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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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32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1
第十七章 嘉樂衍昇平

  

  沉香咬緊了牙,扶住母親,只盼著時間能過得更快一些。果然,寶蓮燈飛出,擋住了自己的第二擊。但圍觀眾人的議論一句句傳來,眼看舅舅無力動彈的身子一陣痙搐,血從嘴角湧出,沉香知道,這些話,其實比那一斧,傷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鏡前,每一刻都是難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雙手,就是這雙手,居然還重擊了二爺一杖!以後,還有臉和二爺做兄弟嗎?還有這個資格嗎?

  「小人……」「無恥……」唾罵仍在繼續著,。沉香盯著那個和寶蓮燈對峙著的沉香,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衝動,不用腦子,自以為是,這就是那時的自己。這一路行來,虛擲了多少時光,又辜負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變化,原本大有疑點,可誰也沒想過深究。師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顧炫耀著勝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誰?你不肯真正地長大,不肯多用一點心思思考……

  孫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終於離開。要不了多久,乾坤缽就會被劈開,沉香救母的故事,就會傳遍三界,為眾口頌揚。所有人都笑逐顏開,只除了崑崙山下,這個付出了一切,卻被他們憎恨遺忘著的親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輕聲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缽和舅舅的元神相連……」沉香一顫,只覺身上發軟,竟是沒了分毫氣力。

  哮天犬掙過來抱起主人,痛哭失聲。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主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卻不知道,更致命的一擊,還在後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勞地等待著。「舅舅沒有事,」沉香喃喃地說,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為了安慰母親,「他在家裡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們被困入水鏡,他還在家裡,被好生照顧著的……」

  東南的天際突然蘊出似火的紅芒,沉悶的震動隔了千里,猶自帶得崑崙山頂積雪如霰飛散。與此同時,三聖母一聲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說不出話來!

  便在震動普臨之際,楊戩的身子,也如被重擊,從哮天犬懷裡跌了出去。一路順著山坡滾落,亂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淺不一的血口,如受著無比的重壓一般翻裂開來,糾纏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鮮血噴湧出來,轉眼之間,已將所過之處,染得一片殷紅。

  哮天犬大叫,發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滾落。他顧不得自己,撲到主人身邊,整個人都驚得呆了。

  楊戩雙目緊閉,臉色慘白如死,額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創。血從神目滲出,滑過面頰,流淌著匯成一灘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剛一觸上,一股大力傳來,呯地一聲,哮天犬竟被擊得直飛出去。

  沉香也奔了過來,抖著手按上舅舅的腕脈,只覺得他體內氣息混亂之至,魂魄眼見便要消散無存。乾坤缽破裂的霎間,楊戩的元神隨之破滅,劈山時神斧的餘威,卻分毫不少地傳到了他體內,傷口處的鮮血被擠壓著標出,骨骸慢慢凹下變形。咯喇輕響聲中,一根肋骨斷裂開來,又是咯喇一聲,第二根肋骨裂開。

  「怎麼會!怎麼會……娘,我們在趙府接回的舅舅對吧?不可能,不可能會在崑崙有事的啊!」沉香嘶聲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勢如瘋狂。他拚命運起法力,想護住楊戩的心脈,但沒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勞。

  三聖母目光散亂,被金鎖帶著,失了知覺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著,卻仰起頭,對空中悲聲叫道:「崑崙山,還在崑崙山的!崑崙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嗎?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聽見山下的悲叫,崑崙的雲氣,驀地一陣翻騰。沉香慌亂中,眼角餘光,捕捉到了一抹奇異的蒼色,越來越近,越來越濃,正是在那山洞見慣了的形狀。沉香跳了起來,隱隱燃起一絲希望,叫道:「崑崙神,是崑崙神?」

  蒼色懸在半空中,帶了幾分無力,看著那個認識了幾千年的故人,酸楚橫哽在心中。

  身體早就沒了……可為什麼還要有心的感覺呢?

  最初的憤怒,摻雜了隱約的害怕,後來變成仇恨,再到後來,靜穆如死的歲月流過,除了雲卷雲舒,就是冷眼萬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卻連仇恨都一點一點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無休止的倦怠與不堪。

  從此便當自己是個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間廝混著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像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頭,挑起舊創,痛到極點,也挑起了全部的記憶。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個瀕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當年,他被那個女人剝離血肉,驅散魂魄時一樣。

  意識選擇放棄,彌留之際,只有願望還無法割捨。那麼強烈的願望,不是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結果,或許,還想著見一見關愛守護著的那些親人?

  崑崙神還記得,最初見到楊戩時,只是個少年。但那種傷悲,那樣說不出來的悲傷苦痛,化不開的憂愁和悲涼,便已深深觸動了自己的心。

  原來,會有人和自己一樣的孤寂,一樣的痛楚,一樣的……對脾氣啊!

  從此便有了個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復擁有的,就讓這少年能擁有吧,能快樂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個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無數年的憤怒,火山般地噴薄而出。整個崑崙,突然如被凝固,連一片樹葉都不復搖動。死一般的靜穆裡,蒼色分開一半,射向楊戩的神目,強行渡入了進去。

  楊戩的體內,驀地便多出一道強橫無匹的法力,周轉遍身,寸寸抵銷著神斧一擊的餘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隨之化解。楊戩傷口的鮮血不復湧出,眉宇間糾葛著的痛苦,也慢慢斂去不少。哮天犬掙扎著爬過來,這一次,他終於緊緊抱牢了主人。

  餘下的蒼色又分開一半,擴散開來,如同一張大網,將哮天犬和楊戩籠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風馳電掣般地變幻無休,眾人尚未明白過來,山巒從下方掠過,河如帶,人如蟻。如蟻的人群變大,咚地一聲悶響,已落在一條無人的陋巷裡。

  「是崑崙神救了他!」

  鏡外,最先反應過來的龍八叫了起來,哪吒等人齊齊鬆了一口氣。三聖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淚水不住灑落衣衫。小玉扶著她,又悲又喜,有救了,這一切,也終於有了挽回的機會……

  只有沉香擰著眉,帶著奇異的表情,望著天空。

  剛才的最後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殘存的蒼色,竟是勢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瑤池聖地.

  崑崙神,終於是選擇面對了嗎?

  他不自覺地問了出來:「那一天,瑤池發生了什麼?」

  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沉香在華山,龍四還陽後,在崑崙昏睡。哪吒,龍八,梅山兄弟等人,重傷了楊戩,正談笑風生,稱讚著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還留在瑤池。

  華山轟然化為兩半的情形,在觀音的法力下,現於眾仙眼前。那一場賭,無疑是王母輸了。但觀音也沒有想到,三聖母脫困的同時,山中一塊七彩石驀地大放異芒,直衝天宇,化作一份詳細明瞭的天條文牘。

  「余女媧氏也,天地有常,萬物恆化,三界共業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為至理也。」

  觀音一字一字讀出,瑤池議論之聲大作,只有老君帶著高深的笑意,看著這天條暗暗欣喜。但想到方纔那個人在崑崙傷重垂死的情形,卻不禁搖了搖頭。他不會去救,卻禁不住惋惜,這等的心機,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為己所用,當真是令人又惜又惱。

  「余留此物,鎮於華山,陰陽流轉,應機現之。現之則沖舉九天,誥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羅等,凜然同遵。著玉帝聖母,兜率道祖,互為監護,慈恩廣被眾生,法令度衡萬物,欽哉!」

  觀音讀誦完畢,微微一笑。她身為佛門中人,雖出面以天條為賭注,但應當如何修改,一直心中無底。眼見新天條思慮周詳,舊弊盡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許多,不禁鬆了一口氣。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預料到未來,只當是出於老君手筆,更是欽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靈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義,輕一身之榮辱。原先當他略有私心,欲結我佛門以為大援,真是罪過,罪過!」

  王母卻是進退兩難。乾坤缽綁定了楊戩法力,她只當已萬無一失,卻終沒料到他竟會破釜沉舟,一至於斯。那個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連自己都能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會敵不過沉香那樣的毛頭小孩?她鐵青了臉,挫敗感從未像今日之甚。更何況,還有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新天條?

  女媧!

  創造者與主人,她真的在這世上留下了什麼嗎?

  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得失,口中,卻仍強硬著:「華山下這份新天條……」

  但餘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

  尖銳的嘯聲似挾了九天十地的怨恨,驀然貫穿了整個天界,只震得眾仙目眩神驚。尚未反應過來,一抹蒼色凌空而至,匹練般直捲向王母的寶座。但聽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蒼色倏忽擴散開來,剎那之間,瑤池極樂之地,愁雲漠漠,濃霧瀰漫,對面不能見物。

  「護駕,護駕!」

  亂糟糟的叫嚷聲裡,瑤池乍暗又明,依然祥雲繚繞,仙樂飄悠,渾似什麼也沒發生過一般。觀音手舉柳枝,神色間全是訝意,方才異變突起,她不及多想,誦起大日如來伏魔咒便要強行擯開迷霧。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說那蒼色裡蘊著極高明法力,單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異神力,竟也爍絕三界,凌厲無匹!

  她不禁駭然看向鑾座。王母不言不語,端坐如儀,只是臉色蒼白,想是被嚇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卻比王母更不如,簌簌發著抖,偏又要竭力維護著形象。雙手撐在御案上,抖得連御案都輕微作響。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離帝座不遠,雙手攏在袖裡,一臉的高深莫測,她心中頓時釋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為奇。」

  她卻不知,老君眼角的餘光,也在悄然掃向鑾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撐在御案的雙手下,一縷蒼色正迅速淡去,湮滅無痕——老君不禁一個寒顫,原來就在瞬息之間,那狙殺者已被玉帝從容擊滅,再無半分的生機可言。

  「眾卿!」

  大亂的瑤池裡,玉帝的聲音突然響起,雖然帶了絲顫抖,卻無疑讓局面平穩了下來。

  「新天條既已出世,天地有異兆沖舉,非但不足為異,更是無上之喜,眾卿不必失措,自損我仙家威儀。老君,菩薩,你們說,是也不是?」

  觀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禮,從容應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臉色大變,道:「陛下……」話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來。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驚了。不過,詳情既已稟報給朕,朕便代你向眾卿說明了罷。」王母還想再說,玉帝目光忽轉森冷,她一凜,微一頷首,輕聲道:「本宮全聽陛下吩咐。」

  她縮在大袖裡的手掌,正慢慢滲出血,浸在金光閃耀的朝服上,任誰也看不出來。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邊的那個男子,至高無上的太上開天執符御歷含真體道吳天玉皇上帝,方纔若正面受了那一擊的話,也會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來。

  她不明白他為何仍能如此篤定。

  雖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類。

  但這個男子的心,她從來就沒有摸透過——

  那也難怪,女媧娘娘的神通法力,較之伏羲大神,始終是要遜上一籌的。

  所以,就連伏羲大神煉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絕萬古,成為理所當然的萬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聲音迴盪在瑤池,她沒有細聽,想也想得出他會說些什麼——他和他的創造者伏羲大神一樣,最喜歡的,就是有關平衡的遊戲。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遊戲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緒,又飄向那些久遠的過去。

  共工怒,以頭擊不周山。不周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誰也不曾忘記過這場災難,只是,沒有人想過追究,不周山傾之後,天地,如何竟又安然無恙了?

  七彩石,只是濟一時之急,不能長遠。

  這些往事,現在,除了她和他,再也無人知曉了吧。

  其實,不周山傾,天不會墮,地也不會裂,只不過那個上古大神,創造了天地,又想著毀天滅地,重歸混沌的那個古神盤古,他留在三界之間的神力,便也無法封印住了。

  盤古是三界的始創者。

  當生命開始在三界繁延之後,再不受始創者的控制,就算是盤古,也無能為力,以至於他一怒之下,想將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來。

  存在過了,誰又甘於重歸虛無?

  所以,盤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遺留下來的神力,卻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於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爭鬥,失敗者最常見的心態,便是同歸於盡。

  於是不周山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著的法器來封印盤古的神力,那麼,還有誰能毀了去?

  只緣於伏羲的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還記得,女媧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為了創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嘗試之一。那些凡人,雖然一無是處,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卻必須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為爐鼎,慢慢壯大,以便成長到能完全封印住盤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會自主成長的,沒有哪個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長。

  凡人,便是鍛造她他的丹爐,而她或他幼年時的特異,卻又令那一對凡人夫妻,所撫育的後代再不平凡。

  或像她的兄長木公,僅僅因為朝夕的相處,便間接獲得了無上的神通。

  或像他的妹妹瑤姬,血脈傳承下去,天生就擁有異於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結合,後代就會產生變異,就像織女的兩個孩子那樣,死後物化成異物。

  如果那兩個孩子再長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終的結果,就是產下沒有一點生命跡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陰陽交合,憎恨私慾戀情,憎恨這種基於血脈的傳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勞地守護,在這個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裡,面對著無數生命的更迭與輝煌,卻永遠不能擁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連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無知,但久久受日精月華薰陶,慢慢地,便會有了意識,修練出知覺和自我。從此不論得道成仙,還是淪落為妖鬼,因修行而獲得的自我,都已成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來源於盤古神力,知識來源於古神封印,兩者相輔相承,又相互鉗制。

  這種鉗制的後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點絲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這悲喜代表什麼,自己該作何應對。

  但卻永遠不能體會到這些悲喜的具體感覺。

  所以注定是死物,無論守護著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遠只能是,無從擁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過,女媧的修為既遜於伏羲,在抵銷盤古神力負面的影響時,終還是略有一絲破綻。

  那就是盤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對生命的憎恨。

  她有著強烈的偏執,對所有威脅到她的人和物,也絕不肯妥協。

  但他不一樣。

  他沒有任何破綻可言。

  舉重若輕,談笑自若,無悲無喜,只有利與害,得與失的精確取捨——

  這樣極致的完美,確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會選擇隱身於幕後,冷眼看著臺前眾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確冷靜地守護著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許也該反思一二了罷?天廷高高在上,與凡間隔絕得太久太久,未免會有些耳目閉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靜的聲音傳入耳中,她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愣了一愣,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著,是的,是該去一趟凡間了,法器,是無法自主地修補損傷的,那些凡人……縱然賤如螻蟻,卻是她繼續生存下去的保證。

  勉強壓制住傷勢,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禮:「陛下,經過此番浩劫,本宮深感近年來深居天宮,養尊處優,對三界體察不夠,因此請命下界做一世凡人,體會一番,經歷一番人間苦難。」

  「娘娘聖明……」雷鳴般的諛辭夾在悠揚的仙樂裡,伴著眾仙妖們的歡呼之聲,勾兌出了三界未來,一片安寧太平的美妙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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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天有點私事,上網時間不能保證,所以。。。。默,大家見諒。。。。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1
第十八章 悔極枉聚鐵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現在,沒人去問她詳情,她更沒有餘力去說。沉香等人被金鎖帶著,木然地拖著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龍八看著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卻想了起來,喃喃道:「是這兒,丁香被收養的地方。」想到龍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堅持幾個月,我們,我們會接你回家,照顧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這些,主人的傷,令他驚慌失措。法力沒有了,他只能看著主人在生死邊緣掙扎,只能徒勞地拭去楊戩嘴角湧出的鮮血,闖進一家又一家醫館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們了!」

  哮天犬是急昏頭了。楊戩這樣的傷,豈是凡間大夫能治的?更何況,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劃得破爛,滿是血漬污痕,誰又肯正眼看他?連換了幾家,客氣的說聲沒得救,不客氣的,直接叫人轟了出去。

  天漸漸黑了下去,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亂中的哮天犬總算冷靜了一些,卻是一個激靈:主人傷得這麼重,如何能受得風寒!茫然四顧,見不遠處有間破敗的土地廟,抱著楊戩,弓著腰擋住些雨,踉蹌地奔了進去。

  有的時候,知道一件事,並不代表能接受。眾人此刻便深深瞭解了這一點。明知楊戩雖然傷重,卻「幸運」地撿回了一條命,被帶回劉府照料了三年多。可為什麼?為什麼還是會這樣害怕,這樣恐懼?

  被哮天犬抱著,穿越了大半個城,楊戩仍是一點知覺也沒有。現在,被哮天犬扶靠在牆上,總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卻緊緊蹙著,痛楚是那樣鮮明。哮天犬低聲哽咽著,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爛草,點起火,好讓主人稍暖和一點。

  沉香又去把脈,因為他實在無法忍受什麼也不做地等待。龍八沒話找話:「我們,我們還是想想哪位菩薩上仙有辦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聽見沒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廟外有了動靜,一個老乞丐托著破碗進來,看見他們,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著,聽到動靜,本能地擋成楊戩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鬆了一點。老丐雖不認識他們,但瞧這個樣子,哪還有不明白的,坐下嘆道:「新來的?唉,這世道……你們有沒去老大那上個名?」

  哮天犬一呆,囁嚅著問:「什麼……什麼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們,雖然衣衫骯臟,細看卻是好料子,心說不定是什麼人家落魄下來的,難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這城裡討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聲音, 「背後人都叫他潑皮張,我們可不敢,只能尊聲老大。這城裡靠人施捨過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帶你去見見他,免得找你麻煩。」

  哮天犬明白過來,小聲說:「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樣子,只覺嘴裡滿是苦澀,這副樣子,說不是乞丐,有誰能信?

  楊戩對這些毫無所覺,沉陷在永無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脫。三聖母用手試了試他的額,滑下,掠過臉頰,從一直以來的麻木呆滯中清醒過來,失聲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來,讓人畏,讓人恨,卻從來沒有人能夠否認,他是高貴的,威嚴的,怎麼會、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兒聽見了,瞧他嚥著唾沫縮緊身子,憐憫地將手中吃剩的半個饃遞過去:「今天趙老爺收了義女,府中慶祝,喏,反正我也吃飽了,給你吧。」哮天犬接過來,卻不吃,小心地將老乞咬過的地方剝下,貪饞地塞入口中,剩下乾淨的,想餵給主人。

  哪吒擔心地瞧了眼老乞兒,怕他不高興,畢竟這時楊戩二人還得靠他幫忙。但老人世態炎涼,什麼都經過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裡存了先見,當他們是敗落下來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氣,反暗暗關注。楊戩昏迷不醒,根本喂不進去,哮天犬急得滿頭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進食,餓也餓死了。老乞兒搖頭道:「他牙關不開,你怎麼喂?拿著這碗,去弄點水來,泡爛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總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兒問了幾句,見他沒心思多說,便坐到火邊不再言語。又過了半晌,看他抱著楊戩低泣不已,才輕嘆一聲,說:「都會有落難的時候,哭也沒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慣了。」輕描淡寫一句話,讓眾人不寒而慄。久了,就會慣了嗎?

  餘下幾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廟裡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門路討生活。沒有了法力,他連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頭喪氣地回來,伏在楊戩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沒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萬別丟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緊了沉香,人人都知道,這狗兒必是想起當年真君神殿裡,楊戩和他說過的那些話。

  那老乞丐心腸極好,看這兩人不成事,又不肯學著乞討,便天天多帶些殘羹剩飯回來。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餵給楊戩,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鍋底殘米果腹。

  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來了,卻是一臉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快……快帶著你朋友走,老大要來了。讓他見著,你們要麼入伙,要麼,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問:「老大?」老乞丐和他這幾日處下來,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倒像全不懂人間生活一般。一時也解釋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楊戩快走。

  就在這時,重重的咳聲響起,有人冷笑著罵道:「老王頭,有新人入伙居然瞞著老大,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老乞丐嚇得一哆嗦,畏縮地收手退到一邊。廟門被踢開,六七個壯實漢子闖了進來,鶉衣百結,卻拾綴得極為乾淨。為首的尖臉吊眼,一道刀疤從鼻樑上橫拖過左頰,平添了幾分狠勁。三聖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邊,此時抬眼望去,失聲驚呼,這個疤面漢子,她在龍八的婚宴上,便是見過的了。

  「懂不懂規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這兒混?」一個手下不等疤面漢子發話,已一腳踹倒了哮天犬,惡狠狠地罵了起來。哮天犬跌倒在地,硬著頭皮分辯:「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腳踹下,「借什麼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廟廢屋全是我們老大的地盤,留在這兒,就要入伙!」哮天犬摀住腹,還想分辯,,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了。

  疤面漢子一擺手,示意手下先停下來。他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楊戩。三聖母想起當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擋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漢子已將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頗順眼的,以後就跟著我混了罷!討飯三年,換個皇帝也不幹。」

  哮天犬掙扎著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討飯,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淪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後,怎麼受得了?豈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話了!

  疤面漢子臉色沉了下去,冷哼著:「給臉不要,不識好歹!」 正要示意繼續動手,卻見哮天犬眼角餘光不停地看向楊戩,不禁好奇,又問,「這個活死人是誰?」

  哮天犬大驚,擋在楊戩身前,顫聲道: 「不,我主人傷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漢子呸了一聲,道:「老子要教訓誰,輪得到你小子管麼!」飛起一腳,將哮天犬踢開,又一腳掃在楊戩肩上,無所依憑的身子軟綿綿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撲過去,卻被人七手八腳地按住。疤面漢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盤上,我就是主人!」一揚頷,幾個乞丐會意,四下找尋,遞過幾根粗大的荊條。

  疤面漢子在空中虛擊一下,目視著哮天犬,問道:「你真不願入伙?」哮天犬咬著牙不答,等著他動手鞭打。疤面漢子卻又是一聲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楊戩身上,荊條又韌又硬,剜開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聖母失聲驚呼,疤面漢子意猶未足,將荊條擲給手下,「給我狠狠地打這個廢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伙入止!」

  五六個惡丐一湧而上,荊條拳腳,雨點般落下。楊戩毫無知覺,血順著嘴角湧出,傷口崩裂開來,身子翻滾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紅。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些,只是皮肉之傷吧,可是重傷待斃的身體,還能經受多少這樣的皮肉之傷!

  哮天犬拚命掙扎,要過去,卻哪裡掙得開?疤面漢子一付心滿意足的樣子,擺擺手,示意先停了毆打,問哮天犬:「你想好了沒有?」一腳踏上楊戩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響。哮天犬痛哭出聲,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你鬆開,鬆開!」

  縮在一邊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壯著膽子過來,作揖勸道:「老大,這人快沒氣了……才來的不懂事,小的以後負責教他們,按時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還得給他們挖坑下葬……」

  他幫著央了半晌,又湊錢幫哮天犬預交上份子,疤面漢子才得意狂笑,帶著眾惡丐離開了破廟。哮天犬搶過去扶起楊戩,摸了摸腕骨,還好,未斷,只是紅腫燙熱。

  撣去灰塵,擦洗血跡,哮天犬咬著牙,忙碌地料理著主人的新傷舊創,好讓自己無暇無想以後的日子。

  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此後的每一天,都是無休無止的折磨。楊戩傷勢反覆不定,哮天犬不敢離開他太久,外出乞討一會,便喘著氣奔回來,見主人無恙,才又提心吊膽地離開。

  康老大緊緊握住拳,只覺胸中悶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擔憂神色,和後來灌藥失憶時絕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為是好意,卻奪走了二爺最後的安慰……

  沒有哮天犬在身邊,二爺此後的日子,該有多寂寞,沉香家的僕人,又能像哮天犬那般瞭解二爺的喜怒哀樂,盡心盡意地照顧好二爺嗎?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給了自己一記耳光。

  嫦娥臉色蒼白,想哭,卻沒氣力哭出聲。惡丐頭兒來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沒醒,幸好他沒醒……她不住地默念,卻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時心猛地抽緊。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還看見了她們。

  這些事,楊戩都不知道,加諸於身上的拳腳荊條,他也毫無所覺。沉香把過脈,知道傷得雖重,但被木公法力護著,性命是無礙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時醒不了。可慮的是,哮天犬從未乞討過,又來回奔跑著照顧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錢財?時不時讓潑皮張派來的人一頓呵斥,厲害起來少不了拳打腳踢,看準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傷,竟全是往楊戩身上招呼。再這樣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來望一眼,又飛跑出去,三聖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覺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來乾淨的換了,不復崑崙山時的血污,但新的血漬,又從內衣慢慢滲了出來。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來,他又沒討到多少錢,萬一那些人再來,拿主人出氣怎麼辦?

  怕什麼,來什麼,潑皮張的手下果真是來了,哮天犬閉上眼顫抖著,他被他們拉開,無力掙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們腳下無意識地翻滾、嘔血……

  三聖母也閉上眼,痙攣的雙手將衣角揉得不成樣。習慣了就好,那老乞丐說習慣了就好,可就是僅僅看著,她也無法習慣。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麼也沒做,只是縮坐在破廟一角,緊緊堵住耳朵,閉著眼睛,不看,不聽,也不想。

  沉香卻很沉靜,一直看著,等著,看到那斜眼漢子一腳踢在楊戩胸口,讓他嘔出一口血時才有了反應,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細把著脈。

  等一干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著楊戩抽噎時,他轉過臉輕聲說:「淤血吐出來了,如果沒有意外,舅舅這兩天就會醒。」

  一句話將眾人從渾噩中驚醒,三聖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問:「真的,二哥能醒?」沉香點點頭,沒有多說,更沒有母親的喜色。醒轉,對舅舅來說,不過是一場噩夢的開始罷了。他在崑崙的時候,是做好一死的準備,而不是這樣的……活著。

  沉香法力高強,說得自然不錯,楊戩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餵他飲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喚一聲主人,再叫一聲,聲音不由地顫抖起來。

  血和著水噴出,人又昏了過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為傷勢太重,再調養幾日,遲早還會清醒過來。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淚滲出在衣袖上。或許,就這麼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龍八的婚禮上,他還能少受些傷害,尤其是她的傷害……

  半個月後,楊戩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淚流滿面,激動得不能自持。然而還不等他宣洩心中的狂喜,廟外的腳步聲又驚起他一頭冷汗,今天,潑皮張竟是親自來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轉的驚喜被恐懼佔據,主人醒了,他要怎麼和主人說,他要怎麼才能不讓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沒有辦法,只能看著斜眼漫不經心地踢了主人一腳,畏縮著遞上銅錢,一點不敢接觸主人的目光。

  他以為這樣已是極限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們竟要他帶主人上街乞討,這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須,他不能讓主人死的,絕不能。在老乞丐的勸說下,他避開主人的目光,一點一點餵下米湯,服侍主人睡下,然後,一夜無眠。

  第二天,城裡就多了一輛穿行於大街小巷的板車,一個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臉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過氣來。那些施捨的銅錢扔在楊戩身上,卻似砸在眾人心頭一般。頑童的叫囂,路人的閑言碎語,甚至連土地這樣卑微的小神,都來落井下石,還有……

  那個獨臂人。

  九靈洞的慘狀,從遙遠的過去清晰地重現於眼前,三聖母終於暈厥了過去,是她,她親手將二哥逼入了深淵,如今,奄奄一息,重傷待斃,卻還要為了她,去面對那樣兇殘的對手,去背負她鑄成的大錯。

  悠悠醒來,第一眼,卻見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遲疑著想問,卻不敢。沉香扶著她,輕聲道: 「那個妖怪是來約戰的……但不是現在,他願意等舅舅恢復過來再公平一戰。娘,我們真的該謝謝他,否則,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險些說不下去,「否則,舅舅……如何支撐得到丁香的婚禮……」

  如果沒有惡丐的打擾,沒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是一種平靜,那麼很幸運的,從獨臂人走後到現在,很平靜,很平靜,沒有再出現疾風驟雨般襲來,叫人喘不過氣的人,或事。從崑崙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眾人才能、才敢稍稍鬆上一口氣,將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過很快的,那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不是因為楊戩不勝痛楚蹙緊的眉——雖然見了不忍,但這些天,確實也見慣了。也不是因為來往行人嫌惡的目光,還是老丐的那句話,久了,便慣了。讓一干人同楊戩一起煞白了臉色屏住呼吸的,是街邊出現的兩個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緊了緊,那是她們,她們遇上了他。看到楊戩彷彿一瞬間抽乾了所有血色的臉,嫦娥彎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帶他走,帶他離開,不要讓我們見到,不要讓他強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摟住兩位好友,好在她還算是局外人,看著鏡中四公主不屑地斥罵地上雙目緊閉的人,看著嫦娥往楊戩懷中塞入碎銀,義正詞嚴的一篇教訓,她清楚手上抱住的兩人為何會搖搖欲墜。她不敢想若是換了自己,是不是還能看下去。

  她只看見,楊戩的眼光裡,那剛剛掙扎起來、微弱燃燒著的生命之火一點點絕望黯淡,變成空洞,似在看著居高臨下的二女,又似誰也沒看,他的靈魂彷彿已經從軀體中剝離,只剩一個軀殼在承受無休無止的折磨苦難。

  龍四呆然望著自己遠去的背影,看著楊戩臉上淒絕的笑意,唇邊噴瀉流淌的鮮血,如彼岸花驀然綻放,她感覺聲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沒說,我什麼也沒說,我沒遇見他,是不是?」

  龍八知道姐姐受刺激過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閉著眼,休息一會兒,剛才什麼也沒遇到。」

  嫦娥卻低低道:「那些話是我說的,我說過多少傷他的話,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放過他?」龍八急得連使眼色,嫦娥卻恍若未聞,好似月下的一抹幽靈,神思飄忽,不知落在了何處。

  三聖母掩面抽噎。她驕傲的哥哥啊,縱是小小年紀帶她飄泊四方之時,也從未向人乞求過什麼,他是如何忍受的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廟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讓他看見那片銀色的冷冷的月光,卻又怎麼遮得住。楊戩木然的目光透過哮天犬的肩頭,投向外面那一片銀輝,也許只有這不解事的月光不會歧視他,會毫無差別的將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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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歉,這幾天太忙了,單位的改制正式啟動,新東家才來,最倒霉的自然是俺所在的財務這一塊……總之是被變著法兒要求提供資料,還是三兩年的會計資料全給揉碎了分攤到具體的單車……

  俺通宵差不多快三天了,所以,是沒辦法保證按時的更新……

  只能再說一聲抱歉……爬下去繼續PK資料……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1
第一章 喜幔血色紅

  

  看得出,楊戩的傷勢惡化了許多,但惡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違逆。看著哮天犬佝僂著背起主人,雜在眾丐群裡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趙家討喜錢……他將目光投向還算清醒的百花和龍八,看見他們別轉過臉輕微地點頭。哪吒的心頓時一陣抽痛,那天的婚禮他有事未到,只是聽說三聖母參加婚禮時,找到了楊戩帶回劉家村照顧。沒有想到,他沒有想到是在那樣一種場景,東海龍宮的面子,來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趙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動管家在牆角找了塊空地。可管家不耐煩的牢騷聲,卻將惡丐頭目引了過來。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頭目連踢帶打地拽去了正廳。

  吉時將近,轟天的炮仗,飛揚的喜幔,交織著紛雜的歡聲笑語。大院裡越發的熱鬧,但零星的話語,變化趕來祝賀的神仙,令楊戩的臉色,陡然便慘白如紙。三聖母緊上幾步,擋在他的身前,試圖遮住來往賓客的目光,別讓眾人發現。她已經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在聽到這是龍八和丁香婚禮時,那雙眼睛是怎樣的震驚。看他收縮著身子想往陰影處挪去,卻偏偏連指尖也無法抬起,她只恨自己無能為力,不能為他擋去將要到來的羞辱。

  她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注視院前落地的大紅喜幔。來來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話也似甜的滴蜜。不過她已聽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紅色,喜慶,為什麼會用這樣鮮艷的紅代表喜慶?那是鮮血的顏色啊,從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無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這樣鮮艷奪目的紅啊,濺在幔上,是不是也會這樣的喜慶?或者,婚禮上滿溢著歡喜吉慶的紅,最終都會變成鮮紅的血,褪成那種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樂聲大作,迎親的隊伍回來了,一身吉服的龍八,正扶了丁香喜氣洋洋地步入前廳。三聖母沒有去看,盯著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華山上成親的自己。

  和劉彥昌的婚煙,快樂麼?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樂,她不會頂撞哥哥,不會咬緊牙關死撐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寵著的,二哥的寵愛,讓她無法接受後來的怒氣,而劉彥昌除了給予她這份寵愛,還給了二哥不曾給她的尊崇。看到這個男人驚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諾諾的舉止,看到他吟風弄月後投來的尋求認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滿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禮。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無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卻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這一切,她和他,應該還能幸福地過下去吧?幸福而漫長的歲月,人人稱慕的愛情——可已經毀了,毀了,毀在他的背叛裡,毀在冷酷的真相裡。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這個念頭,卻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怎麼能有這種想法?她應該慶幸的,慶幸知道了這個男人的真面目,慶幸識穿了他,擺脫了他……她怎麼會後悔?不!

  陽光帶不來半點熱力,她只覺遍體冷汗,這個念頭如蛛網般糾纏。她知道自己是在後悔,後悔知道這一切。然而,就那麼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嗎?在虛假的情義裡,永遠虛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麼辦,這世上唯一全心為著她的那個人……

  那樣的一間小屋裡,她將二哥一直拋在那裡,不聞不問。她是他最寵的妹妹,卻也是這世上傷他最深的人。遺忘與冷漠,憎恨與唾棄,來自親人的這一切,都會交構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沒有法力,二哥依然還是神仙之體。神仙的一生,漫長得沒有邊際,那樣的煎熬,豈不也要漫長得永無邊際?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進掌心,不許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將到來的三年歲月,害怕看見那間小屋,更害怕離開水鏡之後,回到家中,面對背叛她的男人,面對三界中人背後的恥笑,面對重傷在身,需要她長久照顧下去的二哥……

  水鏡,水鏡,為什麼要有這樣奇異的功效?鏡如水,折射著時間的留影,但時光如水,再難逆轉,就更應如水一般從容逝去,不該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跡……

  視線被大紅的喜字牢牢吸引,無法離開,那紅色忽然漫延開,擴大,模糊了形狀。她盯著那喜字——不,已經沒有喜字了,她困難地呼吸,那雙喜已經渲成一團,就像血,一大塊血漬。

  那血漬又在擴大,與院中的喜幔相連,鋪天蓋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撲過來。她無法呼吸了,也不敢張嘴呼救,怕那血進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飲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這片血海裡。

  耳中的聲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過來,急促地呼吸著,兒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亂舞的雙手,一迭聲地在問她怎麼了。她疲憊地搖搖頭,一抬眼,小玉純淨的雙眼正對上她,讓她又一陣心慌意亂,好像剛剛的胡思亂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讓她無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視線,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開兒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鬢邊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雜亂的思緒,也許只是一場噩夢罷了,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她累了,被經歷的事實弄得身心俱疲,於是做了一場可怕的白日夢,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陽也真是太刺眼了,讓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來的人是誰。那人是誰,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煥發,那樣的淡定優雅,卻在看到二哥時一下子愣住。是誰?她望向沉香小玉,卻見他們低下頭去;她轉身看向哥哥,卻見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與喜悅,嘴角竟噙了笑意。

  誰,誰能讓他在這種處境這般境地還能露出這樣的笑容,三聖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睜大空洞模糊的眼睛,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麼忘了,她聽了嫦娥的話,悄悄去打聽楊戩的下落,遍尋不著,卻在院中見到了他。三聖母一陣眩暈,看著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樣的陌生——水鏡中的光陰雖是虛擬,卻早將心底的那份歡喜,一點點磨蝕成沉重的枷鎖,曾經的自己恍如隔世。這樣的三千年,是怎樣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喜悅,是聽見旁人說我去找你,於是,你就這樣輕易地為我感動了嗎?天啊,如果有可能讓一切重來,哪怕是只從此刻開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話,扶你進房,祈求你的原諒,絕不讓你眼中的喜悅變成麻木的自嘲與寂寥……

  她急切地想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驅離剛才那可怕的雜念。那時的自己,上前了幾步,又猶豫著站住,甚至,在那惡丐聞聲趕來,對二哥橫加污辱時,也依然選擇了沉默。三聖母神經質地揪住衣角,為什麼……為什麼當時不肯認他?只知道猶豫,只想著逃避正發生的一切?

  一邊的沉香,卻是目光倏縮。因為,他看見自己過來了,扶著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時吃了一驚,然後,當目光轉向母親的身後時,神色變幻,顯露出掩飾不住的厭惡和惱怒。看著四公主三言兩語解了圍,自己扶外婆轉回了前廳,沉香無由地鬆了一口氣。那時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對了。但隨即,他驀地握緊了拳,舅舅正掙扎著,從母親的身後,竭力尋找著外婆遠去的身影。

  新天條頒布三界後,闔家的第一份大禮,便是玉帝釋放了秘密囚禁著的外婆。那時便是母親,也萬沒想到,十日曬化在桃山的外婆原來還在人世。對天廷曾經的怨恨煙消雲散,玉帝的親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動莫名。如果沒有水鏡,這眾人還要抱著感激,天真地過上多久?

  沉香回思著,細想著那已成過往的八百年歲月。八百年裡,舅舅靠近中樞,握緊權力,揣摩天廷勢力分佈,推測著上位者的應對舉措,凡此種種,終成了舅舅能夠算無遺策的最大資本。改天條也好,外婆被釋也好,那般宏大的籌謀,原來,都不過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積薄發而已。

  沉香苦澀一笑,敬服中帶著濃濃的自嘲。沉香救母……譽滿三界的過去,現在看來更像個不堪的笑話。一向自負自信,怎想得到,這一切都舅舅精心佈局的結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舉措,雖在水鏡親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澆頭,觸類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錮王母當然容易,但更改天條,救出家母,卻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宮裡的這些話,包括有關王母破綻的交易,並非只為了積雷山敗後的東山再起。那都是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的宏謀大略,是舅舅確保他身死後,外婆必會平安被釋的造勢之舉。

  老君曾冒奇險,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綻,就決不會放過這一良機,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殺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後,玉帝便會被推上了前臺。這死物的習慣是幕後的平衡與操縱,必然要扶織一個全新的人選來替代王母。而對玉帝來說,又有什麼人選,能比暗中搭救過的妹妹更加合適呢?

  更何況從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條才有了瑤姬母女的生路,這一家三代人,都欠著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選擇,就算玉帝一時不能決斷,老君也會千方百計地全力促成。於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為何還有著隱約的疑惑?是了,他親手設下的局,為將來預定了必然的發展趨勢,但如此快地實現,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腦中,閃過崑崙那一抹勁射瑤池的蒼色,不禁一陣黯然。他突然有些慶幸起來,幸好舅舅當時瀕死垂危……雖不知木公在瑤池做了些什麼,但舅舅這多年裡唯一的朋友,大約是再也無法從瑤池平安回來的了。而此後天廷的變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卻又定然與木公有關……

  回去找到二爺,然後就去殺了那個疤面漢子!

  鏡外,康老大已將唇咬出了血。他怎麼敢,他怎麼能,怎麼能打二爺的耳光!之前,這混賬用二爺要挾哮天犬,將他抽打得血肉模糊;這裡,又在眾多舊識面前將他打翻在地。二爺的性子,他不會在乎皮肉之苦,卻如何受得住那些憐憫中夾著不屑,幸災樂禍中又帶著假惺惺仁義的目光。更何況,還有一句句話從旁邊飄來。你們在說些什麼,你們這些神仙難道看不出嗎,二爺已是連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麼到如此地步還茍且偷生,什麼利用哮天犬為自己續命,你們空為神仙,難道看不出,他,便是連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鏡中的康老大,正抱著哮天犬氣沖沖地離開。大哥,多年兄弟,難道你也看不出,二爺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捨、是欣慰、是慶幸他不再受自己連累的安詳嗎,你為何還要如此說話!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怪你,難道我們……不也是如此……

  我為什麼不認他,甚至不敢讓娘見到他!三聖母顫抖著身子,看向因送走楊戩而鬆了口氣的自己。為什麼,為什麼不讓他見一見母親,不讓他見一見辛苦救出的母親!你以為這是你兒子的功勞嗎?你以為哥哥丟了你的臉嗎?面子,你的面子就這麼重要,重要到毀了他最後的一點安慰!劉彥昌,她厭惡地看著他一副不計前嫌寬厚待人的模樣,接受眾仙家的誇讚,二哥說得沒錯,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對這樣一個男子傾心相待…… 沉香暫時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順她目光看著父親,輕輕嘆了口氣。他回去後該如何與父親相處?甚至連他,也無法面對劉彥昌志得意滿謙和有禮的模樣。

  楊戩已被下人架入了後院的柴房,眾人便陪著他,在這裡度過了七日。看著他躺在廢枝爛葉裡艱難的呼吸,看著他漠然地瞧著蟲蟻叮咬自己的肌膚,看著惡聲惡氣的僮僕不耐煩地給他送食。七天,沒有人想到給他送口水,就看著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點點乾燥,一點點裂開,一點點滲出血,一點點變得更加蒼白。三聖母咬著唇,狠狠地咬著唇,為什麼咬不破,為什麼不讓自己分擔一點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親:「娘,堅持住,我們就要回去了。我記得,婚禮後你就來看過舅舅。」 三聖母無力地點頭,不錯,她來過,來過。「二哥,是有潔癖的。」她忽然冒出這麼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眾人卻懂她的意思,環視這間塵土飛揚,臭蟲跳蚤遍地的柴房。楊戩素來好潔,連衣衫都偏向純色,哮天犬在身邊時,竭力維持著他的習慣,每天都為他換上乾淨的衣袍。可是現在,這裡,有誰能來照顧他?

  七天後,三聖母終於等到自己的到來,跌坐在楊戩身邊,聽著自己的話語,原來話語真的能傷人,比最鋒利的刀更厲害。楊戩的目光已轉向柔和,卻在聽到利用二字時收回,不顧乾裂的唇,緊緊抿上嘴。「二哥,你喝一點,再喝一點……」三聖母喃喃勸道,因為她記得明白,她這一離開,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將楊戩帶回了劉府,安置在小屋裡,龍八舔舔唇,有了如釋重負的感覺。有點結巴地向眾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撐到我們回去,是不是?」百花點頭,重複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勸告:「至少不會再受那些惡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著落……」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1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眾人本都心裡悶著,似是喘不過氣一般難受,此時聽了他們之語才有了一點活氣,老六一遍遍說與自己聽:「不錯,這樣二爺就能等我們回去了,再過三年多我們就能去找二爺了,我去求觀音,求佛祖……不,二爺不喜歡求人,大哥,我們怎麼辦?」老六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康老大用力點頭,也許這樣最好,二爺不用面對那些目光,不用面對那些言語,二爺他……寧可獨自一人。

  小屋中,三聖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擠出一絲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徵求答案:「二哥在這裡,不會有事的對不對……我們回去就能找到他,對不對……」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龍八照顧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氣肯定地說:「不錯,三妹妹,真君在這裡不會有事。」三聖母放鬆了身子,又自責地搖頭:「我,我三年也沒有去看過他……」百花再次高聲說:「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寧可一個人在這裡度日?」三聖母點點頭,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時也覺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聲響起,下人端著飯菜來了。沉香看著盤中的飲食,這麼多天來總算有了一點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聲道:「還好,還好……」小玉卻在搖頭:「不,他們,他們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從來沒有管過。」三聖母恍惚中也想起,聽說過下人們揩油水,剋扣份銀,她不願多管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會為難他到哪裡去,從沒過問過。「不,不會太糟的。中秋我們還見過二哥,見過他……」

  果然,隨著下人們摸清了主人對這個病人的態度,送來的飯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話也一天比一天難聽。三聖母也只能徒然坐著,聽著,忍受著,他們也離不開這間小屋,在這裡要坐三年嗎?哥哥便在這樣在家裡躺了三年多嗎?

  送飯的又來了。楊戩身子癱瘓,就是進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張口,兩人沒這份耐心,一邊罵一邊無可奈何地等他嚥下一口,再撥入另一口。飯食已經從白米飯變成了糙黃米,又變成混著糠帶著砂石的陳米。那個叫劉富的瘦子,向同伴劉剛抱怨道:「我們算是倒霉,分來侍候個癱子,別人有個什麼事都有賞錢,我們可好,一點外快沒有。」

  劉剛與他同病相憐,唉嘆埋怨了一陣,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閑些,就是錢少。你聽說沒有,夫人和少爺都是神仙,這人過去也是,我看他餓兩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錢我們分了如何?」劉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餵了一口,楊戩微微啟口,劉富勺子一搗,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劉富把碗丟給劉剛:「夥計,輪到你了。下次我們輪流來吧,哪用得著兩人。」劉剛接過碗,也贊同劉富之語,這樣他們就有更多的空閑了。

  三聖母閉上眼,楊戩艱難的吞嚥,兩個下人不耐的神態,讓她不敢想日後如何再去面對哥哥。耳邊的話卻一句句清楚地傳來:

  「每次吃個飯都要這麼久,煩!」這是劉富坐在床邊無聊地抱怨。劉剛本就窩了火,再聽他的話,更是不樂意耐著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麼主意,嘿嘿一笑:「看著兄弟,以後就這樣。」三聖母不由自主地睜開眼,就見劉剛一手捏開楊戩下頷,一手抓了飯捏成團塞入,也不待他嚥下,兩三把將半碗飯盡數塞了進去。拍拍手和劉富走出去,猶自聽得劉富佩服地誇他,遠遠地又飄來一句:「不如以後改成粥吧,灌進去就行,免得麻煩。」

  沉香的臉已經白了,幾乎和床上躺著的楊戩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幾年過的就是這般日子,如果這種情況要延續三年多,如果他們要在這小屋中看著這一幕幕上演,他們能不能堅持到再見楊戩的一天?而楊戩,又能不能堅持到見他們的一天……

  床上的楊戩不知道他們的動靜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嚥下去,那塞滿口腔的飯團幾乎嗆到了氣管。塞得太滿,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總算嚥下去了,若是被飯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個更大的笑話?他這樣想,露出一個苦澀而自嘲的笑容。人走盡了,他又開始運功,身上掉落的米飯卻引來了老鼠。陰暗小屋中,僵臥在床的人,幾隻耗子爬來爬去,讓人幾疑是進了停屍之地。三聖母不寒而慄,下意識地去摸楊戩鼻息,又停了手,慘然自嘲,她難道沒有看見嗎?二哥痛得渾身抽搐,自然是還有呼吸。

  劉富和劉剛卻自得於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兩日送些粥來,果然減少了很多麻煩。只需掰開口,不管是熱是冷,不管嗆著與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這一日的任務就算結束。而兩人輪換,更是互相躲懶,總想著還有別人,這來的日子竟越來越稀了。

  三聖母痛楚地捏著床單:「我若來看看他,若來看看他……我們竟都沒有來看看他!」小玉卻笑了:「我來過,來過……瞧,我很快就要來了。」

  眾人只當她神智不清說瘋話,沉香心疼地將她摟到懷裡。小玉卻掙脫了他,伏在床上。隔著被,隔著衣衫,將臉頰貼在曾經溫暖寬闊的胸膛,纖指撫過垂落床前的手掌,輕輕握住,彷彿一切都沒有改變。低低地呢喃也在耳邊,她不要僅僅做他外甥的媳婦,她將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兒。

  被褥薄極,能感受到些微的體溫,但更多的,是艱難的呼吸,劇痛時的痙搐。斷裂的肋骨無法接續,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嬌嫩的臉頰,敏感地發覺了具體的所在,她甚至能想像出,那斷骨在皮肉下支離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覺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閉上眼睛,關閉所有的情感,只要記得在他懷裡的嬌嗔,只要記得,這懷抱曾經的安然。

  此後數日不見人蹤,直到一天半夜,才見劉富匆匆端了碗粥送來,想是怕餓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楊戩身上,沉香知她情緒不穩,拍著她的肩輕喚:「小玉,讓開些……」小玉卻恍若未覺,身子微微顫抖著,頭埋得更加深了。沉香無法,反正對於這屋中的人與事而言,他們都是不存在的虛無。但疑惑隨之生起,小玉的模樣,很像有什麼心事,最近以來,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時,門聲一響,當年的小玉推門走進屋來。沉香心頭冒起寒氣,原來小玉真的來過……她來做什麼?她為何將頭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麼?

  正在床前灌粥的劉富驚訝地抬頭,小玉讓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聽見了自己進門的聲音,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實。於是她更用力地低下頭去,拚命掩住雙耳,可是那聲音還是在耳邊迴盪。

  「小玉,你……你想做什麼!」她聽不清是誰在問,她只聽到自己冷冷的話語。她秀麗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動著,雖然伏在薄被上,卻仍隔不斷嗅覺的靈敏。一種淡淡的米香,正從無到有,緩慢地從空氣間,從記憶裡,一點一點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發霉的陳米,熬成的粥也極稀薄,但加熱了後,一樣會散發出香味——對床上忍饑的病人而言,這種香味,大約更是誘人吧!

  當然,也許僅僅是錯覺,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可為什麼……為什麼這些天一直都能聞見這香味?縈繞在鼻端,縈繞在靈魂的深處,成為她無法擺脫的夢魘——

  只記得仇恨時,原來連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將手舉起,放在眼前,和另一個小玉的手一樣,白嫩、纖細,指甲泛著玫瑰紅。但另一個小玉,正將法力運到手上,讓手上的一碗薄粥沸騰,翻滾著冒出熱氣。萬年法力做到這點綽綽有餘,不在乎有多燙,有法力護體,這點熱度,對她來說算得上什麼。

  沸粥托得穩穩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穩定而執著,執著於記住的仇恨。

  沒有掙扎,也許是無力掙扎,輕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開下頦,固定成一個屈辱的姿態,讓他只能看著,等著那散發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猶豫,她幾乎想大聲呼喚,喚醒沉睡的記憶,但那手卻沒有半分遲疑,彷彿那抹猶豫,只是錯覺。

  低喘和嗆咳聲,猛烈地震動著整個胸腔。她感覺到了,淚眼模糊地強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個細節。

  小半碗粥已經毫不猶豫地灌了下去,纖細卻有力的手指緊緊鉗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許殘液。癱瘓的身體,在猛烈的痛楚襲擊下震顫抽動,落在女孩的眼裡,卻比最迷人的樂舞,更令她開懷欣悅。

  下意識摸著自己喉頭,喘息著,和床上那個人一起,想像流過喉管的灼熱,似乎這樣能分擔一些痛苦——然而終究是分擔不了。

  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堅強,她終於還是不敢再面對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沒有絲毫放鬆跡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剎間,楊戩並沒有太多感覺,然而隨即便是麻木的鈍痛和喘不過氣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沒來得及想什麼,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來,嘴卻被堵得嚴實,氣一滯,粥便嗆入了氣管。火炙般的燙痛,使他一瞬間幾乎昏眩了過去。

  手抬起,又落下,蓋住口鼻,緊緊地壓下去,人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拚命嚥下滾燙的粥液,引起陣陣悶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夢遠沒有結束。

  雖然遮住了眼睛,但小玉還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審視著他的神色,笑著用清脆的聲音問道:「是不是嗆著了?別急,別急,我會慢慢地,慢慢地全都餵給你……」

  手上再次運功,已有些冷卻的粥面又翻滾起來,用力捏開口,碗湊到嘴邊,頓了一頓,慢慢地傾斜。

  滾沸的半流質,緩緩地,傾入口腔,滑過舌面,滑過上次炙燙造成的紅腫傷處,堵在咽喉裡,被急喘的氣流沖得倒溢,溢著嗆進肺裡,令她的手掌,感應到那人又一陣更加劇烈的喘息痙攣。

  她知道他正艱難地掙扎著,想吸入一口空氣緩解。她甚至能想像出,那空氣被吸進肺裡,會帶來何等的清新舒適。但她卻調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燒紅的鐵水,瞥準他吸氣的同時,猛地向下傾出,堵死了所有空氣進入的渠道。

  剛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專注地感受著,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夢囈般地笑問道:「香麼?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餓了呢——比湯藥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話語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頭,又搖搖頭,像搖走什麼不該有的記憶,繼續微笑道:「來,你再嘗嘗,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會太多。他仰躺的姿勢,會確保一點殘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纖指的鉗制,更會讓所有的殘酷,都能收穫到最滿意的果實。

  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間施虐,炙出復仇的印記,又怎麼捨得著急,讓這復仇的快樂,就這麼輕易地結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見了底,小玉意猶未盡地抿抿唇,直起腰,遺憾地瞅著他,拭去他嘴角的殘粥,輕聲細語地說道:「看來真的很香啊。可姥姥會生氣的,怪我沒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錯嘛,喝得這麼急!難得我有盡孝心的機會……」口氣裡,甚至有一絲撒嬌的意味。

  小玉睜開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時沒在意過,可現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個男子,強忍著劇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裡,卻分明隱藏了憐愛和諒解。他只安靜地看著她,似乎還在看向神殿裡,在他懷裡微嗔撒嬌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卻記得,這個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縱自己壓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輕柔地摟著安慰。她知道,一個瀰漫著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遠、永遠都無法逃離……

  楊戩的口腔已給燙傷,那些下人卻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舊是粗暴的「服侍」,不會在乎。他發炎潰爛的口腔咽喉,使進食也成了一項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們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卻不像他們所想的那樣平靜與安穩。時不時好奇來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語,這就是他們所希望的嗎?楊戩,他是不是寧可與哮天犬流落街頭?至少,那裡沒有人認識他,沒有人會說,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會有人說二郎真君也有這樣的一天……

  楊戩似不在乎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極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話語過後,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靜無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鏡裡鏡外的眾人。無人打擾時他們還可以轉開目光,或怔營出神,或調息理氣,暫時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們,卻打破了這種臨時的平靜,生生將他們拉回到現實中來,讓他們不得不面對著這些痛苦的事實。

  當神仙們來得稀時,他們才鬆下一口氣,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沒有出現過。畢竟這麼長的時間,他們也知道了楊戩,他的平靜並非偽裝,這些神仙的態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麼。只有少數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當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滿嘴的苦澀,她來過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時自己並沒有進屋,不過站在院中而已。雖說到底見了一面,卻是……卻是為了制止豬八戒的無禮,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

  她不是那種喜歡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脫,事情解決,楊戩的下場就不是她所關心的事了。見了他在街頭的落魄,她甚至有一絲惻隱之心。這種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會去做。只是……她不為人知地輕嘆一聲。她那結拜的哥哥豬八戒素來好事,當年又被楊戩折磨過一番,豈肯易放過如此好的天賜良機?

  嫦娥記得清楚,那天這結義兄長像往常一樣,笑嘻嘻地趕來廣寒宮喝桂花茶,卻含沙射影地說起了楊戩的近況,顯然是聽別的仙友提到了什麼。興災樂禍一番後,他更是突發奇想,說怎麼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於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駕雲往劉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這一去,無非是這兄長的舊怨作祟。但天蓬因她被貶成豬胎,後來更被楊戩痛加鞭撻,她自覺欠這哥哥良多。更何況,新天條出世之後,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這淨壇使者義妹的身份,無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她不在乎這份虛名,卻樂於見到眾仙的目光裡多了許多尊重,再不復昔日的輕浮和曖昧。這個哥哥,她感激,愧疚,不願違他的意。同時,又想起老君知道楊戩的下落之後,說笑中也隱約地提過,楊戩法力心機非同凡響,不知如今受的傷,是否有痊癒的可能,又是否示弱於人,以待東山再起。這事在她心中縈繞,時有隱憂,如今正好順勢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頭去。果然,沒過幾天,一朵祥雲從天而降,豬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興沖沖地向小屋行來。

  眾人從半掩的門中看得分明,一顆心無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輕輕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動步。三聖母不自覺地顫聲問了出來:「嫦娥姐姐,不能進來的……你……你沒進來對吧?」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2
第三章 滅愛雨聲狂

  看得出,嫦娥並不願進去,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猶豫不決。她的心思,這時極為複雜,雖不放心老君提過的隱憂,但想到楊戩在街頭任人拳腳相加的模樣,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進屋再瞧見他一眼。

  有豬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這樣想,事實上,她也不怎麼相信如此重傷能有痊癒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決心,歉然地向豬八戒道:「我這般進去,始終不太合適。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煩請兄長自便了好嗎?」

  豬八戒訕訕縮回手,好在臉皮厚,並不覺得什麼——自從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廣寒。雖不能一親芳澤,得償宿願,但這般親近談笑,那已是老豬幾百世修來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現在,想到惡有惡報,思慕仙子多年的那個人,躺在屋裡動彈不得,而仙子卻只對我老豬嫣然而笑,攜手同行,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場時,更加令人開懷大喜。罷了,只要讓那人知道妹妹對我言聽計從,當年的一口惡氣,便也算是能出得盡了。

  一念及此,豬八戒嘿嘿地笑個不休,連帶著胸腹上早就不見的鞭痕都一塊癢癢起來。他不禁放大了喉嚨,故意嚷嚷了起來:「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沒想得周全。也是,月宮仙子心若冰清,那個混帳,若說現在這般不堪,就是當日威風八面時,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說罷,他掏出釘耙變的小梳子,耙了耙頭髮,朝嫦娥一樂,甩著袖子推門進屋去了。

  三聖母臉色發白,就在嫦娥的聲音響起之時,她清楚地看到,二哥驀地睜開了雙目,雖然平靜,卻有掩飾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說話,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失措地看著豬八戒冷笑進屋,居高臨下地來到床前,斜睥著眼,上下打量這個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親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卻漏過門隙,一直盯著外面的嫦娥。豬八戒的性子,他極為瞭解,不來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為什麼連嫦娥仙子都跟來了?他沉吟一陣,求解似地向鏡外問道:「嫦娥姨母,你……為何會來?」

  鏡外的嫦娥一怔,臉一點點漲紅,吶吶無言,但沉香並無罷休之意,專注等她回答。嫦娥無奈,斷斷續續,將老君交待,自己擔憂,豬八戒的提議,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頷首,彷彿解了心中一大疑團似的舒了口氣,但並未對眾人說什麼。多日以來,那些神仙亂紛紛的探視,他原先也只覺煩亂和惱怒。但次數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這些人走後,神色間一現即隱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聽了嫦娥的解釋,他的臉上,現出的便也是與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來如是……是啊,神仙們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慣了的,豈會真的無聊到這個地步?就算混雜了幾個看熱鬧的閑人,但更多的,卻只能是來自天廷各方勢力的窺測。

  至於老君,這道祖更是老謀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餘力,定然不願示弱於佳人,這才故意用語言教唆,種下誘使嫦娥來這一趟的前因,藉機查勘舅舅的真實傷勢。好個老君啊!難怪能與舅舅斗了多年,隨手一步棋,便蘊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讓人看出異樣,沉香暫將心事放下,對著床前的豬八戒嘆了一口氣。師父心寬體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現在這種機會,想來師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會說出些什麼?舅舅從不會示弱於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綻。舅舅該付出多少心力去隱忍,才能受得住師父必然衝口而出的冷嘲熱諷呢?

  豬八戒仍在打量楊戩,從鼻子裡哼哼著,想引起床上這病夫的注意。但楊戩神色平淡,連目光都沒有移過來分毫。他不由得大為無趣,哈哈乾笑幾聲,自己給自己找臺階地開口說道:「二郎神,我說啊,你的運氣還真是不壞。有個那樣的好妹妹,得意時可以拿來當墊腳石,失勢了,還能當後路保全自己一條命。嘖嘖,好的壞的都能沾光,你這哥哥,當得可比俺老豬舒心得多了。」

  見楊戩的神色仍是古井無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裝模作樣地把了把脈,連連搖頭,又道:「我瞧你這傷,幾千年都沒什麼指望恢復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豬這一趟來時,還琢磨著要以德報怨什麼的。可惜你嫉妒成性,當日對俺老豬的不敬,現在一一報應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沒法去救你這樣自作自受的混帳!」

  他語帶譏諷地說了半晌,不時地瞟看著楊戩的反應。但視線到處,那人的眸子裡既無怒氣,也不是見慣的陰鷙冰寒,卻是一派安寧漠然。這裡的一切,劉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彷彿都沒有映入那雙眼裡,幽深得不可觸及,卻又蘊涵著不逝昔日的威嚴與孤傲。

  豬八戒微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氣戒備,慌亂之色形諸言表,但轉瞬便醒悟過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他張了張口,找不出話來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禪心,頓被攪得亂作了一團。

  無名之火騰騰而起,豬八戒只覺得自己很生氣,只想揪住這個人,讓他望著自己,看見他的眼睛中出現一點反應,一點證明自己存在的反應。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塊來的。」果不其然,一點微弱的波動出現,雖然轉瞬即逝,卻證明了這句話敲到了痛處。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麼?妹妹是拿來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豬八戒一提到這個妹妹,立時得意起來,捋了捋袖子,來了勁頭,「我妹妹對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個體貼啊!怕我老豬長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著落坐端茶,那個忙乎,讓老豬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豬八戒提高嗓子,又覺得沒必要,湊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麼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對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對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個人的軟弱只是片刻,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那雙眼睛雖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卻是帶了幾分嘲諷譏刺,縱然有傷痛,也不能不說,掩飾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個念頭陡然生起,豬八戒又復得意起來,仰天打了個哈哈,放柔聲音說道:「是了,差點忘了,反下天廷,樹旗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經的宏願呀!不過可憐,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門就能見著——可憑你現在的情形,只怕是連下床一步,都已難如登天了吧!」

  他搖了搖頭,似是不勝惋惜,又環顧四週一番,裝模作樣地現出喜色,續道,「俺老豬既來了這一趟,就證明你我還是有著幾分緣份。想來這般癱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麼也比不了你神殿裡的自在逍遙——再說了,月亮又如何能與活生生的月宮仙子相比?咳,怎麼說呢,佛渡有緣人,老豬又素來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來幫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說著,眾人卻無不為之色變,猜也猜得出這老豬在打什麼主意。果然,就見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楊戩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將人拽下了床來。

  一聲悶響,豬八戒一隻手吃不住勁,楊戩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勁上拎,楊戩身子已完全癱瘓,衣襟被強行拎起,手足卻軟軟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頓時,楊戩一直平靜的臉色,驀然便變得鐵青。劇烈的嗆咳聲裡,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卻是連強撐起軟垂向後的頭頸,都復已無能為力。

  豬八戒知他傷得極重,卻沒料到真到了動彈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頓覺自己這行為和出家人的身份頗是不合。急切之餘,他的話裡便帶了幾分辯解之意,大聲向門外叫道:「嫦娥妹子,咱們的顯聖真君老想著見你一面。我說,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為懷,怎麼也得與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為其難一回吧!」

  緊上幾步,他大開屋門,將人從床邊拽了過來。鏡外的嫦娥不禁一個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終於如記憶中那般,出現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裡,屋裡的話,斷斷續續地也聽到了幾句,眉心輕顰著,心不在焉地撫著玉兔,暗怨這結拜兄長多事。楊戩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像奇恥大辱,雖習慣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傷,也習慣了他被她諷剌得無處容身,卻並不願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時,小屋開門聲傳入耳裡,她不情願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見了楊戩被亂髮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見慣的威嚴蕩然無存,艱難的嗆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額上已全是冷汗,半癱在門檻外,再無一分尊嚴可言。

  唯一不曾改變的,也許只有那目光了,躲閃著,卻終忍不住投過來的目光。挹鬱一現即隱,深邃的痛楚隱藏在漠然的面具後,一如往日無數次那般。但還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過來的同時,楊戩的冷汗越發淋漓,緊抿的唇上,竟變得一片青紫。

  豬八戒在一邊乾笑著,怕嫦娥惱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楊戩身上,信口開河地道:「是他,咳咳,這個,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帶他來見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豬啊。

  嫦娥白了豬八戒一眼,楊戩早就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分明是這位哥哥強搬他出來,真是多此一舉。但想到老君的顧慮,心中微動,不再責怪豬八戒的自作主張,只放柔聲音說道:「小妹豈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實在不願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豬八戒大喜,連連點頭,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極。當年我就想給他幾個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說八道,沒由來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節!」

  嫦娥卻搖了搖頭,向豬八戒拎著楊戩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雖然傷重,卻未必無力支撐。兄長你如此對他,似乎頗有無禮之嫌……」

  豬八戒忙不迭地鬆開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聲,楊戩身向後仰,軟軟靠在門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撐不住身子,慢慢向一側滑下,摔在門檻上動彈不得。豬八戒用手一指,大聲地叫起撞天屈來: 「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豬我還認不下你這好妹子呢,又豈會……豈會對他無禮?你看,看看他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沒去聽他在嚷些什麼,只探究地看著狠狽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傷勢的沉重,癱軟的身體正不住地痙搐著,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彷彿在耗盡他全部的氣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顫,喉頭也在艱難地蠕動,窒息帶來的痛苦,迫使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絲空氣,但這努力注定徒勞,伴隨而來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與喘息。

  憐憫之意一閃而過,嫦娥連自己都沒發覺地皺起了眉頭。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構成了如此鮮明的對比。這樣卑微的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僅僅因為懦弱懼死,還是抱著東山再起的固執妄想?但不論是哪一種,都令她心中的憐憫漸漸轉淡,變成一種隱約又說不清的厭煩感覺。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樣高傲的男子,會為她黯然神傷,捫心自問,她也未必就沒有一點的自豪。但現在不一樣,這樣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念著她的名字,豈不沒由來地辱到了她的顏面與清高?

  厭煩越來越盛,嫦娥只想當即抽身離開。不過,萬一真有復原的可能……雖說集市初見之時,她便把過他的脈,但到底還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豬八戒在場,她也不願露出試探的痕跡。月宮仙子素來超脫,若顧慮著這種種放不上臺面的可能,豈不是要墮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惡俗了?

  「可這麼做,是為了眾人作想——他的行徑,絲毫看不出悔改,連太上老君這般的仁長,都擔憂不已。見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預作籌謀,卻也不是壞事。若只效東郭先生之仁,將來遺禍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過非淺了。」

  她心緒轉了又轉,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訴了三聖母,楊戩才被收留在劉府的,心中一凜,頓時有了說服自己的最好理由,當下輕垂雙目,款步便走近了門邊。

  仍不願刻意去探他脈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楊戩被汗水沾在額角的散發上。遲疑了一陣,就見她俯向楊戩側倒著的身子,從懷裡取了一方白色繡帕,擦試著他不住滲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動作很是輕柔,一直緊張著的眾人,也齊齊鬆了一口氣。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溫柔的,沒有像以前一樣,以唇齒作刀劍,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傷痕。

  繡帕移到頸邊的動脈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來,似在整理被豬八戒拎皺了的衣領,卻是纖纖玉指,仔細地按在脈上,全神貫注地體察著每一次跳動。楊戩原來一直躲避著,不願和嫦娥觸上的目光,也在這一刻驀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臉上,不帶任何情感,卻蘊盡了從未有過的蒼涼。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隱匿起來,一任頸邊溫暖的纖指,注入細微的法力,穿行在殘破的經絡裡,痛如針錐。但這一點疼痛又能算得了什麼呢?他本以為這種境地下的見面,會在她的臉上,見到他寧死也不願看到的憐憫。但他終還是錯了,原來,連這不堪承受的憐憫,對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沒有豬八戒,這一趟,你也遲早會來的罷?雖猶豫著沒有進屋,但來意,卻與那些神仙沒有任何的區別。原來這便是你來見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著分毫恢復的可能……

  冷汗如漿,片刻已浸濕了衣衫。但那纖指終於移開了,纖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輕咬了一下貝齒,眼前這人的傷勢,沒有一點作偽的可能,老君的懷疑當真是多慮了。她心中一陣輕鬆,見豬八戒正憨笑著看向自己,便也報之一笑,掩飾著,在楊戩額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這麼片刻工夫,楊戩的臉上,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連唇色都乾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脫水所致 ——掩飾用的繡帕也證實了這一點,濕漉漉地幾乎能濾出水來,握在手裡,極不舒服的感覺。

  她本能地鬆開了手,任隨這繡帕飄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濕帕在風中翻滾著,沾上垢灰,折映進楊戩幽暗的眸子裡,帶著冷冷的嘲哂,傳遞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厭煩。楊戩從嫦娥處移開目光,安靜地盯著這曾經潔白的繡帕出神,卻是連僅餘的蒼涼都漸漸泯滅,透出了不帶一分生氣的寂寥麻木。

  豬八戒討好般地湊過來,靦著臉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這麼弄臟了,實在是可惜得緊。我說妹子,你看,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寶貝徒弟吧?老沒見了,我老豬還真有點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邊,起初忐忑不安,到後來又頗有幾分嫉意。現在好容易找了個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像來時一般地,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沒有掙開,豬八戒更是一樂,絮絮地說道:「你和三聖母也有些日子沒聚了,走吧,這是下人才來的地方,咱們這麼從天而降,傳出去只怕會惹人笑話的。」輕輕一拉,見她也無意反對,一步邁出,便向院門處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頭看一眼軟在門邊的楊戩,有意讓豬八戒將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處,不遠處就是僕人的小屋,正聚賭吵鬧著,人聲嘈雜,於是到了口邊的話,便又被她嚥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說過,有專門的下人在侍候這二哥。待會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開口,去掃了兄長的好興致。」

  兩人的背景,消失在院牆邊,天色也漸漸晚了,斜陽鋪在地上,殷紅如血。眾人徒勞地候著,目送夕陽最後一抹餘光斂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輪值前來送食,是再不會有僕人,能想到這間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過去,這屋裡終究還是沒人來過。楊戩一直盯著那方繡帕看,便如當年看著那盞廢棄在階上的寶蓮燈一般,偶爾牽動嘴角,艱難地微笑一聲,便有血從他乾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難止的冷汗,直曬炙熱的陽光,使得虛弱的身體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時分,竟是連神識都慢慢有些散亂起來。

  也就在這一夜,淅淅的小雨從天而降。屋門沒關,木門嘶啞地響著,一下一下被風盪開,送回,敲擊著楊戩癱軟的身子。三聖母守在他身邊,怕鏡外的好友難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時悄然抹去淚水,忍了又忍,終還是詢問般地向沉香說道:「有兩天了……明天,下人們也該過來了?沉香……你說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著小玉,正俯身試著舅舅的脈息,聞言苦笑一聲。過來……遲早終會有人過來。可這樣的折磨,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呢?妻子,嫦娥姨母,娘親,每個人在追悔著往事。但每個人的心底,都確實有著一道邪惡之門,區別只在於何時打開,面對著誰打開而已。若不敢面對這道門打開的真正原因,這樣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麼?

  風雨越來越大,楊戩大半個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積水裡。三聖母心疼難當,卻又有些慶幸。二哥是側在門檻之上的,被飛簷隔阻了雨幕,連飲一口雨水,緩和唇舌焦炙般的乾渴都成了奢望。現在,疾風捲灑著驟雨直砸在臉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張的口中,雖然嗆出一陣又一陣的劇咳,但到底,可以彌補些大量脫水所致的虛弱了。

  鏡外嫦娥木然地看著,已經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她棄下的那方繡帕,污穢了本色,被風雨挾裹著漸飄漸遠,不復映在那個人一直凝望著的視線裡。那人疲憊失神的雙目更見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無由地顫慄了一下,難以承受的悲傷突然便席捲而來。

  再大的風雨都會停止,再懶惰的僕人,也會有來送食的時候。而那日的行徑,好友沒有明說的責怪,最終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被這眾人,甚至被她自己,習慣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給他的傷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鏡中回溯的這些歲月,注定是徒勞的交錯。但傷害卻是真實的,真實得讓她無以背負,不能忘卻,卻又不敢不去忘卻。

  出陣之後……出陣之後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傷害?

  天終於大亮,也終於有人端著粥碗過來了。見了楊戩的情形,僕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煩地將人抱回了屋內。眾人都如釋重負地輕吁了口氣,嫦娥卻沒有絲毫的喜色,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伏在了龍四公主的肩上。

  龍四癡癡地看著鏡裡的楊戩,渾沒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聲,嘟囔著安慰了一句:「都是過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裡去。淨壇使者是佛門的紅人,多順著他點,在當時原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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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單位最近太忙了,基本上了班就得埋頭幹活一直到下班……而且,禍不單行,小區的變壓器燒了,已經停了兩天電,別說上網,俺連開機碼字都不可能,淚。

  今天溜上來更了一篇評和兩章內容。。。。。至於下次更新,只能求二哥保佑,供電局的效率更高一點,早一點修好那個見了鬼的變壓器。。。。。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2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過去多久了?三聖母已經辨不清日子,只覺得比華山下的二十餘年更長,長到沒有盡頭。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來,天氣越來越熱。小屋本是儲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籠一般。楊戩本就體弱,不時冒虛汗,此時更是汗出如漿,衣被盡濕,幾欲脫水。

  「人呢?怎麼沒有人來?」

  三聖母一次次到門前張望。她還記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過一晝夜的工夫,便因體虛脫水,險些難以支撐下去。那時是暮春,現在卻正值盛夏,再這麼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設想了。沉香扶著她輕聲安慰,無法勸住母親的焦慮,再看看屋外瓦藍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長嘆了一聲。

  實在是太熱了,連遠處樹蔭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可這小蟲又能知了什麼呢?故事後的依然有著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隱在溫和的面具後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無知者,才敢這樣大聲地宣告著吧。而真正的觀望者,卻躲在暗影裡嗤笑,嗤笑著無知者的幼稚。

  這樣的天氣,懶散慣的僕人,就更不願意幹活了。可這病夫的情形,卻又令他們不敢不來——到底是主人家帶回來的親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來這責任卻也不小。但態度自然越來越惡劣,尤其是劉富,恨活兒擾了他的賭興,每次來都罵不絕口,餵食擦身,下手也越發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聖母又一次到門前張望時,劉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著食盤,罵罵咧咧地踢門走了進來。

  眾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陣擔心,劉富明顯在火頭上,氣洶洶地漲紅著臉。木捅放下,食盤擱在破舊的小木桌上,就聽他直著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麼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爺想起來,累死我們這些苦哈哈的窮下人!」從食盤裡取了一碗湯,不甘心地又嘟囔一聲,「還真他媽好運,少奶奶和少爺親自下廚做菜,末了竟是送給你這廢人來嘗!」

  三聖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飄向了兒子媳婦。沉香已從門邊跟了過來,臉色發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發抖。

  龍八在鏡外想了起來,困難地嚥了口唾沫,解釋道:「那天……我們、我們不知誰想起來的,想下廚做頓飯,丁香教我們。」頓了頓,不知怎麼說好,「我們……我們沒做好,太鹹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誰想起來的……說第一次做的東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讓劉富……讓劉富拿去餵給真君……」小玉失神地補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還加了許多辣椒……」

  掰開楊戩下頦,劉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著紅油的湯一進口,便嗆得楊戩大咳不止,險些噴得劉富一身都是。劉富擦去臉上幾點殘汁,火辣辣地頗不舒服,更是心頭火起:「老子剛才賭得正順,卻被喚來服侍你這個廢物。怎麼,你還真當你是根蔥,操,噴老子口水!」

  抬手一記耳光擊下,楊戩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抹鮮紅,也不知是辣油,還是口中燙傷的舊創被震出血來。劉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罵道:「算了,不和你計較,免得真死了,卻賴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贏特贏時被臨時叫來送湯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發洩,倒也不是存心要傷人的。

  發著牢騷將餘下幾口湯灌完,劉富扔下碗,掀開楊戩身上的薄被,準備替他擦一擦身子。畢竟是盛夏,服侍著臥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懶也免不了這項差事的。

  順手撈起楊戩佩掛著的銀飾看看,亮閃閃的晃眼。在破廟時,哮天犬怕惡丐看中主人的飾物,千方百計將它污得黝黑,但時日既久,早已恢復了本來的色澤。劉富看了看,又丟回去,雖然眼饞,但畢竟和扣份錢不一樣,病人身上戴著的,公然拿去,他還沒這個膽子。萬一哪天主人家問到,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想到一點油水撈不著,他更是火大,動作就更加粗魯,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將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見他轉身去拎木桶,從桶裡撈出一塊粗布,氣哼哼地道:「還要老子幫你洗漱,真不知幾世修來的福份。老爺夫人也真是好心過了頭,這種廢物,養在家裡到底有什麼用處?」草草濾去粗布水份,回到床邊,開始了這項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楊戩性情孤傲,如此狼狽的境地,他是寧死也不願落入別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時日,這一幕在眼前上演時,眾人都會自覺地將目光移開。但這一次,雖仍是沒有去看,但楊戩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聲音,劉富氣哼哼的低罵聲不絕於耳,令每個人的心中都似壓了一塊大石,又似吊了七八個水桶,上上下下地無法安穩。

  「劉沉香……你們便是這樣照顧二爺的……原來你們,便是這樣好好照顧二爺的!」

  鏡外,有誰嘶啞著嗓子吼了一聲,聽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個。沉香沒去分辯什麼,只半蹲在地上,拳頭緊抵胸前,拚命忍住喉裡的哽咽。好好照顧……在崑崙山下,在破廟裡,靠這個念頭才支撐了下去,但這樣被照顧著?親人第一次想到他,送來的飲食,就是這樣的東西。就算是對陌生人,也不會是這般的無情!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那個時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還記得每個盛夏,連下人的房中,都會有冰塊降溫,上門乞討的乞丐,也會多送一份錢權當消暑。人人稱讚著劉府的仁厚,羨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氣。可誰又想到,這仁厚的背後是些什麼?這樣的一間黑屋,這樣艱難的生存……沉香驀地睜大了眼睛,一個念頭讓他不寒而粟——

  現在,人人都寄希望於將來,希望出陣彌補這一切,付出他們遲到的關愛。但那時,會不會……

  劉富收拾起桶碗,終於摔門離開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劉富弄裂的舊傷,浸在滲出的汗水裡,也如同千萬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著肌膚。楊戩昏沉的神識,卻因此而清醒了些,費力地低咳著,想控出肺裡嗆入的湯水。

  想著剛才那碗湯,是小玉做的,還是沉香?雖讓他吃了苦頭,卻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這許多汗,這碗與其叫湯不如叫鹽水的東西,正好補充了他所失去的鹽份。這算是陰差陽錯的幸事,還是他這樣的罪人,連想著一死解脫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著,略舔了舔乾裂的唇,露出幾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過,稍有涼意,轉眼又進深秋。

  這一夜無月,亦無星,濃黑的烏雲從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終於落了下來,敲得屋簷一陣急響。

  楊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聲很急,風亦呼嘯狂吼,這房屋便似那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小舟,彷彿隨時會被掀翻。

  不過這也不是他能改變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淺淺呼出一口氣,楊戩收斂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經脈早已經損毀嚴重,如今重聚真氣通關過穴,好比任由黃河水氾濫,猛衝入窄小的溝渠之中。內息在楊戩胸腹亂竄,他只能咬牙忍著,待到一周天完畢,早已是渾身汗透,疲憊至極。

  屋外的風刮的越發狂了,小破屋的木門早就被吹開,如今更是被隨意肆虐的支呀開合。楊戩卻不理會這些,夜方過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煉下去。但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驀地從他手上傳了過來。

  久違的酥癢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條溫熱的舌頭在輕輕舔著他汗濕的手背。「這是……」楊戩一驚收功。

  「這是……」眾人也驚呆了。夜色中,一條黑色的細犬蹲坐在楊戩的床邊,親熱的舔著他垂在床邊的手。在這風雨之夜,偷偷溜進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裡似乎靜了下來,連屋外的風雨之聲也收斂了許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見那隻手仍然垂著,如熟睡般沒有任何反應。它便用牙齒輕咬了一下修長的手指,牙齒剛觸及肌膚,身子卻往如彈簧般往後射去。眾人只見哮天犬後躥落地後,可笑的以爪護頭,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卻翹的老高,微微晃動,口中嗚嗚作聲,彷彿是可憐的討饒,又似無賴的撒嬌。

  然而,無論是懲罰還是撫慰,哮天犬都沒有等到。許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頭來,它呆呆的看著垂在床邊的那隻手。那隻手膚色青白,乾澀的皮膚緊緊貼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層皮膚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醜陋突起,裡面的血液也彷彿凝固一般。指尖沒有半點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亂絞的參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來,它的眼睛睜的極大,胸口的明顯起伏著。看著它一步步向楊戩走去,眾人的心中都在轉著一個念頭:哮天犬是否認出了它的主人?他們已經無暇去考慮哮天犬為何到此,他們只希望哮天犬能夠為楊戩做些什麼。是的,為楊戩做些什麼,無論做什麼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諸楊戩身上的惡行,他們已經無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們只希望有人能夠對楊戩好些,楊戩在這三年中能夠有一刻的歡愉,這樣,自己的心中也能好過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卻是迷茫的,忘憂草在它身上仍然發揮著應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邊。它嗅了嗅楊戩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尋的味道。它用頭蹭了蹭那隻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動。哮天犬舒服的瞇起了眼睛,享受著被撫摸的幸福。楊戩感受著掌心濕漉漉的毛髮,本來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兒,如今的毛髮越發粘澀,甚至糾纏打結。楊戩微微蹙眉,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為何如此的狼狽?他不知道哮天犬緣何而來,卻只希望它立刻離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即使哮天犬已經失憶了,他也不想它見到自己如此的模樣。

  手指忽然觸到了柔軟之物,那物轉動了一下,該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親暱的嗚嗚低呼,將耳朵溫順的後貼。它抬起頭,輕輕叼起楊戩垂在床邊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將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著頭。它本能的想親近這個人,卻不敢大膽地與之平視。於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僅有一單薄至極的破被褥,黑色的棉花從拖線處翻出,散發著濃重的霉濕味道。被褥上還零散的落著食物的殘渣,粥汁的殘痕,還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見此情此景,心如刀絞一般。它膽怯目光順著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著……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2
第五章 忘憂多瑟縮

  

  終於,哮天犬看到了那張臉。凹陷的雙頰,蒼白得全無血色,近在咫尺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孔。一瞬間,哮天犬的心如墜冰淵,失望到了極點。它直欲轉身離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卻生生無法挪動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著他。哮天犬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它應該沒有見過這個人,但是他的氣味卻無比熟悉,彷彿自它曉事時便在一起,不離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濕濕的鼻子,貼在楊戩的臉上。楊戩一皺眉,狗兒這動作他不知道糾正了多少次,直到現在還改不了。緊接著,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他消瘦的臉頰,乾裂的唇上,滾燙得如同狗兒赤誠的心。記憶裡湮滅的容貌無處可尋,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隨,至死不棄。

  楊戩的眉宇鬆了下來,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讓他感動。對著狗兒純良溫順的烏黑眼睛,楊戩鐵石般的心竟然軟了下來。哮天犬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著楊戩的兩頰,額頭,眉梢,眼角,……楊戩閉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趕哮天犬走了。雖然他知道,只要一個嚴厲的眼神,就能把服從慣的狗兒駭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戀不肯離去,就臥在楊戩的床下睡了。楊戩在床上卻全無睡意,他細聽著哮天犬的睡夢中的呼吸聲,淺而紊亂,不禁微微皺眉。果然不多時,哮天犬便被夢給魘住了。眾人只見哮天犬睡夢之中眼睛雖然閉著,四肢卻拚命刨地,彷彿是在挖掘找尋什麼。梅山老大嘆道: 「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經常如此,起先幾天一次,後來便是一夜幾次了。他再折騰一會兒,哭出來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頭,發出一聲悲淒的哀嚎後,痙攣的四肢便不再動彈了。哮天犬癱在地上好一會兒,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他膽怯的偷看了一眼楊戩,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嚇到了。他卻不知道,自己落在楊戩的眼中,卻是怎樣的驚恐無助。

  於是,楊戩看看哮天犬,復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復安靜。哮天犬臥在楊戩的床尾,蜷成一團。小床不大,楊戩的腳觸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涼僵硬的雙足第一次有了溫暖感覺,那是哮天犬柔軟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卻在微微的顫抖著,楊戩臉有憂色,是哮天犬依然被夢魘所困擾,還是被這小屋的寒氣所侵?眾人卻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臉上無聲無息全是淚水,他顫抖是因為他在強忍住抽泣。剛才的夢中,哮天犬又夢見了那雙眼睛。以往的許多夢境中,那雙眼睛總是帶著親切的笑意,有時也會不耐煩地喝斥。然而剛才,卻是從未有過的嚴厲,趕著它走。哮天犬不會違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離開之後,哮天犬又能到哪裡去呢?哮天犬瑟縮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貼的楊戩更緊了。希冀著安寧的狗兒,靠著真實的存在,慢慢睡去,臉上猶帶淚痕。

  「天亮之後,就讓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這個廢人了。」楊戩的眼睜著,看著破爛的窗紙慢慢的泛白。腳下忽然一動,是哮天犬躡手躡腳的爬起來。楊戩聽著哮天犬輕輕的躍下床,門被碰了一下,又磨蹭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漸漸遠去。

  秋寒侵髓,不多時候,楊戩的雙足漸漸冷下來,又凍的麻木,再沒有任何感覺。他看著結滿蛛網的屋頂,哮天犬走了,彷彿整個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溫暖就當昔日的殘夢吧。

  時至中午,有僕人給楊戩灌粥。這次依然是劉富,他輸了好多月供,又被連派了幾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開楊戩的嘴,邊灌冷粥邊想著如何再把本翻回來時,忽然有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劉富以為是其他僕人催他去賭,回頭剛要喝罵,眼前竟然是一隻人立的畜生,赤紅的眼睛如同地獄中的火焰。劉富「媽呀」一聲,摔了粥碗便往外逃開。

  哮天犬嗅到殘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攆上去在門口仆倒了劉富,卻咬不下去,因為他的口中銜著一隻肥膩的醬豬肘子。僕人連滾帶爬僥倖逃脫了,一路叫喊著往外奔去。而廚房方向也像炸開了鍋似的吵鬧,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正在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哮天犬已經搖著尾巴,將偷來的肥豬肘送到楊戩的唇邊,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著哮天犬慇勤的孝敬,楊戩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見楊戩不吃,退向後,喉裡嗚嗚著,有些受挫的模樣。它將豬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轉而小心的用牙將肉從骨頭上一絲絲剔下。

  哮天犬正專心撕肉,叫罵之聲也追到了小屋門口。眾人朝門外看去,十數廚役僕人舉著菜刀木棍,氣勢洶洶而來,劉富也夾在其中,探頭探腦著向屋內張望。

  屋內哮天犬卻旁若無人,一心一意剔著肉,彷彿那是天地間最為重要的事情。一個僕人仗著膽子,站在門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側避開。其他僕人見哮天犬並不反抗,膽子俱大了起來,舉著傢伙衝進小屋。

  此刻,豬肘已經剔的只剩一根骨頭。哮天犬扔下骨頭,身子弓起,頭卻低著,看著地上那一隻隻擅闖的腳,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聲慘叫,第一個闖入的僕人的腳踝上,被惡狠狠咬了一口。「瘋狗,是瘋狗!」其他僕人都大驚失色,爭相逃命。他們退到院中,回頭看去。只見那只瘋狗堵在門口,勢若猛虎,兩隻眼睛赤紅如火焰,鋒利的牙齒閃著寒光。

  哮天犬見那些僕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兩步,忽然人立起來,仰頭長嗥,淒厲無比。周圍的所有犬隻,聽到嗥聲也一起狂吠,有千軍萬馬之勢。眾僕人聞聲俱膽戰心驚,發一聲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聲,回轉屋內。他看了看肉一堆,骨頭一根,竟然搖著尾巴叼著骨頭送給楊戩。楊戩噗哧一聲樂了,這只愛啃骨頭的笨狗兒啊。小玉呆呆的看著楊戩,忽然道:「舅舅好久沒有這樣高興了。」眾人俱默然,被時光推著看了幾千年,楊戩這樣開懷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數。待到三聖母被壓華山後,更是愁雲鎖眉,終日不得開顏。

  哮天犬也知道錯了,他顛顛小跑著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見他使勁的嗅著空氣,發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緊張至極,彷彿有大敵將近。就見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頭蹭蹭楊戩的腿,似乎要他跟著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門邊,回頭看去,楊戩仍然一動不動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圍著楊戩急速的轉著圈,忽然又跑到門口嗅了幾下,神情越發惶恐起來。他朝門外邁了一步,忍不住回頭又看楊戩一眼。楊戩卻閉著眼睛,不去看他。

  哮天犬終於決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來。最後一瞥間,楊戩的雙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來用嘴將薄被將楊戩的雙足裹緊,但他蓋住了雙足,卻蓋不住胸口。蓋了胸口,卻掩不住雙足。哮天犬焦燥起來,他咬著楊戩的衣襟拖他起來,一鬆嘴,楊戩的身子又軟軟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帶二爺走,他不捨得二爺呆在那種地方啊!可是,他怎麼變不了人形?還有,哮天犬怎麼會來,你們不是說他一直在灌江口嗎?」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們咆哮起來,他用手點指著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搗的鬼?」

  梅山老四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卻是梅山老六答道:「不關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視老六:「那麼是你!你還記著斷臂之仇,發洩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臉色頓時又青又白,一口氣噎在胸中,差點昏厥過去。

  鏡中,哮天犬已經將楊戩頂著坐了起來,但再也無計可施了。他的雙眼驚恐的盯著門口,想走卻不捨楊戩,終於走不脫了。小屋內無遮無攔,哮天犬竟然縮身藏在楊戩的背後。楊戩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躲法別人一進屋就能看見。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沒有能力保護於你,你為什麼不早點逃走呢?楊戩決意護住哮天犬,他強運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楊戩凝神看著門口,額上不斷沁出冷汗,身後的狗兒在瑟瑟發抖。

  外面的強光忽然被屏的嚴嚴實實,兩個魁梧的身影一動不動的堵在了門口。他們的目光向小屋內掃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頭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其中一個大踏步上前,從楊戩身後探臂膀將哮天犬拽著尾巴倒拖了出來。哮天犬被他倒提著,爪子亂抓亂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鬆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著牙齒,渾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

  「老三和老五!怎麼是他們!」日光從半扇門透了進來,讓小屋裡的人看清了這兩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還堵在門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們來做什麼!」床上的楊戩認出了是這兩人,心便放了下來,想這兩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這樣也好。

  不多時,小屋內已經被折騰得不像樣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頭,在追打中被踢飛踩爛。終於,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內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經用盡了。看著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紅著眼睛,用爪子拚命的抓著自己的脖子,脖項間的皮毛都給血濕透了。眾人細看哮天犬,原來他的脖項之上,有一條極細的鏈條。越是掙扎,扣的越緊。

  「這是……鎖妖鏈,專鎖妖物的法力,禁錮其真身,使其不得變化的。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你們居然用它來對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眥欲裂,他舉起拳頭欲向兄弟們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淚道:「老大,我們兄弟對天發誓,絕對沒有虧待哮天犬之處。老三和老五也實在沒有辦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還安生些。你離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幾次我們險些追不回他。最後都無計可施了,只能用這個……這法寶有追蹤的功能。我們也是怕哮天犬丟了啊!」

  梅山老大看著跪著的眾家兄弟,他的拳緊緊的攥著:「老四,這鎖妖鏈是二爺親手做的……送與你我兄弟防身。你們用它對付哮天犬,讓二爺看著,讓二爺看著……」忽然,他說不下去了,提起的拳頭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鏡中,哮天犬已經被鎖妖鏈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拚命抓著。梅山老五趕緊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給勒斷。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這兄弟倆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後,老三手腳麻利的取出萬寶囊將其裝入。這萬寶囊亦是楊戩賜於梅山兄弟的寶物,任哮天犬如何掙扎,都無法破囊而出,但囊內靈氣棄沛,卻有著安撫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別鬧,我們一會兒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著拍拍亂動的萬寶囊。從頭到尾,兩兄弟都不屑看床上無恥小人一眼,他們拿了哮天犬出門踏雲就走。

  不該來的,來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楊戩一個人閉目僵臥在床上。眾人呆呆地看著,卻沒人再說什麼,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鏡裡鏡外死一般地寂靜。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膽怯的僕人們又拿著棍棒進來查看時,狗兒悶在袋裡的哭泣,仍彷彿縈繞在整個屋裡,縈繞在每個人的耳邊。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2
第六章 解印啟微芒

  

  秋去冬來,天氣越來越冷。待到進九之後,屋裡滴水成冰,北風從破損的窗隙直灌進來,這間小屋,竟是比冰窟還要冷上幾分。可誰也沒想過送來厚些的被褥,更沒人想過,給屋裡燃些取暖的炭火。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楊戩受寒後傷病急劇惡化,昏迷的次數,也一天比一天頻繁。

  快過年了,辭舊迎新,講究的是喜慶吉利,送飯的僕人自不敢通報,讓主人去觸這個霉頭。劉剛胡亂討來些藥物,全不對癥,也吃不準份量,徒然令楊戩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後連這兩人都懶得管了,三四天進來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聖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額上。二哥已高燒了六日,身子卻因寒戰不住顫抖著。微不可聞的呻吟從喉中逸出,時斷時續,三聖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過去,否則就算痛苦到極點,二哥也還會用堅持與冷漠來武裝起自己,決不允許自己有片刻的軟弱。

  爆竹聲不間斷地從窗外傳來,天半黑了,正是晚宴開席的時候。笑語喧鬧聲雜著喧天鑼鼓,闔府上下盡情慶祝著新年的到來。三聖母茫茫然地站起身,過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是除夕之夜。她慘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裡有人來看過二哥麼?我沒有……你和小玉來過嗎,也沒有?我去叫你們。二哥在家裡住了三年,我該來看看他,該想起來看看他的……」

  她遲鈍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話也說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發生的過去,注定什麼都改變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想衝出去大叫大罵,罵醒當時的自己,彌補所有的過失,讓舅舅的痛苦,能稍稍減輕幾分……。

  透過半掩的木門,他看見母親行出百步,對著前院正廳的方向,哭倒在雪地裡。他還記得,很久之前,才回到這個遙遠的時空,當他們還帶著偏見看待舅舅做過的一切時,就已驚訝著那個十幾歲的少年對妹妹的呵護和關愛。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會不眠不休,衣不解帶地守在床前,細心地哄著她吃藥,變著法兒逗她開心……

  後來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嬌慣的少女,纏著哥哥索取無度,卻從沒想過,要為兄長做些什麼。她並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聲二哥,一句無心的關懷,就可以讓哥哥心滿意足,欣喜得再無所求。

  再到後來,所有往昔的溫暖,只留在那兄長一個人的記憶之中。妹妹肯給予的,唯有無休無止的傷害與怨恨。她不知道,為她梳理鬢髮的少年,問寒問暖的二哥,從來就不曾離開過。只是,她被偏見蒙閉了雙目,只看得見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與冷漠。

  輕輕的抽泣想打斷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過頭,小玉縮在角落裡,掩著眼不敢看屋裡的情形,淚水打濕了衣襟。他過去,將這女孩摟在懷裡。沒有出聲安慰,安慰又能有什麼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著,卻強忍住淚,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麼,又能留得住什麼?三千年,沒有見舅舅落過一滴淚,舅舅說,那是因為沒有落淚的資格。那麼,沉香,你呢?

  下定的決心再度在心中翻騰著,輕拍了拍小玉的肩頭,他緩緩走出小屋,扶起淚流滿面的母親,讓她輕倚在自己懷裡,就像,很多年前,舅舅做過的那樣。

  因為他劉沉香,自從崑崙山劈出那一斧時起,也就同樣沒有資格,再去放縱自己哭泣軟弱了。

  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還難熬。眾人看得出來,楊戩的身子越發虛弱,但法力卻重新凝聚了許多,他日日無人時的苦練,畢竟不是白費工夫。三聖母自恨什麼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過去,好讓她回去,接二哥回華山療養,永遠永遠離開劉府,離開這間小屋。

  有人在門外徘徊,腳步聲很熟,眾人在屋內看不到,但三聖母卻聽出來了,低聲道:「是娘。我瞞了娘三年,她終於知道了。二哥,你聽,她老人家來看你了,娘還是很關心你的……」隨即想起後事,她的臉忽然變得一片蒼白。

  腳步聲漸漸遠去,三聖母鬆了一口氣。「不是今天,還好。那天的聲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會注意到。」她安慰著自己。但一低頭,卻見楊戩眉頭微皺著,神色間掩飾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顫,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會的,他身子虛弱,不會注意那麼多的……」

  每當深夜,瑤姬的腳步便會打破了小屋的寧靜,卻從沒推門進來過,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著二哥有著幾分期盼,卻又蘊著悲傷的眼神,三聖母不由慢慢走到門外,看著徘徊不定的母親。儘管已知結局,她卻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聖母跪在地上,仰頭看著母親,看到瑤姬猶豫很久,終於下定決心伸手推門,三聖母繃緊了身子,鏡前眾人也是大氣不敢出一口,唯恐驚走了瑤姬。瑤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這數千年的歲月,他是如何走過來的。

  『娘……『一聲呼喚,瑤姬的手縮了回來,三聖母絕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從前方轉了出來。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為什麼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二哥,為什麼要讓他這樣孤獨的過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邊,沉香為她讓開位置。屋外的對話卻跟在身後飄來,下意識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沒有用,楊戩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遠了,門最終也只推開了一條細隙。楊戩閉上眼,遮住滿懷的失望傷心,卻再也遮不住淚水。一滴、兩滴、三滴……無法擦拭的淚珠滑過臉龐,落在胸前。三聖母抖著手去擦,她模糊混亂的腦中只記得,二哥是從不願在人前落淚的。怎麼能呢?在被毒蜂蜇傷的時候,在被他珍視的妹妹拋棄的時候,在法力盡失任人辱打的時候……她的二哥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啊!

  淚水穿過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臉頰的冰涼和淚水的滾燙,卻無法為他拭去一點水痕。就像她無法將那些傷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著你,守著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諒,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儘管我知道,你根本不會怪我……發生過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淚水,永遠,是永遠也抹不去的。

  淚已盡,乾裂發白的唇卻泛起鮮艷的紅,血正不受控制的湧出。心情激盪,竟使他的內息逆沖,千瘡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殘。楊戩這時卻睜開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裡有衣服遮著,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著什麼:齒痕,數千年未曾消去的齒痕。看著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帶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現起密室中他說過的話,道出了眾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說過,小時候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錯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厲害,又哪裡及得上心痛……『

  仍是沒有人來過問過他的傷勢,下人們倒是有過稟報,卻只有劉彥昌來過。他來做什麼呢?宣揚他的仁義、指責二哥在演戲,好可笑的說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這樣來的?看著丈夫的表演,三聖母靠在床邊呆呆地想。沉香摀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說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話聽來是多麼諷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為是的責任,全是面前這個被你斥為演戲的人賜給你的……『鏡前的劉彥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麼想起去那的,是怎麼想起去說那樣一番話的,那不是給如今的自己……找來的難堪嗎?

  低低咳了幾聲,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劉彥昌來了又走了,不用見到這個騙了他妹妹的人,楊戩甚至有一種久違的高興的感覺。三聖母和沉香卻在自責,他們是知道這件事的,知道他傷勢惡化,可是他們沒有動過來探視的念頭。他受傷不是一天了不是嗎?他的傷勢經常復發的不是嗎?他既做了那許多惡,收留他已是仁至義盡,何必再來多管,給自己找不痛快。內心深處,他們還是有一分恐懼,那個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敗在了他們手上?雖知他經脈盡毀,卻怕他異於常人,若為他療傷,萬一哪天恢復功力,豈不給自己帶來麻煩。於是他們任他一人躺在這裡,帶著一身反覆發作從未治療過的傷痛躺在這裡。

  門外傳來腳步聲,眾人一陣心驚。如今對小屋中的來人,他們又是企盼又是恐懼。這裡往往兩三日不見人影,就意味著楊戩要忍饑挨餓;而來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動作,將平素不快發在他身上的舉止,又讓他們如何忍看下去?

  楊戩卻總是那麼平靜,甚至不見他凌厲而帶著殺氣的目光,那歷經千年拚殺而磨練出的氣勢豈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靜靜躺著,任他們為所欲為,只偶爾有些不耐地皺皺眉。三聖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這些卑瑣無能,以能向弱於己者耀威為能的小人,壓根不屑於和他們計較糾纏。他煩惱的,只是這些人怎麼總不離開,耽誤了他的練功。只是二哥,你卻不得不受這些人的欺凌,而這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

  門推開,是丁香?三聖母已經記不清日子,看見丁香,想起那次楊戩莫名其妙受傷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結束了,丁香來了……『丁香拿起楊戩的銀飾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點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這時龍八也闖了進來,三聖母望著他道:『八太子,你就是這時弄傷他的嗎?『不需他回答,鏡中已顯示了事情的發展。龍八伸手去扯銀飾,卻扯不開,反將楊戩身子帶得坐起。由於身子早已癱瘓,全憑頸上細索拉著,楊戩後頸已被勒得滲出了血,頭卻無力地向後仰去。龍八再用力拽了兩下,仍是沒扯斷天蠶絲製成的細索,楊戩身子隨著他的動作搖擺,血已將細索染紅了。龍八見丁香目光迷茫,更是著急,見楊戩已被他拉起,乾脆一揚手,直接從楊戩頭上褪下。失了依憑,楊戩揚起的長髮披到臉上,人卻重重向後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聲悶響。

  光華從銀飾上迸出,折回楊戩體內,龍八低下頭,不敢看鏡裡楊戩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沒人來說他,他的作為,比起別人,真正又算得上什麼?說到底,他還是個單純的年青人,當時見楊戩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來了三聖母,讓她,第一次踏入這間屋子。

  那時,沒人知道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龍八不知用法才誤傷了他。但現在,人人都知道拿開銀飾,會意味著什麼:為了沉香能劈開乾坤缽,他放棄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願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現在,法力回來了,他的身體,卻因為連綿三年的傷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這強橫的力道。

  如果,三年裡他能得到一點救治……

  如果,那天瑤姬能進來看看他,讓他的舊傷,不至再度惡化……

  如果,龍八沒有拿開法器,而是在大家脫陣之後助他取回……

  但這世上,又怎會有這麼多的如果?做錯了的事,是再也無從挽回的了。

  三聖母看著自己進來,心中一痛,她都說了些什麼?「……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還讓龍八不用告訴其他人……真是怕母親牽懷嗎?不是。自己,只是不願意生活中,再出現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說到華山三聖母,都道是優雅高貴,溫柔體貼。是了,二哥也向來以此為傲,當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時,他神色間是怎麼樣的自豪。只是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從來不曾給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現在,眼前事儘是當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時的自己,每日來調理了內息就離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後來便熟視無睹,只是不欲他死在親妹妹家中,傳出去惹人笑話。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呢?為什麼自己在面對他時,就會變成另一個人?

  是他掩飾的好嗎?似乎也不是。當她詐傷,用寶蓮燈重傷了他時,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強言安慰。卻只有她,固執地以為,是受了二哥的欺騙。她只念著不能在朋友面前丟臉,絲毫沒有在意,他傷後發白的臉,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這個妹妹,何時將二哥放在心上過?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記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為了替織女說情,在他傷勢未癒的時候,以此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鏡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時,她仍百般找借口,為自己開脫。

  如果是別人,她會這樣嗎?她從沒想過。她只是覺得,在他面前,她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間,又有什麼會是天經地義的呢?相愛的丈夫,會因為難守寂寞拋妻另娶;親生的兒子,會為喜歡的女子放棄囚禁中的母親。知心的朋友,除了熱心腸的四公主險些喪命,別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時隨眾說上兩句,又有誰真會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麼,她憑什麼認定,二哥就該什麼都聽她的,什麼都順著她?憑什麼她就覺得,二哥一旦違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虧欠了自己,傷了自己?

  幸好,也許她該說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沒有聽見她的話。為什麼她做的事,總是能如此輕易地戳傷他的心!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2
第七章 驚雷聞舊約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時的自己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三聖母視而不見,只是半倚半坐著追溯往事。偶爾垂下頭,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淚水。

  是啊,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撐不下去了。可是,面對他的虛弱,為何她竟會如此冷漠,如此絕情?當時說出的話,時時在耳邊迴盪著,每一個字都剌得心中生疼。報應………固然為了安慰龍八,但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聖母將唇咬出了血,那時的自己,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寵溺與關懷,只記得……只記短短二十來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來得頻繁,兩個僕人不敢多偷懶,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楊戩在昏迷之中,餵食更是不便。僕人們懶散慣了,又怎會有太多耐心?罵罵咧咧地掰開口,手上故意加勁,只恨不能讓這廢人就此死去。三聖母心如刀絞,看著二哥連哽帶嗆,每一餐,一口薄粥強倒進去,便和著血咳出大半。僕人們不管他因窒息而變得青紫的臉色,每每在他嗆得喘不過氣來時,仍強行著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沒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頓飯。為他治傷時,見到了他身上經久不愈的瘀痕舊創,也全然無動於衷。竟是沒有想過,要為他拿些藥來,順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著日復一日的煎熬。其實下人們的態度,自己是該看出來的了,只是自己不願多管,那時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著逃避,忘記和這二哥有關的一切。

  三聖母目光散亂,回思往昔種種。小玉坐在她身邊,也在想著密室裡的日子。自己嬌嗔地叫著舅舅,偎在這個人的懷裡,受著他父親般的照料縱容。「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藝,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那些話,是她親口說出的啊!現在,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壓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終於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邊,緊緊握住楊戩的手,似乎這樣,他才能確定舅舅不會就此離開,不會連補償的機會,都會永遠地失去。此時,他驚喜地看到,楊戩緊蹙著眉,眼睛睜開,隨之又無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歡喜,三聖母卻是一顫,伏在哥哥身上失聲悲泣,「這是我最後一次進小屋來看他。為什麼?為什麼我竟不肯多來一天?二哥那時的眼神……他是多麼希望,我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點,不要讓他再那麼孤獨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沒有去看!」

  到了午後,三聖母果然推門而入。楊戩艱難地掙開雙目,開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入神地盯著妹妹的臉,酸楚中夾著不置信的驚訝。三聖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將岔亂的內息導回丹田,楊戩嘴角微微痙搐了一下,掙扎著,似是想喚妹妹一聲。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掙出些斷續含混的低音。

  三聖母側著頭,避開楊戩的注視,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和哥哥對視一眼。此時,聽到他聲音,以為二哥熬不過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撿回來了,不用害怕。你我畢竟是兄妹,我怎麼也不會見死不救,去學你那般的絕情。」楊戩眼神一黯,移開,卻終又忍不住,移回來投到妹妹身上。

  當時的三聖母不願去看,現在的她卻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時,二哥的神情裡,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悅。小妹竟肯來看他,肯來為他治傷,二哥的意外與狂喜,頭一次顯露得如此清楚,絲毫不加掩飾。他分明已忘記了三年來所有的不適與屈辱,只想能看著妹妹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天,一直到三聖母離開,楊戩都微微帶了些笑意,僕人來了兩趟,將閑氣發洩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動著他的身子,灌水餵食。他也只耐心地等著他們出去,不時看向窗外,似在期待著什麼。

  天漸漸黑下去,月亮東昇,又緩慢地向西墜去。楊戩重傷之餘,身體虛弱之至,卻竟是一夜未眠。三聖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著他不住垂淚,沉香卻猜出來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著天亮,他以為娘還會過來,還會來看看他……」

  安靜的小屋中,只有楊戩微弱的呼吸似有似無,讓人錯以為隨時會停止。三聖母擔心之極,總是下意識地去探他呼吸,又總在觸到時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況,何必這時來緊張。

  楊戩知道三妹就算來,也不會是在夜裡,然而仍是睡不著,眾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時驟然驚醒,像遺失了什麼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轉回眼前灰暗的屋頂時眉頭微收,輕輕垂下眼簾,嘴角卻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時便帶著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會再有他等的人來,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麼呢?明知三妹只是盡一份責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說現在,就是過去,三妹在華山,他也不能總去探望,他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這一幕一次次重演,這夜,為何如此漫長?

  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當曉光侵入窗欞,楊戩精神一振,這一夜終是過去了。然而三聖母並沒有來,他安靜地任由下人擺佈,是呀,太早了,三妹怎會這樣早就過來,連這點耐性都沒有了嗎?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總不離那一直開著的窗戶。

  小玉含著淚轉向三聖母:「娘,你真的不來了?舅舅的傷還沒好不是嗎,為什麼……」餘下的話,忍住了沒說,三聖母臉色發白,也不知聽見沒有。沉香心中難過,又不能去責備母親,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傷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裡這麼久,我竟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無由的恐慌從心中湧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斷了自己的思緒。不,那天,自己也沒看清。說不定,是看錯了的。沉香當時昏迷過去,自己只顧著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點印象都沒有嗎,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豈能忘得如此乾淨徹底?

  光陰難過亦好過,金烏已走過了一半路程,當然,除了這幾天不敢偷懶的下人,沒有別人會來。小玉仍在發呆,三聖母守著哥哥只是哭泣。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麼?誰也不記得了。尋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樣普普通通,又有誰會去記這樣的一天呢。又有誰知道,對一個重傷在床,了無生趣的人來說,這一天,在他心中佔有什麼位置?

  當天色漸漸暗下去時,楊戩眼中的光芒也漸漸暗下去,他應該想到的,沒有了性命之憂,三妹就不會來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讓我再看你一眼?這樣想著,心中氣苦,不自覺地提氣逆沖,沉香本就握著他手,探得清楚,一聲驚呼,他竟欲自傷!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沉香又鬆了口氣,楊戩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散去內息,苦澀一笑,楊戩,你也會做這種小兒女之事?難得封印解開,且留些力氣應付昔日之約吧。九靈洞之事,畢竟是自己一時心軟,才給三妹留下了隱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無心練功。就這麼放縱一回罷,只一回就好。

  靜靜地躺著,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願做。夜,還是那樣漫長。只是夜再長,也有天明的時候,人心冷了,卻要怎樣才能挽回來。

  這一夜過後,楊戩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態,一旦確定不會有人打擾,就調動得回的法力,重鑄元神。於他,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讓他暫時忘卻其餘,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著他運功,看他在這過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們唯一能做的事。

  這間屋子,有時冷清得過份,有時卻又總有不期而來的訪客。就在楊戩甦醒後的第五天,眾人驚恐地看見,那個獨臂人又來了。

  三聖母下意識地向哥哥靠緊了些,這個獨臂人,從追殺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為她惡夢來源之一。從小受著呵護,她從未見過這樣兇惡厲害的敵人。在華山下的日子,除了夢見被二哥壓於山下的場景,夢見丈夫愛子俱亡的慘事,做得最多的夢,就是這獨臂人又來了華山。

  那時她每次醒來,都是冷汗滿身,同時又為自己羞愧,因為在夢裡,她總是尖叫著喊二哥,總是二哥來驅走了妖怪。她憤怒於自己仍依賴著他——就像現在,她的第一反應,仍是靠向傷重癱瘓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強的兒子。

  獨臂人的杖指向了楊戩胸口,慌亂的反是他們,楊戩只定定地看著,並不緊張。哪吒暗忖,原來以為,勝佛與楊戩大哥棋逢對手,雖然一直敵對,至少有一個時期,應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現在看來,唯有這深仇難解的獨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來,是為了什麼?

  『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獨臂人茫然絕望的聲音,在屋中迴盪,不亞於一聲驚雷,竟將沉香驚得跳了起來。

  『舅舅他這時候就知道了,這時候就知道了……『他聲音打顫,這意味著什麼,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經叫了出來:『原來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會竭盡全力,準備與那妖怪一戰。這一戰,這一戰……『這一戰會怎麼樣?也許就是現在,就在洞外,他正與人生死相搏,他那樣的狀況,就是勝了,又會如何。他們回去,還來得及嗎?

  沉香埋下頭,不讓人看見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間,將牙咬得死緊。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會有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為當年九靈洞之事善後。如果沒有百花,娘還會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卻聽話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愛上了爹,她也不會用那樣極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對。如果那樣,舅舅一定會想出辦法幫娘掩飾過去,他是一定有辦法的。百花仙子,我絕不會放過你!

  只有小玉從側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滿是恨意的眼睛,於是她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向他點了點頭。沉香,我和你一樣,你想的事,我會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獨臂人的話上,並沒有發現這一對小夫妻,已經共同作出了一個決定。

  獨臂人走後,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斂去了自己的真實感情,看向床上為新的消息焦慮的楊戩。舅舅,也許我們真的會回去得太晚了,什麼也來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幫你做到,殺了那個你討厭的女人,替你守護住外婆,娘,還有我自己……

  楊戩這時候根本不會想到百花仙子。滅神大陣,他必須要戰敗獨臂人,然後才能想辦法破陣,而時間,就只有區區半年。來得及嗎?他甚至不敢去想,也無暇去想,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重鑄元神,全力一戰。

  時間在慢慢的,又是毫不遲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經接近還丹的關口了。龍八倒吸一口氣,算算日子,輕聲自語:『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這麼點時間,就到了這個境界。『三聖母當日就把過脈,沉香這幾些天更是常常去體察他的情況。他們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難以說出口。

  封存了這麼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傷了自己吧,也難怪舅舅擔心,就是這樣,最後若不是收手及時,自己還是差一點就傷在他手上。「不能再這樣了,沉香,你不能再這樣了!」沉香緊緊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責任,只有你來承擔,你不能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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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了兩章,才重裝的機器,IE還是有問題,莫名其妙就自動關閉,淚,75俺是電腦小白來著。

  下周家裡有人動手術,要去陪著合肥,估計是沒法有更新的了。這兩天,我盡量多更一點。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2
第八章 酒令寄蒼涼

  

  月亮是漸漸地豐滿起來,天氣也越發涼了。這天,窗戶未關,楊戩身子有些冷,但他並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裡,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圓,因為今天是中秋,閤家團圓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來與三妹一家同過的,今年想必也不會例外。

  許久,楊戩收回目光,輕輕舒出口氣,想那麼多幹什麼,與你又有什麼關係,中秋,也不過是與平常那些日子一樣。三聖母坐在床邊,手搭在楊戩微微發冷的指尖,看著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難抑。這個中秋,他們卻是同過的。

  沉香知道母親在想什麼,最近的這個中秋,記憶還是那麼鮮明。他扶住母親肩,在她耳邊輕輕說:「娘,快了,過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時光,我們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聖母點頭,不錯眼地看著哥哥,看他又閉上眼,眉峰跳動,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楊戩正在運功,聽見門一聲響,這個時候,誰會來找他?不耐地睜開眼,兩個家丁抬進來一個澡盆,另有一人捧過一套新衣。楊戩正奇怪,就聽一人說:「把他抬過來吧。老爺夫人要他去赴宴,總不能就這麼去。」楊戩明白了,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來潮想起他來,讓他也去團聚。想到許久未見的母親、三妹和沉香,楊戩心中一熱,唇上帶了些笑意,三妹,還能想到我麼。漸漸這笑意又轉為譏誚,團聚,三妹,你是讓我去團聚,還是讓人看我笑話,難道你不明白,這個時候,我只想得到安靜。知道今夜是無法練功了,既來之則安之,楊戩,更難堪的場面你也經過,還在乎什麼?閉上眼,楊戩任他們擺佈。

  三聖母和他多年兄妹,看著他唇邊的笑,哪還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時的決定,前些日子楊戩無緣無故的重傷,她調理了十幾日方才救過來,後來想到中秋已至,楊戩獨自一人也過了三年,心有不忍,和眾人商量將他接來同過。百花和四公主搖著頭說她心太軟,沒的接他來礙大家眼。她是怎麼說的?可憐?是不是說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不和他計較太多了?還說了些什麼?下人說她仁慈,母親不置可否,劉彥昌摟住她說他最愛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麼忘了,她這個驕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別人的施捨與同情,他寧可一個人在暗中舐舔傷口,也絕不要在眾人面前乞求憐憫。

  家丁在替楊戩除去內衣,剛剛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觸目驚心的傷痕便已露了出來。楊戩重傷虛弱,恢復能力極差,一點淤傷也要一兩月才能消散。崑崙與流落街頭時受的舊傷,三年來從未包紮過,下人們餵食擦身時動作又粗暴,傷處不時裂開,竟是至今尚未痊癒。那荊條抽出的血痕裡,甚至還留有荊刺。脫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開,同時也將傷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繼續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楊戩身子入水後的痙搐。鏡內鏡外的眾人都轉過頭去,三聖母這一次卻只癡癡地看著,指尖一點點滑過哥哥的傷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體,削瘦如斯,虛弱如斯,真的是那帶著自己走過幼時歲月的人麼?

  在場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參加了那場中秋之宴,想到後來發生的事,心一陣顫抖,這剩下的半年時光,楊戩是度日如年,如今他們又何嘗不是。

  僕人為楊戩換上了新衣,是特意做來供赴宴用的,完全依著舊時的尺寸。楊戩垂目看著,黯然一笑。難得三妹還記得他衣飾的大小,只是她卻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當年的二哥了。

  衣料雖非天界仙物,式樣卻和舊日一般無二,黑袍繡著龍紋,隱現金邊,外罩一層輕紗,本是說不出的肅穆高雅,便是現在……現在也掃去了幾分潦倒,添了幾分雍容。只是卻不敢仔細端詳。

  仔細端詳時,這衣袍便寬鬆得過了份,更加襯出主人的憔悴。楊戩仍是面無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裡風大,撩起了袍擺,透體生涼。衣袖逆風鼓起,手臂軟垂在椅邊,枯瘦萎縮,青筋畢露。

  三聖母跟著楊戩,步出迴廊,幾乎沒半點力氣,全靠金鎖片的吸力帶動。來到中秋聚會的院落,看著眾人不時飄來的複雜目光和一臉平靜的楊戩,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來。百花仙子低下頭,她想起正是自己讓人把楊戩移到了角落裡。

  三聖母將顫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像小時候那樣從那裡得到慰藉,卻驚覺這雙手是那麼冰涼,中秋了,給他穿的仍是一套單衣。這雙手修長依舊,卻不再有力,甚至無力屈曲一下,趕走落在身上的小蟲。有的指尖還在滲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沒有那份耐心,弄傷的。

  視線上移,那張由於過於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顏,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傷後初見時的慘白,一刻不曾停止的傷痛、持續的低燒不退以及常年的飢餓,已經一點點摧毀了他的身子,臉色已成蠟黃,雙頰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許唯一沒變的是那雙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緒;看向劉彥昌時是不變的厭惡輕視;在眾人看不見他的陰影裡,投向母親、妹妹、外甥的,是不變的隱藏的溫柔與憂鬱。然後在這之後,幸福,帶著自嘲的幸福,三聖母清清楚楚地從哥哥眼裡看到這個詞。二哥,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嗎?

  康老大捏緊拳,他看見自己來了,帶來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會背叛,儘管失去記憶,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戀地蹲在他身邊。看到楊戩有些驚訝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將鏡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為什麼要過去,為什麼要拎走哮天犬,為什麼還要拋下那麼一句話!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爺身邊又如何,他自己樂意,你又何必多管什麼閑事!那樣,至少這個中秋,二爺身邊會有個伴,會有個熟悉的人陪著,會知道,至少還有人念著他,不用獨自一人坐在陰影,看著別人的歡笑,忍受投來的白眼和譏諷……

  劉彥昌在吟詞,好一個癡情堅貞的人兒,而自己還在為他喝彩,眾人心裡升上荒誕之感,不過從頭再來一次,一切卻都變了味道。哪吒看到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心中越發厭惡,若非此人,楊戩大哥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腳下正好踏著塊碎石,心念動處,一腳踢出,正中劉彥昌額上,頓時將他打暈過去。

  三聖母看向與劉彥昌脈脈對視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懷中大哭一場。就為了這個男人,她讓哥哥傷透了心。楊戩在劉彥昌拋妻別娶的那個洞房花燭夜所說的話在她耳邊迴響:「……我從小寵大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對她二哥使出了寶蓮燈!」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為自己遍體鱗傷,不介意拋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嚴,但他介意,介意他心愛的妹妹為了別人毫不猶豫地傷害他!三聖母閉上眼,當年在華山與哥哥對峙時,她自然瞧不見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鏡裡卻見了,那麼兇狠,那麼絕情,她用寶蓮燈對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還在一直恨他的無情;而她,還為了怕那個男人不快,後悔接哥哥來赴宴!

  百花聽到席上自己的笑語,只覺刺耳,但見到好友伏在楊戩身上泣不成聲,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三妹妹,真君他瞞得緊,誰也沒有看破,你也不必……」三聖母悲泣著仰頭,對著看不見的眾人哭喊:「不,是我的錯!就算二哥瞞得再緊,我也不該如此……如此對他……我竟全忘了女媧娘娘說過的話,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現在想來,縱是二哥真的是要壓我入華山,我也不應怪他,那本是他職責所在。我呢?我只想著自己的姻緣,根本沒有顧及他的身份,沒有想過,一旦事情洩露會讓他多麼為難!我憑什麼認為他天經地義就該助我,憑什麼認為他就該放棄辛苦得來的一切,只為他那個從沒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無話可勸,只能默然地看著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壺,笑著讓大家行酒令。一邊的哪吒,低下頭慘笑出聲,喃喃地道:「好靈驗的法寶,竟是一點也未訛誤,卻是我們錯了!可笑,當年寶蓮燈之事,我們只道是失了燈芯,只道是寶物不欲造殺孽;如今我們又道是法寶失靈。可笑,可笑,這死物原竟勝過活人!」

  嫦娥神經質般地絞著雙手,鏡裡的豬八戒,正追著問她最愛的人是誰。 「羿」,「是羿」,斬釘截鐵的回答,卻喚不起酒壺絲毫的反應。她有些想哭了,但拚命咬住唇角,忍著喉間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讓她有著迷失的錯覺。

  數千年的孤高,自憐自傷中,雜夾著自賞之意。她有愛,堅信著自己的高潔,可現在呢?起點時就錯了,錯得無法挽回。最初只是震驚和悲怨,她並沒有認真去想,這真相到底將意味著什麼。

  羿是英雄,可楊戩呢?無論是橫睥天下的顯聖真君,還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這個男子,也一直是強勢的象徵,所以,她雖看他不起,但潛意識裡,這樣一個男子的愛,無疑是她寬慰自己的資本。在目睹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種程度而言,戩和羿,這兩者只是名字的互換,並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摯的,可她愛的,是那個只愛惜著她的強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著想狂笑的衝動,唯一一段愛情的寄托,原來只是交錯中的剎那芳華!但她笑不出聲,只呆呆地看著,看著癱仰在角落裡的楊戩。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覺,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泛出可怖的青色來。

  這場令人難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終於接近尾聲,眾人繃緊的神經也稍稍鬆開。回到那間小屋,雖然孤獨,但至少楊戩不再需要強忍著身上的苦痛,還要用漠然平靜的表情武裝自己,而他們,也不用看著聽著自己令人刺心的行為言語。剩下的半年,應該容易熬過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後眾人鬆了口氣的當口,四公主突然一聲哽咽,鏡裡酒杯動處,楊戩已被她潑了一臉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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