(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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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35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4
第十五章 茅茨誰家院

  

  時至中午,林中寂靜無聲,酷熱難耐。楊戩見哮天犬昏沉沉又要睡去,知道他重傷後體力不支,急需食物補充體力。而此惡林處於絕地,連鳥毛也不曾覓到一根。楊戩站起身來環視四周,所在之處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峰,位於崇山峻嶺之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楊戩正在發愁,忽然山谷中淡淡的一裊炊煙,吸引了他的目光。楊戩大喜,他扶起哮天犬:「哮天犬,支持住,前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楊戩重傷後法力潰散,又強為哮天犬療傷,身體很是虛弱。沉香他們一路跟隨主僕二人下山,看見楊戩扶著哮天犬,艱難而行。走不了幾步,哮天犬便支撐不住,要歇上一歇,每次都是楊戩溫言鼓勵,才又重新上路。

  這一段不長的下山路,自正午直走到了黃昏。在夕陽的淡淡餘暉中,一座茅草小院落出現在楊戩眼前。小院的四周栽種著柳樹,院中有的桃樹下拴著一條柴狗,邊上還有一株李樹。哮天犬已經走不動了,楊戩半攙半抱著虛弱的狗兒,扶他坐在小院門口,自己上前叩打柴門:「請問,有人在嗎?」

  「嘩啦~」門一下子打開了,從內竄出一個瘦子,青著一張臉,端著飯碗怒罵道,「老子正在吃飯,哪裡來的喪門星?」

  楊戩聞言心中一喜: 「大哥,我們在山中迷失道路,現在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

  那瘦子上上下下打量著楊戩,見他臉色蒼白,汗濕的卷髮粘在臉上,很是疲憊。他斜眼看到楊戩身後的哮天犬,軟軟靠在竹籬笆院門上,半死不活的樣子。

  楊戩見青臉瘦子右手作了個手勢,一時沒有領會什麼意思,他憂心哮天犬,「大哥,您能不能先給點吃的,我兄弟都快餓死了。」

  青臉瘦子一瞪眼珠子,破口大罵:「天下哪裡有免費的飯食?俺不開粥廠。老子眼中只認銀子不認人。」

  楊戩一窘。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身上怎麼會有俗世的銅臭?倘若是平素遊戲人間,自然會變出些銀子花銷。但是如今傷重淪落至此,真正是不名一文。見楊戩無銀兩,那青臉瘦子眼眉登時立了起來。

  楊戩耐著性子,好言求道:「大哥,你好心幫了我,日後當以湧泉答報。我兄弟是行走的商賈,在山中遇到了強人打劫,盤纏盡失。大哥今日施我一簞食,他日我贈大哥一萬金。」

  青臉瘦子嘿嘿冷笑道: 「我在這山中住了多年,從未聽到有強梁之說。看你二人如此狼狽,倒像是官府通緝的逃犯?快點給我滾,不要把老子惹毛了,捆了你們去見官。」

  說完,青臉瘦子也不進屋,他蹲坐在地上呼嚕呼嚕喝手中的那碗肉粥,還咂巴著腮梆子。哮天犬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這碗肉粥在他眼中,勝過山珍海味。他別過頭去,偏偏耳朵又特別靈。哮天犬嗚咽了一聲,用手摀住耳朵,哀哀對主人說:「我們還是走吧。我實在受不了……我們到別家去……」他掙扎著要站起來,卻又軟綿綿癱了下去。

  青臉瘦子冷言看楊戩扶起哮天犬,陰陽怪氣道:「別家,哼,過了這座山,二十里以外。像你們這樣,走上三天就能出去了。」

  哮天犬一聽還要走三天,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主人,我實在走不動了。」楊戩抱住哮天犬,撫摸他的頭安慰道:「那就再歇一會兒吧。」哮天犬合上了雙眼,他太睏了,真想就這樣睡過去,不要再拖累主人了。

  哮天犬剛合上眼,就被一陣兇惡的狂吠給驚醒。楊戩見哮天犬眼中有幾分懼色,親撫哮天犬的脊背定其心神。原來是那家養的狗,正在對主僕二人發威。那惡犬正逞兇,卻被兩道冰寒的目光所逼,嚇得趴在地上,嗚嗚哀鳴。那青臉瘦子臉色一陰,他走到那狗面前踢它起來,罵道:「好歹你也算條走狗,熊成那樣?丟臉都丟天上去了!」他將手中的殘餘肉粥全倒進骯臟的狗盆裡,「快點吃,別讓人給你搶了。」哮天犬眼巴巴的看著那狗狼吞虎嚥,直嚥口水。

  待那青臉瘦子一回屋,楊戩俯身從狗嘴下搶過那狗盆,那狗立刻就叫嚷起來。楊戩快步向哮天犬走去,卻被那青臉瘦子追出來抓住了肩膀。「你這賊,要不要臉,居然搶狗的東西。」楊戩護著狗盆,對瘦子懇求道:「我兄弟都快餓死了。求求你大哥,就施捨這一口粥給我兄弟吧……」不待楊戩說完,那瘦子就劈手打落楊戩手中的狗盆,肉粥撒在沙石地上,那瘦子上前還在狼籍上踩了幾腳。「你還以為你是誰?想搶狗食,你現在還不如一條狗呢。」楊戩怒指著瘦子,「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瘦子臉上的橫肉跳了一下,「怎麼著,你還要打架?」他忽然一拳擊在楊戩胸前,楊戩身體本就虛弱,突然受襲踉踉蹌蹌向後退去。那瘦子跟著抬腿一腳,踹在楊戩腰上。那一腳力量甚大,楊戩被踢的摔倒在沙地之上。瘦子還不解氣,衝上來對著楊戩一陣亂踢。哮天犬勉力爬過來要保護主人,卻被瘦子一腳踢的滾出去好遠。

  最後,青臉瘦子盡情毆打羞辱主僕一番,將他二人都丟出院外,才得意洋洋的回屋。

  「太欺負人了!」八太子恨恨道,「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小人!」哪吒站在他邊上,眼睛似乎要噴出火來。

  鏡中,柴狗搖著尾巴,已經將碎碗上的殘粥舔食乾淨。

  楊戩掙扎著將哮天犬扶起來,他回望著小院,自嘲的一笑:「我現在知道,什麼是虎落平陽被犬欺了。」

  「主人……」聽哮天犬怯怯的聲音,楊戩回頭看狗,卻見他低著頭,「我也是犬。」

  「不,你是我兄弟。」

  楊戩雖然看不見哮天犬的表情,但那話透出的自卑和委屈,令他心酸。哮天犬不比梅山兄弟,他雖然修成人身,卻人人都知道他是自己手下的一條狗,平日在真君神殿一直是低人一等。上次被自己趕下凡間吃了許多苦頭,對自己仍然是赤膽忠心,哪裡去尋這樣的好兄弟?

  看著哮天犬受寵若驚的表情,楊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順手揀走他亂髮上的草根碎葉。哮天犬忽然覺得鼻子好酸,真想大哭一場。

  天漸漸暗了下來,哮天犬臥在地上,看著楊戩運功恢復法力。他的眼睛已經有些昏花,楊戩的模樣有些模糊了。恍惚間似乎楊戩在和他說話,讓他不要睡去。哮天犬睜開眼睛,「主人,我方才作了個夢,好像回到了真君神殿,再也不會為吃喝發愁了。您賞給我許多肉骨頭……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是嗎?」

  楊戩聽哮天犬夢囈,輕嘆道:「是我連累了你們。積雷山一事,天廷定然追究。梅山兄弟未與我會合,恐怕已經被李靖父子打下天牢。現在只剩下你和我,又法力盡失,忽然連一個普通的凡人都打不過了。天廷裡那些個道貌岸然的神仙,此時想必他們的眼淚都該笑出來了。堂堂一個司法天神,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哮天犬聽楊戩如此說,心中實在憤懣不平:「主人,您有沒有想過,您這麼做,值得嗎?」

  楊戩沒有再說話,他抱膝看著那夕陽,慢慢收去了最後的餘輝。天一層層黑了下去,雲層後朦朦朧朧的是慘淡的月。茅草屋內的燈暗了。一切寂靜無聲,連山中的狼嗥,草間的蟲鳴,都消失在悶濕的空氣之中。

  楊戩站起身向小院走去,哮天犬大驚,叫一聲「主人」,便被楊戩用眼神止住。楊戩在院外隨手折了幾枝柳條,他進院先到桃樹邊將柴狗解了繩子,牽到李樹上拴了。那狗甚怕楊戩,不敢做聲。在李樹下僵臥不動。楊戩順籬笆繞了一圈,隨意的將手中的柳枝插在籬笆之上。

  「他在做什麼?」龍八看得莫名其妙。哪吒看那院落,看那僵伏的柴狗,有些古怪。他不及細看,楊戩已走到房門之前。

  楊戩試推房門,那門虛掩著。他閃身進屋,摸到桌上有只窩頭。楊戩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一雙假寐的眼中。楊戩取窩頭剛出小屋,瘦子就跳下床就攆了出去。「臭賊,居然偷東西。我打死你!」

  楊戩見那瘦子上前與自己糾纏廝打,情急之下將手中的窩頭向院外的哮天犬扔去。窩頭落在沙地上。哮天犬勉力向窩頭爬去。此時,楊戩已被瘦子打倒在地,那瘦子斜眼看到哮天犬的手已經夠到窩頭,火往上撞。他向哮天犬衝去,卻被楊戩緊緊抱住他的腰腿,無法挪步。楊戩對著哮天犬大叫:「你快吃啊!」

  哮天犬將窩頭整個兒塞進嘴裡,粗糙的窩頭卡在喉嚨裡,刺刺的難以下嚥。淚水模糊了哮天犬的視線,他看到那惡人的拳頭雨點般落在了主人的身上,主人的身體慢慢的下滑,卻仍然用身體硬生生拖住那惡人。哮天犬用手將窩頭使勁往嗓子眼裡塞填,眼淚和著沙土,澀了滿嘴。

  瘦子胡亂打了一氣,見楊戩已經倒在了地上,手仍然抓住自己的小腿。瘦子便去掰楊戩的手,忽然楊戩的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左腕。瘦子不防備楊戩有這一招,他運氣力於左拳上,向楊戩的面門擊去。那一剎那,他看到了一雙幽黑深邃的眸子,令他心生懼意,恍若吸至萬年寒洞之中。

  瘦子只呆得一呆,便回過神來。剛才那拳不知怎麼偏了,擊在楊戩的肩上,楊戩向後摔去。瘦子抬腳向楊戩胸腹亂踢,楊戩傷重無力,任他作踐。哮天犬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撞在瘦子腰上。瘦子回頭一巴掌扇向哮天犬,力量之大,哮天犬口中的半個窩頭都被打飛。瘦子提起哮天犬,一連幾十個大嘴巴,將哮天犬的牙齒都打落數枚,滿嘴的鮮血。瘦子惡聲惡氣對哮天犬道:「你給我怎麼吃下去的,就給我怎麼吐出來。吐不出來?」他從懷裡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吐不出來,我就剖開你的肚子,挖出來好好找。」

  「你住手!」楊戩支撐著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瘦子獰笑道:「你這樣子,還想打架嗎?讓我饒了它也可以,除非你給我跪下。」

  「不可以啊,主人!不可以啊……」哮天犬叫道,瘦子狠狠勒住哮天犬的脖子,可憐哮天犬喉頭「呃呃」發不出聲,眼珠子都翻了上去。瘦子刀光一寒,已經劃破哮天犬的前襟。

  慘白的月色下,楊戩低頭而立,素淨的白衣已經沾染了不少沙土污垢。他的卷髮散開披在肩上,凌亂的幾綹髮絲遮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手心有些汗濕,那人異常的安靜,令他心中有些焦躁。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到底哪裡有瑕疵,為什麼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瘦子緊張地看著地面,黃色的沙土上,慢慢沁出熒熒藍光,一粒粒的破土綻出。空氣是那樣潮熱,如同置身於漸沸的水中。霧氣中,一朵朵藍蓮花搖曳妖媚,卻是無根無蔓。

  瘦子見此異象,頓時有了膽氣。他大叫起來:「你還在猶豫什麼?快給我跪下。」

  起風了,雲助風勢快速的翻湧著,月亮在雲層中忽隱忽現。藍蓮花繞著楊戩輕舞婆娑,觸到他的衣衫髮絲,花瓣便微微振顫,濃郁的花香纏綿如網。漸漸,那眼便無神了,那心便無主了。

  「跪下了,快跪啊。」瘦子緊盯著楊戩,心中暗暗默念。終於,那一片衣襟翻起,眼看就要如他所願。忽然,一片厚雲掩過來,蔽了那月色,捂了那世間一片的黑。

  冥冥中寂靜無聲,瘦子摀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撲騰撲騰直跳。「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黑?」他的汗涔涔下來。「嗡~」先是極細極遠,漸漸近了,如同大潮洶湧萬馬奔騰一般。瘦子渾身顫慄,黑暗中他大睜著眼睛,似乎即將看到東西,是世間最恐怖的夢魘。

  濃郁的花香,凝結在空中。藍色的花瓣,瞬間破敗。花心中,一翅翅幾近透明蒼白的蟲子,鼓振而出。它們的羽翼薄如無物,它們的雙瞳閃著血色的猩紅。

  「傀儡蟲!」瘦子的嘴唇抖得厲害,他用同樣顫抖的手點指著前方,「那裡,那裡是主人允諾的血食。」

  伸出的手臂僵直了,前方空空蕩蕩,除了滿地腐敗的花瓣,什麼活物都不存在。

  「吱~」不滿如瘟疫般在傀儡蟲群中散播。蒼白色的小蟲數量急劇膨脹,密密麻麻的鋪天蓋地。一雙雙詭異的眼睛,閃著禁忌的光芒,飢渴,亢奮,憎惡,沉論……

  「不,你們別來找我!」瘦子大叫一聲,轉身向後逃去。他的心是絕望的,沒有人能夠逃過傀儡蟲的噬咬。他看著自己在奔逃,滿身可怖的蒼塵。「我在哪裡,我是誰,他是誰?」靈與肉已經分離,瘦子的魂魄慼慼然無所依靠。

  「你犯下重罪,還不招供!」一聲威嚴的喝問,瘦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地面是純淨的黑色,冷酷無情的黑色。「小人,小人……」他抖得說不出話來,癱在了地上。

  「你的罪,可大可小。因為你本就是一個傀儡,一切的過錯皆是你背後的操線者。」上位者一步步走下來,黑色的大氅上銀色的龍紋閃閃發光。他低沉的聲音,嚴厲肅殺。如山的案卷,如沙的官司斷奪,歷練出了怎樣的一雙眼眸。任何罪人在這雙眼睛下,都再難狡辯。

  「我,我該死。不要再問了,他,他老人家是……殺了小的吧!」 瘦子以頭搶地,他的手狠狠抓撓著臉面。

  「哦,你以為不說,就能夠護著他嗎?」輕輕一聲冷笑,收在廣袖下的手,虛懸在瘦子的天靈上方, 「讓我看看你這個可憐蟲,究竟是什麼皮相!」

  「啊~」痛苦的慘叫聲中,瘦子在地上翻滾。他的形體可怕的扭曲變形,如同有一個可怕的魔鬼,被裝在破麻袋中,嚎叫著無法逃脫。一對碩大的犄角,白森森的刺穿皮囊,聲如裂帛。

  「這畜牲是……」楊戩正凝神看那廝現原形,忽然心神劇烈震動,眼前的一切即將如浮沙般幻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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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浮象匿幽危

  

  這邊哮天犬伏在地上吞吃著窩頭,那邊毆打還在進行中,眼見瘦子揮拳連連,而他拳下的楊戩,已經無力抵抗,若不是瘦子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滑倒在地。沉香看著眼前舅舅受欺辱的場景,氣憤之餘,但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母親已經不忍觀看,低頭垂淚,小玉在旁不斷勸說。而鏡外哪吒和梅山兄弟怒罵聲聲,吵嚷著復仇云云。

  究竟什麼地方不對呢?

  小玉看見沉香向瘦子和楊戩走去,俯下身像是要替楊戩抵擋拳腳。小玉驚呼一聲,「沉香~」

  「你們別吵!」沉香忽然吼道,眾人一愣,都看著他。一時間,靜了下來,只有哮天犬嗚咽著,使勁咀嚼窩頭的聲音。沒有怒罵聲,甚至沒有打鬥聲。

  近處,沉香看到的是:瘦子的拳又急又重,落在楊戩的身上,卻似乎是落在柳絮之中。而他和楊戩互扣的左臂,爛麵條般無力垂下。那張青紫色的臉上,眼珠子往外翻鼓著,似乎就要窒息而死,空張著一張大嘴,卻僵硬的無法吸入一絲空氣。他始終無法擺脫那雙眼睛的束縛,雖然那雙眼睛已經很疲憊了,但只要望上一眼,就被拖入暈眩的暗黑虛無,再也無法逃脫。

  沉香俯下的身體忽然僵住了,剛才看見楊戩蒼白的面容,幽黑的眸子時,沉香恍惚間有種心魂被攝的感覺,微塵一點,無依無靠,無助無告。他站起身來,臉上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

  「大家不要擔心二爺,老大剛才和我說,他後來趕到救了二爺。」梅山老四在鏡外說,康老大看著哮天犬和那個窩頭,心情沉重,「我不知道那廝如此折辱二爺,百般刁難。唉,我……老四,我……」這個粗魯的漢子忽然囁嚅起來。

  梅山兄弟詫異的看著康老大:「大哥,這話怎麼說?」他們話音未落,就見鏡中梅山老大已經到了。他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雞般將瘦子一把拎起,甩了出去。楊戩的力一脫,側身倒在沙地之上。哮天犬見楊戩倒地不起,心中駭極,他滾爬到楊戩身邊,已經力竭了,再也無法抱起主人的身體。哮天犬雙膝跪地,將手插在楊戩的肩下,將他身子抬的稍高一些,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冷清清的月色下,楊戩的頭低垂著,亂髮遮住了眼。哮天犬在他耳邊大聲哭泣:「主人,主人~」楊戩卻似什麼都不曾聽見。

  突如其來的變故將原有的陣法打破,那時正是楊戩集中意念和瘦子較量的緊要關頭。眼看就要逼迫那畜牲現出原形,虛空忽然破裂了,楊戩神識直直的一路墜了下去,腳下是無底的深淵。

  楊戩探臂急向邊上抓去,卻是光溜溜的一掛冰瀑,濕而脆滑,一抓即碎。楊戩冷笑一聲,他凝神於右手,五指扣進,即將消融的冰層瞬間凍結。楊戩借力向上縱去,換左手扣抓……漸漸攀至崖頂,瀑底的顏色墨黑,慢慢變淺,頂部卻是蒼蒼的白。楊戩知道,只要再上一步,就能脫困,他已經能夠聽到外界的聲音,哮天犬在哭泣,這個傻狗兒,好兄弟。還有一個聲音,好像是,是康老大!

  「主人,主人你醒醒啊……老大……」哮天犬一抬頭,發現瘦子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摸著竹籬要逃走。他指著那瘦子,怒罵道,「抓住他,殺了他!為主人報仇!」

  梅山老大卻抱臂冷冷的站著,既不上前探看楊戩的傷勢,也不阻攔那瘦子。他濃粗的眉頭緊緊皺著,「哮天犬,二爺沒有事的。一個凡人,能把神仙怎麼著了?二爺常說,人在困境才能顯出真性情,沒想到他自己卻是在偷雞摸狗!」

  「老大,不是這樣的,二爺全是為了我!」哮天犬渾身顫抖,「我們在積雷山……」

  「積雷山一役,梅山兄弟都被捉拿。二爺單單救了你這條狗出來,還偷東西給你吃。」梅山康老大譏諷道,「二爺待你這條狗真沒說的了。可憐我的那些兄弟,我一路尋來,得到的卻是兄弟們被打下天牢的消息。」

  說到這裡,梅山老大氣的一拳打在了桃樹上。

  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楊戩聽得清清楚楚。「梅山兄弟都打下天牢了!」當時是我失算了,他們才會如此。非但如此,哮天犬也受我所累,陷入此困境。楊戩心思才略有動搖,指下的冰層開始融解,身下的一大片冰猝然與冰蓋脫離,載著楊戩向下滑落。

  一拳下去,「卡擦擦」的一陣巨響,大地猛然搖動。康老大猝不及防,被晃的坐在了地上。撲楞楞,頭上撒了一頭的灰土。梅山老大暈頭轉向,他抬頭看天,卻只看到了一個窟窿。

  「怎麼回事?」梅山老大跳了起來,他環視四周,這裡竟然是一個破爛的山神廟,殿瓦都塌缺。廟裡的神像不在主位,脖子裡套根繩子栓在了腐木旁。瓦礫下傳來呻吟聲,康老大跳過去把瘦子扒了出來。他揪著瘦子的脖領子,厲聲喝問:「你到底是什麼人?」愚鈍如他,畢竟也追隨楊戩千年,見過些世面。

  「小人,小神是這裡的山神。」瘦子哆哆嗦嗦道。

  「你是山神?」康老大有些傻眼了,他原以為作祟的只是山精野怪。「你既然是山神,為何要如此對待二郎真君?是了,想你下界小仙,不認識上仙也是有的。」

  「我當然認識楊戩!」山神臉忽現傲色,「我本是東嶽泰山天齊仁聖大帝座下執事,受主神一案牽累才被貶至此僻壤窮鄉。」

  「你是黃飛虎舊部?」康老大肅然起敬,「你為何要設陣法困住二郎真君?是為了你家老將軍嗎?」

  「將軍已逝,我也心灰意懶。」頓了一下,山神的語氣突然激昂起來,「但近來三界都在傳言,這二郎神六親不認卑鄙無恥,尤其是對待自己親妹妹和外甥的行徑已引起天人共憤。誰不想有機會,教訓教訓這樣的無情無義之徒,為三聖母一家出口氣?我本是犯仙,今日又得罪了司法天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山神將一番話一氣說完。康老大翹大拇指,大聲讚道:「好漢子,你去吧!」

  山神暗自欣喜,慶幸自己急智之下,臨時編出的話居然頗有效用。他遵從主人命令,在此主持陣法設計楊戩,卻功虧一簣,被楊戩反客為主,差點將主人也牽扯出來。幸好這康老大魯莽闖入,使得楊戩心神受損,自己才能逃脫。忽然,山神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到了一個問題:「康老大怎麼會闖入陣中!」

  山神很快就看到了李代桃僵的神像,還有陣界的楊柳枝條,每一支無不巧妙破在關鍵之處。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好厲害的楊戩,你究竟是何時看穿的,又是何時破陣的。不過,你真的以為這僅僅卦相是艮了嗎?他怨毒的眼睛轉向楊戩,僅僅有哮天犬護在他身旁。今日事敗,回去必然受主人責罰。看楊戩情形,神識還未回轉軀體。他既是主人心腹大患,不若趁此良機,提他的頭回去將功補過。

  山神正想著美事,卻聽哮天犬又驚又喜的叫著:「主人,主人你醒了!」楊戩垂下的眼睛慢慢睜開,倏然射出的凜冽寒芒,嚇得山神跳了起來就跑。山神跑出很遠,還驚魂於顯聖真君法力之深不可測。

  嚇退了山神,楊戩疲憊的閉上了眼睛。剛才一刻,險死還生。虛迷中,梅山老大的話影響了他的心神,特別是康老大和那山神的對話,字字誅心。在冰瀑崩塌的那刻,指力過處,碎冰粉飛,他最後奮力一躍,終於出了幻境。

  山神雖然嚇退了,但楊戩的心中一點也不輕鬆。就在他出幻境時,恍恍惚惚有一個聲音在他心中低語:「你逃不脫的,你已經無法逃脫了。」

  梅山老大感於方纔那山神對於舊主的忠勇,想到自己畢竟和楊戩作了千年的兄弟,還是要盡到兄弟的義務,況且看哮天犬餓的可憐,便帶主僕二人去了哮天犬念叨的飯館。

  菜一擺上,這邊哮天犬就撲上去狼吞虎嚥起來,那邊梅山老大開始喋喋不休的勸說起楊戩。楊戩不理會梅山老大的說詞,只默默想著自己的心事:剛才主陣的原型究竟是什麼?它隱隱有雙角之型,還有那陣法……楊戩心中已經瞭然,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原來是兜率宮又走失了坐騎。

  艮卦屬狗,坤卦為牛。艮卦山外有山,山相連。不動,止其所欲,坤卦明柔,地道賢生;坤六爻皆虛,斷有破裂之像,明暗、陷害、靜止。

  楊戩袖中暗測二卦,皆測出行不走,行人不歸。方才陣中艮卦忽然變坤相,楊戩險些就要困在陣中,果然好險。

  想我楊戩落在這種地步,道祖要暗地取我性命,易如反掌,為何要讓心腹使傀儡蟲暗算於我?楊戩想到此處,不禁啞然失笑:是了,我楊戩已經是人家的一招死棋,是博弈中克制王母的絕殺。身為王母的心腹,招認出任何罪狀,定然都是王母的指使;而招認的什麼,需要招認什麼,自然是隨你道祖的心意了。傀儡蟲,真是妙物啊!

  「是的,妙物啊。你逃不脫了,快要抓住你了。」極輕的聲音,在楊戩心中諷笑著。

  楊戩神思睏倦,聽梅山老大發白日夢,好像在說「沉香」、「三聖母」。他勉強打起精神聽下去,果然梅山老大在幻想王母娘娘的仁慈寬厚,特赦沉香母子。楊戩苦笑著,一旦沉香母子得以赦免,梅山兄弟的罪過也可以一筆勾銷。但是,老大,這可能嗎?

  康老大勸說了楊戩半天,卻見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拍桌子:「二爺,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幹的那些事!」桌上的菜碟都被震得抖了抖。哮天犬不滿的看了康老大一眼,把剩下的小菜都倒進了自己的碗裡,繼續甩開腮幫子大嚼。哮天犬覺得,剛才康老大說的大義如同放屁一般,唯有填飽肚子才是真實的。他再也不要主人為了自己,而忍受他不該承受的屈辱。

  楊戩強打精神,分析利害於康老大,他道:「老大,王母娘娘不會輕易讓玉帝赦免他們的。因為是關男女私情的天條,都是王母娘娘醞釀了很久,親手訂出來的。那是她的心血,放出了三聖母,就是踐踏了她的尊嚴。」

  梅山老大惱道:「她親手訂的天條就一定是對的嗎?」

  楊戩嘆道:「她是至高無上的。只要你在她手下做官,就必須在她的框架之內來盡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你越出了這個框架,哼,就會被她從位子上踢下來。」

  楊戩看著梅山老大,梅山兄弟中,康老大最為耿直,卻也是一條直肚腸,有些話便不能說的太透。於是楊戩話鋒一轉,「老大,你要記住一點,不管是什麼位子,只要你坐上那個位子,你肩上就抗上了責任。你責任盡到了,你的位子才能坐牢。」

  梅山老大聽了楊戩這話,氣得站起來:「二爺,你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他看著眼前這個落魄潦倒之人,忽然覺得他很可憐,這位二爺似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還在想著青雲夢。他挖苦道:「你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啊!你的法力已經沒有了,你的位子也丟了。那些責任已經不是你的了!二爺,你真就丟不下這個位子嗎!」

  位子,權勢,如今都已經失去,但那份責任呢?

  楊戩伸出右手,掌心的紋路淺而雜亂,無論命運將他帶到何種地步,他的責任已經深入了血脈骨髓,烙印進了靈魂。

  楊戩握緊拳,緊緊的握著,彷彿那就是一份無比沉重的責任:「我一定能找回我的法力。」

  「我要找回法力,還有許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是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去做。你逃不脫了,再也逃不脫了。」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楊戩聽的極為清楚,甚至能夠辨出聲音的主人是誰。看著自己的右手,楊戩的瞳孔驟然收緊,尾指指甲破損翻拗,一屑碎冰緊緊咬在指尖之上……

  沉香眼尖,他見楊戩神色異樣,順他目光看去,見楊戩右手的小指上,咬著米粒大小一物,有翅,幾近透明,雙目如血。

  「這個是什麼?」沉香指著那蟲兒,失聲叫道。

  「傀儡蟲!」哪吒識得此物,心神俱怖。此物封神中,有截教中人使用,害了不少同門。封神後,截教覆滅,原以為此害人之物絕跡三界,卻不料在此看到。

  「有人想要算計楊戩大哥,大哥他,失去法力,如何是好!」哪吒手足冰冷,一雙眼睛只呆呆看著那蟲兒的身體,慢慢的豐盈了起來。

  「主人,還有我,我的法力。」哮天犬湊了過來,他諂媚的笑臉忽近忽遠,楊戩一陣暈眩,他暗道不好。眼下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有梅山老大了。

  楊戩咬牙站起來,憑感覺一把抓住康老大的臂膊:「老大,你得幫我!」

  梅山老大冷冷道:「二爺,我已經準備離開你了。但如果你放棄繼續為王母賣命的念頭,做兄弟的義不容辭。」

  楊戩急道:「如果我不是為她賣命呢?」

  康老大諷刺道:「為了你自己,那還不是一樣嗎?」

  楊戩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從齒縫裡擠出:「老大,這幾千年來,我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

  梅山老大沉默了。自封神開始,幾千年的兄弟情分,平心而論,這楊戩確實沒有虧待他兄弟。不過,如今此人利慾熏心,累了梅山一干兄弟。他既已淪為宵小之輩,我康某人豈能再與他為伍!

  「是,楊戩,幾千年來你沒讓我失望過,但最近一段時間,你卻讓我失望到了極點。」

  「別說了……」哮天犬驚慌的看著主人的臉,他的臉色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梅山老大將楊戩的手,從自己臂上使勁甩落,大義凜然道:「你若再執迷不悟,別怪兄弟無情!」

  「康越石,你!」哪吒點指著康老大,怒不可遏,「若楊戩大哥有個三長兩短,就是你害的!你可知道,他那時候,他那時候……」哪吒說不下去了,他不敢想像接下來楊戩會發生什麼事。

  梅山老大的聲音,哮天犬的聲音,嗡嗡的如同從水面傳來。楊戩一路沉下去,沉下去,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半邊是倒懸的黑冰,半邊是噴薄的赤焰。冰與火相鬥,剖開了這無天無地的空濛。極寒和極熱之間,唯有那一線青冥可以容身,謂之無間道。

  無間道。

  楊戩行走在這無間道中,如履薄冰,因為他不能錯,一步都不能錯,錯一步就會永遠沉論,永世不得翻身。

  魅影憧憧,業障漸起。

  蒼白的臉孔,模糊的五官,唯有那鮮紅的嘴唇一張一闔,吐著毒蛇般的嘶鳴。

  「嘻嘻,英雄一世又如何,最後成了雞鳴狗盜之流,天界笑話!」

  「你六親不認,貪戀權勢,兄弟們原想跟著你圖個進身,卻不料是這等卑鄙小人!」

  「天上的月亮,可是你想摘就能摘的?仙子和豬都能結拜,偏偏正眼也不會賞你一個。」

  「舅舅,我的好舅舅,逼妹殺甥的好舅舅!」

  「沉香。」楊戩一怔,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眼前的邪魅瞬間又幻化成了女子的輪廓,她的手伸向楊戩,泣道:「二哥,華山下好冷好黑,蓮兒知錯了,你放我出來吧!」

  楊戩咬咬牙,從她身邊走過,邪魅在他身後指著他,尖聲慘笑道:「我的好二哥,你好狠的心腸!你折磨了我二十又一年,你可知道,我在華山下,也足足詛咒了你二十又一年啊!哈哈,二哥,你算算有多少個白天和黑夜。我的好二哥,你可遭到報應了嗎?」

  楊戩的心一陣抽搐,他腳下的無間道,受冰火相逼,越來越窄。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將那慘笑聲遠遠的拋在了身後。前途迷霧重重,楊戩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但唯有此路可走,無可回頭。

  路盡了,卻是英雄末路。

  楊戩想笑,他站在路的盡頭,忽然覺得他所有的努力,隱忍,犧牲,到頭來卻是一場空,而身體已經千瘡百孔,心又何嘗不是呢?

  好累啊,真想這樣睡去了。

  淡淡的一個眼神,淡淡的一個身影,擦身而過。

  楊戩猛然回身,不顧一切的,循著來路追去。他在青冥的小道上奔跑,如同歸家的孩子般的奔跑著。暗色如同夜晚般籠罩下來,青冥的顏色在他身後蒸發消散。回家了,再也不遠行,也不需要那遠足的路了……

  楊戩終於追上了那個淡淡的身影,他輕輕跪了下來,如同犯了錯的孩子。追思了千年的臉,親切得就好像分別在昨日。

  那雙手,輕輕的捧起他的臉。那雙眼眸,是久違的溫暖。

  「戩兒……戩兒,做個好孩子,做個聽話的好孩子。」

  低語中,楊戩閉上了眼睛。眼淚無聲無息的滑落了,濕了那雙冰涼的手。額上的銀紋浮現,卻是黯然無光,那是他的罪,背負了千年的罪過。

  邪魅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之色。她俯身吻下去,只要她能夠吻上楊戩的神目,就能徹底收了這個人的靈魂。忽然,她的眼中現出恐懼和怨毒,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沒有了。那顆慈母的心,被人破腔而入,生生的抓碎了。

  邪魅捂胸倒退幾步,她的身影淡的,幾乎不可辨認。她的手上,是她胸中流出的熱血,還有那不孝之人的假惺惺的眼淚。邪魅怒不可遏,她拼勁餘力,點指著楊戩,罵道:「你這孽子!孽子……」

  楊戩低頭不去看她,風帶走了臉上的淚水。他的手,牢牢的攥著那顆破碎的心,那心中有個東西,在拚命的掙扎著,鼓動著翅膀,想要逃脫,卻再也逃不掉了。

  很快,一切的幻相都將消失。被傀儡蟲勾出的所有的幻相啊,即將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飯館中,哮天犬忽然發現主人右手尾指上,滲著黑色的血珠。

  「主人,這,……」哮天犬驚疑不定,楊戩微微一笑,將右手收在袖中,「只是被牛虻叮了一口,如此而已。」

  他的笑容很是疲憊,卻又是輕鬆得意的,「這一次,是我抓住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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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洶赫執密旨

  

  哪吒鬆了口氣,他笑著,眼中閃著淚花。而康老大猶自糊塗,他茫然地問哪吒:「我到底做錯了什麼啊?」

  並沒有得到答案,哪吒一臉的輕鬆,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問話。

  康老大唯有看向鏡裡,鏡中的自己正大口地喝著悶酒,憤憤不已。那時的心思記得清楚,既惱楊戩不肯回頭,又礙著幾千年的兄弟情份,不忍心真扔下他不顧。許久,康老大放下杯子,生硬地說道:「二爺,你傷勢不輕,回天廷是不可能了。一會我先送你回灌江口吧,也算是做兄弟的,最後為你盡一份情誼!」

  哮天犬勸道:「老大,你少說幾句,主人他不是……不是……」楊戩看了他一眼,哮天犬餘下的話到底沒敢說出來,黯然低下頭去。

  屋內一時寂默如死,外面的喧嘩也慢慢靜止了下來,安靜得讓人心悸。一片沉寂裡,隱約的樂聲響起,叮咚叮咚數聲,煞是好聽。

  微停了片刻,樂聲又大了些,如玉珠瀉盤,輕盈靈動,聽在耳裡說不出的懶洋洋感覺,彷彿春眠不覺曉,舒泰得只想沉睡下去。哮天犬的眼皮已有些掙不開了,喃喃地道:「好困……真好聽……」頭向下墜去,呯地一聲磕在桌角上,腫起一塊大包,卻是渾如未覺。

  楊戩雙目半合,神識漸漸昏沉。方才破去邪魅的惡念,已耗去了他全部的心力,此時只想隨這樂聲忘記一切,再不管身外任何事情。但舒適裡漸多了些酸疼難受,週身如被繩索嚴縛,深勒入骨,骨肉都似要被勒碎一般。血水從五官滲出,他心知有異,但意識已被樂聲牢牢困死,旋律的每一顫悠跌宕,都帶得他週身大震,眼見便要崩裂心脈,魂飛魄散在當場。

  樂聲驀地遠去,康老大的喝聲破空而起:「二爺,二爺!」白色光芒爍如烈日,籠罩了整間屋舍,正是康老大提起法力護住了楊戩二人,一邊大聲叫道,「二爺,哮天犬,醒一醒!是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千萬別被那樂聲奪了神識!」

  有他強抗琵琶的奪命之音,楊戩低哼一聲,心志頓復,掙起身子,好一會才看清眼前情形。康老大滿頭大汗,雙掌環抱,正拚命催動著法力,叫道:「兄弟我先留下抗住,哮天犬,你快扶二爺離開,快點,快點!」不滿歸不滿,但畢竟多年兄弟,驀見情形有變,第一念頭便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住二爺性命的平安。

  屋外一人冷惻惻地笑道:「離開?他還離開得了嗎?」一抹青光從門隙逸入,陡然爆漲,與白芒一觸,轟地一聲炸裂開來。氣浪掀處,康老大立足不住,險些被震跌出去。但身後楊戩與哮天犬法力全無,他哪敢退開半步?

  僵持片刻,康老大雙足不住顫抖,眼見便支持不住了。他急中生智,左掌驀而上圈,真氣螺旋外引,引動青白兩道光芒一併向後側牆壁撞去。同時右手翻出,奇準無比地打出法力,將楊戩與哮天犬自塌裂處送出,喝道:「快走,我來阻住魔家兄弟!」

  青光威力原在他法力之上,這一強引,頓將自己大半身的空門賣給了對手。就聽屋外那人怪聲道:「走?好啊,你比他們走得更快都成!」又一道青光撞入,正中康老大右胸。就見半空中一蓬血雨迸開,康老大未及哼出一聲,已被擊飛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老大!」

  楊戩看得真切,心中大震,叫出聲來。便在這時,劍光如雨,自半空直瀉而下,勁風爍膚生寒。哮天犬駭得手足發軟,和身撲在主人身上。但他全無法力,縱然擋在前面,只怕主僕二人,也會同時被絞得粉碎。但一條人影打橫搶過,一根月刃戟勢如顛狂,挽出密不透風的屏障,但聽得嗆嗆嗆之聲不絕於耳,生生截下了劍雨的全部攻勢!

  又是一大口血噴將出來,康老大半坐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雙手猶緊握著戟身。他抬頭上看,眼中宛如要噴出火來,厲聲喝道:「魔禮青,你這是什麼意思!」

  半空之中,一人神甲皚亮,濃眉長髯,不怒自威,正是四大天王之首魔禮青。千餘年前,魔家兄弟與康越石同殿為臣,彼此都有些交情。但四人封神時命殞楊戩之計,梅山兄弟卻唯楊戩之命是從,見面時總免不了尷尬。此時,魔禮青更不與他客套,只冷然答道:「老康,我們兄弟是奉王母密旨,處訣二郎神與哮天犬,本沒你什麼事。現在你若識相離開,也還來得及!」

  康老大向地上唾了一口血沫,怒道:「姓魔的,你當我老康是什麼人?」翻身欲起,又跌坐了回去。楊戩伸手扶住他,嘴角微顫,感動中雜著黯然,低聲道:「老大,你走吧。你一人之力,怎麼也鬥不過他們四人的。」

  眼前情形,已絕難倖免。所有的心願,都將隨了自己的一死,灰飛煙滅,再難挽回。相伴千餘年的好兄弟失勢下獄,生死難料,就剩下了康老大一人,又怎麼忍心見他為了自己,去以卵擊石,自絕生路?

  康老大推開他手掌,掙扎著,到底站起身來。他目光嚴峻之至,看看四周的魔家兄弟,又看看楊戩,突然便仰天大笑,說道: 「二爺,還記得當年你掌斃巨象,高歌痛飲的豪氣嗎?九天十地,不棄不離,我康越石言出必行!此生再無所求,只願你回頭是岸,讓康某能在臨死之前,再看到那個頂天立地的楊家二爺一眼!」

  魔禮青冷哼一聲,道:「既然如此,老康,莫怪我不念舊情,只好將你也一併處決了!」以目視意,一邊的魔禮紅哈哈一笑,混元傘從背上疾飛出去。半空中撐將開來,光華爍處,頓時天地為之一暗,愁雲慘霧四起。魔禮紅拈訣一點,那傘微微晃動,噴出無數的烈煙黑霧,金蛇般的電光亂攪,直向地面三人撲來。

  康老大咬緊牙關,提起十成法力向上轟出。巨響聲裡,他雙足深陷入地下,一張臉全成慘白。魔禮紅笑道:「老康,你不成的,再接我一招試試?」一口真氣噴到傘上,傘身疾轉數圈,煙霧斂回,狂風咆哮如雷,卻是生出無匹的吸力,要將三人生硬硬拖入傘內!

  哮天犬大叫一聲,最先被吸向空中。楊戩急伸手扣住他腳踝,但法力已失,抓牢了也全無用處,身不由己地隨之飛出。康老大狂嘯一聲,左手拉住楊戩身子,右手深插月刃戟入地,法力源源不斷地送出,與那法寶苦苦與抗。

  他胸前傷口的鮮血浸透了衣襟,被狂風捲成霧氣,整個鏡面都蘊出隱約的紅色來。哪吒心中感動,說道:「康老大,方纔我的話多有得罪了,楊戩大哥沒錯交你這兄弟!」康老大面沉如水,半晌,只道:「我的命原便是他給的,還給他也理所應該。我倒情願這時死了,也好過後來兄弟反目,倍加傷心!」嘆了口氣,悶悶地看向當時的自己。

  此刻地上的月刃戟也被寸寸吸起,三人眼見再難支撐。康老大性子雖然莽直,卻也知這般下去決非辦法。耳聽得魔家兄弟狂笑不已,心念一動,索性行險,左手用盡全力,將楊戩的身子抓牢砸回地面,右手振腕提戟,暴喝一聲:「我戳漏了你的破傘!」提氣向上疾衝,利用那吸力人戟合一,身化流光直捅傘心。

  他這一衝竟是同歸與盡之勢,魔禮紅擔心法寶,心念到處,控制傘身便要避開。哪知康老大粗中有細,早猜到他必有一避,半空中一個轉身,貼著傘沿逸到傘上,戟尖勢如狂龍,猛力擊了下去。

  喀嚓一聲悶響,傘面鑲嵌的兩塊祖母綠應手碎成粉屑,混元傘如受驚的孩童一般驀然合攏,天地復歸清明。但傘上大力傳來,康老大也被震得直飛出去,栽倒在地,起身不得。

  但魔禮青手上青雲神劍已凌空祭出,光芒爍動,不可逼視。三聖母大驚之下擋在哥哥身前,只覺眼前亮得無法視物,大地震動如狂,一道長長的裂縫從身前劃過,險些將她深陷了進去。

  一名少年手舉鋼斧,法力從斧上運出,交錯閃舞,在劍鋒下閃動著清冷的光澤,青雲劍志在必得的一擊被強行化解,餘力盡數擊偏在地上。

  三聖母如釋重負,眼中隱隱有水光閃動,輕聲道:「你總算來了……來了就好,沉香,來了就好!」

  那少年正是沉香。

  哪吒轉述李靖的意思與他,言道要赦三聖母必要押來楊戩上天,當庭指正王母,著他去尋楊戩下落。這一路找來,費了好幾日工夫,一無所獲。這天丁香鬧著要找飯莊好好大吃一頓,無意闖入小鎮之中。兩人見不遠處酣鬥正烈,趕過來一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見著的正是狼狽不堪的楊戩,當真是喜出望外。

  眼見他性命危在旦夕,沉香出手接下了魔禮青的這一擊,收斧回身,瞥了楊戩一眼,見他形容憔悴,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下莫名的一陣快意。再一看不遠處伏地不起的康老大,卻是一驚,揚聲問道:「康大叔,你沒事吧?」

  康老大吃力的抬起頭,叫道:「魔家兄弟奉王母之命滅口來的,沉香,千萬要護住二爺的周全!」

  魔禮青冷笑道:「周全?就憑這小子?」手中劍飛擲空中,劍上異彩絢芒激射,化作一條咆哮巨龍,顧盼生威,充塞了大半個天際,緩慢地向前壓出。

  他這次出手又與方才不同,並不如何疾速變幻,但大巧若拙,全部法力催動法寶正面威壓,凌厲勁風只迫得人人窒息。楊戩與哮天犬相互扶持著,卻哪裡站立得住?一人一犬重重滾跌了出去。沉香側過頭,看著兩人摔出,這才振臂斜削,在身前逆向劃了個半圈,法力有如長虹經天,激盪向上,隨了圈勢一層層漾出,轉瞬之間,已布下十餘道結界防禦。

  只聽轟轟連珠炮般一陣亂響,巨龍一直撞到最後一層結界餘勢才竭。沉香瞅準了魔禮青新舊力交替不及的機會,左拳無聲無息地凌空擊向巨龍。大震聲裡,巨龍破滅無蹤,魔禮青大叫一聲,連連後退,背心重重撞上了飯莊牆壁。倒飛回的青雲劍不及收起,險些將他自己捅了個透明窟隆。

  一邊的魔禮紅吃了一驚,手腕一振,又要祭起混元傘。卻不料耳邊突然響起一名女子的聲音:「呀,這麼多綠寶石紅寶石?借給我玩玩好嗎?」手上一空,混元傘已被人生生奪了過去。

  他大駭之下,連忙伸手往回搶。那女子叫道:「小氣鬼,你也不是好人!」 不等他反應過來,一隻拳頭由小變大,已佔據了全部視線。就見魔禮紅一聲慘叫,連人帶傘倒飛出去,變成了天邊微不可見的一抹黑點。

  沉香大喜,叫道:「丁香,打得好呀!」

  丁香的拳頭,楊戩猝不及防下,都曾被她一舉擊飛,何況魔禮紅?但她所恃的,也只是過人神力而已,餘下三名天王駭然中不約而同,青雲劍、辟元珠、碧玉琵琶,一股腦便向她招呼了過去。沉香疾衝上去,代她攔住大半招勢,但漏過的攻擊也自威力奇大,丁香翻身便倒,已被震暈過去。

  沉香大怒,提斧便攻,與三人戰成一團。魔家兄弟久經殺陣,初時出奇不意,頗有幾分手忙腳亂。此時反而定下心來,見他法力奇強,卻是經驗不足,便不與他正面搶攻,只四下遊走,不時向昏倒的丁香、一邊的楊戩康老大等人發出殺著。沉香要分神救人,又想著速戰速決,心浮氣躁之下頓時落了下風。

  楊戩掙扎著過去,扶起康老大,撕下衣角為他包裹傷勢。心牽沉香,目光不時掃向戰局,見他越戰越勇,欣慰之餘,卻又不禁搖頭。這孩子還是太嫩,經驗不足,偏又自大得很,恨不能一招就擊倒這三個大敵,還是只憑著血氣的一勇之夫啊!

  康老大伏地調息半晌,此時已緩過勁來。看著眼前情形,又看著楊戩,他勉力提氣,輕聲勸道:「二爺……終還是沉香救了你的命……想想你是如何對他的……二爺,回頭吧,再也莫要執迷不悟了!」

  楊戩身子微微一顫,別過臉不去看康老大的神情。感動充塞在心頭,千回百折的滿腔心思,也很想向這個相陪多年的好兄弟一一述出。但目光到處,手上還染著康老大傷口的鮮血,梅山六人,已因自己受累不淺,難道還要因自己的那番心願,再將他們害上絕路嗎?

  再說……

  嘴角浮出些苦笑,康老大不同於哮天犬,那只笨狗可以不要理由地相信自己每一句說話,老大卻是萬萬不能。現在這步境地,憑什麼來說服與他?方才在飯莊不是已試過一回了嗎?換來的,不也只是義正辭嚴的責備?

  疲憊地嘆息著,他輕拍一下康老大的肩膀,萬語千言,終還是生生嚥了回去。再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戰局,身形頓時為之大震。

  就在他走神之時,沉香與三天王的攻守局勢,已是截然大異!

  沉香的心理,極為複雜。不但想勝,還想勝得乾脆利索,輕鬆寫意。那個人,白衣上濺了塵土血漬,曾經的威嚴,已隨了他的法力一併消失了去。但他淡淡地掃視過來的眼神,卻仍是那麼的居高臨下,帶著幾分挑剔的意味。

  似乎自己趕來救下他的性命,獨抗三大天王,種種的一切行為,在他眼中,根本都不值一提。

  即便王母密旨要殺他,他卻仍因了自己的久戰不下,自己偶爾的失算而冷嘲得意,心安理得地看著自己的笑話。

  他憑什麼!

  心神雜亂之下,頓被魔禮海趁虛而入,碧玉琵琶魔音響起,直鉆腦中,沉香這才霍然驚覺,但卻已經遲了——

  提起法力,匆忙地布下牢固的結界,將自己和身後的楊戩等人護住。但琵琶之音控制住了他的身體,手中鋼斧忽然變得重逾千鈞,再也拿不起來。他半跪了下去,神識清明,但手足如被繩縛,怎麼都動彈不得了!

  鏡外的哪吒急出一頭汗水,怒道:「劉沉香,你這個笨蛋!大敵當前,你在亂想些什麼?現在好了,我倒瞧你如何脫身!」沉香面有愧色,半低著頭不去分辯。百花怕他吃不住勁,開口搶白道:「沉香那時太年輕,被他們暗算也不算丟臉的事。反正,這一次到底是他打跑了四天王,才救回了……才救回了顯聖真君的一條命!」

  沉香吸了口氣,苦笑一聲,囁嚅道:「不是,這一次,還是舅舅救了他自己……」移目看向場上,他是當事人,當然明白下一步會是什麼情形。

  拚命地掙扎,卻徒勞無功。那時的自己,由大喜而大急,由大急而絕望。就在這時,舅舅冷笑著開了口: 「還是老毛病,略佔上風就狂得沒邊。你都不如丁香,她好歹還打飛了魔禮紅那倒霉鬼!」

  自己一怒,正想開口反駁,舅舅卻極不經意的輕聲道:「可惜了,丁香不能元神出竅,否則以她的元神,來指使你這笨蛋的身體,勢必能將魔家兄弟一舉成擒!」

  那時只當他在嘲弄自己,切齒痛恨不已。半晌才想起,丁香不能,自己卻是可以的呀!精神一振之下,便沒顧得上細想其他,趁著結界還能支撐片刻,神識一凝,元神逸出,逕直附上了暈倒一邊的丁香身體。

  丁香的神力,果然非同小可。有自己元神的招式神通相配合,先劈手搶下魔禮海的碧玉琵琶,將絃索扯了個稀爛。餘下的兩名天王萬沒想到這凡間女子又突然作難,也被自己三下五除二,乾脆之至地一人送了一拳,飛出得無影無蹤。

  法寶已毀,對身體的禁錮自然失效,元神潛回自己的身體,救醒了丁香。當時以為是自己的急智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得意洋洋,一任醒來的丁香對著舅舅冷嘲熱諷,卻只覺得解氣無比。

  耳邊丁香的話一字字地傳將過來:「二郎神,不好意思了?沒關係,他是你外甥,保護你也是應該的。」沉香左手驀然緊握成拳。移目四顧,小玉的眼光裡全是讚許與自豪,母親也現出了久違的笑容,鏡外眾人在談論著楊戩的提點和自己方纔的急智,語氣都是難得的輕鬆愉快。

  卻是誰也沒有想到要去責備他,責備那個帶著施恩者的自矜站在舅舅面前的劉沉香,竭力掩飾著,卻又有意地流露出那麼一絲洋洋得意與幸災樂禍。

  那時的他是有意的,不想讓人看得輕薄了,所以竭力壓制著內心的欣喜,但又想瞧瞧楊戩的狼狽,想看看楊戩這時候怎樣面對自己,所以有意無意地顯示出嘲諷與矜持。他很清楚,康老大也好,哮天犬也罷,都不會留意這小小的異樣。但以楊戩敏銳的眼力與閱歷,卻定會心知肚明,繼而難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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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親義兩睽違

  

  康老大的傷勢不輕,楊戩扶著他站起身,垂下眼簾,掩飾住一閃而過的痛楚與失望。他情願沉香像丁香一樣出言譏諷,也不想在這個孩子臉上看到那種隱秘的竊喜。固然,他希望沉香能成熟起來,不要再單純得易受人擺佈。但方纔那一戰,他看得極為明白。沉香,還是和以前一樣的衝動易騙,卻比當年的單純,多了幾分自以為是的張狂。

  丁香想起被楊戩誘惑的舊事,忘了繼續笑話他,脫口催道:「對了,那個思想,快把那個思想從我身體裡拿出來吧!」楊戩雖然心事重重,聽到她這種天真的想法,還是不禁好笑,斜斜瞥了她一眼:「我現在沒有法力,除非將你法力都轉來給我。」

  丁香嘟嚷一句,認真地盤算起來。拿走惡人的思想固然是好,可騰雲駕霧的新奇,一拳打走一個天王的成就,讓她怎麼甘心再做回普通的凡人?楊戩看在眼裡,淡淡地又加了一句:「知道你們一定不會給我法力的,那就讓那個思想在你身體裡再呆一段吧!」丁香頓時呆在當場,不知該如何解決才好。

  眾人都看出了,楊戩是在報復丁香的譏諷,故意出難題讓她惹上一場煩惱。礙著龍八的面子,也不好說什麼,只暗自好笑。就見丁香猶豫半天,仍下不了決心,還是康老大忍著痛開口打圓場,一行人仍是折回了飯莊,先休息一陣再說。

  小二戰戰兢兢地奉上酒菜,逃也似地退下。沉香記得李靖和哪吒的交待,怕用強達不到目的,便不急著提到正題,起身為楊戩理好杯筷,又提壺替他滿了一杯酒。

  楊戩詫異地看向沉香。沉香手一僵,側過頭避開他的注視,半晌才道:「你到底是我娘的親哥哥,劉家村提到她時也很動情。一家人沒有揭不過去的恩怨,你也不必想得太多了。」

  哮天犬好奇,繼而連連點頭: 「沉香,你這麼說就對了,一家人,一家人呀……」他一直擔心著沉香會為難主人,這時終於如釋重負。連康老大都不禁開口讚了個好字,只想:「這孩子寬宏大量,果然不愧是三聖母的骨血。二爺若有他一半胸襟,也不會落到現在這般下場。」

  楊戩不語,持杯一飲而盡。沉香再度為他斟滿,心知還未到點題的時候,便又將話繞到母親身上:「我偷偷去了華山好幾次,娘在山下真的很可憐。囚洞昏暗潮濕,她孤零零地呆在那兒,連一個陪著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 可娘並不如何怨你,她只是說想不明白,不明白她到底哪裡錯了……」想了想,又隨口加了一句,「娘叮囑過我,說你也是不得已,令我日後行事,莫要令你太過難做。」

  此言一出,就見楊戩手中杯微微一顫,一杯酒竟是潑了大半在桌上。明知這孩子的話作不得真,卻抑不住心中的激盪。或許,三妹猜出了點自己這二哥的苦心?才隱約覺出些歡喜,三妹絕情的冷笑一閃而過,喜悅頓變成錐心的剌痛。

  康老大性子直,聽沉香說得可憐,也插口道: 「是啊,二爺,三聖母在山下這些年,可吃夠了苦頭。我看守山洞那會兒,她醒著時不是以淚洗面,就是一個人癡癡地念叨著沉香和劉先生。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要麼陷在噩夢裡害怕哭喊,要麼就是拚命向你求情,求你放過她全家。二爺,說實在的,兄弟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當年你在灌江口那麼寵著蓮丫頭,她要星星你都肯到天上去摘,可如今……」

  楊戩驀然緊抓住桌沿,臉色慢慢變得蒼白。右手卻不停,一杯杯酒灌將下去,生似要將所有苦澀,都藉了這杯中之物強壓回心底,再不被想起。但他的神情騙不別人,沉香看在眼裡,雖覺他這種人不該被如此輕易打動,卻按捺不下心中的竊喜,不失時機地又叫了他一聲:「舅舅!」

  三聖母擔憂地看著二哥拚命般地痛飲,雖知凡酒很難醉倒神仙,到底不放心,略帶責怪地轉向沉香,欲言又止。沉香黯然,囁嚅著說道: 「對不起,娘,我那時只想著設法打消舅舅的顧慮,好逛他心甘情願地跟我上天做證。所以……所以……」

  哪吒狠狠地給了自己一拳。這主意原是他和沉香商量出來的,先專撿好話說,說得通最好,說不通再用強逼壓。現在看來,那些話,哪句不是在楊戩大哥心頭,重重剌上一刀?聽到沉香又叫一聲舅舅,他在鏡外不禁一個哆嗦,淚水滾滾湧下。

  明知沉香定有所圖,楊戩仍控制不住情緒的波動,說不出的歡喜翻騰在思緒之中。他牽動嘴角,慘淡地嘲笑自己一聲。終還是放不下麼,掙得開心魔的侵擾,卻看不破這孩子有口無心的虛言?下意識舉杯掩飾,卻是一口酒嗆入肺裡,頓時劇咳不已。

  沉香便坐在他身邊,遲疑了一下,伸出手去,為他撫背輕拍,說道:「還是別喝了,你在積雷山受的傷不輕,小心身子支撐不住。」

  楊戩微合了雙目,神色奇異到了極點。撫在背上的手掌,稚嫩卻有力,傳遞出年輕人特有的活力。血緣之親,這手掌的主人,也能算是他血脈的傳承。他何嘗不希望用寵溺的目光,去關注這孩子每一步的成長?沉醉在孩子的信任與親近裡,讓疲憊了多年的身心,有個可以放鬆的角落。

  卻偏是他自己,親自毀了所有的渴慕和希求——

  沉香的話傳了過來,一句句清晰無比:「反正你的司法天神也做不成了,八太子也不會再找你報仇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不再怪你,我相信我爹我娘都能原諒你。蟠桃會一過,天廷放了我娘,你也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

  猛然睜眼,他一時間竟有了些失控,失神地凝視著沉香的眸子。「和你們住在一起?」他輕輕重複了一聲,隱約的期待,從他鎖緊了的眉峰間漾開,彷彿飄泊多年的旅人,突然聽到熟悉的鄉音,見到了故鄉悠遠的炊煙一般。

  楊戩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之水,沉香普一觸上,就有了一種窒息的感覺。他畢竟還是個孩子,楊戩的期翼在他看來更像一種重壓。和這樣一個人住在一起?雖明知可能性不大,但突如其來的壓力,讓他一瞬間竟忘了所有的目的,脫口而出:「如果你不想的話,也可以跟哮天犬在一起過平凡的生活。」

  投過來的目光,突然便多了一些什麼。似瞭然,似解脫,又似綻放的曇花,安靜地飄零了去,再也挽留不住。楊戩輕輕低笑一聲,心瞬間冷得透了,聲音卻風淡雲輕得全無情感:「我已經過了兩天平凡的生活,我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餘下的話,不能說出口,他在心裡悄然補充著,「沉香,我的外甥,你還是和以前一樣的不成熟啊。只一句話,就讓之前的做作盡數付諸東流。只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掩藏真實的心意,意圖打動我這樣陰暗冷酷的惡人——」

  徹底埋葬心底一瞬間的軟弱,楊戩靜待著沉香開口,同時也凝神默算各種可能。積雷山救出百花,按理沉香已該上天廷面聖。既找來這裡徒費唇舌,必是什麼地方橫添了枝節,大出他們的意料之外。

  沉香有些沉不住氣了,比耐心,他如何是楊戩的對手。想著楊戩方纔的失態,他只當已鋪墊得差不多,說道:「舅舅,這趟撞見四大天王做惡,其實也不全算是巧合,我這一路行來,原本就是在尋找你的下落。」

  楊戩嗯了一聲,不置可否,沉香道:「一則我們放心不下,你當日傷勢不輕。二則……二則是想請你上天廷一趟。王母要殺你滅口,為人為己,也該是你說出真相,指出幕後主謀的時候了!」頓了一頓,又道,「只要你肯說出真相,就再不必擔心事後的追究,李天王定會聯合眾仙,奏本力保你的平安。」

  李靖?這傻小子,又是被李靖拿來當槍使了嗎?楊戩深沉地笑了一笑,想是李靖積雷山掰倒自己之後,卻未拿到夢寐以求的司法大權所致吧?所以才借口王母在釋放三妹的事上再三推托,騙沉香來逼自己上天做證與王母反目,好一舉接管自己在司法天神任上經營多年的勢力。其中的關竅,豈是沉香這種局外人能夠明白的?

  沉香見他默然不語,只當他是愛護面子,勸道:「二郎神,事已事此,你失去的是再也拿不回來了。若是借這個良機下臺,既能化解舊怨,又能彌補你往昔種種錯失,何樂而不為之?李天王為人正直,素剛正不阿,他既願意為你出頭,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何必這麼固執己見,自毀生路呢?」

  「我就知道,你們沒那麼好心來救我。」

  楊戩垂目注視手中的空杯,聽沉香一字一句地點明著來意。是了,在沉香和三妹心中,不咒自己得到惡報,就已經是最仁慈的想法了。總不成還指望這孩子,真正將自己當成一家人來看嗎?不想多說什麼,他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微帶著不可辨的痛楚。

  沉香緊咬住牙,將痛悔深深地藏回心裡。自己的事自己清楚,這些話沒一句實在,只是想著怎樣才能騙到舅舅。至於騙動他上天之後,會落個什麼下場,根本就沒放在心上過。路上甚至和丁香用此事說笑,說二郎神最輕的處罰,也是要貶回凡間。到時約上八太子,有空便去找他的麻煩,看他拿什麼臉見人。

  平定一下情緒,沉香想起來,自己這時被舅舅的話嗆住了,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正惱火間,一直悶著的康老大氣沖沖地開了口:「二爺,你別再固執了。別說司法天神不讓你做了,就算再請你去做,也沒有什麼意思了……」想是話說得太急,忍痛不過,伸手緊按住胸前的傷處。

  楊戩神色不變,目光卻又是一黯。自己一時失策,累得老四等人陷身天牢。老大卻不計前嫌,拚死維護著自己的平安,以致受傷至此。這份情誼,自己如何擔得起,又如何還得起?罷了,索性激他一激吧,由他帶著怨懟離開,越早越好,免得再累他出事。

  主意拿定,也不理會康老大的勸說,楊戩只冷笑道:「這回李靖和哪吒高興了,我終於栽在了他們手裡,那些神仙也都高興了,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神,居然會栽在自己親外甥的手上,還輸得那麼慘!不過我告訴你們,我二郎神一定會東山再起。」

  「二爺!」

  見楊戩全無悔過之心,康老大禁不住怒火上衝,咬著牙,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你再這麼固執,兄弟,兄弟只好告辭了!」

  撣去袖上的浮塵,楊戩連眼皮都懶得抬起,接過他的話尾便是一聲冷嘲:「你不是已經走了一次嗎?」

  「你……」

  康老大粗重地喘著氣,傷口火辣辣作痛,滿腹的不甘與惱怒。幾千年的兄弟情誼,原來這二爺早不放在心上了?才為了他拚命,可一轉眼工夫,便要受他這般冷漠的嘲諷?再說不出話來,月刃戟權當成枴杖,站起身便要離去。

  哮天犬見三兩句話便變成這樣,心中大急,一把拉住康老大的袖子,叫道:「老大,這當口你怎麼能走?你……你這是要去哪兒?」

  康老大摔開他手臂,臉色鐵青,大聲道:「有沉香在,二爺不會有危險,兄弟我現在告辭,也算對得住他了!我回灌江口去,從此三界中的是是非非,都與我沒關係了!」又看了楊戩一眼,見他毫無反應,氣怒之下險些暈倒,按著傷口踉蹌著衝出門去。

  鏡外梅山兄弟見到此幕,無不暗自氣惱。梅山老三第一個叫嚷起來:「大哥為了他,剛才險些拼掉了性命,一旦轉危為安,他就這般冷嘲熱諷地翻臉不認人?」梅山老六黯然嘆道:「難怪他會出賣我等兄弟。大哥,走了也好,否則將來,徒增一場傷心。」

  康老大低頭不語,眾兄弟之所以對楊戩有諸多不滿,實在是楊戩後來的所作所為,令兄弟們心寒,最後與之干戈相對。但是,此時此刻,一眾兄弟仍然好好的,只有那鏡中之人,落的那種下場。看著他獨斟獨飲,想著當年兄弟們聚義飲酒的場面,心中鬱悶至極。

  唯有老四雖盯著鏡中細瞧,卻是表情沉鬱,一言不發。康老大一錯眼看見,知道六兄弟中他心思最為慎密,偏偏胸府極深,便是對自己人,不到不得己時,所想的也大多藏著不說。突然便有了一絲衝動,只覺得他可能知道些眾兄弟未曾注意的疑點,開口叫道:「老四!你怎麼看?」

  老四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許久才道:「兄弟們說得都有道理,大哥,反正已成過去,多想無益。出陣之後,欠他的情,我們用命來還清就是了。」康老大皺起濃眉,說道:「老四,什麼叫多想無益?老四,你若看出了什麼,不妨說與我這大哥聽聽!」

  老四卻只是吞吞吐吐,康老大脾氣上來,一個勁地追問。一邊的哪吒原本心情壞極,雖說體諒他們後來的境遇,但也再忍耐不住,衝口喝道:「將來是將來,現在是現在。就算楊戩大哥後來為勢所逼,做了對不住你們兄弟的事,但起碼現在……說不定,說不定楊戩大哥是成心逼走你老康,免得你被他所累!」

  他這話原是賭氣來的,卻不料普一出口,老四身子一震,愣愣地轉過頭看向哪吒,神情極為苦澀。康老大心中一緊,問道:「老四?」聲音竟有些發顫。老四張口欲語,終還是嚥了回去,只是擺手讓眾兄弟莫再追問。

  梅山兄弟都知道這老四的脾氣,勉強不來的.但老四這一把話悶在心裡,卻讓所有人的心中,都壓上了塊沉重的石頭,連老三這般的粗人都不再說話,只回頭看著鏡中情形。該知道的,隨著時間的推演,遲早都還會知道的。

  康老大已走,楊戩仍是一付無動於衷的樣子。丁香氣往上衝,忍不住罵道:「楊戩,沉香把你當長輩,才和你這麼客氣。其實這些話根本沒有必要跟你說,到時把你往李靖的天牢裡一塞,別的事情就跟你沒關係了。快點吃吧,吃完了走人。」沉香也自惱火,沉著臉道:「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楊戩卻聽如未聞,自顧盤算著脫身之計。如今的局勢,只要能從這糊塗外甥手上逃出去,李靖等人就討不到分毫好處。而拖過蟠桃會期限,三妹赦免無望,以沉香那浮躁的性子,指不定會捅出什麼漏子來。可惜最後的法力也耗得盡了,想恢復過來極是不易,否則這個機會大可利用。

  沉香一路尋來,已擱誤了好幾日,再有兩天,蟠桃會便要開始。此時見自己的軟磨全然無效,再也按捺不住怒氣,跳起身來揪了他前襟,叫道:「你要明白楊戩,沒有我在,你早死在四大天王的手裡了。難道你寧願做被王母扔了的一條狗,就這麼不清不楚地死在凡間,死了還被人指著罵合該?」

  此言一出,饒是楊戩早有預料,一瞬間也氣得臉色鐵青。旁邊的三聖母啊了一聲,下意識伸手去掰兒子的手指,卻哪裡有用?淚水模糊了眼前視線,耳邊說話聲飄過來,丁香猶在幸災樂禍地火上加油:「什麼叫喪家之犬?這就是了!也不對,哮天犬做喪家犬時,還有我這樣的好心人收留。可是楊戩,有誰肯收留你這樣的大惡人呢?哈哈,鬧了半天,你竟是連狗都不如呀!」

  哮天犬怒喝一聲,撲向丁香,被她輕輕一推,便跌回椅上動彈不得。丁香將袖子往上一捋,極威風地站起身來,喝道:「楊戩,本姑娘再問你一句,到底肯不肯乖乖地跟我們上天?不肯也成,但你就準備著再受我三五拳吧!」

  哮天犬掙扎著還要撲過去,楊戩伸手按在狗兒的肩上,輕嘆一聲,微微合上雙目。待他再睜開眼裡,神色已平靜如水,冷冷地向沉香說道:「你先放手!」

  他聲音不大,卻極威勢,沉香不由自主地收回手掌,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楊戩冷然又道:「要我上天做證是吧?可以。但若再敢對我無禮,沉香,你倒不如現在便殺了我!」

  這一番話峰迴路轉,沉香大奇之下又復大喜,叫道:「你肯上天?你肯去作證,我當然不會再對你無禮!」楊戩已有了定計,不再說話,拿起桌上杯筷,飲了幾杯酒,撿清淡的菜餚補充些體力,擲筷起身,說道:「我和哮天犬失了法力,須你倆助我駕雲。但有言在先,我畢竟是司法天神,事關天庭尊嚴,絕不能任由你挾持上天.」

  沉香嘆了口氣,喃喃地道:「原來舅舅這時就在給我設局了,幸好我這外甥夠糊塗,才沒壞了他的大事!」舅舅的條件,是不能被外甥和丁香挾持,那麼只有用法力集來雲彩,好托著他與哮天犬飛到南天門去。那時的沉香只當楊戩被自己的怒氣嚇著了,渾沒注意話裡的機關,高高興興地便允了下來。丁香看著楊戩有氣,隨口又刺了一句:〞天庭尊嚴?我看是你的面子吧!〞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5
第十九章 混沌識死物

  

  來到外面空地上,沉香默誦法訣,招來雲頭,由著楊戩扶住哮天犬在前,自己和丁香駕起另一朵雲,在後護著兩人騰空而起。這一來自比抓起人駕雲費力得多,他全神貫注地控制著法力,自然更沒留意,楊戩微微俯身,正細心察看雲下經過的路途。

  大半天工夫,一路南行,下面山勢連綿起伏,已到了萬窟山上方。楊戩等的便是此刻,伸手抓住哮天犬腰帶,一聲斷喝:「跳!」沒等身後兩個孩子反應過來,已和哮天犬墮下了雲頭。

  鏡中景像一陣亂顫,兩人跌在亂樹叢裡,狼狽不堪。楊戩顧不上自己,掙起身去扶哮天犬。哮天犬輕輕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半晌才有氣力開口:「主人,沒有了法力也是神仙之體……我,我沒那麼容易摔死的!」

  三聖母顫聲道:「二哥他……他怎麼能這樣行險!」沉香黯然,是他逼的。一心以為是在救娘,卻不知立下大功,擠兌住王母,就等於斷死了娘的生路。舅舅……舅舅怎肯讓這一幕發生?見楊戩扶起哮天犬辨了辨方向,便向千狐洞方向行去。沉香知道,舅舅甘冒奇險跳雲,正是為了那洞裡的複雜地勢。

  進了千狐洞後,楊戩稍稍鬆了口氣。眼前洞洞相連,狀如迷宮,變幻莫測,沉香也好,四大天王也罷,無論誰都追之不及。便在此處拖過蟠桃會再說,王母的為人,就算留了後手,不到最後關頭,斷不能容忍沉香踐踏天條。只要他未被押上天廷對質,三妹的安全,一時便是無虞。

  扶了哮天犬遇洞即穿,任意而行。不久之後,沉香,丁香,魔禮壽來了又走,卻都沒能在這迷宮中找到他的蹤跡。待到四周再度沉寂下來後,他微微一笑,知道這場危機,終於有了些轉折的機會。

  但仍不敢停在原地,又轉過幾道彎,卻隱隱聽到嗚嗚的哽咽之聲。楊戩一愣,不敢大意,放輕腳步,悄然循聲過去。只見一張石榻之上,牢牢綁著一名女子,臉上毫無血色,淚痕和著汗水,虛弱得只餘下一口氣不曾斷去。

  她口裡被塞入了布條,雖勉強掙扎著,卻只能哼出嗚咽的微聲。若非楊戩正好自洞側經過,又全神留意四下動靜,根本無從發覺。

  哮天犬失聲道:「是小狐貍?她怎麼……」

  楊戩凝神回想,最後一次見到小玉時,沉香正被困於虛擬幻境之中。自己出聲提點沉香,隱約見她與丁香一起離開。現在這般模樣,九成是受了丁香的暗算。

  屈指一算,積雷山之役居今已有五六天了,小狐貍虛弱成這等模樣,想是被打傷綁牢,連餓帶渴了這麼多日子所致。

  小玉也見到過來的兩人了。她餓得昏昏沉沉,一時竟沒想到來者是誰,現出驚喜之色。哮天犬開口說話時,她才驀然想起,頓時臉上又驚又恐,掙扎得更加厲害。

  一邊的小玉輕輕地道:「我傷在丁香手裡,又被綁了好幾天。渴餓得快要死了,突然見到二郎神來,我…… 我那時不知道他在幫沉香,又想到在神殿被他放血的事……」想著那時的絕望與茫然,洞裡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氣力越來越少,手足麻得全無知覺。開始還知道餓,後來胃裡像有火在猛烈地燃燒著,痛到難以形容。再到後來,整個人輕得沒了一點份量,像要隨風飄走,卻又絕望得沒有了盡頭。

  她的身子微微發顫,靠近沉香,不敢再看向榻上的自己。

  楊戩站在榻前,伸出右手,猶豫了一下,說道:「小狐貍,我可以取出你口中的布團,但是,你若叫出一聲,我便立刻殺了你!」小玉看著他,似未聽懂,楊戩又重複一遍,小玉閉上眼,再睜開,目光中便漸漸有了哀求之意。她這些日子裡,無時無刻不被死亡的恐懼壓在心頭,早已瀕於崩潰,又想到自己死後,沉香還要和殺死自己的那個兇狠女子相親相愛,雙棲雙飛,更不甘心放過眼前唯一的生機。

  楊戩心思何等靈動,看她表情,已猜出大半,為她取出布團,說道:「想不到我才與沉香分開,便又見到了你。沉香丁香二人,正要同赴瑤池受賞,等玉帝赦了三妹,便要返回村中成親——他們原便是指腹為婚的,那杯喜酒,我三妹想必也等得久了。」看似隨口道出,卻是句句擊向小玉的要害。

  小玉一顫,心頭一片麻木,只想:「喜酒?……要成親了?怎麼可以……說過要和我永不分離……怎能和殺我的女子……成親……」淚水慢慢從眼角漾出,神色淒苦得如同死去一般。

  沉香見她如此,心中難過,將小玉攬入懷中,低聲道:「別怪舅舅,他現在處境維艱,才不得不設計騙你。我沒有要和丁香成親…… 不過,小玉,若非你幫舅舅恢復功力,我……我……」小玉怕他愧疚,平息心情,甜甜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不會介懷。

  但那時的小玉卻傷心無比,楊戩觀顏察色,知道時機已到,深沉一笑,忽道:「小狐貍,沉香傾心於你,你若不死,他不會第二次移情別娶。」小玉睜大了眼,斷續地道:「不會……移情別娶?」驀然想起,掙扎著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你想害沉香對不對……」

  哮天犬不忿,氣道:「小狐貍,你敢罵我主人?」還要再說,乓地一聲,已被楊戩在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險些痛呼出聲,一臉的委屈。

  楊戩無心理會這狗兒的哀怨,淡然道:「天廷都願意赦我三妹了,我還要害沉香作甚?小狐貍,你支撐不了多久,活活餓死的滋味並不好受——但你若肯幫我個小忙,我完全可以為你鬆綁,救回你的性命。」

  小玉一呆,破積雷山便能赦回三聖母之事,她知之甚詳,只是沉香尚未脫困,她便被丁香騙走綁了,不知沉香到底成功了沒有。不住想著楊戩的話,她一時覺得可信,一時又覺得全是疑點,只喃喃地道:「我不信你,二郎神,你最愛騙人……」

  楊戩一笑,說道:「小玉,你畢竟還是個孩子,閱歷不足。說了這麼久,你還沒看出我法力已失麼?」

  一邊的小玉輕聲道:「我那時昏昏沉沉,又害怕,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他腳步輕浮,神氣渙散,的確是重傷未癒,法力全失。」說話間,榻上綁著的小玉已一聲冷笑,微弱的聲音裡夾著無比的諷剌,道:「你果然成了廢人……二郎神,你做了好多壞事,有這種報應,活該……」

  楊戩卻不生氣,只道:「那麼,我說的話你肯信了?」

  小玉閉上眼不答,暗自想著楊戩用意。但論揣摩心事,她又如何是楊戩的對手?只聽楊戩冷冷地道:「沉香已經沒事,閤家團聚,其樂融融。只不過,小狐貍,你真甘心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語氣極為平淡,卻令小玉立刻睜開雙目,死死看著楊戩。

  「我現在不是司法天神了,更因為積雷山一事敗露,被天廷追殺。小狐貍,你我都在生死邊緣,可謂同病相憐,何不相互扶持一把,各取所需?」

  小玉不答,楊戩也不去催,耐心地靜等。過了半晌,小玉低弱的聲音終於響起:「要我幫什麼忙?」

  楊戩微笑道:「很簡單,我救你性命,你助我恢復法力。」

  小玉吃力地道:「恢復法力?不行,你又會去害沉香……」楊戩搖頭:「我已不是司法天神,還要害沉香作甚?更何況我不容於天廷,自保尚且不暇,再招惹沉香,豈非自找麻煩?將來或許要靠他與佛門的源淵,代我設法,才能換得我一時之安——他畢竟是我外甥,一家人,誰願意真正弄得水火不容?」

  三聖母聽小玉說過後來的事,想到哥哥一會兒便能復原,這些日子的折辱終於要結束了,心中一陣輕鬆,問道:「小玉,你便是這時,想到用寶蓮燈來救治二哥的對嗎?」

  小玉想著那時的念頭,內疚地低下頭去,道:「我在華山那三年,聽您說過寶蓮燈的趣事,知道這燈也可以療傷。您還說過,寶蓮燈以仁慈為主,受治時若心存惡念,便斷無生理,所以我便說了出來——我對二郎神沒安好心,心想他那麼壞,如果言不由衷,寶蓮燈頭一個就會收拾他……」

  寶蓮燈被藏在另一個隱密的洞穴機關中,離此處不遠。當下楊戩和哮天犬合力抬了小玉,先覓來食物清水餵她吃下,又按她的指引,一路尋去取燈。

  上次放血做的燈油尚有許多,小玉瞪視了楊戩一眼,那時的憤怒又被勾起,心想:「最好你這惡人心有邪念,死在燈下才好。」卻又是一黯,「這樣的話,哮天犬不會放過我的,沉香就真要和丁香成親了……」

  楊戩看著燈,卻微微皺眉。他法力無存,怎麼也無法引來燈中靈氣治傷,只能再和小玉商量:「我法力已失,須你助我才行。」小玉一喜,說道:「那你得先為我鬆綁!」

  楊戩搖頭道:「這可不成,我沒有法力,你若反悔,我便什麼機會都沒有了,你就這麼助我一臂之力吧!」示意哮天犬扶起小玉,讓她被縛的手指遙對著寶蓮燈,「事了之後,無論成敗,哮天犬都會立刻助你脫困——哮天犬,你聽見沒有?」哮天犬連連稱是,小玉猶豫了一會,終不願就此死了,點頭允下。

  法力運起,擊在寶蓮燈上,燈華一爍,亮如白晝。小玉緊張起來,說:「靈力被引出後,寶蓮燈突然亮得嚇人,一聲巨響,我和哮天犬便都暈了過去。娘,是不是寶蓮燈救人都是這樣?」三聖母一呆,說:「不是,我以前也救過別人,引出靈力即可,效應如神,豈會有這麼多變故?」

  說話之間,小玉的法力引著寶蓮燈中靈力折出,變成柔和的青光,灑向楊戩身上。楊戩身子微微一顫,顯然舊傷又被觸動,卻暗暗忍著,一任那道光華流轉週身,納入體內。

  但便在這時,燈華又是一盛,驚天動地的巨響震起,哮天犬與小玉被齊齊震飛,不及哼上一聲,已昏迷過去。那寶蓮燈卻慢慢變大,燈口生出威力無匹的吸力,楊戩臉色微變,身化流光,頓時被吸入燈中。

  三聖母失聲驚叫,想衝上前去,卻只覺身受重壓,連手指都不能動上一根。只能眼看著那燈越變越大,幾乎充塞了整個洞穴空間。她與沉香小玉退到洞穴邊的石壁,目瞪口呆,渾不知出了什麼變故。

  「娘,寶蓮燈……寶蓮燈這是怎麼了?」沉香忍不住叫出聲來,高大透明的燈身中,楊戩盤膝坐於底座之上,身形清晰可辨。而在他四周,詭異之至的金芒閃爍,疾如閃電,兇險萬分。

  「不知道……」三聖母也緊張萬分,道,「寶蓮燈救人,從沒有過將人吸入燈內的情況。二哥,二哥會不會有事?」說到最後一句,身子簌簌發抖。

  鏡裡鏡外一片寂然,人人盯著矗在洞中的寶蓮燈,忐忑不安。

  時間慢慢過去,隱約的銀輝從楊戩神目中爍起,呼吸吐納之間,與燈內氳氤的靈氣相接,導入身體。銀輝欲加明亮,實物般地炸裂散開,與四下金芒一觸,變幻無休,又緩緩向上浮起,凝固在燈身頂端,燃燒,聚合,爆炸,結成奇瑰無比的景觀。

  盤坐底座的楊戩驀地睜開雙目,微微抬首,先是迷惘,繼而震驚,振衣站起身來。

  景觀化為混沌,只在方寸之地,卻令眾人生出無始無終的寂滅感覺。混沌中似卵育子,有物成形,一把巨斧橫立混沌之間,又被收入一隻巨掌之內。清者上升,濁者下降,無數星辰羅列其中,只看得人人目瞪神馳。「開天闢地!」不知誰大叫一聲,蘊著無盡的駭然。

  混沌既開,萬物繁衍,神力無匹,生滅全由一念,女媧等上古大神也開始活躍其中。

  千萬年的變化快速掠過,開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間,神力傳上斧刃,揮劈之處,劫灰泛起,慢慢復歸於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燈內幻相紛呈,目不暇接,流轉成模糊的光與影。等稍稍平定後,盤古的身體已化為三界雜物,神斧不知去處,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壞著一切。

  破壞強行中止,神力被鎮壓在擎天的巨峰之下,眾人識得,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

  無數年過去,三界眾生一一出現,古神穿行其間,決定著所有的生滅存毀,然而,不周山卻轟然倒塌,遠古前的破壞再度開始 ——那毀滅一切的暴烈殘忍,雖然只是燈中縮影,仍足令人驚悸得幾欲窒息。

  七彩石出,暫時封印住絕滅萬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現燈中,凝聚成物,承載七彩石裡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輪迴。頓時血肉猶如活物,繞纏到金色之上,蠕動增加,臟腑血脈在內,肌膚附著在外,緩慢地化成一名女嬰,面無表情地懸浮著,只有左肩還隱約有一縷金光透出。

  她身後藏著另一名男嬰的影子,卻是生動了許多,能看得出隱約的笑容。

  女嬰一天一天長大,一天一天承擔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變成眾人都熟悉的那個模樣——

  西王母!

  燈華又是一亮,燈裡景物漸漸模糊,散成靄霧,籠罩全燈,連楊戩身形都不復辨出。片刻之間,燈身回縮變小,青光迸出,洞穴中如十日齊升,只映得對面不能見物。眾人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目,再睜開時,一切都如似未發生過,楊戩持燈靜立洞中,神色陰鬱。

  「原來如此。」半晌,楊戩輕嘆一聲,道,「原來如此!」語氣蕭然,雜著無窮的感慨。

  小玉不自主地抓住了沉香,「原來如此,那是什麼意思,沉香?」燈中詭異令她透不過氣來,只盼沉香能幫著否認。沉香輕拍她以示安慰,但他的驚愕失措,也不比小玉好上多少。

  燈中的世界是宏大繁雜的,而深埋在這種種光怪陸離背後的隱密,又是無比殘忍嚴酷。無法想像,無法相信,更無法理解,即使真相就在手邊,卻又有幾人有觸及的勇氣。

  「不會的,不可能。她是有哥哥的,他也是有妹妹的。他們……他們還有子女!」三聖母喃喃道,而沉香卻想到了銀河邊的那幕,不禁打個寒戰。

  楊戩來到哮天犬與小玉身邊,試了試兩人脈息,微一點頭:「果然,百里之內,應是人人都如他們一般昏睡。」又去打量手中的寶蓮燈,低聲道,「我的神目,也傳承自那道神力,所以女媧娘娘,你這才放心留燈傳諭 ——除我之外,三界中,也再沒有誰能觸動你這封印了,果然好算計,果然好遠見!」

  水鏡護佑之下,三聖母等人將方纔情形盡收眼底,便已驚駭得如被夢魘。但燈裡的女媧諭命,只有楊戩一人聽見,他心頭的震動,更不知強烈了多少。

  死物……

  從決定出任司法天神以來,所有梗在心中的疑團一一迎刃而解,而答案,只有兩個字:

  死物。

  憎恨私情通婚的背後,織女法力奇強的孩子,自己這天生的神目,等等,等等,歸根結底,也只因為那兩個字。

  統率三界的三界之主,令三界之主言聽計從的王母娘娘,原來根本不是生人。他們只是用來封印神力的法器,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確保他或她的自身,不被毀損。

  這二人與三界根本已是一體——也正是因此,才會有封神之戰。以前以為,只是為了三界一勞永逸的平衡,現在才知道,更是伏羲女媧,為了自己親手創造的法器,能安然地統治三界,安然地保護好他或她自身的存在。

  楊戩突然便有了想笑的衝動。

  三千年的悲傷,竟只是緣於這樣一個荒誕的真相——

  所有的算計與籌謀,都要付諸徒勞了嗎?他也好,老君也罷,再多的權柄,在這個真相面前,都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家變時沖天的火光,少年時顛沛流離的慘淡,司法天神時的覆雨翻雲與違心殘忍。

  所有願意或不願意記起的往昔,都在思緒裡翻騰著,心底因痛極而顫抖,唇角卻現出一絲莫測的苦笑。

  輸不起,也無路可以回頭。

  「但這個真相,連老君都料錯了的,王母自然不會想到,我能有機緣明瞭端的。敵明我暗,鹿死誰手,現在,還尚在未知之中。」

  深吸口氣,強迫自己恢復平素的清明,楊戩將多年來的部署在心中逐一推敲之後,最初的茫然絕望漸漸淡去,反倒似長途跋涉之後,突然見到了隱約的終點。

  曾以為獲取權位,是唯一的解決之道,事實卻是做了八百年的鷹犬,隱忍僵持至今;曾以為逼迫沉香成材,用手中的權力,暗中為他拉攏人脈助力,裡應外合成就大事,卻是一著失算,便一敗塗地——

  他抬頭向洞頂看去,悠遠的目光,似要直達三十三重天上。百花之事,一時失察,功虧一簣,卻也不能說全無收穫。原本只寄望王母為顧全顏面,不肯鋌而走險借放人為名而行誅殺之實,現在,卻有了另一種可能。

  千鈞之石,臥於平地,雖三尺童子亦可辱之,磨盤之石懸於空中,將墜未墜之際,處其下者縱然勇冠三軍,也必因之而神惶色變,無他,勢使之然爾——

  自身的存在,那是她和他的唯一目標,那麼,便造出一個勢來,一個被三界聯手圍攻,不惜同歸與盡的大勢——霹靂手段先奪其魄,再退而求其次,以這兩個死物求生之心為矛,破其固執天條守衛權力的盾牌。

  天條得改,犯事眾仙得赦,他和她的那個秘密,不見得多增了洩露的可能,卻是消彌了三界中可能的怨恨與反抗,算起來他們並不吃虧——何況還有另一個棋子可以用,那個幾千年來一直潛心幕後的偽善長者。

  多年的鬥法,彼此的瞭解,甚至比朋友更甚。道祖的目標未必在號令天下唯我獨尊之類,但毫無疑問,他享受著那種操縱三界的感覺,喜歡將精怪鬼仙一切人等都置於算計之中,神仙的生命實在太過漫長,每個仙人都有每個仙人截然不同的寄托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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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蹤形霽霧滅

  

  收起寶蓮燈,也收拾起所有的感慨,楊戩默運法力為哮天犬治傷。半晌,哮天犬身子微動,喃喃地一聲:「主人……」睜眼看見楊戩,頓時流下淚來,「您沒事?您的法力也恢復了?太好了……太好了!剛才……剛才那燈……」

  楊戩微微一笑,道:「你的傷沒什麼大礙了,但若想恢復法力,還須靜養些日子。我先回天廷,你留在洞裡等我消息。」哮天犬急道:「回天廷,您正被三界通緝……」看著主人不屑的神情,他訕訕地改了口,「主人法力已復,天廷誰又敢與您為敵,哮天犬是太多慮了。」

  安慰哮天犬幾句,楊戩俯身鬆了小玉身上的繩索。法力默送,小玉也醒了過來,掙了幾次才站起身,突然大叫一聲,揮掌便向楊戩擊去。

  但她此時虛弱無比,這一掌又能有什麼威力?楊戩扣住她手腕,輕輕一送,便將她摔了出去,冷笑道:「小狐貍,我法力盡復,你若想找死,就儘管試試。」小玉蒼白著臉靠在洞壁上,想罵,卻哪有餘力?半晌,憤怒地瞪了楊戩一眼,跌跌撞撞地轉身離開。

  看著小玉走出洞穴,楊戩在哮天犬身上一拍,示意他安心留在洞中,自己悄然綴在小玉的身後。沉香恍然:千狐洞曲折多變,舅舅想找出路必要多費許多手腳。放了小玉,便有了現成的嚮導,確是計算深遠,處處皆有用意。突然呆了一呆,這才驚覺,不知何時起,舅舅的用心,他都已隱約能揣摩出來——哪怕有些手段極不近人情,以前的他會反感之至,現在卻只覺得理所當然。

  劉沉香曾有的單純和清澈,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小玉記得那時的情形,半昏沉中夾著自怨自哀。擔心著沉香,算算蟠桃會近在眉捷,出洞後便急著恢復體力,好有氣力將楊戩的事告訴沉香,如何料到楊戩是在利用自己出洞?她因他的這份心機打了個寒顫,卻並不害怕,複雜的心緒裡,甚至有種要依賴於他的感覺。

  目送小狐貍消失在山間,楊戩隱身潛回南天門,先去了趟真君神殿。昔日陰穆莊嚴的神殿已面目全非,殿匾被胡亂地扔在階下,羽毛塵土亂飛,千餘隻鴨子大搖大擺地在正殿上踱著步兒。幾個神殿裡原先的小仙吏帶著枷鎖,苦著臉抱著大桶為這些鴨兒們分食,另有兩名天將挺胸凸腹,手拿著皮鞭監工,小吏們動作稍有遲緩,便是重重一鞭過去。

  楊戩眉峰擰起,神情冷如嚴霜。他素有潔癖,眼見居住數百年的府邸成了齷齪不堪的畜口欄,怒氣頓時上衝,法力凝結雙掌,便要取了那兩名天將性命。

  便在這時,殿外蹬蹬的腳步聲響起,他微微一懍,收手隱在一邊,就見一人匆匆進來,大著嗓門嚷道:「雷老哥,雷老哥,老君晚膳又想吃這仙鴨,勞您的駕,再給撥三五十隻,應個景兒罷。」

  兩名天將自不知才在鬼門關上轉了一圈,一人應聲向外看去,笑道:「文天君,您老又來了?真是的,道祖他老人家就算胃口大開,也犯不著老是勞動您三位天君輪流來抓鴨子呀!」

  進來的那人連連搖手,說道:「老哥這話可就缺些理了,能為老君抓鴨子,那是他老人家瞧得起兄弟,哪還當得起一句勞動?老規矩,您和張五哥先去簽事房候著,我捉齊了鴨兒就去您那兒簽押領取。老君口味精細,兄弟我非得盡心的挑選好不可。」

  又說了幾句閑話,張姓天將大聲喝叱,將喂鴨的仙吏先押了出去,雷姓天將笑著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告退了。今天忙了一天,還真困得厲害,文天君您隨意,就算挑到明個兒,小的也心甘情願地候著您老。」退出大殿,去了神殿原先的門房休息不提。

  自從司法天神失勢,真君神殿被下令改成養鴨場以來,兜率宮突然便對鴨膳興趣大增,天天有宮中要人來捉鴨子。雷姓天將雖是小角色,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蹺,但哪敢多說?好在抓鴨子的天君們都頗是和氣,一連數日,他從中也撈到了不少好處。

  文天君看殿裡人走得乾淨了,厭惡地以袖掩鼻,遮住異味,卻不留在正殿,逕自往後面去了。楊戩微垂下眼簾,冷冷的嘲笑浮在嘴邊。估計是老君的意思,一拔拔門中精英以捉鴨為名,來找那個琢子的,畢竟是他隨身幾千年的好寶貝,三界少見。但是,顯聖真君刻意收藏的東西,這些人沒頭蒼蠅似地亂打亂撞,便能找出苗端嗎?

  文天君皺著眉來到後殿,他知道這後殿法力流轉,有著繁雜的結界,極是可疑。但前些日子,連老君元神出竅親來查看,也沒發現到異常。不得已才用現在的笨辦法,由他和幾個師兄弟憑人力來硬找。可眼看著將神殿翻了個遍兒,卻還是全無所獲。

  眾人就見楊戩隱形跟在文天君身後,任他在後殿裡徒勞地奔忙。密室雖通後殿,但經楊戩以結界護持,外人想找著入口可謂難比登天。過了片刻,確定來的就是文天君一人後,楊戩一聲冷笑,伸手按上了他的肩頭,「文天君,你倒稀客得緊啊。」。

  文天君身子一僵,臉上一陣通紅,又是一陣慘白,似嚇得三魂散去了七魄。許久,他吃力地轉過頭,比哭還難看地強笑了一聲。

  「真……真君……真君……老爺……」

  他唇齒不住哆嗦,寒意從心中透出,想說幾句來為自己開脫,張張口,卻說不出,生似連嘴中都結了冰。咯咯幾聲輕響,他茫然垂下目光去看,看不見身體,只見到一塊堅冰,隱隱還裂開了幾條細縫。

  楊戩哼了一聲,法力直透入文天君體內,堅冰向上漫延,轉眼之間,連頭顱都盡數化去,他收回手,屈指輕輕一敲,叮地一聲,細細的裂痕不斷擴大,堅冰碎成屑玉,霽霧般飛濺在半空,同時神目打開,銀芒迸出,冰霧中淡淡的一縷魂魄,頓被他驅散得無影無蹤。

  龍八打了個寒顫,想到當年姐姐被他殺了時的情形,澀聲道:「就……就這麼……就這麼殺了文天君?」還想往下說,終忍了下來。楊戩現在的處境,殺人毀屍滅跡,原是可以想見的必然之舉。

  開啟密室進去,見一切無恙,楊戩暗自鬆了口氣。龍四公主人在鼎中,這些天聽著外面的動靜,知道出了大事,卻又不能溜出去查看,惶惑不安到了極點。此時看到楊戩,喜悅之下叫出了聲:「二郎神,你終於回來了!出什麼事了?聽說你……」

  楊戩示意她不要多問,只道:「前幾日一時失察,多了些變故。四公主,你且安心靜養,我還有些事要辦。」數日來跌宕起伏,徘徊在生死邊緣的經歷,淡淡兩句便揭了過去。

  從暗格裡拿出金剛琢,換了身龍紋黑紗戰袍,他靜靜地在室裡站立片刻,將思路默理了一回。隨即身形漸起變化,上清芙蓉冠,著青袍黃絳,外披紅鶴氅,腳納雲霞朱履,長身白髮,霍然便是已被他化為堅冰,擊碎成霽屑的文天君。

  四公主驚道:「文真君?感應靈通天君?二郎神,你要做什麼?」楊戩淡然道:「我正被三界通緝,為今之計,只有借老君行一著險棋。但四公主請放心,楊戩縱然行險,也必能置之死地而後生。」

  離了密室,循徑向左行去,不消一會工夫,便到了神殿放置珍品的仙庫。庫裡諸般寶物自然早被充公,長長的封條交叉貼在門上。楊戩伸手虛按,封條斷裂,仙庫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

  仙家庫房都有些隱密的暗格放置物品,真君神殿也不例外,楊戩一眼望去,庫房雖然空了,但總還有一兩處暗格未被發現。當下打開一處,取了裡面的物件,隨手塞在腰帶之上。

  那物件是一柄墨玉如意,雖是極為貴重的上階仙器,卻只可裨益修行,並不能用作法寶武器。眾人不知他拿來何用,正驚訝間,卻見楊戩手腕一翻,一隻小小的傀儡蟲已出現在掌上,正是哪吒在飯莊見到的那隻。

  用最後的力量封印住此蟲,只是當時的他下意識所為,欲留下與老君討價還價的證物而已,但此刻卻有了全盤計議,就見他持蟲在手,更不遲疑,法力到處,封印頓解。

  傀儡蟲立刻拚命掙扎起來,奮翅揚吻,直要擇血而噬。楊戩冷笑一聲,法力密密地包裹上去,不消片刻,蟲兒轉而安靜下來,通體透出淡淡銀光,溫馴地伏在他手上,便如小小的寵物一般。眾人知道,這隻小蟲兒被他法力煉化,已甘心奉他為主。

  收起傀儡蟲,伸指劃符,默誦法咒,又在這處暗格邊布下了一個殺傷力頗大的陣法。龍八忍不住問道:「他這是要做什麼?姐姐?」龍四搖了搖頭,她身在鼎中不便外出,自然難知詳情。

  陣法布完,楊戩退了一步,低喝一聲,凌空一掌,便向陣法重重地劈了過去。

  三聖母驚呼道:「二哥,你做什麼?」話音未落,陣法已被觸動,迸出無數青蓮大小的光華,疾火流星般地四下亂撞,驚天動地的大響聲裡,整個仙庫轟然倒塌。

  楊戩散去了護身法力,任由幾團光華撞到自己身上,一聲悶哼,他已震跌出去,被砸落的碎磚斷瓦埋在當場。

  沉香急叫:「舅舅!」旋即想起:「是他自己設的陣,這般舉動,必有其他的用意。」果然,仙庫倒塌,動靜巨大,附近天將被盡數驚動,就聽得雜亂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正匆忙地趕了過來,不一會兒,已將一地的斷垣殘壁圍了個水洩不通。

  為首的一名天將正欲喝問情況,地下的磚石驀然激射如雨,一片慘叫聲裡,靠近的天將非死即傷。亂磚堆裡一條人影翻身躍起,更不答話,身如流星,在人群裡疾穿過去,掌拍指戳,攔住他去路的兵將無不應聲而倒。

  「文天君,是四大天君之一的感應靈通天君!」

  紅氅白髮,加上近日頻頻來神殿選取膳鴨,看守神殿的眾天將已對這外貌熟悉無比。見他衣袍帶血,臉色獰猙,出手狠毒之至,人人心膽俱裂。為首的將領大叫:「文天君,暗勘罪臣府邸,殺傷天兵天將,罪在不赦,還不速速束手就擒?」卻連自己都不敢上前交戰,眼睜睜看著「文天君」突出重圍,如入無人之境般地駕雲離開。

  楊戩衣袍凌落,芙蓉冠也散了一半,狼狽不堪,直往兜率宮而去,半盞熱茶工夫,已直達三十三層離恨天上,宮前的道童見他灰頭土面,神色萎頓,都大吃一驚,叫道:「天君大人……」

  楊戩急急搖手,喘息道:「道……道……道祖……何…… 在……」一口血噴將出來,險險便栽倒在地,兩名道童更是嚇了一跳,一人扶住了他,另一人便要匆匆進去通報,楊戩伸手阻住,低聲叮囑道:「稟報……道祖他……他老人家……弟子……幸不辱命……」

  扶了這冒牌天君進入大殿,先進去的道童神色緊張地從裡屋丹房出來,道:「天君大人,祖師爺爺賜下了靈藥,著您服下後即刻去丹房見他!」奉上了一顆碧綠的仙丹。楊戩接過服下,將入口時手掌一翻,神不知鬼不覺地收進了衣袖裡。

  道童送他入了丹房,躬身退下,老君垂裳而坐,手拈拂塵,看著明滅不定的爐火,許久才往椅上一指,淡然道:「你身上有傷,先坐下,事情都辦妥了嗎?」

  楊戩答道:「是,托道祖鴻福。」老君嗯了一聲,掃了他一眼,突然道:「方纔老道賜你的靈藥,你何以並不服用?」不待他答,又道,「你小心慎密,很好很好。」楊戩不知他用意,含混應道:「弟子不敢。」鼻中隱約嗅到一陣香氣,頓時明白過來,暗自一凜,出了一身冷汗。

  老君道:「我丹房裡燒的木柴,是黑木林裡的紫檀木,想不到你連這等小事都留心得到,總算沒白跟在我身邊這麼些年——你不必再行遮掩了,不錯,老道賜的藥與紫檀木的香氣一合,便是三界中一等一的毒物。你既沒有服下,那便算了,但就算服下,難道我真的會將你害死?」

  見老君神色如常,目光卻捉摸不定,楊戩落座後佯作惶恐,嚅囁著不敢出聲。他多年來對兜率倍加留意,文天君是老君的得意門人,自然極為熟悉,學將起來,分毫破綻不露。只是老君突然要殺人滅口,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微一思忖,心知兜率耳目眾多,神殿仙庫被毀之事定是已傳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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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匕現圖未窮

  

  果然便聽老君責備道:「聽說你方才殺了不少天將?老道不是吩咐過你,要小心從事,萬不可張揚嗎?這等大事一出,你待如何善後?」

  楊戩道:「道祖,弟子無能,甘願聽道祖責罰。」老君搖頭道:「我本欲毀了你的肉身,放你下凡歷練一世,改個頭面再回宮中。你既不願服藥,那便算了,但瑤池若不依不饒地追究起來……」皺起雪白的長眉,沉吟著放下拂塵。

  拂塵放在木桌之上,一個幾不可見的凸鈕頓被壓陷下去,但聽得喇地脆響一聲,三道光鎖從楊戩所坐木椅背上環出,已將他牢牢地扣住。

  眾人出其不意,失聲驚呼,三聖母臉色慘白,抓住沉香叫道:「你不是說,在蟠桃會上見過二哥的嗎?老君他……他想做什麼!」沉香記得後事,當時自己一斧向王母劈下,舅舅突然現身,刻不容緩間將王母拽了開來,因此倒不如何擔心,說道: 「沒事的,娘,舅舅向來謀定而後動,老君定然奈何他不得。」

  楊戩厲聲道:「道祖,弟子做錯了何事,您……您……」神色間意外裡雜著懼怕,心下卻仍是篤定。此等手段對付道術中人自然綽綽有餘,但用在他這般肉身成聖、武道經驗豐富得無與倫比的人物身上,只能是形同虛設。他既被老君當成真正的文天君對待,縱失陷在險地,成敗也在未知之間。

  「你沒做錯事,但卻毀了御筆封印的仙庫!」老君不再掩飾自己的怒意,白眉挑起,森然道,「金剛琢與老道心神相通,只是被楊戩那混賬強行用結界隔絕開來。你拿著它才離開後殿結界,老道便已感應到了,本該重重賞你,而你,卻去闖了那般的大禍,到底居心何在?」

  楊戩慘然道:「道祖,弟子此舉也是為了您老人家,為了是那仙庫裡的寶物……」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懷裡,悲憤之意形諸言表。

  老君微微一愕,冷哼道:「為了老道?」他與金剛琢的感應並非虛言,知道那琢子便在文天君懷中,所以才敢放手對付這門人,此時只恐夜長夢多,起身上前,便要取回這個重大的把柄。

  探手入懷,他身子一震,另一隻手也急速無比地搶了進去,再收回來,左手裡一個亮澄澄的圓環,正是讓他寢食不安的寶貝琢子,另一隻手中,青色幽光閃爍,溫潤玉色玲瓏,赫然竟是寶蓮燈!

  連沉香都啊了一聲,老君放聲狂笑,叫道: 「寶蓮燈?寶蓮燈?此物……此物竟不費吹灰之力,就這麼到了老道的手裡?」舉起寶蓮燈細看,笑聲越來越歡愉莫名,目光裡卻多了些瘋魔麻木的意味。

  楊戩的聲音悄然響起:「此物是上古大神的遺物,雖然道祖不必放在眼裡,但法器有德者居之,今日不求而得,可見是三界歸心的預兆,道祖從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鹹服,萬古稱誦。」

  一隻小蟲從老君指上跌落地面,雖咬穿了肌膚,卻也被他的護身法力震斃在當場。但老君恍如未覺,只隨了楊戩的話不住重複道:「三界歸心?從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鹹服,萬古稱誦?好,好,好,你再說下去,說下去……」

  楊戩柔聲道:「那麼弟子是有功,還是有過?若是有功,道祖可否放開弟子?」老君臉上現出掙扎的神情,口中卻只道:「有功,有功,老道該重重賞你!」彈指向桌上遙擊一下,噠地一聲響,光鎖頓時應聲縮回。

  楊戩站起身來,從老君手裡拿回寶蓮燈和金剛琢,老君此時已完全麻木,順從地還給了他,楊戩又道: 「弟子還有要事稟報,請道祖傳令下去,丹房三十丈內,暫列為禁地,擅入者當即處死!」老君連連稱是,提氣大喝道:「室外弟子聽令,著一干人等,立時退至三十丈外,誰也不準擅入半步!有膽敢闖進者,立殺無赦!」

  兜率令出如山,一言既出,屋外轟然相應,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遠遠退了出去。老君雙眉間黑氣一隱一現,半邊臉如沐春風,得意洋洋地神采飛揚。另半邊臉掙扎的表情卻越來越劇烈,咬緊了牙關,流露出明顯的獰猙不服之意。

  楊戩收起燈琢,柔聲勸道:「道祖,天下歸心,一心朝拜於您,請您代為籌化三界繁昌共存的大事因緣,您還不即刻升座開示眾人?」口中說話,手上運指如風,少陰少陽,奇經八脈,一路毫不停留地點了下去,待週身一百零八處大穴全數封死後,衣袖拂出,將老君的身子平平推開,跌坐在原先的木榻之上。

  幾乎與此同時,老君眉間黑氣轉濃,凝如墨痕,化作一縷黑水,從印堂涓涓流出,他的目光頓時轉為清醒,凜厲生威中夾著怨毒之意,直看向楊戩,沉聲道:「你不是文天君,竟能偷到傀儡蟲——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楊戩微笑道:「道祖此時明白,也未算晚。」銀光爍動,冠氅消去,恢復了顯聖真君的本來面目。

  老君冷冷地道:「讓那頭笨牛去對付你,老道確是失算,自招其辱,也不能怨你狡詭陰險。恭喜司法天神破得驚天要案,再建新功,重新贏回了王母那賤女人的信任!」

  楊戩悠悠一嘆,法力到處,將操縱光鎖的機關毀於無形,落座後淡然說道:「老君,我若只想著建功討好,你還能這般安穩地坐在此處?」

  取出金剛琢在手裡把玩,沉吟著又道,「無論你信還是不信,也無論這八百年裡,你我如何勾心鬥角,但你老君在那件事上的恩情,楊戩卻是始終銘記於心,片刻不敢或忘。」

  老君被他制住,原忖必死,雖說畢生研於道術,生者寄也,死者歸也,如旦暮昏明一般,倒也不如何害怕畏懼。但想到這盤棋終是以自己失敗告終,不甘與憤然重壓在心裡,只有借出言譏諷來發洩。此時見楊戩話語平和,不像要下殺手的樣子,一奇之下,到口邊的倔強話,便也隨之平和了下來:「老道也有事讓你片刻不敢或忘?」

  楊戩輕嘆道:「兩千餘年前,桃花盛開,美艷不可名狀。我便是在那漫天花雨中劈開了桃山,自以為完成了此生最大的夢想。卻不知片刻之後,我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夢想化為輕煙,散於蒼茫天地之間,再難追回……」

  老君一震,看向楊戩的目光先是不解,繼而訝然,最後越來越奇特難言,大聲喝問道:「你……楊戩……八百年前老道在灌江口告訴你的那件隱秘,原來你一直牢記在心,絲毫也未曾放棄過?」

  楊戩不答,左掌托起金鋼琢潛運法力,這琢子頓如活物般從他掌上浮起,穩穩地向老君飄去。同時他的右手從衣袖裡伸出,屈指連彈,道道銀光凌空擊出,交織如流星往來,煞是好看。每一次銀光都擊在老君一處大穴之上,待金剛琢飄到之時,老君被封了的大穴已被他盡數解開。

  小玉不解地道:「幹嗎解了老君的穴道?老君詭計多端,還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他!」沉香示意她不要說話,神色間頗有些黯淡。舅舅這一趟來,為的就是取信老君,就算佔盡上風又如何呢?舅舅從來就不能隨心所欲地縱橫捭闔,他所有的心機,殫精竭慮的佈署,都只是為了他關心的那些人能夠生活得更幸福一些。

  末了人人都皆大歡喜,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

  老君接住金鋼琢套回右臂之上,仍只是正襟而坐,連姿勢都不曾變上分毫。只見他雙眉或蹙或舒,神色時而惱怒,時而感慨,終於轉成一聲長嘆:「早知你別有用心,卻偏想不出所以,原來是這樣,原來你從未忘記出任司法天神時的初衷!竟然連我這知情人都騙過了,楊戩,你演的這齣好戲,當真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可惜你那妹妹和外甥太不爭氣,沒由來地變成你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

  頓了一頓,他正色道,「你被三界通緝,八百年的經營毀於一旦,想必冒險見我,定是與此有關。不錯,若我與你合作,再在王母面前虛與委蛇,你重登司法天神寶座易如反掌。但到底你有什麼把握,認定可以說服老道全力配合於你?」

  楊戩微笑道:「道祖果然不愧是道祖,一語中的,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當真一點不累。」翻手掣了寶蓮燈在手,沉聲道,「楊戩的把握,盡在此燈之中。」老君奇道:「寶蓮燈?若以武力相脅,你方才就不會解了老道被封的穴位……」楊戩搖頭道:「老君你算不得什麼君子,但卻也決不會是貪生怕死的小人。武力相脅?若做出此事,沒的辱了你的身份,也辱了我的眼力。老君,你且看好了——」

  擲燈停在空中,神目中光華閃爍,生硬硬地嵌入燈內,再度觸動機括。

  驀然充塞了大半空間的寶蓮燈中,從開天闢地時起的混沌迷茫,到上古大神的決絕,一幕幕往昔飛快地重現著,物種生滅,萬物運行,直到不周山傾倒,七彩石煉製,最後,那承載神力的死物,纏繞了血肉,現出眾人都了然與心的熟悉面目……

  「這不可能!」老君一躍而起,雙手不住顫抖,喃喃地道,「怎麼可能——死物?造就的死物?伏羲神王與女媧娘娘,他們,他們……可是,玉帝王母育有後代,他們的後代,也都繁延了下一代……」

  他在燈外,同樣聽不見裡面的女媧法諭,楊戩早料到會是這般反應,冷笑道:「繁延了下一代不假,但那是些什麼?織女的孩子化為小星,而你苦心造就的董永之子,在我誦出石化咒語之前,便成了一塊頑石——死物,就是他們的後代,也只是活著的死物而已!」

  老君垂下頭去,掩去變幻無休的表情。道祖不喜歡將內心劇烈的變化顯於人前,千萬年見識閱歷,使他片刻之間便恢復了常態,拂衣坐回榻上,說道:「明白了,早在玉帝與王母出生之日起,三界的格局便已注定如此。封神之戰不過是個借口,我也好,通天師弟他們也罷,不過是古神的一枚棋子而已……」

  茫然若失地嘆息一聲,他抬頭問道:「女媧既留下只有你的神目才堪觸動的密諭幻相,決不會僅為告之王母的來歷那麼簡單。她左肩上的一抹金光是怎麼回事?」

  楊戩點頭道:「老君果然好眼力,燈中紛擾的諸般真相,都是已發生的過往,唯有此處,才是重中之重。」移目四顧,向不遠處盛放丹藥的朱漆葫蘆一指,說道,「老君有句名言,埏土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那意思是說,只有其內部中空虛無,才能盛得了物品,是也不是?」

  老君呵呵笑道:「當年老道窮極無聊,下凡做了一世凡人,尹喜雖是個小小的關尹,望氣之術卻端的要得,強留了我五日,老道不得已,才寫下了這本道德經,想不到居然入了你顯聖真君的法眼,老道真是幸何如之!」

  那次老君在天廷權力之爭中失勢,這才匆忙投生人間避禍,與窮極無聊云云拉不上多少關係,楊戩知他愛護面子,一笑置之,只續道: 「做出的器具若不中空,便沒有碗盒杯盞之用。但是,若裝滿東西後卻堵死了壺口杯口,那麼這器具,能不能仍算是名實相符呢?」

  老君眼睛一亮,拍手笑道:「著啊,明白了,那是王母唯一的破綻對不對?她畢竟只是一介法器,意識神通,盡來自於上古神力。若封死她攝取神力的途徑,便等同於徹底禁錮了她的神識——女媧娘娘當真是深謀遠慮,步步留下後著應對!」笑聲忽斂,他凝神看向楊戩,「以你的心機手段,不動聲色地禁錮住王母並非難事,何以要將這般驚天大秘告之於我?」

  楊戩輕嘆道:「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我試了八百年,徒勞無功不說,反連三妹都搭了進去。老君,不若從此時起,你我都先放下猜忌之心——封印王母的神識,須有女媧娘娘密傳的法咒,你想扳倒那女人,也唯有與我合作才行。」

  「何況還有光柱裡被換了的咒語……」他在心中補充了一句,並沒有說給老君聽,說了,也徒令道祖多些顧慮與懷疑,他追求的那些東西,在道祖眼中,只是一些荒誕無稽的笑料而已。

  老君看著他半晌,屈指默算起來,天下並沒有能完全預見未來的道術,但對未發生的吉兇禍福,卻總能測而得之。他原是測此舉的利弊,但一番推演之後,神色卻越發奇特,似是大喜過望,又似是迷惑惋惜,突然抬頭,沉聲喝道:「楊戩,老道最後問你一次,你真的不肯為我所用?」

  楊戩淡然道:「道祖何必明知故問?我不難敷衍於你,但那種敷衍,能有什麼意思?」老君點了點頭,一抹冷笑掠過嘴角,說道:「既如此,我也不強人所難了。只是將來,你若真落個生死兩難,豬狗不如的下場,可千萬不要後悔,更不要埋怨老道我見死不救!」他的推演,明白昭示了這次合作,有百利無一害,至於其中耐人尋味之處,也只與這個顯聖真君有關,他又何必去操那份閑心?

  三聖母臉色轉白,寒氣從心底生起。老君那淡而又淡的八個字,如驚雷一般,震得她心膽俱裂。無由地,她想到了中秋的那一次聚會,二哥的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在眼前閃動。拚命想看清,卻沒有用,那時的她,根本不曾在意過哥哥眼中的悲喜……

  她知老君身為道祖,推算之術最有效驗,必不會錯。但二哥日後遭遇,她自認也是清楚的,喃喃地問出了聲:「出事後沒多久……沒過多久我們便找到他了,老君為什麼要那樣說……沉香,小玉,三太子,中秋時我們還接了二哥來赴宴的……對不對……」

  沉香在一邊發怔。他到底做過十幾年凡人,人情世故還是知道些的。猜也猜得出,在家中的三年多,舅舅必得不到什麼好處去。母親不明白,自己也不敢細想,只拿話安慰道:「娘,舅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何受得了由人擺佈的日子?老君的話,怕指的就這些。」安撫著母親,自己卻仍是發怔,種種可能浮現在心頭,驚出自己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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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當廷聽辯說

  

  楊戩知老君定是算出了什麼,不願詳問,知道了又如何,自己原本不曾望過什麼好的結局。當下將話頭岔開,按之前的思路說下去:「天條未改之前,我決不能由著沉香那孩子冒進胡鬧。道祖,你且將近日來天廷的局勢略說一遍,我好去蟠桃會阻止沉香,順帶演一場好戲給王母娘娘。等我拿回權位之後,你再設法找來一塊女媧留下的七彩石,且不能太小,以能化進一份完整的天條律法為度……」

  老君一怔之下便懂了,說道:「七彩石?果然好計,你是要借女媧娘娘之名,行改寫天條之實?」楊戩看著他臉上喜色,不失時機地加了一句:「不僅如此,天條是中樞權力的保障,若女媧娘娘在新天條上明示聖諭,由你道德天尊與玉帝王母一併監護天條,那又會如何呢?」

  啪地一聲,激動之下,連臂上的金剛琢都失手跌落在地,老君這才驚覺失態,伸手攝回,吁了口氣,說道:「老道也去監護天條?好計謀……果然好計謀!」楊戩這時才將腰裡的墨玉如意取出來,說道:「計謀雖不算太差,但並非當務之急。老君,你忘了你那得力的門人文天君了?」

  他將玉如意放下,又道:「文天君看中了真君神殿罪臣楊戩的庫藏,不惜假借捉鴨為名,行查看偷盜之實,終於闖下了潑天的大禍。老君大義滅親,將文天君擊成重傷,奪回失竊寶物報歸天廷。至於文天君嘛,只須天廷三界通緝,想必不久也能應聲落網吧!」語氣沉穩,似自己娓娓道來的儘是事實一般。

  老君拿過如意收起,冷哼一聲,知道他炸毀仙庫的用心正在於此,文天君定已兇多吉少。但此時如何肯與楊戩計較這些?當下將天廷的事端擇要說了,又伸指在榻上寫下了瑤池二字,悻悻地道:「你的寶貝外甥,正在此處與王母辯理,辯贏了天廷就會赦你三妹。我看,還是先將你未曾被擒的消息傳遞進去再說,這樣一來,王母就不會有絲毫的顧忌了。而論起爭辯說理,沉香的贏面,呵呵,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外甥,他想贏,怕還要再有個千百年的心智閱歷才成。」

  兩人計議已定,老君傳令下去,不一會便有回報,天王魔禮青被引去偷聽到豬八戒等人說話,知道沉香使詐,正匆匆進瑤池報給王母。楊戩稍放下心,老君肯配合,這場破釜沉舟的豪賭,到底有了些回報。後面的路雖然艱險萬分,較之以前,卻已多了不少勝算。

  離開兜率宮,楊戩暗劫天牢救出梅山兄弟,老君當即親赴蟠桃會,神不知鬼不覺將他們帶入瑤池埋伏了起來。他和楊戩都熟知沉香的性子,說理不過,必然會暴跳大鬧。楊戩若能把握住這個機會,用自己人立下大功,要坐回司法天神的位置易如反掌。

  悄然藏身在蟠桃盛會的附近,楊戩靜聽不遠處熱鬧的爭論聲。「思凡了,下界隨便找個人成親,大不了關上一陣子。到那時,天規豈不形同虛設了?」王母的聲音裡仍是平素的冷靜優雅,帶著明顯的得意,顯然已得知了魔禮青傳來的消息。楊戩又想起了燈中看到的一切,掃一眼畢恭畢敬的各路神仙,冷笑了一聲。

  伏羲女媧的行為,並沒有什麼缺失,這兩個法器,也確能很好地維持住三界不可或缺的平衡。曾經想著將天規掌握在手裡,盡全力消除擋在路上的障礙,但現在初衷不變,為了這三界的存在,卻決不能採用最直接也最省力的那個方法了。

  那兩個法器,以後還將是三界當然的主宰,或許能慢慢架空它們手裡的權力,但那是老君一心索取的酬勞,自己並不感多少興趣。只要能救出母親和三妹,一家團圓,自己就算萬劫不復,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所有的惡,就由自己來做到底吧。

  殿上,沉香已惱怒地叫起來:「既然神仙都不能完全割斷七情六慾,說明七情六慾及是人仙共性。禁止動凡心是違背人仙本性的,天條不辨此中曲折,反蠻橫無理地壓制本性,怎麼能說是為了三界眾生,它根本就是在為禍三界!」

  王母冷笑道:「凡心是什麼?是欲,是情慾。神仙的職責是什麼,是造福三界。天條禁的就是神仙的欲,不光是情慾,還有貪慾,權欲,名欲等各種慾望。只要有慾望的人,只要你給他這樣的機會,他就會成為這樣的人——」

  沉香為之語塞,不甘心地追問道:「這麼說,要做神仙,就要拋棄所有的慾望了?」

  「對。」

  「那我娘不做神仙,我們一家團聚做凡人還不行嗎?」

  「不行。」

  沉香又急又惱,叫道:「只要不做神仙,天條是福是禍,都與我娘沒有任何關係了。你……你竟還是不準,存心不肯讓我們一家團聚?」

  「如果放了你娘,就等於在仙界開啟了一道慾望之門,就會有更多的神仙,不惜以放棄自己的責任,甚至,不惜放棄自己的神仙之身,來滿足慾望。」

  王母緩緩地說著,帶著冷嘲的笑意。這樣的一個孩子,連天條是什麼都沒有弄明白,居然也大言不慚地討論起三界的福禍?自覺言猶未盡,冷冷地又加了一句,「沉香,你為了要救出你娘,為了你們一家人能夠團聚,歷盡了艱險,這沒有錯,這是作為了個人應該做的。但是天廷堅持不放你娘這也沒有錯,這是為了維護三界的秩序,為了你一個小家而擾亂三界大家的秩序,值得嗎?」

  沉香再無話說,張口結舌。玉帝看得有趣,笑道:「娘娘所言有理啊,看來這三聖母還是不能赦免。眾仙以為如何呢?」環視階下,目光落到孫悟空身上,「孫悟空,你覺得呢?」

  孫悟空微一遲疑:「這個……」心知說理一時是說不過了,只得插科打諢道,「嘿嘿,放不放三聖母,那是你們天廷的事兒,和俺老孫沒關係!不過,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哈哈,這個,您以前就說過,赦免三聖母,讓他們一家團聚,可如今娘娘幾句話,就給你否了。天條的威嚴倒是保住了,陛下你的威嚴可就……」故意連連搖頭。

  明知這挑撥沒什麼用,王母仍止不住惱意,指著他喝道:「孫悟空,你最好不要挑事!」孫悟空冷笑道:「這若是沒事,俺老孫也挑不起來!剛才朕下問娘娘,娘娘說陛下說了算,陛下有了決定,您又給否了!這事兒大家都看到嘛,對不對?」

  魔禮青回來之前,王母當楊戩果真被擒,自然不便出面多說,順勢全推給了玉帝。玉帝由著沉香說理爭論,當成了難得的好戲旁觀,三聖母放與不放,反倒不放在心上。但王母在得知擒下楊戩又是一場詐局後,豈能再按捺得住怒火?何況沉香那些人仙共性相通的理由,便如隔靴撓癢,她隨口就能駁得乾乾淨淨。

  孫悟空越胡攪蠻纏,她心中越是篤定,知道這一干人等已然技窮無奈,當下話鋒一轉,向孫悟空說道:「本宮當然不敢否陛下的意思,我只是說說自己的觀點。赦不赦免三聖母,當然還是陛下說了算,再說,陛下現在還沒有做出最後的決定,你若是能駁倒本宮,也還不算晚。」在玉帝身邊悠然落座,一付勝券在握的模樣。孫悟空為之語塞,只得打了個哈哈,乾笑道:「俺老孫乃是出家之人,此等俗務不便過問,你還是讓沉香來辯吧!」

  玉帝微笑著靜聽各人的侃侃而言。方才孫悟空以為,他應有被落了面子的輕微不滿,卻不知他的反應,只不過是在遵循遊戲應有的規則——眼前的紛亂局面,他非但不怕,更有見到了心愛玩具的興奮之情 ——除了安全無虞的存在和精心算計下的平衡,人心的變幻其測,原也是這三界中最奇妙的事物啊!

  生命的存住毀壞,隨之而來的喜怒哀樂懼惑,就像高明之極的樂曲,引人入勝。王母憎恨這些,因為她和他永不會真正擁有,時時提醒著,讓她無法忽忘自身的真相。但他卻始終認為,若懂得欣賞那樂章,自然也可以沉浸其中,如醉如癡地自得其樂。

  他和她的存在,既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那麼,何不讓這存在多一些調劑,多一些好奇,多一些享受?

  而且,用強硬手段的壓制逼迫,又豈能真正的維持長久——以千鈞之石斷流,水勢積聚起來,遲早一天能掀開巨石,自顧而去,甚至水滴石穿,將巨石消磨於無形之中。

  石頭若是曉事,就該知道最好的自處之道是側身上岸,卻不是將河流堵得更死,王母拒不承認又如何,那不代表她能超脫於這個道理之外,贏得最後的成功——玉帝沉思著,又掃一眼階下那個被縛著的少年,目光裡現出微不可察的好奇之意。這少年無疑是斷流大河裡的一朵滔天巨浪,那巨石,或許有朝一日,真的會被這巨浪掀走,無論情不情願……

  「但就憑現在的表現,又如何讓人相信那種可能呢——」一個念頭冒了上來,玉帝突然柔和地笑出了聲,手指輕輕敲擊著御座的椅背,「沉香,沉香是嗎?那麼朕就給你一次機會吧,朕要看看,你的勝算有多大,看你是憑著單純的幸運呢,還是憑著你自身的出色……」

  於是,他抬手示意,待瑤池內外完全安靜下來後,緩緩說道:「沉香,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你只需說服了眾仙,無需說服朕和娘娘,若眾仙之中有半數以上認為三聖母該赦免,那朕便赦免了你娘——」饒有深意地看向王母,「誰也阻止不了。」

  王母不滿,卻不敢發作,哪吒大喜,暗裡一拽沉香,低聲道:「快說呀,沉香,現在陛下是向著你的!」孫悟空等人也是一迭聲的催促:「沉香,玉帝站在你這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快說呀!」。

  沉香張口欲言,腦中卻是一遍空白。王母的話,他反覆思忖著,竟找不出任何可供反駁的破綻,神仙要造福三界,便不能放縱私慾,而放棄仙職,也無形中等同於縱容私慾作祟,怎麼駁?又如何駁得到!他漲得滿臉通紅,又氣又急,越想找出天條有害三界的證據,偏偏越覺得王母言之成理。

  楊戩暗自嘆息,這孩子還是太過年輕,少不更事,鉆在天條為禍三界的牛角尖裡出不來了。但三界的繁榮昌盛,原本便是天廷存在的基礎,玉帝王母也好,老君也罷,就算是自己,不排除為了私心故意曲解天條的時候,可又如何會由著一套禍水,去毀了自己權位的根基呢?

  相反,正因為有了天條的約束,像撞毀不周山的那種上古神戰,才沒有了在現今重演的餘地。想證明這樣一套天條是在故意破壞眾生與三界的祥和與安定,沉香,你已將自己置於必敗之地了啊!

  其實天條的要害,只在於監護者將一些無所裨益的條款,也僵化神聖化得亙古不變——仙人的七情六慾無法截斷,那麼完全可以嚴格圈定仙人的責任,明確不得以私慾危害職責的範疇,為慾望指定專門的通道,而不是拚命的圍堵強壓,一味蠻幹。

  但此時的沉香,豈會有這等的眼力與閱歷?憋了半天,也沒想得出一條理由。玉帝觀顏察色,看出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失望之下朗聲道:「沉香,你沒有話說,朕就沒有理由赦免三聖母。沉香,你當真是無話可說了?」沉香被他這一追問,氣急裡又添了幾分羞愧,頓起了孤注一擲的衝動,大聲叫道:「沉香有話要說!我娘動了凡心就犯了天條,但若有人指使司法天神暗助牛魔王,對抗天廷算不算犯法?」

  王母臉色一肅,厲聲喝道:「沉香,你不要信口雌黃!」沉香叫道:「我沒有信口雌黃,就是你給了二郎神虛迷幻境,也是你怕二郎神洩露出去,派出四大天王去殺二郎神滅口……」

  「大膽!」王母冷笑著手指沉香,叱道,「很好,你連本宮都敢誣陷!來人啦,給我把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推出去斬了!」

  玉帝微笑,看了王母一眼,似在笑她被一個孩子當廷指正,悠悠然問道:「沉香,你這麼說倒也有趣,但是,你有什麼根據嗎?」王母怒道:「有什麼根據?不過信口雌黃而已!」突然將怒火轉向李靖父子,「李靖哪吒,你們不是抓住二郎神和哮天犬了嗎?帶上來和本宮對質啊!四大天王何在?」

  四大天王出列施禮:「小神在!」王母冷聲傳旨道:「即刻將這個妖言惑眾的妖孽給我拉出去斬了!」嫦娥大驚失聲,急道:「娘娘,陛下!」孫悟空見勢不對,一個眼神,與佛門交好的一些散仙礙於他的面子,也稀稀拉拉地開口求了幾句情。

  這孩子竟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提出這等與天條對錯風馬牛不相及的大事來!身在天廷的瑤池重地,放縱一時的口舌之快,指責王母違反天條,謀進不謀退,當真是蠢不可及!

  楊戩凝神傾聽著,無奈地搖了搖頭,但沉香的這種反應,不是來時就料到了的嗎?暗暗向其他人看去,一心立功的托塔天王面如土灰,顯未料到沉香會如此沉不住氣,老君輕瞥一眼楊戩的藏身之處,復又垂目拈鬚,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靜候局勢的發展。餘下諸仙中,除開與三妹或佛門有交情的的個別人等,誰不是在作壁上觀,樂得落個事不關已,高高掛起而已?

  就連孫悟空豬八戒,雖然是焦急萬分,卻也無計可施,更不敢公然上前制止。楊戩暗嘆一聲,人心,天理,公正?若沒有強橫實力為後盾,縱然有一腔熱血,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衝動,那又有什麼用?天理人心,當真一定能贏回真正的公正與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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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神兵殞星流

  

  沉香靜看自己的表演,後面將發生的一切,沒有誰比他更為清楚——就在王母又喝出一聲「拿下」時,自己再也按捺不住,當即掙開虛綁的繩索,騰身揚斧,凌厲的法力化作金光,擊倒了護衛御駕的大批天將。

  「哪吒,你敢使詐!」

  那個女人,王母娘娘的眼力和反應,果然毒辣無比。自己只這一脫身,她立刻明白是哪吒在綁繩上動了手腳。那時,聽著她的叱喝聲,自己氣往上衝,就是這個女人,為二郎神撐腰,害了母親,又害得自己和父親吃了那麼多苦頭——

  忘了自己的衝動正在將哪吒送上絕路,忘了出手的結果是連累勝佛龍八等一干師長朋友也只能捲入戰團,那時的自己,只知道所有的憤怒,全轉化成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殺了王母,殺了她一切就都可以結束!

  逼退御前的四大天王,又一聲厲喝,蓄滿全力的一斧,已直劈向瑤池那莊嚴華貴的御座正中——

  王母的眼眸,突然冷漠得不見一分生氣,站起身直面逼近的斧勢。但就在這時,一隻穩如磐石的手掌扣上她的右肩,於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將她重重地拽到了一邊。

  「喀嚓嚓」一聲亮響,御座被斧上勁風絞成無數的木屑碎片。玉帝跳起身退了幾步,長眉下的目光裡閃爍出陰鷙的冷芒,但隨即斂去所有的異常,一任天兵們亂轟轟地圍攏過來,將自己護衛在當中。

  「梅山兄弟何在!」

  前司法天神橫槍在手,黑袍飛揚,凜然生威地矗立在王母身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剛毅強橫。隨著他一聲斷喝,早有梅山兄弟從隱身處各各躍出,兩兩為組,互為犄角,取代被沉香殺得七零八落的眾天將,接管了御前守護的重責。王母一愣之下,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這個她曾下令追殺的權臣。

  面對階下亂局指揮若定,待到回身向她施禮問安時,卻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與順從。要毀去他的決心頓時消失,王母的唇邊掠過冰冷卻得意的笑容——只要不甘心放棄手中的權柄,這權臣就依然會是自己最好用也最好控制的工具。何況,她還留有最後一步後著……

  赴會眾仙已亂成一團,能避得開的,都盡量躲閃到一邊,免得殃及池魚。豬八戒叫道:「他怎麼會在這裡!」縮身藏到打翻的大桌之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有心助沉香一臂之力,又顧忌自己的身份,微一遲疑間,身邊的龍八丁香也揚起兵刃,衝入混戰之中。豬八戒又是一急,只得向不遠處大叫:「猴哥,怎麼辦啊,猴哥!」

  楊戩冷冷看著陷入重圍裡的外甥,隱約的怒氣升騰上來,「你不知三妹咒語被換,一心救人,我不怪你,但是沉香,到底什麼時候,你做事才肯動些腦子?這般大鬧能有什麼用,就算你有命殺出去,卻也不過是多激怒天廷一分,多斷絕一分三妹獲釋脫身的希望而已!」

  救駕的好戲已經演完,他只盼沉香越早離開越好。但天不從人願,四大天王各施神通,眾天將也源源不斷地衝進了瑤池,沉香卻沒有絲毫退走的意思,只由著性子在重圍裡竭力廝殺喝罵。楊戩臉色越來越難看,握緊三尖兩刃槍,便要親自出手,攆這不知天高地後的小子盡快離開。

  才一舉步,一張猴臉已帶著冷笑湊了過來:「小聖,要不要俺老孫來幫你?」孫悟空雖不敢出手再鬧天廷,卻一直盯著楊戩動靜。猴子素有急智,此時也自有他主意:「楊戩這混蛋還在被三界通緝,俺老孫就算和他說翻了動手,只要咬定是幫著天廷抓亂臣,誰又敢將我怎麼樣?」

  楊戩拂袖沒能將孫悟空推開,反被猴子毛茸茸的手掌抓緊了衣角。想到這猴子也不知幾百年沒洗過澡了,他臉色頓時大變,怒道:「滾開!」孫悟空卻是大喜,抓住他的話便大興問罪之師:「你誰帶大的,怎麼張嘴就罵人?」

  楊戩森然道:「孫猴子,你再胡攪蠻纏,別怪我楊戩不客氣了!」孫悟空嘿嘿冷笑,說道:「俺好心要幫你,你卻罵俺老孫,好,好,好!」向後躍出,取出金箍棒高掣在手裡,大聲喝道:「俺老孫就替天廷拿下你這個觸犯天條的罪臣!」 法力狂湧,金光暴閃而出,但見棒勢若巨峰一般直壓下來,站在附近的仙人天將,頓時被震得跌倒一地。

  三尖兩刃槍向上剌出,半空中微微一顫,嗡然長吟,奇準地比地點上棒身。重重疊疊的棒影散得無影無蹤,卻是「隆隆」之聲不絕,如同引爆了無數的霹靂天雷,兩件神兵上各各迸出奪目光華,在法力催動下恣意飛旋疾舞,銀芒金輝四溢,壯觀到了極點。

  這兩人第三度交上手來,真正是使上了全力。酣鬥之處,勢如流火殞星,又若雪銷冰泮,仙橋曲欄,靈石異卉,在兩人凌厲無匹的法力激盪下,一一化為烏有。槍棒的每一次互擊,濺出千萬點火星怒射,迸裂四方,著處便是縷縷青煙冒出,絲毫不遜於三昧真火。這一來瑤池內更是亂成一團,慘叫此起彼伏,卻是天將仙人被火星撩著了衣袍鬚髮,狂奔亂衝著叫跳求救。

  沉香等人原被困在核心苦苦支撐,瑤池這場變故來得正是時候,壓力陡然減輕了不少。加上豬八戒見孫悟空出手,急中生智下也衝了出來。將一名天兵絆了個跟頭後,他便震天價地叫起撞天屈來:「誰踩我?我老豬睡得好端端地,誰竟踩了我?王母娘娘你還管不管!是他們先招惹我的——沒人管?我不活了,沒人管,我要打人了!」顧不上這借口何等牽強,舉起釘靶,衝到徒弟身邊大打出手。

  豬八戒畢竟做過天蓬元帥,心知這般下去不是辦法,大戰中不忘迭聲催促沉香,快快殺出瑤池逃回下界。楊戩眼風掃過,見四人已向南天門方向衝去,心下稍定,打起精神又和孫悟空拆了幾招,雖知這猴子也是擔心沉香,這才纏著自己狠鬥蠻打。但聽著他一口一聲:「我呸你這罪臣小輩,還不快快束手就擒,去向你舅舅舅母跪地哀乞求饒?」強捺著的火氣,終於是越來越盛。

  一個念頭驀地浮現心中: 「這猴子的膽量大不如前,明明有心相助沉香,卻不敢公然來為他撐腰。我若非被三界通緝,只怕他再焦急也不敢當眾出手。修改天條時少不得要借助佛門出面,孫悟空若像現在這般全無火性,處處縮手縮腳,又豈肯陪著沉香進行那樣的一場豪賭呢?」

  目光森冷如電,楊戩看向這個平生難得的大敵,唇邊勾起高深莫測的笑意。慈眉順目的鬥戰勝佛,意氣飛揚的齊天大聖,無疑是後者才更合適於這個猴子——孫悟空啊孫悟空,看在你幫我教了三年外甥的情份上,楊戩今日就多費些手腳,給你預種下做回齊天大聖的前因吧!

  槍勢忽而大振,招招搶攻,毫不回護,頓將孫悟空逼得棒法一澀。楊戩卻不再攻,賣了個破綻,槍身在地上一頓,借力騰身,矯若驚龍,直向瑤池外飛去。孫悟空正鬥得興起,哪肯罷休?大喝一聲,駕起觔斗雲便疾追了上去。

  沉香等人被金鎖帶了直衝天際,只覺風生耳際,罡風刮面生疼,連四下景物都來不及看清楚。小玉叫道:「他為什麼要離開瑤池……」聲音被勁風灌回口裡,一個字也沒傳出去。

  沉香雖沒聽清她說什麼,卻突然想起,這時瑤池之上,自己殺紅了眼,多滯留了片刻,結果南天門轟然關閉,豬八戒帶了龍八等人先行衝出,只餘自己留在重圍之中,但就在幾乎絕望之時,正是小玉突然衝出,與自己並肩酣戰,並為自己擋下了四大天王聯手的必殺重擊。

  他緊緊抓住妻子的手,滿懷感激與愛意。小玉猜到了他的想法,嫣然一笑。那日重傷之後,沉香反被激出了體內仙丹的潛能,負了她劈碎南天門殺回凡間。回到千狐洞後,沉香拿來救她的最後一顆仙丹,被躲在洞裡的哮天犬出奇不意地搶走服下。沉香大急之下,提斧衝殺上三十三重天,要找老君討藥救人。

  而之後……之後……

  小玉心中突然一陣迷茫,之後發生了什麼?重傷時昏昏沉沉,有些怕再見不到沉香回來,便掙扎著撕下衣角,寫了些淒婉的心聲作為絕筆,只盼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明瞭自己的心意。可此後呢?是丁香,丁香是來找沉香的,可從自己手裡搶去衣角後,一看之下便勢如瘋狂,重重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那時原已傷重,加上這一拳,頓時失去了所有的意識,只模糊記得有條黑影閃出來,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事後礙了龍八的面子,又可憐丁香險死還生,她將這些深深埋藏在心裡,再沒向別人說起過。可此時,一個一直沒有答案的疑問,忽然便又現在了心頭:此後,到底出了什麼事?

  崑崙山下,她一掌劈在楊戩身上,而所有的記憶,卻全停留在這一次瑤池之戰前後。後來聽說自己曾與楊戩合作,甚至曾試著為楊戩求情,羞惱之餘,只當自己重傷後失心瘋了,不願多想原因,無法容忍自己和殺死姥姥的大仇人有著任何關係。

  但當時的傷勢,原已重到無藥可治,為何莫名其妙地便轉危為安了?還有劈天神掌,非但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還多了套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身法變化——

  難道……難道……

  仔細回想起來,似乎抱起自己的黑影,確有幾分像是哮天犬。但怎麼會呢——那個人,他對外人向來狠辣無情,一個勾引他外甥的狐貍精,一個仇人的後代,他怎肯出手相救,自找麻煩?可若非如此,後來,後來自己為什麼會去求情,為了他,那個殺了姥姥的大仇人……小玉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心口似被一塊大石牢牢壓住,悶得喘不過氣來,一時忘記了四周所有的動靜。

  身體驀而下墜,快得無與比倫。她出其不意,呀了一聲,險些摔了個跟頭。沉香拉緊她的手臂,神色奇特地看向前方如巨龍盤旋的金光銀芒。三聖母不知所措地跟在兒子兒媳身後,急問道:「沉香,小玉,後來怎麼樣了?二哥剛剛復原,勝佛……勝佛沒有傷著他吧?」

  沉香搖搖頭,欲言又止。自大鬧蟠桃會後,再沒人見過孫悟空,直到自己在真君神殿的囚室裡,發現了那個被打得經絡俱斷的小猴子……舅舅這些日子迭遇不順,想是將一腔怒意都發洩在勝佛身上。舅舅或許有別的用意,要逼得勝佛被救出後再無退路,但終究是太過絕決惡毒……

  「轟」地一聲大響,一座小山被洶湧迸爆的勁氣削為平地。楊戩身形一轉,借了爆炸的巨大衝力,疾電般向後飛退。孫悟空怒叫道:「姓楊的,交手三兩招你就逃,怎的越活越沒出息!」兩人這般追逃無休,已不知耗了多少時候。楊戩固然沒有筋頭雲速度快,但他狡詐多端,每每在被追上時三招兩式,逗得孫悟空凝神聚積法力,突然又借勢穿掠閃開,待到孫悟空反應過來,已被遠遠地拉開了距離。

  但這一次,楊戩飛退的速度明顯有些滯澀,孫悟空知他在積雷山受過重傷,只當是後力不繼,大喜下提氣加速,片刻間已衝到他身後。正待運棒擊出,楊戩驀然回過身來,槍交左手,神色間猶自帶了幾分冷嘲之意。

  便在這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七彩光澤映亮了他半側身子,浩大的氣浪席捲而出。但聽得一聲山搖地動的巨響,無數亂石碎泥沖天炸出,孫悟空未及哼出一聲,已被這強大得無可比擬的巨力擊得直飛出去。楊戩右手已從袖裡探出,寶蓮燈滴溜溜輕旋不止,噴薄出一天一地的絢光流舞。

  反腕拈訣,斂了燈盞神力,他料定方纔這一下出奇不意的偷襲,孫悟空定已重傷。是要讓這猴子大吃一回苦頭,卻也不能將他真傷成廢物。當下長笑一聲,法力催上槍身,衣袖飄忽中身形憑空撥起,悠然如閑庭信步,卻是每出一步,便是一道法力擊到孫悟空身上,自中脈透入,循離火而沖坎水,先封閉丹氣之源。向上徑入絳宮,散入三脈,瞬息遊遍頂、眉心、喉、心、臍、海底、梵穴七輪,將這猴子的法力盡數封印了起來。

  七輪為佛門所重,孫悟空道家出身,法力被強封入此處,雖然完存無損,卻再不能加以運用。楊戩又是一聲冷笑,身形墜下,索性重重一腳踏上了這猴子的胸前,法力如長江大河般地衝入絳宮,逆行至泥洹之內,頓時徹底禁錮了孫悟空的元神。就見孫悟空身子一陣抽搐,憤怒不甘的目光倏然變得遲鈍茫然,就如凡間才出生的小猴一般無知無識。

  沉香一震,脫口叫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這一聲呼喝來得突然其來,未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已重重給了自己一拳,痛悔地道:「舅舅是在封印勝佛的法力元神……這種手法我是知道的,那五千本書裡有著記載……難怪勝佛被折磨得經絡俱斷,接續起來後法力卻是分毫不損,連吃到的苦頭都全無印象……我,我為什麼那麼笨,我明知世上是有著這種手法的……」

  若是救出勝佛時看出來了,是不是可以將一切擰轉到另一種可能的軌跡上去?沒有人會故意地留下敵人復原的希望,除非他的本意,只是想讓這敵人有個理由來對抗自己——但那時的自己會這麼想嗎?除了仇恨和成見,自己早就失去了冷靜分析的能力!

  拎起這猴子,楊戩卻有些遲疑,孫悟空到底是佛門的人,只能私下囚禁,真君神殿被改成鴨圈,卻一時將他置於何處?正猶豫間,一人氣喘吁吁地衝了過來,大聲道:「主人,主人!」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6
第二章 拜舞命帝闕

  

  來人黑衣聳鼻,正是被留在千狐洞的哮天犬。此時抱著一名女子,神色惶急,在看到楊戩時陡然現出喜色,叫道,「幸好屬下的鼻子好使了,主人,你快救救小狐貍,她快活不成了……啊唷!」卻是幾乎被地下的孫悟空絆了個跟頭。

  楊戩伸手虛按,穩住他身形,目光到處,眉頭頓時鎖緊。記得引開孫悟空時,依稀看到小玉出現在瑤池,卻如何重傷至此?搭上她脈門查看,脈息已虛弱難辨,楊戩不及多問原由,疾提真氣渡入,護住了她心脈的跳動。

  小玉呆呆地在一邊看著,三聖母失聲問道:「小玉,你……你怎的傷成這樣,竟是被二哥所救?」小玉茫然搖了搖頭,思緒一遍混亂,喃喃地只道:「我那時昏過去了……什麼也不知道……他,他或許是為了燈油……娘,沉香,我真的不知道,你們看,我沒醒不是嗎?我……我……」莫然的恐懼在心底萌動,她緊緊捏緊了自己的衣角。

  「主人……」哮天犬對這小狐貍頗有好感,忍不住出聲問道,「她的傷要不要緊?丁香那一拳很重……」三言兩語,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楊戩臉色驀地變得鐵青,沉聲道:「他又殺上三十三重天去了?」加速催動真氣,強壓住小玉的傷勢,吩咐道, 「你先覓地藏好小玉和那只死猴子,然後找齊梅山兄弟,即刻到凌霄殿候命備戰——我去向玉帝謝罪,外加緝拿沉香,只有落在我的手裡,這渾小子才有望保得住一條小命!」

  將小玉交給哮天犬抱好,楊戩不禁又嘆息一聲,沉香感情上的這筆糊塗帳,終醞成了一枚苦澀不堪的惡果。想到施在丁香身上的法術,他更是煩惱,那小姑娘雖然也單純無辜,但人心總有善惡兩念,只怕好意給她宣洩的機會,反倒真正開啟了她心底的邪惡之門。

  他駕雲才入南天門,便有等候良久的星官諛笑著迎了上來,傳旨令楊戩更換朝服,見駕議事。楊戩拱手稱謝,心憂沉香,正欲設法套些口風,那星官卻藉著侍奉他更換鎧氅的機會,搶先壓低聲音道:「真君,小的是兜率門下。他老人家要我轉告於您,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求藥救人,已被他用兩顆香灰假藥騙回了凡間。但那小子發現仙丹無效,只怕會再衝上天來,那時若由他狂殺亂打不止,身體定會被法力拖垮,後果非同小可啊!」

  楊戩心中一緊,沉香雖暫時回了凡間,但小玉已被哮天犬帶走,他十有八九,還會再衝上來天。老君的話雖含混,意思卻極明白,沉香在率兜宮服下的仙丹,大半融入了骨血,沒有盡數轉成法力。今日先瑤池酣戰,又衝殺上三十三重天,骨血的藥效固然得以轉化一些,但身體的疲乏也是必然的。法力如千斤重石,身體卻如半朽之木,以朽木荷巨石,豈有不折斷仆倒之理?

  沉香,千萬要冷靜下來,別再鬧出什麼事端了才好!

  患得患失之間,他一身朝服已穿戴整齊,星官退後一步,躬身為禮,大聲道:「您護駕有功,官復原職指日可待。現下玉帝正在凌霄殿召集眾仙議事,賞功罰罪,還請真君速去拜謁聖顏!」

  他在前引路,片刻便已來到殿外。一聲通報進去,聖諭下來,楊戩步入殿上,御前大禮參拜,朗聲道:「罪臣楊戩,暗助牛魔王對抗李靖兵馬,罪該萬死,特來請罪!」

  玉帝沉思著看向階下,卻不說話,王母猜不透他心思,便搶先開口道:「楊戩畢竟是為天規威嚴著想,念在他護駕有功,陛下還是赦去其罪,官復原職吧!」

  玉帝目光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多少年來,他第一次在朝會上對王母提出了異議:「功是功,過是過,就這麼輕易赦免了他,恐怕不能服眾吧?」

  王母一愣,回過頭去,見他神色專注,只顧打量階下那權臣的反應,連自己的詫異都視而不見。她暗自皺了皺眉頭,玉帝的思緒一向變幻莫測,不知何以突然想試探起楊戩來。但她自有她的殺手鐧在,若當真使在這權臣身上,只怕便是玉帝,也會徹底放下心來。

  她和他原是一樣,豈會真去信賴一個不是同類的……人?

  便在這時,看守天門的天將跌跌撞撞地衝進殿裡,喘息著大聲稟道:「陛下,娘娘……沉香,沉香他又來了!」

  玉帝奇道:「沉香?」那天將急道:「是啊,他一人正在南天門外叫陣,我們……我們頂不住了!」王母念頭一動,開口道:「陛下,若楊戩再立奇功,可否赦免呢?」

  玉帝沉吟片刻,說道:「那就看他自己的了。」顯已默許。方才沉香打上三十三重天時顯出的能力,放眼天廷,除了這個待罪的司法天神,還當真無人阻止。此外,他又想起一事,眼裡隱約閃過興奮的異芒:這個楊戩,與沉香,似乎還有著血緣之親——

  那樣的話,就是最有趣不過了……

  玉母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傳諭喝道:「楊戩,本宮命你率梅山兄弟,四大天王,外圍再加派十萬天兵天將,即刻去南天門截殺妖孽沉香!我就不信,這回他還能逃得掉!」

  楊戩垂目掩住心中的震怒與不安。那個渾小子,竟真的又殺上天來了,就不能給我片刻的閑暇善一善後麼!十萬天兵圍攻?那樣的一場仗,等於是將這孩子往死路上趕……但自己引兵掌控全局,總比由別人做刀俎來得妥當,當下沉聲應道:「是,罪臣遵旨!」

  一直靜立一邊,沉默不語的太上老君驀地閃出朝列,攔下轉身欲行的楊戩,又向御座上一拱手,說道:「娘娘,此事不可,萬萬不可……二郎神等人,絕不是沉香的對手!」

  楊戩順勢止住腳步,王母已喝出聲來:「十萬天兵天將,還不是沉香的對手?」

  老君拱手低眉,淡淡地道:「娘娘,沉香曾親自向我承認,昔日我失竊的仙丹,已盡數讓他一個人偷吃了。試想,那麼多仙丹吞進他一個人的肚子裡,在他的體內,該蘊藏著多大的法力呀?」

  道祖這一次,倒確是在誠心相助,但既要做戲,便索性做是像一些吧!就聽楊戩冷哼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老君話頭,說道:「可是別忘了,他還沒學會運用!」

  老君伸指向他一點,森然道:「二郎神,以你一個人的力量,你能獨自從南天門,一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上嗎?」

  「不能。」

  「不能就對了!」老君冷冷地道,「儘管他不會,但是,當他被真正激怒的時候,潛在的法力就會被潛發出來,而且,外力越強,他體內被激發的力量就越強。試問這種情形之下,再以十萬天兵強攻,豈非成了我等助他一臂之力吸收仙丹法力?」

  再深深地看了楊戩一眼,似在詢問他明白自己言下真正的用意沒有,老君轉向御座,躬身奏道:「陛下,娘娘,此事若處置不當,這場天廷浩劫將一發不可收拾!是以,老臣請陛下娘娘定要三思而行,三思而行吶!」

  王母皺著眉推敲道祖的用心。沉香順利盜丹服下,和這老兒脫不了關係,但天廷統治真正被危及時,這老兒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維護天廷應有的秩序——

  畢竟,只有天廷得以安全地存在,天廷的權柄,才有爭奪的價值。所以孫悟空大鬧天宮之時,他才會主動提議向佛門救援。這一次,他仍決定選擇維護秩序了嗎?

  玉帝抬手示意老君不用再說下去,又看向王母,直到後者領悟過來,坐回御座上再不開言。許久,玉帝終於柔聲說道:「我瞧也不用加派什麼天兵天將了,上兵伐謀,在智不在力。楊戩,娘娘說讓你以功贖罪,朕就給你這次機會吧。你退下殿去,若能設法平了這場亂,朕就赦免你所有的罪過,如何?」

   「是,罪臣領旨!」

  這一回再無人有異議,人人靜看著楊戩低身施禮,一步步行出大殿,殿外,南天門的刀兵相擊,高呼酣戰之聲,已清晰可聞。

  哮天犬帶著梅山兄弟,已在殿外候得久了,聽見殿中唇槍舌劍地交鋒,他們不知內情,都焦慮萬分。楊戩大步出來,哮天犬頭一個迎了上去,低言一聲:「主人,我已將小玉和猴子安置妥當了,保證一個也逃不了!」便提高了聲音急急地問道:「玉帝令您去捉沉香?可我們剛才過來時,那小子像瘋了一樣,所到披靡,比起以前不知厲害了多少倍……」

  楊戩點了點頭,陰沉著臉,目光遙遙投向南天門,良久未發一言,只是揉搓著哮天犬的腦袋。看哮天犬苦著臉的模樣,就知道這滋味並不好受。梅山兄弟相互對視一眼,知道這二爺越來越喜怒無常,更不敢多嘴問他有沒有主意。一干人就這般沉默地站在一處,與四周奔來跑去支援同僚的天兵天將們形成鮮明對比。

  三聖母倒不擔心二哥完不成玉帝的旨意,她在這件事上知道得極為清楚。那時雖在華山,但畢竟母子連心,沉香散去法力那一遭,她心中一悸,當時就有所感應。脫困後佯加追問,眾人自然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她。這時候,眼見著兒子就要上當,雖明知兒子莽撞闖禍,二哥是為了救他的小命才不得已而為之,仍不由得心疼。不過想到兒子甘願為自己散去法力做一世凡人,曾因小玉而生的自哀自憐之情,終究是好了許多。

  「沉香心中,畢竟還有我這個母親的。」她暗暗忖度著。但看二哥從聽到沉香再次殺上天廷的消息,就一直繃著的面容,她有些不解,二哥不僅是像擔心,還像是……在生氣,生沉香的氣。是沉香又給他惹麻煩了?

  嫦娥看到沉香小玉二人無言地對視,心中早已明瞭。沉香瑤池發難和為求藥殺上三十三重天,僅僅是莽撞衝動,楊戩縱然恨鐵不成鋼,卻是擔心的成份居多。而現在誤以為小玉已死,便折回來衝殺報復,全不考慮後果退路,分明是仍將兒女私情置於心頭至高之處,其他的種種,母親的期盼,父親的等待,師友的愛護,在這一刻,統統是扔到了一邊。

  輕嘆一聲,嫦娥也沒有說什麼,這樣,也算得上至情了吧,只是讓三聖母,她情何以堪。不過看三聖母的樣子,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也好啊,單純一些,就不會受不傷害,如果再來一次沉香偕小玉歸隱的事,只怕這三妹妹,真的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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