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63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9
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五)

  見王韶和高遵裕這麼快就從沈起那裡出來,沒有被留飯。韓岡心知,看起來他們談得並不投機,或者說,陜西都轉運使被外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後,心情不好,讓王、高二人不得久留。

  「怎麼回事?」王韶見著王舜臣當街扭著一人,旁邊還有一群觀眾圍著,便問韓岡。高遵裕也皺眉看著街口的一片亂象。

  「只是抓了個持刀行竊的小賊。」韓岡向兩人解釋道,「王兄弟正要把他送去見官。」

  「哦。」王韶對這等小事完全沒興趣,他對高遵裕道,「地方一亂,作奸犯科的賊子就多起來了。」

  「讓傅勍別輕饒了他。敢在城寨裡持刀行劫,必得狠狠治罪,殺一儆百,省得西賊的奸細趁機作亂。」高遵裕的這番話不是對韓岡說的。他帶在身後的伴當聽了後,跑到王舜臣身邊,說了兩句,便一齊押著小偷往城衙去了。

  小偷被硬拖著走了,他的掙扎只引來了王舜臣的鐵拳。韓岡對他並不同情,被抓包後竟然動起刀子。既然有殺人的念頭,那被打死也是活該。

  倒是失主馮從義,韓岡卻是回頭又看了看,那個年輕後生正跟著王舜臣一起去了城衙,雖然喜歡跟衙門打交道的人不多,但被王舜臣盯著,又是得人相助,他不敢也不能跑。

  『應該不是。』韓岡暗暗搖著頭。

  馮從義跟他四姨家的表弟同名同姓,但韓岡四姨嫁的是鳳翔府的富貴人家,怎麼想她的兒子也不可能跑到三陽寨來。而且看這位馮從義的打扮,卻是有點窮酸相,衣服都是舊的,而且補過,自然不會是他的表弟。

  王韶、高遵裕已經在前面走了,韓岡快走了幾步,緊跟上前,就聽著兩人說著方才見沈起時的事。

  「沈興宗還真是可笑,天子讓他體量秦州荒田,他卻到甘谷城走一圈就算把事做完了,古渭、渭源都不去,李若愚上次來也沒有他這般懶怠。」

  「我看沈起的意思好像是要把甘谷的三四千頃田算進來。渭源、古渭的幾千頃他不看,但把甘谷之內的四千頃一加進來,子純你說的秦州萬頃荒田也不能算錯了。」

  雖然王韶說秦州荒田的範圍是從渭源一直到秦州州城所在的成紀縣,這三百里河谷中有宜墾荒地萬頃,其中膏腴之地有千頃。但荒地主要是集中在渭源和古渭兩處,渭水自伏羌城以下,由於地理位置比較安全,漢人們多來屯墾,田地被荒廢並不多。

  而沈起卻只到了伏羌城,便往甘谷去。渭水河谷中的荒田他不看,卻盯著甘谷之內的田地。沈起的盤算,王韶看得很清楚:「他是想兩不得罪,打算拿甘谷內的田地糊弄過去。」

  韓岡在後面聽的沒頭沒腦,但他拿著王韶、高遵裕的對話想了一下,也稍稍明白了沈起的打算。

  李師中、竇舜卿說王韶所奏非實,渭水兩岸並沒有萬頃荒田。按沈起的意思,他大概會說,李、竇二位說得不錯,他沿著渭水走了一段,的確沒看到一畝荒田。但王韶說軍糧可以自行解決一部分,這話也不差,甘谷裡就有幾千頃地,足以支撐河湟開邊的行動。

  「真是打得如意算盤,也不看看樞密院肯不肯讓他兩邊迎風站。」王韶對沈起這種明目張膽和稀泥的做法很不滿,也想看著他被樞密院的文彥博怎麼罵回來。

  「這事就不提了,天子之才乃有天授,聖聰豈會為奸人所蒙?不管李師中、竇舜卿有何奸謀,也不管沈起打算如何推諉,官家總能看得一清二楚,查個水落石出。」

  高遵裕不想提什麼荒田的事。以他對天子心思的瞭解,即便王韶真的被降罪,也不可能被調離秦州——前面七部攻托碩一役,已經證明了王韶行事的卓有成效——只會被降職而已,而那時,領導河湟拓邊的可就是他高遵裕了,王韶就只是個助手。

  這樣的結果對高遵裕最為有利,他雖然不能為此推波助瀾,但也是樂見其成。他現在只擔心一件事:「只是沈興宗今天剛從甘谷城逃回來,卻是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甘谷城現在的情況到底如何。子純,你看甘谷城今次不會有事吧?」

  「甘谷城怎麼可能會有事?」王韶覺得高遵裕的擔心很無稽,「劉昌祚在甘谷城內威信未立,可能不敢出城作戰。但甘谷城的城防,以西賊的攻城水準,不用個五六萬人輪番上陣,根本不可能打得下來。西賊今次也不可能蠢得去攻城,只會用主力牽制住甘谷城裡的劉昌祚,再派小隊人馬殺入谷中放火搶糧。」

  高遵裕點了點頭,王韶說得的確在理,他回頭又問韓岡:「玉昆,你覺得呢?」

  韓岡即便心中有異議,也不可能說出來。何況王韶的話是他憑著在秦州多年經驗的推斷,當然不會有什麼錯失。故而韓岡點頭,「機宜說得正是韓岡想說的。」

  回到駐地,王韶和高遵裕命人上了飯,吃完後都各自回房休息。而很快,王舜臣也回來了。

  「都解決了?」韓岡問著他。

  「還有什麼好說的。現在寨中都亂做了一片,傅寨主正在火頭上,那個小賊撞上來,他當然不會輕饒。」王舜臣一屁股坐下,桌上的飯菜還是韓岡幫他留的。王舜臣扒了幾口,又道:「不過也不會真的殺他,畢竟罪不至死,聽傅寨主的意思,是打上幾十杖,刺配流放了事。」

  「傅勍倒是心仁。」韓岡笑了一笑。換作是其他寨堡的守臣,直接就是拖出去砍了。把頭掛在寨門前懸著,省得寨中再亂下去。而傅勍倒好,就是在氣頭上也不信手殺人。

  王舜臣也讚著傅勍的為人:「傅寨主人不錯,本還要拉著俺和高企喝酒,只是想著明天一早就要上路,還要趕著回來回話,才推掉的。」

  「傅勍的確人不錯,就是貪杯了一點,不然以他的資歷品階,何至於只能擔任個寨主。你以後也要注意點,不要貪杯誤事。」

  韓岡由於擔任著勾當公事一職,又是隨時能進架閣庫翻看資料檔案,秦鳳路上大大小小近百名文武官員,早給他瞭解得七七八八。

  比如三陽寨的寨主傅勍,他的經歷韓岡便是一清二楚。傅勍在軍中的資歷不比劉昌祚稍差,過去也頗立過一點戰功,本官也升做了正九品的三班奉職。

  但就是因為他貪杯好喝酒的緣故,壞了事,很吃過幾次掛落。尚幸傅勍在秦鳳軍中人緣不錯,不少人幫他說好話,所以官職沒有被降,就是沒人再敢給他好差遣。本是能擔任緣邊大軍寨的資格,現在淪落得卻只能鎮守一個五百步的小寨。

  「三哥放心,俺碰到要做正事的時候,從來不亂喝酒……對了,三哥你認識那個被偷錢袋的馮從義?怎麼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追問他?」王舜臣突然想了起來,又問著韓岡。

  「只是他姓名與我的一個親戚相同,所以多問了兩句。」韓岡信口答了,又問道,「那個馮從義是哪裡人氏,來三陽寨做什麼營生?」

  「他說他是鳳翔人氏,到三陽寨是跟著家裡的親戚來做買賣的。」

  「鳳翔?!」韓岡一驚,一下站起來,急問著:「人呢,他現在在哪裡?」
  
  「不知道。」王舜臣搖了搖頭,對韓岡的驚訝有些茫然不知措,「應該還在寨中吧。現在天色晚了,也不可能出寨去……三哥,怎麼了,他是什麼人?」

  「我有個沒見過面的表弟,就是叫做馮從義,是我四姨的所生。」韓岡對王舜臣也不隱瞞,「王兄弟你知道的,我外公家就是在鳳翔府,李二表哥也是鳳翔府過來。那位馮表弟同樣在鳳翔府。既然今天的這個馮從義是鳳翔府人,說不定真的是我的表弟。」

  王舜臣一聽之下便跳了起來,急著道:「我去找他。」

  韓岡看了看外面,天色都已經全黑了。他想了一想,搖了搖頭,笑道:「算了,就算今次錯過,日後也不是見不到他的。何況他也不一定真是我的表弟,若是誤會了反就是個笑話了。今天天色已晚,還是早點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呢。」

  一夜過去,三陽寨內亂勢依舊。傅勍沒有殺人立威,下手不狠,當然震懾不了寨中宵小。寨中十字主街上時不時因為碰著撞著而引起一番爭吵,這讓高遵裕和王韶對趕過來送行的傅勍沒有什麼好臉色。

  韓岡為傅勍感到可惜,『送上門的好機會不去把握,本人又乏決斷,也難怪始終升不上去,日後再被降職,也怨不得人了。』

  韓岡跟著王韶、高遵裕一起上路,也不去想著他的那位可能擦身而過的表弟。不一日,當他們趕到古渭寨,一個噩耗正等著他們:

  「木征、董裕已經盡起大軍,意欲為前日托碩部一事報仇雪恨。河州、青渭各部齊齊響應,已經超過了五萬人馬!」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0
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六)

  「五萬?」

  王韶下馬後的第一句話,便是反嘲式的疑問,配著隨後而來的冷笑,顯而易見的表明了他心中的懷疑和不屑。

  臉色突變的高遵裕被王韶的冷笑,笑得心情平復下來。他側頭看看韓岡,還不到二十歲的青年,竟然也是一副不為所動、冷靜從容的模樣。

  高遵裕心頭突然一陣火大,自己的定力竟然還不如一個黃口孺子,不過轉而他又釋然,這還是他尚未熟悉當地情況的關係。

  「傳說是五萬,實際上能有多少?」高遵裕其實也不是不通兵事,方才只是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現在冷靜下來,卻也看出了傳言的無稽。

  王韶將馬交給寨中迎上來的士卒,自己與高遵裕向寨中走,邊走邊道:「我是不知道今次木征、董裕招來的兵到底有多少,但當初董裕帶了四百精銳,加上托碩部的兩千多兵,可就是敢號稱一萬大軍的。」

  高遵裕算了算宣揚誇大的數字和實際兵力的比例,臉色又是一變,「那木征既然號稱五萬的話,今次來攻古渭的怕是也有一萬多兵。」

  這個數目讓高遵裕心提了起來,要知道古渭寨如今的兵力,在劉昌祚帶了兩千去,可就只剩千人。

  王韶的聲音一如往日的平靜:「但當時在青渭流傳的謠言,卻是傳說董裕帶了一萬河州精銳來助戰,連同托碩部的兵力,加起來總共兩萬人,而古渭寨派出去的探子有一多半回來後就跟我說,董裕托碩聯軍的數目超過三萬。」

  「這……」高遵裕終於知道傳言有多麼不靠譜了,「那到底會有多少。」

  「不會超過一萬,大概七八千上下。再多了,木征家的糧食也會支撐不住——而且木征還要留兵在家,防著他的叔叔。」王韶對自己的判斷很有自信,他回頭問韓岡:「玉昆,你說呢?」

  「下官決計不信木征會有膽子來攻打古渭。」韓岡不正面回答王韶的問題,老是附和,卻也顯不出自己的能耐。

  「怎麼說?」王韶為之停步,就在古渭寨的正門處,等著韓岡的回答。
  
  「木征的性格,其實應該跟俞龍珂差不多,都是小富即安,割據一地便心滿意足。要不然他也不會容忍他的叔叔董氈做著贊普——再怎麼說,木征都是唃廝羅的長孫,雖然其父瞎征與唃廝羅反目,但他承繼吐蕃贊普的資格卻還是在的。可木征其人雖然有野心,過去也做了不少小動作,但他卻始終不敢跨出最後一步,自立為王。」

  高遵裕點頭讚著韓岡,「玉昆果然對蕃人知之甚深,這勾當公事一職倒真的沒給錯人。」

  「多些提舉誇讚。」韓岡謙聲謝過高遵裕的誇獎,他站在在寨門前說話,一行人就將古渭寨正門堵上,內外為之阻隔,但韓岡卻不管這麼多,猶定住腳繼續說著:「既然木征是這樣的性格,他又怎麼會敢明目張膽的過來攻擊古渭?!就算他勝了,也得不到什麼好處,若是他敗了,周邊蕃部想把他取而代之的不知有多少,更何況人在南方青唐王城的其叔董氈,也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大部分人的性格其實都是如此。但凡有了一點成就,心中所想的就是保全眼下的一切,就算他還有更進一步的野心,但他也不會願意去為了遙不可及的目標,而去冒不可測的風險。俗語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這個道理。

  「那今次來攻的究竟是誰?」高遵裕追問著,凡事總得有個領頭的吧,韓岡說木征不會來,那今次領著近萬人來報復的,又會是誰?

  「董裕!」韓岡回答著他的問題。

  「只是董裕?!」

  「木征和董裕早早就分了家,上次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也是董裕。木征根本就沒吃虧,損失又不是他的,木征又何必為了董裕的事而火中取栗?蕃部不似漢人,即便是親兄弟之間也不會有多少生死相系、榮辱與共的想法。木征父祖之間的爭鬥,還有其父與董氈兄弟相爭,都是明證。」

  韓岡的一番話說得高遵裕連連點頭。「子純,你看玉昆說得有沒有道理?」這下輪到高遵裕徵求王韶的意見。

  韓岡的推斷,王韶其實也在一直在想著,也覺得有道理,「應該是董裕。木征的確不會來,他沒必要冒險。不過董裕哪兒來的這麼大的膽子?而以他的身份,又怎麼可能召集到其他蕃部來幫他出兵復仇?——他可不是木征。」

  高遵裕這時發現他們把城門的道路給堵起來了,忙向裡走了幾步,把城門口讓了出來。他和王韶又重新向寨中走,高遵裕也揣測著董裕為何能找來這麼多幫手。董裕不是他的叔叔董氈,手上也沒多少部眾,能擠出兩三千三四千就不錯了,而今次來攻古渭的兵力數目,就算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之多,這麼多人,光憑董裕的威望,不是短時間就能召集得到的。

  「該不會董裕把是隆博部給賣了吧?」隆博部是當日的罪魁禍首之一,與托碩部的戰爭也是從他們手上開始的,董裕如有機會,當然願意把隆博部的所有權分給他人做禮物。

  「隆博部早就給托碩部吞吃的一干二凈。」韓岡搖著頭,他不知不覺的就把說話的主動權拿到了手中,「當初機宜領著七部合攻托碩,就是因為他們攻打隆博部時做得太過分,殺人、劫掠,把隆博部洗劫得一干二凈,甚至還動到了運去古渭的軍糧。」

  當日王韶領軍攻打托碩,是從渭源掩殺過來。而在此之前,隆博部早就被有著董裕支援的托碩部給打殘了,丁口、牲畜和財物都被搶走。而王韶擊敗托碩部後,所有的戰利品則是給納芝臨占部為首的七家部落分掉,在這其中隆博部一點便宜都沒佔到,沒有挽回任何損失,相反地,還被七部強要他們出兵的費用。如今隆博部是窮困潦倒,每況愈下,眼見著就要分崩離析了。

  「西北的蕃部都是無利不起早,殺一頭骨瘦如柴的羊,骨頭有得啃,肉可沒處吃。董裕可沒本事就靠著窮困潦倒的隆博部把人騙來。」

  「那董裕用的是哪裡的財物來勾引人?」高遵裕問著。

  「納芝臨占部,以及所有跟從機宜掃蕩托碩部的各個部族。董裕肯定是把主意打到了他們的身上。」韓岡說完,瞅了瞅王韶。而王韶則是鼓勵性的點了點頭,顯然他也抱著同樣的看法。

  「為什麼不是古渭寨?」高遵裕刨根問底的追問道。

  他環視寨中,寨內的街市空空蕩蕩,別提車隊,就連行人都難見一個。而城頭上的守兵也是站得稀稀落落,劉昌祚將寨中兵力帶走了三分之二的後果,就是使得古渭寨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守禦,勉強守穩城頭。比起董裕手上的兵力,城中守軍可能就只有他們的十分之一多一點。

  以董裕手上的蕃人的兵力,高遵裕覺得他們已經足以打下古渭寨。而古渭寨中的錢糧、軍器,可是很大一筆財富,不是滅了七部的繳獲能比得上的。

  韓岡向高遵裕詳細解釋他的理由:「因為兩件事難易程度不同。要挽回顏面和前次的損失,董裕從納芝臨占部為首的七家蕃部身上就能做到。而攻打古渭寨,打不打得下來姑且兩說。即便打下來了,他可就是捅了馬蜂窩,必惹得天子震怒,立刻就要面對全力反擊的西軍。董裕區區一個蕃人首領,怎麼可能有能力當得起了天子的憤怒?!」

  高遵裕還在想著韓岡的話。這時候,留守寨中的副城主已經聞聲相迎。比起雄闊豪勇而又心思慎密的劉昌祚來,他的這個副手在氣象上就差了許多。點頭哈腰的把王韶、高遵裕請進了衙門中。服侍著幾人在寨中官廳裡坐下,他又在噓寒問暖的前後跑著。

  有些不耐煩的讓他在一邊坐下,高遵裕問起了最為關鍵的一個問題,他同時問著王韶和韓岡,「那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該怎麼做?』這個問題問得好,不管對手是怎麼樣的人物,也不管他們有什麼盤算和計劃,最後的關鍵還是在自己身上。

  可不論王韶、韓岡再怎麼信心十足,眼光再如何銳利,都不能改變古渭寨中只剩一千兵的事實。他們想要援救以納芝臨占為首的親宋七部加起來也只有四千多。而他們需要面對的將是至少七千以上的吐蕃蕃兵。

  最關鍵的,是今次王韶再也不可能重複前次對付託碩部時的奇兵突出,從後方偷襲董裕。吃過一次虧的董裕只會小心再小心,根本不可能再給王韶得意的機會。

  可王韶和韓岡還有底氣,畢竟在青渭一帶並不是只有他們一家,另一個主人卻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兒。

  「俞龍珂會眼睜睜的看著董裕掃蕩青渭嗎?」

  青唐部的實力也許不及木征,但光憑董裕和他引誘來的烏合之眾,卻也不可能嚇到青唐部的大首領。

  「得去找俞龍珂說說話了。」王韶輕快的語氣說得就像是要去串門。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1
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一)

  預定中的獻俘儀式給樞密使文彥博給攪了。

  據文彥博所說,托碩部其實不過秦州邊境的一個小小的蕃部,丁口即少,兵力亦自不盛。王韶領著幾個蕃部擊敗了托碩部,縱然是連族長也俘獲了,其實也不過是些微不足道的功勞。這樣也敢押至京城來獻俘,實在有失朝廷體面。想當年,曹瑋在秦州,他所消滅的大蕃部有幾十上百,而如托碩部一般的,更是車載斗量,卻也不見他一次又一次的獻俘陛前。

  文彥博的這番話,讓王厚心中憤憤不平。即便他因為參贊軍務、押送戰俘、以及獻上沙盤、軍棋等事,被天子賜予了三班借職的品官,又跟著張守約一起,被越次招入宮中面聖,王厚的心中,還是有猶有餘怒。

  但文彥博拿著曹瑋來跟王韶比較,就是王韶親至,也只能低頭受教,道一聲『文樞密說得正是』。

  曹瑋曹寶臣,是開國名將曹彬之子,也是如今曹太皇的親叔。他是真宗朝時鎮守關西的第一名將,名震西陲。聽到他的名字,無論黨項吐蕃,小兒也不敢夜啼。別看現如今黨項、吐蕃鬧得如此歡騰。當年在曹瑋面前,李元昊的老子李德明,吐蕃贊普唃廝羅,都是老實做人,哪個敢輕舉妄動?——早給他殺膽寒了。後來若是曹瑋不死,有他虎威鎮著,李元昊絕然不敢做反。

  可是這等英雄人物,也只會出現在開國之初的時代。放到現在,又有哪位將領能比得上曹瑋的一根腳趾頭?即便是狄青狄武襄,他升任樞密使,也不過是滅掉了一個在廣西叛亂的儂智高,何德何能跟曹瑋相提並論?而狄青之後,國朝武功日衰,王韶今次斬首六百,敗敵逾萬的功勞,已經算得上當今天子即位以來,僅次於圍繞著綏德城的兩次大戰,而能排在前三的大功了。

  崇政殿外,王厚突然低頭輕咳了兩聲,掩去心中突然騰起的尷尬。不過這個大軍萬人是董裕和托碩部自己說的,不是王韶瞎編出來。自家老子在奏章中說今次敗敵逾萬,也不能算是欺君,而且六百首級可是實實在在的。

  王厚的咳嗽聲,引來幾道不滿的目光,他連忙低下頭,不敢再惹起周圍注意。

  王厚的周圍戒備森森,護翼天子的班直護衛皆是重甲持戈——其實也不是戈,而是一條條長柄骨朵——身材則是一個比一個高大。王厚五尺六寸的身量不算矮了,但在他們面前卻硬是低了一頭去,讓他自卑不已。即便是韓岡來了,站在他們中間,也都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王厚聽說宮中的班直,有許多都是世代相傳,自太祖的時候就開始在宮中應付差使。而他們娶妻也往往都是刻意挑著身材高大的女子,這樣一代代傳下來,一個個都是六尺有餘。幾十條大漢並肩站著,就像一根根庭柱筆直的撐著天空,氣勢煞是迫人。

  今天早早的吃過午飯,在張守約的提點下,連口水也沒敢喝,王厚進宮在崇政殿外等著覲見。到現在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站得腰酸腿疼,卻還沒有個消息。不過王厚前面的張守約,花白的頭髮在長腳帕頭下露了出來,已經都是花甲之年,站了那麼久卻仍是一動不動。而環繞著崇政殿周圍的班直侍衛們也是一動不動。

  這麼多人圍著皇城的中心站著,動也不動,連一聲咳嗽都沒有,王厚都感覺著靜得嚇人,僅有的聲音還是不遠處,從崇政殿內傳出來的,另外……就是風聲。

  可能由於周圍都是高近十丈的殿閣,風在殿閣間穿梭,呼呼的刮得甚急,使得穿著厚重朝服的王厚,一點也不覺得熱。感受著寂靜中清涼,王厚突然想起來,自他進了皇城後,卻是連一聲蟬鳴都沒聽到。今年天氣熱得早,京城中的樹上早早的就有知了在吵,但偏偏在宮城中一聲都沒聽到。

  『還真是奇怪,難道是天子之威,能夠遠驅蛇蟲?』

  王厚胡思亂想著,心中的想法可算得上是不敬天子。這時一陣涼風突然迎面吹來,王厚將頭抬起一點,用餘光看過去,只見崇政殿緊閉許久的殿門終於打開了,七八人陸續從殿中走了出來。出來的人皆是衣著朱紫,顯是身份極高。王厚忙把頭垂得更低了一點,不敢有絲毫不恭。王厚也不知他們究竟是宰執中的哪幾位,但個個位高權重卻是不用說的。不過如果文彥博在裡面,王厚卻希望他能在哪裡踩滑了腳,跌上一跤。

  只看著一條條紅色和紫色的朝服下擺從眼前穿過,黑面木底的官靴踩著地板奪奪的一串響聲漸次遠去,崇政殿裡終於空了下來。

  『終於能進崇政殿了。』

  王厚抖擻精神,等著天子的傳喚。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天子的傳詔並沒有立刻出來。又等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樣子,才有一名小黃門走了出來,將張守約和王厚叫進了崇政殿中。

  王厚還是第一次覲見天子,連宮城也是第一次進來。關於崇政殿的一點常識,還是從王韶那裡聽來。

  當舉步跨入大宋帝國的中心地帶,從亮處走進暗裡,周圍的光線隨之一暗,王厚的心中便是一陣發虛。他跟著張守約亦步亦趨,唯恐哪裡的禮節出了錯,被站在內殿外的閣門使說成君前失儀。

  在王厚入京前,韓岡還跟他開玩笑的說過。當見了天子後,不知他是戰戰兢兢,汗不得出,還是戰戰惶惶,汗出如漿。當時王厚撇著嘴,拍著胸脯說自己當是氣定神閑,能閑庭信步。但現在,王厚連自己到底是出汗還是沒出汗都弄不清了,鼻子裡嗅到的薰香讓他的腦袋更是發暈,耳朵裡嗡嗡直響,使他根本聽不明白天子駕前的宦官究竟再說什麼,只知道當跟著張守約行動,學著他的動作,這樣才不會出問題。

  而就在這一段度日如年的時間,王厚心裡卻莫名其妙的蹦出了與韓岡的對話。他這時候才舉手認輸,在天子面前氣定神閑的本事,果然不是沒經驗的人能擁有的。

  張守約則是很淡定。他年輕時曾經鎮守過廣南西路,擔任走馬承受一職。當其時,狄青狄武襄剛剛平定了儂智高之亂,當地民心未定,亂軍時有出沒。當時的仁宗皇帝對廣西局勢甚為憂心,故而張守約便能兩年四詣闕,每次入覲,都會被天子留下來說話,問著廣西的現狀,同時徵求他對處理南方邊事的意見。

  而英宗,還有現在的年輕官家,張守約也都是見過的,心中更沒什麼負擔和壓力。進殿後,就按著禮節一板一眼的向天子行禮,經驗豐富的老將給身後的年輕人,做出了最好的榜樣。

  跟著張守約三跪九叩,王厚就算站起後,也是深深的低垂著頭,做足了恭謹的態度。對於崇政殿內部佈置他不敢多看,不遠處天子的御案他不敢多看,而天子本身,王厚當然更是不敢貿然看上一眼。只是他一拜一起之間,眼角的餘光卻瞥到擋在連通後殿的通道前的一扇屏風。
  
  那扇屏風上沒有花樣,沒有紋飾,底色只是普通的下過重礬的白絹。但屏風面上,卻密密的寫了不少字。白紙黑字,醒目無比,而且都是三字一段,兩字一隔——皆是人名。

  那一扇就是傳說中的屏風,王厚從他父親那裡聽說過,能被寫在這扇屏風上面的名字,都是曾經給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臣。上面的每一個名字,皆儘是天子親手所書。等待日後有機會,便可以從其上簡拔。

  無論哪朝哪代,除非是不理事的昏君,或是為臣下反制的有名無實的君主,所有的皇帝都免不了要日理萬機。開國以來的歷任天子,也不會例外。他們每天要批奏的奏章數以百計,奏章上提到的名字則更是近於千數。而且文官選人轉為京官,武官小使臣晉陞大使臣,也都必須要覲見天子。每隔幾天他們就會編為一隊,引見給皇帝。

  幾百人上千人的名字就這麼日復一日的在皇帝面前晃著,即便他們有再好的記性都背不下來、跟不上去,除了十幾二十個重臣,還有在身邊服侍自己的內侍,剩下名字一年也不一定能出現一次,天子哪可能記住?往往就會記錯人和事,張冠李戴的情況也時常發生。

  所以為了防止遺漏人才,崇政殿中便有了這扇屏風。但凡在奏事和覲見上給皇帝留下了好印象的小臣,無論是外臣還是內侍,天子都會提筆在屏風上記下來。據傳言,不僅僅在崇政殿裡有一座記名屏風,在天子寢宮福寧殿中,也有一座同樣的屏風——這是為了天子無論何時想起,便能隨手記下

  王厚雖然對記名屏風很有興趣,但在覲見天子時,緊張的心情本也不會讓他太過在意。只是王厚方才叩拜之間,視線不經意的掃過屏風。視力出眾的他,卻是親眼看見就在屏風靠右的一側,有個名字單獨起了一行,那兩個字讓王厚分外眼熟——

  ——韓岡。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2
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二)

  韓岡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經寫在了崇政殿的屏風上,即便知道,也會自嘲的想著自己終於能與宋江、方臘平起平坐了。

  他現在倒是挺想自己有著宋江方臘一般的本錢,當然不是用來造反,而是手上若能有個上萬人駐守在古渭寨中,也不會任由董裕囂張。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商量著如何聯絡俞龍珂:是先讓人帶封信,然後再去找他說說話;還是直接去。如果是要先寫信,還要考慮著如何措辭才能不失朝廷體面,又能打動俞龍珂,這是件費思量的活計,不過他們最遲也要在明天天亮前商議出個眉目來。

  至於韓岡,也有他的事情要做,他可不是王韶、高遵裕面前的小跑腿,沒事出出主意的清客。他是官,當然有差遣要做事。勾當公事是一件,而管勾路中傷病事也是他的工作。

  前次向寶領軍去解決托碩部,韓岡就奉命帶著他手下管理甘谷療養院的朱中等人隨軍而行。而後向寶被王韶搶在頭裡去,氣得中風,進軍不了了之,朱中等一眾人等便被韓岡派去了古渭,在古渭寨打造新的療養院。

  而經過了近兩個月的打理,古渭寨的醫院已經有了初步規模,古渭療養院的門額就掛在寨中南部的一處陽光好的軍營大門上。寨主劉昌祚很會帶兵,善撫士卒是不用說的,自然對療養院十分上心。而以朱中為首,被韓岡帶出來的一批人,對韓岡是頂禮膜拜,把他的話當作聖旨一般依從。韓岡所編訂的管理暫行條例,更是一絲不茍的去執行。

  療養院的內部佈置一切學著甘谷城的樣式,打理得干干凈凈,佈置得井井有條,一看就是個宜住人的好地方。雖然在裡面治病救人的都是如朱中這般只有不到一年的醫術生涯的赤腳醫生,但有治療總比沒治療要好;有專人照料,再加上潔凈的飲食、干凈的住所,更是比舊時在骯臟的床鋪上等死要強出百倍,一個多月下來,有不少生病的士兵康復出院,因而韓岡在古渭寨中便是備受尊敬。

  「韓官人!」「拜見韓官人!」「小人拜見韓官人!」見到朱中陪同的韓岡,療養院中的士兵們紛紛退到路邊俯身行禮——韓岡上次來過古渭,認識他的人並不少。

  韓岡一一點頭還禮,對著朱中笑道:「看起來你很做得很用心啊,要不然我也沾不了光。」

  朱中比起半年多前跟著韓岡押運軍需的落魄樣子,已經截然不同,彷彿兩個人一般。有些富態,滿面紅光,鬚髮都梳得整整齊齊,像是個有身份的鄉紳。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雖不華貴,也是能算上不錯的貨色——雖然士兵們都不富裕,療養院都不會向他們收錢,但他們病好之後,總是會送些禮來作為感謝——而且洗得干干凈凈,卻是連渾家都有了,而不再是四十歲的光棍。

  朱中知道眼前的這一切都是韓岡給他的,士卒們的尊敬,豐厚的俸祿,還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都是跟了韓岡之後才得到的。他恭恭敬敬的對韓岡道: 「都是官人的功勞,小人只是費些辛苦罷了。」

  「你們的確辛苦了……」看著被打理十分干凈整潔的古渭療養院,韓岡感慨油然而生。

  他算是個甩手掌櫃,帶出了甘谷療養院、編寫出了管理制度之後,便沒在醫院上面花多少心思。他在甘谷打造療養院,本也是因為功利之心。當了官後,也只是稍加關注,心思和精力還是放在經略司衙門裡面。但朱中不同,他和他的幾十個同僚都是把療養院當作改變命運的唯一事業,投入的心血和功夫不是韓岡能比。

  陪著韓岡在療養院中視察了一圈,安慰了一些重病的士卒。在療養院特有的長條交椅上坐下,朱中小心翼翼地問著韓岡:「官人,今次木征帶了五萬大軍來攻打古渭,這寨子能不能守得住?」

  朱中身份低微,不知其中內情。他只聽說過傳言,並不知道木征僅是個幌子,那五萬大軍更是空談。

  韓岡當然要闢謠,不然單是傳言就能讓古渭寨裡的守軍不戰自潰,他大笑道:「傳言多是無稽,不能妄信。來的不是木征,兵力也決沒有五萬,而他們更不敢攻打古渭寨。皇宋天威,也不是小小的蕃部能招惹的。只不過是蕃部間的自斗罷了。」

  韓岡的聲音很大,他的話本就是說給療養院中的士兵們聽的。王韶和高遵裕忘了下令闢謠,只是寨中人心惶惶,韓岡既然碰上,也不能看看就算了。

  而因為療養院的事,韓岡在秦鳳路軍中的名聲很好,他說的話自然不缺人信。周圍的士卒、護工們聽到他的話,神色便為之一鬆。

  「那就不會打仗了?」朱中驚喜的問著。

  韓岡不能就此下斷言,也不想誆騙周圍的士卒和護工——他一向很看重個人信用:「今次被賊人攻打的蕃部,是聽命於朝廷的熟蕃。在情在理不能任憑他們受欺。謹守門戶,是你們的事。至於解救蕃部,平息紛爭,自有人去做,爾等不必操這份心。即便真的有賊人敢犯古渭,到時你們聽命行事就行了,古渭寨高墻厚,也不是只會騎馬射箭的蕃人能攻下,等個幾天,都巡檢自會率大軍來援。」

  韓岡把和戰兩面都說到,沒有欺瞞半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雖然韓岡對這一段的句讀與此時流行的說法並不相同,許多士大夫都覺得鄉愚不足以論事,但韓岡一直都認為,什麼事都向下隱瞞,用些謊言來欺詐部下,絕不會有好結果,只會降低個人在人們心中的信用,狼來了的故事韓岡並不想模仿。子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足兵、足食,都很重要,但民眾們的信任卻是最重要的。

  聽到韓岡的解釋,周圍的人們雖然心中隱憂沒有被化解,但他們至少能安下心去等著結果。韓岡知道,古渭寨不算大,而且這時候人人都在打聽著消息,他的這番話很快就能傳遍寨中。自家既然還有些信用,這番話自然不缺人信。寨裡人心安定下來,那今次古渭寨也就不會再有什麼亂子。

  散去了眾人,走遍了療養院中,朱中陪著韓岡向外走。韓岡邊走邊說:「過幾日朱兄弟你們可能要辛苦一點,被攻打的蕃部也許會退到古渭來求庇護。到時也許會有些蕃人的傷病過來求醫,他們都是同聽王命的熟蕃,要好生照料,日後還要用得上他們。」

  朱中頭點得跟小雞啄米:「官人放心,小人不會慢待。」

  出了療養院,辭別了朱中,天色已經全黑了。夜風熱燥燥的,就算迎著風,可呼吸都讓人感到煩悶不堪。韓岡額頭細細密密出了一層汗,胸背更是都汗濕了,但他只希望天能再熱一點,吐蕃蕃人可吃不住這樣的天氣。

  回到城衙中,韓岡去找王韶和高遵裕,他們應該商量出個眉目,但當他到了衙門的正廳中,卻見一個鬍鬚花白的老蕃人正跪在廳內的地板上哭訴著:

  「王機宜、高提舉,兩位要為小人做主啊!董裕那廝已經繞過了渭源堡,一口氣滅了菰黎五族裡的兩家。現在他的前鋒已經離著青渭只剩百里了,指著名要小人的腦袋。小人為朝廷不惜性命,但小人家裡還有幾千孩兒,看在小人為朝廷賣命的份上,總得給小人的孩兒一條活路吧。」

  這個已經被嚇得語無倫次的蕃人,韓岡認識他,是青渭一帶最為親附大宋的納芝臨占部的族長,喚作張香兒。今年在古渭寨過年時,韓岡就見過他。也是前次攻打托碩部,第一個響應王韶號召的部族。只是別看他哭得這麼傷心,其實在上次齊攻托碩的七部中,納芝臨占部是位置最安全的一家。

  納芝臨占部所據有的三條谷地緊挨著古渭寨,在古渭南面不到二十里處,便是族帳所在的吹莽城。其族酋皆是張姓,本就是吐蕃化的漢人,早在真宗時就投了大宋,世代被封作蕃部巡檢。本代族長張香兒甚至還在古渭寨裡有一套宅邸,時常過來居住——緣邊的各處城寨並不是完全由士兵充斥其間,而是類似於城池,有商人,有平民,當然還有些靠著保護的富戶、大族。像張香兒這樣親宋的蕃部,在自家附近的主城中,買間宅子都是很常見的事。

  所以說這廝其實安全得很,他現在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哭訴,不過是為了把族人都弄進古渭寨中來。

  王韶和高遵裕安慰了張香兒兩句,把他打發了出去。但張香兒已經表露出來的要求,他們卻要大費思量。雖然救援這幾家親宋蕃部是必然的,但萬一放進寨來的蕃人中有人心懷不軌,那古渭寨可就完了。

  「玉昆,你覺得該怎麼做?」王韶問著韓岡的意見。

  「老弱婦孺可以進寨,同時不許攜帶兵器。至於精壯,則只能臨寨結帳。」韓岡說得很乾脆,這些事過去都是有先例的,照著來就是。緊接著他又說道:

  「不過董裕進兵的速度卻是令人意外,想不到竟然已經滅掉了菰黎五族裡的兩家,兵鋒距古渭又只剩百里。聯絡青唐部之事刻不容緩,還是今夜就走,由下官去打個前站。

  韓岡從來都很珍惜自己第二條生命,若無必要,絕不冒險。可如果不能趁董裕殺到古渭寨之前趕去青唐部,等他抵達寨外,那時再想出城可就要冒著絕大的風險了。去青唐部之事,現在看來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還是早點去比較好。

  其實方才王韶和高遵裕商議的結果也是直接先由韓岡帶著口信過去,然後有了回音,他們再去見俞龍珂不遲。王韶當即點頭道,「如此那就拜託玉昆你了……王舜臣!」

  王舜臣站了出來:「小人在!」

  「你帶一隊人隨玉昆去,務必要保護好玉昆的安全。」

  王舜臣躬身答諾:「機宜放心,小人必不負所托!」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3
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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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領隊行走在夜空下。星月之光雖然黯淡,不過勝在沒有雲翳的阻隔,依然很清晰的照著他們的前路。

  星漢燦爛,璀璨的銀河橫跨於天際。星宿二與火星並於與南方的天空,兩顆火紅色的亮星在天空中交相輝映。星宿二以大火為名,到了七月時,大火向西而行,就是詩經中所謂的『七月流火』,乃是入秋的標誌。

  而此時,卻是『五月鳴蜩』,蟬蟲在路邊的樹上歡叫著,樹下草叢深處,還有蟋蟀一起合唱,螢火忽隱忽現,山風徐來,帶著草木的清香,正是初夏時節的風物。

  為了保證韓岡一行的安全,在遇上賊人時能及時逃掉,王韶特意給每人加配了一匹戰馬。在狹窄曲折的山道上,十二人,二十餘匹戰馬拉出了長長的隊列。為防敵軍斥候,馬頸下的鈴鐺被摘下了,只有細碎的馬蹄聲在山壁上迴響。

  夜中急急而出,王舜臣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他提韁上前,問著韓岡:「三哥,你今次領下去青唐部的差事,到底有幾分成算?」

  韓岡頭也沒回,兩眼盯著眼前的路,以防馬蹄失足。口裡則說道:「沒有把握我也不會去的。」

  王舜臣可不像韓岡這般充滿信心,說起來他才不會管蕃部的死活。一直都跟在王韶韓岡身邊,對話聽得一清二楚,王舜臣清楚董裕不會來攻打古渭,所以他對韓岡冒著風險去青唐部做說客,只為了拯救蕃部這一事,卻是看不過眼:

  「按理說,這蕃部的事跟三哥你根本就沒關係,你待在療養院裡不就得了。王機宜也真是的,何苦把這麼危險的活計都推到你身上,不是有個高提舉嗎,他也管著蕃部的事,應該他去才是。」

  「你也是這麼想啊……」韓岡輕聲說道。王舜臣的話雖然只看著眼前,可韓岡的心思卻被觸動了。

  讓自己獨自先去青唐部,說服俞龍珂,這件事王韶不該答應下來的。韓岡方才在王韶、高遵裕面前的自薦,其實只是個挑起話頭的技巧。在他想來,王韶不可能點頭,而是應該考慮再三後,帶著自己一起去青唐。

  其實如果在過去,韓岡肯定會把他的想法直接說出來,他相信王韶不會在意這些小節。刻意忽視一些小處的禮節,也是拉攏關係、表示親近的手段,不過韓岡卻採用了迂迴的方法——因為他心有顧忌,想測試一下王韶的想法。

  就在前幾天,因為李復圭冤殺將佐之事,王韶曾經對韓岡說他性格與李復圭相似,要記著日後不要學著李復圭的樣子。雖然王韶是半開玩笑的口氣,可韓岡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這話實在不像是王韶該說出來的。

  事有反常必為妖,韓岡對王韶很瞭解,他們都是一類人,心思極重,城府甚深,說話基本上都會在心中繞個幾個彎子,才會說出來。王韶對他兒子可以毫無顧忌說著些犯忌諱的話,卻也從不開玩笑,既然如此,他又怎麼會跟自己說這等不著調的話。

  所以韓岡自那天之後就有了心結,想確認一下王韶到底是不是對自己有了忌憚之心。如果有了,韓岡就肯定要防備起來,王韶再親近,都不如自己可靠。

  就拿今次去青唐部說服俞龍珂的事來說,最好的人選決不是韓岡,而是身為太后親叔的高遵裕。他出面做說客,俞龍珂投過來的可能性要比韓岡出面至少要大十倍。王霸之氣一放,小弟納頭便拜都不是不可能。身份越貴重,說話的份量就越重,此事理所當然。

  不過韓岡甚至王韶,都不能提議讓高遵裕去找俞龍珂。請太后叔叔親犯險地,即使能成功,都會被記恨——君不見寇準力勸真宗親征,在澶州定下盟約後,真宗皇帝高興了幾天,可王欽若一番話就讓他翻了臉,還為詞典添了條成語『孤注一擲』——高遵裕就是去做說客,也必須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思。

  而次優的選擇便是王韶。經過了托碩部之事,王韶在秦州緣邊地區,尤其是青渭,已經有了不低的聲威。本人又是提舉蕃部,他去找俞龍珂,名正言順。不像韓岡,他的兩個差遣都跟蕃部毫無瓜葛。

  韓岡相信王韶和高遵裕都能看出這一點,所以他才會自我推薦。正常情況下,王韶肯定會反對。可事實證明了韓岡的猜測,王韶果然對他產生了忌憚之心,讓自家先去找俞龍珂,而不是選擇機會更大的方法。而且看王韶點頭的速度,他跟高遵裕應該早就商量好了。

  王韶又是什麼時候對自己忌憚起來的?韓岡想不出來,不是找不到原因,而是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王韶和王安石之間有書信聯繫的事,韓岡知道,他現在都懷疑王安石是不是把他的幾條不能曝光的意見都跟王韶說了,但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對付向寶的事,王韶雖然接受了他的計劃,但向寶的結局,也許讓王韶心中有了兔死狐悲的想法。韓岡並不後悔當時自己的手段,因為他要自保,但在王韶面前,當時的確是應該再裝一下的。

  韓岡的頭有些痛,總是揣測人心,其實是很累的一件事,但不去想那麼多,心中的不安全感,卻會讓韓岡感到更累。

  這也許是聰明人都免不了的煩惱。韓岡苦笑著,將疑心藏在心底,與王舜臣帶著一隊騎兵,踏著月色向北行進。

  韓岡最終還是放寬了心。因為王韶心裡的想法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王韶把他當作洪水猛獸看待,只要小心謹慎,做好自己的事,也不會有什麼問題。還是那句話,能走到眼下這一步,韓岡靠的是自己,而不是王韶。現在也是王韶需要韓岡的幫助,而不是相反。

  抬頭看著掛在五月初的夜空中的如鉤彎月,韓岡突然想了起來,今天可是端午,應該掛菖蒲、艾葉,薰蒼朮、白芷,喝幾杯雄黃酒,鎮一鎮惡日的邪氣。

  端午在後世是節令,但在此時卻是疫癥開始傳播、毒蟲開始肆虐的惡日。在五毒並出的日子,卻碰上蕃人侵攻,而自己又要去找另外一家蕃部借力。說起來蕃人的打扮在普通的漢人們眼裡也跟妖魔鬼怪差不多了,這日子還當真不吉。

  在月色星光下,翻過兩重山巒,前方黑沉沉的幾條山谷,就是青唐部所居住的地方。其實青唐部主帳的位置,離古渭寨很近,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多里的距離。韓岡漏夜出發,過了子夜,就到了青唐部與古渭寨的交界處。

  俞龍珂所居城寨繼承其部族之名,而被稱為青唐。不過此青唐非彼青唐,俞龍珂的青唐城跟如今的吐蕃贊普董氈所居住的青唐王城今西寧雖然同名,但規模上卻差了很多。韓岡聽說過,青唐王城城墻周長八里許,為秦州以西有數的大城,城中商旅來往不絕,以回鶻商隊居多。而俞龍珂的青唐城就只有鹽井,聽說跟古渭寨差不多大小。

  當然,董氈的青唐王城是羌中道中段的樞紐要地,這是俞龍珂的青唐城所不能比的。羌中道則是幾條中國通往西域的絲綢之路之一。雖然羌中道地勢遠不及河西的甘涼道,也不比經過西夏境內的靈州道,但自五代開始各部戰亂毀了河西走廊的交通,繼而黨項人又在靈州道上抽取重稅之後,許多回鶻商人都不得不改從羌中道往來。董氈的富庶,就是靠著回鶻商人的稅金。而俞龍珂的錢,卻是來自於他的鹽井,一年三萬貫左右的收入,除了董氈和木征,河湟蕃部中,也沒哪家能比得上他。

  點起火炬,向青唐部的蕃人昭告自己的到來。沿著山道從山坡上向下,韓岡一行已經走進了屬於青唐部的山谷。在黯淡星空下的行進,只能看到長條形的天空,身邊只有寥寥可數的同伴,又被稀稀拉拉的火炬所驅散不走的黑暗包圍,這一切都有點像是半年多前,行走於甘谷之中的那一夜。

  當時甘谷城安危未定,兩側山上殺機四伏。而如今,韓岡也已經聽到前方谷地以及周邊山坡上的騷動。

  青唐部的蕃人已經發現了自己,報警號角聲接二連三地響起。韓岡聞聲便勒住韁繩,命全隊止步,在山谷間的道路上等待主人的出迎。

  雖然除了王舜臣以外,其他隨從都是有些慌亂,從他們手上晃動著的火炬就能看出他們心中的恐慌。但韓岡依然冷靜自若,他出來時自信滿滿,現在也是一樣。任何信心都必須建築在現實之上,如果是毫無根據的信心,那是自大,不是自信。

  韓岡卻是自信,他能完成任務。他能肯定俞龍珂不想看到自己的出現,從俞龍珂的角度來看,最好情況是宋人從古渭寨滾蛋,木征、董氈還有夏人都安安分分,讓青唐部獨霸古渭州。

  不過無論如何,俞龍珂都不會選擇跟董裕合作,這對他完全沒有利益可言……

  可為什麼董裕會看不到這一點?還是說他已經有了應對的把握?

  疑問突然而起,在前方突然亮起的無數星火照耀下,韓岡一下皺起了眉頭。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4
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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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如海。

  銀河黯淡。

  在韓岡等人眼前,數以千百計的火炬所組成的海洋正在沸騰。一條光焰自星火之海中分出,那是集結了數百名精銳騎兵的隊伍,就如沿著河道逆流而上的潮水,爭先恐後,向著韓岡這小小的隊伍直撲而來。

  千百人的吶喊同時暴起,與仍未停息的號角聲一起穿梭在山谷之間,直往雲霄傳去。谷地兩側的山壁將聲浪一重重的放大,最後匯成的巨大轟鳴,與奔流而來的蹄聲匯合,就像突然卷高的潮水,要把韓岡等人徹底埋葬。

  相對迎面而來的滾滾洪流的喧囂,從古渭寨出來的隊伍靜得可怕。自他們點起火把走進谷地,到現在也不過才一刻鐘的時間,想不到青唐部就已經點齊了兵馬,就在他們面前,掀起了如驚濤駭浪一般的聲勢。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在隊伍中瀰漫開來,緊緊攥住了在場眾人的心臟。

  ——至少韓岡除外。

  「無聊的把戲。」對青唐部的行動,韓岡嗤之以鼻。他拍著馬鞍哈哈大笑,嗓門提得更高,「無聊的把戲!為了預備了這套猴戲,俞龍珂和他的人怕是這兩天都沒能睡好覺!」

  王舜臣第一個反應過來,鬱鬱沉雷一般的蹄聲中,他跟著韓岡放聲大笑,他的聲音壓倒了千軍萬馬,「三哥說得沒錯!青唐部的這些蕃賊肯定練了不止一夜!」

  「以如此大禮來迎接我等,俞龍珂當真懂得接客之道。」韓岡的音量沉下去,帶著諷刺,直透人心。

  「俞龍珂那老貨,肯定是心虛了!」王舜臣毫不客氣戳著青唐部的老底。

  一番對答,隊伍中的緊張氣氛終於一掃而空。

  一群青唐騎兵終於衝到了韓岡面前,火粉散落,光流圍繞著十二人的隊伍旋轉,馬蹄聲碎亂如雨,鼓點一般雜亂的響著。他們轉著圈,口中不住呼喝,盡情的對這支小隊施加著的更大壓力。

  韓岡高居馬上,腰背挺得筆直,微微仰起脖子,不屑的瞥著這群裝模作樣的青唐騎兵。王舜臣則緊緊的釘在他身後,左手搭著弓袋中的戰弓,右手反背身後,他的箭囊就掛在馬鞍後。在兩人周圍,由十來把火炬組成的小小圓陣紋絲不動,就如同矗立在江心的一座礁石,任由風吹日曬,狂濤怒浪,依然千百年也毫不動搖。

  這是數百與十二之間的對峙,人數上的絕對劣勢,卻不影響韓岡一眾的堅定。

  韓岡拍馬上前,獨立在眾軍之間。深吸一口氣,他放聲大吼:「本官乃皇宋秦鳳路經略安撫總管司勾當公事韓岡是也。今奉命來見貴部的俞族長,有要事相商,爾等還不快快給本官帶路!」

  韓岡的聲音在夜風遠遠的傳出,對面的騎兵頓時一陣騷動。他們也沒想到今夜過來的,既不是董裕的部眾,也不是被攻打的七家部落,卻竟然是大宋的官人。

  青唐騎兵中稍稍亂了一陣,一個騎手也拍馬出陣,他與韓岡隔著三丈在喊,「莫要誆人,你說你是個官人,可有什麼憑證?」

  韓岡哈哈大笑,放縱的笑聲是在嘲笑眼前的蕃將不懂看人:「吾乃是朝廷命官,豈是閑雜人等可以偽裝得來。莫要多說他話,去通知俞族長,本官的身份自有俞族長來評判。」

  騎手狠狠盯著韓岡兩眼,轉身穿出了包圍圈。韓岡在千百人的環繞下靜靜的等著俞龍珂的答覆。大約兩刻鐘後,包圍圈又被打開,蕃將轉回,卻是帶了了俞龍珂肯定的答覆。

  青唐部是過著定居生活的吐蕃部落,除了糧食,出產以鹽為主。因為據有幾口出息豐厚的鹽井,青唐城雖不大,但俞龍珂的居所之內,卻到處用著精美的絲綢和瓷器作為點綴和裝飾,處處透著暴發戶的氣息。

  在青唐城門口,韓岡的十名隨從被攔住了,只放了王舜臣過來。而到了俞龍珂居所的主廳外,王舜臣也被攔在了外面。王舜臣作勢欲怒,卻被韓岡阻住,命他在門外安心等著。

  韓岡踏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廳門口的兩名守兵夾過來要搜他的身。韓岡的眼神頓時銳利起來,如刀鋒一般將兩人瞪住,然後向內提聲問道:「敢問俞族長,這可是青唐部的待客之道?」

  停了一下,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從廳內傳出:「不得無禮。快請韓官人進來。」

  跨入廳中,韓岡終於見到了俞龍珂。

  青唐部的族長如今是四十上下的年紀,相貌古拙,高挺的鼻樑在臉上拉出了深深的陰影,一根粗大的髮辮盤在頭上,油膩膩的反射著火光。俞龍珂見著韓岡入廳,卻還是穩坐不動。而在大廳兩邊,十幾名青唐部的首酋們分作兩排,也是個個安坐如山。

  「不知韓官人連夜來訪我,到底是為了何事?」俞龍珂也不請韓岡坐下,就這麼直接問道。

  「我是來向俞族長求援兵的。」韓岡開門見山的回答,毫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說完他彎腰行禮,神情也是誠懇無比,起身後又重複強調了一遍,「我是向俞族長求援兵來的。」
  
  換作是別人來青唐部做說客,不用說,肯定是拿著上國官員的譜,先威嚇一番。但韓岡不一樣,他首先肯定的是俞龍珂的智商,不會把蕃人都當成容易欺騙的蠢貨,第二點他清楚他是來求人的,第三點,韓岡多年的經驗告訴他,自曝其短的實話其實也很有用。

  俞龍珂愣住了,難以置信得幾乎要揉起眼睛,什麼時候宋國的官人會向蕃人彎腰了?他狠狠地搓了搓鬍鬚,平復住有些混亂的心情,韓岡這卑躬屈膝的姿態,讓他分外感到痛快:「想不到你們也有求人的時候?!」

  俞龍珂的話讓周圍的首酋們一陣哄笑,而韓岡神色不為所動。

  「如果只是為己,古渭寨並不需要青唐部的一兵一卒!」韓岡的聲音冷了下去,前面低聲下氣過了,現在就是要讓他們清醒一點了,「想必俞族長也清楚,以古渭寨的高墻深壘,即便只有一千人,憑著董裕也是打不下來的……而且他敢打嗎?董裕有這個膽量嗎?他敢不顧俞族長的臉面兵犯青渭,可他不敢向古渭射出一箭!」

  一個年輕的首酋嘴角翹起,冷笑的問著韓岡:「那官人何必來求救兵?」

  韓岡只對俞龍珂說話:「韓岡今次漏夜至青唐見族長,只是為了親附我大宋的七家蕃部來求救。」

  「為那七家蕃部?」俞龍珂的腦筋一時沒轉過彎來,追問道:「是為張香兒他們求救兵?」

  「當然。」韓岡點頭道,「古渭寨的守軍如今自保有餘,卻無力向外救援。我家王機宜念在七部一向恭順的份上,不忍他們受董裕所欺,所以遣本官來向俞族長討個人情,求個援軍。」

  「官人是來誑人的吧,什麼時候宋國會在乎我們吐蕃人的性命了?」另一個老首酋毫不客氣的說著。

  「既然張香兒等人向朝廷獻了戶籍田冊,便是我大宋子民。既然是為了自家人,就算來求出兵,讓在座的諸位首酋嘲笑,本官也是在所不惜。朝廷的臉面不在韓岡腰背上,不能保護自家子民才會丟臉。」

  韓岡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俞龍珂看著他面前這位站得如山嶽一般沉穩的年輕人,心中微生感觸。他與宋國的官員打過不少交道,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看了韓岡半天,俞龍珂又說道:「如今董裕已經過了渭源,前鋒已在百里之外。官人現在才來求援,怕是已經遲了。」

  「能救多少就是多少,韓岡也只求心安罷了。至於董裕,等劉昌祚帥師回鎮,自會一報還一報。」韓岡說了兩句,眼神突然銳利起來,抬頭直盯著俞龍珂的雙眼,「敢問俞族長,你以為能賣人情給我皇宋,給王機宜的機會還能有幾次?!」

  韓岡兩句話說得毫不客氣,人群中一陣騷動,俞龍珂臉色沉了下去,冷哼了一聲,沒有作答。

  韓岡則步步緊逼,他直上前一步:「俞族長,日日在懸崖上走,總有跌下去的那一天。以青唐部的實力甚至遠遠不及木征、董氈之輩,身在虎狼群中,總得選一邊站。自二十年前,古渭寨建起來的時候,俞族長就該有這個覺悟了。」
  
  「難道就只能賣給你們宋人不成?」一個首酋冷著臉反問道。

  韓岡笑了起來,雪白的牙齒在火光中閃閃發亮:「既然要賣,為何不賣給出價最好的。試問木征、董氈之輩,又或是西夏黨項,他們能出什麼樣的價錢,可比得上我皇宋的一根寒毛?何況今次也不是讓俞族長你立刻就跟西夏、董氈、木征他們劃清界限,只是結個善緣,對付董裕而已,又有什麼好猶豫的?族長該不會真的以為董裕能帶著五萬大軍吧?董裕最多也不過萬人的烏合之眾,猝不及防下,又何能當青唐部的一擊之力?」

  韓岡把話說到這一步,該說的都說盡了,只等著俞龍珂的回復。

  可青唐部的族長沉默了許久,到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俞龍珂的反應讓韓岡生疑,他有什麼理由不肯點頭?韓岡想著。當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排除,剩下的結論無論多麼不可思議,都是正確的答案。而現在,韓岡將俞龍珂拒絕的原因一個個都排除,而最後剩下的一條,即是俞龍珂拒絕的原因,也應是董裕膽敢侵犯青渭的答案:

  「可是因為令弟?!」

  俞龍珂不為所動,只是嘴角難以察覺的抽動了一下,但周圍長老們的臉色終於卻完全變了。

  跳躍的火光中,韓岡沒看出俞龍珂的情緒波動,但長老們的神色變化卻盡落在他的眼底,「可是因為令弟?!」

  雖然依舊是疑問,但語調卻是完全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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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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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突然叫破了青唐部眾人隱藏在心中的秘密。廳中忽然靜了下來,薪炭時不時在火盆中辟啪作響,沉重的呼吸聲在廳內迴盪。

  青唐部的首酋們被韓岡的視線一個個掃過,彷彿被狼盯上的兔子,很不自在的在座位上扭著身子,低下頭避過他過於鋒利的目光。

  只是當韓岡將眼光重新投到青唐部族長身上時,卻是為之一怔。

  俞龍珂神色太自然,心平氣和的模樣,彷彿韓岡方才只是在說,他的弟弟踢翻了別人家的馬桶,搗壞樹上的鳥巢那樣微不足道的小事。

  瞎藥肯定與董裕有所瓜葛,從首酋們的表現中能看得出,決不會有錯。但韓岡叫破此事,就如天外飛來的一劍,首酋們的反應才是正常的,而俞龍珂卻沒有任何變化。如果他能把心情掩飾得這麼好,自然他的城府也不可能是普通的水準。

  既然如此,俞龍珂又怎會被瞎藥所欺?城府、心機、才智,以及自我控制的意志,都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很少有人會只有其中一項出色,而其他幾條是瘸腿。俞龍珂何能例外?

  韓岡突然警覺起來,他方才有些太小瞧俞龍珂了。青唐部的族長若是連他的弟弟都對付不了,憑什麼能在宋、夏、木征、董氈四家之間玩著平衡遊戲?

  寧可把對手想得聰明一點,總比被人扮豬吃老虎強。

  韓岡心中的一番變化只是在一閃之間。俞龍珂緩緩開口,卻是推搪之言:「不知官人為何提到我家那個不成材的弟弟?」

  韓岡笑了起來,話鋒試探著俞龍珂:「本官聽說令弟瞎藥平素裡都有一番振作之心,希望能光大青唐部。今次董裕入侵青渭,不知令弟會不會出兵對付董裕,亦或是等董裕滿載而歸,再去接收七部空下來的地盤?」

  韓岡的一番話說得不算委婉,但對付蕃人,不得不直接一點,若是把官場上繞著彎兒說話的習慣帶過來,人家還不一定能聽得懂。不過韓岡也沒有直指董裕敢侵犯青渭,是因為早與瞎藥有所聯繫,那樣就是撕破臉的說法,會讓俞龍珂下不了臺。

  俞龍珂臉色卻突然一變,讓人吃驚的叫起苦來,「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的那個弟弟自幼不聽管教,我這個做哥哥都拿他沒辦法。如今也分了家,各自過各自的。今次正是我的這個弟弟被董裕引誘,讓我難以出手相助。不是我不想幫著趙官家啊,實在是我那個弟弟……唉!」俞龍珂搖頭嘆息,毫不介意的把已經被韓岡看穿的底牌丟了出來。

  『臉變得真快,果然不好對付。』

  韓岡看著俞龍珂七情上面的表演,拋棄底牌的決斷,發覺前面自己的推斷都是太自我了,根本沒有從俞龍珂方面的利益去考慮。他前面是覺得已經把利害關係都說清楚了,俞龍珂怎麼也該表示一下。但自俞龍珂的角度來看,自己大概都是說著些空話而已,沒有點實質。

  大概因為王韶的事有些昏了頭,要冷靜,韓岡提醒著自己。

  雖然他猜到了瞎藥給董裕說動,但這只是誤打誤撞,而且也不是俞龍珂拒絕出兵的真正理由……不,俞龍珂他肯定心動了,不然不會開始叫苦,他現在不答應,只是他想要的更多——俞龍珂的一個承諾不是買不到,只是韓岡的價錢出得還不夠高。

  但韓岡並沒有出價的權力,王韶也不會給他這個權力。韓岡能動用的,只有對青唐部未來的許諾,希圖籍此來打動俞龍珂:「不知俞族長有沒有聽說過千金市馬骨的故事?」

  俞龍珂茫然搖頭,他官話說得好,但對漢人的歷史瞭解卻沒多少,當然不會知道,但他知道這必然是韓岡做說客的手段,「是用千兩黃金買馬骨頭?」他滿不在意的問道。

  「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韓岡站在廳中,給俞龍珂和青唐部的首酋們講起了故事,「當時中原四分五裂,共有七個大國互相征戰,都想著一統天下。在中原東北,也就是如今遼國所據有的地方,有一個燕國。這燕國不比現在的契丹,是個兵力微薄的小國,但他們的國君卻又想著統治天下,所以想著對外招攬人才。」

  「可堪用的人才不是那麼好找,所以燕國國君向自己的一位老臣徵求意見。那位老臣便說,大王不如把高官厚祿都給我,既然我這等庸才都能身居高位,那自認超過我的賢良,當然會來投奔大王。」

  「這跟千金買馬骨的有什麼關係?」俞龍珂突然插話,他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俞龍珂的反應在意料之中,韓岡正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他微笑著繼續說道,「因為那位老臣跟燕國國君也說了個故事:過去有位國主想要買一匹千里馬,他派人拿著千兩黃金去買,但買回來的卻是一堆馬骨頭,國主要治使者的罪,使者卻說世人看著大王既然願以千金市千里馬骨,那自然願意用更多的錢來買活生生的千里馬,還請大王稍等一段時間,自然會有人來賣。果不其然,沒兩個月就有人帶了三四匹千里馬來售賣。

  燕國國君由此被老臣說服,給他極豐厚的賞賜,並築起了一座黃金臺來安置天下賢才。而天下人才果真都紛紛來投,燕國由此而強盛。」

  俞龍珂聽完故事,皺著眉問道:「官人是想把我青唐比作馬骨?只要青唐部能投靠大宋,就會像著燕國的那位老臣一樣,被高官厚祿的的賞賜?」

  「不!」韓岡搖頭否定,「七部才是馬骨頭,而青唐部以及河湟諸部則是千里馬。今次本官來向族長求援,就是想讓河湟諸部看一看,只要親附皇宋,我們絕不會把他們拋棄!」

  「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的弟弟暗中助著董裕,青唐部內有許多人也向著我那個弟弟。而且現在部中的錢糧又不足,不是我不想出兵,實在是出不了兵啊……」

  俞龍珂跟方才一樣,依然叫著窮、嘆著苦,為青唐部和自己的窘境搖頭嘆息,彷彿一個窮人在向自己的富親戚嘆著今年的年關過不去了,伸出雙手求著援助。

  他靜等著韓岡的回答,他當真心動了。雖然今次董裕攪亂了青渭的局勢,但也給了青唐部混水摸魚的機會。而且令他想不到的是,宋人竟然又為七部求上門來,這樣的好事其實俞龍珂期盼已久。不過既然宋人要青唐部出兵,怎麼也得給點實在的,光是空口說白話如何能引人出動,即便是釣魚也得在鉤子上刮餌吧。

  俞龍珂還記得少年時,跟隨父親去青唐王城拜見贊普,在湟水邊看到了漁民,為了捕捉自青海逆流游進湟水裡的那些一人多長的湟魚,他們可是把大條大條的羊肉掛上鉤子。

  『錢、糧、土地、官職,你能給什麼,我就要什麼。既然你有求於我,那我就不會客氣。』俞龍珂坐得安安穩穩,他不愁韓岡不答應。

  韓岡悠悠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很是無奈:「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只好告辭了。」他說罷,行過禮,轉身就往外走。

  雖然韓岡很想說服俞龍珂,援救附宋七部。但他前面的一番言辭可能是給俞龍珂和青唐部留下一個錯誤的印象,好像他是非救七部不可。

  這可是大錯特錯!

  前面韓岡也說過了,如果救不了親宋七部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等劉昌祚回來就給他們報仇好了。

  韓岡不徐不急的往廳外走去,廳中鴉雀無聲,只有他的腳步踩在沒有拼接好的地板上吱呀作響。

  既然卑躬屈膝的求你,你都不肯答應,那我便掉頭就走。想趁機喊高價,笑話,我有必要為了七部的死活毀了自己在國中的名聲?——若是在請援之事上許諾太多,事後王韶高遵裕必然反口不提,而他韓岡也肯定要受到責罰,官場上說不定還會留下一個韓三哭虜廷的笑話。

  七部安危事關朝廷臉面,這樣的話不過是說說而已,說客的口吻罷了。也許七部覆滅會影響到王韶的聲望,但終究不會有多大的干係,畢竟王韶背後的靠山是大宋。

  而七部蕃人的死活,更是與韓岡毫無瓜葛。就算見了王韶,一句『韓岡有負所托』也就過去了。王韶難道還能治他的罪不成?

  韓岡走得乾脆無比,毫不拖泥帶水,一點遲疑也沒有。

  俞龍珂本料韓岡是故作姿態,安心坐著,等著他回頭。可韓岡出了廳門,出了宅院大門。繼而聽著外面了來報,古渭來的韓官人已經騎上馬,帶著隨從要出城去了。

  十幾個首酋齊齊望著俞龍珂,他們都沒提防韓岡如此果斷,說放下就放下。如果韓岡負氣而走,那就當真把人得罪狠了。王韶聚七部滅托碩的事歷歷在目,得罪了他派來的說客,對青唐部可不會是件好事。

  俞龍珂還在猶豫,他還是想賭韓岡是在裝模作樣,但又一名親信跑了回來,「秉族長,韓官人已經出了城門了!」

  俞龍珂臉色大變,當真是把人給氣走了,他連忙道:「韓官人奔波了一夜,哪能就這麼走了,快請他回來好生歇息,省得外面說我青唐部不懂待客……」

  「不!」俞龍珂猛的跳起,推開報信的親信,來不及穿鞋就直接跑出門去,他要親自把韓岡請回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6
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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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槍飛挑,利箭怒射,一個接一個戰士倒在血泊中。反抗越來越弱,數百上千的騎兵在開始在村落中放縱著他們的殺意。往日安寧平靜的谷地,如今變成了人間地獄。跟隨王韶一起攻打托碩的黨令征部世代居住的山谷,如今正被前來復仇的大軍隆隆碾過。

  帳篷被挑起,將躲在裡面的老弱暴露出來,奔馳的騎兵把熊熊燃燒的火炬丟向倒塌下來的帳幕,連著人群一起焚燒。火焰中的慘叫和悲鳴,只引來了殺戮者們更狂縱的行動,被血腥刺激了頭腦的騎兵,把每一個逃出火海的倖存者又用長槍挑了回去。

  「第三家了。」

  董裕高居馬上,立於谷口。眼望著谷內一道道騰起的濃煙。臉上是得意的微笑,麾下軍隊在谷中獸性毫不在意,而是更增添了他復仇的快感。

  在他左右,上千名騎兵分作數隊,堵在谷口處,不讓任何一人逃脫。在另一側的谷口,同樣有著一支隊伍在阻截逃敵。

  一支騎兵得意洋洋的往谷口行來。

  跟在董裕身後的一個親隨湊上前來,提醒著董裕,「確臧多吉回來了。」

  「掣逋。」確臧多吉叫著董裕在吐蕃王廷中的官名,他的馬背上打橫架著一個搶來的女子,脖子上掛著十幾條金銀珠串,馬鞍後還捆著兩匹絹綢。到了董裕的馬前,他大笑著:「青渭這裡的部落,真是一個比一個殷實。俺家裡遠遠比不上他們。」

  「多吉,今次你可是豐收啊。」董裕如今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他毫不客氣的探手抓著頭髮把那蕃女從馬背上揪起,貪婪的打量了一番她的容貌,然後笑道:「這個還不錯。」

  確臧多吉臉色變了一變,這個俘虜可是他辛辛苦苦搶了來的,正想帶回帳中好好享受一番。他想拒絕,卻見董裕已經冷下了臉,他立刻換上笑臉,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回頭就送到掣逋帳裡去。」

  調轉馬頭,確臧多吉恨恨地向谷外去了。親隨衝著確臧多吉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掣逋,看多吉那小子不情願的樣子,好像被割了肉一樣。今次若不是掣逋領頭,他們哪有這麼好的收成?現在好處都給他們拿了,讓他們留一份,竟然還敢推三阻四。」

  「現在還用得到他們。」董裕冷冷的盯了確臧多吉的背影一眼,「一切等到收兵後再說。……吳征,瞎藥什麼時候會過來?」

  被喚作吳征的親隨立刻回道:「小的已經派了得力人手去催他了,應該很快就有消息回來……不過瞎藥已經做到他事前答應的了,俞龍珂到現在也沒敢出頭。」

  「俞龍珂已經老了,只是條連看家守院都快做不到的老狗,沒膽子出門來咬人。瞎藥壓住他不是他的本事。再派人去跟瞎藥說,讓他對納芝臨占快點動手。」

  這幾日董裕率領的聯軍這兩日沿著渭水河谷一直向東,離著古渭寨越來越近,已經深入了青唐部的地盤。

  為了防著俞龍珂突襲,董裕不得不把他所親領的三千本部分成了三部輪班護衛著自己。連著從木征手上借來的六百精銳一起,每一刻都要留著一千多人在身邊。

  為了自家的安全起見,董裕也只能任由星羅結和其他幾個部族在前面大肆搶掠,分去了近五成的戰利品。

  不過現在董裕見著俞龍珂一點反應都沒有,已經逐漸放下心來。他瞧不起俞龍珂這樣的人,在他看來,青唐部的族長看似手上勢力過人,能號令整個古渭州,但真的把刀子逼到他的面前,他腿腳就軟了。這樣的廢物,如何敢擋在自己的面前。

  看來聽著結吳叱臘的話並沒有錯,木征不敢做的事,他董裕也許能在這裡做一做。

  撥轉馬頭,董裕向東面望了過去,「打前鋒的贊及應該已經到了古渭寨了吧!」
  
  結吳叱臘的聲音在董裕身後響起:「古渭寨可動不得!」

  「師尊。」董裕連忙下馬回頭,向結吳叱臘行禮。

  結吳叱臘還穿著他那身骯臟的僧袍,他來到董裕身邊,著意提醒著:「董裕,古渭寨可千萬動不得。」

  不過不用結吳叱臘這個老和尚提醒,董裕也知道古渭寨不能輕動。被滅掉親附的蕃部,宋人只是丟了臉面,還不一定會輕易起兵,但若是古渭寨被攻打,宋人卻肯定會忍不住。

  對於董裕來說,只要滅掉七家與他有怨的部族,他丟掉的面子掙回來了,過去的損失也搶回來了。一切都得到彌補,也就可以打道回府去了,再引來宋人的怒火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還是得把瞎藥叫出來。』董裕想著,『只要瞎藥出兵了,日後如果宋人還是要報復回來,就能讓離古渭最近的他去應付。」

  ……………………

  掀開帳幕的門簾,初升的陽光從對面兩峰之間照了過來,正正照在韓岡的臉上。清晨時便已經熾烈起來的陽光刺痛了他困頓的睡眼,不過山谷中清爽的空氣,終於讓韓岡精神為之一震。

  辛苦奔波了一夜後,小睡了兩個時辰,韓岡卻並沒有神清氣爽的感覺。住在因為點著羊油燈而變得烏煙瘴氣的帳篷中,他被一陣陣說不上來卻又直透囟門的怪異氣味,熏得頭昏眼花。

  帳篷不知多少年沒有清洗過,裡面到處都是厚厚的油垢,韓岡一輩子都沒住過這樣腌臢的地方。即便是韓家最窮的時候,家裡也是打掃得很干凈。幸好他隨身帶了自用的毯子,韓岡才可以稍稍安心的裹著睡上一覺。

  從帳篷中走出來,周圍已經是一片人聲。帳篷所在小村的青唐部的子民,已經早早的離開了自家的帳篷。有的下田去做活,有的則在村中打理著馬和羊。而在小村北面大約兩里多的地方,還能看到一個由黃土夯築而成的小小城寨,那便是俞龍珂所居住的青唐城。

  是的,昨夜韓岡並沒有住進青唐城內去,而是在城外蕃落的帳篷中住了一夜。雖然追出城來的俞龍珂好說歹說,但韓岡卻堅持如此。

  這是韓岡在表明自己的態度,也是為了向俞龍珂證明他昨夜的辭行不是裝模作樣。不過本質上,韓岡還是在表演,如果這樣就能讓俞龍珂屈服,他不介意再在骯臟的帳篷裡睡上兩天。

  韓岡步出帳,在他借住的帳篷外,已經有一個全副介冑的蕃人將領在等著他,而旁邊則是王舜臣在守著。看到韓岡出帳,蕃將連忙上前,他指著南面,那是青唐城的反方向,「韓官人,我家族長現在就在前面等著,還請官人過去一會。」

  『俞龍珂這是要出兵了?』韓岡笑了一下。

  當然,韓岡知道俞龍珂即便是同意出兵,他所顧忌的還是自己背後的王韶,作出決斷也是因為青唐部的利益,自己昨夜的說詞僅僅是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而且韓岡還知道,俞龍珂絕不會與董裕硬拚。他不會為外人去拚死拚活,俞龍珂只會為自己和青唐部的利益行動,最有可能的,就是等七部被打散,他再作為救世主出來拯救危局。

  不過這對王韶應該足夠了。董裕賊心不死,為了復仇領軍攻打青渭,七部猝不及防,損失慘重。王韶因此大怒,便又派了親信聯絡了青唐部,點起大軍將董裕擊敗。一整套戲的劇本韓岡現在都能幫王韶寫了出來,呈到天子御前,又是王韶的一份功勞。

  蕃將轉達的邀請,韓岡沒有立刻答應,卻道:「且等我梳洗一番。」

  說完便又轉身進帳,而王舜臣便帶著兩名親隨捧著梳洗的用具跟了進來。

  「俞龍珂終於要出兵了?」王舜臣在韓岡梳洗時,在旁邊說著,「他不管他的弟弟瞎藥了?」

  「管他那麼多!」韓岡拿手巾擦著臉,「俞龍珂都不在乎,我們何必替他擔心?青唐部從來都不是拓邊河湟的重點,瞎藥有本事上位就支持瞎藥,俞龍珂有本事保住位置就支持俞龍珂。不干涉其族中內政,誰上臺還不都得老老實實做人。就如現在,俞龍珂再怎麼為自家算計,最後還是得動上一動。」

  「好了。」漱過口,韓岡整了整衣服,沖王舜臣一笑,「就讓我們去跟俞族長匯合,且看看他怎麼解決打過來的董裕。」
  
  ………………

  王韶和高遵裕已經登上了古渭寨的城頭。遠遠望著一里多外,一隊耀武揚威來回奔馳的吐蕃騎兵,兩人面色深沉如水。才一夜功夫,董裕的先鋒已經殺到了古渭寨邊。而這時候,離著古渭寨最近的納芝臨占部都還沒有撤退過來。至於其他幾個部落,情況究竟如何,已經不用再去想了。

  「子純……不用再去青唐部走一趟?」高遵裕問著王韶,情況比他想像得還要糟,高遵裕不得不期盼著援軍快點到來。

  「不用擔心……韓玉昆從來都能給人驚喜,從無一次例外。」王韶與其說是對韓岡的信任,不如說是自己心中的期盼。他現在已經後悔,早知昨天就堅持連夜去找俞龍珂說話了。可現在已不是出城的時候,作為古渭寨內地位最高的官員,他的輕舉妄動,會引起寨內守軍的動搖,「玉昆肯定能說服俞龍珂,到時就是我們來反擊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7
第九章 長戈如林起紛紛(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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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龍珂一旦決定開始行動,聚在在他身邊的領軍將佐,便一個個向著四面八方衝去,回到他們所在的隊伍中。

  也許是為了防止消息洩露,青唐部並沒有吹響出征的號角,也沒有擂動進兵的戰鼓,但一面面高高舉起的旗幟,已經向所有在谷地中的青唐部子民,宣告戰爭的到來。

  俞龍珂顯然是早就有所準備。昨夜能在韓岡點燃火炬的一刻鐘之內,就點起數千人馬,他的準備當然足夠充分。如今他一聲號令,又是區區一刻鐘,數千等候已久的青唐部戰士,便已經整裝待發。

  不過俞龍珂並沒有動,他還在等著,所有的青唐部戰士都跟他一起等著。

  馬蹄聲初始時微不可聞,但很快就隨著一個騎著馬的身影一起變大了起來。一名高大雄健的騎手跨著一匹同樣雄峻的戰馬,朝著俞龍珂直奔而來。他的馬頸下,掛著兩個圓球狀的物體,韓岡都不用細看,便知道這兩個應該都是不小心撞上了槍尖的倒霉蛋。

  高大的騎手在俞龍珂馬前跪倒,拎著兩顆頭顱獻了上去,:「啟稟族長,小人今天奉命巡視周圍,斬獲兩名賊人哨探的首級,還請族長查驗。」

  韓岡在旁邊看著兩枚首級,都是蕃人裝束,而且死不瞑目,齜牙咧嘴,從眼角、鼻孔還有牙縫中一條條滲出血來,樣子甚是恐怖。

  「既然是越格你帶回來,也沒有查驗的必要。」俞龍珂把兩枚同樣來自蕃人的首級接過來高高舉起,向著麾下將士們亮了一亮,「把這兩個首級掛到我的大纛上去,今次就拿他們祭旗。」

  拿出一條哈達賞給第一個帶回敵軍首級的游騎,俞龍珂又繼續等著。韓岡現在明白,青唐部的族長是想把董裕派來的哨探都一網打盡,才開始向外出兵,就算董裕能從消失的哨探察覺青唐部出來問題,但他卻不可能再憑哨探察知俞龍珂的動向,這樣便能打個董裕措手不及。

  繼第一名游騎之後,一名又一名的青唐部騎兵緊跟著回來了。他們帶回來的賊軍首級為數不少,但這些游騎,也有不少人身上都帶著傷。韓岡明白,他們的成功可是費了一番辛苦。也許還有些同伴,可能已經回不來了。

  已經不再有游騎回來,而俞龍珂仍然在等,韓岡也保持著足夠的耐心。而韓岡不催促,俞龍珂倒是奇怪:「韓官人不心急嗎?」

  「本官很心急。但用兵往往是越是心急越容易出事。今次一戰,最好的結果是一戰而定,讓董裕無力再起。俞族長老於兵事,也無需本官多言。」

  「呵呵,我明白了。」

  俞龍珂當然明白,韓岡的話正說到他心裡去了。不論怎麼說,勝利還是第一位的。至於七家蕃部,能就則救,救不了拉倒,不用太在意。

  終於……一縷塵煙自遠方騰起,馬蹄聲隨之傳來,一隊騎兵急速奔回,他們身上的披風和帽盔都是灰濛濛的,顯然在野外有一陣子了。離著大隊還有百十步的地方,他們便勒馬停步。領頭的隊主緩緩上前,並沒有獻出賊人的首級,而是向俞龍珂稟報他打探的情報。

  這名斥候的第一句話,就是石破天驚,「董裕的前鋒已經到了古渭寨!」

  王舜臣騎乘的坐騎突然長嘶了一聲,彷彿在慘叫。在周圍的蕃部將佐看過來之前,王舜臣忙把坐騎安撫,又不為人知的悄悄把才纔揪在手中的馬鬃給擦掉。

  俞龍珂瞥了韓岡一眼,但在他臉上什麼也沒看出來。

  「既然董裕的前鋒已經到了古渭寨外,官人想回古渭就有些難了。不如這樣吧,還請官人隨我一起行動,等我家兒郎斬下董裕首級的時候,也好讓官人做個見證。」俞龍珂提議著,讓韓岡隨他同行。

  「這是自然。」韓岡點點頭,又道,「不過本官還要派兩人回去報個信。」

  在隨行的護衛紅找了兩個膽大心細的,韓岡讓他們回去稟報王韶。兩人領命走後,俞龍珂已經點起他要帶走的兵馬,雖然俞龍珂麾下戰士數以千計,但他這時只領了族中精挑細選的八百人。而落選的三千多士兵,則給俞龍珂分作幾隊派了出去,用來在外面虛張聲勢,好讓董裕把注意力轉移過去。

  八百騎兵彙集於谷地,分作了八個陣勢,雖然做不到頂級精銳那樣的隊形齊整、陣列儼然,但也是一個個神氣完足,氣勢昂然,絲毫不為即將到來的戰鬥擔心。他們都在身上披掛著皮甲,而戰馬上也披著厚厚的毛氈。另外這些上陣用的戰馬都是牽在手上,他們現在騎乘的是另外一匹用來趕路的坐騎。

  韓岡想不到俞龍珂竟然能拼湊出如此之多一人雙馬的帶甲騎兵,雖然那些甲冑有新有舊,但青唐部的富裕已經可見一斑,每年三萬貫的鹽入看來也並不是光用來裝飾俞龍珂的宅邸。

  「有此近千甲騎,必能旗開得勝,全師而還。」韓岡說著通用的吉利話,以討個好口彩。

  而俞龍珂卻道:「有韓官人壓陣,旗開得勝當然不在話下。不過全師而還那就難說了,兵兇戰危,今次跟隨我出征的這些兒郎,能有一半安然返回那就是萬幸了。」

  韓岡輕輕一震,他怎麼聽著俞龍珂的一番話中好像有著言外之意。他望過去,卻正好對上俞龍珂蘊意頗深的眼神。

  韓岡會心一笑,想不到自己的名聲已經傳到了蕃人的耳中:「我觀今次出征將士,都少有夭折之相,能安然返回的還是佔了絕大多數。」

  「聽說韓官人是秦州有名的神醫,管著秦鳳路上的所有傷病營。好像連古渭寨都多了個療養院。」

  韓岡在古渭寨的名聲不小,孫真人嫡傳弟子這個謠言流傳得也很廣。俞龍珂雖然早前沒聽說過他,但青唐部中聽過韓岡名諱的族人卻有許多,昨夜稍一打聽,也就把韓岡這個人瞭解了許多。

  「神醫絕然當不起。但管勾秦鳳路傷病事卻是真事。韓岡雖不能開方施針,但照料一下病人,使他們能早日康復,卻還是有些能耐。」韓岡幾乎是拍著胸脯說話,昨日他是為了朝廷去說服青唐部族長,而現在,他是為了自己要向俞龍珂結個善緣。

  據韓岡所知,後世傳得神乎其神的藏醫藏藥,此時僅有個雛形,如今的吐蕃蕃部是缺醫少藥,宋廷賜給歸順蕃部的物品中,除了金銀財帛之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蕃部急需的藥材。

  王韶在古渭坐享其成,韓岡卻不想白白為人出力,最後卻賺不到大頭。王韶對付蕃部的手段是恩威並施,其中的恩,也就是善緣,不如由自己來結。因為他是管勾路中傷病事,無論古渭還是渭源,這一帶的蕃部也在秦鳳路中。

  俞龍珂右手撫胸行禮,「若是今次出戰的兒郎,能得到韓官人的救治,青唐部上下必然感激不盡。」
  
  「何須感激,既然今次青唐部是為了朝廷討伐董裕,韓岡為了受傷的將士出一份力也是理所當然!」

  韓岡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擁有更大的發言權,擁有著更多的晉身本錢,以便在天子和宰執們的心目中,成為一個對河湟事務有著深刻瞭解的官員。
  
  在天子心目中成為某方面的專家,就代表一旦那裡需要人,或是需要徵求意見,朝廷就會第一個想到他。
  
  富弼出使過兩次遼國,而且是在緊急情況下臨危受命,他憑著這份功績以及對遼國的瞭解升任了宰相。韓琦擔任過陜西宣撫使和秦鳳經略使,關於西北的邊事,朝臣之中他的發言權一向最大。薛向是蔭補出身,而且專長是充滿銅臭味的士大夫們所不屑的財計之事,可即便進士出身的士大夫經常攻擊他,但趙頊當初考慮均輸法是否應當實行時,卻照樣去徵求他的意見。

  王韶如今主持河湟開邊之事,就算他最後失敗了,日後一旦朝廷重提此事,多半也會啟用他,而朝廷要徵詢有關河湟蕃部的意見,也會找王韶問話。

  後世招聘通常都是有工作經驗者優先,也是同樣的道理。知識、經驗、人脈、資歷,無論古今,都是在職場上、官場上衡量人才的最重要的幾個指標。

  有這些人做例子,韓岡也在考慮著如何發揮自己的優勢,在河湟蕃部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人情也好,威望也好,就算是能讓小兒不敢夜啼的恐怖也行,總得留點東西下來。這就是資歷,這就是本錢,這就是他未來有機會就可以繼續插足西北拓邊之事的證明書。

  對於此事,韓岡原本已經有了點腹案,也做了準備,現在一看俞龍珂,便明瞭自己的想法還是可行的。

  得到韓岡的許諾,俞龍珂便下令全軍出動。依然沒有號角金鼓,只是旗幟在舞動。一行八百餘騎兵,走得也不是山谷中的大路,而是意圖翻山而行。

  八百騎兵穿梭在山間小道之上。山道蜿蜒,十步一彎,在人流中,前望不到頭,後望不到尾。

  由於地處黃土高原,地勢是千丘萬壑,往往走不了一里地就要經過是幾條溝,隔著二十里,就能音訊數日不通。董裕是沿著渭水河谷進兵,要繞道他身後,卻也有不少條路可以選擇。

  蕃人不缺頭腦,也不缺對兵法的認識。俞龍珂很自然的就選擇了最有利的戰略。當一兩天後,他們出現在董裕的身側,便是大獲功成的時候。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8
第10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上)

  【第二更,求紅票,收藏】

  張香兒現在哭都哭不出來了,軟癱癱的被人扶著站在城頭上,看著一隊董裕的騎兵在城外舉著面小旗來回奔馳,耀武揚威。

  納芝臨占部的族長完全沒想到,董裕那廝來得竟然這般迅快。昨天他的前鋒還說是在百里外,而現在就已經殺到了城下。

  既然眼前已經有了賊人在遊蕩,那他的吹莽城往古渭寨過來的通道,現在當然已經被眼前的這支董裕軍的前鋒所封鎖。而且張香兒還聽昨日逃回來的斥候說,率部作為前鋒的將領,竟然是董裕手下最為狠毒的贊及。

  那個可是真的能活扒人皮抄經書的瘋子!

  想到自己尚留在吹莽城的妻妾,還有才七八歲的獨孫,想起他們即將要面臨的遭遇,張香兒的身子都抖了起來。

  古渭寨可以不怕董裕,他們只憑著千餘人就能穩穩守住城池。但小小的吹莽城可擋不住董裕的上萬大軍。

  吹莽城雖然號稱是城,但就是個小寨子,比起宋人的軍堡都遠遠不如,更別提與那些周長九百步、一千步、千二百步的軍城相提並論。納芝臨占部的核心吹莽城,其實就是個破爛地方,要不然他張香兒也不會隔三差五的就跑到古渭寨來住。

  張香兒此時心中只剩下後悔兩個字,早知道會有今日他當初就不趟那場渾水了。秦州城裡的兩個大官人爭功,他摻和進去算什麼。

  聽著王韶的話,七個部族一起去把托碩部給滅了,還把董裕打了一頓。最後是一家的產業幾家分,自家也沒佔個多大的便宜。而現在,納芝臨占部卻要為著那點微不足道的進賬,把整個家底都賠進去。

  張香兒哭喪著臉,恨得直跺腳,他家都快被滅門了啊!這青唐部的援軍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到!

  此時高遵裕的心中也是火燒火燎,嘴唇被心火燒開了幾個口子,唇角也儘是水泡。賊人都殺到眼前了,韓岡怎麼還不傳個信回來?青唐部的主帳離古渭寨又不遠,三十里地,兩重山而已,現在再怎麼也該有個消息回來了。

  高遵裕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已經面無人色的張香兒,更是心急如焚。若是今次董裕成功復仇,使得七部盡滅,王韶在河湟一帶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礎必然煙消雲散。而朝堂那邊,也許剛剛為托碩部的功勞定下了封賞,天子也許才看過俘虜在他面前三跪九叩,乞求寬恕的表演。可現在轉眼間,就是一場慘敗,這讓天子的顏面往哪裡放?!讓朝廷的臉面往哪裡放?!

  高遵裕並不是為王韶擔心,他是為著河湟開邊的事業著想。天子還年輕,心思容易浮動,一場出乎意料的大敗,而且還是趕在天子興頭上給他的當頭一棒,足以讓皇帝不想再聽起任何關於河湟的消息。那他高遵裕來秦州自討苦吃,不就成了個笑話?

  高遵裕緊緊咬著牙,咬牙切齒的狠勁,讓腮幫子上的肉都鼓了起來。

  「公綽,要不要下去歇一歇?」王韶看著高遵裕,

  「子純,你好像一點也不心急!?」高遵裕聲音沉沉的,顯然已是氣急敗壞,正欲找人遷怒。

  「我也心急,但這事急也急不來。」王韶依然平靜,這兩年他受到的打擊夠多了,也不差這一樁。

  「是啊,你倒是對韓玉昆放心得很……」高遵裕心頭的怒火已經往韓岡身上燒過去。韓岡久去不回,到現在連個音信都沒有,讓高遵裕恨透了他的拖延。

  王韶這時突然間精神一震,眼望著北方,「來了!」他的聲音難以掩飾內心的興奮,「回來了!」

  「回來了?!」高遵裕忙順著王韶的視線望過去,只見古渭寨北面兩里多的地方,正有兩名騎兵直奔城寨而來。他們沖得極快,隨行的還有六匹空馬,兩人八馬在寨北刻意留出的荒地上極速突進,甚至在身後拉出來一道黃龍般的煙塵。

  城中的守軍突然爆發一陣歡呼聲,他們也看出了來的是自己這邊的人。聽到歡呼聲,張香兒猛然抬頭,突然間有了氣力,忙搶前一步,踮著腳向北望去。

  韓岡派回來的兩名騎兵,仗著馬多,遠遠的繞過了守在古渭寨西門處的蕃騎,董裕派來的這十幾二十人也堵不上古渭寨的幾個大門。

  片刻之後兩名騎兵已經單膝跪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面前,一五一十的將韓岡讓他們帶回來的話,向王、高二人做了通報。

  張香兒一聽之下,當即跳了起來,鬚髮怒張,目眥欲裂,狂叫著:「俞龍珂那狗賊該千刀萬剮!該千刀萬剮!」

  「什麼?!」高遵裕也是臉色大變:「韓岡只說得俞龍珂去搗董裕後路?他不管古渭寨了?!他不管七家蕃部了?!」

  王韶聽了本也是心頭噌噌火起,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他為韓岡解釋道:「不能怪韓玉昆。他能說動俞龍珂就不錯了,哪裡還能驅動俞龍珂那條老狐貍為我們赴湯蹈火。」

  王韶的心情比方纔還是輕鬆了不少。對他來說,他不能放任七部被滅,這對他在蕃人中的威信是個極沉重的打擊。不過就算七部被滅,若是事後他能把董裕所部全殲,情況也不會很差。至少在天子和樞密院面前,自己也有個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就是在古渭一帶,能聽話受教的部族又少了幾個——俞龍珂這廝,怎麼也不可能比七部更聽話。

  王韶忍不住去想,若是昨夜去見俞龍珂的是自己,那情況也許會好上許多,說不定還能把青唐部的那條老狐貍給勸來直接與董裕硬拚。

  只可惜一念之差啊……

  ………………

  站在路邊一處高丘上,董裕已經可以看見古渭寨的影子。

  在古渭寨南面,還有納芝臨佔這最後一家部族。聽著贊及傳回來的消息,他已經把古渭寨門給堵上了,而寨裡的守軍則沒一個敢出來。

  快了!

  董裕心中想著,今天入夜就可以滅掉納芝臨占部,到了明天,就可以回師了。今次曾經冒犯過他的七家部族一起被滅,在古渭以西,河州以東的這一片土地上,應該不會再有敢於反對自己的部族了。

  幾個月前丟掉的臉面和人望,也終於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董裕得意的拈著鬍子。他的兄長木征實在太沒有進取心,只會守著自家在河州的一畝三分地。聲望是打出來的,而不是守出來的。別看木征是長孫,但今次一戰後,他董裕可就能在人望上壓倒自家的哥哥了。

  董裕之所以能聯絡上瞎藥,也是因為他們都有個安於守成、不思進取的兄長,讓他們的野心得以膨脹。說兩人同病相憐也罷,有志一同也罷,反正都是一模一樣的心思——彼可取而代之。

  董裕不想被稱為掣逋。悉編掣逋這個官職,在吐蕃控制著整個西域、河西的時代,是統領大軍的都護,聲威赫赫,即便是唐皇也要畏懼。但在現在,卻只不過是董氈用來安撫人的工具而已。

  董裕的眼神深了下去,掣逋哪及贊普好聽。吐蕃贊普這個位子,自家的叔叔現在坐著,自家的哥哥則是想坐而不敢坐,但他董裕很快就能坐上去了。

  他獰笑了起來,今次一舉滅了七部,方圓幾百里的土地上,對於自己的命令,還有誰敢不服?!

  ………………

  一條長龍逶迤於黃土高原被水流切割出來的千丘萬壑之間。看似不停的前進,但真正算起走得距離,卻是連十里都不到——山路實在太難走,而俞龍珂好像又在刻意拖著速度。

  「三哥,這走得也太慢了。」王舜臣心中甚急,驅馬靠上前去,跟韓岡說著。

  韓岡搖頭:「不慢。」

  「俺是擔心機宜那裡,還有高提舉,他們等著青唐部的援軍。現在不管古渭,而是繞去抄董裕的後路,他們會高興?」王舜臣是替韓岡擔心,怕他因此事得罪了王韶和高遵裕。

  「俞族長不是留了三千兵嗎?」

  「那可嚇不住董裕。」王舜臣覺得韓岡是在敷衍他,「俞龍珂怎麼下的命令俺也是聽到的——不得走進古渭寨二十里內,就是出了谷就停下。可古渭寨離著納芝臨占最近的一處寨子也有二十里。這一南一北隔了就有四十里,董裕能安安心心的把納芝臨占部都搶個底朝天。」

  「不用擔心,這世上總是聰明人比較多。」見王舜臣不肯放過自己,韓岡想了想,還是透露了一點自己的想法,「你以為瞎藥在哪裡?」

  「瞎藥?……他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韓岡笑著搖頭,「雖然猜了幾個可能,但都做不得準。瞎藥有瞎藥的想法,就像俞龍珂有俞龍珂的想法。我提的建議俞龍珂會採納,是因為跟他的想法一致。若我讓他火中取栗,你以為他會理我?」

  韓岡的話像是在打啞謎,王舜臣聽不明白,但韓岡心裡卻很明白。

  董裕為自己的利益行動,俞龍珂為自己的利益行動,瞎藥當然也是會為自己的利益行動,只要他的野心如傳說中的那樣大,那他必然會有一番動作,去為自己博取利益。

  同樣道理,王韶有他的利益,而他韓岡也不可能例外。至於最後誰能如願以償,那就看個人的本事和運氣了。

  「還是走慢一點比較好。趕上董裕並不需要太急。」韓岡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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