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5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9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一)

  想挑撥著別人出頭敲自家仇人悶棍,但最後動手的事卻攤到了自己頭上。讀書不多的王啟年說不出作繭自縛這個成語,卻是在嘆氣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誰想到竇解會是這樣的人物?王啟年苦惱了一夜,想出的幾個計策,沒一個能用得上。一夜輾轉反側的到了第二天,又是發生一樁出乎他意料的事情來——

  韓岡生病了。

  更明確點說,是韓岡告病,請假在家養病。

  可誰都知道韓岡根本沒病,他是在抗議。沒人能想到,擁有官身才不過幾個月的韓岡,連這一招都學會了。

  韓岡前面他不生病,那是為了自己名聲著想,一上任就生病當然不好,少不得被人說閒話。而半月之後,經歷過日夜處理繁重的政務,把衙中一應瑣碎雜事無一處不處理的妥妥貼貼。這樣的情況下,他已經可以生病,給自己放個假,李師中沒臉拿這事來指責韓岡。

  李師中、竇舜卿與王韶之間有恩怨,而韓岡則是被連累的。現在是韓岡吃了半個月的辛苦,而且還有暗地裡遭陷害的危險。他等於是在為王韶擋著箭。他已經抗了半個多月,沒有理由再為王韶扛下去。韓岡對王韶已經做到了他該做的,剩下要出生入死,陷自己與險地的事他可不干。

  對韓岡來說,他已向王韶表現了自己的忠誠,他已向李師中、竇舜卿表現了自己的堅持,他已向整個秦州官場表現過了自己的能力,那他還有什麼理由再賣傻力氣?

  五個人的勾當公事廳只有韓岡一人,他一力支撐官廳半個月,已經夠久了,所以韓岡很爽快的病了。

  依照時節,四月就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夏季了,不過秦州的氣候比起中原、江南都要冷一些,氣溫依然留在春天。晴日的時候,天氣仍是清爽宜人,陽光和煦而不熾烈,無論出行,還是在家中,都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韓家小院中的梅樹已經長得鬱鬱蔥蔥,片片葉子翠綠,一顆顆只有指尖大小的梅子藏在樹葉叢中。韓阿李說是等這些梅子熟了後,就可以自家做些梅酒來喝。

  一大清早,讓李小六去衙門裡幫自己告了病後,韓岡就靠在梅樹旁的一張躺椅上,陽光透過樹蔭照在他的身上。他手裡拿著一本書,很悠閒的翻著,一看就知道病得很重——懶病。

  躺椅還是韓岡前些日子剛搬進來時,請木工打得,連油漆都沒用,純粹的原木色。雖然這並不是搖椅,但形制在此時已經算是別出心裁。韓岡在三月寒食節後踏青,出城後看到的遊人都是坐著小杌子、能摺疊的交椅,或是乾脆席地而坐。即便在家裡的院子中,如王韶家,也只是一張交椅坐著,哪像韓岡讓人做的這種斜靠背、帶扶手、而且足夠結實的躺椅。

  靠在躺椅上,韓岡享受著難能可貴的悠閒時光。半個多月來,他一直埋頭於沉重繁瑣的公務,現在的清閒是他前些日子做夢都在想的。這才是官員應該有的生活,奔波勞碌的是胥吏,不是官!

  其實韓岡第一天就想生病請假了。雖然用繁瑣的公務來整人是衙門中常見的手段,許多只擅長詩賦的新晉進士,往往就是這樣吃了大虧,栽得灰頭土臉。也有許多奸猾胥吏,為了讓長官知難而退,使得自己得以把持政務,往往也會用上相同的手段。

  但李師中、竇舜卿實在做得有些過火。四個同僚找藉口出去,自己留守在廳內,像個傻瓜一樣。但剛上任就請假,實在招人物議,故而他忍了七天。等他跟王厚的一番話後,韓岡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再忍個十天,至少把自己的才能多展露一些。到時候再放手,不會有人懷疑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是明白他韓岡不想陪李師中他們玩了。

  管你有什麼陰謀詭計,我照樣說一句恕不奉陪。韓岡打算歇個兩天,直接跟王韶去甘谷城,在那裡考察一下,把傷病營的這攤子事做起來,這是他的職司之一,李師中也說不了他不是。

  韓岡垂下手,從躺椅邊的小幾上端起一杯微溫的茶湯,喝了一口。一隻白臉山雀撲楞楞飛到了梅樹枝上,尖聲叫了兩聲。清風拂過,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陽光照下的樹影變幻不定。韓岡打了個哈欠,這樣的安逸清凈,實在讓人沉迷。

  後廳一個陌生的大嗓門,打破了寧靜,傳入韓岡耳中,也把枝頭上的白臉山雀驚飛了去。韓家新宅只是精緻,並不算大,只要門窗一開,聲音就能隨著風穿過來。韓岡也不用猜,這是韓阿李找來的牙婆,好像是姓柳。

  韓岡聽韓阿李說過,別的僕役可以暫時不要,首先得找個懂女紅的廚娘。韓岡已經是官人了,都是老夫人的韓阿李自然不便在下廚,韓云娘一個小丫頭忙裡忙外的,實在忙不過來。韓岡不管這些事,聽過也就算了,反正家宅裡的事情都是韓阿李在管。

  大嗓門在後面大聲談笑,這些三姑六婆都是在各家後院走門串戶的多,還有的順便賣些針頭線腦的小玩意兒,順便說說閒話,傳些八卦,也是大戶人家的女眷為數不多的娛樂活動。

  在韓岡的理解中,她們大略是水滸傳裡王婆一樣的人物。只不過像王婆那樣即做媒婆、又做牙婆、還做產婆,私下裡又能幫人撮合偷情做馬泊六的,也算是極品了。這世上的三姑六婆大部分還是循規蹈矩的居多。

  低下頭,翻著書,將噪音從腦中過濾出去。韓岡低頭讀著由唐時大儒孔穎達註疏的《周易》。他還是有心在三年後考一次進士,在七品以下,進士出身的官員要比無出身的官員晉陞速度要快一倍。無出身的官員只能一級級往上爬,而進士卻可以一次跨兩級,而且到了七品之後,對於無出身的官員,還有一道透明天花板存在。這就是為什麼,進士在天下文官中只佔了十分之一多一點,但在朝官中,卻絕大多數都是進士。

  後院正房中,秦州有名的柳牙婆走後,韓阿李支開小丫頭,就對韓千六道:「云娘太小,還要一兩年的時間。三哥偏偏在這方面又不開竅,但家裡的香火事不能耽擱了。這廚娘也不要她多會做飯做菜,只要能生養,看著人品還好,就讓三哥收了,明年就能抱上孫子了。」

  「那還不如讓三哥先娶了親,再收妾不遲。你前些天不還是說要三哥先娶親嗎?」

  「你懂什麼,三哥他去京裡都拜見過當朝的相公的,日後肯定,能隨便娶一個嗎?」

  自從前兩天,韓岡無意中說出自己在東京城跟如今有名的王相公說過了話,韓阿李的心氣頓時變得高了,秦州城裡的那些上門提親的現在都不放在她的眼裡。只想要一個正正經經的官宦人家的媳婦。

  韓岡還不知道韓阿李正在算計著自己,他讀了幾句拗口晦澀的經文,對其中幾句的句讀有了很深的疑問。正想起身回書房,找另外幾卷周易的註疏對照的看一下。守在外院充當門子的李小六,這時卻領著王厚進來了。

  王厚進院就看見韓岡舒舒服服的躺在院中曬太陽,當即便笑道:「玉昆,你病得好悠閒啊。」

  韓岡站起身:「處道兄,你這不是探病時該說得話吧?」

  「你也沒真病。」王厚看著韓岡的躺椅:「你這張交椅還真不賴,看著就舒服,上次就想問了,究竟是在哪裡打得。等過幾天我也找人打一張,給家嚴表點孝心。」

  「是牛欄街小李木匠。」韓岡也不提這躺椅是自己的主意,「他的手藝挺不錯,榫頭用得尤其好。」

  王厚繞著看了兩圈,又坐上去晃了晃,點頭道:「果然夠結實,比那些搖搖晃晃的交椅好多了。」

  躺椅雖然好,可院子裡只有這麼一張,總不能一人坐著,一人站著,韓岡便引著王厚到書房去說話。

  在書房中坐下,韓云娘聽到聲音便捧了茶過來,王厚接過來喝了一口,便道:「玉昆,你這病請得好,家嚴說你行事自有分寸,讓愚兄不用擔心,果然沒說錯。」

  「機宜是過獎了。我這也是實在不能再忍,乾脆放手。」

  「李師中、竇舜卿本來就是跟玉昆你過不去,你一人做五分工,他們就是想看你笑話,你早該放手的。現在才放手,已經仁至義盡了。」王厚說了幾句,便正色道:「玉昆你今天就在家好好歇一天,家嚴讓你官廳裡的事就別管了,明天一起去古渭。」

  「古渭?昨天機宜和處道你不是才從古渭寨回來?」

  「碩托、隆博兩族終於打起來了,方才才到的消息,家嚴管著秦鳳西路蕃部,當然脫不了干係,不得不再走一遭。」

  「兩族爭鬥事小,要小心李師中、竇舜卿籍此使壞。」

  碩托、隆博兩族的爭鬥,早在三個多月前,在古渭寨過年的時候,王韶就已經移文經略司,提醒李師中做好準備,但李師中卻什麼事都沒做。雖然其中王韶本身挑不出一點錯來,但保不準會給栽個罪名。

  「竇舜卿的那等彌天大謊都能得到支持,還有什麼做不出的?」韓岡這並不是在危言聳聽。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0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二)

  王厚見韓岡事事為自己父親著想,心中欣喜:「愚兄也是這麼想的。家嚴已經有所準備。」

  韓岡不似王厚那般樂觀:「能證明機宜先明之見的,是不是就只有元旦時,發給經略司的兩封急報?」

  「三月初,兩部調集族中大軍時,家嚴當時在永寧寨,聽說後又發文給李師中,提醒他加強防備。」

  「也就三封啊。」韓岡沉吟了一下,道:「得去架閣庫,把機宜這幾封有關托碩隆博二部的文字,都拿出來保存好,以防莫名其妙就不見了。」

  「家嚴已經做了。」王厚笑道:「吃了那麼多虧,哪能再糊塗。沒了文字,那就任李師中潑臟水了。」
  
  對於王韶這麼小心謹慎,韓岡可以理解。王韶的才智本高,自己能想到的,王韶當然也能想到。何況對於李師中和竇舜卿的陰毒手段,王韶可是切膚之痛,當然會預防著。

  韓岡點點頭:「既然機宜早有準備,我就放心了……」他也笑道:「機宜的先見之明,傳到京中,讓人知道他這蕃部提舉也不是白做的。」

  王厚失笑,韓岡拍馬屁的時候可是難得,只是他的臉色又正經起來,「不過玉昆你有所不知,秦州的蕃部提舉可是就要再多了一個。」

  「再多一個?這話怎麼說?」韓岡驚訝道。

  如今管理秦州緣邊蕃部的官員已經有三人,王韶是提舉西路蕃部,向寶是管勾西路,張守約則是管勾東路。就這麼點大的地方塞了三個人來管,張守約管著東部,那裡沒什麼事,當然,功勞也少。但西路其實就是指的河湟開邊的,王韶、向寶,一個提舉、一個管勾,就是在為此爭著。如果再添一人,不可能是在事少功少的東路,只會是在功勞多多的西路。

  這是還覺得秦州不夠亂嗎?
  
  「天子欽點西京左藏庫副使,閣門通事舍人高遵裕,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舉。」王厚說道。

  高遵裕這個名字韓岡好像在哪裡聽過。不過他最近接觸過人多,說得話多,聽過的名字也多,使得其中許多只留下一點模糊記憶。他問道:「這高遵裕是什麼人?」

  王厚反問:「太后姓什麼?」

  得到提醒,韓岡想起來了,是高太后家的人,「……是太后的叔叔。」

  太后親叔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舉,往好處想,趙頊把自家的舅公派來秦州,當然不會是為了跟王韶打擂臺,相反,算是為王韶準備的一大助力。但壞處貌似也不少,外戚在士大夫中並不是很受待見,王韶即便得到高遵裕的支持,朝堂上反變法派的重臣們的立場也不會改變,反而會更加興奮。
  
  而且,為了滿足高遵裕的功名心——能放棄京城的優厚生活,而到秦州喝西北風,他就不可能是個視功名利祿如糞土的人——王韶就必須在一些事情上遷就於他,還要推讓功勞給他。而且高遵裕不會單人上任,他有門客、有幕僚,有親友,這些人,同是會來分大餅的。。

  這下有好戲看了,韓岡想著。他從不怕與人爭功,只怕沒有立功的機會,反正高遵裕來秦州,第一個頭疼的並不是他韓岡,也不是王韶,而是向寶。

  ………………

  韓岡和王厚說著閒話,而經略司中,李師中和他的屬官們也都在商議著如何處理隆博、托碩兩部的問題。

  正廳上,李師中居中高座,右手邊,竇舜卿坐在第一位,只是瞇著眼似睡非睡。竇舜卿的對面是向寶,秦鳳都鈐轄雙眼如電,神色中滿是躍躍欲試,迫不及待。而後,參議、參謀、機宜等幕僚官坐了一片,王韶的位置就在他們中間。

  李師中開門見山:「隆博、托碩以細故起大兵,渭源至古渭百數十里,皆有其兵馬出沒,廝殺無一日而絕。現今兩部的使者在西北各部中四處奔走,厚賂求盟。如不及早平息亂勢,秦州以西怕都免不了要烽火連綿。不知諸位對此有何高見?此二部又該如何處置?」

  「管他們為得什麼事,即亂我秦州,那就一個也不放過!」向寶豪氣迫人,他對蕃部一向秉持著強硬的態度,對不恭順的蕃部,總是想著先打一頓再說,「經略,且由末將帶兵去,管把他們教訓得服服帖帖。」

  李師中不置可否,轉去問王韶的意見:「子純,你意下如何?」

  王韶心中正罵著,兩部即將開戰的文報早早的就被呈到了經略使的案頭上,若李師中早做準備,說不定今日兩部之亂都可以消弭於無形。但李師中一拖幾個月,連點預防都不做,現在事情鬧大了,王韶覺得更應該先追究李師中的失察誤事之罪。

  當然,王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現實。他只能提醒:「河州木征那邊呢?他的弟弟董裕娶的是托碩部的女兒,他不會不出兵。」

  「朝廷行事哪能顧忌那麼多,瞻前顧後,豈不徒惹蕃人笑?!」

  「子純,」李師中喚起王韶的表字,親熱得就像叫著自己的老友,「你還是覺得該慎重起見?」

  王韶不上當,「出兵與否,經略一言可決。但未慮勝,先慮敗,夫廟算多者恆為勝。如今只是廟算而已,還要問問在座各位的意見。」

  「子純說的是。」李師中遂一個個的問起僚屬們的意見,而他們見解,無外乎謹慎行事和大膽用兵兩種看法。最後也就竇舜卿還沒發言,只是看他花白的雙眉下,一對眼睛緊閉著,讓人覺得他的意見有不如無。
  
  「好了,」李師中最後總結陳詞,「皇城是要立刻出兵,王子純則是覺得要謹慎一些……」

  「不,」王韶突然打斷李師中的話:「經略誤會了。職部倒是同意向鈐轄的意見,平亂以速戰速決為上,但必須要防備好木征。」

  聽見王韶支持自己,向寶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滿不在乎的笑道:「木征小兒輩,不足慮。即便他敢來插手兩部之事,我也能讓他丟盔棄甲而走。」

  王韶當即反對:「真的要出兵,對付兩部倒不需要鈐轄出馬,牛刀殺雞反為不美。不如鈐轄領軍屯於永寧,以防備木征。古渭寨本有三千軍,且西路都巡檢劉昌祚素有威名,讓他直接帶兵去壓服兩部,也就足夠了。」

  「劉昌祚只箭射得好,一勇之夫,怕不如木征心機多。」竇舜卿今天第一次開口,在座一齊心道,原來他沒睡著啊。

  「不然,劉昌祚久歷兵事,勇武智計皆為長才。木征不過一蕃人,如何跟我軍大將相提並論?」

  「老夫看他倒是尋常。」竇舜卿慢悠悠的說著。

  秦州以西的蕃部,本歸王韶、向寶兩人統管,論地位,向寶一路都鈐轄,當然在王韶之上。但放到蕃部這件事上,王韶的提舉要比向寶的管勾高上一級,換句話說,在秦州西路蕃部事務上,王韶的話語權是要高於向寶的。但竇舜卿位高權重,他的話,份量猶在向寶、王韶之上。

  「那此事就交予皇城了。」向寶的本官是皇城使,李師中不知因為什麼原因,一直拿向寶的本官稱呼他,而不是鈐轄差遣,「最近西賊在環慶蠢蠢欲動,慶州的李復圭又是個好大喜功的性子,那裡可能要出些亂子。秦州的兵要防著,一人一馬都不能動。」

  李師中以好大言著稱,也就是一個大嘴巴,說起臨路帥臣,一點也不避諱。在座的都在想,這話傳到環慶經略使李復圭耳裡,恐怕秦鳳、環慶兩路就要打起嘴仗來了。

  李師中從不在乎這些,說完秦州不能調兵,繼續道:「甘谷城要防賊,伏羌城又要支持甘谷,都不能輕動。本經略能給皇城的,就只有永寧、古渭二寨中的兵馬。不過皇城還是管勾西路蕃部,有需要時可以徵調周圍諸部兵馬。」

  向寶耐著性子聽著李師中絮絮叨叨的說了一通,只聽到最後幾句,聞之大喜。他一直能盼著出兵。,

  「不過,」李師中給出兵加上前提,「必須確認木征開始匡助托碩部時才可動手。如果只是兩部相爭,由得他們自去。本經略會傳令緣邊各部,讓他們不得插手托碩隆博兩部之事。如有蕃部敢違我帥命,本經略自會遣人理會。」

  不得不說,李師中做事還是有些分寸,不是按照向寶的意見,將兩個鬥氣的蕃部一齊處置,也不讓他立刻動手,而是等待木征的行動。

  向寶對此略略有些不滿,但還是上前接令:「末將遵命。」

  「對了。」李師中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韓岡不是精通軍中醫術嗎?他在本路軍中也頗有些名氣,有他隨軍,應該能稍稍安定軍中人心。正好這也是韓岡的職司,就讓他跟著向皇城一起去古渭。」

  「韓岡今天病了,恐怕近日無法隨軍同行。」王韶為韓岡開脫,不然他進了向寶帳下。向寶只要動動嘴,就能將他治了罪。

  「那就請他抱病出征。」李師中的決定毫不動搖,「為國豈敢惜身,相信韓玉昆有這份忠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1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三)

  「玉昆,依愚兄之見,你還是到了古渭便停腳,就在古渭寨建你的療養院,等前面送人回來,為他們診治。不能跟在向寶身邊。」

  「這小弟當然知道。只是向寶若真的要跟小弟隨軍同行,小弟也只能聽命。小弟真有推脫掉的本事,明天也可以繼續病在家裡,不去理會李經略的命令了。」

  韓岡被李師中親自點將,把他發配到軍中。韓岡很清楚李師中想做什麼,也知道自己到了向寶軍中,向寶會怎麼做,但事實是,韓岡現在完全沒有拒絕的可能。

  「爹爹,你說怎麼辦?」王厚焦心的問著父親。

  「玉昆,你心中可有成算?」王韶皺眉想了半天,最後有些無奈的問道。

  王韶是在經略司軍議後就直接來了韓家。上個月韓家喬遷時,他也來過一趟。不過前一次是喜劇,這一次就是悲劇了。

  韓岡緩緩的搖頭,「半分都沒有。誰知道向寶會怎麼做?」

  王韶嘆了口氣:「那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有我在,向寶總不至於做得太過火。」

  「多謝機宜……」韓岡沖王韶拱手致謝,卻又搖頭道:「只是向寶的心思不好猜啊!」

  王韶聽得出韓岡這是在拒絕,再仔細想想,自己跟著向寶走,也的確只會害得韓岡。營中主帥便是天,雖然這有時也要視情況、人物而定。但以向寶的為人強勢,一旦他出陣為主帥,當然不會容許他人來動搖他的權威。如果他要整治韓岡,王韶就算為之出頭去,也只會讓向寶手下得更重。

  「玉昆,你乾脆還是稱病算了,你一病不起,想來李師中也不能把你硬拖上馬。」

  韓岡苦笑著:「現在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向寶畢竟不是,只要他不敢殺我,這一關下官還是能撐過去的。」

  「軍棍也沒人能吃幾下重的。」王韶提醒韓岡,「向寶少不得要挑錯。」

  「機宜說得是。唉……所以也只能求向寶挑不出錯來。」

  「自來做事難、挑錯易,世上哪有找不出錯的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韶搖著頭。

  韓岡笑了起來:「只要不做事,那就不會犯錯。」

  「不做事?」王韶帶著疑問。
  
  「不做事!」韓岡肯定的點頭。

  「不做事。」王韶明白韓岡說得不是怠工、罷工的那種不做事,而是軍中沒有傷員病人,讓韓岡無事可做。

  只要不做事,向寶如何能從中挑出錯來?王韶頭輕輕點了幾下,這麼想倒是有幾分理。

  韓岡的底氣也就在這裡。向寶要挑人錯,總不能說看你面相不好,所以要打二十軍棍,今天天氣不好,所以該打三十軍棍。韓岡是去為今次作戰,做他的管勾秦鳳傷病事宜的工作,只要這件事上他挑不出錯,自家再小心謹慎一點,向寶還能硬來不成?韓岡本人可不是向寶想打就打,想殺就殺的人物!

  韓岡不知道向寶究竟為自己準備了什麼樣的豪華大餐,但他對自己安全充滿自信。若是真的覺得自己有性命危險,他能咬牙直接摔斷自己的胳膊和腿,以躲避跟著老虎一起出遊的瘋狂。就是因為此去韓岡自信能保全自己,方才會點頭。不過,保險肯定要加上,誰知道向寶會不會發個瘋。

  只聽韓岡繼續說著:「向寶出陣,目的是為了托碩隆博二部。但以兩部的實力,根本用不到他,有古渭的劉昌祚就夠了。聽聞劉昌祚這幾個月被向寶擠兌得很慘,而且李、竇二位也都不喜歡他……就是這麼做,會讓機宜……」

  王韶聽明白了,他打斷韓岡的話:「我是文官,又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而且還有王相公在……玉昆你完全不必擔心。」

  ………………

  次日清早,也就是四更天剛過的樣子,韓岡便起床梳洗,趕著去了衙門。軍中點卯不至,那是要誤事的。而向寶雖然在秦州沒能弄到兵,只有先到永寧寨,才能接手他今次要率領的軍隊。但他既然已經接過了李師中的軍令,那麼只要他不繳令,向寶就可以拿著軍法懲治他帳下的官兵,而不必顧及在何地。

  韓岡到得算早了,抵達衙門口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就看著州衙的正門上掛著一溜燈籠,照著門前透亮。除了那些在衙門中奔走的胥吏衙前,韓岡作為官員,算是到得最早的一個。

  韓岡站在衙門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開了門,直接進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沒去二進的勾當公事廳,而是逕自去了第三進的東院。兵馬副總管的官廳和都鈐轄的官廳都在這裡。

  韓岡在東院等著,看著天空從墨藍轉為艷紫,又從艷紫化為鮮紅,等到火燒火燎的霞光褪盡,淺淺的藍色充斥於天際,東院的主人終於到了。

  不過不是向寶,而是帶著一隊隨從的竇舜卿。

  竇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個是因為年紀大了,睡眠少,另一個則也是因為年紀大了,許多會讓人晚睡的節目都沒法參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雖然心中認為竇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擺著,韓岡只能上前行禮問好。
  
  「韓岡,你的病這麼快就好了?」竇舜卿可能是閒得發悶,想拿韓岡來尋開心。不過韓岡一大早就守在東院,也的確給人以走投無路,想低聲下氣求個人情的樣子。

  韓岡臉皮老厚,見竇舜卿要挑他的毛病,當即咳了幾聲,「下官病其實還沒好,可終究須得以國事為重。若是衙門中的瑣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托碩隆博二部相爭,若烽火連綿不絕,說不定會引得西賊再次入寇,整個關西都要為之震動的大事,下官哪還能躺在……咳咳咳……」

  韓岡厚著臉皮裝模作樣,咳得像是得了肺癆,竇舜卿自持身份,也沒辦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說,韓岡你帶病出征,堪為天下臣僚之典範。只好幾步走過去,不去看韓岡的憊懶模樣。

  韓岡繼續站著等向寶,而秦鳳都鈐轄沒讓他久等,趕在卯時初刻,向寶也到了,與他同至的,還有他的幾個提拔起來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韓岡,向寶同樣驚訝:「韓岡,這麼早就到了。」

  韓岡又咳了兩聲,不過不是為了裝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遲到的道理。」

  向寶領著人走進自己的官廳,韓岡也跟著進去。一群人按著官位高低站了。韓岡沒想到,以他的品級,竟然還能站在向寶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來向寶把他身邊得力的人手都薦了不少出去,現在他身邊,有官身的就沒幾個了。

  等眾人站定,向寶當即高聲道:「今次懲治恣意妄為的托碩部,有韓撫勾來就讓人安心了。你們都給我聽著,韓撫勾站在這裡。上陣後你們也不必再縮著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傷,韓撫勾也能把你們給救回來!」

  「鈐轄誤會了!」韓岡立刻毫不客氣的指出向寶的錯誤,不論向寶的誤會是真還是假,現在不明確指出,含糊過去,日後就是向寶出手時的刀子。他以謙虛的口氣說著:「藥醫不死病,若是真個有誰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韓岡能做的,也不過讓傷者病者少受點苦,卒伍中少死點人。」

  向寶呵呵笑道:「韓撫勾你太自謙了,不是說你是孫真人的私淑弟子嗎?」

  「市井謠言,當止於智者。」韓岡神色不為所動。
  
  「……事情是這樣啊,」向寶的臉掛了下來,揚起下巴,用眼底餘光瞧著韓岡,「虧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原來也就這等本事。」

  緊跟著向寶,他的幾個親信便是湊趣一般的哈哈大笑。

  「醫道之事本就是盡人事,聽天命。韓岡的確就這點本事。」向寶的鄙視對韓岡沒一點用,他一向謙虛。

  「盡人事,聽天命,你就靠著這六個字救我軍中兒郎?」向寶的聲音冷狠下來。

  「是的。」韓岡點了點頭,「鈐轄久在行伍之間,當知軍中傷病,至少有半數無法痊癒。若是時節、地氣有差,病歿者便難以計數……」

  「俺自從軍以來受過七八次傷,卻是此次都逢兇化吉,俺怎麼沒病死?」站在韓岡的正對面,一個三十出頭、猛將模樣的軍官反駁著韓岡的話語。

  「殿直軍中素有威名,當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顧,但尋常士卒,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條件。受了重傷後,沒有得到及時救治,最後人整個爛在病榻上的事,殿值應該見識過吧。」

  猛將殿直看起來不是很會說謊,有著張口結舌。

  「韓撫勾,」向寶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壓韓岡:「你倒是伶牙俐齒!」

  韓岡毫不客氣的針鋒相對:「是下官理直氣壯。」

  向寶勃然做色,他的一眾親信當即齊喝:「好膽。」

  韓岡視其走狗狂吠如無物,只看著向寶:「敢問鈐轄還有何吩咐?」

  向寶的怒氣漸漸在臉上凝聚:「韓岡……真當我斬你不得?」

  「以軍法,軍中可斬之行有四十七條,只是不知鈐轄要斬韓岡的,是為了其中的哪一條?」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2
第二章 邊聲連角不知眠(四)

  韓岡不介意跟向寶頂牛,反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挨上秦鳳都鈐轄的反手一刀,現在鬥鬥氣,也沒什麼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寶的反應。

  對,就是向寶現在這種參雜著不屑、嘲笑和居高臨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偽裝出來的。

  看起來到了地頭就要把脖子洗干凈了,韓岡想著。向寶的這副模樣基本上是鐵了心的要置自己於死地,連計劃都做好了。

  想不到這傢伙真的要發瘋……韓岡現在覺得請王韶做個雙保險當真是作對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邊能不能成事——檢驗他在秦州這兩年的成果的時候真的到了。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不過古渭、永寧諸堡,都備有大批糧秣和軍資,不必向寶操心。但出戰的餉錢卻少不了要籌辦,還有勝利後賞賜,都得準備好。

  向寶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平也不差,辦起事來熟能生巧,不過一夜工夫就已經籌辦得差不多了。而韓岡既然負責軍中醫療救治,也不客氣,跟在裡面要錢要物要人。李師中和向寶既然讓他負責隨軍醫療,但總不能讓自己兩手空空的變出藥來。

  藥品物資不齊備,真的要治罪的時候,韓岡可是有得話說。

  韓岡存了這個心思,便獅子大開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請的藥材、布匹之類的物資,就只發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韓岡當即去找向寶:「敢問鈐轄,領兵在外,糧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戰?」

  「你想說什麼?」向寶冷冰冰的直接問著,懶得跟韓岡拐彎抹角。

  韓岡這下也不彎彎繞,直言道:「下官已經是一省再省,但發下的藥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藥材不足,讓受傷的將士們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誰的責任?」

  向寶死盯著韓岡,他想不到這個灌園小兒竟然還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擔心後事,「本帥過去領兵,可沒這麼多手尾。」

  「所以過去才死得多。」韓岡說得更不客氣。

  「來人!」向寶又狠狠的盯了韓岡一眼,叫過來身邊的一個親衛,「去跟管庫的慶思道說,把韓岡要的都給他配齊。」

  『配齊?』韓岡心底冷笑著,『包紮用的布匹也許能補齊,但傷藥若能配齊,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韓岡他在勾當公事廳的十幾天辛苦並沒有白費,隸屬於秦州和秦鳳經略司兩個系統的庫房裡的存貨數目,他都是能做到心裡有數——加起來連他現在要求的六成都沒有!韓岡可是專業人士,藥材需要多少全任憑他一張口。

  「對了,下官還有一事。如今配發下來的許多藥材都是在庫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爛不堪……」韓岡說著又從懷裡掏出一團土塊樣的東西,展示給向寶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這樣的傷藥如何能用?」

  向寶看著從韓岡指縫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這是韓岡給他自己在找退路!——『藥材備不齊,救不了人,可別怪我。』

  向寶忽而冷笑:『不過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麼掙扎都是沒用的。』

  他也懶得敷衍韓岡,一擺手:「庫中的東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則帶上,用不了就留下。」

  ……………………

  到了午後,一切準備就緒,向寶便領著一眾幕僚佐吏啟程出發。他手下的兵還在永寧和古渭,秦州城裡的軍隊,李師中本是一點也不打算給的。

  不過也不知向寶又跟李師中怎麼打得饑荒,竟然把秦鳳經略視為心頭肉的一個指揮的騎兵弄到了手。有著五百騎兵作陪,再加上運送軍餉的車隊,向寶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頗有些氣勢了。

  韓岡騎在馬上,隨著隊伍前進。向寶的將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邊,是三車子的藥材和布匹。

  「韓撫勾,怎麼你家的王機宜沒能來送你?」向寶的一個段姓幕僚過來搭話,看他臉上的笑模樣,也是想著看韓岡笑話。

  「王機宜事務繁忙,也是有要事纏身才沒法兒過來送行。」

  段姓幕僚知道韓岡是在隨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後緊急出城的事,並不是什麼秘密。不過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從來都是來去自如,李師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韓岡嘴裡問到些什麼。

  只是他一轉眼,又看見韓岡低著頭在扳著手指:「怎麼了,撫勾是在算吉兇?」他帶著笑意的問著。

  「韓岡只是算著時間。」韓岡回了他一個笑容,「算算還有多久才能到古渭。」

  段姓幕僚一指隊列前後,「儘是車馬,沒有一個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

  「四天嗎?」韓岡點了點頭,跟著看了看排在隊伍前後的騎兵,如果沒有這個指揮的騎兵的話,的確四天能到,但多了這五百名騎兵,情況就不一定了,向寶的這位幕僚,肯定沒有經歷過戰陣。

  四條腿比兩條腿快,那六條腿呢?

  實際上,為了節省馬力,也為了保護戰馬。跟隨向寶出征的這個滿編指揮的騎兵,每天只有一個時辰的騎乘時間,其餘時候都是下馬步行。

  韓岡暗地裡笑稱他們是六條腿的騎兵。朝廷沒馬,不可能像契丹那樣,每一個正兵幾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馬。連秦州的騎兵,也都只能是一個人配一匹馬。韓岡從劉仲武那裡對騎兵有了最直觀的認識,很清楚以這支騎兵的行進速度,沒有七八天時間,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後,他們方才抵達永寧寨。

  在永寧寨,向寶終於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揮的軍隊,而韓岡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紙調令緊急調到韓岡麾下的是甘谷城的朱中和甘谷療養院的半數護工,他們收到秦州的調令後,就在伏羌寨等著向寶和韓岡一行。

  韓岡前世聽過一種說法,說死在戰場上的軍官,有兩成是傷在背後。韓岡也很清楚,上了戰場後,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寶肯讓他在古渭寨設立醫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寶左右,說不定就會出點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麼的——當然,這是指向寶發瘋的情況下會做的事。

  如果向寶足夠理智,絕不會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會玩什麼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給自己栽一個罪名,然後把王韶拉下水,這才符合向寶自己的利益。在軍中殺一命官,向寶是給自己添麻煩,還得不到什麼好處,除了能出一口鳥氣。

  所以韓岡現在還不到這麼緊張,王韶那邊的保險姑且不論,反正到最後,他還有摔斷胳膊腿這一個斷尾求生的招數在,要保住性命倒真的沒什麼難度。

  為了整頓兵馬,向寶在永寧留了兩天。韓岡也初步把他的隨軍醫院建立了個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幾個月的經驗,比起韓岡來,手法更為熟練。

  這一日,向寶終於把永寧寨的兵馬整頓完畢。清晨時分,太陽剛剛升起,在校場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馬。

  就聽著向寶站在點將臺上放聲豪言,而下面士卒們的歡騰聲一浪接著一浪。

  「只要爾等奮力殺賊,朝廷就絕不會吝惜賞賜!」

  「殺光托碩部的吐蕃胡狗,回來自有金銀美酒!」

  「眼下我有四千大軍,再加上古渭寨還有六千兵馬!另外又有數十蕃部十萬人馬聽候使喚,」向寶一口氣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個好幾番,「小小托碩一部,如何能當得我信手一擊!」

  向寶多年帶兵,知道如何鼓動起士兵們的狂熱,連大營門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覺的走進校場,跟著向寶一起熱血沸騰。

  向寶高高舉起酒碗,誓師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搖晃。

  一個風塵僕僕的士兵這時突然從大門處闖進來,他所騎的馬匹上,用竹竿高懸著一條白絹,絹上密密的儘是文字。臺上眾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這副模樣是所謂的露布飛捷,身份是鋪兵,傳遞的是捷報。

  就聽著他在營門處一聲大吼:「大捷!大捷!王機宜在古渭寨運籌帷幄,調集七部兵馬近萬,昨日大破托碩部,生俘其族長以下酋領近百人!」

  急腳遞的鋪兵吼了一聲就跑了,趕著去秦州報喜,書著捷報的白絹如旌旗般獵獵飛揚。這名鋪兵的目標並不是永寧寨,只是經過時看了這裡人多,他就衝進來順便喊上一嗓子,這也是露布飛捷的用意所在。

  全場一片安靜,靜得彷彿在守靈。每個人都聽清了那位鋪兵的喊話,但沒一個人能即時反應過來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很靜,很靜,所有人都沉默著,雖然他們這時已經明白過來,但他們的沉默彷彿是在對方才的狂熱做遺體告別。

  哐啷一聲,向寶舉得高高的酒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隨著青瓷碎片的飛散,血酒為之四濺,沾濕了他的馬靴。

  向寶整個人搖搖欲墜,耳中嗡嗡直響,只有方才的那句話在耳邊響著:

  王機宜在古渭寨運籌帷幄,調集七部兵馬近萬,昨日大破托碩部,生俘其族長以下酋領近百人!

  王機宜!

  七部兵馬?

  大破托碩?

  托碩族已經敗了?這麼說來,他方才的表演,不完全成了笑話?!

  向寶突然覺得眼前一片鮮紅,莫名的人影在視線中晃來晃去,就像他就年在集市上看到的燈影戲。他們好像在說些什麼,但向寶什麼也聽不清楚。

  看不清、聽不清,頭又昏得厲害,他突的心中一陣煩躁,用力的推開周圍的人。可下一刻,秦鳳都鈐轄的視野便完全黑了下去。

  所謂釜底抽薪,不外如是。韓岡看著一頭栽倒的向寶,微微一笑,緩緩地踱上去,

  『想不到新店開張,第一個上門光顧的,竟然是向鈐轄呢……』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3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餘恨(上)

  要對付的敵人被解決了,領軍出征的主帥因昏倒而無法視事,誓師出征也便成了個笑話,只能不了了之。

  秦鳳都鈐轄這時躺在床榻上,雙眼緊閉,嘴卻微張,從嘴角不停的流著口水出來。向寶的幕僚一齊聚在房內,而韓岡則是坐在床邊。

  「韓撫勾,鈐轄怎麼了?」

  韓岡才抬起頭,一群人便緊張的圍了上來。

  韓岡一臉沉重,沉默的搖了搖頭,如果穿上全套的手術服,再把個口罩掛在耳邊,就活脫脫一個從手術室出來的一個手術失敗的主刀大夫。韓岡不好把幸災樂禍的表情露出來,但他真的想說一句節哀順變。

  以韓岡的氣度,他當然能做到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現在,就可以笑著站到向寶床邊,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吧。

  韓岡晃了晃腦袋,收起了胡思亂想。向寶這些天給他的壓力著實不小,讓他連自殘的招數都考慮過了,現在看著向寶成了廢人一般的躺在床榻上茍延殘喘,韓岡沒大聲笑出來,不是因為他道德水準高,而是知道他此時站的地方還不適合笑。

  「在下不通醫術,才疏學淺,無法確診。各位還是趕緊為鈐轄請個醫術更好的郎中來。」韓岡搖著頭,而這個說法,也是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但韓岡現在給人的感覺,卻不是他不能確認,而是確認了不好說。

  向寶的幾個親信幕僚互相看了幾眼,眼中有著藏不住的憂慮,他們都看出了韓岡的言不由衷,而且向寶的病癥,只要稍通醫理,便不難看出。

  「韓撫勾,還是說實話吧,鈐轄到底是什麼病?」

  韓岡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看張嘴流涎的向寶,搖頭嘆了口氣,道:「風疾。」

  韓岡不懂醫術,但中風這個病還是能看得出來,他前世的親戚中,很有幾個中過風。在韓岡看來,向寶的這副模樣,多半是腦袋裡爆了血管,中了風。

  向寶平日鍛鍊得是好,但他飲食從來都是酒肉不斷,又是年過四十,身體沒些隱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正常的情況下,也許這些隱患要到二三十年後才會爆發出來,但方才向寶的心情在山巔和淵谷間的劇烈變化,卻是將身體裡的炸彈提前引爆。

  「韓撫勾,你能確定?」有人還抱著一絲希望。

  「能看出鈐轄病癥的,應該不止是我吧?」韓岡毫不猶豫的打碎他們的僥倖之心。「向鈐轄這樣的情況,得趕緊送回秦州,這裡缺醫少藥,拖久了對鈐轄毫無益處。」

  「韓岡,你不是號稱神醫弟子嗎?!」

  「我向來只通治術,不通醫術,這一點,我想各位應該都知道的。至於什麼神醫弟子,那些都是謠傳。」

  韓岡說著,卻見向寶的幕僚都是恨恨的看著自己。方才他們也許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故而還有些恭謹。現在看到他沒法救回向寶,眼神便都不對了。在場的哪一個想不通王韶為什麼會搶向寶的生意,還不是因為這個站在他們面前搖頭說『沒救了』的韓岡。

  該不會給亂刀砍死吧?韓岡心知這樣下去情況會對自己很不利,立刻道:「幸好向鈐轄還可挽救……」

  「怎麼說?!」十幾張嘴一齊追問。

  「幸好向鈐轄也不過才四十出頭,年富力強,風疾也傷不了根本。調養一陣,只需一年半載,也就能回覆舊觀,倒不必太過擔心。」

  好歹得給人一點希望,不然他們在絕望下,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只是看著口水沾濕了方枕的向寶,韓岡覺得這個希望其實很渺茫,連帶著他幸災樂禍的心漸漸的都淡了去。不管怎麼說,向寶的政治前途算是完了。風疾是重癥,向寶越遲醒來,就代表他的病癥越重,以向寶現在昏迷的時間,他即便醒來,怕也再難射箭練槍,說不定連下床行走,都將是一樁吃力的事情。

  一個偏癱風疾的將領,並不會受到朝廷的歡迎,天子也許會同情他,但不可能用他。不管過去向寶有多少雄心壯志,他已經沒有機會在表現了。

  從向寶的病房出來,韓岡在永寧寨中走著。由於方才發生的事,永寧寨內外已被緊急封鎖起來。而寨中的士兵,除了值日在外的,都被約束在軍營裡,使得平日熙熙攘攘的永寧寨,倒顯得空曠而少人氣,全然不見赫赫有名的永寧馬市的熱鬧。

  永寧馬市是陜西最大的馬匹交易中心,每年朝廷通過永寧馬市,用茶絹等特產購買到的軍馬幾達數千匹之多。韓岡有心好好見識一下永寧馬市的風采。只不過春夏時分,馬市的一般都不算紅火,只有到了秋高馬肥的時候,才會有大批的好馬駿馬出現。

  王韶也打算在古渭開辦馬市,想通過大量購入的戰馬,來博取天子的認可。不過王韶的打算被三司和樞密院同時反對,說離得蕃部太近,馬市的安全難以得到保障。

  不過現在,王韶他領著幾個收服下來的蕃部,一起把托碩部個剿了。他的話語權應該增加了不少,再提設立古渭馬市的提議,應該能得到天子的認同了。

  在經略司通過軍議後,王韶卻自行其是,搶到向寶的頭裡去。他這麼做算是違反了組織程序,違反了官場規則,同時讓多少士兵失去了爭奪功勞的機會,肯定要被人記恨上。但王韶也通過這件事,表現出了自己對蕃部的控制力和影響力,在天子和王安石面前的加分,那是不必說的。

  其實說起來,對王韶的成功,意外的不僅僅是向寶,韓岡本人也是很驚訝。韓岡當日與王韶商議,其實也不過當作備選而已,但王韶最後竟然給他做到的,這結果比韓岡想像的還要好上一點。

  能在三五日之內調集七部聯軍,一舉擊破托碩部,將其族長生俘。要知道,王韶根本調動不了古渭寨的三千兵,他沒哪個權利。王韶最多也只能請動在蕃部中威望甚高的劉昌祚,幫他說幾句話。

  韓岡現在想想,可能是他太低估王韶這兩年在蕃部中結下的善緣和人情了。調集七部聯軍,而且用來籌劃的時間又那麼短……

  韓岡突然停步,王韶找來的蕃部數目好像太多了點,這麼短的時間,若說沒有外力相助,怎麼也不可能完成。

  看起來劉昌祚也是徹底站到了王韶那一邊去了。

  ……………………

  到了中午時分,向寶終於清醒過來。但也僅僅是意識清醒,他的身體依然不能動彈。

  醒來後,當他回憶起半日前在校場中發生了何事,他下達的第一條命令,便是,「給我殺了王韶!給我殺了韓岡!」

  向寶的門客僚屬面面相覷,若是在戰場上,還能報個失足落馬或是中了流矢,但現在還在永寧寨中,如何還能動手?就算想找個藉口治韓岡的罪,也得向寶自己能起來再說。何論他還要殺王韶!

  「看來鈐轄對韓岡誤會很深啊。」韓岡嘆著氣,走進向寶的臥房,「不過,不管有什麼誤會,等鈐轄病癒之後,都能有解決之道,就是現在不能再動氣了,這對身體恢復並不會好。」

  看著韓岡進來,向寶益發作怒,口齒不清的吼著:「你們還愣著什麼,還不殺了他!」

  沒人聽他的,沒有一個人動彈。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人聽他說話。一個風癱的將領並不為軍中所需要,也不會為幕僚所禮重。如果在他身體健康的時候,他的命令也許會得到實行,即便是讓他們去殺一個朝廷命官,說不定都有人親自敢做。但如今向寶的情況變了,他的健康狀況已經讓他難以維持過去的權威。

  韓岡也只把向寶的怒火當成耳旁風,他拉著向寶最為信任的一個門客道:「鈐轄能自行醒來,這是件好事。日後經過一段時間的養病,應該還能恢復。只是不能再生氣了,若下一次再發病,鈐轄當真就沒救了。」

  門客點著頭,回頭看看仍不住咒罵的向寶,哀聲嘆氣。韓岡在房中站了一站,便告辭出來。向寶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復原的可能性不算小,只是他肯定再也帶不了兵了。

  可憐嗎……韓岡可是一點也不同情向寶。只看向寶一醒過來,就對自己喊打喊殺,就知道他沒有半點反省之心。

  『從來都是你跟我過不去,我何曾欠過你!』韓岡心中恨恨的想著。

  若不是與王韶商議的釜底抽薪,過兩天躺在床上等死的就是他韓岡自己了。向寶縱然不敢耍手段殺一位文官,但找個藉口給自己幾十軍棍,他卻是敢做。杖責可輕可重,端看心情如何。如果換了自己,向寶自然是往重裡下手。十幾軍棍打下去,任你壯比犍牛,也是要成廢人。

  兩軍爭戰,本就沒有仁義道德可言。韓岡與向寶相悖如參商,相惡如敵國。之間的關係沒有化解的可能,既然這樣,至他於死地,看著他成為殘廢,韓岡確是半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不知道這件事傳到秦州,李師中他們的表情又會如何?

  韓岡現在心中有些想看看那時候的秦鳳經略的反應,應該比向寶在點將臺上的暈倒還要讓人痛快。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4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餘恨(下)

  進退不得。

  這四個字,指的是跟隨向寶自秦州出征的一眾人等的現狀……自然也包括韓岡。

  進兵當然不可能,王韶都把事辦完了,去古渭連殘羹剩飯都沒得吃。但退兵也不可能,沒人下這個命令,誰也不敢自作主張。向寶早前給軍中定的口令並不是『雞肋』,也不好就此提前打理行裝。

  就因為沒了主心骨,如今永寧寨人心浮動——這件事韓岡則是要除外,他倒是樂得自在一點——全軍上下,都在等著向寶能說句準話。

  但向寶始終保持沉默,彷彿一場中風,讓他的思考能力都隨風而去。而他的現狀已經在當天就急報秦州,但至少還要等到五天後,才能收到李師中的回覆。

  其實這兩天,向寶的情況已經逐漸穩定下來,手腳都能輕輕的動彈,也不會再對韓岡喊打喊殺。但死仇是肯定結下了,儘管這筆帳主要會算到王韶的頭上,可韓岡就在眼前,向寶的帶著殺氣的一對眼睛,總是盯著韓岡在轉。

  韓岡現在沒事都少去見向寶,若是真的避免不了,都會選擇人多的時候,身後也會跟著兩人。以便向寶一時怒起,有人能攔著。不過當韓岡說過可以讓中風患者從新站起來,雖然向寶本人對此堅決不信,但他的幕僚們都相信了。

  除了每天都至少要拜見一次主帥,韓岡的剩餘時間則是做自己的本職工作。永寧寨中本就有些生病受傷的士兵——這也是任何一座城寨都難以避免的情況——韓岡便趁機把療養院的牌子在永寧寨中豎了起來。帶著朱中為首的一隊護工,還有傷病員的親友家屬,打理起秦鳳路的第二座療養院,就跟他當初在甘谷城時做的一樣。

  另外韓岡也遣人去了古渭寨報信。向寶被氣得中風,整個秦州政局都要改變。而且王韶是當事人,他的立場十分微妙,必須要通知他及早做出準備。

  所以兩天後,王厚帶著趙隆匆匆從古渭寨趕來,就不是那麼令人驚訝。

  一見王厚,韓岡便上前拱手道喜,「恭喜王機宜,恭喜處道兄。」

  「恭喜家嚴,還是當面說得好。恭喜愚兄,愚兄可沒什麼好喜的。」王厚經歷過一次大戰,精氣神都不同了,說話、性格都在漸漸改變。

  「機宜一戰得勝,再不會有人說,機宜在秦州是勞而無功,虛耗人力了。」

  「這一戰可沒那麼簡單。」王厚搖搖頭,似是感慨萬千,「還是偷襲,又是兩倍於賊的兵力,但一戰下來,各部死傷都不少。木征支援托碩部的就只有四百兵,但全是精銳。董裕帶著他們一個反擊,差點就給他翻盤。」

  論起兵事,韓岡的經驗便顯得不夠用了。他疑惑的問著:「木征真的有那麼強?才四百兵……竟然差點就讓托碩部翻盤?」

  王厚搖頭,「即便在河州,像董裕帶來的這四百人肯定也只是為數極少的精銳。如這四百有兵有甲且經過訓練的精兵,木征最多也就兩千上下,但已經足以讓他在河湟雄踞一方了。」

  「兵貴精不貴多,木征看來也是頗有見識……沒能見識一下木征家的精銳,還真是一件遺憾的事。」

  王厚笑道:「等過幾個月,就會見到膩煩的地步。」

  韓岡點點頭:「機宜以蕃部破蕃部。平戎策上的團聚眾羌這一條,已經初見成效。只要聖聰未被矇蔽,機宜於渭源建城,於青渭屯田市易,都是指日可待。」

  「團聚眾羌主要還是劉昌祚的功勞。」王厚沒有貪天功為己功的意思,而且韓岡又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也沒必要自我吹噓,「玉昆你早前說得沒錯,劉昌祚這段日子給向寶欺負狠了,心中怨意確是極深。他雖然不敢調動麾下兵馬,但七支蕃部中,有四支是他叫來的。沒有劉昌祚的助力,今次說不定要慘敗。」

  「劉昌祚論能力,在秦鳳軍中少有人能與之匹敵。但他偏生官運甚差,總是被上官壓制。今次終於給他把握到機會了,他怎麼可能放過?」

  王厚點著頭:「昨天劉昌祚聽說向寶中風昏倒,當面雖然沒話,但他回去後據說可是笑了許久。」

  「劉昌祚被向寶壓在頭上,向寶壞了事,他不笑才有鬼。」韓岡不奇怪劉昌祚的恣意無忌,任誰被頂頭上司壞了晉陞的機會,都會如劉昌祚這般恨人恨到骨頭裡。他很理解劉昌祚的想法,像劉昌祚這樣的組織中堅,如果被上司壓著不給他的做事,哪個會甘心,換作是自己,早就刀槍一起上了。

  「劉昌祚聽著向寶中風之事後幸災樂禍,但他的心中還是有些生疑。」王厚問著韓岡,「玉昆,向寶中風一事可是確實?」

  韓岡清楚這句話才是王厚今天最為關心的一樁事,「小弟親眼看到的,這一點向寶做不得假,而且他也沒必要作假,裝中風對他有沒有好處。」

  「竟然是真的。」王厚又是在感慨著:「家嚴聽說了此事之後,就說一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家嚴的本意也不是想看到向寶最後成了這般模樣。」

  「向寶心懷不廣,所以氣急之下得了風疾。此非機宜之過,當不須耿耿於懷。」

  「只是向寶是帶御器械,雖然僅僅個虛名,但他在天子駕前也的確做過一陣,混個臉熟。如今的天子性格寬厚,現在聽到向寶中風不起,天子那邊多半少不了會有些芥蒂。」

  王厚雖然沒提他的父親,但這段話只會出自王韶之口。王韶見過天子,那是在他的《平戎策》得到趙頊認同後,被越次招入宮中。那只是兩年前的事,這麼段的時間,趙頊的性格不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決定了王韶的評價不會有什麼錯誤。

  「難道天子會看不到機宜收復蕃部的功勞?」韓岡對趙頊沒什麼瞭解,但一個感情用事的天子,對臣子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件事家嚴也說不準。不過愚兄想來,王相公應該能幫上一手。」王厚為之分析著,韓岡見他侃侃而談的樣子,不知從王韶那邊聽到了多少,「只是秦州軍中,家嚴的名聲可就不是王相公能照顧得了的了。」

  說起來,王韶在秦鳳軍中的名聲可能因為這次他橫插一槓,再度滑落下去,畢竟是帶著蕃人搶功勞,沒有幾個士兵會喜歡這樣的官兒。而且向寶的失敗雖然的確可笑,如果僅僅是吐血的話,他就是個丑角,但向寶現在中風昏倒,卻能引來不少同情。

  「不過士卒軍漢們的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還是朝堂。」韓岡如此說道。他在秦鳳軍中也有些名聲,但這並不影響李師中和向寶跟他過不去。現在軍漢們因為功勞被搶了,所以敵視王韶,但等到王韶領著他們掙了功勞,分發一些賞賜,他們的看法便會顛倒過來。

  「玉昆說得是,他們的想法的確無甚關礙。」王厚點著頭,「向寶既然臥床不起,這兩天等秦州的消息送到,就肯定要退兵了。玉昆,要不要順便到古渭去。你的療養院就開在甘谷城和永寧寨中,其他寨堡可是會有怨言的。」

  「人才難得,小弟一切親歷親為,所以做得慢了。不過小弟這邊,有個叫朱中做得不錯,古渭寨的療養院可以由他先把架子搭起來。」

  韓岡寫出《傷病管理暫行條例》,為軍醫之事定下規矩後,一切就可以照著規條來就行了,並不需要他本人事必親躬。「小弟現在還得隨著向寶回秦州繳令,都得等過上一陣子,再去古渭不遲。」

  「說實話,家嚴雖然與向寶幾乎勢不兩立,但畢竟離得極遠。玉昆你天天在向寶面前晃來晃去,也不怕他心情不好?」

  「向寶不是傻子,他現在也不瘋。他還想著恢復發病前的健康。不可能得罪一個對醫術有所瞭解,傳說中是藥王孫思邈私淑弟子的人物,」

  王厚驚道:「難道玉昆你知道中風該怎麼治?」

  韓岡搖搖頭,笑道:「我對此也不甚了了,但向寶以為小弟知道。」

  王厚注意到韓岡用了『不甚了了』這個詞。韓岡說話一向謹慎,很少說謊,而且遣詞用句都是依著標準而來。他既然用上了不甚了了這四個字,那他對中風還有有點瞭解,所以能讓向寶誤會。

  「既然玉昆你早有準備,愚兄就能安心了。」

  三天後,就是韓岡預計的時間,秦鳳經略司的公文追到了永寧寨中,在命令中,李師中下令向寶帶出來的隊伍,及早回返秦州。一場剿滅蕃部的大戰就這麼虎頭蛇尾的落下帷幕,只有王韶和劉昌祚兩人得意,而其他參與進來的官員,多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灰溜溜的回去了。

  韓岡自在的騎馬走在隊伍中,本是跟隨他的朱中等人已經與王厚一起去了古渭寨,而本來帶在身邊的藥材等物資,也托王厚轉交給了王韶。

  就在秦州城中,向寶的幾個親族這時聚在一處,向著李師中哭訴:「王韶鼠輩,妒賢嫉能,竊據高位。今次向鈐轄受其所欺,以至於遭受卒中之厄,還望李經略為鈐轄主持一個公道啊。」

  李師中點著頭,心中卻是在想,王韶的運氣未免也太好了一點,竟然能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氣成了中風,這下向寶空出動的位置,不出意料,張守約肯定將會頂替上。如此一來,支持王韶的軍方將領,便已經是鈐轄一級了。

  真的是運氣!李師中這般想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5
第三章 素意蘭心得君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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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隨著大隊,韓岡回到秦州。

  當向寶被王韶氣得中風的消息在秦州城中傳開,往常都對李王之爭高談闊論的秦州官場一時都為之失語。

  王韶的手段實在是夠狠,搶在向寶前面把托碩部給消滅,讓他在幾千人面前把臉丟盡。若不是在點將台上聽到這個消息,心情急轉直下,向寶也不至於被氣得中了風。

  而且一開始,向寶領軍出征的計劃,王韶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有誰能想到,軍議過後,他便直奔古渭寨,搶在向寶之前把功勞攥在自己手中的同時,還順勢將向寶害得萬劫不復。這樣的心計手段,讓人心中不免有些畏懼。一時之間,王韶在秦州官場上的名聲,可就往著奸猾狡詐方向去了。

  對於此,韓岡則一點也不為王韶擔心。的確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對於王韶,人們是畏懼,而不是鄙視,是敬而遠之,而不是嫌棄。王韶的手段讓人有了畏懼之心,但也可以讓他們變得安靜一點。李師中現在再想設計王韶,要費得手腳可就不是那麼簡單。

  聚七部之力,一舉拔掉了木征安排在青渭地區的一顆釘子。王韶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可以拍著胸脯說他做到了最好。

  當然,他這個最好僅僅是指團聚眾羌,共破托碩部這一件事。至於他違反了多少官場規則,得罪了多少官員,這都是王韶現在所無力去考慮的。

  王韶的這一帶著一絲瘋狂的舉動,究竟是為了什麼,李師中其實隱隱約約的有著認識。作為王韶的老對手,別人沒看出王韶今次行事的異樣,只以為他是一鳴驚人,但李師中卻是看出了王韶,表現了一個與過去兩年完全不同的行事風格。

  這個風格,並不是屬於他,而是屬於那個老老實實跟著向寶一起西行的韓岡。韓岡行事,向來是單刀直入,從無一絲退避,軍器庫、裴峽谷,還是伏羌城,莫不是如此。今次王韶奪向寶之功,也是沒有猶豫半分,直接去古渭寨調集蕃部,讓向寶的進取成了笑話。

  李師中有理由懷疑王韶的做法是得自韓岡的建議,不然他的行事風格不會如此劇烈變化。習慣成自然,要改變行事習慣總是會有外力的因素。

  『這灌園小兒著實惹人厭。』李師中想著。在東門迎接向寶的時候,他的眼神便不時地掃過韓岡。

  這個身材高大的灌園子,他為王韶出謀劃策也許是為了自保,但他的自保不是尋常人的趨利避害。普通人看見路上跳出一頭豺狼虎豹都是繞著走,而韓岡卻是會不辭辛勞的直接把山裡獸窩一股腦兒給掏了,扒了皮下來給自己做罩衣。

  行事從無半點顧忌,無視一切成法。韓岡這樣的性子,讓李師中都覺得十分的棘手。

  他俯下身子,瞧著躺在車上的都鈐轄。原本生龍活虎的一條漢子,現在卻是動彈一下手腳都覺得吃力。臉色蠟黃,雙頰也陷了下去,一副氣息奄奄的模樣。

  李師中的心突的一陣發寒,心道自己跟王韶為敵是不是做錯了。王韶本人倒沒什麼,但韓岡這廝實在是一身晦氣,跟他過不去的無不是家破人亡,現在向寶都變成了這副模樣。

  秦鳳經略行事雖然一向不避忌,對鬼神之事也只是泛泛而聽。可他看韓岡,想起韓岡的經歷,卻不得不變得迷信起鬼神之說來,總覺得韓岡是個不折不扣的——災星!

  李師中心中有些混亂,一時忘了該說些什麼,城門口,突然間變得靜了下來。突如其來的寂靜,讓李師中驚覺。很快便反應過來的他,低聲勸慰了向寶幾句,便轉身回衙。

  韓岡冷眼看著李師中轉身而去。隔得遠遠的那身紫袍漸漸被人群所遮擋。秦州地位最高的官員,現在對自己怕也是無可奈何,要不然也不會看了自家幾眼後,就把目光閃躲了開去。

  他很清楚秦鳳經略對自己有殺心,要不然也不會硬是把他派發給向寶,想著讓向寶廢了自己。不過現在這樣的情況,不知李師中短時間內,還有沒有機會對自己動手?還有沒有膽量對自己動手?

  弄到你死我活的情況,韓岡知道李師中是不怕的,但要是事情激化成你死我也死,兩敗俱傷的情況呢?若是運氣更差一點,李師中難道不會擔心,最後事情變成向寶這種情況?

  兔死狐悲,是因為狐狸會擔心下一個就是自己。而李師中會不會擔心自家落到向寶一般的境地?秦州城中,與王韶為敵的官員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擔心?

  任何爭鬥都是要看成本和收穫的。一旦與王韶相爭,付出的成本讓人難以承受,而得到的收穫又太過渺茫,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又怎麼會做?

  原則問題有人會堅持到底,但大部分人還是趨利避害的居多。看到向寶的模樣,誰還會再為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以及一點可能的功勞而跟王韶過不去?

  所以事情也就這樣了。

  韓岡一聲冷笑,事情也就是這樣了。

  在衙門裡繳了令,韓岡今次的任務也就告一段落。就是出外走了一圈,什麼都沒做,只看了一場好戲,倒像是旅遊。當然,這種在路上提心吊膽的旅行,韓岡不想來第二次,但向寶在最得意的時候被打落地獄,這樣的痛快場面卻是看幾次都無妨。

  勾當公事廳裡四個同僚都到齊了,這還是第一次。即便是韓岡剛剛上任的最初的那幾天,官廳中也都是有人休沐,有人請假,而人數始終湊不齊全。韓岡進去打了個招呼,就轉了出來。那半個月,他一人忙得團團轉,現在暫時還不想坐在官廳中,而他的幾個同僚,也沒臉讓韓岡再留下來做事。

  出了衙門,韓岡徑直回家。今天這一程是從隴城縣過來,走了也有半日,時已過午,韓岡肚中也餓了。

  聽著肚子咕咕在叫,韓岡想起來當日他娘要找的廚娘,現在應該選定了才是。

  只是見到家中新添的那名廚娘,韓岡卻一下愣住了。他真是沒想到,牙婆找來的廚娘他竟然認識……說認識有點太過想當然,只是在路邊有過一面之雅,順便幫了點小忙,但這未免也太巧了一點。

  卻見她亭亭走到韓岡面前,斂衽為禮,道了聲萬福:「嚴素心拜見官人。」

  「這位嚴小娘子,長得一副好相貌,做得一手好菜,女紅也是一般的出色,三哥兒看看,她繡得這個鞋樣有多精緻。」

  介紹嚴素心來的牙婆韓岡沒見著,但韓阿李卻彷彿變成了媒婆的模樣,在韓岡面前盡誇著嚴素心的好。

  韓岡笑了笑,問道:「嚴小娘子,令嬡可否痊癒?」

  自從前兩天進了韓家門,嚴素心一直都在想著韓岡見到自己時會說什麼。但她還是沒想到韓岡會問到這件事。先呆了一下,知道韓岡的誤會,忙回道::「招兒非小女子之女,只是她娘親過世,舉目無親,所以跟在小女子身邊。素心多謝當日官人解囊相助,救了招兒的性命。」

  「所以說這事巧得很,當真是緣分。」韓阿李笑得很開懷,她很滿意嚴素心,她本意找得也不是廚娘。而且自家兒子當日還幫過她,在嚴素心進門時她就已經說過了。早早的就結了善緣,難道還有比這更理想的人選?

  韓岡心如明鏡一般,自家娘親轉著什麼念頭,自己這個做兒子的怎麼會不知?不過他看嚴素心的感覺也很好,而且談吐文雅,舉止從容,倒有些像是大戶人家出身。

  多半是在書香門第裡做過事。韓岡猜測著。世間大戶讓僕人讀書的不多,但紅袖添香,素手磨墨卻是每個士子的夢想,婢女讀寫詩書卻是很常見。

  「不知嚴小娘子早前在哪家做事?」

  「是在陳舉家。」嚴素心毫不隱瞞。

  韓岡心神猛然一凜:「是那個陳舉?!」

  嚴素心低下頭:「小女子不敢欺瞞官人。」

  『陳舉啊……』韓岡對嚴素心的身份有些顧忌。雖然他看嚴素心,不像是會為陳舉報仇雪恨的模樣。但自己讓陳舉家破人亡,舉族盡滅,對陳家出來的人,自然會有些心結。

  但韓岡又看著韓阿李,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難道自己有什麼誤會不成?

  嚴素心這時在韓岡面前跪倒:「家嚴本是成紀主簿,曾欲舉發陳舉不法之事,卻為陳舉所害,連家慈亦是被陳舉凌迫而死。」

  說起家仇,嚴素心淚水不住的從眼中流出,劃過白皙的臉頰,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只聽著她哭訴著:「小女子在陳家苟且偷生,本意是想著為父母報仇雪恨,讓陳家舉族覆亡。但這些年來,始終沒有等到機會。本以為這輩子無法再如願,不意有官人出手,讓小女子的血海深仇終於得雪。官人大恩大德,小女子粉深難報,願從此做牛做馬,服侍官人。」

  「三哥兒,素心她說的都是真的。前兩日周家小哥和王五過來,也是這麼這麼說的。」

  韓岡點了點頭,自陳舉倒台後,成紀縣衙有了不少空缺,韓岡趁機在其中安插了不少人手,比如周寧周鳳、王五王九,有他們在,嚴素心有沒有撒謊,的確是一查便知。

  只是韓岡沒想到,韓阿李能想到利用他們,自己的這位老娘,還當真不簡單。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6
第四章 素意蘭心得君憐(下)

  既然嚴素心的身份家世已被查清,韓岡也就可以放心下來,不必擔心半夜醒過來時,面前出現一個拿著尖刀的黑色剪影。

  只是他這時倒是佩服起陳舉的膽量,能把一個仇家的女兒放在家裡,不過嚴素心當時年紀應該還不大,又是女孩子家,估計陳舉才有這個膽量。換作是男丁,大概就會給裝進麻袋扔藉水裡去了。

  「三哥,你現在還沒吃吧?」韓阿李終於想起兒子大概還餓著肚子,「素心做得一手好菜,也會做湯,也會烹茶,你都可讓她試試。」

  韓岡點點頭:「隨便弄些就可以了,快點就成。」

  嚴素心正等著韓岡的發落,聽到韓岡讓她去準備飯菜,知道他這是答應了。抬起頭,淚水還掛在臉上,卻已經笑了起來,「素心明白了,官人請少待。」

  少女轉身去了廚房,韓阿李便急著問兒子:「三哥兒,你看素心如何?」

  嚴素心無論身材還是相貌,都是難得一見的出色。韓岡也不是七老八十、古井不波的年紀,當然免不了要動心。不過在聽說了嚴素心的身份後,他便有些猶豫。

  嚴素心是士人家的女兒,雖然他父親是因贓罪而丟官去職,被編管瓊州。但這是陳舉的陷害,如今陳舉族滅,他過去陷人於死地的案子,不用說都可以翻案。

  把一個流囚的女兒收入房中做妾,不算什麼大事,但收一個士大夫的女兒,傳揚出去,在士林中卻要受到不小的壓力。

  韓岡盤算著利害得失,卻沒想到才一轉眼的功夫,嚴素心便端了一碗熱騰騰羊肉湯,兩塊胡餅和一盤子炒豆芽上來。

  「這麼快?」韓岡微微吃了一驚。

  「本就是準備好的,官人回來,只要再炒個菜就夠了。官人且墊墊饑,一會兒就入夜了,晚上素心再做些費功夫的。」

  嚴素心把碗筷擺好,看著韓岡拿起筷子,手攥得緊緊,雙眼睜得老大,緊張的等著韓岡的評價。

  韓岡先喝了一口湯,羊肉的鮮味在嘴中漫開,卻沒有半點腥羶,也不知燉了多久,羊肉嫩得入口即化。豆芽是掐頭去根,炒得晶瑩剔透,看著就是美味可口。胡餅即是燒餅,芝麻如今稱為胡麻,也是烤得一般金黃香酥。

  說起來,的確比過去家裡的飯菜要強。但過去做菜的是韓阿李和小丫頭,韓岡可不會笨到說過去的菜實在比不上嚴素心的水準。

  「蠻不錯的。」韓岡點了點頭,很平淡的說著。筷子動得卻很快,轉眼便吃了個精光。

  稍稍把饑腸轆轆的肚子填飽了一點,韓岡接過嚴素心遞上來的擦嘴的手巾,開始期待晚上的飯菜。

  把碗碟撤下去,嚴素心又給韓岡端來一盞消食的茶湯。瑩白如玉的一雙纖手掀開茶盅,深褐色的烏梅湯在白瓷盞中蕩漾:「官人輕慢用。」

  韓岡輕抿了一口茶湯,湯水酸甜適口,的確能開胃消食。喝了兩口,他問著嚴素心:「不知嚴小娘子在鄉中還有沒有親族?」

  嚴素心的臉色冷淡下去:「當年爹娘受苦的時候,可沒哪位叔伯為素心的爹娘說過半句話。這樣的親族,有不如無。」說著,她眼中又噙起淚花, 「官人可是要趕素心走。爹娘都不在了,素心已是無處可去……」

  「胡說什麼?!安心住下就好!」韓阿李一聲斷喝,「既然都定了契,你也不想走,哪個會趕你走?三哥……你說呢?」

  韓阿李的聲音中帶著殺氣,彷彿韓岡要說個不字,她就會殺去廚房,抄起搟麵杖。

  嚴素心雙眼紅紅的,雨帶梨花,楚楚可憐。韓岡看了她,心中也是不忍。自己是為她全家報了仇,她甘願以身相報,也沒人能說不對。他點點頭: 「嚴小娘子便住下了就是,我也只是問問。好好的,誰也不會趕你走。」

  韓岡在這裡跟嚴素心和韓阿李說話,而小丫頭卻不見蹤影。自己回來都有一陣了,韓云娘也不出來,平常可不是這樣。

  心中有了掛念,他跟韓阿李告了聲罪,起身往後院書房去。身後嚴素心跟出來,「官人有什麼想吃的,跟素心說一聲,素心好去籌辦。」

  韓岡搖頭笑笑,「倒沒什麼想吃的,我一向也不挑。你看著爹娘的口味,隨著他們做。」

  一進書房門,就看著小丫頭搬了張小木墩,靠著窗邊坐著。手上拿著塊尺許見方的綠色綢子,正一針一線的在上面繡著花紋。

  韓岡開門進門,韓云娘頭也不抬,專心於手上的女紅。等到韓岡走到身邊,她才問了一句:「三哥哥吃過了嗎?」

  只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但韓岡還是從中聞到了一股子濃濃的酸味。

  這還真是有些讓人頭疼。清官難斷家務事,要安撫吃醋的女孩子,本就是樁苦活計。韓云娘性格溫婉可人,並不代表她不會吃醋。想必韓阿李已經把她的想法跟小丫頭說過了。韓云娘沒有反對的權力,但心中肯定是不高興的。

  韓岡慣於單刀直入,一把將她抱起來,在她耳邊笑道:「吃哪門子飛醋?」

  「吃醋?沒有啊。」小丫頭靠在韓岡懷裡,也不動彈,手上的針線卻不停。

  看著韓云娘捏在手指上的銀針閃爍,韓岡的心中有些發毛。小丫頭的身子骨還是孩子般的纖細,個頭也只到自己的胸口,但鬧起脾氣來,卻是跟大人一樣,讓人心驚。

  「還說沒有……」韓岡硬是把她的身子轉過來。

  小丫頭與韓岡面對著面,手上的針線動不了了。但她頭低著,就是不說話。韓岡略略強硬的托著她小巧可愛的下巴,強著她把頭抬起來,清麗的小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但韓岡緊緊盯著她,就見著她的眼眶漸漸紅了。

  韓岡憐意大盛,輕摟著云娘纖弱的身子,輕柔在耳邊說著:「你放心。」

  「嗯……」小丫頭輕輕應了一聲,低頭在韓岡懷裡感受著從他胸膛傳來的溫暖。

  韓岡仰頭嘆了口氣,齊人之福還真是不好享,都是要靠水磨工夫了。不管怎麼說,在他的心裡面,云娘還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論是嚴素心,還是周南,都比不上。

  到了晚上,韓岡見到了當日得了水痘的小女孩,現在她臉上已經看不到病時留下的痕跡。長得很清秀,很老實的跟著嚴素心請安問好。聽說她也是父母雙亡,也難怪同病相憐的嚴素心會收養她。

  接下來的幾天,韓岡白天去衙門裡,晚上回來讀書。嚴素心飯菜做得好,而且烹了一手好茶。分茶斗茶,韓岡在京城時,經常在路邊上看到有閒人在比拚著技術。只是他對此一竅不通,也沒精力和時間去學。沒想到嚴素心倒是個中裡手,也是讓韓岡好好的享受了一番。

  不知什麼時候,嚴素心和韓云娘分了工,韓云娘人多在韓岡的書房中,嚴素心的主陣地則是廚房,閒暇時則都是跟在韓阿李身邊做女紅,而韓岡的夜宵則是兩人一日一換的分擔。另外,一是由於心中在意小丫頭的感受,另一方面,韓岡也不想表現得太過急色,有些事並沒有發生。

  這段時間裡,秦州城內則很平靜。李師中雖然對王韶的自作主張上書進行了彈劾,但實際上,他在公開場合併沒有再說王韶的什麼不是。只有竇舜卿跳得厲害,有事沒事就罵王韶。有一次韓岡在衙門裡遇到,還被他籍故訓了一通,讓韓岡很遺憾為什麼中風的不是他。

  而說起中風,向寶卻是令人驚訝的康復了起來。從他在永寧寨發病,到現在才不過十幾天的功夫,他已經能站起來被人扶著走路了。這個復原速度實在讓人吃驚不已。來給向寶診治的幾名名醫,也都說他們從來沒見過中過風後,還能恢復得這般快的。

  不過等到他們聽說向寶發病時,韓岡就在身邊,便一齊搖頭說著難怪難怪,那可是孫真人的弟子啊,難怪能保住向鈐轄的性命。對於醫生們的誤會,向寶和他的親信幕僚們差點大罵出口,韓岡那廝明明什麼都沒做!他根本就不懂醫術。

  但這番話一傳出來,反而有人說他們忘恩負義。韓岡雖然說自己不懂醫術,但他在療養院救了不知多少傷病,今次隨軍出征,一來一去半個月,軍中也沒幾個生病的,難道這些事情都是假的不成?

  現在向寶中了風,卻一轉眼的功夫就又站了起來,不是向寶發病時就在他身邊的韓岡的功勞,難道還是向寶他家常常燒香拜佛的關係?這世上中風得多,拜佛的更多,拜佛又中風從沒少過,也不見他們轉眼就能走。

  韓岡聽到這個傳言,卻是苦笑連連,向寶那是底子好,跟自己哪有什麼關係。但人們總喜歡比較聳動的新聞,向寶因為身體好,撐了過來,當然不如孫思邈的私淑弟子妙手回春把人救起聽起來有趣。

  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韓岡最怕的就是有人把自己抬得太高,日後摔下來可不得了。害得韓岡去衙中的時候,都得跟人不停的解釋——我真的什麼都沒做——但信的人還是不多。

  就在韓岡跟著向寶一起大罵的時候,王韶終於凱旋而回,幾輛囚車載著托碩部的族長首酋們招搖過世,而一眾有功的蕃部首領也跟著一起回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7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一)

  趙頊今天的興致很高,自昨夜收到兩份急報後,他的心情便一下轉好。因為上個月,又夭折了一個兒子的痛苦,到今天已經煙消云散。

  一個是綏德城那邊的消息。綏德城是橫山中無定河的樞紐要地,自從兩年前種諤設計攻佔綏德之後,西夏為了奪回此城,連連派大軍攻打。前段時間,西夏權相梁乙埋甚至學著宋人的樣,在綏德城北,一口氣建立了八座連環寨,試圖用一個寨堡群來抵消宋軍佔據綏德城後,逐漸在橫山確立的戰略優勢。

  梁乙埋的策略看似很有效,因為自八座連環堡建立之後,綏德城的守軍便杜門不出,任憑党項騎兵在城下耀武揚威。但就在七天前,鄜延路主帥郭逵在忍耐許久之後終於出手,遣大將燕達自綏德城中攻出,西夏人猝不及防,一日間八堡盡毀,守軍狼狽逃離。此一戰,宋軍敗敵愈萬,斬首數百,實為綏德立城以來第一功。

  一個則是來自秦州的奏章,另外還附帶了幾份彈劾,都是說了一件事。就是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王韶,於前日集七家蕃部之力,一舉擊敗近日頗為不順的托碩部,俘其族長以下首酋百餘人。

  無論是綏德還是河湟,這兩件事,都是趙頊近年來最為關心的事務之一,同時也是朝廷在關西確定的主要戰略。兩地同時來了捷報,趙頊當然心中難掩喜意。

  雖然王韶那邊還是被彈劾,說他不守經略司之命,私自聯絡蕃人。但這個指責很無稽,因為王韶的職司就是提舉秦州西路蕃部,他能召集到七家蕃部,反而是他為人忠勤職守,行事卓有成效的明證。

  故而今日趙頊在崇政殿中,便命他的宰執們一起商議該給王韶和燕達什麼樣的賞賜——至於郭逵,他的官職已經升得太高,都已是節度留後,總不能因為一場小勝就封他做節度使。那可是從二品的官位,而現在的兩位宰相都還沒有從二品,郭逵升得太高,對宰執們來說也是不想見到的,所以僅是加封他的食邑。

  燕達的賞賜很快定下了,雖然文彥博還是酸酸的說了幾句怪話,批評趙頊妄開邊釁:「鄜延自綏德立城以來,日日烽煙不斷。郭逵雖遣燕達破西賊圍城八堡,但西賊敗而不損,不久之後,必然再起大軍。」

  但文彥博如今勢單力孤,原本與他一起拖人後腿的呂公弼最近終於離開朝堂。儘管呂公弼一走,文彥博在樞密院是一人獨大,但到了崇政殿上,形隻影單的他,就被王安石壓得喘不過氣來:「西賊連番攻打綏德,又不惜人財物,連設八堡圍城,由此可知綏德之重,實甲於橫山。西賊即重綏德,我又何能棄之?」

  「燕達之賞不必多言,依功賞之制照常賞賚便可。」趙頊很乾脆的加以處斷。燕達的功勞明明白白,沒有什麼可說的。

  天子下了決斷,文彥博搖了搖頭便不再多說什麼了,垂下眼簾,退入班中,彷彿入定了一般,他這麼快就宣告放棄爭執,讓趙頊都覺得很不習慣。但少了文彥博的反對,趙頊也覺得輕鬆了不少。接下來,他又問道:「王韶之功又該如何封賞?」

  「此事王韶無功而有罪!」文彥博又站了出來,六十多歲的老臣,依然聲如洪鐘,衝殺在反對變法的第一線上。

  方才在綏德和燕達方面的退縮,本就是為了在王韶和河湟這件事上蓄力。文彥博在朝幾十年,早就是老狐貍褪白了毛成了精。若是每件事都硬頂到底,天子聽聽就會厭了,下面的話便聽不進去。有些事可以說幾句就放下,這樣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就可以重點攻擊了。事分主次,時分前後,文彥博很清楚今天哪件事可以作為突破口。

  「王韶不尊將令,以詐術取功。向寶一路鈐轄,為其所誆,以至陣前中風。此人此事如何可以論功?!」

  趙頊倒覺得無所謂,在他看來,王韶拿大張旗鼓的向寶做幌子,自己卻潛渡古渭調集蕃部兵馬,打了個托碩部措手不及,這是古之名將才有的智術,近人罕有一見,是難得的人才。他笑呵呵的說著:「自來兵不厭詐……」

  「向寶可不是兵!」文彥博厲聲說著,「王韶為人詭譎,心懷狡詐。軍議中,王韶親舉向寶為主帥,事後卻連夜入古渭,召集七家蕃部。向寶忠於王事,卻受此奇恥大辱,再以此事厚賞王韶,非是朝廷優待重臣之道。」

  的確,向寶在趙頊面前也是露過臉的,聽說他被王韶氣得中風,趙頊也覺得王韶做得過分了一點,要是能在事先透露給向寶兩句……趙頊這麼想著,突然自己都覺得好笑。這怎麼可能?!兩邊早就跟仇人一樣了,王韶怎麼可能透露自己的計劃,向寶也不會為王韶守秘。

  王安石出面為王韶辯解:「托碩部被王韶以七家蕃部合攻,不費朝廷一兵一卒,便俘其族主,漢之班超也不外如是。向寶之事,是其氣量太小,也算不得王韶的錯。」

  「越是得勝輕易,越是得謹慎小心。今次得勝輕易,下次得勝輕易,終有輕易不來的時候。唐明皇便是因為西域屢屢大勝,而忘記了虛外守中之理,將朝中精銳盡數付與胡人,最後至於有安史之亂,馬嵬坡之厄!」

  文彥博說得聲色俱厲,他還記得趙頊剛登基時,就穿著一身甲冑跑到曹太皇和高太後面前,問著自己這身盔甲穿得怎麼樣。雖然給曹太皇訓了一頓,問他天子須著甲的時候,國事又會如何?但這皇帝就是不吃教訓,總是想著觀兵四方。

  難道『兵者,兇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為之』這句話沒人教過?不知道一場仗打下來要死多少人,朝廷又要付出多少糧餉?

  「兵甲不休,士卒不練,且空餉之多,駭人聽聞。如此弱兵,如何堪用?」文彥博搖著頭,他是樞密使,軍中情弊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所以冗兵要加以編練,汰其老弱,擇其可用者而留之。正如蔡挺近年來在渭州所創將兵法,便是編練士卒、加強戰力的良策。」

  事情哪有這麼簡單?!文彥博親身經歷過戰爭,可不相信世上會有一道命令就讓士兵變成精銳的策略。他對戰爭的瞭解,比在列的十幾名重臣,和坐在上面的天子都要多。

  仁宗時的貝州王則之亂就是文彥博帶兵平定的。王則是彌勒教信徒,他以『釋迦佛衰謝,彌勒佛當持世』的名義在慶歷七年起兵,佔據貝州,亂了整個河北。朝廷幾次用兵不果,最後不得已,時任參知政事的文彥博自請領軍。

  當年文彥博出征時,仁宗皇帝很高興的對侍臣說,此戰必勝。以文彥博的『文』,加上貝州的『貝』,合起來就是『敗』,王則必敗啊。但打仗可不是靠一個好意頭就能獲勝,當日為了圍堵王則,文彥博和副帥明鎬可是把貝州城用圍墻圍了一圈出來,挖掘地道,又聲東擊西,費盡了氣力才打進去的。

  在文彥博看來,趙頊高坐在宮廷裡,卻指點著邊疆戰事,實在是不知軍中疾苦,跟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也差不離: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殍。陛下重武好戰,一聞兵戈便欣喜不已,如此日久,邊臣必有投陛下所好者,邊釁再無一日而絕!」文彥博訴說著趙頊重兵事會帶來的後果,他不是在危言聳聽,這是他的經驗之談。

  王安石為官多年,心知文彥博說的也並不算錯。人都是有私心的,一旦看到王韶、郭逵、燕達、種諤等人因軍功而封賞連連,總會有人見獵心喜,想著學他們一樣,通過邊功來加官進爵。但喝水會嗆死,吃飯會噎死,總不能因此而不吃飯不喝水吧?

  王安石再次出頭反駁。說起來這也算是王安石的悲哀,司馬光不在,朝堂諸公就他和文彥博針鋒相對,其他人都是做了鋸嘴葫蘆。而王安石的幾個助手,地位都夠不上站到崇政殿上,即便呂惠卿的崇文院校書一職,也只夠讓他多見天子兩面。

  就聽著王安石接著文彥博的話頭,反過去質問著:「御西賊為邊釁否?破逆羌為邊釁否?郭逵、王韶皆是秉王命而行威福於邊地,豈是妄開邊釁者?至於他路邊臣妄開邊釁,朝中自有律例在,當會依律處置。」

  「王卿所言甚是。」趙頊一等王安石說完,便立刻點頭表示同意。不想再繼續這番爭執。

  但文彥博卻不肯消停下來,他轉移話題:「王韶前次欺君罔上。秦州並無一畝荒田,他卻敢妄言良田萬頃。前罪尚未治之於法,豈可賞其微末之功?」

  王安石道:「李若愚曾在廣西帥司與李師中交好,王和諧克臣又宥於流俗之論,皆不能秉公而言。還請陛下再選派良臣,前去秦州查驗。」

  趙頊想了想,王韶剛立了這麼大的功勞,也不便就因妄奏之事深罪於他,既然王韶堅持秦州有萬頃荒田,就還是再派人去查證一番,「荒田墾殖,向來是轉運司份內事。就讓沈起再去一趟秦州,他是陜西都轉運使,去秦州正好名正言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8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二)

  四月中的秦州,已經有了炎暑的一點苗頭。在家中還好,但到了外面,尤其是午時前後,日頭火辣辣的,照得人皮膚發痛。

  在正午時分,頂著烈日出城,王韶原本就是黝黑的一張臉,被太陽曬得黑裡透紅。韓岡也是熱得受不了,要不是顧及著形象問題,都恨不得換上一身短打,而不是穿著寬袍大袖、厚重無比的公服。

  通往西門的大街上,韓岡和王厚緊緊跟著王韶,外圍是趙隆和楊英帶著護衛們守著。他們沒有騎馬,反而是安步當車。雖然連韓岡都不知道王韶是搭錯了哪門子的弦,但既然王韶有這份興致,他和王厚這樣的小輩,也只能奉陪到底。

  王韶很悠閒的走著,左右看著大街兩邊的店舖,時不時的還走進鋪子問問價錢,顯得興致很高。

  「是不是為了市易在查貨價?」韓岡在王厚耳邊低聲問著,王韶不是愛逛街的性子,何況大熱天裡逛街,本就是腦袋壞了才有的蠢事。

  「誰知道。」王厚也搖搖頭,他的老子心裡在想什麼,他這個做兒子的有時也不清楚。

  韓岡看著在一間綢緞鋪中,問著一匹碧紗價的王韶,心中越來越是疑惑。若他真的是為了市易做調查,應該把那個元瓘一起叫來才是,他才是王韶內定的主管市易事務的人選。

  從綢緞鋪出來,王韶又轉進來一間兵器鋪。在西北,為了抵禦党項西賊,官府並不禁止平民百姓攜帶兵器,只要不是硬弩長槍,如長弓、腰刀這些並不犯忌諱。不像中原內地,平民出外遠行,只許帶著樸刀。

  這樣的政策,使得兵器鋪也能光明正大在大街上營業。也就是平民購買弓刀,必須在簿子上加以登記,就像藥鋪賣砒霜等毒藥一樣,都是要登記的。

  王韶走進的這一間兵器鋪,在秦州城中算得上比較大了。三開間的門面內,在墻上高高低低掛了不少長弓腰刀。王韶在裡面轉了一圈,看上了一張弓。招手讓掌櫃把弓拿下來,衝著韓岡和王厚道:「玉昆,二哥,你們過來看。」

  「是不是興州的弓?」韓岡看了一眼,便問道。

  「官人好眼力,的確是興州造。」兵器鋪的掌櫃點頭笑道:「三位官人,這可是小店的鎮店之寶,足足兩石一斗的力道,力氣小一點的根本拉不開。」

  雖然大宋是以弓弩為上。遠程攻擊,向來在軍中被看得很重。上陣時,卒伍們無論拿著長槍還是刀盾,都少不了帶上一張弓或是一架弩,

  但党項人那邊,也是一向重視弓弩。軍中用弩,党項人由於技術原因,造不出力道出眾的硬弩。但長弓的製造技術就是有名的出色,能造上等弓箭。尤其是興慶府的官造,比起東京城弓弩院的出品,還要高上一等。

  在西北,一張興州良弓,往往能賣到十貫以上。韓岡常用的那張,由過世的二哥送給他的一石三斗的戰弓,便也是出自於興州。

  「玉昆,你既然認出來了,就來試試。」王韶說著,就把長弓遞給韓岡。

  韓岡接過王韶遞過來的長弓,用力拉了一下,纏了馬鬃和人發的弓弦勒得他手指生疼。果然是張能殺人的硬弓,不是給墻上裝飾用的玩具。

  「有沒有扳指?」韓岡問著。

  「有!有!」店主立刻從店裡的角落處,掏出一個牛角做的黑色扳指。
  
  韓岡拿過來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用扳指勾住弓弦,前後弓步站定。右手後扯,左手向外一推,兩膀子一起用力,只見他吐氣開聲:「開!」

  就聽著弓身嘎嘎的響了兩下,這張硬弓在韓岡手中被拉成滿月。

  「玉昆好神力。」王厚拍手笑讚著。

  兵器鋪的掌櫃也在說著好話:「官人果然神力驚人。」

  韓岡鬆開手,弓弦嗡的一聲回覆了原狀。他放下長弓,搖了搖頭:「哪有兩石一,能有一石七八就不錯了。」

  被韓岡戳穿,掌櫃仍是一臉笑容,「做生意嘛,這也是正常的。不吹上幾句,本錢早折光了。何況真有兩石的弓,也不是普通人就能拉開的。如官人這般兩膀子有千百斤氣力的人物,秦州城……不,秦鳳路中也沒有幾個。」

  韓岡把長弓遞還回去,又道:「如果掌櫃的你弄到兩石二三的硬弓,我倒想要一張,若只是這一石七八,那就算了。」

  王厚聽著乍舌:「也只有玉昆才能用得好兩石兩斗的硬弓」

  「是想拿來練練手罷了,如果是陣上使用,我的那張一石三就已經夠用。但平日習練,力道強一點倒沒壞處。」韓岡笑道,「不過,興州的兩石強弓,做出來的少,流出來的更少。不定能弄到。」

  不知被韓岡的話觸動了哪根心弦,王厚突然嘆到:「現在西北說起弓,就是興州弓,說起鞍,就是靈州鞍。如今的都作院、弓弩院,造出來的什物是越來越差了。」

  王韶點點頭,轉身往外走,邊走邊說:「最近王相公有意更易軍器監,設提舉軍器監一職,究其因,便是因為京城都作院裡的弓弩兵甲越造越差。」

  「我軍向以弓弩為上,籍以與契丹、党項騎兵相拮抗的,也是以鋒銳著稱的箭陣、弩陣。可如今,弓弩一年不如一年,一批差過一批,再難上陣。」 韓岡附和著,關於軍中的弓弩兵器,的確是質量越來越差。

  「玉昆你只是聽說,我在可是親眼見著。的確不堪……」王韶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住腳。向著斜對面拱手作揖。

  大街斜對面,王韶行禮的方向,一個官員剛剛把腰直起來。韓岡認識他,是與王韶同為機宜文字的官員,複姓宇文。韓岡看他的模樣,應該是先一步向王韶行禮。

  就跟韓岡把陳舉弄得族滅之後,秦州城中的胥吏少有人再敢招惹他一樣;自王韶把向寶氣得中風後,除了李師中、竇舜卿那幾個高官,秦州城內的低品官員,還真的沒幾個敢在王韶面前拿大,這個宇文機宜先向平級的王韶行禮也是一樁事。

  王韶和宇文機宜都沒寒暄的意思,隔著老遠行過禮後,宇文機宜轉身離開。看著他背影,王韶嘆著:「都是向寶的功勞啊……」

  「不知向鈐轄什麼時候會被調走?」韓岡問著。

  王厚道:「向寶最近不是聽說已經能走了嗎?說不定過幾天就銷假回來了。」

  「向寶不可能再留在秦州。」王韶邊走邊說:「他肯定要走的。不管向寶最近恢復得有多好,但中風就是絕癥!多少人盯著他的位子,現在有了這麼好的一個藉口,哪個肯放過?天子或許會看在他為朝廷丟了臉的份上,讓他繼續留在軍中。但秦鳳為軍國之重,天子不會容許一個五尺殘軀,執掌秦鳳軍事。」

  韓岡點點頭,王韶說得的確沒錯,在世人心中,中風就是絕癥,再怎麼都恢復不了。既然向寶因中風而病倒,沒人會相信他能復原。即便他真的復原,官場上那些想頂他的班的,也會當作沒看到。

  大概張守約也是這麼想。韓岡便問道:「不知張老都監能不能接任鈐轄一職?」

  張守約也是韓岡的舉主,韓岡當然希望他能水漲船高,再晉陞幾步。別看都監和鈐轄在一路將領中只差了一步,鈐轄下來就是都監,但這一步幾乎就是天壤之別。就像州官中,知州和通判的差距。張守約若能跨過去,日後他的面前便是海闊天空。

  「張守約這個月就要回京奏復,就看他在天子面前的表現了。」王韶也挺希望張守約能更近一步,「若是張守約能為鈐轄,在秦州城中,也能多個人說話。」

  韓岡也道:「希望張老都監能在天子面前把萬頃荒田之事為機宜分說清楚。」

  「荒田……荒田!」王厚突然怒起,「把一萬頃說成一頃,又從一頃說成一頃都沒有,竇舜卿他們還弄不厭嗎?!」

  韓岡笑道:「除了荒田之事,他們還有什麼能用來攻擊機宜?」

  「三百里的渭水河谷,竇舜卿、李若愚他們竟敢說一畝地都沒有,朝中竟然還正經八百的派人來查驗……」

  「沒辦法。自來都是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京城和秦州隔著兩千里路,天子親眼看不見,還不是只能由著人隨口亂說。」王韶悠悠嘆著。這種事,誰也避免不了。天子不是聖人,不可能真的洞燭千里,只能通過文字作出判斷。當來自秦州的兩方奏報互相矛盾時,趙頊也只能聽著他派出去調查的內臣的一面之詞。

  「其實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韓岡沉吟著,突然說道,「就讓天子親眼看一看秦鳳地理,自然能知道誰在說謊。」

  「怎麼看?」王厚奇怪的問著。

  「看地圖?」王韶的反應很快,他搖著頭,韓岡的辦法並不現實,「不可能的。地圖誰都能畫,而且即便看著地圖,也照樣分辨不清哪裡是山,哪裡是田。即便呈上御覽,在天子那裡也比不過內臣的一句話。」

  「不是地圖。」韓岡笑了一笑,又搖著頭強調一遍:「不是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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