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70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09
第10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中)

  【第三更,求紅票,收藏。不好意思,字數較多,遲了一點】

  天色已然深沉。

  夏日的晚霞,絢麗燦爛,留下了多少詩篇讓人傳唱。但在今天,佔據了半幅天空的彤雲,卻是讓古渭寨中的每個人都感到厭惡。

  一個時辰前,就在映天紅霞的襯托下,自古渭寨西南方的山巒之後,突然騰起了數道濃煙。深黑的煙氣隨風捲動,直入天際,散入血紅色的霞光之中。就算現在已然入夜,無法再看到烽煙,但艷紅的火光仍反照著天空,彷彿晚霞已經自西面轉移到了南方。

  那是吹莽城的方向。

  只看著血色光芒籠罩下的山巒,便可想見在群峰的另一側,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慘劇。古渭寨中,不知有多少人不時的望著南方山後升起的紅光,他們都在擔心著今次入侵青渭的蕃賊會不會殺得興起,趁著寨中人少,轉頭來攻古渭。

  而從吹莽城騰起煙火的那一刻,張香兒已經慘叫一聲,吐血昏死過去,被王韶喚了人抬下城頭去照料。沒有人嘲笑他,若是換作自己全家遭難,肯定都是一般兒會昏倒。

  入夜後,董裕軍就開始在城外點起篝火。古渭寨外也有村落,村中都是來此屯墾的宋人,仰仗著古渭寨的保護,墾荒開闢。雖然村中百姓此時都已逃入寨內,但加起來以萬斤計的柴草秸稈還是堆在村內。

  董裕蕃軍便拿著這些柴草在城外擺了無數堆篝火,繞著城寨整整一圈。幾座城門外都是一團團火焰在閃動。儘管只是虛張聲勢,但看上去卻是鋪天蓋地,比天上的星星還多。黑夜中,只有篝火在閃,也不知有多少蕃人圍在城外,讓城中守軍因此望而生畏。

  高遵裕已經沒心思去理會董裕在城外做得把戲,天黑後他就下了城去,回到城衙去休息。反正董裕不敢攻打古渭,而古渭寨中的守軍又無力出城作戰,站在城頭上與城下的蕃賊大眼瞪小眼,只會讓自己生上一肚子的悶氣,新來的蕃部提舉可沒這等好興致。

  對於如今青渭的局勢,高遵裕心中憋屈的要命,但他卻找不到出氣口。要怪也只能怪攻打甘谷的西賊,若不是他們引走了劉昌祚,古渭寨也不會任由前些日子的喪家犬欺負——其實若是劉昌祚不從古渭帶走那兩千兵,以董裕的膽子,也絕然不敢來犯。

  雖然一開始高遵裕罵了韓岡幾句,但他也明白,俞龍珂這等老狐貍,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韓岡什麼權力都沒有,空口白牙,能把他請出來抄董裕後路,已經是難能可貴了。想讓俞龍珂跟董裕硬橋硬馬的對碰上,俞龍珂可沒長個豬腦袋,不大出血怎麼可能請得動他?

  高遵裕只可惜自己昨夜沒去,他能許諾給俞龍珂的條件,可比只能向俞龍珂攤手苦笑的韓岡要強得多。

  而王韶還站在城頭上。雖然知道城外的蕃賊絕然不敢攻打古渭寨。但誰也不能拍著胸口打包票,說不會有個萬一。古渭寨內地位最高的兩人中,總得留一個在城上看著。

  王韶看著城外的多如天上繁星的篝火,心中隱隱作怒。董裕這是明欺著城中守軍不敢出戰,才嘲諷一般的做出這麼大的一番聲勢。

  可恨王韶對古渭寨的守軍沒有名正言順的指揮之權。就算強行命令他們出寨攻擊,也不知道領著這一千人的幾個將佐中,有哪一個可堪一用。

  若是趙隆、李信、王舜臣他們還在身邊就好了,王韶不禁這般想著。現在就可以命他們帶兵出去沖一下。可如今李信跟了張守約,趙隆跟著王厚,都一起去了京城。王舜臣則保護韓岡去找俞龍珂。王韶現在身邊的幾個親信就剩個楊英,而楊英僅僅是他自鄉里帶來的聽候使喚的,會做事,會做人,卻不像王舜臣、趙隆那般武藝高強。

  今天這一天,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納芝臨占部至少還是在董裕的刀下逃出了一批人。他們皆是早早的得到消息,做好了準備。一見看到谷口的通道被封堵,便立刻四散而逃。

  雖然最好走的一條道被封鎖,但其他道路也照樣存在,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地頭蛇遠比董裕麾下的軍隊要熟悉周圍地勢,很快便逃出生天。

  現在他們中的大部分還躲在山嶺間,帶領著他們這群倖存者的幾個首酋,派了兩名得力人手把消息傳到了寨中。相信張香兒醒來後,至少還能感到安慰一點。

  一群蕃人坐得離城門只有百步不到,圍著一叢篝火喝酒歡唱,喝多了還衝著古渭寨撒尿取笑。望著狂妄的他們,王韶現在也只能咬緊牙關,苦苦忍耐。他現在就希望著俞龍珂當真能斷了董裕的後路,把他打得全軍覆沒,好出一口憋在心中的這番鳥氣。

  ……………………

  韓岡此時已經休息了下來。

  今天在山間的小道上了走了大約五六十里路後,俞龍珂和他的八百甲騎就在一處隱蔽的山坳中紮下營盤。山坳近著一條小溪,夏日雨水豐足,隊伍也無缺水之虞。

  青唐部的騎兵們抓緊一切時間休息,他們中的大部分都上過陣,有過殺人經驗的,韓岡估計著應該不在少數。

  俞龍珂的大帳在紮營的時候就被豎了起來,韓岡和王舜臣被邀請進帳休息。作為貴賓,韓岡與俞龍珂吃了頓雙方都食不知味的晚餐。韓岡看著青唐部族長的模樣,應該是有隱憂藏在心中。

  剛剛吃完由烤羊肉為主調的晚餐,韓岡正喝著茶水,消解飯食中的油膩。這時一名滿面風塵的蕃人大步走進帳來,應是個在外打探軍情的斥候。俞龍珂一見他便是霍然站起,向韓岡告了罪,性急的與他說了起來——只是他們說得是吐蕃話。

  韓岡不懂吐蕃話,跟俞龍珂他們交流順利,也是因為蕃部上層沒有人不通漢語。因而儘管向俞龍珂稟報軍情的斥候正在說的話,不斷的隨風傳來,但韓岡卻是半句都聽不懂。只不過類似於『瞎藥』這個發音的隻言片語,一下觸動了韓岡的神經。

  難道是俞龍珂派出去監視他弟弟行蹤的斥候?韓岡心中揣測著。

  瞎藥與俞龍珂早就分了家,帶了一部分青唐部的部眾在與青唐城隔著幾條山的地方過活。今次董裕敢深入青渭,韓岡估計著是因為董裕和瞎藥有勾連的緣故,相信俞龍珂也會想到這一點,派人去監視他的弟弟也是情理中事。

  不過今天俞龍珂說出兵就出兵,半點沒有被阻礙的樣子,瞎藥沒盡力幫董裕也是顯而易見的。

  兩人說了好一陣,斥候躬身出了帳。俞龍珂回過頭來坐下,臉上帶著喜色,韓岡便出聲問他:「看著俞族長滿面春風,不知是什麼好消息?」

  俞龍珂怔了一下,張口結舌的啊了幾聲,方才回答道:「啊……啊……是、是留在家的孩兒們把董裕給嚇住了,讓他沒敢攻打古渭寨。」

  扯淡!韓岡暗罵著。

  這麼明顯的謊言怎麼騙得過韓岡。方才來的斥候可不是從古渭寨和青唐城所在的東面方向上來的,而是自西面過來——據韓岡所知,瞎藥現如今的領地,可就在那個方向上。

  俞龍珂大概是想隱藏自家內部兄弟鬩墻的紛爭,所以不肯說實話。不過韓岡見他方才笑得挺開心的樣子,大概是瞎藥那裡沒有什麼動靜。

  韓岡並不追問,卻與重新坐下來的俞龍珂說著閑話,心中卻在疑惑著:難道瞎藥真的有這般不濟?

  韓岡總覺得不對勁,半年前在古渭過年時,他遇見代表青唐部來拜年的瞎藥。那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可是給韓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裡面作為燃料而燃燒著的完全是野心。而俞龍珂對瞎藥的忌憚和監視,也證明了韓岡沒有看錯。

  而如今這麼好的機會,像瞎藥這樣有野心的人怎麼可能會放過去?

  韓岡抱著疑惑,與俞龍珂說了陣無聊的廢話,繼而又輾轉反側的睡去。

  一夜過去。

  青唐部的騎兵收拾了昨夜宿營的場地,翻身上馬,繼續上路。已經與古渭隔了有六七十里,現在向東面望去,根本看不見董裕的軍隊。不過計算過董裕行軍的速度,他們現在不是在古渭寨外,就是已經佔據了納芝臨占部的吹莽城。

  這一天依然是在山間行軍中度過。韓岡在隨行的過程中考慮著董裕的行程,如果他夠聰明,現在就該回師。
  
  而在午後時分,俞龍珂派出去的斥候就證明了韓岡的猜測——董裕今日已經率軍回返。

  俞龍珂和他的部族沒有不熟悉青渭一帶地理的,計算過路程和渭水邊適宜紮營的位置,他們便在一處山谷中埋伏下來,谷中溪流正是渭水支流,谷口自然正對著渭水。

  青唐部走得是山道,而董裕行的是山谷,行進速度自然要快過青唐部的隊伍。到了傍晚時分,就看著一支七八百人的隊伍,滿載著戰利品,得意洋洋的從谷外橫過。

  藏在隱蔽處看著他們,俞龍珂沒有動,讓手下的將士們繼續埋伏,那是董裕的前軍,說不定也是董裕防著埋伏而放出來的誘餌。

  「等董裕的本隊。」他對手下們說著。

  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韓岡覺得不對勁了,王舜臣也被草叢中的蚊蟲咬得抓耳撓腮,俞龍珂的神色也急躁了起來。
  
  一名哨探此時匆匆趕了回來,臉色惶急,急叫著:「出事了!董裕的中軍在後面遭襲了!」

  俞龍珂一聽不妙,追問了兩句,便連忙吹響了號角。埋伏的八百甲騎立刻吶喊著殺出谷中。分出一隊去追前軍,而剩下的五六百騎則跟著俞龍珂沿著渭水向東殺去。

  但他們到得已經遲了,就離著他們埋伏的山谷不到五里的地方,就見著一彪人馬正在董裕的隊伍中橫衝直撞。被山谷阻擋,俞龍珂和韓岡他們竟然沒有聽到這麼大的喧囂。

  猝不及防的強盜被不知從何而來的敵人殺得潰不成軍,如切菜砍瓜般被砍倒,一聲聲慘叫迴盪在渭水邊,而董裕的帥旗在人群中晃了幾晃,就在韓岡和俞龍珂的眼前落在了地上。

  不知多少人一齊喊起:「殺了董裕了!殺了董裕了!」

  「他們是誰?」王舜臣放下手中的弓,疑惑的問著韓岡。只是他卻見著韓岡嘴角微微翹起,一抹笑意一閃即逝。

  「是瞎藥!」韓岡緩緩地答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0
第10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下)

  自元旦時古渭寨中的一面之緣,半年後韓岡終於再一次見到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唐部族長之弟。

  瞎藥套著一身魚鱗鎧甲,頭盔已經摘了下來,左手按著劍柄,穩穩的坐在一匹高大雄壯的河西駿馬上。隔著戰團,遠遠的與他的兄長對峙著。

  太陽落山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東面的天空已經有星月在閃爍,而西邊的最後一點晚霞卻正照在瞎藥的身上,擦了油後的鐵甲珵珵反射著紅光,鮮紅的披風和身側的將旗在風中呼啦啦對舞著。

  一顆死不瞑目的首級,掛在瞎藥將旗的旗桿上,帶著紅色上翻帽簷的精鐵頭盔證明著首級的身份。俞龍珂帶著八百甲騎在山嶺中跋山涉水了兩天,到最後,最大的戰果卻在瞎藥的旗子上掛著。

  渭水邊的廝殺還在繼續。已經徹底崩壞的董裕軍,與一天前的身份掉了個個兒,成了被屠戮追殺的對象。瞎藥帶來的士卒大約也是七八百人的樣子,都在右臂上纏了白布作為記認。他們舉著刀槍,毫不留情的將還在頑抗的敵人一一砍殺。

  臨死前的慘叫沒有一刻不在響起,刀槍入肉的悶聲也沒有一刻停歇。鮮活的肉體在刀槍中變成不動的屍塊,鮮紅的液體在戰場上肆意流淌,血流漂杵不再是空洞的形容詞,空氣中瀰漫起的血腥味,讓膽小者反胃作嘔,讓勇猛的戰士更加瘋狂。

  潰散了的軍隊只是被宰殺的羔羊,即便有哪位勇士想扭轉眼前的危局,就地組織反擊,也會立刻被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的支支利箭給洞穿了身軀。

  就憑著微薄的兵力,卻能把近四千人的董裕中軍打得全軍潰散,讓後軍不戰而逃,瞎藥之前的指揮功不可沒,而他交好董裕繼而又反手一刀的心機,更是讓人擊節贊嘆。

  而俞龍珂這邊的八百甲騎,卻不等青唐部族長的命令,直接動手跟著自己的同族兄弟一起剿殺起殘餘的敵人。慘敗的士兵中,不斷有人絕望的跳入渭水。不是希圖借助夏日湍急的河水逃出生天,而是僅僅是想躲避青唐部戰士們的殺戮。

  戰鬥即將進入尾聲,兩支同源的軍隊合流在一處。指揮著兩支軍隊的領導者,終於面對面的站在了一起。

  相比起一直黑著臉,直到瞎藥走過來時才換上一幅笑容的俞龍珂,瞎藥的嘴唇邊一直浮著自信的笑意。兄弟兩人在馬上互相擁抱,用著吐蕃話交換著問候。看著他們臉上親切的微笑,沒人會懷疑他們兄弟之間真摯的情誼。

  韓岡遠遠的躲在戰團之外,為防流箭,他下了馬,靠在一棵大樹邊。冷笑的看著不遠處,那對面和心不和的兄弟聚在一起在交流著感情。

  韓岡的護衛圍成了一個大圈,守衛他的安全,防止有人殺紅了眼,把他們當成了戰功,也防著董裕的殘兵想從這裡逃出生天。

  王舜臣一直都騎在馬上,提著弓在外圈巡視。他用著四支直貫入腦的利箭說明此路不通,又以射穿腳背提醒兩個蠢貨,不要弄錯了敵人。覺著應該不會再有不開眼的蠢貨來衝撞韓岡,王舜臣也下了馬,向圈子中走過來。

  聽到王舜臣走過來的動靜,韓岡從俞龍珂兄弟身上收回視線,回頭對著王舜臣笑了笑,問道:「怎麼不繼續練練手?多好的機會啊。今天多斬下幾個首級,趕明兒也好向上報功。有我在看著,俞龍珂和瞎藥都不敢搶你的功勞。」

  王舜臣看著韓岡一如往日般平和沉靜的笑容,突然間覺得陌生起來,彷彿是第一次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他躊躇了一陣,最終還是一咬牙,沉聲問道: 「三哥,你是不是事先知道瞎藥會搶在前面偷襲董裕?」

  韓岡挑了挑眉毛,對於王舜臣問出的這個問題有些驚訝,他笑道:「這些天我可是一直都在你旁邊的,要是我想跟瞎藥聯繫,也只能派王兄弟你去啊。」

  王舜臣沒有笑,「三哥你說的話俺都記得,這一路上,瞎藥的事三哥你可提了不少次。而且三哥你前日還跟俞龍珂說過,行軍之事不用著急,可以穩一點,上路後,又沒對行軍之事說上半句……如果是這兩天多催促一下俞龍珂,今天我們是能趕在瞎藥頭裡的。」

  聽著王舜臣的話,韓岡開始回想這兩天自己到底說過了些什麼,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好像真的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他自嘲的笑了笑:「看來我的口風還真是不嚴。」

  王舜臣頓時大驚,臉色陡然變了,「難道三哥你真的……!」

  「你想到哪裡去了?!」韓岡皺著眉擺手道,「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怎麼可能聯繫得上瞎藥,你不是都跟著旁邊?」

  「那……」

  「這只是很簡單的推測。我把我自己代入到瞎藥這個身份上——如果我是瞎藥,我會怎麼做?」

  「呃……所以三哥你才能事先猜得出瞎藥會來?」王舜臣還有些半信半疑,不,看他的眼神,應該是有八成不信。
  
  這樣可不好,韓岡想著。
  
  「沒錯!」他卻點著頭,正色說道,「王兄弟,我也不瞞你。我的行事風格,真要算起來,跟瞎藥也差不離。都是精於算計,總會選個對自己和身邊的人最有利的一條道路去走。你想想,我過去是不是都是這樣行事的?」

  韓岡說得很直率。王舜臣對他很瞭解,裝著老實人的模樣根本沒用。而用謊言瞞過,只會讓他離心,實話實說才是正確的選擇。以王舜臣跟自己的關係,只要對他推心置腹,就不虞他會跟自己疏離。

  王舜臣低頭回憶起他過去所瞭解的韓岡,想著想著,便發現好像真的是跟韓岡說得一樣。

  「今年年節時,來古渭寨送年禮的瞎藥給我的印象極深,尤其他那對桀驁不馴的眼神,怎麼看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輩。我要推斷瞎藥的行事,也只會把他往狡猾多智的方向去考量。」韓岡見王舜臣低頭思考,又趁熱打鐵的說道,「瞎藥今次做得正如我所料,把董裕、俞龍珂都算計了進來,而且做得很完美,一點破綻都沒露出來。現在他斬了董裕,在青唐部和青渭的聲望已經凌駕於俞龍珂之上,也許再過一陣子,說不定青唐部的族長便要換人了。」

  王舜臣聽著韓岡的話,先是點頭,但想了一想,便又提出了一個疑問:「但三哥你也沒必要幫著瞎藥,若是早點拆穿,或是一直催著俞龍珂快點走,瞎藥根本不能成事。」

  在王舜臣看來,雖然俞龍珂心意堅定,不會什麼都聽韓岡。但韓岡只要一個勁的催他快點行軍,俞龍珂總得給韓岡一個面子,這樣算下來,至少能比現在早到一個時辰,而他們與瞎藥的差距也就在哨探來回的一個時辰之間。

  「一切都建築在猜測上,我怎麼跟俞龍珂說?」韓岡搖頭笑道。「而且我為什麼要幫俞龍珂?如果他斬了董裕,為七部報了仇,青渭諸多蕃部必然會親附於他,聲望和實力都足以抗衡木征,可以反過來壓制古渭寨,便更加不會聽從朝廷之命,這只會給河湟之事添置障礙。」

  「所以三哥你才陰助瞎藥?」

  韓岡抬頭看看已經親熱的攜起手,在戰場上並肩走著俞龍珂、瞎藥兩兄弟。冷笑道:「今日之後,在青渭一帶,瞎藥必將興起,而俞龍珂勢力轉弱。俞龍珂要想保住現在的權威,只有給自己找個好後臺。」他又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知道,當我們前日抵達青唐城的時候,七部殘破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也只能為機宜找個新手下了。」

  「三哥你真……真是……」王舜臣真是了半天,也不知用什麼詞來形容韓岡的才智才好。現在他心中,除了佩服,就只剩驚嘆。

  「不要把我想得太聰明。」韓岡再一次搖起頭,「上面的一切都是純粹的猜測,我不可能按著猜想去做事。所以我今次做的,也只是稍稍拖延下俞龍珂進兵的速度。反正只要趕得及抄董裕的後路,走慢一點也不會有關係。瞎藥之事只能算是個驚喜罷了。」

  如果有,當然好,如果沒有,其實也無所謂。韓岡對瞎藥的行動,其實是抱著的是旁觀者的心態,並沒有太過在意。就算俞龍珂獨霸青渭又如何?在大宋面前,也不過是只螻蟻而已。只要朝廷支持王韶,憑著實力照樣能壓服那時的俞龍珂。
  
  一直以來韓岡並沒興趣對小小的青唐部用什麼離間或是二虎競食之類的計策。太麻煩不說,也沒那個必要。今次不過因為是順水推舟,卻也無所謂,左右是舉手之勞,動動嘴皮子而已,並不會累著自己。若是吃力點,韓岡可沒興趣。

  也正如韓岡方纔所說,如今青唐部應該算是分裂了,而通過此戰,瞎藥在青渭的威名恐怕已經超過了俞龍珂。青唐部的族長如果想保住他現在的位置,也只有投靠大宋,投靠王韶。

  「還有!」想起王韶,韓岡不得不提醒王舜臣,「今日我所說的都要保密,傳揚出去,我可是會有些麻煩。」

  「三哥放心,」王舜臣不聞情由,用力點頭,「俺絕不會對外說半個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1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一)

  天色徹底黑了下去,戰場上的搏殺也終於告一段落,董裕一方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都被殺了。火炬陸續都點了起來,晃動的火光,照得這一片屠場與傳說中的地獄又接近了幾分。

  幾十個蕃兵提著刀在屍堆來回走動,時不時的向看上去還算完整的屍體踢上兩腳,確定他們是不是真的死了。只要聽到一點呻吟之聲,他們便會走過去,分辨清楚身份,一旦確認了不是自家人,便抬手補上一刀。

  其餘的青唐部戰士開始在戰場上搜集戰利品,董裕連續滅了七個青渭的部落,他們都是因親附大宋而在交易中獲取了豐厚利潤的部族,在一家的收成就抵得上河州的四五家。董裕帶來的蕃兵連續辛苦了三五日,搶來的財物幾乎壓垮了他們戰馬的腰。被突襲時,又捨不得丟下這些贓物。最後被瞎藥的兵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一點也不奇怪。

  而董裕分出來的前軍和後軍,大概也是因為這個理由,聽到中軍被襲,也不出手援救,直接就跑掉了——董裕的本部幾乎都在中軍中,而前軍後軍卻皆是跟風跑來的其他部族,這一點,已經是在方才戰鬥時確認了的。

  董裕軍收成如此豐厚,青唐部現在黑吃黑,也是吃了個肚兒溜圓。濃濃的血腥氣中,還能聽見一陣陣的歡聲笑語。黑夜之中,火光昏暗,一時難以細細搜檢。最後瞎藥下了命令,青唐部戰士便把董裕軍的屍體一個個扒得精光,砍下頭顱,把殘軀丟進渭水。

  如此一來,打掃戰場的效率就令人吃驚的變得飛快。上千人一起行動,戰場上的屍體飛速的減少著。俞龍珂和瞎藥又各自派了兩支百人隊去周圍,防著敵人捲土重來,畢竟他們擊敗的也只是董裕的中軍。雖然可以確信前軍和後軍都不會再回來,但無論誰人都不敢冒這個風險。

  戰後的處置告一段落,俞龍珂和瞎藥攜手走了回來。同樣微笑的兩張臉上看不到他們之間有半點芥蒂。瞎藥的背後,掌旗官還舉著他的將旗,不過如其說他這是為了指揮全軍,還不如說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戰功——董裕的腦袋還掛在上面。

  「瞎藥見過韓官人。」

  搶前一步,在韓岡身前俯身行禮,瞎藥收起狂傲,一轉變得謙恭起來。而他一口純正的秦州腔官話,也比起俞龍珂的吐蕃口音要強出不少。

  韓岡上前拱手回禮,露出一副職業性的笑容:「昔日在古渭與將軍只是擦身而過,已是驚訝於將軍的英武。今日一戰,將軍大展神威,以千人之力敗數倍之敵,陣斬董裕,我和俞族長都是看得驚嘆不已啊……」

  現在的情況下怎麼稱呼瞎藥都有些問題,韓岡看著瞎藥身上打磨得閃亮的魚鱗甲,還有身後一直舉著的將旗,覺得還是稱呼他一聲將軍更合適一些。

  而韓岡的這一番贊詞,表面聽上去是贊嘆,但內裡卻透著深深的抱怨。瞎藥聽著便露出一絲諷刺的笑意,而讓俞龍珂聽著,卻是覺得韓岡是站在自己的這一邊。

  俞龍珂正想說些什麼,卻聽著身後突然亂了起來。瞎藥和俞龍珂一起轉身,卻見著一個老蕃僧帶著一個小蕃僧向他們這裡走了過來。而在兩個和尚的旁邊,一群青唐部眾圍在他們周圍,卻不像是押送,倒像是護送一般。

  「是結吳上師!」看清那個老蕃僧的模樣,俞龍珂一下驚道,臉色全都變了。

  「結吳叱臘!」瞎藥的聲音也沉了下來,跟著又低低念了一句,聽口氣,卻像在疑惑他怎麼沒死?

  韓岡聽說過結吳叱臘這個名字,河湟地區有名的僧人。吐蕃人虔信佛教,僧侶地位也就極高,連董氈、木征也不願與他們為難。王韶和韓岡想在東京城中找幾個高僧到河湟弘揚佛法,也是為了對抗這些蕃僧

  不過這些蕃僧唸經的時候少,害人的時候多,結吳叱臘就是有名的愛摻和政事,據說還在木征和董裕之間攪風攪雨,在河州鬧過一陣子。現在他又是跟著董裕一起殺入青渭,誰也不清楚他在裡面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青唐部上下都是佛教信徒,在河湟有高僧之名的結吳叱臘,無論俞龍珂和瞎藥都不想得罪。但結吳叱臘與董裕一起入侵青渭,就此放過,他們也不甘心。

  見著結吳叱臘帶著弟子大搖大擺的走到自己面前合十行禮,口誦佛號,俞龍珂、瞎藥一時之間兩兄弟都是頭疼起來,兩人對視一眼,嘰裡咕嚕又說了兩句蕃話。韓岡看他們的神色,應該都想把這個燙手山芋丟到對方手中。

  「不如把他們交給我好了。」韓岡出言幫兩人解除煩惱。

  瞎藥立刻點頭:「也好,就讓韓官人招待結吳上師。」

  俞龍珂猶豫了一下,卻也跟著點頭:「就拜託韓官人了。」

  丟下結吳叱臘,兩人立刻走開。這個僧人對他們來說是燙手得很,當然是離著越遠越好。至於韓岡要把結吳叱臘煎炸烹煮,那就隨韓岡好了,他們是眼不見為凈。

  俞龍珂和瞎藥走遠,韓岡便上前幾步。漫不經心的看著這個在河湟攪風攪雨的老賊禿兩眼,慢慢開口說道:「本官不是吐蕃人,也不信浮屠。自幼承襲聖人之學,所以結吳上師那些佛旨之類的話,就不必說了。」

  「阿彌陀佛,禮佛不敬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韓岡冷笑一聲。結吳叱臘這等蕃僧,怕是連金剛經都不一定能背熟,竟然用平常恐嚇蕃人的口吻來跟他說話?在大宋,怕是也只能用錢來買度牒了。他也不理結吳叱臘說什麼,自顧自的說著:「想必上師你也明白,俞龍珂和瞎藥把你交給我,就有任我處置的意思。還請上師把今次之事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要不然,我不介意讓我手下人再多個斬將之功。」

  天氣悶熱,戰事又已經結束,王舜臣此時已經卸了護身的皮甲,又將外袍給脫了,精赤著上半身,露出了精壯的胸膛。聽到韓岡的話,他便把兩隻拳頭用力一攥,向著結吳叱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又歪著嘴獰笑了兩聲,作為伴奏。

  如此低水平的恐嚇當然嚇不倒見多識廣的結吳叱臘。他又是半躬下身子,雙手合十宣了一聲佛號,「韓官人,貧僧平素裡只是吃齋禮佛,哪裡知道什麼秘事。今次跟董裕來青渭,也是想勸他少做殺孽,防著死後下了地獄。」

  「既如此,那就請上師早點輪迴去勸董裕吧。」韓岡冷冷看著滿口胡言的結吳叱臘一眼,轉身下令:「斬了他。」

  王舜臣毫不猶豫,嗆啷一聲,拔刀出鞘。一道弧光寒如鉤月,劃破夜風,一閃即逝。刀聲猶在耳中,結吳叱臘的頸項處,血水就猶如湧泉般噴了出來。

  王舜臣聽著韓岡的話,直接出手就把人殺了,他的這一刀,把結吳叱臘的脖子砍去了大半,就剩頸骨處的那一小段還連著上下。火光照耀下,蕃僧的臉上帶著不敢置信的驚愕,翻到在地。

  看著結吳叱臘在地上滾了兩圈,抽了兩下,不再動彈了,王舜臣這才轉回來問韓岡:「三哥,這禿驢在河湟好像有點名氣,殺了不太好吧?」

  『這話你應該在殺人前問吧?』韓岡好氣亦復好笑。不過王舜臣對自己的命令形成了條件反射,聽著就動手,這倒也不是壞事。

  「這等僧人雖然是有些用場,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在吐蕃人中名聲越大,就越是危險。過陣子王機宜肯定要從京中請個大宋的高僧來渡化蕃人,如果結吳叱臘還在,必然會跟他起競爭,那多麻煩?即是如此,還是早點請結吳上師輪迴去,也好給我們的大宋高僧騰出位子來。」

  結吳叱臘被韓岡不管不顧的直接斬了,周圍的吐蕃人起了一陣騷動,但立刻就被俞龍珂和瞎藥給鎮壓了下去。而結吳叱臘的弟子則嚇軟了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韓岡咚咚咚的如敲木魚一般磕著響頭。

  審問一個被嚇破了膽的和尚,並不費什麼力氣。韓岡只提了個頭,他竹筒倒豆子的把所有的事全都抖了出來。
  
  韓岡終於明白為什麼董裕來得如此義無反顧,原來他是被結吳叱臘攛掇了想做贊普。

  吐蕃贊普最重要的是血統,繼而是實力,然後是聲望。只要三樣皆備,自然就能當上贊普。董裕是松贊干布傳下來的嫡系後代,又是前任贊普唃廝羅孫子,血統上有證明書,剩下的就是實力和聲望了。

  董裕的目的是想收復渭源到古渭這一片的蕃部,有了這近百里方圓的一二十萬蕃人的支持,他的勢力必然大大擴張。

  可王韶前次給他的當頭一棒,讓董裕幾年的辛苦化為泡影,今次領眾前來報仇雪恨,也是為了取回丟掉的聲望。

  不過董裕的野心也就到此為止,首級被掛在了瞎藥的旗桿上,增加聲望的也變成了瞎藥。他留下的地盤和勢力應該會給木征接收,木征的實力更為膨脹。

  青唐部內部分裂倒是不壞,但要對付的河州卻也變得更強。韓岡嘆了口氣。當王韶聽到這個消息,恐怕又要頭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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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二)

  這是一場王韶日夜期盼的勝利,但首開勝利的人卻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董裕所領萬餘人馬劫掠七部後,沿渭水回返。於是日黃昏時,在荒石谷西六里處,被青唐部瞎藥率軍偷襲得手,而後青唐部族長俞龍珂主力齊至,全滅董裕本部,斬首一千一百餘級,溺死於渭水者無數,而罪魁董裕、結吳叱臘亦已授首。

  「這是大捷啊!」高遵裕仰天長笑,把幾天來的郁氣一股腦的笑出了心底。雖然他立刻想起這樣實在有失形象,竭力恢復平靜,但嘴角仍忍不住翹了起來,連聲對王韶說道:「韓玉昆做得好,韓玉昆做得好!」

  高遵裕這兩天在古渭寨親眼看到了董裕的炎炎兇焰,早就不再幻想今次能把他怎麼樣,只想著韓岡能攛掇著青唐部至少跟董裕打一仗,弄幾個斬首回來,讓他和王韶挽回一下顏面。誰能想到,韓岡和青唐部最後竟然給了他這麼大的一個驚喜。

  「韓岡果然是個人才!」高遵裕現在對韓岡是讚不絕口。

  「嗯,玉昆他做得是不錯。」王韶點點頭,附和得有些言不由衷。

  能說動青唐部的俞龍珂,讓他抄截董裕後路,最後竟然還讓他成功了。除非這個勝利是個假消息,不然當然得說韓岡做得不錯。而這份韓岡讓親衛連夜帶回古渭的捷報,聽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有一千一百級斬首,還拿到了兩個罪魁的首級,這事做不出假來——韓岡都讓報信的親衛帶回了董裕的頭盔以及他麾下兩個有名首酋的腦袋。

  可是王韶還是發現了這份捷報中的問題。

  對於今次董裕敢於率大軍深入青渭,而絲毫不顧忌青唐部的顏面,王韶也曾想過其中的問題。要麼是俞龍珂默認了他的行動,要麼就是董裕在青唐部有個實力並不比俞龍珂遜色多少的支持者——除了瞎藥不會有別人。

  俞龍珂是不會出賣青唐部在青渭的利益,這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他已經是青渭排名第一的蕃部的主人,讓董裕在青渭肆意妄為,只會有損他的聲望,從情理上說,俞龍珂不可能與董裕達成協議,只有始終覬覦兄長之位的瞎藥有著鋌而走險的理由。

  瞎藥的野心在青渭已經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韶不止一次考慮過利用瞎藥和俞龍珂的矛盾去收服他們中的一個,只是韓岡卻說沒必要去用什麼計策,直接壓服他們就可以了,不拿他們作伐,其他地方的蕃人不易心服。

  既然如此,捷報中說瞎藥先打,俞龍珂後至的戰報就耐人尋味了。憑借對於蕃部事務的瞭解,王韶很容易就看出了些許不對勁的地方,也大略的推斷出真實的情況——大概這場戰功是給瞎藥搶在頭裡得去了,而董裕和俞龍珂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這是今上即位以來的第一功!」高遵裕依然興奮的說著,「報上去後,天子定然欣喜。」

  王韶搖搖頭:「青唐部並不是宋臣,這個功勞真的要計較起來,也算不得是我們的。不像七部,已經納土歸順了,他們的戰功,就是我們的戰功。」

  「讓俞龍珂上表歸附不就成了。」高遵裕說得很輕鬆,「厚加封賞,他怎麼會不願意?朝廷從來不會虧待人。」

  「封賞太重可不好,只是斬了董裕這隻小蝦,後面還有木征那條大魚。現在賞得重了,日後再拿什麼給他們。」

  高遵裕心有不快:「難道這次大捷不能報上去,為他們請功?」

  「報,當然要報。」突然醒悟過來的王韶立刻說道。

  這事誰會知道?!

  王韶看了看雖然臉色怏怏,卻猶沉浸在狂喜之中的高遵裕,連他這個同提舉秦州西路蕃部,也不清楚青唐部中的內情,又有幾人能看破。

  反正秦州上下,除了像自己這樣深悉古渭蕃部內情的人物,也不會有幾個官員能知道俞龍珂和瞎藥幾乎勢不兩立的情況。

  外人只會如高遵裕一樣,把這場大捷,當作是王韶、高遵裕決斷,韓岡領命而行,被說服的青唐部族長盡起族中大軍,將來犯之賊悉數斬於馬下的勝利。在給朝廷的捷報上,王韶也會這麼去寫——也許向寶清楚,也許還會說出來。但他一個中過風的武將,現在擔心自家事還來不及。攻擊把他氣成中風的仇家,他的話,又有誰會相信?

  而就算不納土獻籍,青唐部把董裕斬了卻是事實。趁著古渭寨兵力微薄的機會來犯,毀了附宋七部的罪魁都沒能逃脫,誰也不能說他王韶失敗了。而且青唐部出戰時,他派出去的韓岡一直跟著青唐部族長身邊,這件事,誰也無法否認。

  同時王韶也不信,以朝廷對戰功的慷慨,俞龍珂和瞎藥能對此毫不動心。蕃人不知忠義孝悌,卻是看重財帛利益得緊,既然如此,誘之以利,自然是無往而不利。

  「你好生去休息吧,這幾天都辛苦了。」王韶對著半跪在下面的親衛,示意他回去休息。親衛謝過恩,磕了一個頭,領命出去了。

  轉過來,王韶笑道:「既然要為之報功,就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寫,才能讓天子看得出我們在蕃部中打滾的這群人的辛苦,也好給我們多一點支持。」

  「說得是!說得是!」高遵裕現在樂得都不會說不,笑得見牙不見眼,才到秦州沒幾天,就分了這麼大的一份功勞,他哪能不欣喜如狂。

  又商議了一陣這請功奏章該如何寫,高遵裕連連打起哈欠。被董裕折磨了三四天,現在終於聽到捷報,心情放鬆之下,體內的疲累便如潮水般湧了上來。向王韶告了罪,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高遵裕出去了,王韶獨坐在官廳中。此時捷報已經通傳寨內,只聽著歡呼聲從南傳到北,又自東傳到西。壓抑許久的心情,終於徹底迸發了出來。董裕的軍隊在他們面前耀武揚威了幾日,現在聽到他被砍了腦袋,自是要宣洩一下。

  聽著外面歡呼雀躍的聲音,王韶突然想著,萬一韓岡傳回來的捷報,是個假消息,不知寨內的士兵又會如何。只是這個念頭閃了一下,就給他笑著摁下去了——董裕死了當是事實,韓岡行事雖精進勇決,卻不是信口開河之輩,逢上大事尤其沉穩,他說董裕死了,自然不當有假。

  如今王韶是喜憂難分。

  附宋七部被滅,等於打斷了他在青渭的左膀右臂,日後想在青渭把話說大聲一點,又得費心費力了。尤其是納芝臨占部,他們對朝廷忠心耿耿,又早早的歸附,就是如宋人一般。今次遭受滅族之厄,連吹莽城都被焚燬,讓王韶也是深感愧疚。

  但今次青唐部斬了董裕,又斬首一千一百級,正如高遵裕所說,是當今天子登基以來邊功第一。只要俞龍珂肯對宋廷獻籍納土,甚至只要裝裝樣子,這個功勞就能算在他王韶和高遵裕的頭上。在天子面前,他的地位將水漲船高,而河湟之事也自然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至少,得把屯田和市易的本金給我撥下來,』王韶恨恨地想著。他到秦州都兩年了,從一開始就說著要屯田,要市易,要開榷場,要茶馬互市,但到現在,連天子和王安石都是空點頭,一點實際都沒有。讓他在秦州打饑荒,也得看李師中肯不肯給!現在好了,有了前次和今次兩份大功擺在御前,政事堂也該大方一點。

  說起來,關於古渭立軍的奏章也應該能從政事堂被翻出來了。當初為了跟李師中爭勝,他把古渭立軍的建議呈了上去。而後卻因為秦州荒田之爭,當初他和韓岡一起商定的計劃,連他們自己都忘掉了。如今重新提起,反對的聲音肯定還在,但自己說話的聲音卻已經大了許多。

  天子當是還想繼續看到河湟開邊之事上的節節勝利,想來也不會再讓人阻撓自己行事,解開李、竇之輩給自己的束縛,讓自己可以放手施為,一展胸中抱負。

  而一旦古渭建軍,他就真正擁有了軍政兩方面的權力,財權也不再受到秦州的束縛。所有準備已久的計劃、措施、手段,都可以施展出來。這讓已經縛手縛腳多年的王韶心動不已。

  多虧了這兩場連續的勝利。

  王韶突然又想起,這兩場大戰的勝利,很大一部分的功勞都要算到韓岡的頭上。沒有韓岡的建議,他就不會連夜趕去古渭,團聚七部攻打托碩。而沒有韓玉昆連夜入青唐部,也不會有如今的勝利。

  現在想來,韓岡的確是個人才,這個灌園之子到底讓他驚訝了多少次,王韶自己都數不清了。連王安石給他的信中都讚許有加,只是信中王安石又隱隱約約的提醒他要對韓岡稍加注意。

  連一國參政都對他有了幾分顧忌,可以想見,韓岡在京城中不知又做了什麼大事。王韶自認不如王安石遠矣,王大參都顧忌的人物,自家難道能穩穩地控制?

  而韓岡出的主意,又將向寶氣成了中風,這也不知是多少人因他而壞了身家性命和前程。故而自踏平托碩部之後,王韶一直都在憂心著自己到底還能不能駕馭得了破家滅門的韓玉昆。

  『先用著再說吧……』王韶心神不寧的想著,卻又自嘲笑起,『器量畢竟還是不夠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3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三)

  古渭事畢,王韶和高遵裕啟程回秦州去了。他們在古渭寨也不過待了六七天的樣子,卻是在地獄和天堂裡走了一圈,如今終於要返回和平安定的人間了。

  跟他們同行的,有俞龍珂,有瞎藥,有全族死了近一半,又給搶成了窮光蛋的張香兒,還有七部中的其他幾部倖存下來的幾個族長,他們都帶著從人,青唐部的兩位族酋還各自領著百十位功勞甚大的將佐,浩浩蕩蕩的隊伍一齊往秦州進發。

  不過,這群人中間卻沒有韓岡的身影。

  站在城門處,望著行在路上都互不相讓的俞龍珂和瞎藥的部眾,韓岡不得不承認,競爭心理有時候很管用。
  
  俞龍珂和瞎藥都想要封賞,卻不都想受到宋廷的束縛,對獻上田籍丁簿之事毫無興趣。王韶和高遵裕便分別找了兩人說話,先對著俞龍珂大讚瞎藥精明能幹,又在瞎藥面前讚賞俞龍珂忠勤為國。看準了兩兄弟之間不會互相通氣,王韶和高遵裕肆無忌憚的欺著兩人,挑撥得兩人的關係愈發的緊張。到最後,利誘威逼之下,俞龍珂和瞎藥都答應先向朝廷做個恭順的樣子出來。

  而俞龍珂本也是不想去秦州,只想派著兩個得力親信過去,疑心重的老狐貍向來都在意著自己的安全,但見到瞎藥答應隨行,卻也跟著點頭。而他所不知道的,在前一天夜裡,韓岡曾找過瞎藥談了心,隱隱透露著高遵裕有心支持俞龍珂,一席話就讓覬覦青唐部族長之位的瞎藥,主動要求去秦州。

  這等一家吃兩頭的招數,並不是出自韓岡的建議。雖然他有想著出個主意,但王韶和高遵裕卻已經先做了出來,他夜中去找瞎藥談未來談理想,也是奉得王韶的命令。真的論起心機,能在官場上混得風生水起都不是蠢貨。看出俞龍珂和瞎藥兄弟之間的微妙關係,眼光銳利的王韶和高遵裕都能做到。而趁機在其中混水摸魚,他們也是一般的行家裡手。

  其實俞龍珂和瞎藥也不差,就是被個『利』字弄昏了頭腦,任由兩名官場老手從中牟利。但兩人依然保持了底線,尚沒有為了壓倒自家兄弟,把自己的老底都丟出去,也佔了不少便宜。誰讓王韶和高遵裕有求於他們呢,這一點,青唐部的蕃人也同樣看得出來。

  三方四人勾心鬥角,到最後的結果,卻算得上是皆大歡喜。看著這樣的結果,韓岡不由的嘆著,這世上果然還是聰明人居多。

  目送著返回秦州的隊伍漸次走遠,韓岡返身回寨中。劉昌祚不在,王韶、高遵裕又走了,現在的古渭寨,他可是官品排在前三的官人——現在寨中的文武官員,其實也只有四人。

  韓岡之所以還留在古渭,沒有一起回秦州,還是因為蕃部的事情。俞龍珂和瞎藥出戰,雖然打了個董裕措手不及,以加起來都不到一半的兵力將董裕本部徹底擊潰,是個輝煌的勝利。但這一戰。終究不可能毫無損傷,兩邊都有近百人的戰死,總計又有兩百多的輕重傷。

  如果這些傷兵送回家去將養,在缺醫少藥的蕃部中,卻很難得到有效的醫治。而正好韓岡事前就答應過俞龍珂會救治此戰受傷的傷員,便讓古渭療養院將他們都收留了下來。將四百多張床位的醫院,佔去了一多半。

  王、高兩位提舉都下了指示,要盡一切可能將他們救治,而韓岡也很高興,這代表又可以為傷病營伸手要錢要物,同時朱中他們又可以練練手了—— 前段時間古渭寨謹守寨門,一點風險都不冒,劉昌祚又帶了兩千兵走了,只剩下三分之一兵力的寨子,病人自然也少了許多,搞得醫生護工比來求治的傷病還多一點。

  不過青唐部送來的傷兵中,有一多半輕傷員住個幾天就能出院了。他們都只是受了一點皮肉傷,若在往日,在河裡溝裡找點水洗一洗,止住血、包起來,也就算是治過了。之後有的安然痊癒,但也有許多化膿感染很快就死掉了。

  尤其是如今的這等炎炎夏日,小小的只有一寸不到的傷口感染流膿,甚至發黑髮臭,變成壞疽,最後要了人性命的情況,多不勝數。

  就是因為有這種事,俞龍珂才會特意在出戰前跟韓岡提了要求。一場大戰下來,死掉的不說,重傷員始終是少數,更多的是輕傷員。缺胳膊斷腿等死的重傷員死了倒好,省得浪費族中的糧食,但輕傷員因為一點小傷口,就病死了的結果,任誰都難以接受。

  而這一切在療養院中,卻極少出現。整潔的衛生條件,干凈的飲食,充足的藥物,還有周到的護理,這樣死亡率如何會降不下來?

  對於韓岡給予的無微不至的關照,入院治療的蕃人們都看在眼裡。就算是吐蕃蕃人,也許不如傳言中淳樸,也許有些狡猾,但忘恩負義的人始終是少數。其中的絕大多數,對主持救治了他們的韓岡,都是感激頗深。

  當韓岡走進療養院時,庭院中,已經不少輕傷的蕃人在走動。他們一見到韓岡,便紛紛合十行禮,口宣佛號。

  孫思邈的名聲不知是誰傳到了吐蕃人的耳中。孫真人藥王的頭銜,到了蕃人口裡就變成了藥王菩薩。而傳說中身為藥王弟子的韓岡,也變成了藥王菩薩座前的行者,好像還帶著護法金剛的身份——因為韓岡讓人一刀斬了結吳叱臘。

  斬了聲名遠播的名僧,卻反倒成全了韓岡的名聲。韓岡既然在蕃人們的心目中坐實了藥王菩薩座下弟子的身份,他所斬殺的,自然是佛敵。可憐的結吳叱臘,便成了混入佛門,謀圖不軌的妖魔。據說此事連俞龍珂和瞎藥都信了幾分,要不然韓岡後來的一番話,也不會那麼容易就說動精明能幹的瞎藥。

  韓岡很和氣的與向他行禮的蕃人們打著招呼,有些多見了幾面認識的,甚至走過去噓寒問暖一番。這等親切待人的做法,自然使得他們感激涕零。

  在重傷員的病房中巡視了一圈,查看了食水和藥物是否完備,韓岡最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小屋簡陋得很,除了桌子、床榻和幾個木墩,便沒有其他的傢具。也不是沒有人勸他住進城衙,裡面的寅賓館,就是給暫住的官員準備的。不過韓岡給拒絕了,留名示好的機會他怎麼能放過?他就住在病房旁邊,日夜守候,籍此收買人心。

  拿起一卷隨身帶來的《孟子》,韓岡細細研讀。雖然後世並稱孔孟,但在此時,孟子的名聲還未達到亞聖的高度。在漢唐,孟軻也不過是跟子思、荀況,後世的揚雄等人並稱的儒家先賢之一。直到韓愈橫空出世,推崇孟子,並創立道統論,說明了儒家道統是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湯傳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孔子,最後由孔子傳給孟子。而『軻之死,不得其傳矣』——軻是孟子的名字。

  不過韓愈並沒能一下扭轉儒林對孟子的看法,就算到了現在,儒家學者中仍有許多反對者。如司馬光就不喜歡孟子,反而推崇揚雄和荀況,曾經說過 『唯獨荀子、揚雄二人,排攘眾流,張大先王正術,使後世學者藉以明瞭王道所在。』

  韓岡在程顥那裡,沒少聽他批過司馬光的學術觀,說司馬十二空談至君堯舜上,鑒史知得失,卻不知儒門大道之所在。

  但在韓岡想來,司馬光畢竟是寫出《資治通鑒這本帝王學教材的人物,當然不會喜歡孟軻民貴君輕的觀點,甚至著《疑孟,說孟子是『為禮貌而仕』,『為飲食而仕』,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跟此前一位有名的學術大家李覯一樣,都視孟子是『五霸之罪人』,以仁義亂天下。儒家道統也不是如韓愈所說的自孔子傳孟軻。

  但王安石尊崇孟子,程顥程頤尊崇孟子,而韓岡的老師張載也一樣尊崇孟子。不論從師傳角度,還是日後參加科舉的角度,韓岡都有理由去研讀孟子的文章,去研究從孔子傳曾參,曾參傳子思,再從子思傳給孟軻的這一儒學支脈的理論——孔子述《論語,曾參著《大學,子思著《中庸,而《孟子自然是孟軻的著作。朱熹總結出來的四書,其實就是這一支脈的流傳。

  只是不過韓岡沒能讀多久,一個讓他想不到的客人上門來拜訪。韓岡只聽了通名,連忙放下書,快步出門去迎客——秦鳳道上有名的老軍醫仇一聞竟然來古渭寨找他。

  站在門口,仇一聞鶴髮童顏,雪白的尺半鬚髯,飄飄有仙人之態,身後一個小藥童,背著他的藥囊。

  一見仇一聞,韓岡趕忙行禮,仇一聞的年紀和人望擺著,德行又高,容不得他擺著官人的譜。直起腰後,他便責怪道:「仇老,如今天氣暑熱,你怎麼還在道上奔波?!等天氣涼下來再走不行嗎?」

  「唉……」仇一聞嘆了口氣:「老夫是向韓官人你求援來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4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四)

  「求援?」韓岡本是把仇一聞往門裡請,聽到這一句,動作便停了,奇道:「這秦鳳路上誰還能給仇老你臉色看?」秦鳳路上的

  「韓官人你也太看得起老頭子了。」仇一聞唉聲嘆氣,「官人們要跟老頭子過不去,老頭子就要躲著走。老天爺要收人時,老頭子的臉面也一樣沒處掛。

  就像前些日子,老頭子在夕陽鎮上碰上個賣炭人家的女兒肚子大了起來,說是偷了人吧,可有了喜也不至於躺在床上不能動彈,而且才三四個月就大得跟十月懷胎的樣子,實在不對勁,便把老頭子請了去。

  老頭子過去把了脈,的確不是個喜脈,當是懷裡生了癰,但看她肚子脹起來的樣子,怎麼施針下藥,這肚裡的癰都是消不下去了,也只能等死。韓官人你說說,這老天爺硬是要收人的,該是怎麼個救法?」

  『開膛破肚,把瘤子給割出來。』韓岡一點後世的醫學常識還是有的,不過肚中的瘤子長得這麼快,多半還是惡性,即便在千年之後也不是那麼容易能救回來。

  不過韓岡也不能在仇一聞面前表現自己多有見識,立刻就說道:「仇老,小子的醫術你也是知道的,當真是一竅不通。也就是在……」

  「好了,好了,」仇一聞雖是求人,還是不改倚老賣老的脾氣,打斷了韓岡的推脫,「這事老頭子也知道。韓官人你要藏著掩著,誰也沒辦法,你真的把人給救回來也就認了。」

  韓岡搖頭無奈的苦笑兩聲,看來仇老頭是認定他身懷醫術了。不過這也難怪,普通人對醫道並不瞭解,所以韓岡的話還能矇混過去。但仇一聞老於醫藥,當然知道韓岡主持的療養院究竟有多難得,而他對於五行生剋用於醫道上的見識,又是如何發人深省,怎麼可能是跟萍水相逢的一個普通道士聊了兩天,就能學到的?

  天氣燥熱,門邊樹上的知了大合唱也是讓人聽著頭疼。站在門前說話的確不是禮節。韓岡請著仇老郎中進了待客的廳中,謙讓兩句各自坐下,又讓人送了茶湯上來,他才重又問起,「既然仇老你不是來找小子教訓醫術上的事情,那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也就是月前的事,老夫的一個徒兒在秦州城裡做著郎中,不合醫死了一個兩歲的小娃子——其實也不能算他醫死,本就是病重。老夫的徒兒只是紮了兩針,又開了個藥方,到了第二天就沒救了。現在那家人把老夫那徒兒送進了大獄裡,說是要治他個庸醫殺人的罪名。」

  「這樣就告了?」韓岡難以置信。

  醫生治死病人,尤其是幼兒,在此時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連當今天子的子嗣都是生一個死一個,若是這樣就要治御醫的罪,太醫局裡就沒活人了。韓岡眼前的這位老軍醫,他的醫師生涯中,怕也是親手給幾十個小兒送過終。

  所以韓岡聽著有些糊塗,心裡也是奇怪,「此事應該不大啊……難道是六七十歲才生的獨苗?」

  仇一聞搖頭:「死得是個小幺兒,前面還有兩個三四歲的哥哥。」

  啪,韓岡一拍桌子,心頭有些火氣,「那還告個什麼?!這等夾纏不清的人家,仇老你在秦州城裡找個熟人說上兩句公道話,也就過去了。世上有幾家沒夭折過小兒,天家都免不了的事。這都要遞狀子,日後誰敢做醫生?」

  「誰說不是呢……可老頭子的臉面不夠用哇。」仇一聞繼續嘆氣,「老夫平日裡從來不進官宦家的門,醫的多是平頭百姓和軍漢,真要有事求人的時候,認識的幾個軍頭,根本派不上用場。官人你是管勾路中傷病事,又跟著管蕃部的王機宜,說起來這事還真是非你不可。」

  「……這又是從何說起?」韓岡更糊塗了,路中傷病事指的是軍中傷病,勉強也可以附帶上軍中家屬,但與平民無礙,而王韶的提舉蕃部,與醫藥之事更是不搭界。

  「病家身在軍中,我那徒兒跟蕃人又有些瓜葛,這不是正好兩邊都對得上?」

  這根本是強詞奪理!韓岡都想掀桌子了,『哪裡對得上!?』

  而且這仇一聞人老嘴碎,說了半天都是夾纏不清,說不到個點子上。韓岡深吸一口氣,平了心頭火氣,「仇老,你還是把此事來龍去脈給小子從頭到尾的分說一下,那樣,小子才好知道該如何去做。」

  「老夫方才也說了。就是秦州城裡一家小兒病了將死,找了幾個醫師都不敢開藥方,搖頭就走了。最後找我家徒兒去治病。我那徒兒心腸軟,雖然那小兒是沒救了,可他想了半天,還是決定把死馬當活馬醫,開了個偏方。只是他自不量力,到最後還是沒能救回來。那苦主就恨起來了,揪著說我那徒弟是庸醫殺人。」

  庸醫殺人的確是要治罪的。照書上方子開藥,治死人還有個說道,但如果別出心裁,不依正方,添減藥方中的君臣佐使,致人於死的,依著疏律,韓岡記得那是要徒兩年半——也就是勞教兩年半。

  「哪是徒兩年半!真要這麼輕,老頭子也不會來找韓官人你了。」仇一聞急了起來,雪白的鬍鬚直顫著,「現在喪家是告我那徒兒是違方詐療,詐取錢財!本是要以盜論,現在又死了人,論罪是要被絞的!」

  「絞?!」

  韓岡真的覺得這件事情有些奇怪了。違方詐療騙取錢財和不依正方致人於死,都是疏律中的條款。但在唐律疏議中,這兩條關於醫生的條款,其實很少被使用。藥醫不死病,真的藥石無用,家屬一般也就認了,誰還會跟醫生過不去。要是這件事傳揚開去,以後也沒哪個郎中敢去上他們家的門了。

  該不會碰上了北宋版的醫鬧了吧?可如今的時代,普通人比後世仍可算得上是淳樸,由於極高的幼兒夭折率,也不可能有人會對夭折一個不是獨苗的小兒就鬧得天翻地覆。而就算病家鬧上一通,也換不來多少賠償,只會讓其他醫生對他們家望而卻步。

  「仇老,你應該還有話沒說出來吧?」韓岡眼神一變,如刀一般刺著仇一聞。他可不信事情會有仇老頭說的這麼簡單。

  「唉……」仇一聞又長吁短嘆了一陣,磨得韓岡快沒有耐性了,他才把整件事的關鍵說了出來,「我那徒兒,不合是個黨項人。」

  「黨項人!?」

  仇一聞點點頭,「就是黨項人。」

  一個黨項人,在漢人的國家裡治病救人,這是什麼樣的精神?韓岡沒去想這個問題。但一個黨項人把人治死了,病家又在軍中,很可能跟西賊廝殺過不知多少次,他們看著死去的兒孫,會有些不好的聯想,也是可能的。這只能算是仇一聞的徒弟運氣不好,還有就是太多事。

  不過話說回來,真要說起民族成分,大宋這邊的黨項族人其實為數不比西夏少到哪裡去,忠心耿耿的也不少。河東有名的麟府折家,就是黨項人出身,但他們家從宋初便歸附,跟契丹、西夏打了不知多少年,是有名的將門世家。而近一點的鎮戎曲家,也是有著黨項血統。

  據韓岡所知,在秦州城中的幾個衙門裡,也有不少黨項人在做事,而緣邊的寨堡,也頗有幾個黨項籍吐蕃籍的軍頭。關西一帶蕃人部落數不勝數,人丁也不比漢人少到哪裡,單是秦州就有大小部族數百,在邊境軍州中,看不到蕃人才是怪事。異族在秦州坐館,其實也不能算出奇。

  「光是為了個黨項身份,就把人送進大獄,這實在有些過分。若是一切都如仇老你所說,我肯定會要為令徒分辯上幾句。」韓岡搖搖頭,以民族成份取人,卻是把那些忠心於大宋的異族往外推,並不是件有長遠眼光的作為。

  仇一聞聽著大喜而起,向著韓岡拱手深揖,「那老夫就為我那徒兒多謝韓官人了。」

  韓岡連忙站起身,扶住他的雙臂,攔住仇一聞的行禮,「仇老的禮小子可當不起。」

  一番謙讓之後,韓岡和仇一聞重新坐下來。

  喝了兩口茶,韓岡突然想起一事,仇一聞還沒跟他說清楚過病家的身份呢。前面仇一聞說是病家是軍中人,但以仇一聞在秦鳳軍中的人望,怎麼還會有人跟他過不去?逼著仇老頭子在大熱天裡,趕到古渭來找他韓岡?

  韓岡越想越不對,這老頭子是不是故意把我繞了進來?

  他連忙問道:「仇老,不知今次究竟是哪一家這麼跋扈?無論縣裡還是州裡,都不會讓他這麼胡鬧吧?」

  仇一聞慢慢的抿了口茶水,然後輕描淡寫的說著:「是竇副總管……」

  仇一聞聲音不大,韓岡一時沒有聽清,問道:「誰?」

  仇老狐貍放下茶杯,抬頭望著韓岡,說道:「是秦鳳路上的竇副總管。」

  「竇舜卿的孫子?!」

  「重孫。」仇一聞為韓岡更正。

  『就當我沒聽到這回事吧!』韓岡心裡想著,『這開什麼玩笑!』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5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五)

  韓岡是個樂觀的人。一直以來,他都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自信憑借自己的才智和能力,無論前路有何阻礙,他都能一劍斬開。即便斬不開,也能設法繞過去。

  但他的思考方向,卻是一貫的偏向陰暗面。凡事都會先往最壞的方向去考慮,總是不憚於從最卑劣的角度去揣測人心。

  而事實,往往證明了他這種做法的正確性。

  當聽到仇一聞說他徒兒的這樁案子牽連到秦鳳路副都總管竇舜卿,這位與王韶一派互相攻擊的死敵,韓岡便一下提高了警惕。

  是陰謀,還是巧合?

  韓岡無意去頭痛事實為何,他只會去往陰謀的方向去思考,去準備。

  他有理由懷疑這是竇舜卿針對他的陰謀。在王韶身邊為之奔走、有時又會出點計策的助手,創立療養院幫王韶收攏秦鳳軍心的得力干將,韓岡的這個身份已經為秦州官場所公認。
  
  竇舜卿想要打擊王韶已經不是一天兩天,那個萬頃變一頃,一頃變沒有的彌天大謊,就是他的得意傑作。可是如今,竇舜卿自己心中也應該清楚,在王韶已經立下軍功的情況下,他針對王韶的計劃是越來越難以成事。

  既然如此,就得換個方向。

  如果不能動得了本人,那就從他身邊人下手。反變法派怎麼對付的王安石,竇舜卿他們也會怎麼對付王韶,而且李師中都已經做出了榜樣——雖然他的陰謀為王韶和韓岡所破壞,還讓反王韶的陣營折了向寶這個大將。但對付韓岡,終究要比對付王韶要容易……

  心中思量迅如電閃,韓岡臉上的笑意絲毫未有的收斂,但眼底的寒芒卻愈發的鋒銳攝人起來。

  「仇老,你這可是欺負小子年輕啊……」韓岡笑吟吟的說著,但說的話卻毫不客氣。

  仇一聞知道自己在說事的時候玩了一點狡獪,但他也不在意韓岡現在的心情,「老頭子不是怕韓官人你聽到竇副總管的名字就退縮嗎,就跟老頭子此前找過的那幾個沒膽的傢伙一樣……」他盯著韓岡,「韓官人,你前面都答應了,現在該不會說不干吧?」

  「這可難說。」韓岡的笑容漸次收斂起來,眼中寒意更盛,「只許仇老你誑我,就不許我反口嗎?既然要跟竇副總管打交道,這事我可是還要再想想。」

  仇一聞沉默了下去,眉間沉鬱漸次凝起。韓岡喝著涼茶,似無所覺。兩人都不說話,廳中一時靜了下來,窗外的蟬鳴越發的變得聒噪。赤日炎炎,掠過小廳的穿堂風都是熱烘烘的。

  韓岡的視線漫無目標的在廳外遊走,透過竹簾,院中的地面都在反射著陽光,白晃晃的眩眼。

  一開始韓岡聽說患兒的家屬把醫生送進大獄,韓岡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因為不符合如今的實際情況。但如果是竇舜卿想藉著仇一聞的手把自己拖下水,那就能說得通了。不過死得的是竇舜卿家的重孫子……竇解應該才二十出頭吧,就有三個兒子了?!韓岡晃了晃腦袋,沒心思去贊嘆竇解少年時的驚人戰績。

  以上的猜測也有可能是把竇舜卿他們想得太聰明或者是太陰險了一點,說不定今次的事故真的是意外而已。不過,一旦韓岡為仇一聞的黨項弟子出頭,那麼就算早前竇舜卿沒有這個意思,但他身邊的人,也會提醒他把西夏、黨項郎中和韓岡,用一根繩子拴起來。韓岡曾經給陳舉一黨栽了個西賊奸細的罪名,他可不想弄出個現世報的笑話。

  仇一聞是個好人,在秦鳳路上做了幾十年的醫生,不知救治了多少人。但他的聲望鬥不過竇舜卿的權位,所以他來找韓岡幫忙。但從自身安全上講,韓岡他不可能去幫他,去幫他找竇舜卿說話,把他的黨項弟子從大獄中摘出來。

  韓岡若是這麼做了,不是遞了把刀給竇舜卿,就是自己把脖子伸到絞索裡——兩者的分別端看今次的事件是否是竇舜卿的陰謀——結果都是找死。

  但韓岡也不想就此得罪仇老郎中。他看著仇一聞的臉色,已經冰冷如寒冬子夜。如果自己真的說個不字,他多半就會掉頭就走,再也不會給自己什麼好臉色。這對韓岡維持在秦鳳軍中的聲望很不妙。

  畢竟韓岡在甘谷療養院中,得到仇一聞的幫助很多。而且他手下的一眾以朱中為首的醫師,也是受到仇老郎中不少指點。而韓岡的名聲也是仇一聞先幫忙捧起來的。

  受人恩德總得回報。韓岡當然不會自己跳進竇舜卿的陷阱中去,但他還是有著變通的辦法。

  「仇老。」韓岡重新挑起話頭,仇一聞頭轉了過來,臉色還是難看。

  「在下從來都不喜歡被人誆騙,若是平常有人如此戲弄於我,我可是掉頭就走。不過這也是仇老你第一次求我辦事,在情在理,我也不能拒絕。這事我會幫著你想辦法的。」

  聽韓岡說到這裡,仇一聞臉上開始晴轉多雲。

  韓岡繼續道:「竇副總管位高權重,我區區一個從九品跟他攀不上交情。不過在王機宜和高提舉面前,我還是能說得上話。通過他們跟竇副總管討個人情,只要竇副總管為自己的重孫氣得不是太厲害,應該就不會有問題了。」

  仇一聞已是變得喜上眉梢,沒口的謝著韓岡。一直看著他反應的韓岡心情為之一鬆,看起來仇一聞並沒有參與到竇舜卿可能的陰謀中去。

  「今天仇老你奔波勞苦,暫且歇息一天,等明日,就請仇老你和小子一起回秦州。想來這件案子不會這麼快就判下來,就算判了也要等大理寺批下來,在入秋後才會動手,我們還有點時間。」

  韓岡把事情丟給王韶和高遵裕,讓王韶和高遵裕他們去跟竇舜卿打交道,而將自家從陷阱中摘出去……不過要先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做個預防,省得他們以為自己是禍水東引。

  仇一聞聽了韓岡的話去休息了,韓岡則是忙碌起來,因為比他原定的計劃要提前了幾天離開,他不得不將忙著安排著療養院中的一應事務。接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一大清早,韓岡就和仇一聞一起啟程返回秦州。作為寨中地位最高的文官,就有這個好處,不用理會比他高品的兩位武臣的話,可以自行決定行止。

  韓岡騎馬,仇老郎中坐車。也不避白天暑熱,韓岡和仇一聞從清晨到入夜,都奔波在路上。幾天後,到了隴城縣,他們便如願以償的趕上了王韶一行。

  「玉昆,你怎麼來了?」韓岡被引進王韶的房間,房間的主人便驚訝的問著他。在計劃中,韓岡至少要等到古渭療養院中的蕃部輕傷員大部分痊癒後才會回返。

  「因為有件緊急事務要想機宜你稟報?」

  王韶清楚韓岡不是會一驚一乍的性格,他回來得這麼急,那當是一件大事了:「什麼急事?」王韶追問著。

  韓岡便把仇一聞的黨項弟子被竇舜卿下獄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向王韶說了一通。

  王韶隨即陷入沉思,韓岡的行動已經明確的向他做出了暗示,他很容易就看穿了韓岡到底想說些什麼。

  他的言下之意,讓王韶覺得匪夷所思,竇舜卿至於用這個策略嗎。「玉昆,你這是不是誤會了?」

  「不知竇副總管說秦州只有荒田一頃四十七畝,是不是誤會?」韓岡立刻反問。

  不管是真是假,先把罪名栽給竇舜卿再說,不然怎麼請得動王、高二位?若無必要,王韶和高遵裕都不願跟竇舜卿打交道。但看到竇舜卿都欺上門來了,他們卻沒有不還手的道理。正好竇副總管本有前科,不由得王韶不信。

  王韶沉吟著,過了一陣,他問道:「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竇舜卿這是挖坑陷人。只要我不踩上去就行了。」韓岡接著話鋒一轉,「但仇老曾有助於我,此事雖小,我卻不能不報。所以想請機宜跟高提舉說一聲,請他出面把仇老的那個弟子救出來。」

  韓岡知恩圖報的想法,王韶倒是很讚賞。而且竇舜卿能害他王韶,能害韓岡,卻不能害了高遵裕。讓高遵裕出面,竇舜卿也只能乾瞪眼。

  王韶隨即將高遵裕請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韓岡的分析跟他一說,高遵裕毫不懷疑的相信了。竇舜卿曾經陷害過王韶,高遵裕也道這事他做得出來。

  太后的叔叔沉吟著,自家的事老是被人阻著讓他很是心煩:「總是讓竇舜卿之輩算計來算計去,也不是個事。雖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不懼他半分。但有千日做賊的故事,卻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照我說,還不如辛苦玉昆一次……」

  韓岡的臉色為之一變,心道『該不會……』

  果然,就聽高遵裕道,「……將計就計,讓竇舜卿自食苦果。」

  『麻煩了。』韓岡暗自叫苦。王韶和高遵裕可能的反應他都有預測過,將計就計反過來害竇舜卿一下,也是可能性之一。而且還很高,因為王韶和韓岡此前對付向寶的手段,也可以歸入將計就計的這一類。

  但韓岡可不喜歡這一手。
  
  高遵裕看到了韓岡的臉色,他笑道:「玉昆你是不用擔心的。有你此前的功勞,天子不會相信竇舜卿的話。竇舜卿想做的,也不過是把你弄進大獄,好好的教訓一番。等回秦州,你就住進我家去,有我保著,看他怎麼抓人。」
  
  「仇老已經七十多了,可吃不住牢獄之災。」

  「跟你一樣,我也會保他的。」高遵裕答應得很快,但韓岡在他臉上沒看到半點誠意。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6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六)

  烈日高照,除了躲在樹蔭裡得意的歡叫著的夏蟬,就只有藉水的水流聲嘩嘩不絕的響著。道邊草木的葉子都在烈日下蔫了下去,但沿著四丈寬的官道,迎面走來。

  他們雖然人數不多,裝束更是五花八門,但氣勢昂然,儼然一支勝利之師。高高舉起的旗幟比起路邊蔫掉的葉片要精神許多。而他們所騎乘的戰馬,大概是受到主人心情的影響,各自踏著輕快的步伐。路邊悅耳的流水聲是歡快的進行曲,為他們的前行做著的伴奏。

  在夏日艷陽下,越過隴城縣城與秦州州城之間的三十里地,兩名秦州西路蕃部提舉所率領的隊伍卻沒有半點疲累的模樣。高遵裕臉上的笑容也隨著他們離秦州越來越近而更加燦爛,完全不在意從額頭上滾滾留下的汗水,這樣的笑容一直持續到他看到空空落落的秦州東門。

  青唐部在渭水邊勝利的消息,應該早在三四天前就抵達秦州,而王韶他們的行程也應在兩天前送到秦州州衙之中。但理應迎接凱旋大軍的官員們,卻一個也沒有出場。空空蕩蕩的城門前的道路上,只有知了在叫著。

  高遵裕的臉一直黑了下去,掛得老長,而王韶卻是開懷大笑,韓岡也是輕笑了兩聲,對高遵裕道:「他們氣急敗壞了。」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心胸如此,此輩不足慮。」

  李師中現在還坐鎮在隴城縣。在王韶他們駐紮在隴城縣的昨日,李師中是隨便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往北去視察水洛城了,正好避過得意洋洋的王韶和高遵裕。

  而留守秦州城中的竇舜卿則是又病了,秦鳳路兵馬副都總管總是病得很及時,又痊癒得很及時。他的健康狀況只跟局勢有關,情況不對就縮頭做烏龜的本事,也只有他這個世家弟子,才能玩得這般嫻熟流暢。

  至於向寶,他杜門不出已有多日,倒不是因為不想看到王韶和韓岡他們得意的那張臉。秦鳳都鈐轄即將調回京中的傳聞已經在秦州城中傳揚開了,秦鳳路的官員們都是現實得很,就等朝中發來的公文證實,對向寶發出命令都是採取拖延無視的態度。這種情況下,向寶也只有選擇關起門,在家扎王韶、韓岡的草人。

  王韶和韓岡對此早有所料,他們過往的經歷已經告訴他們今次會受到什麼樣的接待。但高遵裕不同,他對這般無禮的待遇毫無心理準備,正在興頭上卻被當頭澆了盆冰水。心頭卻並不是發寒,而是一陣難以遏制的邪火。

  「等到朝廷封賞下來,就可以讓李、竇二位好好看看了。如果那時他們還在秦州城的話。」

  韓岡越來越看不起李師中、竇舜卿之輩,心中狹窄的模樣讓人發噱,如果換作是自己,笑著上前親切擁抱都沒問題,何況出城說些恭維話?

  他又回頭看看青唐部的兩支隊伍,無論俞龍珂還是瞎藥,神色都起了點變化,也不知他們有沒有看出問題。他提醒著王韶和高遵裕,「機宜、提舉,不能讓得勝歸來的將士在城外久等。」

  王韶立刻會意點頭,「不用理會他們這群雞腸鼠肚之輩,大張旗鼓,讓全城都知道,王師得勝而歸!」

  ……………………

  在城中安頓隨行蕃部近三百人的隊伍,是個不小的麻煩。秦州軍中排在前三的人物都擺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弄得下面也是有樣學樣,但最後把高遵裕這張虎皮拉了出來,韓岡還算輕鬆的解決了這個問題。

  仔細挑選了得力的吏員,讓他們好生招待這群立了功的蕃人。又跟俞龍珂和瞎藥打了招呼,請兩人約束一下他們這些不懂禮數的手下。韓岡倒不怕俞龍珂和瞎藥現在還能鬧出什麼事,已經到了自己的地盤上,一切都由不得他們。但他們手下的一群蕃人,卻都不是省事的主,如果在秦州做下渾事來,李師中的彈劾就又有好題材了。

  「本官已經下令讓人在營地外好生護衛,防止有人騷擾貴屬。族長你完全可以放心自己的安全。」

  同樣的話,換了個人稱,韓岡又對瞎藥說了一遍。

  不過兩人都是聰明人,都知道宋人對他們這些蕃人的顧忌,也清楚韓岡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說這番話:「韓官人放心,不會讓官人為難的。」

  韓岡自營中出來,沖在外面領了一隊騎兵的王舜臣點了點頭,「這裡的一切都拜託王兄弟了。」

  王舜臣對韓岡拱了拱手:「三哥放心,不會讓他們鬧起來。」

  韓岡笑了一下,走進了,反手用手指對身後的營盤一指,「有機會多表演一下你的箭術,給他們每一個人的都好好見識一下。讓這些蕃人知道,秦鳳路除了劉昌祚,還是有個堪比李廣的神箭手的。蕃人都是畏威而不懷德,不要怕衝突,只須小心不要弄出人命。出了事,我會幫你的擔著。」

  王舜臣連連點頭,韓岡讚了他兩句,讓他聽得渾身都舒坦。他呲著牙笑著:「三哥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俺肯定會好好跟這群蕃子談談心的。「

  把蕃部的事處置妥當,向王韶、高遵裕稟報過,韓岡又想起他自己手邊的事來。

  仇一聞已經被高遵裕惦記上了。現在高遵裕正恨著竇舜卿,任何能讓副都總管不痛快的手段,他都不介意用上一用。
  
  高遵裕不是心胸寬廣的人,以韓岡這些天來對他的瞭解,新任的蕃部提舉跟李師中、竇舜卿都是一路貨色。對功勞很貪,對責任則無心負擔,而對他人的不敬,卻是狠狠的記在心底,想著等到時機就去報復。

  韓岡不能眼睜睜的看著高遵裕去玩他的小手段。就算不能把仇老郎中的徒弟救出來,也不能讓仇一聞也跟著陷進去。對於高遵裕玩著陰謀詭計的手段,韓岡並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但弄到跟自己有交情的人身上,韓岡卻不能忍受。

  把仇老頭子安排到自己的家中,讓嚴素心和韓雲娘好生款待。韓岡便想問一下這裡的地頭蛇,仇老郎中的弟子現在的情況究竟如何,還有這件事,仇一聞到底說得是真是假——不是說仇一聞說謊,而是同一件事,不同人持有的看法都不同。誰也不能保證仇一聞說的事情,不是被他的立場所扭曲。

  他找來李小六,吩咐道:「你速去把王九和周寧都叫來,說我有事問他們。」

  王九、周鳳已經在成紀縣衙做了半年多了,縣中內外的一應事務都已經熟悉。而他們與州衙吏員之間,多少也應該有些交情了。要詢問州獄中事,少不得要通過他們。

  州衙所在的縣治,知縣都管不了城中之事。州城內的大小事務,都是由州衙處理。就如成紀知縣,他就只能管轄秦州城外的成紀縣轄區,對城墻以內,卻沒有插足的餘地。

  仇一聞的弟子是在城中為竇舜卿的重孫診治,那他現在的位置,只會位於州衙大獄之中。而韓岡雖是在州衙內做事,但經略安撫司與秦州是兩套班子,只是統領兩套班子的是李師中一個人罷了,而兩邊下屬的官員,都是互不干涉。也只能希望那幾個被他安插在成紀縣衙中的釘子,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很快,王九和周寧來了。他們見了韓岡,就立刻恭喜他又立新功。而韓岡不說廢話,直說道,「今次請你倆來,倒是有樁事要問你們。」

  ……………………

  竇舜卿這幾天心情正不好,在院中的樹蔭下坐著,死板著臉,兩個婢女不斷的搖著扇子,也沒能扇去他心頭的火氣。

  日後快近天頂的時候,竇舜卿的長孫從院外進來,向他行禮請安。

  「怎麼才回來?昨夜到哪兒去了?!」竇舜卿看著孫子青黑色的下眼圈就氣不打一處來,「你親兒子死了,也不見你難過一下!鎮日的往青樓裡跑,也不好好讀點書出來!」

  「死了再生就是了,也不是生不了。」竇解對死了個兒子毫不在意。只是他看著竇舜卿的臉色沉了下去,連忙轉口道:「給幺兒治病的那個黨項郎中肯定是西賊內奸,奉了西賊的命要害我們一家。」

  竇舜卿有些疲累的擺了一下手:「這事就隨你去做,別把事情鬧大。」

  「怎麼能不鬧大?」竇解這時神秘兮兮的湊到自己的祖父耳邊,「大獄裡的黨項郎中是個叫仇一聞的遊方郎中的弟子。而仇一聞,如今卻是一直都在幫著灌園小兒弄什麼療養院,在軍中收買人心。任用西賊奸細的師傅,韓措大這究竟是安得什麼心?」

  竇舜卿眼定定的盯著自己的孫子,一個字一個字的問著:「這事是誰告訴你的?!」

  「是孫兒打聽來的。」

  「胡說!」竇舜卿對自己的孫子哪還不瞭解,他能打聽青樓裡的頭牌花魁喜歡什麼顏色的肚兜,卻不會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半點。

  「管他是誰說的。能把那個灌園小兒整治一番,豈不是一樁美事。把他弄進大獄裡好生料理一頓,說病死也就病死了。種家的人都能瘐死,還怕弄不死個灌園措大?」竇解扭著手獰笑起來,「這也能讓人知道爺爺的手段。」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7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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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聲脆響。竇解唇角的猙獰笑意還未收起,便被竇舜卿的一巴掌給打歪了嘴。他捂著右臉,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著自己的祖父。

  竇舜卿狠狠收回手,又劍指指著竇解鼻子,怒聲喝罵:「小畜生,你這是給人當刀使還不知道!要是能這麼容易就把灌園小兒弄進大獄,向寶能不做?他給王韶、韓岡欺了多少次,可他直接動了韓岡一下?他是武將。我也武將。可那灌園小兒可是文官!」

  他一個武將把文官關進大獄?!是嫌御史台裡的那些烏鴉太清閒了嗎?

  國朝左武右文,文官斬武將天經地義,若是反過來,武將囚了文官,那就是通了馬蜂窩。那時候,文官們可不會管什麼黨爭政爭了,壓制武將的跋扈才是大節。

  狄青領兵平儂智高,歸入他帳下的文臣數違軍令,狄武襄都不敢動一下。竇舜卿雖自視甚高,也不覺得自己能跟當時領軍在外的狄青比權勢。

  竇舜卿斜睨著自己的孫子,看著這小畜生,心頭就是一陣火發。隨隨便便就聽信人言,也不好好想想,當真要害了全家,「說!到底是誰把這些話教給你的?」

  看著祖父鬚髮怒張,竇解給嚇得臉色發青,囁嚅道:「……是個叫王啟年的小吏。」

  「小吏?!騙鬼去!」竇舜卿霍的站起身來,抬腳就把孫子踹得老遠,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表現出了一名武將的靈活身手,「都這時候了,你還敢騙我!」

  竇解嚇得更是厲害,一翻身,端端正正的在地下跪著,涕淚橫流的哭喊道:「真的是王啟年,真的是王啟年,孫兒不敢欺騙爺爺!」

  竇舜卿看著孫子的神情不似作偽,心知應該說得是實話,他不耐煩的叱罵道:「從今天開始,不許你出門半步。若敢違命,看我不打斷你的兩條腿!」接著又重重的一拍石桌,一聲暴喝「滾!」

  竇解連滾帶爬的瘸著腿出去了,竇舜卿餘怒未消,他在石桌上端起一碗涼透了的香薷飲子,正待要喝,卻想起來兩名給他打扇的婢女從頭到尾看到了方纔的這場好戲。

  竇舜卿回過頭,冰冷的眼神掃過。兩名婢女還算聰明,連忙跪下,身子微微顫抖著等待著他的發落。

  「……方纔的事不許說出去,否則拿家法杖死爾等。」竇舜卿威脅了兩句之後,一揮手,「你們下去!」

  婢女忙叩頭謝了竇舜卿的恩典,站起身急急地出去了。

  院中只剩竇舜卿一人。午後的陽光熱辣辣的射在地面上,熱浪滾滾,暑氣逼人。沒了身後扇來的涼風,短短片刻,竇副總管已是汗流浹背,而他的心情更是煩躁。

  他的這個孫兒也不知受了誰的攛掇,竟然在他面前出這等餿主意。說是一個小吏的建議,這竇舜卿可半點不信。一個小吏哪有此等心術,肯定是受了誰人的指派,來誆自家的孫兒。

  竇舜卿心不在焉的一口口喝著冰涼的香薷飲子,就算喝乾了,也沒有發覺。端著茶盞靠在嘴邊,他心中卻在計較著。站在王啟年背後的,究竟向寶還是李師中?

  現在秦州城內,跟王韶結下解不開的怨仇的,除了他們兩個也不會有別人了。

  他們打得也真是好算盤,讓自己出頭跟王韶再鬥上一場,他們卻站在後面看熱鬧,撿便宜。

  想讓我出頭為你們火中取栗?竇舜卿瞇起了眼,眼角紋路深深。

  那個灌園小兒已經立下了這麼多的功勞,就算他誤用了西賊奸細,也不過斥責兩句,罰個半月一月的俸也就過去了。怎麼也治不了重罪,最多是在獄中關個兩天就了不得了。

  而且指稱沒有治好自家重孫的黨項郎中就是西賊奸細,這件事在秦州處理掉並沒問題。但若是鬧大了,讓王韶和高遵裕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傳到京中,卻會變成一個笑話,怕是會惹怒天子。

  不過竇舜卿轉過來一想,如果不是讓他來動手,這個計劃其實也不差。因為本來的目的就不是把韓岡治罪,而是把他治死。

  韓岡看著高大健壯,但聽說他半年多前才得過一場大病,躺在床上也是半年,元氣不是這麼好回復的。把韓岡弄進大獄,只要把他關個幾天也就夠了。獄中動點手腳,出來就只剩半條命,活不了幾天。

  換作是李師中,當能名正言順的將其弄進獄中。

  竇舜卿想了想,覺得把這事轉給李師中也不錯。正好試探一下他。就看著秦鳳經略使是不是幕後的主使了,如果不是,他應當對這個計策感興趣的。

  ……………………

  王九和周寧畢恭畢敬的垂手站在韓岡面前,腰背謙卑的微微彎著。經過了這麼多事,韓岡在秦州的威名日盛,兩人在他面前不敢有絲毫不恭。

  尤其是今次聽說他領命說服青唐部的蕃人出戰,斬首一千一百多級,憑借如此的戰功,眼前的這位韓官人,肯定又要加官進爵。早早的抱上的粗腿眼見著越發的粗壯起來,王九和周寧的心中也是興奮不已。
  
  他們的想法都在臉上寫著,韓岡也都看在眼裡。既然兩人都已經打定主意在自家門下作牛作馬,就沒必要跟他們說廢話,韓岡直接問道:「爾等可知近日竇副總管家將一個郎中送進了大獄?」

  「這事小人知道。」王九和周寧一齊開口。

  「知道就好!」韓岡滿意的點了點頭,兩人果然在州衙中有些關係,「你們就把你們知道的一個個說來。」

  「竇家這件事做得不地道。」這次周寧搶先一步,「竇七衙內的不過死了個么兒子,就把郎中綁著送進了衙門裡。說是要告他妄改方藥,詐取錢財,聽說還硬是要將那個郎中絞了,祭竇副總管的重孫子。」

  「現在秦州城裡的人也都說竇家實在太跋扈了一點,哪個郎中能拍胸脯說自己沒醫死人過?真有這本事,也能做第二個孫真人了。俺渾家這些年一共生過三個,就一個小二活下來了,俺也沒說把郎中拉去衙門裡報官。」

  「其實這就是竇七衙內要出一口氣。自竇副總管來到秦州,竇七衙內在街市上橫行霸道,已經鬧出不少事來,有他爺爺在,秦州城中也沒人敢惹他。

  今次他麼兒重病,先請的幾個郎中知道竇七的為人,全都不敢下針開方,搖著頭就走了。偏偏就那個郎中不知進退,開了藥,也施了針,可是竇家的麼兒還是死了。

  正好這個背時的郎中還是個黨項人,跟秦州城裡的其他郎中都沒什麼來往,說綁了也就綁了,也沒人願為他出頭。」

  「啊,對了!」周寧突然叫了起來,他想起了一件事,「這位黨項郎中據說是仇老的弟子,靠著仇老的面子,所以他的醫館才能在秦州城中開張。」

  「我問得不是這些。」聽著兩人說了一通,韓岡搖了搖頭。他想知道的不是這些傳在外面的留言,而是藏在內裡的隱情和伎倆,「你們可知最近有誰去獄中見了他?」

  王九和周寧對視一眼,一起朝韓岡搖頭,「這個卻是不知。」

  周寧這次又搶先一步,他對韓岡道:「請官人給小人兩個時辰,小人很快就給官人打聽回來」

  「俺一個時辰就夠了。」王九像是在跟周寧競價,一下就把價錢喊低了一半。

  「小人其實也只要一個時辰!」

  「好了。」韓岡不耐煩的說著,「你們一起去!快點把事給問回來。還有……要小心一點。」

  兩人會意,一齊開口道:「官人放心,小人絕不會說是官人要小人來查問的。」

  周寧和王九急著走了,各自去發動他們的關係,為韓岡打聽消息。

  「仇老怎麼樣了?」韓岡回頭問著。韓雲娘便從小廳的側門走進來。方才廳中有外人,小丫頭也不便拋頭露面。

  「仇老爺子已經睡下了。」韓雲娘答著話,手上則是端著一杯解暑的酸梅湯,遞給韓岡,「這是素心姐姐做的,用井水冰過了。她現在正在廚房裡,說是三哥哥你奔波勞累好些日子,要為三哥哥做一些補身子的菜。」

  韓岡眉頭挑了一下,這都叫起姐姐妹妹了?看起來嚴素心和韓雲娘的關係已經處得很不錯的樣子。

  笑著接過茶盞,立刻從指尖處流過一絲冰涼。素色的瓷面上凝著一片細細的水珠,還沒喝下去就解了韓岡一身的煩熱。揭開蓋子,喝下一口酸酸甜甜的湯水,冰澈的清爽感覺從喉間一直傳進腹中。

  韓岡長長的歎了一口氣,只覺得還是在家的好。只恨總是有人不肯讓他清閒下來。

  見著韓岡剛剛回家,就忙著把人招來問話,忙得不可開交的模樣。韓雲娘很乖巧的走到韓岡身邊,蹲下來幫他捶著腿,揚起小臉問著:「三哥哥,出了什麼事?」

  韓岡抬手輕撫著雲娘的頭,髮絲柔柔細細,像是在摸著一隻可愛的小貓,他輕輕笑著:「沒什麼,只是一些跳樑小丑不肯下台,想強留在台上多翻上一陣子罷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8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八)

  【第三更,求紅票,收藏。又遲了一點,真不好意思】

  王啟年戰戰兢兢的跪著,頭也不敢稍抬。可背上依然傳來一陣沉甸甸的壓力,被秦鳳路兵馬副都總管盯著,就像有一塊千鈞巨石壓著,讓他連呼吸都艱難了起來。

  見著王啟年心驚膽戰的模樣,竇舜卿則是益發的不信給自己家的七哥出主意的會是這樣膽小如鼠的小人物,他身後肯定是有指使者!

  竇舜卿慢吞吞的喝著茶,讓王啟年跪了好一陣。他才放下茶盞,慢悠悠的說道:「你倒是好膽!」

  王啟年將臉貼在地板上,連聲說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王啟年的膽子有時大,有時小,端得要看情況和面對的是誰。在對百姓敲骨伐髓、以及鑽官府空子的事情上,他是膽大包天,而在動動手指頭就能送他歸西,而且根本不須擔心罪名的竇舜卿面前,王啟年則是膽怯如雞。

  不過到了這時候,他還是不明白,竇舜卿找他究竟為了什麼?

  今早他去衙門時,被龍干橋邊的郭鐵嘴叫住,說他今天印堂發黑,必有災厄。王啟年聽了,就一腳踹翻了算命攤。但現在他後悔了,早知有這檔子事,就該耐下性子問問該怎麼禳解才是。

  「你給我家七哥出的倒是個好主意。」竇舜卿的聲音依舊慢吞吞的,卻說得王啟年一愣,難道是為他前日為竇解出謀劃策,對付韓岡的事?

  竇副總管說完上面兩句,猛然間一拍桌,怒聲喝問:「說……究竟是誰指派你來的?!李師中還是向寶?!」

  王啟年幾乎被嚇破了膽。哪有什麼人指派!

  竇七衙內看韓岡不順眼,自己不願動手,卻找他這等小人物作伐。王啟年也不願動手,但竇七衙內總是催他,最後他被逼得實在沒辦法,正好看到被關入獄中的黨項郎中,還有去大獄探他的仇一聞,順便又聯想起韓岡和仇一聞之間的關係,才隨口出了個主意。

  「沒有,沒人指派小人。全是小人自個兒想出來的。」王啟年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若是說他出的計策是受人指使,那他接近竇解就是別有用心,心懷鬼胎,而不是單純的出了個餿主意,保不準竇舜卿或是竇解就會因此殺他洩憤。

  「你認為本帥會信?」竇舜卿冷笑一聲,又提醒王啟年,「別隨口說一個人出來,現在還跟王韶過不去的,城裡可就那麼幾個。」

  王啟年頭腦都亂成了一團漿糊,這到底什麼跟什麼啊?真是冤枉。沒有別的選擇,他也不敢冒險,「小人出得餿主意,實在該死。但要說小人受人指派誆騙七衙內,小人也沒那個膽子。」

  說完,便砰砰砰的磕著響頭,為救自己小命,他磕得煞是誠心,沒兩下,腦門上就見了紅。

  竇舜卿眼皮也不動一下,不論王啟年怎麼推脫,他其實已經認定他是受人指派,而且必然是李師中和向寶中的一人。不過既然王啟年是李師中或是向寶的手下,就不好做得太過分,要不然,以竇舜卿的脾氣,直接把王啟年給杖斃在堂下。

  「算了,本帥也不逼你了。」竇舜卿送了口,「本帥只問你一句話,是不是李師中?」

  王啟年猛搖頭,這罪名,他怎麼也不敢栽到李師中的頭上。

  竇舜卿坐了回去,仰頭看著頂上的房梁,「原來是向寶啊……難怪。」聲音越來越低。

  而王啟年卻是越發的心驚肉跳,

  怎麼都給認定了?難道今天當真要歸位。

  ……………………

  半個時辰後,王啟年晃晃悠悠的從竇府裡被趕了出來。走出竇府大門,市井喧鬧伴隨著熱浪迎面而來,讓他明白自己還活著。不過連王啟年他自己,都弄不清為什麼竇副總管沒有殺他,而且還賞了他一餅銀子。怕不有三四兩中,拿去金銀鋪中,好歹能換回十足貫的大錢。
  
  抬手摸了摸脖子,還是完整的。王啟年長舒了一口氣,雖然今次吃了一番驚嚇,而且到現在還是糊里糊塗,但在竇舜卿面前混了個臉熟,又得了賞賜,好歹也算是靠山了。這番驚嚇,吃得也不算虧本。

  「王大哥!王大哥!」

  王啟年出了竇府所在的大街,正要回自己家去,卻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回頭一看,卻是在成紀縣衙中做事的王五。算是熟人,卻沒什麼交情,而且聽說他還是因為韓岡才被調到縣衙中做事的,王啟年現在還不想跟他打交道。

  不過王五轉眼間已經跑到他的面前,王啟年也只能堆起笑臉:「怎麼是王五兄弟,今天不用當值嗎?」

  王五卻不聽王啟年在問什麼,拉起他的手:「今天有貴人在前面請王大哥,還請王大哥賞臉。」

  「什麼貴人?」

  「王大哥去了就知道了。」王五說著,就硬拉王啟年往路邊的一家酒店走。

  沒頭沒腦的王啟年怎敢去,跺著腳往後退,卻有撞到一人,回頭一看,卻是他更熟悉的王九。

  王九上來架住王啟年,笑著道:「王大兄弟,還是去了再說。」

  王啟年幾乎是被兩人押解進了酒店。夏日的午後,小酒店中生意並不好,只有一桌有人。他看過去,兩個站著的伴當,也是成紀縣衙的衙役,而且還是同族兄弟——周寧和周鳳。客位上的是機宜王韶的隨從楊英,而坐在主位上的卻是他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韓撫勾!」王啟年驚道。

  剛才還在竇舜卿府中說起韓岡,自己又是出了要害他的主意。現在見到本人,心中免不了就有些發虛。但一想到自家身後已經有了竇舜卿這座三山五嶽一般的硬靠山,他的膽氣就壯了很多。

  王啟年主動上前行禮:「不知韓撫勾喚小人過來,究竟是有何訓示?」

  「究竟是為了什麼,王啟年,你自己心中應該最清楚!至少不是請你喝酒來著。」韓岡說得很直接,聽到王啟年被叫入竇府,他沒心思再雲山霧繞的試探。
  
  「看撫勾說得,小人還真是不清楚。」

  王啟年抬起頭,毫不退讓的跟韓岡對瞪著。他在竇舜卿面前嚇得瑟瑟而鬥,那是因為小命給人攥在手上,但從九品可不像竇舜卿那樣,杖死吏員也可以若無其事。

  韓岡雖然凶名外著,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酒店中,他也沒什麼好怕的。真的有事,躲到竇府裡去就行了,何況這個灌園小兒又沒幾天好蹦達了。

  韓岡看著王啟年膽氣甚壯的模樣,心中一片雪亮。他冷笑著,右手搭在桌上,中指輕輕的扣著,噠噠的單調聲響中,他緩緩說道:「西門李成衣家產爭奪案;劉十五殺人案;宗孝坊縱火案;熙寧元年元月雪災所耗賑災款項的賬簿……王啟年,這些年你把架閣庫中的卷宗賣掉了多少,燒掉了多少,又瞞下了多少,要不要我一件件的數給你?」

  王啟年聽著韓岡一件件的數著他過去做下的好事,聽到一件,身子便抖上一下,臉色也是灰白了下去。心中一陣發慌,灌園小兒什麼時候把這些事給翻出來了?只是聽到最後,他卻不抖了,笑了起來:「這些事牽扯甚多,撫勾你還是要慎重啊。」

  「所以當本官把這些事揭開來時,你多半會在獄中被個土口袋壓上個一夜半夜,上不了公堂。」

  王啟年搖頭,搖得很慢,卻很堅定:「小人什麼都不知道!」

  「竇舜卿保不了你。」韓岡瞪著王啟年,冰冷的說著。見著王啟年不為所動,表情遂軟了下來,搖頭歎道:「算了。本官知道你嘴上有門閂,什麼都不會說的。」

  王啟年聞言,笑意便爬上了臉,衝著韓岡作揖:「那小人可以走了嗎?」

  「走?」韓岡臉色一冷,喝道:「架住他!」

  王啟年還沒反應過來,旁邊的四個縣衙衙役一起動手,將他牢牢架住。雖然不是專管捕盜的快手,但王五他們也頗學了兩招,摁住手腳,讓王啟年一動也動不得。

  「韓岡,你這是做什麼?!」王啟年臉色煞白,用力掙了又掙,連禮節也不顧了。心中發慌,難道郭鐵嘴今早說得災厄,是印證在現在,而不是竇府中。

  「既然你嘴上不肯說,我直接問你的心好了。」韓岡走到王啟年身邊,盯著他慌張的眼神:「你知道嗎,平常的時候,心跳脈搏都是很平緩的。不過一旦說謊,心跳就會快上一點,而脈搏也會變化。嘴能說謊,但心卻是說不了慌。」

  王啟年心慌了,嘴卻是硬著:「胡說八道。」

  韓岡伸手搭上王啟年的右腕,「本官可是不是在胡說,你忘了我是什麼身份?」

  王啟年的臉色變了,連旁邊的幾個人都是一副恍然的模樣,「原來如此!」楊英在旁邊點著頭。

  韓岡三根手指搭在王啟年的手腕上,做著把脈的動作,開始提問:「昨天你見過竇七衙內沒有?」

  「有又如何?!」王啟年厲聲瞪眼。

  「不要說話!」韓岡一皺眉,「我只問你的心就夠了。」他又對王九道,「如果他再亂叫,就堵上他的嘴。」

  王九點頭應了,韓岡再次發問:「方纔你是不是見了竇副總管?」

  王啟年扭過頭,不搭理。

  韓岡卻不管他,仍是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問著,都是些尋常問題,有的他心中有答案,有的他也不知道答案。

  王啟年一直閉口不言,問題聽得多了,身體和神經也漸漸鬆懈下來。韓岡看在眼裡,眼神突的一變,唯一要問的問題厲聲問出了口,「利用關在大獄的那位郎中來害我,竇副總管已經打定主意了吧?!」

  王啟年身子猛然一顫。他這一動,不但是韓岡,連其他人都知道了真相了。

  「好狗膽!」楊英拍案大罵。王五周寧他們手上也是一陣用力,勒得王啟年齜牙咧嘴。

  「看來是真的了。」韓岡嘿嘿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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