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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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29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3
第五章 舉酒亂佛心

  

  楊戩這一去,便是近兩個時辰,幸好玉帝獨斟獨飲,自得其樂,竟是沒有看穿。但就在這時,哪吒一聲驚呼,叫道:「勝佛都到了,楊戩大哥怎麼還沒回來?」

  水鏡之中,元神與隱身術俱無所遁形,眾人也都看到,隱約的金光一爍,鬥戰勝佛孫悟空已隱身闖了進來。進了瑤池,猴子一眼看到伏案不起的楊戩,臉上頓時有了些惱怒。他的火眼金睛不遜於楊戩的神目,自然能看出,案邊只是無知無覺的身體,這楊小聖的元神,早已不知去向了。

  「居然遲了?這回糟糕之極,要盡快和哪吒說上一聲,別讓俺老孫誤了大事。」

  就見他抓耳騷腮一陣,轉身向外行去,卻是銀芒一閃,險些和匆匆返回的一人撞了個正著。無巧不巧,正是楊戩為龍四施救之後,悄然潛回瑤池來了。

  孫悟空驀地現出身來,叫道:「好啊,好個玉帝的乖外甥!來來來,俺老孫要和你大戰三百回合,再扔給你舅舅好生教導管拘!」口中說話,猱身一拳擊出。

  楊戩神色間倦意極為明顯。身體留在瑤池,寶蓮燈無法帶回神殿利用,以元神施法救人的後果,便是消耗較之前更為加倍。孫悟空一拳擊來,他抬手架住,竟是身形一晃,蹬蹬蹬連退了幾步。

  暗自切齒,不用說,這猴子是被請來專門看住自己元神的。好在諸事安排已定,不必與他硬拚。打起精神拆了幾招,由著這猴子大呼酣戰地將自己逼得連連後退。待孫悟空又一拳當胸捶至,他也一掌拍出,借力縮身疾掠,斜出數步,已沉回身體之內。

  孫悟空現身纏鬥,原想纏住他元神,好在玉帝面前給他個難堪。此時制止不及,自己愣了一會,冷冷一笑,大搖大擺地闖到玉帝御座邊,分了半席坐下,拿起酒樽嗅了一口,叫道:「玉帝老哥哥,你如何謝我?」

  玉帝不以為忤,只笑道:「你這潑猴,好端端地又來我天廷作甚?怎麼,聞了點酒便醉了?方才一個人耍的猴拳兒,還真有點威風八面的味兒啊。」

  孫悟空有心要去尋哪吒,告訴他楊戩元神外出之事,但目光到處,見這司法天神伏在案上,似睡非睡,半翻起眼白看著自己,似有些怨恨,又似有些嘲弄,不禁心頭火大,指著楊戩向玉帝說道:「你這外甥演的一手好戲,老哥哥,你當他真是醉了?方纔,俺老孫的火眼金睛,親見他才從瑤池外溜了進來!」

  玉帝笑道:「他飲了朕秘藏的好酒數十來杯,醉了也不稀罕。元神出竅?你這猴兒說起笑來,也不遜於人呀!」

  孫悟空哼了一聲,起身繞桌連轉數圈,驀地抬手向楊戩肩上抓落。勁風凌厲,嗖嗖作響,但聽得撲地一聲,桌面上的玉杯已被波及,崩成百十塊碎片。

  三聖母失聲驚呼,這一抓若落得實了,二哥一條手臂都要被生生廢去。楊戩也知這猴子素來妄為,不敢托大,似被驚醒般地一振衣袖,袖下掌力透出,迎著來勢布下屏障,只守不攻。遇強力便伺機反擊,對方若是試探,則潛散於無形。

  一聲悶響,如中敗革,孫悟空大笑聲裡,楊戩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

  「陛下……」司法天神順勢站起身來,佯作驚異地環視四周,施禮道,「小神不勝酒力,失態之至,尚請陛下恕罪!」

  孫悟空嘿嘿冷笑,拽了他袍袖,說道:「你方纔那一掌可高明得緊,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不勝酒力?醉了還能這般地冷靜判斷,果然不愧是你舅舅的朝中柱石,哈哈,哈哈哈!」

  楊戩神色不變,淡淡地道:「那是楊戩職責所在,就算力不能支,也須得清醒應對。否則瑤池盛會在即,若有人再被那百珍八味、佳釀異果所吸引,亂了禪心重蹈覆轍,我這司法天神,就當真愧對陛下娘娘了。」

  孫悟空一梗,抓耳撓腮,恨恨不已。當年大鬧蟠桃會,他也不是有心為之,無非偷喝了幾杯瓊漿玉液,酒後失性。自家知道自家事,最恨別人提及,仰天打個哈哈,轉身向玉帝道:「老哥哥,你外甥盡職得緊,嘿嘿。只可惜他酒量也是有限,若同樣來個酒後亂性,你這個舅舅可就不太好做人了!」

  楊戩垂目掩住慍色,除了這猴子,誰敢當著他的面,提起和玉帝的這重關係?玉帝也是有些頭疼,這猴子口無遮擋,三年前峨眉山上的那一戰猶在眼前,若在天廷再來這麼一出,成何體統?當下令人多添付杯盞,說道:「難得勝佛前來,所謂巧請不如巧遇,司法天神私藏的萬年陳釀,看來勝佛也可飽一飽口腹了。」

  梅山老四拿來湊數的酒,萬年雖然未必,但以他兄弟六人嗜酒數千年的口味,珍藏著的自是三界稀見的上品。傾入玉盞之內,色如琥珀,整個瑤池水榭裡都暗浮了芳冽之氣。芳冽中不失酒味的辛辣,辛辣裡別有至醇至美,令人入鼻便有醺醺然之意。

  孫悟空咦了一聲,伸手搶過玉杯,倒入口中,大聲辨味,叫道:「老哥哥,敢情你藏私來著?蟠桃會上拿來款待眾仙家的美酒,比起這個可遜色得多了。」玉帝微笑道:「朕方纔的話,勝佛沒有聽清麼?那是司法天神的秘藏,與朕可沒有多大關係。」孫悟空又飲了一杯,暗地向楊戩睨去,見他神色冷然,靜看自己胡鬧,不禁一陣煩惱。

  孫悟空參佛三百年,早磨去了舊習,今日這般張揚,原是有意為之,好試探出楊戩的反應。此時心中雪亮,這司法天神元神外出之時,必已將諸事安排妥當,哪吒千方百計看管住此人的用心,只因自己一步之遲,便盡數失去了效用。

  若此時急著離開,倒顯得示人以弱了。倒不如再多磨上一會,教他看不清虛實,楊戩思慮深沉,疑神疑鬼之下,說不定能擾亂他心思,扳回些後手。盤算既定,孫悟空索性便落了座,大剌剌地冷笑道:「原來司法天神也講究口腹之慾,比起我玉帝老哥哥還更勝了一籌?來來來,今日就讓老孫來看看你酒品如何,對不對得起這些兒難得的好酒!」

  楊戩不語,暗暗皺眉。這猴子本是要離開的了,想必要去與哪吒等人商量對策,偏偏自己不遲不早地回來,迎面撞上。此時留下糾纏無休,無非是怕自暴其短,更兼想擾亂自己。只是,若在瑤池困坐到蟠桃會前,沒有自己盯著,沉香做事全無分寸,又如何放心得下?

  孫悟空命星官滿上酒,冷看著楊戩,說道: 「三年前為了我那不成器的師弟,大家也算是鬧了一場誤會,這杯酒老孫先乾為敬,也算大家冰釋前嫌,不知司法天神意下如何?」抬手喝下,倒轉了杯口,示意涓滴無存。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猴子在成心找茬,舉起杯也是一飲而盡。

  他此時已有了計較,雖想以惡鬼作亂之事作藉口,但玉帝畢竟允過哪吒,君無戲言,公然脫身定有難度。這猴子糾纏不休,未必便是件壞事。拼了自己大醉一場,也將猴子灌個六七成的酒意,到時用話激上一激,抵這猴子應對玉帝,大家便都有了極好的臺階可用。

  星官又斟上兩杯,這回是楊戩先敬的孫悟空。但見兩人杯盞起落無休,話不復多說,只顧大口飲下,不一會兒,星官已斟空了八個青瓷壺兒。

  孫悟空滿臉通紅,打著酒呃兒,坐不住了,跳到椅上蹲著,眄著玉帝,連叫:「好酒,好酒!老哥哥啊,今個兒痛快,比俺八百年前,那一頓酒還要痛快上許多!」顛三倒四地說著舊事,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頓,一把揪了玉帝龍袍前襟,叫道,「當年……若不是你看不起俺老孫,蟠桃會上抹了俺齊天大聖的姓名,俺豈會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托身佛門去換取那半真不假的可憐自由?」

  玉帝臉上色變,孫悟空卻已鬆了手,頹然跌坐下去,喃喃地道:「本以為取回了經,就能還我自在,想不到還是不能在花果山逍遙自在啊,生硬硬地被一幫子悶死了的鳥人,勸在峨眉誦那絮絮叨叨的經,參那不知所云的禪!」

  眾人看他眼光迷離,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後吐真言,想不到鬥戰勝佛平生最耿耿於懷的,還是被逼著遁入佛門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孫悟空化身嘮叨教授法術時的謹小慎微,和險死還生後被生生激起的沖天豪氣。勝佛一直懷念不已的無疑是後者,但若不是楊戩,或許他這一輩子都只能徘徊於古燈青卷之間,連他自己,都無法明瞭自己的心意。

  楊戩神色如常,只是臉色由白轉青,漸漸不帶一絲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顫抖,左手則隱在袖裡,用力握緊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維持著神識的清明。他佯醉時喝了不少,救治龍四又大耗氣力,此時胸口煩悶欲嘔,五臟六腑都似翻轉過來,全憑意志苦苦支撐。

  孫悟空發洩一陣,酒意上湧,斜眼看向楊戩,怒道:「當時我做我的齊天大聖,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發兵拿我做甚?說什麼聽調不聽宣,還不是看中了這勞什子司法天神的寶座?我呸,虧我當年還當你是個人物!」

  若在平時,楊戩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時頭腦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隨口便反駁了過去:「我楊戩當然算不得什麼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卻不也向我低聲下氣地求過?是誰聲聲敬我為顯聖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頭蟲的?」孫悟空依稀記得有過此事,語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孫給你點顏色,你就當成開了染坊——求你這無行小輩?發你的春秋大夢!」一拍桌子,勁力到處,喇喇亂響聲裡,偌大的五彩描金長案已被擊得粉碎。

  楊戩身形不動,座椅後滑,避開亂濺開來的酒菜塵屑杯碟。玉帝急舉袖攔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龍袍上終不免淋到些珍餚美釀。孫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亂打跌兒,驀地大喝一聲:「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顧自己,不去護你的御駕,要來何用?不如讓俺老孫好生教訓一頓!」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裡,向著楊戩便是當頭一棒。

  嗆地一聲,三尖兩刃槍凌空攝來,槍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齊齊脫手摔落地面。孫悟空一呆之下,只覺步伐輕浮,手腕乏力,整個瑤池都似在旋轉不休。那邊楊戩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個蹌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饒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來,這兩人確是醉了,連行動都開始力不從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攔在兩人中間,勸道:「罷了,罷了,你兩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鬧,休要再鬧!」孫悟空哪裡肯依,大叫大鬧,楊戩酒氣衝上來,雖還勉強記得原意,卻看這猴子越發不順眼,一句一句地反駁過去,只氣得孫悟空暴跳如雷,高呼著便要酣鬥。

  正鬧得不可開交時,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進來,向玉帝施禮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來,言道惡鬼在人間作祟,滋意妄為,司法天神這兩日又不理公務,新案積壓成堆,各司神職無力處置,唯有上達天聽,懇請御裁。」

  玉帝臉色一變,還未開言,孫悟空跌跌撞撞地過來,伸手便要去搶仙吏懷裡的文書。仙吏不敢鬆手,更不敢對鬥戰勝佛無禮,只急得滿頭大汗。孫悟空幾下沒能拽動,呸了一聲,怒道:「不就是惡鬼麼……一干飯桶神仙就狼狽成這樣……俺老孫若是出手,保證……保證全部手到擒來!」

  楊戩靠在椅上,盡力壓制住酒氣,好不至於吐出失態。神識中最後一分清醒,只惦著這奏文的呈上。此時搖搖晃晃地掙扎著站起,腳下一滑,衝出幾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渾沒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隻手收攝地上三尖兩刃槍,吞吐如電,嗖地一聲,將仙吏抱著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肅清惡鬼,平息人間動亂,那……那是我麾下職責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孫悟空,你不過是個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兒……就更沒資格來管——何況,你的能耐,還管不了這般天地間的大事!」

  孫悟空怒氣上衝,拾起金箍棒便要動手,腳步不穩,趕緊雙手豎握柱地,權當成枴杖來用,叫道:「俺老孫會沒資格沒能耐來管?楊戩,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個兒了!」

  楊戩冷眄著他,一臉的不屑,戲謔著道:「本真君確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與我賭上一賭?就賭你我同時捉鬼,而你,必然一敗塗地,輸得慘不堪言……」

  孫悟空暴叫道:「賭……賭就賭……誰不賭誰就是對方的乖孫兒……玉帝老哥哥,你外甥這賭我打定了……可別說我以大欺小……」一個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著先前長案碎裂時濺來的菜餚,幾根翡翠瓜絲從冠上垂下,倒也搖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饒是一向喜怒不入於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陣陣飄熏過來,他轉頭向身邊看去,楊戩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肩上,臉色白中透青,看模樣,也極有可能會步上那猴子的後塵。

  孫悟空不顧自己吐得狼狽,搶過來,靠近了玉帝,涎著臉叫道:「老哥哥……呃,我說你放句話……和你外甥這賭,你做仲證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 俺這大聖要好好教訓一下他楊小聖!」

  「夠了!」

  再也無法忍受下去,振袖推開司法天神,玉帝連退了幾步,避開湊過來的那張毛茸茸的猴臉。眼前兩個醉鬼,真要耍起酒瘋來,隨時能拆了整個瑤池。打賭……打賭便打賭了吧。能有借口將這兩人轟出去,就算兩人要賭命他也顧不上了!

  「司法天神,鬥戰勝佛,惡鬼作亂人間,茲事體大,你二人既自動請纓,為朕分憂,朕欣慰之極。就以在蟠桃會為期,與會之時,誰緝回的惡鬼數量為多,便算誰贏了這場賭約!」

  玉帝坐鎮天廷以來,大約還從未如此語如連珠,一口氣就急急地說完了的。尚怕兩人再在瑤池糾纏,又大聲傳諭道:「當值星官天將,立即送勝佛和司法天神離去,公務緊急,休要由著他們在朕這裡耽擱得太久!」

  耽擱與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兩人怕已醉得找不出離開瑤池的路了。

  天將們好說歹說,終於將兩位災星請出了瑤池。至於請出時被掀翻了幾張案桌,打爛了幾座曲橋欄杆,眾天將有多少人鼻青眼腫,多少人大聲呻吟,自是誰都沒有心情去細數詳情了。

  雲頭飄忽不定,忽高忽低,幾次都險些將楊戩摔下天去。三聖母和沉香心驚不已,想扶住他,卻是無處使力。只能徒勞地看著他半跪在雲上,蹙緊眉頭,似乎腹中翻騰不止,偏又無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聲,叫道:「走錯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極西,舅舅走錯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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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蟾宇臥殘醉

  

  其時羲和反馭扶桑,明蟾半掛天宇。但見冰輪如畫,銀輝四射,只映得天地間清澈如晝,在疏星閃動點綴之下,越發顯得清明皎潔,淨無纖塵。

  楊戩出神地凝望著月色,任那清輝鋪灑得一身都是。笑意從唇邊逸出,不知不覺之間,雲頭方向一轉,竟是直向廣寒宮而去。

  月輪漸近,銀輝轉濃,只照得到處通明,與天光雲影相互輝映,在天風中散綺如雪,變幻不定,清奇得無與倫比。

  雲頭一側,楊戩踉蹌著墜跌到冰輪之上。掙了幾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顧,但見四下裡寒芒流照,寶霧珠輝,不見廣寒宮闕,唯有許多晶瑩的冰樹亭亭靜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稱奇叫絕。

  嫦娥掩口低呼一聲,月上景致,她默對了幾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過。這一處極為僻遠,幾乎無人涉足過,唯有玉樹生寒,桂香飄忽,蘊育著廣寒獨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樹……

  瓊枝影動,綴在那個男子的銀鎧之上,凜然生寒。冰葉細碎,重重疊疊,茂密如雪,因風而叮叮作響,如泣如咽。楊戩靜對著這眩目奪神的空靈奇景,星眸裡略帶了些失神,折射出無力自拔的淒惻。

  眾人默不作聲,看著司法天神輕輕撫上一株玉樹。玉樹觸手如冰,冷得能凍結這世上所有的溫暖,所有的堅強突然都不復存在,就如這玉樹銀輝,燦爛絢麗的背後,只是死寂和蒼白。

  「母不以我為子,妹不以我為兄……天地之間,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像一個凡人那樣享受天倫之樂,也不能像一個妖魔那樣肆意妄為……仙子,我這種人,活著,原本便是一場天大的笑話而已……」

  司法天神略帶惆悵的聲音,打碎了隱藏在剔透空靈裡的如死寂謐,手按在玉樹之上,臉色白裡泛青,目光游離。酒力陣陣湧將上來,翻騰煩悶的感覺,似乎剎那間便要讓他灰飛煙滅,他卻沒在意這些,多年前那隱晦的碎裂聲破繭而出,悄然響在記憶裡,讓他再也聽不見其他的聲音。

  玉樹碎後,化作清碧水滴,如淚,卻不真實,誰會為他這樣的人落淚呢?玉樹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後,除了燒灼和虛無,何以竟是一無所有了?

  繁枝搖曳,海一般澄澈,絕世的風姿,隱約在香雪海裡翩躚地舞著。柳腰纖細,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卻又似隔了萬水千山,朦朧得若有若無。楊戩愣愣地一緊手,手底溫潤瑩滑,細膩無比,就像……就像那一次,月下琴簫合奏,悄然撲將過來的女子,吐氣如蘭,柔若無骨,羞赧裡蘊著無限的情愫。

   「那樣的一個人,也曾渴望過一些東西……但他早就該知道,遲早會一樣樣地破滅了去……三妹不會再原諒他,誰也不會……只有責任,很可笑不是麼,仙子,一個人存在的理由,竟然僅僅剩下了責任……」

  踉蹌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樹上,他微微合了雙目,似笑非笑的神情裡全是淒愴。玉樹溫潤中透著寒意,可司法天神卻不再掙扎,將身心放縱給失控的虛弱與頹靡,第一次,或許,也將是最後一次。

  「曾經有過一段日子,曾經有過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實在太過陰冷,那個人,他也是人啊,誰會喜歡那樣了無希望的寒冷……責任實在太過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時,他多希望那道美麗的月光,能成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麼美的月色,每個夜晚就會灑落在他身上,像一隻輕柔的手,撫摸著他的心靈,告訴他,這世上,還是有人在意著他的存在……」

  傾訴聲越來越低,迷離的眼神,如同墮入幽深黑暗的冷淵之底,在寂靜中縱容著自己的沉溺,但另一個聲音,卻在他心頭嘶喊著,灼疼他最後的柔軟。

  聲音是真實的,早已存在的真實,他並不願多想,偏偏無從逃避:「為了那道月光,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別說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顧……可那樣很自私不是嗎?仙子,你又會嘲笑了是不是……放棄一切,追逐幸福,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怎麼配得起那樣的渴望?而且,他也放棄不起啊,仙子……那個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樹銀輝浮泛,亙古不變,它們有根,碎了就化為淚水,活著,便根扎於大地,大地承載了它們所有的悲喜,永遠不會有注定無助的飄泊流離,不會像他,一生夢魘般的掙扎,得到的卻是無法結束的孤獨。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們卻沒有在意過,從未在意他舒展不開的眉心下,到底隱藏著怎樣的痛楚。

  眾人默默地看著,誰也說不出話來,嫦娥含著淚水,癡癡的抱緊四公主,一個念頭在心裡不停地重複著:「出陣就去看看他……陪著他,哪怕,就那樣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聽見這些話……楊戩……我還會不會,會不會那樣對你?」但那時,她會信他嗎?她輕輕垂下頭,噬心的悔痛,讓她無力再看鏡裡的一切。

  但鏡裡低沉的詠聲傳出,節奏緩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樂。嫦娥一顫,遙遠的過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簫,突然穿越無盡的歲月,恍如就在耳邊。她惘然抬頭,楊戩手叩玉樹,正按節拍輕詠著什麼,雖然無琴無簫,聽音律卻果然是當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願在衣以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衿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衿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以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聲音雖忽高忽低,有時含糊難辨,原曲的雅致平和竟漸轉為淒涼蕭索,卻沒有絲毫兀突之感,直如這首曲子,原本便應該令人心碎難當一般。

  節拍愈加繁亂,眾人都擔起心來,生怕他又將玉樹失手擊碎。但歌聲拍聲驀然而止,楊戩怔怔地看著身邊的玉樹,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碎裂聲在心中清脆地響起,清標無倫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個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頰,慢慢地綻成一個充滿嘲諷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縮的身體為之一僵,掙扎著站起來,慣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臉上。就見他點了點頭,伸出手,似乎仍想撫摸眼前那張絕美的面孔,終是黯然收回,卻是狂笑了一聲,笑聲裡透出難言的寒意。

  聲猶未竭,整個人已騰雲而起,電馳星馭般地衝向遠方天際。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拋於身後,不多時霧氣漸濃,一片氳氤之中,水如白練,發散出幽幽的微光。

  雲頭越飛越低,楊戩身子不住搖晃,終於跌落了下去。但見愁煙漠漠,慘霧霏霏,罡風刺骨,寒氣襲人,正是銀河岸邊。

  小玉一個哆嗦,靠近了沉香,銀河匯聚的至陰之氣,砭得她肌膚生疼,法力雖能夠抗禦,人卻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楊戩,卻不由一陣擔心,隨即有些發怔,不知這感覺因何而來。

  水面鱗光浮動,月華破開煙霽,隱約留了個倒影懸在河心。楊戩勉強站起身,那輪朦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裡。身體已支撐不住了,因寒戰而微顫著,他卻渾然不顧,只盯著河心出神。許久,苦笑一聲,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攬入懷裡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這一伸手,更帶得腳步虛浮。晃了兩晃,終還是穩不住重心,撲通一聲扎進了水中。

  銀河水陰寒無比,身上瞬間如萬針齊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開,但片刻後便完全麻木了去。冰涼的水直灌口鼻之中,無力咳出,卻嗆入了更多的寒水,連胸腹內都如結了玄冰一般。但奇異的舒暢瀰漫著四肢百骸之間,如無數纖柔的手指,輕撫著他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窒息的感覺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彷彿在召喚著永恆的安寧。

  也好啊,從此忘了一切,沒有絕望,沒有恐懼,沒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畫出最美好沉靜的夢想,忘記所有的陰霾與不甘,就這樣睡去,放縱深藏的願望,永遠不要醒來……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中張開,隨著他向銀河深處墜去,漫長得沒有了止境。青幽裡的黑色灼進模糊的視線裡,像無望的吶喊,雜著難言的苦澀,緩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陣悸痛,如被撕裂了拋進無盡的黑暗裡,華山下那陰暗潮濕的囚室,褓袱中啼哭的粉嫩嬰兒,湖邊十六歲少年燦爛的笑臉,斷續地從思緒裡滑過,交織出繽紛迷離的圖畫,顫粟著渲成一團雜亂的夢噩。

  他是一個罪人啊,怎麼忘了,一個罪人,如何輕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寧?

  昏亂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護體法力自然流轉週身,銀芒從黯淡的水色裡炸開,如千萬條銀色小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面若有若無的月影。但聽得嘩地一聲,洪波頓時高湧如山,將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處。浪峰在空中微頓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響聲裡,司法天神已斜衝上岸,倒臥在河畔。

  鏡裡外的眾人,直到這時才鬆了一口氣,雖明知銀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須親眼見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來。楊戩迷糊中分不清身在何處,只當已回到真君神殿,順手便卸下了鎧甲,小玉有些急了,道:「這兒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這裡過夜吧?」

  朝服除去,裡面的一身白衣被水貼濕在身上,再沒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氣無雙,只剩下無盡的蕭索落寞。三聖母默然在他身邊坐下,見二哥已沉沉睡去,長髮濕漉漉的披散肩頭,浸透了水的白衣貼在背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銀河邊寒氣極盛,他一身濕衣,更是凍得身子微微顫抖,顯出難得一見的單薄與無助。

  多久沒這麼安靜地對著二哥了?就算是壓入華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為朋友辦事,總是來去匆匆。是啊,她有那麼多的朋友,從來不會孤獨。所以,她竟從未發現,二哥威嚴肅殺的背後,原來也有著這般難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銀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緒複雜地嘆了口氣,回想著這些日子的所見所聞,像一個壓得她喘不過來的夢,卻偏偏是無從逃避的真實,幼時艱難的歲月,冰苑修行時重見久別的二哥,她明明要永遠記著的那些往事,是從什麼時候起,竟慢慢遺忘得涓滴無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沒有瞞得那麼緊,如果你肯開口說出這一切——我知道你這一路行來的艱難,但連我這個妹妹,你都不願再多給一點信任,二哥,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幸好還有挽回的餘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給予彼此的傷害與懷疑,好不好?」看著楊戩凍得蒼白的側臉,雖然明知無用,三聖母還是俯低了身子,緊緊抱住他,試圖為他送去些溫曖。淚水終於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灑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還是我的好二哥……我會……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二哥……」

  突然有輕緩的古樂聲響起,迴盪在兩個時空中,清冷淒愴,宛如亙古難消的冰雪。三聖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裡,沒有在意到,沉香擁著小玉,惘然的向鏡外望去,他已聽出來,那正是舅舅在月宮擊樹低吟出的曲子。

  雖然看不到,卻能想見嫦娥哼出這古曲時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現出舅舅方才在玉樹中的長歌當哭。那樣的一個人,為何當年誰也沒有發現,原也是如此的脆弱與多情?連他守望了幾千年的女子,都只能在大錯鑄成之後,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麼……

  龍四倚在嫦娥懷裡,吃力地抬起手,為她試去臉上的淚水。一邊是幾千年縈繞心懷的守望,一邊是月宮形單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裡的那些日子,她就想著如何讓這段感情不再只有痛楚與辛酸。可是現在,面對好姐妹的悲傷,鏡裡那個人的頹然抑鬱,她該怎麼去勸,又如何能勸得了?

  心在痛,痛得無復以加,龍四不敢開口,只因她知道,一開口,連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小小的心願,曾有過的喜悅與心動,連她,都整整遺忘了近四年!

  時間在靜寂中悄然消逝過去,明蟾西墜,隨了天雞高兀的清鳴聲,金烏自扶桑噴薄而出。楊戩身子微微一動,慢慢睜開眼睛,看著凌亂棄置的鎧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鎧,濕漉漉的白衣緊貼在身上,連法冠都被隨手拋到了一邊。楊戩單手扶地,站起身來,頭痛欲裂之下,險些又跌倒在地。不遠處幽光閃爍的銀河映入眼裡,他也只怔怔出神,一時間渾不知身在何處。

  半晌,他踉蹌著向前衝出,半跪河邊,低伏入水中。冰涼的銀河之水灌進口鼻,嗆得他大咳起來,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會在這裡?」抬起頭來,又愴然苦笑,這裡又有什麼不好,當年他親手將織女囚禁之處啊,年年七夕,他都靜佇在河邊,目睹那對夫婦從分離到冷漠,再到互相殘害的全部過程。

  再度將頭深深埋進河裡,似要全身心的感受這絕情之水的嚴寒冷漠。身體都凍僵了,心就不會再有對溫暖的奢望,就讓心中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對小兒女所化殘星一樣,永遠埋葬在陰冷的河邊吧,不要再帶走分毫。

  許久才緩緩起身,法力到處,水氣蒸化,衣袂乾燥如新。鎧甲一件件穿戴整齊,束髮系冠,披上黑氅,除了臉色蒼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儀肅穆,又全部回到了楊戩身上。他最後看了牽牛織女星一眼,目光由傷感轉為慣常的冷漠陰鷙,再不停留,駕雲返回真君神殿。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3
第七章 寶冊名天機

  

  梅山兄弟知他早已從瑤池脫身,候了一夜,卻始終不見人回來,半是焦急,半是擔心,一大早便聚在一起商量。楊戩踏上殿前雲階時,裡面傳出來的,正是眾兄弟的議論之聲。

  康老大的聲音裡明顯帶了些怒氣,說道:「老四,你出的都是什麼餿主意呀!要我說,沉香和三聖母的處置上,二爺就算沒有私心,也太過六親不認。你我明知他有所缺失,卻不諫止勸告,還要去設計對付無辜的凡人?」

  老四對這大哥素來敬畏,不敢過多分辯,只道:「大哥,一場兄弟,我這不也是擔心二爺嗎?更何況,我是有那想法,可不還沒去抓姓劉的回來當香餌嗎?」

  老大是難得的好漢子,方正直爽,只是多年兄弟,終還是開始離心離德了啊。楊戩默聽了一會,也不知是喜是悲,放重腳步走完最後幾層階石,推門而入。

  「二爺!」 「二爺!」

  梅山兄弟大喜,參見時語氣熱烈,顯出由衷的喜悅。楊戩心中一暖,嘴角掠過微笑,抬手令眾人不必多禮,說道:「這幾日辛苦各位兄弟了,尤其是老四,你那些文書,呈得委實是及時精采之至!」

  老四卻看了康老大一眼,猶豫了一下,終還是道:「二爺,有件事要先稟報一聲。兄弟我自作主張,這些日子裡著人盯死了李天王。發現哪吒非但和沉香沆瀣一氣,更要利用百花仙子一案嫁禍於您,只是聽說出了些岔子,那些花仙們都已被牛魔王殺了。所以只須看緊牛魔王,不給他們同流合污的機會,這場無妄之災就可以消彌於無形了……」

  「嗯?」心中一動,楊戩轉身看向老四,問道,「那些花仙子確是被牛魔王殺了?」

  老四還未回答,康老大已抗聲道:「二爺,眾花仙身在仙藉,無辜慘死,您身為司法天神,自當一查到底。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李天王若是想利用此事做文章,只怕您也要自我反省一二,看看是不是有什麼些閑話,供人背後閑言了。」

  楊戩冷冷地道:「老大,你這話,可透著些古怪了,這差事目下交給了李天王父子,他若追查得出,同殿為臣,我自代他歡喜,若追查不出,職責所在,我也會接手一緝到底,背後閑言云云,當真有些不知所謂了。」

  康老大臉上變色,被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道:「既然如此,做兄弟的無話可說。等二爺你定好計後,水裡去火裡來,我自會為你盡一份心力,但是現在,請恕兄弟魯鈍無智,只有先行告退的份了。」不顧老四等人連施眼色,轉身便自離去。

  楊戩並不去留,老大過於方正,有些事還是少知道的好。又問了老四一些詳情,知道眾花仙已死之事,確是從李靖軍中傳出的隱密消息。他凝神細想,與哮天犬回報的消息互一印證,瞧不出其中有什麼破綻,放下一重心來。忽又想起,問道:「對付無辜的凡人,老大方才和你們爭執了些什麼?」

  老四不好說,老六插口道:「四哥也是好心,沉香有李靖父子保著,一時動不了,但百花一案,又怕他會不竭餘力地鼓動牛魔王。所以想著抓回他的父親,作餌誘他上鉤,最不濟也能讓知內情的人證少上一個!」

  楊戩嗯了一聲,看了眼老四,說道:「劉彥昌還陽不久,身體猶弱,先不要動他了,免得出事。畢竟地府被掀,泰半也是因為他被私刑打入十八層地獄。此事可大可小,宣揚開來,終也是一場麻煩。為今之計,還是以逸制勞,抓緊盯住各處動靜,再徐圖後計。」

  他只當百花已死,反不願多事驚動李靖等人。沉香無人可救,立不了功,一切便不重要,最好能說動牛魔王坦承罪行,到時自己出兵圍剿,才能歸理成章地逼得老牛反助沉香。百花自有取死之道,就算捅上天廷,大不了將她私助沉香的事當成說辭。王母娘娘容得了他私殺東海四公主,一干小小花仙,也不會放在心上。

  鏡外的百花有些悻悻不悅,龍四看在眼裡,勸道:「百花姐姐,你也莫怪真君了……他後來向我解釋過,說知道牛魔王膽小,不敢將你怎麼樣的……」眾人雖見楊戩的神情不像另有安排,但想到多年來對他的誤會,生怕這事也別有隱情,都不忍再多說什麼。

  安排一通人事後,將瑤池與孫悟空的賭約也說了,這件事勝負無關大局,能激著猴子去收拾殘局,楊戩反而慶幸落個了清閑,令梅山兄弟只須照應好凡間的安寧,餘下事便由著孫悟空去折騰。三十萬惡鬼,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正好羈絆住這猴子,免得他有暇幫沉香來給自己添亂。

  餘下數日裡,梅山兄弟分頭按計辦事,消息源源不斷傳入真君神殿。楊戩處理困在瑤池時的積壓公務之餘,便是專心分析各勢力的動向意圖。沉香的近況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卻每每令他生氣不已,那孩子為情所困倒也罷了,卻是在小玉丁香間搖擺不定,丁府與千狐洞兩頭奔忙。得知孫悟空和小玉有著深仇之後,更只顧著勸慰小玉,連救百花的正事都拋諸了腦後。

  這日在房中批著判案文牘,楊戩明顯有些心不在焉。這麼個外甥,三妹,你怎麼就給我添了這麼個好外甥呢!默想到沉香近來的行徑,更是一陣煩惱,擱下筆以手抵額,神色疲憊不堪。

  他數千年來極少飲酒,大醉後又在銀河邊過了一夜。縱然是神仙之體,寒氣侵蝕之下,直到現在仍然頭痛欲裂。拿起文牘勉強再看幾行字,終是嘆了口氣,轉身走向床榻,似是想著休憩片刻。

  靠在榻上,按了按額角,雙目方閉又睜,總覺得還忘了些什麼。劉彥昌!楊戩一下想起,沉香大鬧地府,搶回魂魄還陽,但劉彥昌只是凡人,這般活過來不過權宜之計,待到身體生機真正斷絕時,魂魄不能依附,沉香就算徹底毀了地府也沒有用處。

  眼下情形瞬息萬變,沉香的法力,自保是綽綽有餘,萬一劉彥昌被挾去作餌呢?老四能想得出,別人也不會想不到。這書生是個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偏還得盡量護住他周全。

  再深一層思忖下去,劉彥昌現已年近四十,三妹就算立刻出來,也不過廝守個三四十年光景。除非劉彥昌能在這段時間內修成不死之身,可他有這個資質麼?罷了,三妹,地府之刑,已證明我法術有效,日後劉彥昌必能替我照顧於你,不會變心。我既誤了你近二十年夫妻之樂,便還你個天長地久罷!

  眾人只見他先是神色疲憊,靠在榻上休息,猛然間直起身子,像是想到什麼要緊之事,蹙緊眉頭。沉吟半晌,臉色變幻不定,一忽兒有憐惜之情,一忽兒又有鄙夷之色,恢復平靜時起身出門,挺直的背影再看不出半點先前的倦意。

  「二哥,你要去哪?」三聖母剛想著去撫平哥哥展不開的雙眉,又見他有所行動,被帶著一同離開。她一直在華山下,對事情過程最不熟悉,只能問眾人。眾人哪猜得出楊戩心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誰也不知。

  楊戩離了神殿,逕向東行,不一會兒雲下便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但見海水清碧,煙波浩淼,壯闊中帶了幾分清曠,又行了一陣,潮音驀然大起,如同無數銅鑼大鼓相協奏響,卻是只覺其奇不覺其噪,有如高士清嘯高歌,驚世駭俗中透出高爽清逸之意,令人雜念全消,直欲手舞足蹈,歡愉無限。

  前方不遠處三兩孤峰突起,雲霞閃爍,祥瑞萬端,楊戩稍一凝望,落下雲頭,拈動隱身訣悄然潛入。眾人看去,這島並不算大,卻是佈置得匠心獨具,清雅絕倫,異卉仙草迎風搖曳,仙泉懸瀑叮咚輕盈,色如白乳般地點綴其間。這倒也罷了,更有一座龐大宮殿佔了島上三分之一的空地,白玉為柱,水晶構牆,與碧海青天交相輝映,莊穆雄奇到了極點。

  「這是福祿星君的居所,他來這裡做什麼?」

  百花為劉彥昌討壽時來過一趟,印象實在過於深刻,雖生著悶氣兒,卻也不禁好奇地叫出聲來。眾人一驚,隱約想到什麼,但看一眼縮在角落的劉彥昌,卻是誰也不敢相信。

  就見楊戩隱著身形,緩步入內,不曾驚動半個人。穿過正殿,花苑裡設了瓜果小宴,福祿星君與仙友正下棋賭酒樂呵著,時而苦思冥想,時而談笑風聲。楊戩停步觀察棋局,剛剛開局,想必有一陣好下,福祿星君暫時怕是脫不了身,正好方便行事。

  福祿星君住處他並不熟悉,但天機寶冊既是總統三界福祿功德的法寶,放置之處必有祥光瑞氣,在他的神目下自然無所遁形。便這般尋過十數間殿捨,終於在書房裡找到一個暗格,祥彩流轉不定,大異平常,當下默運法力,暗格緩緩中分,五彩霞光破空衝起。他早有準備,神目裡銀芒傾出,生生將那霞光又逼了回去。

  暗格裡一封金色書卷恍如活物,跳躍掙扎無休,但終是敵不過楊戩的法力,霞光復斂回捲頁內,慢慢靜止下來。

  神識潛出細察,書房想是島上重地,附近守衛森嚴,仙吏閑人都不敢任意闖入,當下拈動法訣,小心地布下結界,好讓書房裡的動靜不至外逸,那天機冊畢竟也是法器的一種,沒有福祿星君的咒法相助,縱然他法力通玄,也必然要大費一番功夫。

  天機冊在暗格裡明滅不定,時而逸出一兩縷霞光試探,時而收斂起來,黯淡得似是要褪色化成無知木石。有時更是顫搖著書頁輕跳幾下,一付生著悶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楊戩看得好笑,伸手取出,天機冊在他手裡扭動不止,捲身裡扣外合,蹭著他的手腕,竟是開始撒起嬌來。

  「果然是他做的!」看到楊戩開始默送法力,控制住天機冊異動,一頁頁地查找著姓名,百花仙子再無懷疑,「可他不是恨死劉彥昌了麼?」

  見了此時此景,眾人哪還有不明白的,劉彥昌千年的功德,都道來得蹊蹺,卻原來盡數得自楊戩!三聖母已跌坐於地,語不成聲:「二哥恨他,可為了我……為了我……為了我這有眼無珠的好妹妹……」

  「楊戩大哥,你難道不明白,你走的路有多危險?」哪吒一步步後退,直到貼在石壁上,退無可退,「你的功德,可以護你逢兇化吉,轉運消災。你怎麼能,怎麼能全讓給那個混蛋!」

  沉香是徹底地呆了。如果說之前,雖被舅舅感動,但畢竟父子連心,父親無辜慘死,還在地獄受苦三年,無論有什麼理由,舅舅做的都太過份了,足以構成自己與他為敵的原因。可是如今……如今…… 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寒意從心底生起,如今,該如何去原諒自己!

  眾人或驚或憂或心神不安時,楊戩已在天機冊中尋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擔心,不知自己的功德能否讓一個凡人長生不死。大約計算一下,唇上便帶了笑,原來他竟也積累了不少,想來是在灌江口處理公務時攢下來的,他從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場。嫦娥一陣心神搖曳:「楊戩,為什麼我從未發現,你的笑容是如此動人,溫暖而柔和。你自己呢,怕是也不知道,否則又怎會總是眉心不展。可是你的笑容,竟是為了那個你恨之入骨的人而綻。楊戩,值得麼,你值得麼?」

  又找到劉彥昌的姓名,他懶得去算這書生的情形,一個凡人縱然一生與人為善,也最多圖個好來世罷了。當下鬆開手,神目中又射出銀芒,將天機冊定在半空,天機冊掙扎了一陣,想是知道他並無惡意,漸漸馴服了下來,溫順地由著他翻到需要的頁數上。

  金色的輕煙從書頁裡筆直上升,凝成一顆圓陀陀的命珠物件。那命珠雖呈金色,卻又光彩晶瑩,淨無纖塵,隨金煙的注入漸漸擴大,靈動幻化無休。也不知過了多久,珠身一震,驀地裡寒芒流照,飛行若電,在空中結出奪神眩目的異相來,待到靜止之時,命珠已化成楊戩的姓名生辰,莊嚴清貴,金輝四射,大放光明,只照得書房裡有如烈日當空,不可直視。

  知道有結界護著,再大的光亮動靜也傳不出去,楊戩只顧再次翻動天機冊,停在劉彥昌的頁數上。這書生的命珠凝結自是簡單無比,微光中一顆小小白珠散開,名字生辰雖也高懸空中,卻是黯淡無光,隱隱尚籠罩了一層黑氣。

  劉彥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長達三年,感染了地府的戾氣,雖然沉香搶回了魂魄還陽,但戾氣對天機冊中的命珠已有了相當大的影響。楊戩不禁搖了搖頭,暗惱自己昔日的失控。幸好想到轉功德給這書生續命長生,否則再有段時日,福德耗盡的身體就會真正生機全無,卻讓自己如何還給三妹一個完整的丈夫來?

  但功德是各人所積,難以隨意轉讓的。楊戩又不知操縱的口訣,為今之計,只有用元神強行發動天機冊,靠著大耗自身元氣來維持轉讓時的運作。但見法力源源不斷地傾注入冊中,天機冊一陣震顫,似欲抗拒,流霞散綺不定,再次與他神目中的銀芒對峙起來。

  汗水從楊戩額上滲出,一聲低叱,反手一指擊在自己額上,神目中頓時光華大盛,將流霞寸寸壓縮回書頁之內。幾乎與此同時,兩行鮮血從他眼角滑下,按在額上的手指不住顫抖。又過了片刻,流霞盡數消去,銀輝從書頁裡向上升去,生出偌大無匹的吸力。高懸的金色名姓扭曲變幻,被銀輝強引出一道金光,注入冊中,又折射到劉彥昌的名姓之上。

  金光如水,噴泉般浸透了劉彥昌的名姓,黑氣慢慢散去,筆劃也生動了起來,先是微光閃爍,漸被鍍上金色光芒,居然也莊嚴得不可逼視起來。眾人知道,楊戩正將自己名下功德盡數轉給劉彥昌,都緘默無言,只看著楊戩臉色越來越白,命珠所化的名姓生辰也隨之失色,金光剝離之後,黑黝黝地模糊難辨。

  神目剌痛至極,法力猶自從指上強行灌入,合力控制著天機冊的轉讓過程。他只恐劉彥昌難以長生,直至自己名下功德已涓滴無存,才停了下來,將兩人名姓變回命珠,先後收回相應的卷頁之內。只是此時劉彥昌的命珠莊穆高貴到了極點,自己的卻似要隨時消散了一般。

  楊戩並不在意,多年來在司法天神職上確做了不少傷天害事之事,功德失去後果報自現,原本便在意料之中。但剛剛收回控制天機冊的法力,難言的疲憊陡然襲來,眼前一黑,險險便暈了過去。眾人就見他連接住天機冊都來不及了,任它啪一聲掉在地上,就地坐下運功調息,半晌才緩過勁來。

  天機冊在房中飛舞不定,似要尋隙飛出,幸好有結界困著,只得無可奈何地四處盤旋著。楊戩收功起身,勉強提起法力將它攝下藏回暗格,卻再沒了先前的輕而易舉。蓋起暗格時身子一晃,急扶住牆壁才不曾摔倒。

  他臉色極差,又站了許久,才有餘力收起結界,拖著步子向外走去。龍八想起後來積雷山一役,恍然道:「難怪那次那麼容易打敗他。我還奇怪,就算合我們眾人之力,也不見得能將他傷到無還手之力——原來他是耗力過甚,未及恢復。」康老大神色間也微有怒氣,楊戩法力全失受山神欺辱那一幕他是親見了的。雖然仍是不能原諒楊戩為了妹妹而將自己兄弟拋棄,但畢竟對他已大有改觀。想到他為了劉彥昌將自己弄至那個境地,也是憤懣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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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拎袍怒斷義

  

  在島上又走了一陣,楊戩勉強駕起雲頭離開,一邊走,一邊慢慢調息。他心神恍惚之下,原想著回神殿,行了半晌,卻是一座蒼鬱高山橫在眼前,竟來到了華山之巔。

  猶豫著降在半山,往下不遠,就是囚了三聖母的洞穴入口。他已很久沒去看過妹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每一次面對,都只有無休止的傷害,雖然心甘情願,雖然知道,那一切都是自己親手造成,但卻不代表,心不會痛。

  畢竟是自己親手將唯一的妹妹逼上了死路啊,她是該恨著自己的不是嗎,楊戩,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心痛呢?

  搖了搖頭,似想忘卻這些雜亂的念頭。他自知方才強轉功德,已經元氣大傷,若再放任著這般胡思亂想下去,兩年前的那場大病,只怕又要重演一次。

  就在他欲駕雲離開時,山下傳來沉香的大叫:「小玉,小玉!」兩條人影一奔一逃,已匆匆向這邊過來。

  楊戩微微一愣,沉香?怎麼也來了華山?向旁退了幾步,隱在一叢花樹之後。

  這個時候,好像沉香帶著劉彥昌來見過自己,暗中跟來的小玉,才因此知道了父母之死與自己有關。三聖母想了起來,轉頭看向小玉,小玉想著那時的情形,默默點了點頭。

  沉香已追了上來:「小玉,小玉!」小玉橫劍不準他靠近,顫聲道:「別過來,你是我仇人的兒子!」沉香青著臉叫道:「我不是……不是!」小玉哭道:「你是……為什麼會是三聖母,她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唯一能聽我說心裡話的人,我還在這裡服侍了她三年,可她居然是我的仇人!」

  沉香急道:「可這不是我娘的錯!」小玉慘笑搖頭,說道:「那有區別嗎?現實就是現實,是三聖母和孫悟空殺了我的爹娘!我永遠不會原諒她,永遠不會原諒你們!我絕對不會放棄報仇——」

  楊戩皺眉聽著,三妹當年用寶蓮燈助孫悟空除妖,雖不算錯,但終是有些過了。小狐貍心機單純,愛恨強烈,沉香的情路,怕是要波折重重。想到沉香在兩個女孩子間的搖擺不定,他不禁一陣惱怒,胸口一悶,急伸手緊緊按住,好容易才壓下翻騰的內息。

  三聖母擔心地看著二哥,又看向一邊的小玉。小玉雖強笑著,卻明顯地有些黯然。當年,二哥一再要自己不能濫用寶蓮燈的,若聽了他的話,漫天神佛,能幫得了孫悟空的不計其數,何必要自己強自出頭?還有當年的九靈洞……

  她歉然低頭,不敢細想九靈洞屍橫遍地的情形。但或許該謝謝那個復仇的妖怪 ——如果沒有滅神陣,沒有伏羲水鏡的話,她還會怨恨多久?怨恨著那個可以為她捨去一切的二哥……

  小玉哭泣著離開,沉香仰天大叫一聲,神情痛苦之極。劉彥昌也從山下追了過來,氣喘吁吁,半晌,只道:「沉香,你娘她沒有做錯什麼事。」沉香頹然蹲在地上,喃喃地只道:「可我失去了最心愛的人,你知道的,讓她重新回到我身邊,那該有多難嗎?」

  「也許她本來就不屬於你。」劉彥昌含糊地道,心思卻不在小玉身上,話頭一轉,「沉香,我一直在想,我當初給你和丁香定下婚事,會不會影響你們一生,但現在看來,你們避無可避。」

  楊戩冷哼一聲,移開目光不願看到這書生。劉彥昌的行蹤也有天兵暗中盯著的,他知道這書生近來都留在丁府之中,好吃好住,日子過得頗為舒坦,自然想竭力說服兒子答應,好結上那麼一個有財有勢的大好親家。

  劉彥昌又勸了幾句,句句不離和丁香成親,末了,連沉香敷衍丁香時的話都搬將出來。龍八在鏡外忍不住聲聲冷笑,沉香紅著臉低下頭去,心裡老大不是滋味,暗怨父親說話全無分寸。但又想到後事,倒吸了一口涼氣:「舅舅這時竟也在華山,等會兒,自己去千狐洞時,萬一他跟了過去……」 想到自己那時的作為,很可能全要落入眾人眼中,臉上更是紅得發燥了。

  但怕什麼來什麼,劉彥昌說了半天,就見沉香越發不耐煩起來,起身扔下一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駕雲便衝上天離開。楊戩掃了劉彥昌一眼,不屑地搖了搖頭,似在惱他連勸兒子都不會勸,隨即也駕起雲頭,暗暗隨在沉香的後面。

  他力有不繼,不一會便落得遠了。但已看出這外甥是往萬窟山方向而去,也不急著追趕,在後綴著,慢慢調理內息。

  三聖母只知後來因自己之事與小玉分手,和丁香成親,中間種種波折一概不清楚,因此不免有點擔心地問道:「沉香,你和小玉……」哪吒在外冷哼一聲:「放心好了,他和小玉可沒什麼。真是劉彥昌教出的寶貝!」三聖母不解地看著沉香,沉香低頭不敢看母親的眼睛,他沒想到當時楊戩也在場,更沒想到會讓母親看到那一幕。小玉想替他解圍,囁嚅道:「娘,不怪沉香,是我逼他的……」三聖母更加不明白。

  這時楊戩已落地,隱形走向千狐洞附近的樹林。洞前傳來爭論聲。三聖母側耳聽了,有沉香的聲音,有小玉的,還有哪吒和八太子,他們在吵什麼?楊戩慢慢走近,沉香一步也不想邁,無奈身不由己,被金鎖帶著接近,終於看到了自己。

  哪吒急急地說著話:「沉香,我知道你遇到了點麻煩,你必須先跟我解決百花仙子的事。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好嗎?」見他不動,伸手便要去拉他,道,「走吧。」

  沉香卻掙了開來:「哪吒大哥,我幫不了你了。」

  哪吒一愣,怒問:「你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嗎?再給我說一遍!」

  沉香皺眉道:「這一切,都和我沒關係了。」轉身便要回洞裡,龍八一氣之下,拉了他便走:「你給我過來!」 沉香不悅地問:「你幹什麼?」龍八道:「過來啊!」沉香反問:「幹什麼?」被龍八強拉到龍四公主當日身死的地方。

  龍八怒道:「還記得這兒嗎?就是在這,我姐姐為你而死,你必須給我個交待!」

  沉香道:「對不起。」龍八道:「對不起就完了?」

  哪吒也跟了過來,說道:「百花仙子也是為了你才失蹤的,至今生死未卜。沉香,做人可不能無情無義啊!」

  沉香卻只淡淡地應道:「我只怕又要忘恩負義一次了。救出百花姨母,天廷就有可能赦免我娘,那就是說,我還是沒有放棄。」

  三聖母越聽越是心酸,轉眼見到沉香手足無處放的窘態,強笑道:「沉香,只要你幸福,娘就很高興了。」話雖如此說,但人人看得出她神色有異,顯然傷心無比。她雖然自己願意為了兒子而死,但這和沉香主動放棄救母決不是一回事兒。想到自己已失去了丈夫,兒子竟也如丈夫一般想過背叛,而唯一全心愛她的哥哥,卻又被自己親手推入深淵,一時眼淚在眶中打轉,再難遏抑。

  就聽哪吒嫦娥的驚呼傳來,三聖母側身裝作揉眼,抹去了淚,這才看清楚,二哥蒼白的臉上已浮起不正常的紅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耳邊沉香的話語一字一句聽得清楚:「我沉香欠你們倆的實在太多,不管今後如何,今天就一併來個了斷!不論勝負如何,我沉香從此之後跟三界再無半點關係!動手吧!」

  三人動起手來,沉香竟差點傷了哪吒,龍八一臉悲痛,持斧割袍斷義。嫦娥暗暗呸了一聲,沒多說什麼,只看了眼劉彥昌,心中罵道:「果然是一樣的涼薄!」

  龍八割斷的下擺衣袍在空中飛舞落地,楊戩已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只盯著那截衣擺出神,扶在樹上的手生生抓下一塊樹皮。他調理過的內息一陣翻湧,也沒想到去壓制,只是翻來覆去想著三妹,想著沉香那一番話,只氣得兩眼發黑。喉中一甜,人半跪下去,血吐在地上,只濺得衰草點點殷紅,如霜遍染,淒艷之極。

  三聖母再顧不上看兒子的表現了,抱住楊戩的臂膀想扶住他,卻只能看著他晃了幾晃,終是暈倒在地。幸而這時哪吒和八太子已走,沉香小玉也回了洞中,否則他只怕還有危險。哪吒重見此事,又見楊戩氣得吐血,過去壓下的火氣又冒了上來,恨恨地罵道:「好,好,好你個沉香!難怪楊戩大哥要以名聲和性命為代價逼著你上進,都這樣了你還能說得出放棄,我真替他不值!他剛替你爹那個老混蛋轉功德延命,就被你這小混蛋氣得吐血,我楊戩大哥就是被你們父子倆硬生生逼到這一步的!」

  沉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小玉緊緊拉著他手,給他一點安慰。百花仙子張張口想為他說兩句話,想想他的表現,終是無話可說。

  楊戩不醒,他們也離不開,三聖母不讓自己去想那麼多,只是跪坐在楊戩身邊默默等待。天色漸黑,楊戩身子略動,似要甦醒,又過了陣子,才掙扎著坐起身子,調息理氣。睜開眼,楊戩一拳擊在地上,低低罵了聲:「劉彥昌!」看他神情,若是劉彥昌在場,只怕馬上便要遷怒於這書生。哪吒見沉香還在低頭發呆,越想越氣,輕聲嘟嚷:「楊戩大哥還是這般護短的脾氣,只怪劉彥昌,卻不肯罵他寶貝外甥一句。」

  回到神殿密室,四公主驚問:「你怎麼了,臉色好差!」楊戩疲憊地擺擺手,一下坐在榻上,低聲道:「沒什麼,我只是最近有些累,累了……」四公主不敢再問,她看楊戩神色非比尋常,不僅像是受了傷,更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頹然與倦怠。她不知何事,也不敢亂說話引起他心事,想了想,還是決定說一說他最關心的話題,笑問:「沉香最近怎麼樣了,法力是不是進步了?」

  楊戩心不在焉地點點頭,隨即冷笑道:「大有進步,八太子和哪吒聯手都敵不過他了!」四公主覺得語氣不對,更不敢亂接口,靜了好一陣才用歡快的語氣道:「有進步就好,我就放心了。其實我也不是很擔心,都說外甥像舅,沉香是你外甥,能差到哪去?」楊戩無力地苦笑,沉香聽鏡外哪吒一聲聲冷哼,只想找條地縫鉆下去才好。

  「像我?不,他一點也不像我,我也不要他像我。但我更沒想到他會那麼像……」楊戩頓住,不想再說,起身道:「四公主放心,楊戩並無大礙。我還要出去看看,你安心修煉吧。」

  離開密室回房,楊戩的步伐明顯有些踉蹌不穩。他原就傷了元氣,又被沉香一氣之下岔了內息,不調理一陣怕是難以應付以後的事。但想到自己付出一切心力栽培的外甥,到了這時竟還會選擇放棄,氣苦之下哪能安下心來靜養?眾人就見他才合上雙目便又睜開,嘆道:「我不甘心,沉香,我不甘心——」捂胸不住悶咳,比剛吐血時的情形只有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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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變故悵忽生

  

  好在峰迴路轉,哮天犬來報,沉香對哪吒到底有幾分愧疚,便變作了紅孩兒的模樣找到芭蕉洞,想尋隙救回百花,好暗助哪吒一把。但在洞中,鐵扇公主對兒子的關心,到底是令他想起了母親,決心暫且放下情愛,重新振作起來。

  楊戩心神為之一鬆,追問確定後,才微笑著令哮天犬退下。所岔內息仍紊亂不堪,但舒展的眉頭,卻顯示出他完全不在乎自身的傷勢。三聖母這幾天來一直如坐針氈,擔心著哥哥,又怕自己的擔心會讓兒子更加難堪。此時望著二哥欣慰的神情,心頭一痛:幸虧沉香沒錯的不可收拾,不然二哥卻會怎麼樣?

  牛魔王,已殺了那個多嘴又多事的女人,再無後顧之憂,總算一番苦心沒有白費。打發走哮天犬,楊戩閉目獨自盤算著,那孩子雖然迷途知返,但總不分輕重,有機會須再逼一逼他才好。事情到此時非進即退,這個冷酷無情的舅舅,自己終究還是要認真地扮演到底。

  沒過多久,哮天犬一臉惶恐的又回來,嚅嚅地稟道:「主人,我……我剛闖禍了,失手……失手咬死了丁香……」

  楊戩一驚:「誰讓你去找丁香的?」哮天犬對咬死丁香也有些內疚,吶吶地說:「主人,是四哥說百花仙子的事會牽累你,讓我去把丁香抓來換小玉。要脅沉香之餘,還能熬些燈油。我也沒想要咬死她……」聲音越說越低。

  楊戩還未說話,殿外人未至聲先來,康老大怒氣沖沖的問罪來了。

  「二爺,以前抓劉彥昌的事就算過去了,難道你就不怕再被人告發,重蹈覆轍!」

  楊戩按下性子,讓哮天犬站到一邊,呆會再找他算帳,皺眉道:「老大,你在說什麼?」

  康老大怒道:「二爺,你還要瞞我不成?哮天犬咬死了丁香姑娘,她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你無論如何也不該傷她。」

  楊戩越發煩躁,瞪了眼哮天犬,心裡埋怨其餘幾個梅山兄弟自作主張,但又不好多說,掉轉臉淡淡地說:「我不過是按王母娘娘旨意辦事罷了,丁香既然阻礙天條執行,就有該死之罪。這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哪吒在外面不斷搖頭,楊戩大哥,你就是太驕傲了,從來不屑於向人解釋。

  康老大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掉過頭就走,臨走還甩下一句:「不錯,王母娘娘的旨意,二爺都已將三聖母關在了華山,更不會在乎一個小小的凡人。兄弟無話可說!」

  哪吒不滿地念叨了幾句,康老大一直沒說話,他此時心緒亂糟糟的,見幾個兄弟都在看他,顯然是想向他討主意,以後要怎麼辦。他低頭想了半日,仍是無法接受他對自己兄弟的出賣,心生感慨,出言道:「他若告訴我們,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幫他完成,多年兄弟,他竟如此瞞著,可拿我們當自己人看待了?」這也正是其他兄弟倍覺委屈不平的地方,其他人設身處地,也覺得他們確是情何以堪,無法接受。

  殿中,康老大一走,楊戩立時沉下了臉,喚過哮天犬教訓:「我倒不知,你什麼時候換了主人!」哮天犬原本就瑟縮著蹲在他腳邊,被這一句話嚇得不淺,連辯解的話都說不出,情急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沒有心軟,冷冰冰地道:「你去做的事,我居然不知道,越來越膽大了。你究竟是聽誰的命令!」哮天犬這時才緩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說:「主人,四哥說不能看您坐以待斃,所以……」

  「放肆!」楊戩一聲厲喝,「他們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不想有任何不需要的人死,你再如此不聽命行事,還是趁早離開的好,免得壞了我大事!」

  哮天犬是真的嚇壞了,這次主人要趕他走,怕是真的不會讓他回來了,也顧不得別的,死死抱住他的腿,賴在地上:「主人,哮天犬再也不敢了,您別趕我走,我去想辦法救丁香……」

  楊戩腿上用力,沒甩開他,脾氣也發過了,放緩了聲音:「起來吧,別賴著了,繼續去盯著,一有消息就來報,不許自行其事。」哮天犬如蒙大赦,一溜煙的去了。

  後來的事,眾人或多或少總參與其中。從天廷與牛魔王對質,再到凡間第一次被眾人圍攻,楊戩確實出色地扮演好了他的角色。即使眾人已知根底,仍是一陣目眩。那強辭奪理拒不認罪的強橫,那在眾人包圍中兇狠而不甘的眼神,這種種,都只不過是他掩飾真心的偽裝啊。

  天廷對質時,楊戩才知道上了老牛的惡當,百花根本沒有被殺。暗驚之下,一邊否認一邊暗想對策,孫悟空見楊戩否認主謀囚禁百花,將責任全推給牛魔王,便又將玉樹之事提了出來,冷笑著向嫦娥開了口:「嫦娥仙子,二郎神打壞廣寒宮玉樹一事,百花仙子可曾知道?」猴子雖不通男女情愛,但早猜到楊戩在此事上心結難解,成心要擾亂他心思。

  鏡外的嫦娥低著頭,心中難受。孫悟空事先和她通過氣,須用玉樹之事扣住楊戩,有了動機,楊戩狡辯起來便是不易。那時的自己,擔心著朋友,恨著司法天神的無情,所以順理成章,不假思索地答出兩個字來:「知道。」

  楊戩微震,孫悟空的第二個問題又拋了出來:「是誰告訴她的?」自己清脆地回答:「是我告訴她的!」猴子得意大笑起來,「嫦娥啊嫦娥,原來是你把百花仙子給害了呀!」自己故意的失色,吐吐吞吞,卻用眼角斜瞥了楊戩一眼,帶著冷嘲,更帶了幾分快意。

  只是,為什麼當這一切重新面對時,在楊戩神色間看到的黯然,竟會如此猛烈地炙痛了自己的心?

  嫦娥的淚,又落將下來。淚眼模糊中,孫悟空趁勢直斥楊戩以卑鄙手段騙取寶蓮燈口訣,又好整以暇地等著楊戩否認,扣死了若用寶蓮燈就是欺君之罪的的話頭。嫦娥知道,重提玉樹,當眾親口承認是自己將玉樹之事宣揚出去,已達到了孫悟空想要的效果。如非心神大亂,楊戩,會留下這麼些明顯的破綻,讓留著自保的寶蓮燈,成了欺君之罪的最好證明?

  王母回護楊戩,退朝後私下追問,楊戩唯有用百花以玉樹要挾為由塞搪。卻被王母一通責怪,認為可以正大光明處置百花仙子,結果鬧到此種地步,當真是咎由自取。司法天神的唯唯諾諾,卑躬屈膝,令眾人都為之默然。楊戩素來高傲自負,為何以前誰也不曾想過,這一切對他自己而言,豈不是更加的難以忍受?

  第二日的再度對質,最終演變成一場大戰。沉香看著自己掄斧搶攻,聽著孫悟空在一邊的諷刺,「楊戩,看你怎麼混的,連自己的親外甥都幫著外人打你。」悄悄低下頭去。他記得清楚,那一戰,若不是舅舅冒險使出寶蓮燈,很可能就會被自己糾合眾人之力重傷了去。末了,終還是被服仙丹復生了的丁香,出奇不意地一拳擊走。

  帶著傷痕和疲倦回到神殿獨處後,一切偽裝才會卸下,這時的楊戩,只不過是個寂寞而脆弱的傷心人。牛魔王的對質,百花的未死,徹底打亂他了預籌的設局,後面該如何補救?顧不得元氣未復,殫盡心力思忖著應對之策。百花仙子那次雖沒吃多大苦頭,卻是有生以來沒受過的驚嚇,至今耿耿於懷。見楊戩還在盤算此事,不禁酸溜溜地說:「三妹妹,楊戩待你倒好,卻將我們看得也太輕了。」她這話順口帶上了梅山兄弟。

  密室中,四公主照例問到外面的情況,楊戩滿腹的心事,有人能聽,正好宣洩,再加上四公主魂魄只能暫時存於定魂鼎中,因此也不必瞞她,便將殿上事說了。四公主沉默一會,期期艾艾地問:「你,是真的想殺死百花姐姐?」楊戩想起她們是好姐妹,不願惹場口舌紛爭,反正事已至此,也殺不了百花,只說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領,牛魔王不敢殺她。」

  忽想起凌霄殿上,嫦娥分明是與猴子事先約定好了,成心用玉樹來擾亂他心神。暗嘆一聲,更深一層想到,難怪嫦娥一直以來對百花失蹤之事毫無反應,牛魔王教他上的這個惡當,想來也和這月宮仙子脫不了干係。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只能竭力補救了。

  四公主不明白他如潮的心事,猶在追問:「那你為何給自己找這個麻煩?」楊戩理了理思路,將如今的打算告訴了她:「沉香畢竟勢單力薄,我將事情全推在牛魔王身上,逼反了他,必將成為沉香一大助力。更何況……」沉吟一會,方才對質時,他乍驚之下心神不寧,此時思考對策,反覺得只要利用得當,小心應對,因禍得福也未可知。因此心情漸漸好轉,笑道:「更何況牛魔王之子紅孩兒也不簡單,如今又拜在觀音座下,如果沉香運氣好,能請動觀音出面也未可知。」

  三聖母舒了口氣,向百花道:「百花姐姐,你別再怪我二哥,他總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才行事,不會傷了你的。」沉香卻覺得不對,楊戩先前的神情,分明是不知牛魔王仍未動手,而且他也看得出,舅舅是真的很討厭這個挑唆他妹妹的女人,欲除之而後快。不過,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只放在心裡。何必讓他們再去責怪舅舅,百花自有取死之道,怪不得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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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冰境袂飄紫

  

  但這樣清閑的時候並不多,楊戩總是很忙碌。剛應付走孫悟空變化潛入的騷擾,瑤池卻又來人,讓他去見王母。小玉當時也冒險潛進了瑤池,知道王母是要給他虛迷幻境。將此事告訴眾人後,她又遲疑地說:「嫦娥姨母,他在虛迷幻境裡,看到的是你。」

  嫦娥不作聲,低頭撫著玉兔,百感交集。百花卻皺起了眉:「不對,他真正的秘密是改天條,怎麼會……」一言驚醒,眾人也有點奇怪,靜下心看楊戩與王母對話。

  王母手撫虛迷幻境,淡淡地說道:「司法天神,其實這法寶說穿了一文不值,只要沒有慾望,幻境就無可奈何。可惜的是,偏偏每個人都有慾望——由於每個人身處的環境,身負的責任,做人的原則等諸多因素錯縱複雜,制約著他的慾望,而幻境,卻給了他盡情放縱的機會——在對慾望的選擇和放棄之間,其實蘊藏著很大的玄機。有的時候,選擇意味著失去,而放棄卻意味著擁有。」

  她揚手將幻境懸半空,向軸上的一個小小風鈴一指,又道,「這個風鈴可以折射出你的心智,你的心智受到影響,風鈴就會響,你的內心陷入痛苦的掙扎之中,風鈴就會糾纏到一起,在你的心智徹底改變的時候,風鈴就會斷裂。當最後一根絲線斷裂的時候,也就是你的魂魄灰飛煙滅之時。司法天神,進去試試如何,這也算是對你的一次考驗。」

  楊戩頓時明白,原來王母要試驗他的忠心,面上裝出惶恐之色,道:「我——小神——」心念電轉,知道今天這一關無論如何也推不過去,所謂慾望,不過是自己最想要的東西,自己想要的,救出母親、一家人團聚、修改天條這些,萬萬不能讓王母知道,而唯一已經暴露人前的慾望,就是——

  只聽王母叱道:「去!」揮袖將他推向幻境之內,楊戩身形急旋,向圖中飛落,便在這將墮未落的瞬間,當機立斷,硬生生聚集法力衝撞向自己心脈。

  心脈是人身最為脆弱敏感之處,神仙也不例外,楊戩此舉,便如以百斤大錘片刻不住地錘向自己胸口,借助重擊之力控制意識思想,鏡外眾人自是不知,見他倉皇墜入王母的關卡,齊齊驚呼。

  楊戩被推入幻境,一個踉蹌,堪堪站穩身子,回首望去,但見置身月宮之畔,清光流離,玉樹瑰麗如昨,依稀數日前酒後所見,只不過當時是沉醉率性,而今卻是極度清醒中面臨著生平最艱難的考驗,能不能獲取王母信任,在此一舉。

  心口一陣劇痛,死死壓抑著心脈波動,視野裡幻出那個魂縈夢牽的曼妙身影,廣寒仙子依然是紫袂凌霜,秀容欺雪,卻娉婷偎依在一個玄氅修長身軀的男子臂彎之間。

  楊戩心頭一震,那人將嫦娥摟緊,側過了臉,衝他詭秘一笑,楊戩如遭電噬,對方劍眉斜挑、星目帶魅,不是自己卻又是誰?

  風鈴串陡然相撞,叮的一聲脆響,如水激寒冰,眾人嚇了一跳,霍然明白,這鈴聲昭示著楊戩內心的激盪衝動。沉香咬緊了牙關,他見識過這幻境的神妙之處,境隨心生,思此見此,念彼顧彼,一切私念都無所遁形,舅舅如何能不被所制?

  境中果然改易了景象,那個「楊戩」驀地裡消失不見,嫦娥恍若未覺,徐徐回身,對他嫣然一笑,纖手輕招,目光似怨如訴。

  楊戩垂下的雙拳倏地握緊,深吸一口氣,死死壓抑著心脈波動,邁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幾番掙扎,深邃如潭的黑瞳終於凝向了那雙清靈如夢的美眸,風鈴顫抖不休,丁冬丁冬好聽之極,眾人聽在耳裡卻如奏哀樂,王母臉色微沉,冷哼一聲,顯然是不滿楊戩見到嫦娥的慌亂之態。

  四目相對,卻聽嫦娥幽幽問道:「楊戩,你喜歡我嗎?」楊戩略一遲疑,緩緩點了點頭,神色雖然凝重,卻決無反悔。鏡外嫦娥全身劇震,她第一次聽到楊戩親口的當面表白,卻是在這麼個詭異迷離的環境下,一時不覺癡了。

  幻境中嫦娥柔聲道:「只要你放棄正在做的事情,就能得到我。」

  楊戩怔了一怔,道,「天廷還需要秩序,楊戩作為司法天神,不能看著天廷大亂。維護天廷秩序是我的責任。為了這份責任,我已經付出了太多,不是說放下就放下的。」

  嫦娥嗔道:「天廷、秩序,比我還重要嗎?」楊戩沉默不答,眾人只聽清脆悅耳的風鈴聲時疾時緩,丁玲、丁玲鈴的蕩人心魄,三聖母被鈴聲晃得心煩意亂,伸手向那串風鈴抓去,喝道:「不要響了!」自是抓了個空。

  半響,楊戩低聲道:「和仙子比起來,一切都不重要。」眾人一愕,三聖母心酸地想道:「在二哥心裡,究竟還是嫦娥姐姐最重。可是,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他看重。」

  嫦娥道:「那好,若讓你在我和你心目中的責任之間選擇其一,你會選擇哪一個?」楊戩道:「我——我——」嫦娥道:「你猶豫了?」楊戩急道:「為了仙子,楊戩可以放棄一切。」

  縮在一邊很久沒動靜的劉彥昌吃吃笑了:「英雄難過美人關,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他恨我入骨,自己還不是一樣,可笑啊可笑!」

  劉彥昌刺耳的笑聲尚未消失,風鈴亂晃,錚錚聲急,掩蓋住了幻境中的一陣虛無縹緲的笑聲:「有趣有趣,自我有靈性以來,也看過有人成功離開,但那是真正無慾無求之輩,像你這樣心中藏有無限心事卻能掩住,還能以假亂真,演戲給外人看的角色,我倒真未見過。」

  楊戩心頭一凜,真力震盪,心口痛得幾欲窒息,那聲音嘆道:「我還奇怪你是怎麼保持心境清明的,現在才發現,你竟是用法力衝擊自己心脈,可是這樣會受傷你難道不知?」似是知道楊戩不會答他,也不等他說話就自顧自地說: 「我就是虛迷幻境。我們這些上古神明遺留的法寶,時間久了總會通靈,自己也開始修煉。我已有了意識,但還沒修煉出形體——不過你放心,王母聽不到我現在的說話。我乃女媧法器,非是完全為王母所用,何況她也不過是……」突然似覺失言,不再開口。

  楊戩全心神放在和嫦娥的對答間,來不及揣測那幻境通靈之語,王母在境外聽不到,伏羲水鏡的神力卻將這番話清晰傳入了各人耳中,哪吒得意地瞄了眼劉彥昌,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提高聲音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楊戩大哥沒那麼容易放棄,不像有些人!」

  王母陰沉著臉,看到楊戩要將嫦娥擁入懷中的那一刻,終於忍耐不住,厲聲喝道:「楊戩,你給我滾出來!」楊戩卻高聲道:「請求娘娘恩準楊戩辭去司法天神之職,與嫦娥共度一生!」

  王母目中寒芒一閃,念動法訣,將楊戩將從幻境中硬生生拉出,楊戩運功自傷,藉了這非人的痛苦隱藏內心大計,面對王母的斥責連虛以委蛇的力氣也沒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她斥罵夠了,滿意道一句「若連你也奈何不了,還算什麼法寶」,再將操縱幻境的口決和如何與幻境中人通話之法告訴了自己,用來對付沉香。

  鏡外眾人紛紛議論,都誇楊戩竟是在虛迷幻境中演了一齣戲給王母,這份心志毅力當真是堅忍無比,又說平日總見他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模樣,縱是日後最狼狽的時候,他神情依舊淡然如初,然而驟見自己與嫦娥相依相偎的慌亂之態,才知這深沉莫測的司法天神,在男女情愛上實在單純到了極點。

  嫦娥卻惘然若失,他在幻境中種種言行,真的只是裝成給王母看的嗎?畢竟他差一點就抱緊了她,哪怕只是個幻影。破陣而出回到現實後,他和她,還能有那一天麼?他當年遲疑著終是悄悄垂下的雙臂,已經失去了擁抱她的力量啊。

  沒人看到,楊戩在離去時唇角上揚,露出難以察覺的微笑。那並不僅僅是騙過王母的欣喜,還有回思適才幻境中的甜蜜,那些對嫦娥的話,也是他確實想要說的,如果不是為了自己卸無可卸的責任——

  也許,蛾子,我永遠沒有對你說這些話的機會,那麼,至少,在幻境中,以假作真……

  將虛迷幻境在密室中放好,簡單地和四公主說了兩句,楊戩回自己屋中打坐,剛卸去鎧甲,忽以衣袖掩唇,雪白的袖口移開時,已被鮮紅浸透。眾人才知他強抗虛迷幻境,所受的內傷之重,不亞於任何戰創。

  楊戩臉色比白衣還要蒼白三分,按著悶痛不已的胸口,顯然元氣未復,又添新傷,小玉十分後悔:「早知道我就不去盜寶蓮燈和虛迷幻境了,累得……累得他又一場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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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孤注擲積雷

  

  一切事實仍在按部就班又讓每個人心驚膽戰的繼續回溯。三聖母側身倚在神殿門口,看著小玉變成的飛蛾溜進後殿,趁楊戩召梅山兄弟議事之機,偷走了寶蓮燈和圖軸,閉上了眼,不敢去想二哥發覺後的焦慮憂煩。

  神殿之內,楊戩令屬下去捉拿劉彥昌與丁香,想用這二人作質,先逼沉香放棄積雷山立功的打算再說,孰料劉彥昌卻被康老大放跑了。

  康老大此時身在鏡外回憶起來,瞥一眼劉彥昌,心說早知他是如此人,又何必助他,就由他被楊戩整治好了,也是罪有應得。又想起自己因看不慣楊戩種種不擇手段之處,又勸不動他,賭氣獨自回了灌江口。再次相見,楊戩已兵敗積雷山,還飽受了一通山神的折辱,不禁一陣黯然。

  鏡中楊戩面對康老大的離去,外表冷漠行若無事,獨自在密室裡時,眼神卻流露出陰鬱痛苦之意,龍四公主的安慰也不能沖淡。老四不由得猜測:「難道,他是因為惱恨大哥離開,所以才出賣六弟報復?」

  楊戩勉強平服心情,竭力開解自己:「老大性格鯁直,若不對自己起不滿反而不是他了。再說,他這一走也可免受牽連。」然而想到當年灌江口「兄弟同心,九天十地,不離不棄」之言,心口大痛,內傷又再起伏。

  靜下心來,轉念想到外甥和兩個女子之間的糾纏;聽哮天犬說丁香苦苦盼來沉香與自己成親,小玉卻在婚禮上出現,引得沉香隨她而去,丁香受刺激過甚,從此神智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眉頭暗皺,心想沉香明明一心只在小玉身上,丁香癡念注定成空,卻又無自拔,看來遲早要由愛生恨,若是不加引導,怕是害人害己,與其發狂害人而不自知,倒不如自己給她一個宣洩的機會,順便捉到小玉再說。

  虛迷幻境的失竊卻似並沒讓楊戩如何震驚,只是淡淡說了一句:「這下王母娘娘可不會輕饒過我了。」他篤定王母還要利用自己阻攔沉香破積雷山,不會立予重責,而若非到了最後關頭,他也不想拿幻境對付外甥。那孩子定力不夠,萬一失陷在境裡脫身不得,就後果堪虞了。

  眾人看著楊戩如何前去攔住丁香,三言兩語就挑明了沉香、小玉與丁香相互亂麻般的情愫糾葛,句句直指要害迫得她無以言對,百花不由唧咕:「這個楊戩,議論外甥的終身大事儼然沙場老將,輪到自己怎麼就成了呆子!」眾人有些好笑,但見楊戩眉頭一挑,似笑非笑,邪魅的神氣,充滿誘惑的話語,別說當局者迷的丁香,換做自己又如何能拒,如何能避?

  只見楊戩伸手在她肩頭輕輕一拍,蕩聲道:「那就是我和沉香的事了——」聲音低迷,如入夢魅音,方纔還大叫:「你對沉香沒安好心,你是不是要殺他?」的丁香被他弄得心神昏亂,終於上了當,任其注入神力和思想。

  龍八看著跪地抱頭大叫的丁香,心疼地嘀咕個不停。哪吒喝道:「敖春,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呢?」龍八一瞪眼:「我說什麼,我說真君不管如何手段也狠了點。丁香招誰惹誰了,你看她多痛苦!而且,害得她三番兩次地要殺小玉。」哪吒冷哼:「注入思想只能騙騙丁香那樣的凡人,你又不是看不出,這仍是當年他控制劉彥昌時的那種道門密法,並不會給受術人帶來什麼痛苦。而且楊戩大哥元氣大傷,施術的力度也不夠——所以明明要丁香活捉小玉,丁香卻只想著殺人——丁香的痛苦,根本來源於她自己的善惡念交戰!」

  處置完丁香,楊戩剛回到神殿,哮天犬迎過來叫道: 「主人,不好了,牛魔王在積雷山設了五道關卡,約定只要沉香李靖能破關,他便釋放百花說出隱情。」見楊戩停了腳步,哮天犬知道事態嚴重,急急地又道:「現在已到了第三關,是紅孩兒親自佈置的雷火陣,沉香正和哪吒等人前往翠雲山騙取芭蕉扇,主人,您看現在該怎麼辦?」

  顧不上休息了,讓哮天犬去積雷山繼續監視,楊戩匆匆趕往翠雲山。芭蕉洞前,哪吒正用槍逼住沉香變化的紅孩兒冷笑連連,叫道:「鐵扇公主,你不肯借我們芭蕉扇,我也不會將你兒子怎麼樣。但是,我們會將他帶到沒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上一揍,一直揍到你肯借扇子為止!」龍八應聲作勢,揚靶便要押著假紅孩兒離開。

  鐵扇公主母子情深,哪還顧得上細想其中蹊蹺?急聲叫道:「你們住手,我借就是了!」手腕一翻,攝出芭蕉扇向哪吒擲去。

  楊戩隱在樹後冷眼旁觀,扇子剛到半空,他伸掌在樹上一拍,借力飛身向前,搶在哪吒前接過了芭蕉扇。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揚扇橫掃,剛猛狂暴的罡風從扇上生出,哪吒龍八等人怒喝聲裡,已被扇得無影無蹤,只有紅孩兒尚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知道這西貝貨定是沉香變的,楊戩不願當真動手交戰,運扇連扇數下,終於將他掀上半空。沉香看在眼裡,想起後事,啊了一聲,三聖母有如驚弓之鳥,驚問:「怎麼了?」沉香結結巴巴地回答:「沒,沒什麼。芭蕉扇沒真的扇飛我,我又去神殿拿了回來。」他在心裡尋思,難怪舅舅如此大意,他到了近前都沒反應,原來接二連三的奔波勞累,已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楊戩委實是太累了。傷勢未癒,還要周旋在不同人面前,扮演好一個生怕失去職位的下屬,一個心狠手辣的舅舅。回了神殿,頹然坐倒在長榻上,疲倦感一陣陣襲來。將芭蕉扇擱在一邊,他就這樣坐著睡著了,連沉香持斧站到了一邊都沒有醒來。

  雖然明知他無事,但看著沉香手中閃著寒光的利斧,眾人仍是心驚膽戰。斧刃架在了脖上,楊戩也驚醒了,暗罵自己大意。在沉香脅持下來到密室,沉香拿起寶蓮燈,冷冷地看著他:「雖然我知道你不會給我機會,但看在我娘的份上,我還是願意給你一次機會。」一掌劈在他腦後,楊戩暈倒在地。

  哪吒已呸呸呸連唾三口:「什麼機會,要不是給你混蛋老子延命,楊戩大哥會這麼累嗎?沉香,我看到你這臭毛病就不舒服,跟孫悟空學了幾年,就敲鑼打鼓的上華山,自以為佔了上風就開始吹牛。楊戩大哥就算這種情況下也比你強,上了當都不知!」不用他說,沉香和別人也已看出,楊戩在沉香開口要寶蓮燈時,袖中手指微動,已施法變出盞假燈,只是沉香一見燈就心花怒放,哪還顧得上真假。

  三聖母擔憂地試探著去摸楊戩腦後,摸不出什麼,但昏迷這麼久,肯定傷得不輕。楊戩俯面朝下,也看不見氣色如何,沉香在母親背後吶吶地說:「應該沒事,我沒使多大勁。」三聖母回頭,想埋怨,卻又忍了回去。「可二哥原就受了傷,怎麼經得起……」仍是覺得口氣太嚴,嚥下後半截話,等著哥哥醒來。

  楊戩頭暈目眩,沉香那一掌委實不輕,加上舊傷,他真想就這樣躺著,好好休息一陣。可是不行,虛迷幻境沒找回來,芭蕉扇也丟了,如果沉香順利破了積雷山,玉帝很可能真放三妹出來,那三妹……天條還是舊天條,卻又賠進了三妹一條性命!不行,這一次他絕不能再失敗了。努力克服越來越重的昏眩感,楊戩強撐起身子,三聖母擔心地看著他。嫦娥想問問四公主,見她抽泣不已,不忍惹她更加傷心,只得轉過頭繼續去看鏡裡的情形。

  密室中四公主在楊戩坐起時出聲道:「他差一點就殺了你。」楊戩摸摸後腦:「我知道。」嘆了口氣,「這下沒什麼能阻止他破積雷山了。」四公主大概是在他昏迷時就想好了主意,此時便為他一一道來:「公然阻攔天兵確是不智,但你可以用維護天廷尊嚴為名,事先向王母娘娘請一道懿旨,那樣的話,無論成敗,你都名正言順了。」三聖母感激地道:「四公主,謝謝你,這個時候還有你陪著他。」鏡外龍四仍沉浸在憂傷之中,也不知聽見沒有。

  楊戩站起身,他自覺好了一些,就要按四公主所說,向王母討旨,四公主卻叫住了他,猶猶豫豫地問:「其實讓沉香破了積雷山不也好嗎?這樣也能名正言順地放三聖母出來。如果一定要改天條,危險太大,也不一定能成功。」楊戩想也沒想,喝道:「不行!」四公主一嚇,不敢再說話,楊戩發覺駭到了她,有些歉疚,想解釋,但終是沒說什麼,只是嘆道:「你不明白……」開啟室門而去。

  但李靖太白金星等人出兵積雷山,畢竟是天廷朝會上議定的事,王母縱然跋扈,也還有些顧慮,楊戩暗自揣摩著她的心意,稟道:「娘娘,就算這次除不去沉香,您給哪吒的期限是在蟠桃會前。只要能拖延過時限,就算他們救出了百花仙子,也大可以一興問罪之師。」

  王母沉吟,似在想著這權臣的話有幾分出自真意,淡淡地道:「暗助牛魔王等於對抗天廷,司法天神,你且容本宮想想。」

  瑤池裡一片寂靜,楊戩靜伺一邊,心中暗急,但心知此時若再開口去催,保不準便要弄巧成拙,反增王母疑慮。又過了半晌,王母突然一震,失聲道:「孫悟空?他怎麼進了虛迷幻境?這是你自己找死,可別說本宮害你!」目視楊戩,說道,「這也算天意,楊戩,你立刻去峨眉取回幻境,然後立即趕往積雷山。萬一沉香等人破了牛魔王的五道關卡,你該知道怎麼做了。」

  小玉自然知道孫悟空為何會進入幻境,當日她偷去此物,原本便為了報父母之仇。可惜孫悟空三百年潛心佛學,竟是消磨得一點血氣也無,在幻境中心如槁木,平平安安地便脫了身。當下簡略地說了前因,想了想,又道:「說實話,那時的勝佛,完全便是無慾無求,後來若非被他整得太過淒慘,沉香,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助你反上天廷的。」

  說話間楊戩已趕到峨眉,小玉正為大仇難報默默垂淚,孫悟空在一邊手持幻境大笑不止。偷襲擒下小玉,利用小這狐貍為餌,楊戩輕易便從孫悟空手裡強換回了幻境,更不遲疑,回神殿召集人手直赴積雷山。他心中焦急,哮天犬來報,沉香已攻破了最後一關,只須進入洞裡,牛魔王便會放出百花仙子,第三次上天作證。

  再不耽擱,楊戩揚手拋出幻境攔在洞口,看沉香不顧眾人勸阻,衝了進去。他雖然有些擔心,還是笑了,這孩子,畢竟有些可取之處,只可惜讓劉彥昌教壞了。

  虛迷幻境困下沉香,拖住眾人,趁機潛入洞殺了百花,那是楊戩在來積雷山前就想好的應對之策。如此一來,牛魔王百口難辯,非被逼反不可。沉香無功可立,不會害母親枉送性命,又多出平天大聖這一助力,以後的事就好辦多了。

  楊戩暗移向洞口,到底好奇沉香的表現,瞥向虛迷幻境。頓時,楊戩的臉色變得難看,沉香在裡面,一眼看到了嬰兒,再接著,便是小玉。

  不能走了,他原希望沉香能堅持一刻,好去行事,可這個外甥,沒他看著,十有八九就要死在幻境裡,好在王母還給了他控制的法訣。楊戩心下確實有些著急了,不殺百花,王母保不住他事小,就怕她不惜犧牲天規威嚴,借赦免為由,殺了三妹。

  別無他法,楊戩只能止步看沉香會做些什麼,百花當時不在場,只事後聽人說了,更是好奇,一邊看一邊問:「沉香,你是想到了小玉吧……咦,放棄了小玉?小玉,你也別難過,沉香雖然放棄了你,卻是成長了些,有了責任感……」她話沒說完,因為看見沉香原本是一臉愧色,聽了她的話,雖看不見她,卻扭頭擰起了眉,顯見是怒氣沖沖,三聖母低頭垂淚,也沒什麼喜色。她愕然,看向嫦娥:「怎麼了?」

  嫦娥也不知向她說什麼好。當年的沉香,委實是太不像話了,進了虛迷幻境,映出了他的心事,竟全是自己的一干兒女情長,全沒把母親放在心上。偏偏在幻境中,他還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對於自己的選擇,還洋洋自得,一番道理說來,自己也佩服自己,卻不知就差一步,這條小命,就要進了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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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棒喝陷重圍

  

  小玉的幻象消失,丁香的幻象又出現了,眼見沉香就要被幻境所迷,楊戩暗嘆一聲,知道先前算計已全部落空。

  和丁香雙宿雙飛之時,就是沉香魂飛魄散之刻,再顧不得百花,再顧不得被人發現,楊戩念動法訣,就在沉香對丁香說「誰也不能將你們從我身邊搶走」時,揚聲喝道:「不,有人能將你們從他們身邊搶走。」

  三聖母抬起淚眼,這是二哥在提點不成氣的兒子,可是聽說這一役之後,他受了重傷,也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傷得要緊嗎?

  幻境中的沉香乍聽楊戩聲音,一點也不相信,問道:「誰?」楊戩暗暗生氣,居然這時候仍是沒想到母親,口氣冷冷地道: 「你娘,三聖母!」三聖母心一顫,二哥……

  可是沉香仍沒明白,娘又怎麼會阻礙自己的幸福?楊戩說的,絕不可信,反駁道:「你胡說,我娘怎麼會呢?」楊戩惱怒,你以為是在現實嗎?這是虛迷幻境!我豈會將這樣簡單的東西拿來阻你破陣!不得已,只能說破了,卻還要正話反說:「如果你不放棄救你娘,你和丁香就不會幸福的。」

  沉香此時回顧自己的表現,只有嘆氣一途,他怎麼會那樣的天真,現在看來,那時滿滿的自信,只透露出無法掩飾的淺薄與無知。對舅舅的話,他是一點也沒相信,反而說道:「走出了你的虛迷幻境,我就能救百花仙子,天廷就會釋放我娘。你是不能阻止我的!」

  釋放?會那麼容易麼?那時的他,卻認定娘和自己的不幸,都是舅舅一個人造成的,只要打敗這個冷酷可恨的舅舅,一切問題就都迎刃而解……

  楊戩知道,一牽涉到這個糊塗外甥,他就有得氣生,因此也不動怒,再次提醒:「如果你要和丁香在一起,就走不出虛迷幻境,就不能救出百花仙子。」沉香在內大叫不可能,外面,龍八等人聽到楊戩的聲音,悄悄商量,哪吒說:「二郎神就在我們身邊,金星,父王,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在阻止我們營救百花仙子。」

  嫦娥面上變色,憤然問道:「三太子,你們就聽不出他是在提醒沉香麼?」哪吒痛恨地捶著自己胸口:「是,我一點沒聽出。我怎麼這麼笨!我怎麼一點沒往好處想!」

  沉香抬起頭,低沉地說:「三太子,不怪你,是我的錯。舅舅這時本可以不出聲的,是我的緣故。那個時候,他不怕被我們看穿真正目的,因為成見已深,他說什麼,都是無關緊要了。」

  沉香的神情,是奇怪的沉靜,哪吒一愣,怒氣又起,他怎能這樣的平靜,毫無愧色?可是看到沉香的眼睛,他竟滯住了,這一刻,那雙眼睛竟像極了楊戩。

  當時商量的辦法,哪吒仍記得清楚,太白金星擔心不能人贓並獲,李靖就出了主意,將楊戩引到關押百花的洞口。定計後分頭行事,也無暇關顧虛迷幻境內的情形,他們是相信沉香能順利脫出的,沉香也不負所望,向丁香講了一番大道理,終於說出了楊戩盼望他說的話:「……我絕對不能放棄我娘!」雖然那個理由,僅僅是「二郎神,他一定是希望我放棄我娘」,楊戩仍是大大鬆了口氣,再次問道:「你決定了嗎?」沉香肯定地昂首答道:「我決定了。」

  「放棄誰?」

  「我選擇,放棄我自己。只有這樣,我才配成為他們的兒子、丈夫和父親。」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是你希望沉香做到的,也是你自己一直在做的。三聖母癡癡地想。二哥,我不要你放棄,請你等我,等我回來,千萬千萬不要放棄……

  話已經說到這,楊戩乾脆再進一步,藉著沉香的話,又點了一句:「三界內有很多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比如天規是三界亙古不變的定律,是不可改變的。」可惜沉香並沒聽出他的意思,反問道:「那我問問你,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命運?」楊戩無奈地暗暗嘆息,這時讓他想到修改天條,可能還不到時候,也無心再多說什麼,敷衍道:「你的命運也是注定了的。」沉香抓住了他語中的漏洞,得意地高叫:「既然我的命運已經注定,你為什麼還要費這麼大勁來阻止我?」

  楊戩注意到眾人不知不覺已從洞口散開,心知不好,一邊注意著他們動向,一邊問:「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

  明知眾人想做什麼,但沉香不平安出來,便不能抽身去應對後事。楊戩隱在石後暗自焦急,總不成虛迷幻境也和這孩子聊上了天,捨不得放人了?只得再追問一句:「決定了?」

  他是多慮了,像沉香這樣一進去就為慾望所迷的人,虛迷幻境內不知遇上過多少,才不會有什麼興趣。就在沉香肯定地回答「決定了」時,鏡內水光炸起,沉香從空中跌回地面,正落在龍八身邊。

  楊戩還不及鬆口氣,早做好準備的龍八已將幻境拿在手中,高興地大叫:「證據在我手裡!」而四散的眾人,已將梅山兄弟拿下,包圍了過來。

  太白金星仗著人多,口氣強硬:「二郎神,你阻擋天廷解救百花仙子,到底居心何在?」

  梅山兄弟也被抓了,哮天犬不見蹤影,就是來了也抵不了什麼作用。楊戩心中暗恨,若非這段時間耗力過巨,尚未恢復過來,就是獨力應敵又有何懼?可是今天,看來是沒有幸理了。既然如此,多說無益,他暗暗凝聚功力,一邊思考對策一邊冷道:「你們人多我說不過你們。」眼中掃視過去,人群中不見丁香,是不是剛才見到幻境中小玉時受到刺激了?也許可以利用。

  沉香就聽自己說:「楊戩,就算你長了一萬張嘴,這回也說不清了。」不禁一陣難過,要不是自己在幻境中表現太差,舅舅應該不會有這次的危險,差一點就死在他們的手上。心中一凜,竟又想起了崑崙山上的一戰,也許,對舅舅來說,這一次真的死了,反是一件幸事。

  恍惚間想起舅舅在這樣的情況下頭腦依然清明,竟立刻將不見的丁香派上了用場,詐了他們一詐:「你們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嗎?沉香,你至死不願放棄的那個人呢?我若不能全身而退,丁香就死定了。」可惜,丁香回來的太早了些,要不然舅舅就可躲此一厄。當時自己確是心中一驚,在人群中一望過去,沒有見到丁香,可是正心慌時,丁香忽然出現了。現在知道她是去制住了小玉,綁在了千狐洞裡,那時沒想到這麼多,只是一陣歡喜,只道是楊戩的詭計落了空,反駁他的時候,還有幾分諷刺。

  四公主是最為緊張的,她一直在密室中靜養,楊戩回來,只匆匆換了衣服就走,事後也僅僅將事情說了個大概,至於自己,總是三兩句帶過。她知他厲害,雖有一些擔心,見他回來無事,卻也從沒真正為他的安全煩惱過。這一次,只是聽眾人略提過一些,道他受了傷,又在寶蓮燈的幫助下痊癒,具體如何,仍是不得而知。

  此時先見楊戩被圍,知他最近元氣受損,為之一驚,再見他於此情景瞬息之間又有對策,又為之一喜,芳心更偷偷為其驕傲。然後沉香下一句,又在她心上澆下一盆冷水。

  「你回頭看看,誰來了? 」

  四公主屏息看去,丁香滿面冰霜,已站在了眾人之列。

  完了,這是她唯一的念頭,忍不住再向楊戩看去,他心中是什麼想法?不知道,一點也看不出,他是胸有成竹,還是不願示弱於人?

  楊戩瞥見丁香,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一嘆,此計不成。想到在丁香身上施下的道法,心中一動,試著操縱她為自己解圍。然而丁香愛戀癡迷,不為所動,楊戩搖搖頭,這一段情緣還不知怎麼解,現在也不是考慮這些的時候,既然用計不成,只有硬拚了。

  三聖母靠在石壁上,心裡直打鼓,雖然知道無礙,但還是想知道詳情。沉香見母親眼睛望過來,不等她問,搶先搖頭道:「娘,我不知道,舅舅傷後流落在凡間,我追去時,康大叔已經帶舅舅去了飯莊。我只聽康大叔說……」忽地停住,康老大沒詳說,但言語之間,似乎那山神對舅舅多有不恭,當時只是沒有多想,舅舅失去法力,遇著他必然有場氣生,也不知……不知道的事,他也沒有說,康老大卻是想到了,嘴唇略動,忍住了沒說。他也只是最後趕到,不知道前事,何必說出來讓三聖母難過。

  哪吒更是不知道,他只看見自己在動手,逼開了楊戩。康老大不忍地看著失魂落魄的哪吒,這重情熱血的三太子,他要是知道這一傷的後果,豈不是要急得吐血?身子一震,這些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畢竟楊戩還是無事,這一出去可怎麼辦?

  他們兄弟已是打好主意,無論如何,楊戩出賣了兄弟,他們是絕不會再跟隨他,欠他的情,以命相抵也就罷了。但這些人,三聖母和沉香是不必說了,嫦娥仙子神情一直不對,四公主看來也是動了情,哪吒現在就成了這樣。除了百花,他們該怎麼辦?

  不及細想,嫦娥的泣聲打斷了思緒,眾人一輪急攻,已將楊戩逼開,看樣子是震動了內腑。楊戩氣血翻湧,壓下的傷勢再度發作,情知不能久戰,運法力強開神目,意欲擊出一個缺口,先脫身再談後事。

  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掙扎著坐起,龍八急忙扶住姐姐:「姐,你躺下,別……」四公主用力一甩,沒甩開,憤怒地看著他。龍八追求丁香,情場中一番波折,已是過來人,看姐姐的樣子,哪還不明白她的心事,如今對自己怒目而視,定是因楊戩之傷,遷怒於己,訕訕地收回手,轉頭向鏡中看去。

  都知道楊戩的厲害,雖然不明白他今天怎麼這樣就傷了,但眾人不敢大意,一人之力不夠,乾脆合而為一。六人聯手,法力集中到沉香一人的斧上,楊戩就與這眾仙之力硬拚了一記,神目劇痛,硬生生被反震出去,先是撞上山壁,再跌回地面,竟連控制身體的力量也沒有。意欲站起,才一前探,身子一軟,再壓不住,一口血衝口而出。

  眾人失聲驚呼,心知楊戩性格強傲,決不示弱人前,之前屢次看他受傷,但至不濟也要進行掩飾,不肯讓任何人看到自己吐血的樣子,如今一縷鮮紅噴出唇邊,竟遏制不住,顯然已經傷重無力。只見他蒼白冷俊的臉容,襯得血色愈發鮮艷,彷彿皚雪孤梅,寒冬中任由那一天一地的蕭殺肆虐。

  楊戩只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抬眼,沒有喘息之機,又是合力一擊襲來,楊戩不願待死,奈何渾身乏力,休說抵禦,就是躲開也成了奢望。三聖母的驚呼堵在了喉嚨,只是在石壁上抓得十指生疼。她不信二哥這樣輕易就會傷了,他一定還有辦法,瞧,他不是閉目待死,仍是冷看著逼近的殺招,他是一定有辦法的!

  橫地裡竄出一條黑影,哮天犬擋在楊戩身前,竟是要替主人接下了這一記。他法力不高,哪受得住這六人合力?楊戩大驚,不及多想,貼住他背,剛剛凝聚的法力全數往他身上灌去,才輸了一半,那一擊已到面前,兩人一起向後跌去,直撞到山石才停住。楊戩在石壁上靠定身子,顧不得自己傷勢又重了一層,扶住哮天犬,半是感動半是驚訝:「哮天犬……」

  三聖母這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沉香,沒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沒事了?」二哥已經傷了,他們還能再做什麼?傷得雖重,對二哥來說,也只要調養一陣子就好。哮天犬,回去之後,一定要去灌江口帶他回來,解了無憂草的藥性,讓他繼續陪著二哥。

  康老大也在想哮天犬,回去後就讓他回楊戩身邊好了,看來他最後那樣,也不能說是被楊戩利用,別人心甘情願的事,自己強替他出頭,又是何苦來哉。楊戩既然已經傷重難治,也不是自己所以為的那樣罪大惡極,就讓哮天犬陪著他,也許他能好過些。反正自己兄弟,已經準備一死,也管不得哮天犬了。

  哮天犬哪裡比得上楊戩,雖有楊戩法力護著,受了這一擊,鮮血直噴,只覺得眼前一黑,好一陣才聽見主人在叫他的名字。恢復意識,只見眾人又逼了過來,他們還不肯放過主人!哮天犬心酸,主人的事,他不能說,可是他絕不能讓這些人傷了主人,但不說出真相,又有什麼辦法阻止?他只能大叫:「不要殺我的主人!」側仰頭看見主人微微的不捨,只覺心中一甜,連梅山兄弟也不知主人的秘密,主人只告訴了我。這樣想著,張開雙臂,再度叫道:「不要殺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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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護主賴忠犬

  

  他們,全都比不上哮天犬。沉香頹然坐下,他們,還嘲笑哮天犬的忠誠。他那時很生氣,氣這條笨狗,都被楊戩趕走過一次,還沒吃夠苦頭,氣得他大罵:「哮天犬,二郎神這樣待你,你還這麼護著他?」

  「不能洩露主人的秘密。」哮天犬想,「不能,主人信任我才告訴我,不能讓主人的苦心白費。」他不知哪裡來的急才,爭辯道:「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的命令,如果不殺你,她就會撤了我主人。」楊戩原先心中大急,生怕這忠心的狗兒一口氣將事情全部倒了出來,這時才略放心。心一鬆,頓時感到傷勢沉重,又能聽哮天犬說到王母逼迫,心中酸楚。眾人只見他身形後靠,雙目微合,可嘆當日只得意於惡有惡報,從未曾注意過他難得流露的辛酸。

  龍八心虛地離姐姐遠了點,他記得,沉香很夠義氣,知道他念著姐姐的仇,將這個機會讓給瞭解他,對哮天犬的辯解沒有理會,而是說:「二郎神,能不能饒你,不是我說了算的。」示意他去報仇。而他,那天見著姐姐喪命的悲憤一起,哪管哮天犬說什麼,王母再可惡,也沒有殺了姐姐,還是掄起了釘耙。

  楊戩睜開眼,壓制住一陣陣湧來的不適,勉力撐住身子不下滑,側眼看著他們,泛起難言的苦澀。這些人,就算加上哪吒和牛魔王,平日裡他又怎將他們放在眼中,縱是人多難敵,從容而退也不是問題,什麼時候輪到這小子談到饒不饒了。時勢比人強,也許今天真的難逃一死,可是我怎能放心。沉香,你真以為你的本事行了,仗著這多人的力,你倒不以為恥,反以為功。

  沒有人知道他這時想著的仍是沉香那三腳貓的功夫,哮天犬眼中只看到龍八高高掄起的釘耙,這挾著怒火落下的一擊,肯定會要了主人的性命,腿一軟,他跪了下來:「八太子,我求求你,饒了我的主人吧,八太子,饒了我的主人,我求求你……」知道哀求無用,他只盼能替主人度這一劫,「哮天犬願意代主人一死。」

  龍八隻想殺楊戩報仇,對哮天犬並沒有多大敵意,吼道:「滾開!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可以放過你,但是楊戩今天非死不可!」

  楊戩一怒,這些小輩,真當他是俎上魚肉,任其宰割麼,雖然受了重傷,但若豁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拉個墊背的還不容易。可是……可是偏偏不能如此。三聖母被方才接二連三的打擊嚇得愣在原處,這時緩了一緩,才有行動之力,心痛地移步過去,觸摸著哥哥唇邊的血跡,那血,還是溫的。手無力地滑落,正落在胸口,透過胸鎧,傳來輕微的震動,她連忙伸手攬住他的肩。果然,楊戩身子伏下,一陣低咳,強嚥下再次湧出的血,他想掙起身,就算是死,也不能在他們面前落了下風,可是連日的勞累傷神,真的讓他再無力動彈,掙了一掙,又無力地仰在石上,閉上了雙目。哮天犬緊緊護著他,盯著龍八將落未落的釘耙大叫:「別,不,你姐姐是因為幫沉香,屢犯天規,我主人是司法天神,他不得不管吶!」

  沉香和龍八對視一眼,哮天犬見他們猶豫,生起了希望,轉而去求沉香:「沉香,沉香!你忘了,在劉家村的時候,你舅舅是怎麼對你的嗎?」喘息一口,他接著說:「你過生日的時候,你送了一個長命百歲的金鎖給你,他還給你加了二十年的陽壽啊。你舅舅是想好好對你的,是你自己執意要走出劉家村,他才不得不這樣做。」

  當天的事,沉香都知道,因此不像母親那樣焦急,他只是坐在原地,呆呆地聽,呆呆地想。一忽兒想到第一次見母親時過的那三關,一忽兒想到翠屏山上閃著寒光的三尖兩刃槍,一忽兒又想到丁香婚禮上看到舅舅的情景,竟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才從亂七八糟的思緒中掙脫出來,就聽到哮天犬的大叫,轉目向楊戩看去,正好楊戩也睜開眼,想坐起身,終是倒在了石壁上,那一抹一閃而過的回憶與感傷全收眼底,於是腦海中又浮起了初見舅舅的一幕,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那個倏忽而至的天神,這樣清冷的人,他的微笑卻那樣明亮,他的關懷卻那樣明顯,而自己並沒有珍惜,就像母親一樣……

  哮天犬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樣多話,聲嘶力竭地一條條說下去:「還有,害三聖母的不是我主人,是天條,是天規!」

  一番話,眾人也覺得有理,又為他忠心所感,竟都有了些不確定,哮天犬再說不出什麼了,他怕再說,就將主人的心事全說了出來,那樣就辜負了主人的信任,只能重複地辯稱:「我主人只是按律行事而已,我求求你們了,如果要報仇的話殺我好了,我哮天犬願意代他一死,我求求你們了!」想到主人的苦處委屈,哽咽難言,叩頭不已。

  楊戩原伏在石上不語,只是盡力凝聚法力,以待一搏,不料哮天犬如此舉動。哮天犬,你還不知道我的性子,怎麼可以向他們求饒!話不能多說,伸手去拉他起來,但傷重無力,哮天犬又使上了渾身的力,竟是拉不動。哮天犬明白主人想法,但他不管,不管。主人,哮天犬做錯了事,以後你想怎麼罰都行,可是今天,我一定不能讓你死。使力掙開了主人,不顧平日裡對主人的敬畏,一手向後推去,不讓主人拉動自己,苦苦哀求:「現在好了,我主人殺了不你們了,他完不成任務了,他也當不成什麼司法天神了,對你們,不會構成任何威脅了。放過他好吧,放過他好嗎?」

  楊戩無力阻止,痛心地後仰去,雙手緊握成拳,三千年來,他何曾這樣狼狽過?三妹,三妹,二哥是欠了你的,這一輩子也還不清!

  豬八戒最是耳軟心活,被哮天犬一通哭喊,說得也覺頗有道理,遲疑著和沉香說:「徒弟,其實哮天犬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啊。」嫦娥感激地目視豬八戒,只願眾人聽他一言。

  而哪吒痛悔地搖頭,哪有這麼簡單,他出了主意,押楊戩上天廷,交給玉帝處置,而太白金星極不贊同,怕牽出王母娘娘,反讓玉帝不好處置。最後還是豬八戒想到辦法,叫過了丁香,低聲問:「上次,我們圍攻二郎神,你一拳把他打飛,用了幾成力啊?」丁香不解,想想:「沒怎麼用力,也就一兩成吧。」豬八戒對她附耳低言。

  楊戩料到是讓丁香來對付自己,想到丁香上次那一拳,暗中警惕。

  丁香勸服了龍八,握拳向前,哮天犬也記得主人上次回來說起過丁香的事,大驚,那一拳下來,主人還活得了麼,奮力站起來,擋在楊戩前面:「哮天犬願代主人挨這一拳!」

  再不能讓他替著受傷了,自己或許還能撐過去,哮天犬卻是危險,楊戩一手搭上哮天犬的肩,借力竟站了起來,想推他到一邊,怒道:「你給我閃開!」哮天犬大急:「主人,她要是用盡全力,就算你不死,也一定會法力全失的。只要哮天犬不死,就一定和主人同進同退!」

  丁香十分惱怒,她不明白,她收養了哮天犬兩年,好吃好住,又替他治傷,為什麼這狗對自己一點不念舊情,卻對這十惡不赦的楊戩忠心耿耿。雖然在真君神殿已問過一次,氣憤之下,再次問道:「你對我,怎麼就沒這麼忠誠呢?」

  哮天犬從沒想過要對丁香忠誠,理所當然地說:「你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不能因為受了你兩年的恩惠,我就背叛我真正的主人。」楊戩心下感動,更堅定了不能連累別人之心。

  丁香恨意難消,想到哮天犬不僅把自己抓上天,還踩了自己的臉,更是火冒三丈:「那你也不該踩我的臉,我打你一拳不算過份。就讓你在前面頂著。」

  再沒時間了,楊戩手上加力:「你讓開。」他這一陣休息,已恢復些法力,哮天犬哪能強得過他,急得大叫:「別推我,主人,你再推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啦!」

  楊戩頓住了,哮天犬,我該拿你怎麼辦好!

  而豬八戒還在說風涼話:「啊,這哥倆還挺客氣的。」

  老六注視著,這時轉頭問康老大:「大哥,他對哮天犬,是真,是假?」康老大沒明白過來,愣了一愣,老六低沉著嗓子說:「他不要哮天犬替他死,他能和哮天犬講義氣,卻為什麼要出賣我?難道我還不如哮天犬嗎!」說著說著,語氣漸漸憤然不平。

  康老大也想不明白,向兄弟嘆口氣,他是知道眾人不肯放過他,所以故作姿態,贏得哮天犬的死心效勞嗎?不,哮天犬無論如何也會跟著他的,用不著這番表演。難道在楊戩眼中,自己兄弟還不如他養的狗嗎?

  丁香慢慢走出,哮天犬其實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後退著,但不管怎麼退,始終將楊戩護在身後,楊戩向來不為發生過的事後悔感概,眼見丁香將要出拳,他知道這一拳的威力,萬萬不是哮天犬能抵受得住的。手扶在哮天犬身上,順著他的步子踉蹌不定,將法力傳至他身上,護住要害。自己,有護身法力,又有寶鎧,就算受傷也不會有大礙。

  三聖母跨出一步,擋在兩人前面:「不,不要,二哥已經受傷了,不能再……」話未說完,丁香一拳已至,只覺拳風透體而過,還不及想什麼,人被大力吸住,風馳電掣般後退,速度太快,竟是一陣眩暈。而眾人看來,鏡中景物急速變幻,根本看不清楚,只聽到撲撲幾響,鏡面景物停住,這才看清,楊戩一身鎧甲已盡數崩去,露出一身白色衣衫,從半空落下,撞斷幾根樹枝,重重落在地上。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4
第十四章 末弩強扶持

  

  沉香三人同落於地,雖然一下也昏頭轉向,但並無大礙。三聖母一下坐起來,方才一下猝不及防,坐在原處發了陣呆才想起發生何事,驚恐四望。

  沉香小玉落在十步開外,此時也過來,扶起母親。嫦娥在鏡外看得分明,楊戩就落在他們左側不及百步之處,急著出聲指點:「沉香,那邊,看左邊。」

  沉香向左望去,果然看見楊戩仰躺於地,身下壓著幾根斷枝,昏迷不醒。三聖母心急,也不用兒子攙扶,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哥哥身邊。來到近前,腳下一絆,直撲到他身上。

  沉香急來扶她起身,她卻擺脫他的臂膀,就勢摟住哥哥,將臉貼在他胸上,合上眼睛。

  心定了些,二哥雖然受了傷,可是心跳還是很穩定,應該不會有問題。放下這層擔憂,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將她帶向平靜溫馨的往昔。一下,兩下,三下……緊張的心情鬆懈了些,嘴角泛起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只想偎在哥哥懷中好好睡上一會。小玉不知她是否受激過大神智不清了,想去叫她,被沉香拉住,示意不要打擾。沉香止住小玉,靜靜地跪坐在兩人身旁,等待著。

  三聖母真的睡了,似乎還做了個夢,夢見什麼看不清楚,反正很快活,二哥在前面,她在後面追,一下又好像被二哥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旋轉。轉啊轉啊,她又是怕又是開心,又是笑又是喘……

  忽然二哥停下了,倒在了地上,她嚇壞了,二哥是在嚇她,她模糊地記得,二哥嚇唬她,要她聽話,對,是在嚇她,她生氣地搖著二哥,二哥還是不理她。

  眼前景物忽然變得清晰,不是二哥帶著她生活的山間小屋,而是劉府中,昏暗的小屋,色澤暗淡的床鋪。驚慌中又將耳朵貼在了胸上,二哥是在嚇我,她固執地想,這一次我不上當了,只要聽聽心跳就知道……可為什麼聽不見?為什麼沒有!

  「二哥,二哥……」她驚叫,沉香見她先是在夢中笑得甜蜜如小女孩,忽然渾身顫抖,不停地低叫,知她被夢魘住了,輕輕推著她:「娘,娘,您在做夢,快醒醒……」

  三聖母滿頭汗的醒來,被沉香扶著坐起身,仍沒從夢中回到現實,眼神迷亂地望著前方,漸漸落到地上,眼神歸於清明,失聲痛哭:「不,不是夢,是真的,都是真的……沉香,那次八太子無意弄傷了他,我去調理,他的脈搏幾乎就摸不著……」

  沉香默然,無話去勸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三聖母斷續的抽泣聲響起,而楊戩一直沒醒。三聖母止不住淚水,二哥向來是無敵的,最近卻屢屢見他昏迷,每一次,都和沉香脫不了關係。

  陽光漸漸暗下去,一直靜靜躺著的楊戩唇齒微張,無意識地逸出一絲呻吟,眼簾微啟,終於是醒了。

  楊戩這一下摔得極狠,只覺除內傷乏力外,渾身骨骼都疼痛欲裂。手臂撐地,想站起身來,才撐起小半個身子,手上勁力一失,又跌了下去。他幾乎想再躺下去休息一會,可是哮天犬呢,他在哪兒?

  叫了他一聲,聽不見回答,楊戩舉目望去,哮天犬躺在離自己十幾步外,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又掙扎著動了一下,痛得幾乎閉過氣去。咬緊牙不讓自己出聲,再次叫了聲哮天犬,仍是沒有回答。恐慌襲來,雖然曾趕他離開過,但若真失去這個不離不棄的忠實部屬,自己又如何能夠捨得?

  一定要去看看他,楊戩再吸一口氣,翻身撐地欲起,終究是身子發軟,剛要站起,一下又栽回了地上。三聖母心痛不已,又做不了什麼,絞著雙手無所適從,只能看著哥哥,一步一滑,全靠雙手慢慢蹭向哮天犬,白衣惹上了塵埃。十多步的距離,他竟用了小半盞茶的工夫。

  哮天犬功力遠不如楊戩,若不是楊戩用法力護住他要害,現時已送了性命,饒是如此,也一直昏迷難醒。楊戩掙扎著來到他身邊,知道如果不是傷得太重,哮天犬絕不會不答應自己一聲,心中極是擔憂。將哮天犬勉力托在臂上,輕搖著呼喚:「哮天犬,醒醒,你應我一聲!」哮天犬口角掛血,雙目閉合,胸口似乎都沒了起伏。

  楊戩一陣心痛,這條趕也趕不走的笨狗,到底是自己害了他,與你無關的,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你為什麼這麼傻……懷中毫無動靜的人,是熟悉到忽視的部屬,那份固執到可笑的忠誠,是別人眼中的愚昧,卻是自己孤獨跋涉中唯一的慰藉,儘管這份忠誠,連自己也漠視了很久,很久。

  「哮天犬,你不能死的,哮天犬……哮天犬……」明知道無用,卻忍不住不去叫他,期盼他能睜開眼,期盼他伏在自己身邊再不離開,悲從中來,三妹、沉香,還有母親,所有的親人都恨我入骨,又有誰能為我不惜一死,康老大離開了,其他兄弟雖然未走,也都有了微詞。是的,是我的安排,是我故意如此,可是內心深處,又何嘗不希望,他們有稍稍的懷疑,有小小的信任,哪怕只是,一閃而過。只有你嗎?就算不明白我要做什麼,卻絕對的信賴著我,以我的悲喜為悲喜,可是……

  「你為了我,這麼做值得嗎?」

  種種往事襲上心頭,多方周旋的難處,眾人不屑的視線,親人憎恨的目光,愛人鄙薄的神情,儘管柔軟的內心早已裹上堅硬的外殼,卻依舊是傷痕纍纍。如今失去法力,還要躲避王母滅口的追殺,舉步維艱,以後的路又要怎麼走?

  我不後悔,因為我有我的目標,那裡有我的至親至愛,一切的一切,我早已作好承受的準備。而你,哮天犬,你值得嗎?為了我,一個遭人厭惡的司法天神,一個並不如何重視你的主人,值得嗎?

  楊戩身子顫抖,眼眶已經潤濕,痛楚地閉上了眼,忍住自己的淚水,別過頭去。而這時,懷中的哮天犬卻動了。

  一聲微弱的呼喚:「主人……」

  楊戩驚喜地轉回頭,不覺綻放出笑容:「你還活著,太好了,好……」

  哮天犬咧咧嘴,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第一眼竟是注意到楊戩微微濕潤的眼角:「主人哭了。」

  楊戩沒想到他會冒出這句話來,一時有些不知說什麼好。他從不願在人前失態的,這一次是沒控制住心情,便移開了話題,轉而道:「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該受這一拳的。」

  哮天犬搖搖頭,輕咳一聲,固執地說: 「我看到你為我流淚了,哮天犬已經心滿意足。」

  楊戩垂下眼睛,就只要這樣麼?雖然,我只是少少的失態,你這樣就滿足了麼?心中正百味交陳時,懷中的身子一抖,哮天犬又沒了動靜。楊戩乍喜又驚:「哮天犬,哮天犬,你千萬不能死!」

  情緒激動,再顧不上自己,楊戩盤膝坐下,便要運功助哮天犬調理。但他傷得如此沉重,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去救治旁人?法力渙散,強提數次也未凝聚得成。三聖母緊緊拉著他的衣袖:「二哥,你歇歇,歇歇再運功好不好,你這樣不行的……」楊戩此時只怕這狗兒不治而死,哪裡想得到太多?眼見不行,拼起殘餘法力,涓滴不留地全力灌向哮天犬體內。

  他此舉已形同蠻幹,法力送出,自己頓時虛脫,天旋地眩下向後便倒,暈了過去。哮天犬失去他扶持,晃了一晃,也栽倒在地。

  沒有事,三聖母告訴自己,這一次沒有事,不去想下一次,又下一次。轉眼瞥見哮天犬,又是一痛,為什麼不讓他陪著二哥呢,有他陪著,二哥應該會好受一些。自己怎麼忘了,哮天犬是跟了他數千年的,比誰時間都長。也許平時,連二哥自己都不曾在意,但少了哮天犬的陪伴,他一定會很寂寞,很寂寞。那次趕哮天犬下凡,便常見他看著書,想著事,習慣地伸出手去,在落了空時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又悵然地收回。更何況,後來,他已經是那樣一種情況,眾叛親離,寄人籬下,生死兩難……

  憶及積雷山戰後上天繳旨的情形,哪吒突然想起一事,又是著急,又是害怕地問:「沉香,你們後來,後來……沒有難為他了吧?」沉香還沒回答,三聖母已經惶急地接口:「難為?什麼難為?沉香,你又做了什麼?」哪吒黯然道:「我們本來聽太白金星的話,怕讓他上天會讓王母難堪。但見了王母后才發現,只有……只有抓來楊戩大哥,拿住王母的把柄,才能要脅她放過你和沉香。所以,我通知沉香,讓他去找……」他咬著嘴唇,看向楊戩蒼白的面孔,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沉香呆了一陣,似乎想不起發生的事,腦中有些混沌,定了定神才說:「我和丁香去找舅舅了……」卻又停下不說了,三聖母急問:「怎麼了?」沉香垂下眼簾,吸口氣答道:「沒怎麼,正碰上四大天王奉王母之命追殺舅舅,我趕上了,和丁香一起打跑了他們。」三聖母鬆了口氣,康老大卻知道他在避重就輕,雖然沉香的及時趕到,的確是救了楊戩,但他自以為是的那些話,對楊戩來說,卻是傷害更深。

  楊戩到底修煉得紮實,醒來後靜心打坐半晌,又恢復了一些法力,從臉色上看,竟已看不出受了重傷的痕跡。三聖母坐在一旁,看他閉目調息,也有了笑容,喃喃道:「這是二哥修為深,功底紮實,才能恢復這麼快。那次也……」笑容一黯,卻是想到了被龍八誤傷那次,她為他調理,驚異地發現,二哥竟還存了護體的法力。

  她那時說了什麼?「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一字一句,親口說的話在腦中迴盪,如今只剩下了苦澀和自責,不管怎麼樣,二哥那時已是奄奄一息,她卻只顧著安慰八太子,人會吃些苦頭,不會有性命之憂……那樣的苦頭,二哥全是為了她才……

  楊戩再次為哮天犬療傷,這回終是救醒了他,哮天犬迷迷登登地睜開眼,一晃又倒在楊戩臂上,叫了聲主人。楊戩見他性命已然保住,心情好了些,微笑道:「放心吧,哮天犬,你死不了了。」沒想到哮天犬卻冒出一句:「餓了。」楊戩沒有笑他,知道他雖然修煉了很久,卻是一直沒斷掉五穀,這次傷得又重,失去法力,再不吃些東西怕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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