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97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19
第11章 五月鳴蜩聞羌曲(九)

  【第一更。終於達到五十九萬字了,離俺承諾過的兩個月六十萬字之差一步。俺說話算話,各位兄弟也該給個表示吧?】

  「果然是針對於本官的。」

  韓岡也沒想到竇舜卿把仇一聞的徒弟關進大獄,真的是個針對於他的陰謀。對於早前陰謀論式的猜測,雖然在王韶、高遵裕面前說得煞有介事,但他實際上只是抱著有備無患的態度。在韓岡的判斷中,除非自己親自從大獄中撈人,才會點醒李師中和竇舜卿,把他和西賊奸細聯繫起來。

  也幸好韓岡有著有備無患的想法,他讓王九、周寧去外面打聽關於此事的消息,才聽說了竇解和王啟年一起去過大獄的事情。竇解死了兒子,他本人去大獄發洩一下憤怒很正常,但王啟年跟著去就不對勁了,他是在勾當公事廳裡聽差,跟監獄毫無瓜葛。

  韓岡當時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又讓王九、周寧找人去盯著王啟年。而就在一個時辰前,他收到急報,王啟年被招進了竇舜卿府。如此一來,王啟年在其中的作用幾乎就是坐實了。

  韓岡行事向來直接,從王韶身邊借了楊英做個見證,等王啟年走出竇府,就將他強行請來一審——小酒店的掌櫃和小二也都是王五的熟人——一切便是真相大白。

  「竇副總管的關照,還真是讓韓岡受寵若驚啊……」韓岡低下頭去,冰冷的眼神掃過王啟年驚慌失措的臉。

  王啟年縮著頭,眼中儘是畏懼。他被韓岡的手段嚇到了,診脈辨謊,韓岡露出的這一手,他是聞所未聞,但確實把真相給辨了出來。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自己為竇家出主意陷害韓岡的這件事被他本人察覺,如果給眼前的這位心狠手辣的韓三官人發現了,自家的小命丟了不算,說不定會把家裡人全都連累進去。

  王啟年的恐懼,在韓岡的意料之中,任誰被人看透了心底,都是會害怕的。但動用了孫思邈弟子這個虛假的身份,卻讓韓岡有些擔心著日後的麻煩。

  靠著測量脈搏,來判斷言辭真偽,或是事實真相,韓岡只在後世的小說和電視中看過。即便真的存在,那也是傳說中的神技,他自己是不可能有這等本事的。

  但通過言語、行動來製造壓力,突破對手的心理防線,韓岡卻是行家裡手。何況他又是傳說中的藥王弟子,更是為表演加分不少。他的這一番精彩演出,由不得人不信。當王啟年閉口不言,以為可以讓韓岡無所施為的時候。韓岡卻奇兵突出,揪出了真相,連旁觀的楊英以及王九等四人都驚得發怔,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韓岡問著,並示意王五他們把王啟年放開。

  王啟年一被放開,便向後連退數步,只想離韓岡遠上一點。但他被押著久了,手足酸軟,被周寧伸出腳尖在後一絆,卻跌了個四腳朝天。

  在哄笑聲中王啟年爬了起來,心中的羞惱一時間讓他忘記了害怕,強咬著牙堅持道,「小人……小人什麼都不知道。」

  「你還嘴硬!」楊英在旁邊狠狠的拍著桌子,只是他的相貌沒有王舜臣和趙隆那樣的威懾力,不然王啟年又得摔上一跤。

  韓岡也是不耐煩了,直言道:「不要以為本官會顧忌什麼。以我今次在古渭立下的功勞,抵消非刑而殺的罪名,已經綽綽有餘了。王啟年,你是不是要賭一賭我敢不敢把你亂棍打死在官廳上?」韓岡身子傾前,「就像黃德用,就像陳舉,當然還有向鈐轄,還得包括那些蕃人。王啟年……你想學著他們一樣,賭我的手段嗎?」

  王啟年在韓岡身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隨身而來的殺機。韓岡雖然笑得更為平和恬淡,但眼底的殺機,讓他不寒而慄。

  王啟年張了張嘴,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來。韓岡和竇舜卿兩個他都不敢得罪,一隻螞蟻夾在兩隻大象之間,就算韓岡這頭大象比竇舜卿要小上許多,但對王啟年來講,都是可以輕而易舉就毀了他的大人物。

  是君子不吃眼前虧,還是為竇舜卿盡忠到底,王啟年猶豫著。

  韓岡此時卻在心底喊著丟人。為了逼出王啟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他方纔的一番話,就像是市井潑皮老大在威脅對手,一點士大夫的風度都沒了,實在是有傷臉面。

  『算了,換個手段好了。』他想著,便送了口:「也罷,你既然不想說,那我也不逼問你了。」

  韓岡此話一出,王啟年便是心驚膽戰,周寧、王九摩拳擦掌,又要上去把他夾起來。但韓岡這時又說了,「王啟年,你可以走了。」

  王啟年和楊英他們五人一樣都愣住了,韓岡的話讓他差點懷疑起耳朵來。但轉眼他就反應過來,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點頭。他驚嚇了許久,差點膽都要被駭破掉,聽到韓岡的話,他轉身就往外走,也忘了禮數。

  王啟年走得急,幾步就跨到門口,正要跨出門去。就又聽到韓岡在後問道:「這個主意是你出的吧?」

  韓岡的話從身後傳入耳中,正準備慶祝逃出生天的王啟年,頓時如五雷轟頂,渾身就是一抖,腿腳一下都軟了,連忙扶住了門框方才站穩。

  「原來真的是你啊……」韓岡拖長了聲調,這當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過是心血來潮,順口問了一下罷了,「你這是何苦來由?」

  「你這狗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當真是不要命了。」楊英也被驚到了,「韓官人也是你能算計的?」

  被拆穿了藏在心底裡的秘密,王啟年這下不敢走了,陳舉一黨的下場,剎那間就在他腦海中走馬燈一樣的如風旋轉,被凌遲的,被斬首的,被絞死的,被流放的,還有被韓岡親手殺掉的,哪一個有好結果?還有都鈐轄向寶,還有吃了虧卻始終報不了的竇七衙內。

  王啟年狠狠罵著自己,他早前真是糊塗了,身後站著的可是西北江湖中傳說的破家滅門韓玉昆!

  他一下轉過身,撲過來抱住韓岡的腿,哭喊著,「韓官人,韓官人,這真的不關小人的事,小人也都是被逼的啊……」

  ……………………

  韓岡站在秦州大獄之外。這座監獄其實就設在州衙之中,全部是用青石所壘就,裡面關著的都是些待審的囚犯。而審判過後,有的受刑,有的被流放,還有的被送進各地牢城,充作工役。都不會留在大獄中。

  他已經從王啟年那裡聽說了事實真相,卻在想著自己的廟算之才,還是比不上傳說中的那些名帥。前面自己只算到了大方向,而細節方面卻多有錯誤,尚幸沒有影響到大局。

  『幸好還能來得及就下那個老頭子。』

  韓岡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如果仇一聞是個陌生人,他絕對是不吝犧牲。但仇一聞是幫助過他的,以德報德也是韓岡的堅持。他做事再直接,再狠厲,行事卻也是有原則的,並不是恣意妄為。

  高遵裕已經想著犧牲仇一聞這個在秦鳳路上廣有名聲,又深得軍中禮敬的老軍醫,將竇舜卿給拉下馬。但韓岡不能坐視,此事他已經跟王韶說過了,今次又讓楊英帶話給王韶。

  韓岡的底限在不讓自己陷入危局的情況下,保住仇一聞。這是他的第一目標,除此之外,他得到的都是添頭。

  站在大獄外,韓岡無意進去一次,看一看仇一聞的弟子,只是為防竇、李二人,他就不能走進大獄半步。但韓岡的耳中卻卻到一陣笛聲,聲調有些高亢悲涼,「這是羌笛之聲吧?」他問道。

  「是那個得罪了竇副總管的黨項郎中在吹。」身邊跟著個獄中孔目為他解釋。

  「還挺有興致的。」韓岡笑了一笑,又望了一眼青苔處處的青石高牆,「就讓他多吹一陣子好了。」

  韓岡轉身便走,根本不進大獄中去見人。

  不管竇舜卿在桌面下面做些什麼手腳,韓岡都無意奉陪,他所想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把桌子給掀掉。

  ……………………

  當天夜裡,韓岡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將竇舜卿陰謀的來龍去脈述說了一通。當聽到整個陰謀計劃竟然是一個小吏要搪塞竇家的那個廢物長孫而臨時想出來的,無論王韶還是高遵裕,都是搖著頭表示難以置信。

  而最後,韓岡對整件事的處理,則讓高遵裕感到不快。

  「你讓人送信給竇舜卿了?」高遵裕寒聲問道,他還想用此事將竇舜卿或是李師中從秦州趕走。

  就因為知道高遵裕是這種想法,韓岡才自作主張,不去徵求他的意見。

  「到底寫了什麼?」王韶問道,他很好奇韓岡會寫一點什麼。此事王韶已經從楊英那裡知道,並不是很生氣,韓岡知恩圖報的表現,讓他心中放鬆不少。王韶半開玩笑的對高遵裕道:「不知竇副總管今晚是吐血,還是會中風?」

  「什麼都沒寫。」韓岡卻是沒有回應王韶玩笑的義務,「信封裡就裝了空白的一張紙而已。」

  「這是什麼意思!?」王韶奇怪的問著。曹操送了個空食盒給荀彧,將其逼得仰藥自盡,但韓岡送個裝著空白一張紙的信封給竇舜卿,又是何意?

  高遵裕對韓岡亂了他計劃的自作主張,本是很不痛快,但現在聽出興趣了,「是不是嘲笑他白費心機。」

  韓岡笑著搖頭:「提舉可是猜錯了,根本就沒有任何意思,就讓竇副總管拿著張白紙費神去猜好了。」其實除了紙張以外,韓岡還塞了點石粉進去,算是對後世的一個紀念。但實際上,韓岡真正要對竇舜卿說的話,卻不在信上,「這封信下官是逼著王啟年送進去的。看到王啟年,竇舜卿當是明白此事已經被看穿了,他短時間之內也不可能再有什麼動作……」

  『而下面就該換我來了。』這一句,韓岡並沒有說出來,睚眥必報,向來都是他的優點之一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0
第12章 生平心曲誰為伸(一)

  城南驛中,一隊車馬已經整裝待發。王厚、趙隆站在車馬邊,正與來送行的友人暢敘別情。

  跟他們一起來的張守約因為早一步被任命為秦鳳路鈐轄,已經與兩天前帶隊先走了。王厚之所以多留了兩天,卻是因為前日又被召入宮中,跟天子在新制的沙盤上又演練了一個多時辰——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可見天子對於軍棋的癡迷程度,不下於當初的王厚他們。

  京中近月,三次被召入宮中面聖。這樣的恩典和際遇,除了一些個侍制以上的重臣外,也就是擔任邊地要郡守臣的臣子才有可能有這個榮幸。而王厚以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官,卻得天子垂青,在外人看來絕對是一個異數。。。在城南驛中,他一下變成了眾星捧月的大人物,前來與他結交的官員也是絡繹不絕。

  「王官人,王官人。」清脆的聲音從驛站的門外傳來。

  聽到喚聲,王厚欣然回頭。

  沒錯,他已經不再是王衙內,而是變成了王官人。雖然現在仍稱呼王衙內也還可以,但終究沒有官人中聽。因為在托碩部之事,以及沙盤和軍棋上的功勞,王厚恩受三班奉職,儘管並沒有給差遣,可已經在三班院掛名了。

  王厚整了整穿在身上的簇新的青色官袍,抬頭挺胸,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樣。。。平定托碩部的功勞實在不小,幾百級斬首擺在那裡,托碩部的族長首酋又被送到京中,是當今天子登基以來以來,排在前三的大勝。

  同時又因為沒有動用官軍,少費了國中錢糧,天子對這樣以夷制夷的做法讚賞有加,在官職上並不吝嗇。

  不僅是王厚,跟隨王韶參與此戰的楊英、王舜臣、趙隆都因為此事而得了官身。王韶本人的本官也一下晉了兩階,是為從七品的左正言。而且散官和勳位都晉陞了,一個是正七品上的朝請郎,一個是六轉的上騎都尉,不過這兩個名號全都是虛的,沒職司沒俸祿,僅僅是空名,只是讓官員的頭銜變長,聽起來順耳而已。。。

  也就李信,因為先一步跟了張守約,沒能沾上光。不過張守約如今已經是一路鈐轄,他身邊的人,說不得也會跟著水漲船高。李信現在還沒個官人,不代表以後沒有,也只是一兩年之間的事。

  喚著王厚的人從門外進來,跑得氣喘吁吁,汗水順著髮絲不停的流下來,如初雪般白淨的小臉上一片氣促的暈紅。是個才十來歲、嬌俏的小女孩子。她身後跟著個面容樸實的漢子,手上提了三個包裹。

  「是周小娘子身邊的女使。好像叫墨文。」趙隆對王厚說著。

  王厚點了點頭,心中知道也該來了。他對身邊的人告了聲罪,和趙隆一起走上前:「小大姐,不知是否是周小娘子有書信要讓王厚帶給玉昆?」

  「官人說得是。。。」墨文喘著氣點頭應了,又道了聲萬福,才從跟在後面的漢子手上拿過兩個包裹,分別遞給王厚和趙隆,「這是我家娘子讓奴婢給王官人、趙官人送的餞行禮,且祝兩位官人一路順遂,無有滯礙。」

  王厚並不推辭,這是沾了韓岡的光,當然不須推讓,「周小娘子有心,王厚卻之不恭,便厚顏收下了。請轉告周小娘子王厚的謝意。」

  墨文點了點頭,「奴婢會轉告我家娘子。」轉身又接過一個包裹,「這是我家娘子請二位官人捎給韓官人的。。。」

  王厚伸手接過,猜裡面肯定放了信,點頭道:「王厚必不負所托,回去請周小娘子放心就是。」

  把要轉達的話說了,要送得禮物送到,墨文又說了幾句一路平安、一帆風順的祝福,便告辭回去了。

  趙隆掂著手上的包裹,對王厚笑道:「韓官人真是本事,在京中也就一個多月,什麼人都認識了,連教坊裡的花魁都倒貼了上來。」

  王厚點了點頭,看看周南巴巴的遣女使送到手上的包裹,笑道:「玉昆向為風流中人,氣質出眾,受到歡迎也不讓人驚訝。」

  「俺卻是嚇了一跳。今次上京為韓官人帶信,幾個官人都沒什麼,就是沒想到最後一封是個花魁。。。……不過韓官人讓俺帶了五封信,如今就送到了兩封,給橫渠先生,還有張官人、程官人的信都沒人收。」

  「辭官的辭官,出外的出外,你送不到也沒辦法。」

  今次上京,韓岡讓趙隆帶了五封信。有給章惇的,也有給張載、張戩和程顥的,另外就是給周南。韓岡在京中有私誼的幾人,他一個不漏的都寫了書信。

  給章惇的信,趙隆送到了。也見到了韓岡救過的老章俞,在章家還受了不少賞錢——不,不能叫賞錢,而是以壯行色的川資——因為趙隆此時已經是個官人了。

  但張戩和程顥這兩個禦史卻在三月、四月時,與整個禦史台一起,跟變法派大戰了一場。。。最後兩人都離京出外,而且不僅是他們被貶官,另外還有好幾個禦史都被貶了官,整個禦史台都空了一半。

  而張載從明州查案回來,看到自己弟弟和侄兒都被趕出京去,也跟著辭了官,回鄉去了。這三封信,趙隆一個也沒送到。他倒是順路在小甜水巷好生享受了一番,把從章家拿到的銀錢花了個一乾二淨。

  以上四家,都僅是個官人而已,趙隆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不過,當他去給周南送信時,一打聽人家,卻嚇了一跳,收信人竟然是教坊中有名的花中魁首。。。

  王厚當時在旁聽了,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跟著趙隆一起去給周南送信,他同時更擔心沒經歷過多少風花雪月的韓岡,在京中被個青樓女子迷得五迷三道,最後壞了事。

  不過當王厚看到周南把韓岡的信貼在心口,笑得一臉幸福的樣兒,卻發現事情跟他想得截然相反,反倒是這位絕色佳麗對韓岡是情根深種。

  周南接到信後,就張羅著要請王厚趙隆會宴。但王厚卻不敢留下,連忙拉著趙隆告辭。日後周南說不得會是韓岡的房內人,她這樣的身份,王厚多說兩句話都是失禮的,哪能留下來吃飯。

  王厚這時幸災樂禍的壞笑著,對趙隆道:「秦州家裡兩個,這邊還有一個,家嚴在鄉中又在為玉昆尋著個正室,日後韓家後院中事,有得他頭痛的時候。。。」

  ……………………

  趙頊此時身在武英殿的偏殿中。雖是偏殿,但一樣面積廣大,跟平常人家的兩三進宅院也差不多大小。不過如今武英殿偏殿中,有了十幾塊沙盤七零八落的放著,倒佔去了三分之一的地面。

  趙頊在殿中漫步著,看著這些把天下山川濃縮進咫尺方圓的沙盤,心中有著一股掌控萬里江山,身為天下之主的滿足感。

  而跟在天子身後的,卻不是平常的李舜舉,或是其他小黃門,而是跟著王厚一起進京的田計。。。他低著頭,只看著趙頊的腳跟,輕手輕腳的跟在後面,神色間卻沒有多少緊張——說起這段時間面聖的次數,他比王厚還多得多。

  「這就是河東?」趙頊在一幅新做好的沙盤前停下腳步,指了一指問道。

  田計聽問,抬頭看了一眼。那塊沙盤上,在崇山峻嶺之中,從北到南,圍起了幾個盆地。道:「回官家的話,正是河東,另外還包括了雲中。西側的是黃河,東側的是太行,中間的幾片平原是太原等處,而北面的一片,便是契丹的西京大同。」

  田計這月來奉旨製作全國各地的沙盤模型,在樞密院跟著翻看地圖。他本人知道這是個難得機會,遂拚死拚活的去記憶,並不辭辛苦向來自當地的官員請教,才一個月不到的功夫,河東和陝西緣邊各路的沙盤製作完畢,而田計也成了對北地山川深有瞭解的專家——至少可以蒙一蒙外行人了。

  趙頊見著田計把大同也包括了進來,滿意的點著頭。回頭看了看因為日夜辛苦、臉頰都凹下去的田計,對王命如此用心,趙頊心裡想著是不是該給他加個官身。

  李舜舉這時卻走了進來:「官家,東西二府的相公們已經在崇政殿等著了。」

  「他們都到了?」趙頊微感驚訝,他只覺得自己在武英殿偏殿中走了兩圈,沒想到一個時辰這麼快就過去了。

  「田計,你先回去歇息兩日,在月底前把河北的沙盤做出來就行了,也不用太著急。」趙頊說著,關心田計的健康。對於身邊的臣子,從真宗下來的幾個皇帝,其實都是很寬和的。

  田計感動得跪了下來謝恩,趙頊則帶著李舜舉,往崇政殿去了。

  雖然近一段時間,趙頊多往武英殿而來,擺弄沙盤軍棋,但他還是能說抽身就抽身,不是真正的沉迷進去。

  從內門進了崇政殿,趙頊的宰執們已經再等了,不僅僅是兩府,連呂惠卿、章惇這些小臣也在場。今天要討論的政事有關新法,他們也得以上殿。

  不過樞密使文彥博卻不管今天的議題如何,當行禮平身之後,他便給趙頊當頭一棒:「陛下身負天下之重,如何能耽於遊樂?!」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1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二)

  「陛下不理國政,沉湎於遊戲之間,通宵達旦,不知晝夜,長此以往,將如天下何?!將如百姓何?!」

  文彥博說得痛心疾首,在他看來趙頊在軍棋上浪費的時間實在太多,武英殿裡的那種玩意兒,實在應該放把火燒掉。

  趙頊沉默的聽著,越聽越不是滋味,肚子裡咕噥著的滿是腹誹:

  『朕一文百姓膏脂也沒亂花,也沒有縱情恣意的遊宴享樂,只不過擺弄一下沙盤而已,就算通宵達旦也只不過就一天而已。你文相公沒少游宴,看到大雪就坐在亭子裡連喝三四夜賞雪酒,喝到守衛的士卒氣起來燒亭子。。。一場兵變僥倖被你壓下去,就稱為是名臣手段,但你不喝酒不就沒這回事了?』

  文彥博說完,又罵起韓岡:「韓岡不過是灌園之後,素無才學,又性剛好殺。王韶愛其奸狡,薦他為官。天子不以其卑鄙,為他親下特旨,擢其於布衣。可韓岡不思殫精竭力以報君恩,卻心懷詭譎,示人以詐術。都鈐轄向寶為王韶所欺,以中風疾。王韶事後奏功,便道韓岡為之贊畫。今韓岡又獻遊戲之物以誘天子疏離朝政,如此奸佞之輩,如何可用之為官!?」

  文彥博把韓岡說成是混入官員之中的奸佞小人,要逐之而後快,趙頊根本不去理會。。。韓岡的才能、人品明明白白的擺著,他對此清楚得很。救人之後,不留姓名便灑然而去,如此任俠之輩,豈是小人?

  韓岡幫王韶出謀劃策,為得是國事,又不是私利。而他獻上的沙盤軍棋,一開始就說是給將帥所用,並不是給天子的玩具。

  趙頊知道,他的這位樞密使只是莫名其妙的討厭韓岡。

  托碩之捷,王韶在奏報中稱韓岡有贊畫之功,但樞密院卻棄之不錄,反而要定他欺瞞主帥的罪名,而韓岡也的確沒有參與戰鬥,而是跟在向寶身邊,最後他的功勞便不了了之。

  趙頊對此心中有些不滿,但樞密院已經定下功賞,中書那邊也沒有反對,他也不好為一個從九品出頭——那樣太駭人聽聞——所以他把韓岡的名字寫在屏風上,想等著有機會把封賞補給他。。。

  等到王厚入京,獻上了韓岡首創的沙盤和軍棋。趙頊一覽之下,便為之大喜。他知道兩者都是軍國之器,韓岡編訂的軍棋規則雖然簡陋到可笑,但修改後,卻也是培養將帥武臣的好道具。

  趙頊要為此提拔韓岡,甚至想把他調進京來。因為這幅秦州山川的沙盤,同時也讓他明瞭了,在荒田之事上究竟是誰在騙他——支持竇舜卿的,到現在都沒能拿出一個可信的證據來。而三百里河道,怎麼看都有一萬頃田——讓天子不受臣子所欺,這是韓岡的功勞。。。

  但文彥博又是橫加反對。趙頊在剛拿到沙盤和軍棋的那兩天,通宵進行軍棋推演的事,便被他當作證據來攻擊韓岡的發明實是一樁禍害。

  趙頊都有些奇怪,為什麼王韶的兒子王厚同樣是因攻滅托碩和沙盤軍棋之功授官,文彥博卻只提了幾句,卻對韓岡窮追猛打,硬是壓著他,不給他出頭。文彥博可是連張守約升任秦鳳路鈐轄的事也沒這般激烈的反對過。

  堂堂樞密使跟一個從九品過不去,趙頊都覺得有些丟人。而跟著文彥博一樣,對趙頊玩通宵看不慣的幾個禦史,也一起上奏。。。不過他們的諫章中,卻是罵趙頊的居多,而對韓岡只是提了寥寥兩句——罵一個從九品,他們也覺得丟人。

  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趙頊納悶得緊。只是有文彥博反對,韓岡的功勞就始終沒有被確認下來。到了今天,王厚得了官都要出京回秦州了,但韓岡仍是做著他的從九品。

  文彥博還在罵著,目標已經從韓岡又轉到了王韶身上,又罵起王韶對同僚使計,故意害了向寶。

  趙頊聽了幾句,心中越發的不痛快。河湟之事可是他親自批准的,王韶也是他當先提拔的。他看了看王安石,但他的這位參政到現在還是保持著沉默。趙頊不耐煩了,親自下場,道:「向寶與王韶素不相能,對河湟之事多有阻礙。。。王韶能以蕃部平蕃部,他身為管勾蕃部,卻要統領官軍去進剿……」

  文彥博眉毛一挑,他等得就是趙頊的這一句,音量陡然拔高:「就是王韶以蕃部平蕃部才鬧出今日的事來!」

  「王韶身為秦州西路蕃部提舉,不能安定蕃部,卻好大喜功,致使木征、董裕攻打古渭。親附朝廷的各家熟蕃前日為王韶所誘,齊攻托碩,而今日便遭木征、董裕報復,各部無不殘破。試想日後,看到七部的結局,秦州蕃部又有哪家再會來投效朝廷?!」

  文彥博得意的攻擊著王韶,前兩日收到的緊急軍報成了他手上最好的武器。。。朝臣都在沉默著,殿中除了王安石,呂惠卿和章惇三人,其他人都無心為王韶辯解半句。

  章惇看著文彥博唇槍舌劍的罵著王韶,連帶著敲打王安石和天子。又看著王安石的眉頭越皺越深,心道王相公應該快忍不住了,就跟自己一樣。

  呂惠卿則是心平氣和的聽著,文樞密最近的調門很高,抓著一件事,就扯起來大罵,他是不得不如此。要不再鬧出一點事來,把人心聚起,樞密院的權力可就要在他手上被割走一大塊。

  王安石最近做了個釜底抽薪的事。他上奏請求設立審官西院,將原屬樞密院的高階武臣的任免權和管轄權,轉給審官西院負責。。。而原來負責文臣京朝官的審官院,則改名為審官東院。

  按照王安石的說法是『樞輔不當親有司之事』,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政事堂並不直接管理京朝官,而是要審官院從中過一道手,憑什麼樞密院可以直接任免七八品高階武臣?——六品以上官員,無論文武都必須由天子過目點頭,這是哪一邊都插不上手的。

  一旦天子同意王安石的提議。自此之後,官員的銓選之職將分為四個機構:主管京朝官的審官東院和主管選人的流內銓,負責高低兩級文臣;主管內殿崇班至諸司使的審官西院以及主管大小使臣的三班院,負責高低兩階武臣。。。

  樞密院對武臣的人事管轄之權,現在是文彥博壓制在邊境軍州任官的武臣,不讓他們跟著天子一起鬧著開邊拓土的重要武器。而一旦設立審官西院,他就再無法讓那些武夫聽他的話,上書反對一動刀兵。同時,樞密院一直控制了上百年的權柄在文彥博手上被劃走,對他的聲望也是一個重大的打擊。

  所以文彥博現在要拚命,行事說話毫無顧忌。

  王安石這是為了回敬文彥博他們對三司制置條例司的攻擊。三司制置條例司這個新生機構,從一開始就主管著變法大局,被反變法派著力攻擊,言其無故事無先例,應當將其撤銷。。。

  在禦史們的攻擊下,王安石也不得不同意撤銷三司制置條例司,將其人員歸入中書。但他們卻乘勢改以六部九寺中的司農寺來主持變法政令,實質上卻更加名正言順。

  但反擊是少不了的,樞密院就此成了目標。

  朝堂上的事務沒有一件不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呂惠卿看得很清楚,河湟之事不是光憑殿中兩方扯一通就可以處理的,糾葛實在太多了。除非王韶那裡出大簍子,不然,文彥博怎麼攻擊都沒有用。所以他很平靜,根本就懶得插話。

  但趙頊難以平靜,而王安石也難以平靜,當文彥博的調門越來越高,王安石背一挺,就要站出來。

  但這時,一名內侍雙手托著一份奏報,跨進外殿的大門,高聲道,「陛下,秦州急報!」

  各地的奏章、文字一律是發往通進銀台司,然後由通進銀台司按不同類別分發到政事堂、樞密院或是直接呈於天子。不過一般來說,只有動用了急腳遞或是馬遞的緊急信報,才會直接放到天子案頭上。普通的文字,都是由兩府自行處理,該轉發到轉發,該批奏的批奏,等到處理完畢,再把其中重要的分揀出來,奏於天子。

  而秦州、綏德等緣邊四路的軍情,是趙頊欽點,一旦發進銀台司就直接送入宮中。如果是西賊主力入寇的消息,就算他已就寢,也必須把他叫醒。

  趙頊正被文彥博劈頭蓋臉的訓著,雖然唾沫星子沒濺上臉來,也不像仁宗皇帝那樣『差點被臭漢熏殺』,但也是夠讓他憋悶的。一聽到秦州急報,他便連聲說道:「還不快呈上來!」

  天子要看急報,臣子也不能耽擱。趙頊低頭看著軍情,方才幾乎要把崇政殿的琉璃瓦都要震下來的聲音也靜了。

  文彥博躬身退回班中,四平八穩的站定。以他的身份可不怕趙頊能把他怎麼樣。再怎麼說,他所經歷過的幾個天子,都是怕在青史上留下拒諫的壞名聲,而不會對臣子言語上的冒犯而當庭動怒。

  就是不知這封秦州來的新奏報究竟說得什麼,是不是古渭出了事情。文彥博暗自冷笑了一下,若真的如此,他這個樞密使可是要說話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2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三)

  【第一更。一月的最後一天了,兩個月六十萬字的承諾圓滿達成,俺說話算話,請求獎勵。】

  站在西班中的首位,瞥眼上望。文彥博就看見趙頊將這份秦州來的緊急軍情看了一遍、兩遍、三遍,而他的臉色也是一變再變,最後凝固在臉上的事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很是怪異的神情。

  也不知看了幾遍後,趙頊將奏報放下來了,往文彥博看過去。文彥博連忙收斂自己的視線,垂眼看著手中的笏板。

  趙頊的嘴角綻出了一絲莫測笑意,他將身邊的小黃門招過來,低聲的說了兩句。見小黃門聽明白了,便把軍情奏報著他傳下去。

  小黃門手托軍報,走下陛階。。。文彥博抬起頭,他是樞密使,當是能先看到。只是小黃門並沒有向他這邊轉過來,而是走到對面給了首相曾公亮。

  曾公亮拿著奏報只看了一眼,表情頓時也變得跟趙頊一樣怪異。立刻緊抿起嘴,不知在忍著什麼。他抬頭看了看文彥博,又瞥了瞥趙頊,低下頭又細看了奏報一通。最後神色莊重起來,抿著嘴的將奏報遞還給小黃門,跟著趙頊一樣,沉默了下去。

  小黃門托著奏報,依然沒有回頭往文彥博那裡去,而是走到曾公亮下首的副相陳升之處,將奏報遞給了他。

  陳升之接過來一目十行,猛的把頭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顫著。過了一陣,他平靜下來,也是神色詭異的看了文彥博一眼,將奏報還給小黃門。。。

  文彥博手中笏板一緊,盯著小黃門,下麵該輪到他了。趙頊和兩位宰相的神色讓他覺得很不對勁,現在心急著要看一看這份奏報上到底寫了些什麼。

  可是事情出乎文彥博意料,小黃門依然沒有走過來,而是把奏報交給了再下面的王安石。

  文彥博呼吸一促,臉頓時就陰了下去。朝中論班次順位,他這個樞密使,只在兩位宰相之下,卻在王安石之上。軍情奏報不先給自己,而給了曾公亮、陳升之,此事還說得過去,但接下來卻傳給王安石,而不給他文彥博,這事怎麼也不對。

  文彥博用眼角瞥了一下趙頊,當是這位年輕的皇帝讓小黃門將奏報送下來時說了些什麼。。。

  王安石拿到奏報在手,很性急著展開來細看。一看之下,他先是喜色上臉,但很快就被怒意替代。他抬起頭狠狠的瞪了趙頊一眼,又轉頭用力釘了兩位宰相一下,抬手把奏報遞還小黃門,冷聲說道:「把奏報給文樞密!」

  文彥博板著臉,心中猶疑不定的接下了奏報。正待要看,那邊趙頊因被王安石瞪了,有些尷尬咳嗽了一聲。他見著玩不下去,也不等文彥博自己看奏報,便公開了其中的內容:

  「方纔秦州急報,古渭已定,王師大捷。今次為複日前托碩之仇,董裕統領五萬大軍來犯。王韶、高遵裕率部堅守於古渭,並遣勾當公事韓岡夜出城寨。。。韓岡領命一夜賓士百里,調集蕃部部眾。青唐部族長俞龍珂並其弟瞎藥奉其命,統領七千部中精銳抄截董裕後路。

  五月初七午後時分,於渭水之濱的荒石谷西突襲董裕大軍。血戰半日,五萬賊軍皆盡潰散。此役共斬首一千一百餘級,沒於渭水中者不計其數,賊軍主帥董裕、軍師結吳叱臘二人並授首,其下大小將佐、族酋授首者百餘,被擒者亦有百人。」

  崇政殿中只聽見趙頊強忍著興奮的聲音在迴響。他不懷疑王韶和高遵裕聯名發出的這份捷報的真實性,相對於平常聽到的擊退幾萬幾十萬敵軍的吹噓,只有斬首和繳獲才是最能體現戰果的實績。。。

  一千一百餘級,還附帶兩個賊軍主帥的首級!

  這是個多麼輝煌的勝利!

  連著托碩大捷一起,依靠這兩次勝利,趙頊也向天下臣民證明了一直支持著河湟開邊策略的他,是多麼的英明!

  除了提前看到奏報的三人,其餘大臣們先是一陣驚訝,五萬賊軍來攻,竟然給王韶他們贏了,而且還斬首一千一。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只從斬首數目上看,王韶最近的兩戰,已經徹底壓倒綏德城此前的戰果。但很快,他們又都想起此前文彥博說得幾段話。

  幾十隻眼睛齊刷刷看向文彥博,有幸災樂禍的眼神,有站幹岸上看好戲的冷眼,當然也有把同情投向文彥博的視線。。。

  『怎麼會?!怎麼可能!?』

  文彥博緊緊捏著奏報,臉色漲得血紅,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來。一陣天旋地轉,他高大壯碩的身子搖搖晃晃,眼珠子直轉著不聽使喚,彷彿下一刻就要栽倒。

  趙頊急了,氣一下文彥博可以,但氣死了可就麻煩了,他指著文彥博急叫著:「還不快扶著文卿家!」自己也是嘩的一下站了起來。

  剛剛遞過奏文,就站在文彥博身前的小黃門連忙伸手把他扶住,文武兩班的宰臣們也亂了陣腳,一齊湧上前。拍背的拍背,舒胸口的舒胸口,圍著文彥博一通忙活。

  章惇站在班次最後,看著文彥博身邊亂作一團的樣子。。。他心中樂得很,幾乎要笑出聲來。前些日子,王韶把向寶氣得中了風,當著幾千人的面昏倒在地。眼下看著文樞密的模樣,好像也是要不成了,若是他今次也昏倒在朝堂上。日後若再有人想跟王韶過不去,比如那些禦史,怕是都要先把開竅行氣的蘇合香丸隨身帶著,才敢披掛上陣了。

  可惜文彥博讓章惇失望了,殿中唯一的三朝宰輔終於還是平靜了下來。畢竟在朝中起起落落幾十年,心思城府不是向寶可比。

  被禦史指著鼻子罵過,被天子當面斥責過,還從宰相的位置上掉下來被趕出京城過,經歷了這麼多事後,文彥博這個歷經三朝的元老重臣,豈是這麼容易就被打垮,氣倒?

  用力推開天下官品最高的一群急救醫生,文彥博重新站定,與站在身前關切的看著他的王安石對上眼,從牙縫中迸出話來:「老夫可不是唐介!」

  王安石沉默的走回自己的位置,連帶著其他宰執,還有重臣們都站回了原位。。。章惇退了兩步,也站回去了。

  章惇歸班,就見著他上首的呂惠卿正正的雙手持著笏板,紋絲不動,他的姿態就跟崇政殿廷對剛剛開始時那樣,一點變化都沒有。章惇看了呂惠卿一眼,他清楚的記得,方纔的那一陣亂,呂吉甫可是連根腳趾都沒動彈。

  『養氣功夫還真夠好的……』章惇冷笑著想著。

  等東西兩班再次站定,趙頊關切的問著文彥博:「文卿,可有何處不適。。。」

  「臣無事。」文彥博硬邦邦的回答,竭力讓自己站穩腳跟。

  『那裡無事了!』趙頊看著文彥博還是站不穩的樣子,連聲說道:「來人,給文卿家一個繡墩坐著!李舜舉,你速去禦藥院把御用的至寶丹、靈寶丹、蘇合香丸、如聖餅子、八風散,還有……還有……」

  趙頊一口氣把他所記得的治療風邪的成藥都報了出來,剩下的一些他記不得了,『還有』了半天,最後不耐煩的說道:「把該拿的都給拿來!」

  李舜舉小跑著從殿後小門出去了,一名內侍也奉旨為文彥博端來一個繡墩。

  「臣無事。。。」文彥博堅持說著。他挺直了腰背,連賜坐都不要,就硬是這麼站著。他知道自己若是坐下來,露出一點病態,尚留在朝中反變法一派,土崩瓦解雖不至於,卻必然大受挫折。

  一雙雖已渾濁卻仍銳利的眼睛狠狠地盯住王安石,『老夫可不會就這麼認輸!』

  照理說看到捷報後,群臣都會贊禮拜賀,向天子恭賀戰事的勝利。趙頊在看到這份捷報時,腦中就在想著文彥博究竟會是用著什麼樣的表情來向他恭喜。

  他對此很期待,但文彥博眼下這副模樣,趙頊真的不敢玩了。氣死了三朝宰輔重臣,他的名聲可就要打著滾的往下跌了。就算他趙頊是天子,也堵不上天下悠悠眾口。

  等李舜舉帶著個兩個小內侍大包小包的抱著一堆急救風疾用的成藥過來,趙頊便一股腦兒的全數賜給了文彥博,最後他對群臣說道,「今日已是無事,各位卿家還是各歸本司去。」

  本來今天還是有不少議題要討論的,否則呂惠卿和章惇也不會站在殿中,他們就是為了要與文彥博打嘴仗而來的。但趙頊現在沒了心思,他接著又喚來方纔的小黃門,對他尊尊囑咐:「去找張肩輿過來,好生送文卿家歸宅。」

  再次拜過天子,宰相們領班而出。文彥博緊緊地跟著他們,腿腳上看不出有什麼問題。等到走出崇政殿外的廊道,品級從高到低排出的隊形終於散開,大臣們各自向文彥博問過身體安適與否,見他似是無事,也就各自散著走了。但不知不覺間,文彥博已經走得慢了些去,落在了後面。

  文彥博一步步的向前走著,他身後是兩個抱著大堆御賜藥物的內侍,而領了趙頊旨意的小黃門則是緊緊的跟在一邊。

  臺階出現在眼前。文彥博舉步走下去,走了兩級,他腦中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腳下一軟,一個踉蹌,就要栽倒下臺階。小黃門連忙衝過去扶著他。但文彥博身高體胖,壯牛一般,他的重量卻連著把小黃門都帶了下去。正當他們就要滾下臺階的時候,一雙堅實的手臂伸了過來,穩穩的將文彥博扶住。

  文彥博腦中暈眩稍定,抬起頭,卻見救了他的,竟然是章惇這個王安石的手下幹將。

  抓著文彥博的肩膀,章惇柔聲說著:「文樞密,要小心腳下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3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四)

  【遲了一點,奉上第二更。關於下個月的更新問題,在書評區已經有朋友問了,俺在這裡解釋一下。十二月和一月,俺都是一日三更,保證兩個月六十萬字,是因為俺去年十月在龍空論壇說要發書,承諾一天五千字。但因故拖了兩個月,直到十二月才開始發文。所以俺最後承諾,在十二月和一月把前兩個月的欠帳補上。而現在欠帳終於全部還清,俺也可以恢復到正常的更新狀態。從下個月起,一天兩更六千字,中間可能會視情況加更一下。對此,請各位兄弟予以諒解。】

  當天子和宰臣們在崇政殿中為文彥博的健康擔心的時候,另一個人則已經不再需要被人擔心健康問題了。

  「竇副總管下手還真夠狠的。。。」秦州州衙的後門處,王舜臣看著眼前被兩名差役抬著的一卷蘆席,嘖嘖著嘴,發著事不關己的感歎。

  捲起的蘆席合抱粗,五尺長。上面給遮得嚴嚴實實,下面卻露出了兩隻腳。一隻腳尚穿著黑色靴子,另一隻腳卻是光著,連襪子也不在了。

  韓岡探手將蓆子的一角掀起,一張扭曲的臉露了出來。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了,渙然無神,嘴巴和鼻子都因痛楚而歪斜著,看上去已經與生前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區別,這是在劇痛中被杖子打掉了小命的緣故。不過屍體只是口鼻處有血漬,但臉還是乾淨的,竇舜卿沒打臉。

  「抬出去吧。。。」

  韓岡放下蓆子,直起腰退到一邊。站在州衙後門口,把抬屍的攔住,也不是樁吉利的事。屍體堵著門,守門的門房都急著搓手。

  王舜臣目送著一卷蘆席被抬遠,回頭對韓岡說著:「王啟年的運氣還真是不好。」

  「這不是運氣。」韓岡搖搖頭,「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本官與他宿無舊怨,他為竇舜卿設計害我,才會落到如今的地步。」

  王啟年被杖死了,這也是意料中事。竇舜卿怎麼可能不殺他滅口?先是出了個餿主意,卻又被要謀算的對象看破,被硬逼著上門送信。奸謀被看破沒什麼,但鬧出來就不好了。竇舜卿想把此事一推三五六,當然要把王啟年滅口。。。

  今天早間,竇副總管就是隨便找了個藉口,比如天氣太熱,早飯沒吃好,樹上的知了為何還在叫之類的罪名,把王啟年叫到官廳去,撲翻了拿大杖敲了一頓。下手的都是竇舜卿身邊那幾個身強力壯的護衛,一個比一個手重,一二十棒下去就收了王啟年的小命。

  抬著王啟年屍體的差役已經轉過來街角,韓岡收回視線,又歎了口氣。雖然王啟年的死早有預料,亦有腹案,但看著已經投靠自己的人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心中當真是很不痛快。想來王韶眼睜睜地看著納芝臨占等七部被董裕打得族帳盡毀,也是這樣的心情。

  回過身,韓岡往衙門裡走,不過不是回他的官廳,也不是去找王韶。。。王舜臣看韓岡走的路,卻是徑直往副總管和鈐轄兩家官廳所在的三進東院去的。

  「三哥,你去哪裡?!」王舜臣追在後面驚道。

  「竇副總管那裡啊。」韓岡輕飄飄的說著,像是吃過晚飯跟家裡打個招呼,說要去鄰居家串門一般,「王啟年怎麼說都是我勾當公事廳裡的人,他被杖死了,總得跟竇副總管辯上幾句,討個說法。省得有人說我們不顧手下人死活。」

  「三哥!你……」王舜臣先是急了一下,但立刻又反應過來,前面的是誰?那可是他的韓三哥啊,一肚子計謀的韓玉昆!別看他一直鯁著脖子大步往前走,但任是哪位高官顯貴撞上他,可都是無一例外的跌得灰頭土臉。。。王舜臣湊上前,壓低聲音問道:「三哥,你是不是在打什麼主意?」

  「你說呢?」韓岡笑著反問他,毫不猶豫地跨進了竇舜卿官廳所在地院落。

  剛剛親眼監督著把背主作竊的王啟年杖死,看著他被打得血肉橫飛,從厲聲慘叫到無聲無息,竇舜卿的心情終於好上了那麼一點。

  但他根本沒有想到,轉眼間,韓岡竟然直接殺上門來。而韓岡跨進院門那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也頓時引來一群人在外面探頭探腦。

  韓岡向著竇舜卿行過禮,指著腳邊還殘留著的血漬,毫不客氣的質問著:「敢問觀察,不知鄙廳吏員王啟年究竟犯了哪條律法,為何要將其杖責致死?!」

  竇舜卿閉目不理韓岡,彷彿開口說句話就會丟了他的身份。。。他的一個幕僚代竇舜卿回答:「辦事不利,欺瞞上官。」

  韓岡看了那幕僚一眼,也是竇舜卿身邊的有名人物。名叫林文景,經常為竇舜卿做些私下裡的買賣,仗著副都總管的威勢,跟竇七衙內一樣,在秦州城中橫著走,平素裡最是趾高氣揚。

  聽到他代竇舜卿回話,韓岡便追問著:「不知所謂的辦事,究竟是辦得什麼事?」

  林文景哼哼冷笑了兩聲,揚起下巴,陰陽怪氣的說著:「這也是你這個勾當公事夠資格問的?!」

  「難道我不夠資格問?王啟年可是勾當公事廳中的人!」韓岡抬手一指林文景,提聲喝道:「還有!本官向觀察請教事務,要說話也是觀察來說,輪不到你這個白身插嘴!你給我閉嘴,站一邊去!」

  韓岡毫不客氣的指著林文景的鼻子訓斥,官廳外,又一下傳來壓得很低的哄笑。。。林文景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他在秦州城中還沒受過如此羞辱,自來到秦州的這段時間裡,哪個不是對他畢恭畢敬,就算是李師中、向寶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的。林文景緊緊的咬著牙齒,格格作響,恨不得衝上前,一刀劈了面前這個倡狂的灌園小兒。

  竇舜卿這時終於睜開眼,抬手拍了下交椅的扶手,聲音沉沉,「韓岡!你敢亂我公堂!」

  兵馬副總管的威勢不是等閒,外面的竊笑聲沒了,廳內廳外都在等著韓岡的反應。。。

  「不敢!」韓岡拱了一下手,腰背挺得更直,「下官只是來請教觀察為何將鄙廳公人杖死之事。王啟年自有家人,他被觀察下令杖死,究竟是個什麼罪名,又是因何事而死,本官總得跟他的家人交代一番。」

  韓岡的口氣稍稍軟了一點,後面解釋了幾句像是在給竇舜卿臺階下。

  「王啟年辦事不利,所以杖責於他,也是給人一個提醒。至於什麼事,事關機密,不是你該問的。」竇舜卿沒有說出杖責王啟年的理由,但這也算是個回答了。。。他堂堂兵馬副總管向個勾當公事開口解釋,給足了面子,在竇舜卿想來,韓岡也該知趣的退了。

  韓岡卻正等著竇舜卿如此說話,立刻又追問道:「既如此,觀察何不將王啟年械送正廳,交由都總管處置。機密之事下官不得與聞,但都總管總該是能聽的吧?王啟年是經略安撫司中公人,觀察代都總管定罪,未免是越俎代庖了。」

  竇舜卿臉色木然起來,右手緊緊地捏著交椅扶手。李師中是秦州知州,秦鳳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這三個差遣,韓岡卻只把都總管這個身份提出來說,一句句的不就是在說自己只是副都總管嗎?!

  他看了看左右,恨不得立刻下令將韓岡一樣杖死在廳中。。。只是他能這麼做嗎?外面有這麼多旁證,以下犯上的罪名也栽不到韓岡頭上,何況韓岡還是文官!該死的文官,竇舜卿心中發恨,『這武夫真的不能做!』

  「韓岡……」竇舜卿慢慢的念著韓岡的名字。

  韓岡拱了下手,作出靜候上命的樣子來:「下官在!」

  「你且下去,此事我自會跟李右司說。」被韓岡拉出李師中這張虎皮,竇舜卿其實也難再說什麼。殺也不能殺,打也不能打,只能暫且退讓,日後再前賬後賬一起算。但他卻還是在話中爭上了一口氣。

  韓岡一聽,就在心中暗笑。雖然差遣不如人,但竇舜卿的本官觀察使是正五品,而李師中的本官右司郎中則是正六品,論官品,卻是竇舜卿在上。竇舜卿拿著本官稱呼李師中,這是爭著個名分高下,也不知李師中聽了會不會高興。

  「此事下官也會稟報個都總管,請他給個公道!人命關天,不是想殺就殺的。」韓岡依然板著臉,義正辭嚴的說了最後一句。他行禮後告辭離開,丟下身後被他氣得直抖的竇舜卿。

  韓岡走出副總管官廳所在的院落,卻見王韶和高遵裕就站在了院外,等著他出來。

  韓岡向兩位頂頭上司拱手行禮,卻沒有半點訝異。州衙就這麼大,他在竇舜卿這裡大鬧一通,兩人怎麼可能收不到消息。若是方才竇舜卿真的敢發作,王韶和高遵裕肯定會進來救人。

  三人一路走回高遵裕的公廳,在房中分賓主坐下,高遵裕便問道:「玉昆,怎麼今天發了這麼一通邪火?只為了個王啟年?」

  「前幾天王啟年被下官逼著投了過來。本意是想讓他送個投名狀的,但沒想到竇舜卿如此手辣。」韓岡搖頭歎著,「今天看到王啟年被抬出去,心情有些不好,乾脆找著藉口去鬧上一通。」

  「氣出了沒?」高遵裕笑問著,心道這韓玉昆真是年輕氣盛,平日裡精明厲害,但火氣起來當真是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當然沒有。竇舜卿不走,下官日夜都睡不好覺,就感覺有條毒蛇在背後。」韓岡神色深沉起來,「竇副總管早早就把下官視為眼中釘,陰謀詭計一樁接著一樁,下官總得想個辦法自保才是。」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4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五)

  【承諾中的最後一更,從明天起轉為一天兩更,時間分別是中午十二點,和晚上七點。另外,春節幾天,俺會儘量保證一天雙更,但更新時間不能確定。也許間或會少更幾次,但肯定會在後面補上,請各位相信俺的人品。】

  韓岡明說要跟竇舜卿過不去,給他找些麻煩。高遵裕和王韶想了一想,各自都默許了,但他們卻沒問韓岡到底要怎麼做。

  高遵裕是不想摻和,韓岡成功那是最好,竇舜卿也的確讓他很是心煩;若是韓岡失敗了,自己事先不知,也可以撇清干係。但要是多問了一句,說不定會就被韓岡趁機拖下水。

  王韶則是對韓岡深有瞭解,知道他行事看似大膽無忌,實則穩重得很,若無把握,絕不冒險。。。而且高遵裕在這便,就算問了,他也不可能會和盤托出。

  辭了高、王二人,韓岡回到勾當公事的官廳。他的四個同僚都不在,有兩個是因為暑熱故而告假在家,剩下兩個今早韓岡還見著,現在卻不知去哪裡了。

  而看到韓岡回來,官廳中的胥吏們紛紛上來行禮,態度明顯恭敬了許多,不是過去的畏懼,而是真心誠意的敬服。

  王啟年曾經領著廳中公人跟韓岡過不去,而他在其他幾個勾當公事面前則是曲意奉承。但今次王啟年被竇舜卿杖死,他所奉承過的官人們連個屁都沒放,就只有韓岡一個人衝到兵馬副總管那裡鬧了一通,為王啟年出頭。跟著誰人比較讓人安心,那是不言自喻的。。。

  韓岡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一名小吏就趕著上來,為他端上一盞用井水鎮過的冷香飲子,陪著笑道:「撫勾在外被太陽曬得熱了,這等飲子最能消暑解渴,撫勾喝兩口消消暑。」

  韓岡點了點頭,接過茶盞。突覺身後又是一陣涼風送來,回頭一看,另外一人正拿扇子給自己扇著風,也是堆出一副笑臉。

  這兩位都是王啟年的跟班,過去是盡拍著另外一位跟著李師中的勾當公事的馬屁,卻很少搭理自己。今日韓岡倒是第一次受到這等待遇。

  享受著習習涼風,韓岡喝了兩口冷香飲。這等用草果、橘皮等藥材烹煮出來的解暑湯味道的確不壞。放下茶盞,他問道:「今天廳中可有何公事急等處置?」

  管理廳中文牘的文書走過來,半躬著腰,恭謹的說著,「撫勾你且安坐,小的們把事情理個頭緒出來,就拿來給撫勾你批閱。。。」

  韓岡還記得自己剛來的時候,就是這位文書,把厚厚幾疊公文堆滿了他的桌案,讓韓岡他連個放手的地方都沒有。擺在他面前的全都是繁蕪瑣碎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不能不處理,韓岡費盡了心力,又從架閣庫中查閱先例故事,對照著批奏,到了夜中方才處理完畢。現在倒是一反前態,幫自己進行預處理。

  韓岡輕頷首,道了一句:「勞煩了。」

  這位文書便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連聲說著『不敢,不敢』,轉回去忙起了公務。。。

  低頭又啜了口澀中微甜的冷香飲子,韓岡微微淺笑。廳中胥吏對他改變態度也是意料中事,這也是他事先的計畫。他今次刷了竇舜卿的顏面,也算是賣力了,不弄個一石數鳥、一舉多得的收穫怎麼行?

  經過今天一事,韓岡至少在勾當公事廳的胥吏中,有了說一不二的份量,而在整個州衙數百吏員中,他也是結下了個善緣。好歹是為了屬下公吏跟副都總管頂牛的人物,秦州的官員中,沒一個有他這等膽量,也沒一個會有他這樣的做法。

  正在給韓岡打扇的姓蔡,給他端茶遞水的姓武。

  韓岡閑得無事,便隨口問著他們,「蔡三,武大,爾等可知王啟年家中境況如何?」

  個頭長得很正常,就稱呼讓韓岡覺得很好笑的武大立刻回道:「回撫勾的話。。。王八哥家中境況算是不錯,也沒二老要養,養活婆娘孩子就夠了。他老子早死,他娘給他二哥養著。舊年跟兩個哥哥分家產時分到了不少東西。家中現有一個結縭五年的渾家。生了一兒一女,大的是女兒,三歲。小的才半年。」

  對於王啟年家中的情況,韓岡已經事先瞭解過了,知道武大沒說謊。他歎了一口氣,道:「家裡的頂樑柱走了,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也艱難。你們以前與王啟年走得近,能幫襯便幫襯一下。而且他就剩個才半歲的兒子,打主意的不會少,小心不要讓人蒙了他的家產去。」

  「撫勾放心,小人理會得,小人理會得。。。」蔡三、武大連連點頭。又笑起拍著韓岡的馬屁:「撫勾當真是仁厚絕倫,不愧是孫真人……」

  說到這裡,話聲就停了。兩人惶惶不安,他們都知道韓岡不喜歡提這碼事,從來都是絕口不認的。

  「算了,下次注意。」韓岡寬厚的笑了一下,把手上的空茶盞推過去,「冷香飲子還有嗎,再給我倒一杯來。」

  ………………

  入夜後,普修寺中後院中,一株枝葉蒼勁的老松正散發著一陣陣松脂的清香。韓岡坐在樹下的一張石桌邊,身邊王舜臣打橫陪著,下首處卻是又黑又矮的王九坐著。

  普修寺近著縣衙,也近著韓家,主持也跟韓家關係匪淺,而且在夏天,這裡十分清涼而又清淨,韓岡是特意選了這個地方,來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石桌上擺著一些酒菜,香味隨風飄散開來,但韓岡沒動筷子的意思。

  「消息都散出去了嗎?」他拿著酒杯輕輕搖晃,漫不經意的問著。篩過的佳釀清澈如水,一輪皎潔的明月在酒杯中隨著晃動聚來散去。

  「官人放心,已經都散出去了。」

  在韓岡面前,王九向來恭謹得很,一面石墩,他只斜簽著坐了小半邊。聽到韓岡問話,就立刻站起來躬身回答。

  王九和王五是親眼見著韓岡是怎麼從一個被逼著來服衙前役的窮酸措大,變成如今的韓官人的。韓岡翻雲覆雨的手段,讓兩人從心底裡感到畏懼。。。

  吃喝起來向來不讓人的王舜臣也沒有碰菜,韓岡不喜壞人法度,他來寺中吃飯,不論酒菜都是素的。但王舜臣是喜歡大魚大肉,根本吃不慣眼前一桌的清淡口味。

  他現在反倒是對韓岡和王九的話感到興趣,「三哥,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我這是因勢利導,順水推舟。」韓岡不明不白的說了一句,算不上是回答。但他無意再多解釋,「王啟年為竇舜卿出謀劃策,陷害與我,他是死不足惜。但他畢竟最後投了我,他的家人我卻一定要保住。」

  王舜臣聞言驚道:「竇舜卿難道要……」

  韓岡搖頭道:「不能是竇舜卿,要竇解才行。。。」他拿起酒壺,給自己斟滿酒,「一定要竇解才行。」

  韓岡說得沒頭沒腦,王舜臣茫然起來,而王九心領神會:「官人放心。竇副總管位元高權重,消息不容易傳入他的耳中,但竇七衙內就不同了,他的幾個親近伴當都是能帶上話的。。」

  韓岡滿意的點頭,又提醒了一句:「該怎麼把事情傳到竇七的伴當耳中,不需要本官多說吧?」

  王九嘿嘿笑道:「官人你放一百個心,俺當然不會當面明說。」

  王舜臣越聽越迷糊,聽起來像是針對竇舜卿孫子的一樁陰謀,但他卻想不通韓岡將會怎麼做,他現在讓王九做得事又是什麼意思。

  「三哥,你們到底在說什麼?!」王舜臣又一次問道。。。

  「在說怎麼對付竇舜卿……他的孫子。」韓岡開了個小玩笑,接著他就正經起來,「雖然今次一戰之後,王機宜的地位穩固,再無人能動搖,而且竇舜卿和李師中肯定要被調任。但竇舜卿總是跟本官過不去,不能就這麼放著他大搖大擺的走,總得讓他吃點苦頭。當然……」韓岡笑了一聲,「竇舜卿地位太高,本官頂撞他一下不難,但真的要跟他撕拼起來,還是有些難度。」

  「所以三哥你就找竇七衙內的不是?」

  「沒錯。」韓岡很乾脆的承認道,「如果給我半年時間,就算是竇舜卿我也能讓它變成向寶那個模樣。但竇副總管很快就要走了,以他的年紀,日後也回不了秦州。一時之間,也只能拿他的孫子出點氣了……」韓岡轉過來對王九道,「一切我都安排妥當,現在就擔心王九你那裡出簍子。」

  「官人安心等著看就好,左右小人也只是暗地裡在市井中傳兩句謠言,怎麼都不會有事的。」

  韓岡聽得滿意,隨即點了點頭。王九是地頭蛇,在市井中聯繫又多,酒桌上裝作不經意的說上兩句,很快就能把消息傳開,到最後,也不會有人能查出究竟是誰起的頭。

  這麼簡單的事,王九自然不會推脫。但他並不知道,韓岡方才說的話其實是半真半假。

  比如說竇舜卿快要離開秦州這件事,就是為了安王九的心才說出來的。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王九會不會起異心,韓岡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怎麼說,王九他們就會怎麼做。

  韓岡心裡明白,王九他們聽話受教,是因為這麼做能給他們帶來利益,同時也是因為畏懼自己的手段。憑藉著兩點,韓岡一聲令下,他們就把王啟年給查了個通透。但要讓他們跟著自己去與竇舜卿面對面的死鬥,韓岡就不能保證王九等人不會轉頭去向竇舜卿告密。

  「好了。」韓岡笑著勸過王九幾杯酒,對他道:「你就先回去吧。把此事辦妥當,日後我少不得保你個好位置。」

  韓岡的保證現在就是金字招牌,他說過的話幾乎都已經實現,王九千恩萬謝的從後門離開了。

  一等王九出門,王舜臣立刻問道:「三哥,你真正要對付的是竇舜卿吧?」

  韓岡哈哈一笑,臉色陰冷下來:「還用說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5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六)

  【第一更,求紅票,收藏】

  在落日之後,秦州城終於清涼了下來。夏日的夜色中,有明月,星光,還有陣陣涼爽的山風。而不似前段時間,就算是子夜,還是讓人煩悶不已的燥熱。

  這兩天,緊跟著古渭大捷,黨項人也在甘穀城下被劉昌祚擊退,李師中率軍回鎮,秦州城內的緊張氣氛緩和了許多。同時因為入夜後氣溫更為涼爽,白天門可羅雀的店舖,日落後卻是顧客盈門,城中幾家行會遂聯名向李師中請命,希望能在入夜後也照常開門,他們暗中給又幾個能說得上話的關鍵人物送了些禮。故而前日李師中回城後,就照著舊年的故事,順勢下令將初更就開始的宵禁推遲了一個時辰。。。

  這一日,正好韓雲娘跟嚴素心商量著要扯幾匹布給家中做幾件秋衣,韓岡也是閑來無事,不想成天埋在書堆或是陰謀詭計之中,就帶上李小六跟她們一起出們逛街。嚴素心拉著招兒,一行五人在吃完晚飯後,慢悠悠的散著步,到了秦州城中最繁華的河西大街上。

  大街之上,行人如織。

  為了招攬顧客,兩邊的店舖都是在門頭上高高的掛起一串燈籠,映得街面燈火通明。不僅店舖,就來拿街邊攤販,也在攤頭上刮著各色有趣的彩燈,唱著成調成套的吆喝,來吸引遊人的耳目。

  韓岡在路邊緩緩走著,他沒興趣逛鋪子街攤,可見到幾個出色的美人,也不介意多看兩眼。。。但他看來看去,最出色的還是前面拉著嚴招兒的雲娘,還有跟在他身後一步,亦步亦趨的嚴素心。韓岡長得高大,器宇軒昂。相貌雖只算得上不錯,但神采自蘊的氣質卻是難得一見。

  他穿著文士襴衫,以方領矩步,行於街市之上。澹泊閑雅的氣度如同鶴立雞群,引得街上的不少女子都看了過來,有幾個貴家的閨秀,用小團扇遮了臉,偷眼看著韓岡。當然也有大膽的,李小六這個伴當就被人拉住了好幾次,向他問著韓岡的身份。不過李小六伶俐得很,全都給打發掉了。。。

  可李小六追上來後,卻嘟嘟囔囔的向韓岡抱怨著:「官人,你以後還是別出來了。要出來也該穿著官袍,也好把人給鎮著。你現在這樣子,多少人家要搶你做女婿。你看看,俺的袖子都給扯破了。」

  對於李小六的抱怨,韓雲娘和嚴素心覺得很有趣,用手捂著嘴,呼呼的暗笑著。韓岡對此也有些無奈,誰能想到天氣熱人,這人也變熱了。北宋風氣比唐時當然是嚴謹了許多,但比起明清還是很開放的。

  在此時寡婦改嫁是常見的事,反倒是守節守上幾十年的情況卻很少。就算是官宦人家,也是守滿三年便自離去,而平常百姓,多是守個一年半載就改嫁。。。甚至像韓岡的大嫂,自他大哥戰死之後,才兩個月功夫就帶著嫁妝回了娘家,很快就另嫁了人家。

  而出門上街的良家女子也很多。就如嚴素心她這個做廚娘的,不可能在家裡等著賣菜的上門兜售,肯定是要出門,有時還要到河西大街的蕃商開的貨棧去買些孜然、胡椒之類的調味料,向鍋碗瓢盆,針頭線腦之類的日用雜物也是一樣要出門採辦,要操持家務的小家碧玉大率皆是如此。

  而大家閨秀們也並不是二門不邁、大門不出。踏青賞花,探親訪友,或是姐妹淘在一起組織詩會的事情,韓岡就聽過不少。。。而且就在秦州城中,便有幾家閨秀組織了這麼一個詩社,一個月、半個月就聚上一次。聽說其中有李師中的女兒,也有幾個土著豪門家的閨秀,最近還加入了竇舜卿的女兒和孫女——據稱老當益壯的竇副總管的女兒比孫女還要小上一歲。

  幾次詩會一開,閨秀們的詩作也陸續流傳了出來,被好事之徒拿著四處宣傳。前些天就有人拿著詠荷花的一卷詩集,到了衙門中來讓韓岡和他的幾個同僚品評。韓岡一覽之下是讚不絕口:「墨黑、紙白,裝訂的功夫也是一等一。還有這是誰人謄抄,字寫得當真不錯,難得!難得!」

  官廳中的眾人聞言無不掩口而笑,而把詩集帶來的好事之徒則是悻悻而去。。。韓岡他在這件事上雖是不留口德,但那些個名門閨秀的作品也的確是難以入目。除了李師中家的女兒寫的兩首還算通順,其他的甚至有些連平仄都沒對上,完全是拿著華麗的詞藻堆砌,削足適履式的求著對仗工整,風格學著西昆體,卻不及楊億、劉筠等人之萬一,真還不如韓岡自己寫的水準。

  不過相對於天天要出門買菜的嚴素心,韓雲娘就很少出門。走在街市她就變得很活潑,牽著招兒的手,在各家的攤子上好奇的看著。

  韓岡掏錢給她們買了不少零嘴,韓雲娘跟著招兒一人拿著一串用糖水煮過的林檎果,另一隻手還拎著幾個荷葉包,裡面是水鵝梨、小瑤李子、閔水荔枝膏什麼的,說是要帶回去給韓阿李。。。

  看在兩個小女孩兒在前面腳步輕快的從一個鋪子轉到另一個攤子,跟在後面的慢慢踱步的韓岡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雖然正準備對竇舜卿動手,但也不妨礙他出來逛一逛街市。

  不過今天的正事還是買做秋衣的布匹,在大街上逛了一陣子,韓岡五人隨便找了一家綢緞鋪走了進去。

  「韓官人?!」

  剛進門,迎面便被人叫破了身份。抬眼看過去,卻見著一個胖子站在店舖中的櫃檯後。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臉,鼻頭都是圓圓的。。。腮幫子都被肥油充滿,把五官擠得嘟在了一起。但職業性的笑容十分的很和氣,還有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謙卑。韓岡看到這份笑容便心道,能得迎賓待客之三昧,這胖子至少也該是個掌櫃。

  「真的是韓官人!」胖子很輕巧的繞過擺滿綢緞布匹的櫃檯,驚喜的走到韓岡面前打躬作揖。

  綢緞鋪的掌櫃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韓岡挺驚訝的,問道:「你認識本官?」

  「哪能不認識呢?」綢緞鋪的胖掌櫃直起腰來諂笑著,「韓官人的名字在秦州早就傳遍了,又有誰人不知?小人也是前日有幸一睹豐顏。。。」

  大概是好說話的性子,胖掌櫃在韓岡這個官人面前也不露怯,嘴皮子飛快地動著:「韓官人今日帶著家眷來,是不是要買些什麼?小人這店舖雖不算大,但裡面的貨色卻都是頂尖上好的料子,蜀地的錦,揚州的絹,定州的絲,和州的麻,天南海北的織物小店都有,秦州城中的其他鋪子可都沒小店這般齊全。」

  韓岡點了點頭,卻沒答話。胖掌櫃很乖覺的跟在後面,也閉上了嘴。

  嚴素心和韓雲娘這時已經走到店舖裡面,由個學徒陪著,在翻著幾疋素色隱蓮紋的綢緞。關西的絲絹率是黃絲,就算染過後,做出來的衣服顏色都不正。。。

  兩女在綢緞中挑三揀四,一匹匹的對比著看過,爭論著花色和顏色的好壞。女兒家買東西向來是慢,韓岡也是有經驗和體會,耐下性子等著她們。只是閑著無事,順便也在鋪子裡左右看著。

  雖然胖掌櫃自謙的說著店舖不大,但這間綢緞鋪的門面其實不算小,而且還是位於城中最繁華的河西大街上,單是這鋪面本身就值上不少,何況店中的這些綾羅綢緞,也是價值高昂。

  韓岡轉了一圈,卻停步在單獨的一座櫃檯前。櫃檯上,也堆著十幾匹各色花樣的布匹,但跟店中的其他布料卻完全兩樣。

  「這可不是綢子吧?」韓岡捏著一角提起來,指尖搓揉了一下,厚實柔軟。沒有絲綢的細滑,也不似麻布的粗糙,分明是棉布的感覺。

  胖掌櫃瞧著韓岡看貨,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走過來大讚道:「韓官人好眼光,當然不是綢子。這可是瓊州黎人所織的吉貝布!」

  「吉貝?是木棉吧?」

  「對!對!就是木棉布。」見韓岡識貨,胖掌櫃猛點頭,「不過叫吉貝布不是討個好口彩嘛?想著這吉貝布,從瓊州飄洋過海,再運來秦州,可是萬里迢迢,一路險阻……」胖掌櫃搖頭晃腦,背著不知是誰人寫得廣告詞,說得是一套一套。

  韓岡聽得好笑:「吉貝是瓊州黎人口中的木棉,可不是什麼好口彩。」

  北宋的棉花,還被稱為木棉,主要的種植地是兩廣和海南,還有蜀中和大理,據說西域和甘涼一帶也有。此時黃道婆還沒有出生,漢家的織物向以絲麻為主,棉花種植稀少,使得黎人織布的技藝反在漢人之上,弄得棉布的名字都學著黎人。

  韓岡指著這匹布問著胖掌櫃:「這木棉布多少錢?」

  胖掌櫃作出很大方爽快的樣子,「官人若是真心想要,俺就直接給官人送到府上去,至於價錢,看著給就是了。」

  「到底多少?」韓岡不為胖掌櫃這樣的推銷手法所動,問著他實在的價格。

  胖掌櫃低頭做個謝罪的模樣,然後伸出雙手比出了五和三的手勢,「慣常報的是七千文足,實價則是五千三百一匹。」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6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七)

  【第二更。今天在外面聚餐回來,趕到現在,才把今天的份趕出來。明天後天兩更肯定維持不了,一更也不是很有把握。不過欠下的章節,俺後面都會補上,還請各位書友放心,】

  「尋常的絲絹可就只有一千三五百一匹!」李小六在後面聽著乍舌。

  而韓岡知道,這並不是胖掌櫃亂報價。由於原材料產量的稀少,棉布可不便宜,跟蜀錦差不多。但這個價格還是不對。

  他抬眼看了看胖掌櫃,露出了一個看透了一切的笑容,「你這怕是西川的貨吧?」

  胖掌櫃臉色一變,急道:「官人這話怎麼說的,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黎貨。」

  「本官前月去京城,真正出自黎人之手的吉貝布都是十貫起跳,最好的折枝鳳團廣幅布能賣到三十貫一匹。。。而西川和廣南的貨色,就要便宜一些。但凡吉貝布,若是只賣七八貫,那都是轉運路上不慎浸了水,壞了品相,只能打折賣。」

  韓岡對棉花很感興趣,特意打聽過行情,對此是一概門清。他見胖掌櫃還要辯,給出了最有力的一擊,「以瓊州往秦州的路途,一匹吉貝布的運費都不止這個數目。在秦州能把價錢壓得這麼低,只會是西川的貨,要麼就是從河西過來。還是說,你這是浸了水要打折的貨色?」

  胖掌櫃被韓岡砸得一時說不出話了,誰能想到一個官員會對布匹的事都瞭若指掌?

  韓岡不為已甚,搖頭笑了笑:「算了,我等小官,官俸微薄,不論是真吉貝,還是假吉貝,都是穿不起。。。還是挑絲麻的好。」

  韓岡不再追究,放了一馬。胖掌櫃又楞一下,便很乖覺的承認了下來:「官人心明眼亮,說得正是。小人這也是生意上的聲口,不這麼說就難賣不出去。但這布是實實在在的好,小人也沒有高開價騙人。既然官人能看出這匹木棉布來自西川,想必對此也是深有瞭解,小人卻是對這木棉布一竅不通,實是明珠投暗,待會兒小人把這匹布給官人送到府上去,也算是有德者居之。若是順便,小人還想請官人在其他官人面前品評兩句,日後小人也好多得幾個官人照顧生意。。。」

  韓岡搖頭失笑,瞟了一眼諂笑著的綢緞鋪掌櫃,心道這賄賂的手法還真是千年如一。而且這胖掌櫃說話盡帶著些文酸氣,但遣詞用句卻是有些可笑。他不置可否,卻問到:「你既然認識本官,那你可知本官在安撫司中執掌得是何事?」

  胖掌櫃精神一振,「官人執掌的是軍中醫藥,辦的是療養院,救人無數。這小人怎麼會不知?秦州城也不會有人不知道的!」

  「那你可知安撫司裡的王機宜是做什麼的?」韓岡繼續問道。

  「小人當然知曉!」王韶跟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之間的爭鬥,可是秦州城裡有名的八卦,也一樣是口耳相傳,盡人皆知。。。

  「王機宜可是難得的英雄好漢,把秦州西面的蕃人管得跟自己兒孫一般聽話!」胖掌櫃比出個大拇指,讚道:「這幾個月兩次大捷,殺得蕃賊幾萬人屁滾尿流。聽說前日大戰,渭水都給蕃賊的屍首堵上了。憑著王機宜的功勞,日後定能跟韓相公一樣當上宰相。」

  「蕃部只是其中一件,還有呢?」韓岡像是在考試,一句接一句的追問著。他又回頭看韓雲娘和嚴素心,見著她們還在那裡比著兩匹綢緞的好壞,看樣子也不是短時間內能作出結論。韓岡並不介意趁機多說幾句。

  「還有的就是屯田吧?」胖掌櫃這回想了半天才想起答案。。。王韶與竇舜卿的荒田之爭,同樣是在秦州城中傳言,但傳得不是那麼廣,由於時間久了,對此還有興趣的人也不多了。

  「屯田是一項,還有就是市易。」韓岡為之補充。

  胖掌櫃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眼前的這一位怎麼對他一個做小買賣的說這些話?

  「官人,是不是有事要差遣小人?」他小心翼翼地看著韓岡臉色。

  韓岡笑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一劃,掠過堆滿店中的絲綢,「秦州種桑麻的少,這是水土不宜的緣故,故而絲麻皆要外運。但甘州、涼州卻早在唐代能種木棉,秦州的水土與河西相仿,想必也能讓木棉生長。。。而且秦州閑地也不少,分出兩三千頃來種木棉卻也不難。」韓岡回過頭來,對胖掌櫃說著,「本官說的話,還請原樣轉告貴店東家。」

  胖掌櫃渾渾噩噩的點頭答應了下來,沒弄清韓岡究竟是什麼用意,只知道韓岡想著在秦州種棉花。突然間腦中靈光一閃,他頓時醒悟過來。難道韓官人他是要邀請東家一起參與此事?

  他再看一眼韓岡,難道今天這位年紀輕輕就以才智聞名秦州的韓三官人,是為了邀請東家,而特意走進這家鋪子的?此事可真的要與東家好好說道說道了。

  韓岡卻沒有那麼多想法。今天的事是他看到綢緞鋪中的棉布臨時起意,不過聯絡秦州商戶卻是他籌畫已久。。。而推廣種植棉花他也早有考量。明清時棉布取代了如今慣常所見的絲麻,成為民間最常用的織物。既然歷史潮流如此,韓岡理所當然的要順流而行。

  在秦州種棉比種桑要簡單,桑樹要能大量取葉,少說也要三五年。但種棉只要栽培得好,卻是當年就能收穫。同時比起絲綢麻布,厚實的棉布當然在冬日深寒的秦州更有用處。

  用減免賦稅的口分田來吸引民戶,而用高利潤的棉田來拉攏秦州大戶。如果能得到貧富兩個階層的支持,王韶開拓河湟的根基也會變得堅實起來——這是韓岡準備要在王韶面前說的話。。。

  ——冠冕堂皇,卻非真意。

  棉田推廣,不是短期內就能建功。這不像糧食,該怎麼種才能有收穫,種過田的農民們心中都有個數。但棉花在秦州可是個稀罕貨。

  第一年,只能先開個幾十畝的試驗田。如果成績不錯,那第二年就會擴大到三四頃。兩年時間,勉強可以讓人初步摸索出在秦州這片土地上種植棉花的技術來,而收穫也讓旁觀者看到好處。接下來的幾年是大舉推廣的時間,但想要到大量收穫利潤的時候,卻是要等到五六年後了。

  五六年的時間,天子等不及,王韶等不及,韓岡更不可能等得及。開闢棉田,其實是拿未來的收益跟豪門富商做利益交換。。。王韶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支持,而韓岡本人也是想著能與他們聯手在市易之事上插上一腳。

  當然不是為趙官家,而是為自家考慮。

  北宋的商業發達,所以銅臭之物便分外受人喜歡。別看士大夫們各個擺出富貴不能淫的態度,自命清高,不屑俗物,但他們中的絕大部分聽到叮噹作響的聲音,耳朵就會立刻豎起來。

  這世上沒錢可不行。韓岡的品級是官員中最低的一級,俸祿一月也不過五貫不到,加上一點慣例的灰色收入,也就勉強十貫。韓岡前面說自己買不起吉貝布,並不是哭窮的虛言。

  艱苦樸素,讓家裡天天吃素,只有寥寥可數的幾個清官能做到,韓岡做不來。。。他要讓自己的家人過上富足的生活,充裕的金錢是少不了的。韓岡不想貪污受賄,家裡也沒個田產,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做點小買賣了。

  只是韓岡要插手市易之事,不能明著來。王韶把這一塊都劃給了元瓘那個還俗和尚,韓岡不好明著摻和進去。據他所知,元瓘在對此很上心,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已經先一步聯絡起足夠的人脈來。韓岡如果在明面上跟他競爭,要費大力氣不說,還會開罪王韶。

  所以要採取迂迴戰術。韓岡想著過幾日給邠州去一封信,看看路明能不能來秦州。自家支援他開一間商舖,聯絡秦州的幾家商行,往即將開在古渭的榷場做些買賣,只要他不去與元瓘爭奪事權,韓岡確信王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韓雲娘和嚴素心終於選定了兩匹綢緞,一匹素色隱紋,一匹則是帶著龜背花紋的赭色緞子。韓岡看著,這兩匹好像就是兩女一進門時當先拿起來看過的。

  胖掌櫃不肯收錢,直說要送給韓岡,但負責拿錢袋付帳的嚴素心知道韓岡不會貪這個便宜。最後一番退讓,胖掌櫃給韓岡打了七折。最後胖掌櫃對韓岡他們笑道:「官人可以陪兩位小娘子去逛逛街市,小人現在就遣人把緞子送到府上去,不勞官人煩心。」

  韓岡道了聲謝,在點頭哈腰的胖掌櫃相送下,出了店門。他回頭跟胖掌櫃說了兩句告辭的話,而韓雲娘和嚴素心已經先走在街上。

  一陣蹄聲不知從何處傳來,聲音由遠及近,來得飛快。

  竟然入夜後在城中奔馬,難道出了什麼大事?

  韓岡驚訝得循聲望過去,數息之後,一群騎手便帶著隆隆蹄聲,猛然從十幾步外的十字路口處衝了出來。他們一行有四五騎之多,轉過街角,他們用力扯過韁繩,幾聲馬嘶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衝上了人流熙熙攘攘的河西大街。

  街面上頓時慌亂起來,街中的行人車馬忙不迭的躲避這幾個瘋狂的騎手。嚴素心先急著去抱招兒,而韓雲娘卻怔住了還沒反應過來。

  韓岡看著心中大急,連忙搶前一步,左手將小丫頭扯到懷中,右手又用力拉過抱著招兒的嚴素心,四人一起向後疾退。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7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八)

  【祝各位書友新春快樂,大吉大利。】

  韓岡剛退了兩步,一匹河西駿馬就一陣風似的幾乎是擦著他的鼻尖掠過。他不由自主的身子後仰,抬起了頭。視線卻與一對一晃而過居高臨下的眼睛對上,韓岡瞳孔隨之猛然一縮。

  竇解!

  竇七衙內騎著馬一掠而過,捲起的狂風吹亂了韓岡的衣袍。只對上了一眼,兩人的視線便交錯過去。竇解好像在馬上有回頭,向韓岡這邊看過來,可跟著他卻給坐騎連甩了兩鞭,用著更快的速度跑了。

  韓岡冷眼看著他跑遠,積鬱在心底的怒意越來越盛。

  嚴素心蹲下身子緊緊抱著招兒,花容失色,被嚇得不輕。。。韓雲娘臉色更是煞白如紙,躲在韓岡懷中,身子仍止不住的顫抖著。她方才在看到一群烈馬當面奔來的時候,被嚇得怔住了,雖然知道該逃,腳卻動不了,若不是韓岡用力扯了她過來,肯定就會被撞上。她在韓岡懷中仰起頭,眼中帶著淚花,帶著濃重鼻音,「三哥哥,你沒事吧?」

  「韓官人,你沒事吧?!」胖掌櫃急著跑了過來,問著同樣的話。方纔他看到韓岡差點被奔馬撞上,心差點跳出嗓子眼,若是韓岡在店前被撞了,不論死活,他都要被提溜進衙門裡去熬上一次油。

  韓岡臉色冷得如極北寒冰,眼神直如冰刀一般,瞪著竇解的背影。怒火熊熊,把心底的殺意鍛煉得更加狠厲。。。

  就讓你再倡狂兩天!

  韓岡看了遠處的竇解最後一眼,收回了目光,「我沒事!」他沉聲說著。

  「那是竇七衙內吧?」胖掌櫃也望著幾騎遠去的背影,恨恨有聲:「竇副總管也不管著他這個孫子!整日在秦州城中弄得雞飛狗跳。這兩天他又迷上射獵,日日天黑後才從城外回來,在街上快馬趕著回府去。」

  韓岡哼了一聲,不點名的說著竇舜卿:「自古道修身齊家。前一項都做不好,後一項如何能成?」

  「這竇七衙內就該挨上幾刀子!聽說城北有家小娘子被他看上了。那小娘子因不肯相從,就被竇七硬是強上了。可憐那小娘子性子貞烈,受了辱,當夜便投了井。。。這個叫慘吶……」

  胖掌櫃聲音突然壓低了,神神秘秘的說著,「小人聽說竇七衙內半年來在秦州作惡不止一樁,王押衙一直跟著他,全都看到了。前日他被竇副總管杖死,就是因為摻和進了這些事中,才被滅得口!不過王啟年雖然死了,可據說他事先就知道會出事,留下了竇七衙內的罪證,現在還藏在他家裡。」

  胖掌櫃說完,很得意的抬頭看著韓岡,想看看他的一番話能給韓三官人帶來什麼反應。但韓岡神色淡然,卻是毫不在意。

  「啊,對了!」胖掌櫃一拍腦門,恍然大悟的模樣,「韓官人你前日還為著王押衙跟竇副總管吵了一架,肯定都知道了。。。」

  韓岡輕輕的點了點頭,眼底的陰寒在面上暈開,最後在唇角處凝出了若有若無的一絲冷笑:

  『王九果然辦事得力。』

  ……………………

  竇解一路縱馬狂奔,毫不將息馬力。他從南門進城,取道河西大街趕回城中心偏東的竇府,只用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不過竇七衙內一行沒有往竇府大門過去,而是繞道偏巷,在竇府的側門處勒馬停下。

  竇解跳下馬,將韁繩一丟,讓伴當處理坐騎,甩著手就從捱著一條縫的側門溜進了家中。他在偌大的府邸裡小心翼翼地走著,看他前瞻後顧的樣兒,全然沒有在外面的橫行跋扈。。。

  竇解的禁足雖然已經解除,但最近竇舜卿心情很糟糕,若是讓自己祖父知道自己鎮日往城外去遊獵,少不得一頓排頭要吃。竇解不想觸他的黴頭,一回到家中便變得小心謹慎起來。

  安全地回到自己的院中,竇解終於鬆了一口氣。一路上碰見了幾個僕役,不過他們都是視而不見,全當沒看到竇解這個人——在官宦人家做事,少不得有幾分眼色。

  換去了外出射獵的短打武服,竇解在房中坐下,喝著侍婢端上來的解暑涼湯,他終於放下心來。就算被叫去前院,也不會暴露自己今天出城去射獵過的情況。

  不用再擔心祖父,竇解很快就想起了方才匆匆一面的韓岡。。。

  前日竇解親眼見著自家祖父被灌園小兒氣得發昏,從衙門裡回到家中後,抬手就砸了十幾件名貴的器物,又連杖了七八個不開眼的僕役,恨恨地念叨了一夜要把韓岡碎屍萬段。聽說自家祖父已經上書朝中,向天子彈劾韓岡。

  以正五品的觀察使之尊,去彈劾一個從九品的選人,竇解確信韓岡也沒幾天好蹦達了。雖然眼下灌園小兒依然活蹦亂跳著,還能帶著女眷出來逛街。但竇解已經可以去想像他被奪官去職,失魂落魄的樣子。

  一想到今天差點撞上了韓岡,竇解的心中便是自歎著好運。若是當時馬頭偏了一下,將他撞死,日後就看不到好戲了。。。

  跟在韓岡身邊的兩個小娘子真是好貨色,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們的相貌身形已經讓竇解一回想起來,就驚豔不已。

  這灌園小兒哪裡來的這般運氣?!

  不過等到韓岡落馬,那兩名小娘子肯定逃不出自己的手中。竇七衙內想到這裡,就嘿嘿的笑出連聲來。

  「七衙內!」竇解的一個伴當這時在門外通報了一聲,疾步走進院中。

  這伴當今天並沒有陪著竇解出城射獵,竇解一看到他,便向他炫耀起來,「李鐵臂,今天你沒去城外真是虧大了。我們今日可是滿載而歸,錢五還射到了一頭……」

  「七衙內,你現在還說這些?!」李鐵臂臉色惶急的走到竇解身邊,貼著他耳朵咕噥了一番。。。

  竇解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驚聲就叫了起來。「什麼!這事怎麼給傳出來了?!」

  李鐵臂噓了一聲,緊張的回頭張望了一下,見沒有他人聽著,他又貼在竇解的耳邊,「七衙內,還是快點把王啟年藏在家裡的那些東西給拿回來處置掉,不然給跟竇副總管過不去的那些人先下手,可就麻煩了。」

  「好你個王啟年,竟然還敢給我留下這一手,活該你被打死。」竇解陰著臉發了一陣狠,站起來,「我去找爺爺去……」

  「萬萬不可!」李鐵臂連忙阻止,「讓副總管知道了此事,七衙內你今年還能出門嗎?!」

  李鐵臂可不能讓竇解去找竇舜卿,甚至連跟在竇舜卿身邊的人都不能找。。。只要這事傳到竇副總管的耳中,眼前的這位亂了陣腳的廢物七衙內最多被訓上幾句加上禁足半年也就沒事了,但自己這幫幫閒,少不得要被憤怒的竇副總管找個由頭刺配遠惡軍州,省得再勾引竇七衙內在外做混事。

  竇解被李鐵臂唬住了,當真不去找自家的祖父。不過一時之間他能找到的人手也不多,想了一想,竇解道:「你去把錢五他們幾個找來,讓他們跟我一起去王家,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啟年藏起來的東西給翻出來。」

  ……………………

  傅勍覺得自己的運氣糟透了。。。他堂堂一個正九品的武臣,竟然淪落到要在夜裡領兵巡視秦州城,而且還不是管理者全城的巡城甲騎,而僅僅是北城一地。

  騎在馬上,傅勍仰著脖子又灌了幾口酒,放下半空的酒罈,他仰天罵著:「爺爺不過是多喝了兩口酒,至於把爺爺弄來巡城嗎?哪家的正九品官人要巡城?!就是天子腳下,巡夜的也不過是個大將【注1】罷了!」

  一口口冷酒灌下肚中,微涼的夜風卻吹得傅勍心中更為燥熱。也不知哪裡來的夜梟在叫,時不時的就是一聲尖嘯,更是讓他心煩意躁。

  傅勍從三陽寨寨主的位置上被捋下來也沒幾天,卻已經看透了人情冷暖。過去還奉承著自己的人,現在已經對他不屑一顧。曾跟自己稱兄道弟的,也是關緊了大門。使得他只能日日買醉。

  就在傅勍醉暈暈的時候,卻不曾想竟然碰上了剛剛自衙中出來,準備回家睡覺的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這其實是件好事——巡城甲騎碰上官員夜歸,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護送他們回府。

  如果傅勍此時還清醒,肯定會去在劉希奭面前卑躬屈膝的說上兩句奉承話,運氣好些,把這位閹宦捧得開心了,請他在天子面前說些自己忠勤於事的評價也不是難事。

  可傅勍偏偏醉了酒,渾身上下都散著濃濃的酒氣。帶著連累了胯下的一匹烏雲馬也是一副醉態,走上三五步,馬蹄子就要打上兩個晃。

  劉希奭看著心中不快,一夾馬腹,就要加速離開。

  傅勍酒意還未清醒,不顧尊卑的追上去與劉希奭並轡而行,「劉走馬!怎麼走得這麼快?!夜深了,還是讓下官送你回去!」

  一股酒臭直衝鼻子,劉希奭的心情由不快變成了惱火,他眼一瞪正要發作,這時卻見前面突然跑來一人。

  「傅官人!」是一個潛火鋪的鋪兵衝了過來,他跪在傅勍馬前,心急如焚的稟報道:「前面的淨慧庵起火了!還請傅官人帶兵去救火!」

  注1:這裡的大將是無品級的武官官階中的一級,並非統領大軍的大將。

  ps:回來後就急趕慢趕還是沒能在除夕夜把這一章趕出來,真是很遺憾。不過欠下的章節,俺都會補回來,請各位書友放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8
第12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九)

  【不好意思,這兩天都忙著走親戚,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太少,請各位兄弟見諒,等過兩天一定都補上。】

  位於城西北的魏樓,市口不及惠豐樓,清幽不及晚晴樓,酒菜水準則比不上郝家園子,就連建築,也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兩層樓閣,在秦州城中的幾家大酒樓中,只能敬陪末座。

  但魏樓有一樁好處,就是地基是建在一處四丈多高的臺地,使得樓閣憑空高了三四層去。在樓上憑欄而坐,只要有著一對好眼力,便能將城北數里之內的動靜一覽無餘。

  韓岡和楊英此時正坐在魏樓二樓的雅座中。桌上擺著七八盤下酒菜,兩副碗筷對放著。不過只有韓岡安坐在桌旁吃菜喝酒,而楊英卻沒怎麼動過筷子,除非韓岡舉杯相邀,否則他連酒杯也不碰。。。總是跟在王韶身邊的這位親信,自坐進來後就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模樣,時不時的站起身,透過敞開的窗戶向外張望。

  見著楊英又一次站起身,韓岡終於放下筷子,笑道:「楊兄弟,不用這般心急。一切謀劃抵定,竇解也已毫無所覺的跳入陷阱,事情順利得很,楊兄弟你何必憂心。」

  「啊……是,撫勾說的是。」楊英憑欄望遠,心不在焉的答著韓岡的話,心神依舊放在樓外的夜色中。

  韓岡無奈的搖搖頭,拿起酒壺,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楊英在瞪大眼睛觀察著秦州北城動靜之餘,也偶爾回首房中。不是見著韓岡自斟自飲,就看看到他拿著筷子大快朵頤。。。

  在針對竇舜卿的謀劃逐漸推進,正進行到最緊張的時候,連機宜都忍不住派了自己過來打探消息,但韓岡這個主事者卻依然能安坐如山,悠閒自在。長時間的緊盯著樓外夜幕下的城市,兩隻眼睛都已經開始發脹發痛的楊英,不知自己是該敬佩還是該生氣。

  但韓岡的心中並不似他外露出來的那般鎮靜自若,看似自得其樂的喝酒吃菜,實際上卻是食不知味,擔心著局勢的發展偏離他所希望的方向。他與楊英一樣都在焦急的等待著……等待著代表計畫順利進行的那一個標誌的出現。

  任何計畫在施行從來都不會一點錯也不出,事先規劃得越複雜越完美,最後在施行的過程中就會扭曲得越厲害。。。韓岡已經將他制定的計畫簡化而又再簡化,儘量能做到一切順勢而為,只在聊聊幾處關鍵的地方讓人推動一下,讓時局發展的方向轉到他所想看到的地方。

  就如韓岡讓王九在城中傳播的流言,除了最後說王啟年在家裡留下了證據這一點外,其他幾條都是實際發生過的,沒一句虛言。秦州城的百姓都知道竇七衙內這半年來造過的孽實在罄竹難書,但因為他祖父的關係,卻沒人敢將之曝光出來。而現在關於竇解做過的好事的流言傳出,吃過他苦頭的受害者或是親眼見證過他囂張跋扈的旁觀者卻都會暗地裡為之作證,並將之推波助瀾。

  所以王九等人所要做的,僅僅是在喝酒和閒聊時隨口說上這麼一句——『喂!竇副總管家的七衙內的事,你聽說沒有……』完全不必要擔心有人能查出源頭。。。

  而計畫中剩下的幾項也都是這樣,用不著手下的人去冒什麼風險,僅僅是舉手之勞,但韓岡依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肯定一切都會照著他預定的方向發展。

  幸好竇解已如他所願,終於到了王啟年家。現在,最初制定的計畫已經進行到最關鍵的一步。為了親眼確認計畫的成功,韓岡便來到了魏樓之上。

  這個計畫,韓岡沒有並瞞著王韶,高遵裕那裡他也是隱隱約約的透露了一點。為了表示對他的支持,王韶在兒子去了京城的情況下,便派了楊英過來壓陣。高遵裕雖無心插手,但等到韓岡的計畫成功,他自會出手給搖搖欲墜的竇舜卿全力一擊。。。

  「撫勾!」楊英突然猛地回轉身來,方才焦急難耐的煩躁已經全然不見,變得眉飛色舞,喜上眉梢。他竭力壓低了自己興奮的聲音,「淨慧庵火起了!」

  「哦,是嗎?」韓岡淡然的一問,透出了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自信,卻將內心的真實感受完全掩藏。享受著楊英崇拜的目光,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遠眺兩里之外那一朵如夏花般絢爛的火焰,

  「就不知傅勍什麼時候到了……」

  ……………………

  「前面轉過去就是淨慧庵!」

  一聲興致勃勃的吼叫,伴隨著暴雨驟雨一般的蹄聲,響徹夏夜的街巷。。。一隊二十多人的騎兵,掠過猶有行人的街道,在街角捲起一陣狂風。

  而隊伍中,劉希奭一手緊緊攥著馬韁,一手按著被風吹得要飛掉的官帽,在心底破口大罵:『尼姑庵燒了關我屁事?』

  對於淨慧庵的災情,劉希奭該做的是回家睡覺,等明天起來後再打探消息。如果救火及時,那就當什麼事都沒有,如果城中值守官員救火不及時,牽連民宅過多,傷亡太大,他就要將之上報給天子。可不論怎麼會說,救火之事都跟他毫無瓜葛。

  可方才傅勍一聽到潛火鋪鋪兵通報淨慧庵起火,就急叫起來:「這可是不妙了,燒死和尚沒什麼,庵裡的尼姑怎麼能燒了?」就轉過頭大著舌頭對劉希奭道,「劉官人,俺這就要去救火,不能奉陪!改天再請你喝……喝酒!」

  傅勍雖是跟自己告辭,但劉希奭卻不能立刻點頭答應,必須先表示一下自己對災情的關心,然後再表明要同去救火的態度。。。下面,傅勍就要打包票說自己肯定能成功救災,不用勞煩劉走馬;劉希奭接下來再退讓一番,就算是將事做圓滿了,可以轉身回家睡覺——這就是官場上的慣常做法。

  所以秦鳳路的走馬承受剛才便照規矩對傅勍道,「淨慧庵竟遭祝融之災,此非小事,本官還是與你同去。」

  下面該輪到傅勍拍胸脯,可傅勍這位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武官,卻渾然忘了官場上的慣例,哈哈的笑著,「劉走馬果然是豪傑!」

  緊接著,不等劉希奭反應過來,傅勍便刷的一聲抽出腰刀,踩著馬鐙站直了身子。。。將刀高高舉起,高呼著:「兒郎們,跟本官一起殺過去!」

  聽著莫名其妙的話,劉希奭大驚失色。但身邊悠閒的蹄聲已然一下轉急,一隊巡城甲騎就在傅勍的帶領下往淨慧庵趕去。

  劉希奭勒馬不及,只能任憑坐騎夾在馬群中,跟著一起很興奮的在跑。他還聽見一隻不知身在何處的夜梟,大概被馬蹄聲驚到,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號,在夜空中遠遠傳開。

  那聲被驚擾後氣急敗壞的尖號,幾乎就是劉希奭的心聲。現在好了,被一起捲去淨慧庵,自己再也脫身不得。在火場前面不等火滅就離開,一旦傳揚出去,保不准就是一個臨陣脫逃的罪名。。。給李師中、竇舜卿兩人捅上去,天子豈能饒他?!

  劉希奭盯住前面得意得揮舞著腰刀的傅勍,心中發狠,『等到明天,就調你去守城門!』

  ……………………

  位於城北的王啟年家的宅院中,王家寡婦綁在一株歪脖子樹上,嘴中塞了麻布,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馬鞭抽了破破爛爛。她從被麻布塞住的嘴中發出嗚嗚的聲音,眼眶裡全是淚水,一直都在死命的搖著頭。

  竇解坐在一張交椅上,臉上滿是不耐。他們已經問了快半個時辰了,但這寡婦卻始終不肯承認王啟年留下了證明竇解罪行的罪證。拖了時間久了,竇七衙內已經等不下去,他回頭對站在身後的一名隨從道,「錢五,你去把她的嘴撬開。。。明天還要出城射獵,不能再耽擱了。」

  錢五長得斯斯文文,三十歲不到的年紀,但在秦中市井中,卻是有名的陰毒。他現在一手托著王家麼兒的繈褓,伸到井口上:「想不到你家竟然還有口井?還真是方便。」他看著頭搖得更急的王啟年的遺孀,斯斯文文的笑著:「王家大嫂,不要再搖頭了,只要你點一下頭,說明白王老哥留下的東西在哪裡,在下就把手收回來,放你們母子三人一馬。不然在下的手懸久了,說不定會抖上一下。」

  錢五等人正在逼問著,一片紅光突然間灑滿了庭院,外面緊跟著一片亂聲大噪,一聲聲『走水了』的叫喊伴著鑼鼓響,不停的傳入院中。

  竇解聽著心中驚疑不定,站起身回頭看著紅光照來的地方,那的確是一片火海所投射出來的光芒。他連忙點起一人:「快出去打探一下!」

  「等等!現在不能出去!」竇解身後的李鐵臂驚叫了一聲,連忙攔住不讓人把門打開。

  「七衙內,現在出去被人撞上可就有些尷尬了。」錢五把王家麼兒丟給同伴,也跑過來提醒著竇解貿然出去的後果。

  他們兩人聽到竇七衙內的命令,心臟都差點被嚇得抽起來。門外腳步一陣接著一陣,一出門肯定就會被人看到。今夜他們來王家是為了湮滅證據,不是為了拋頭露面。如果這時候遭人撞上,看破了身份,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

  竇解心中本是急躁,被兩人阻止後更是大怒,厲聲問道:「那誰告訴我到底是哪裡走水了?會不會燒過來?!」

  一名從人顯是熟悉秦州城內道路,看了兩眼紅得發亮的火光,道:「那是淨慧庵的方向。」

  貼著門縫,聽著外面動靜的另一人也回頭過來,點頭道:「的確是淨慧庵走了水,外面的人都在說。」

  「那就沒事了。」李鐵臂放下心來,對竇解解釋道,「淨慧庵雖然跟這裡在同一個坊中,離得也不算遠,不過我們是在上風,又隔了一條路,火過不來。七衙內還是安心等一陣,等外面人少一點,再悄悄的出去不遲。」

  「火燒不過來?」竇解問道。

  「肯定燒不過來!」李鐵臂肯定的點頭。

  「很好!」竇七衙內安下心來重新坐下,獰笑著,「那我們就繼續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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