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9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29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一)

  烈火熊熊。

  劉希奭跟著傅勍急急趕到火災現場,迎面就是一陣灼熱的氣浪。就在他們眼前,淨慧庵兩丈多高的主殿在火海中轟然崩塌,捲起了一片連著火星一起飛出的煙塵,淹沒了小小尼庵所在的崇福坊。

  煙與火衝散了救火的人群,沿著狹窄的巷道滾滾湧出。二十多匹馬一起嘶叫起來,被嚇得狂奔亂跳。傅勍和他的手下的甲騎不費什麼氣力將坐騎安撫下來,但劉希奭對馬性不熟,控制不了胯下的馬匹,不得不俯下身子,緊緊扯住韁繩,可在顛簸的馬背上他依然搖搖欲墜。

  劉希奭嚇白了臉,手上的氣力越來越小,韁繩漸漸的就在手中打滑,眼看著就要落馬的時候。。。只見傅勍在旁一手伸過來,將籠頭一扯,硬生生的將這匹馬給扯定了。劉希奭的坐騎搖頭晃腦,四隻蹄子蹬著地,可不知傅勍用了什麼手法,硬是將其按住動彈不得。

  傅勍得意的哈哈笑著,對驚魂甫定的劉希奭噴著酒氣:「走馬,你騎的這畜生只是看上去膘肥體壯而已,膽子這麼小,又沒有好好訓過,上了陣就會拉稀,明天還是換一匹膽子大的。若是走馬不嫌棄,俺幫你挑!」

  這邊馬匹受了驚,而淨慧庵旁的救火人群卻還要驚慌失措許多。方才淨慧庵主殿被燒得坍塌下來,圍著火場的不少人猝不及防,被滾燙的熱灰傷了眼睛,大聲的哭叫著,任由火勢越燒越大。。。

  傅勍縱馬上前,一聲大喝:「亂個什麼!?全都站好了聽本官發落!」他的口齒依然因為醉酒而吐詞不清,但音量足夠大,頓時便鎮住了全場。

  傅勍環目一掃剎那間就安靜下來的人群,更加得意非凡,抬手一指眾人,便點派起人手來。

  雖然仍在醉中,但傅勍指揮起來卻是條理分明,絲毫不亂。他把帶來的二十多名騎兵分作數隊,在火場外維持秩序,防著地痞無賴趁火打劫。潛火鋪的鋪兵救火經驗豐富,被他派去防止火勢蔓延,而剩下的百姓,傅勍則是讓他們形成幾條人龍,傳遞著滅火用的井水。。。

  一番得力的舉措,讓火場周圍本來混亂不堪的救火場面頓時井井有條起來。劉希奭在旁看著,嘖嘖稱奇,暗歎傅勍這只醉貓能混個官身確非幸致,如果他不是老酗酒,說不定已經跟劉昌祚一樣出頭了。

  傅勍指揮著撲救,劉希奭下馬走到人群邊,趁著他們傳遞水桶的間隙,問道:「火起後,在庵中修行的比丘尼可有傷亡,有沒有沒出來的?」

  一個老頭子回話道:「回官人,火頭起的地方是淨慧庵廚房邊的柴草篷子,離著庵堂遠,庵裡的八個師太該是都跑出來了。」

  「何止八人?」另一個年輕人在旁邊怪笑著,「俺先到的場,親眼看到從庵裡跑出來十幾個!」

  即便火勢仍然洶洶,但周圍眾人還是忍不住哄堂大笑。。。淨慧庵的女尼,除了一個做庵主的老尼姑,個個都是帶髮修行,做著惠民橋後的營生,各自的身價還都不低。

  笑聲中,夜風乍起,連帶著一陣熱浪和風捲來,火星四濺,煙灰撲面。而隨著風起,幾條火舌也乘勢衝出了淨慧庵,舔上隔鄰的房屋,雖然立刻就被傅勍指揮人手給撲滅,但已經再沒人能笑得出來。

  劉希奭呸呸呸的把灌進嘴裡的煙灰吐掉,當即尖起嗓子喊道,「拆屋子!快把離火近的房子拆出一條道來!」

  劉希奭想造出一條防火帶來,以防火勢蔓延,這是個正確的做法。。。可在場眾人都是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先肯動手。現在在火場中救火的,巡城甲騎和潛火鋪鋪兵加起來才三四十個,而附近百姓趕來參與救火的卻多達數百。雖然明知火勢蔓延下來,會把周圍的房子都給燒個精光,但不先看著房子被火點起,誰肯出手拆屋,得罪這幾戶鄰居——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街坊,現在動了手,日後可就不好相見了。

  劉希奭見沒人搭理他的話,臉色頓時就難看下來。

  人群中這時有人喊了一聲,「先給周圍房子澆水!水澆濕了就燒不起來了。」

  這個主意立刻得到了所有人都贊同,劉希奭向人群中張望了兩眼,卻沒看到究竟是誰的提議。。。

  「水不夠用!」另一邊又有人接著喊道:「現在就三口井出水!」

  「除了現在用的這三口井,還有哪裡有水?!」劉希奭急問著,從三口井提起的一桶桶水,光是壓制眼前的火勢以是勉強,再想給周圍房屋都潑上水,那是名副其實的杯水車薪。「裡正呢,裡正在哪裡!?」他大喊著,「崇福坊還有哪處有水井?」

  崇福坊的裡正連忙排眾而出,他在傅勍劉希奭他們趕來之前,就領頭救火,臉上被煙熏的黑一道白一道,鬍鬚也被燒了半拉。。。他在劉希奭面前躬身回話:「回官人的話,整個崇福坊就六口井。三口是路邊公井,現在都用上了。剩下的三口都是私井,一口就在淨慧庵中,一口是坊東角劉老赫家的,最後一口則是在剛剛死了的王啟年家。」

  「就六口?!」劉希奭驚問道。

  「回官人的話,的確就六口。秦州大戶人家的不是住在城東,就是住在州衙附近,城北這一片都是小門小戶的人家。整個崇福坊有兩百一十四戶,可連一間前後三進的大宅子都沒有。」

  傅勍剛把前面的事重新分派好,轉過來就聽見劉希奭跟裡正在扯著。他很不耐煩的說道:「別說這麼多廢話了,有幾口井就用幾口井。。。讓那三家快把門打開!讓人進去提水!」

  淨慧庵燒得跟爐膛似的,怎麼進去提水。劉希奭看得出傅勍腦袋還有些醉意。只不過淨慧庵的水井現在是用不上了,但劉家、王家的兩口井卻是能派上用場的。

  傅勍一聲令下,從人群中當即點出了三十多號人,跟在幾名巡城甲騎之後,分頭趕去有水井的劉家和王家。

  ……………………

  王啟年的未亡人已經被鞭打的奄奄一息,她的一對兒女也被吊在水桶中,降到了井底。聽著井中傳來的淒厲哭喊,相信只要再逼問一下,王家寡婦就會鬆口吐實。

  不過竇解他們已經沒時間等下去了。。。

  聽著外面砰砰砰的拍門聲,喊著『王家大嫂,借水井一用。』錢五欲哭無淚,他剛剛把王啟年的兒女丟進水井中,但現在他卻都有跳井的心了。

  被人堵在王啟年家,這等於是不打自招,就算竇解能靠著他祖父脫罪,但他們這些從人肯定沒有好下場。

  要逃!要立刻逃!

  可王家就是一個小院子,四間房,連個後門都沒有,就是有口水井!

  錢五的視線轉到了院牆上,李鐵臂這時已經當機立斷,指著院牆連聲道:「翻牆!翻牆!」

  竇解猶豫了一下。。。王家與鄰居的圍牆也就六七尺高的樣子,只要身手還算靈活,跳起來手一撐就過去了。竇解帶來的五六個伴當,哪一個都能輕輕鬆松翻過去,但他本人肯定例外,翻牆入戶偷雞摸狗的營生他半點經驗都沒有,

  李鐵臂急得跺腳,一把拉起竇解:「七衙內,耽擱不得,俺們會托你翻過去!」

  竇解被扯著走到牆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頭指了指王啟年的遺孀,「她們呢?」

  李鐵臂會意點頭,命令道:「把她們都殺了!」

  「殺不得!」錢五連忙攔住,「王家真要被滅了門,七衙內肯定脫不了干係。」

  但李鐵臂卻堅持道:「還是殺了乾淨,外人懷疑就懷疑。只要沒證據,誰能硬指著說是我們幹的?」

  『找死啊你!』錢五又急又怒,已是驚得面無人色,『事後想被滅口嗎?!』

  「只不過是綁著一陣,又沒傷了她家的性命。嚇唬她一下,諒她也不敢亂說。就是說出去,這點小事不用驚動副都總管,就會有人幫七衙內壓下去。」錢五已經急得滿口胡言,現在這種情況,秦州已經待不得了。若是殺了人,海捕文書肯定要落到頭上,如果不殺,至少不用擔心被緝捕。

  李鐵臂還待要辯。這時砰砰的拍門聲更加急促,重得像是在撞門,外面的喊聲也大了,不論錢五還是李鐵臂都沒心情爭論了,一齊回頭怒聲道:「還不快把七衙內推上去!」

  幾個伴當也慌了,一齊動手,七手八腳把竇解吃力的推上去,卻忘了先翻一個人過去,查探一下。

  竇解搭著牆頂,被人推著扶著,終於在圍牆上撐起身子。他正要翻身過牆,這時院牆對面,卻突然冒出一個腦袋來。與竇解面對著面,臉貼著臉,鼻尖幾乎撞在一起,兩對眼睛就隔了幾寸的距離相互對視著。

  「啊!~~」竇七衙內被驚得尖叫起來,雙手不由一鬆,身子往後一仰。整個人就失去了平衡,砰的一聲,重重地落在地上。

  李鐵臂和錢五忙奔過去扶起竇解。

  而那個探頭出來的人,向院中一張望,當即就把頭縮了回去。很快就一連聲的喊了起來,「王家有賊!王家有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0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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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有賊?!」傅勍聞言便咧開嘴笑了,猩紅的舌頭舔著上唇,如一頭嗅到血腥味的餓狼,毫不掩飾的把內心的飢渴展露出來,「今天倒真是事多。想不到還真有這等趁火打劫、趁亂行竊的賊人!」

  照空甩了一記響鞭,馭馬轉向,渾忘了跟劉希奭打聲招呼,傅勍就帶著一隊跟在身邊押陣的巡城直奔王家而去。

  到了王家門前,他收韁止步,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大聲吼道,「院裡的賊人聽著,本官領兵在此,爾等插翅難飛。還不快快開門,自縛出降!」

  王家的院門沒有絲毫動靜,傅勍怒氣勃發,抬手便是一指:「來人!去把門給本官撞開!」

  三五條壯漢領命上前,匡匡的撞門聲隨即響起,傅勍再伸手指了指王家的鄰院,「來人,把院牆給本官封上,裡面的賊人一個也不得放過!」

  跟著傅勍的巡城甲騎中,又是奔出了幾個手提弓箭的漢子,逕直進了王家的鄰院中,替換了守在裡面的百姓,不讓賊人逾牆出逃。。。

  院門一下接著一下的被猛.撞,而細長的門閂看起來隨時都會在下一次撞擊中折斷,錢五忙叫了幾人頂在門後,卻也不知能守著多久。

  光光的撞門聲讓竇解心驚肉跳,每一聲入耳,他身子就要抖上一下。。。

  「李鐵臂!錢五!現在怎麼辦!?」竇解在院中急得發昏。前面他又換了兩面牆想翻出去,都看到一群人守在牆底下,現如今幾面都給圍定了,當真是插翅難飛。

  「不管了!」李鐵臂一咬牙,等門外的人衝進來再想走可就來不及了,只能拼上一下了,「快,護著七衙內翻牆出去!拚一拚,牆對面的那些鳥貨擋不住我們!」

  一個伴當打頭陣跳上了院牆,但他還沒翻過去,就啊的一聲慘叫,重重地摔了下來。看著插在他肩頭處,搖搖晃晃如同風中蓑草的長箭,院中眾人自竇解以下,臉色全都跟死了爹娘一般,這真是把他們當作賊來看了。。。

  外面的傅勍看著院門始終撞不開,心頭火氣則是噌噌而起,大罵出聲:「一群廢物,還不拿斧子過來!」

  潛火鋪的鋪兵手上就有斧子,繩、鋸、斧這些都是防止火勢蔓延的必備工具。幾名巡城被傅勍一句喝罵,忙從潛火鋪借來斧子,喝叱連聲,用力砍起王家的大門。

  雪亮的利斧破風而下,重重的劈在門扇上,轟然一聲,木屑橫飛,頓時就在門上開了個半尺長的口子,而門後也傳來一聲尖叫。

  「好!別停手,把這門給我劈成柴禾!」

  傅勍興奮的等著大門被砍開,卻聽到後面一片喊聲。。。回頭一看,只見著淨慧庵火勢突然轉急,火焰又騰起了有半天高。他權衡了一番,覺得還是救火要緊。

  「都小心一點,進去後賊人若有反抗,一律格殺勿論。」說罷他就撥轉馬頭,趕回去指揮救火。

  就算沒了傅勍壓陣,劈在王家院門上的斧頭,依然一下快過一下。一塊塊木材碎片紛紛從門上被砍了下來,門板上的缺口也是越來越大,漸漸將門閂露了出來。

  門前,一個身材粗壯的大漢將手上的利斧對準了暴露出來的門閂,使足氣力向下一揮,就聽到一聲脆響,細長的門閂被一分為二。大漢收回斧頭,猛力一腳,院門晃了一晃卻沒有開,被裡面的什麼東西給擋住來。。。但再一腳之後,已是傷痕纍纍的半扇木門竟被他踢崩了下來。

  木門支離破碎的倒在地上,堵在門後的一個竇七衙內的伴當連滾帶爬的退了老遠。那大漢隨即提著斧頭當先而入。跨過門檻,轉頭一看,剩下半扇木門後,也靠著一個賊人。大漢也不多話,抬手一斧,照腦門來了一下。半邊天靈蓋被削飛,紅的白的頓時嘩啦啦的淌了滿地。

  提著刃口上不斷滴著腦漿和血液的板斧,大漢如同餓虎的雙眼一掃院中,再沒一個人敢動彈一下。緊跟著他,後面一隊巡城也手持刀斧帶著繩索一擁而上,將院內眾人一個個捆綁起來,而後又踢門進屋去搜查。。。

  前面有大漢殺雞儆猴,又見到巡城們手中明晃晃的利刃,錢五、李鐵臂都聰明的沒有反抗,他們的希望最終還是放在了竇解的身上。

  「我爺爺是竇觀察!我爺爺是竇觀察!」竇解在被綁起來的時候,還連聲喊著。

  只是領頭的巡城大漢抬手就給了竇解一巴掌,打得他滿口是血,半邊牙都鬆了,讓他就此沒了聲息:「你這賊人是竇副總管的孫子,爺爺還是韓相公的兒子呢!」

  他再一聲吼:「把他們都給綁牢了,押到劉、傅兩位官人面前請功。」

  立馬於熊熊烈火之前,傅勍意氣風發。。。今夜即已救火,又將擒賊,被酒精攪得昏昏沉沉的腦中,只剩下功後受賞這一事。而從劉希奭的角度看過去,傅勍映在火光中的剪影,從裡到外,都透著志得意滿四個字。

  由於傅勍的有效指揮,火勢漸漸小了下去。這時候,王家的賊人也被押了過來。傅勍得意洋洋的居高臨下,俯視起被押解到他腳邊的俘虜。

  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捆成了一枚粽子,半邊臉腫得跟饅頭似的竇解。傅勍渾身的酒意頓時化作冷汗涔涔的冒了出來,竇家的七衙內他認得。

  雖然傅勍才回到秦州沒有幾天,但竇七衙內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如雷貫耳,也親眼見證過竇解在城中橫行霸道的樣子。。。竇舜卿的權勢,哪裡是他一個小使臣抗得下來。

  傅勍心底叫苦不迭,『今天是犯了哪路太歲,怎麼給撞上了這一位?!』

  該怎麼辦?是押回去還是就地釋放,他心中糾結著,但對上竇解充滿恨意的雙眼,傅勍猛然醒悟過來,『不,不能讓竇七衙內的身份暴露。』

  可這時不知是誰在人叢中冒出了一句,「這不是竇七衙內嗎?」

  被叫出了身份,竇解頓時爆發出來,面容猙獰的大吼著:「我爺爺就是竇觀察!我也有官誥在身,爾等將我這朝廷命官綁起,是想造反不成?!」

  『完了!』傅勍悲歎著,『怎麼攤了這蠢貨。。。』他將求援的眼神投向劉希奭,卻見秦鳳路走馬承受卻也是目瞪口呆的愣在當場。

  「啊!這不是王家大嫂嗎?!」

  「快來人吶,王家大嫂被打得快不行了!」

  「啊也!那些賊人把王押衙的兒子女兒都丟到井裡去了!」

  一連串吊高嗓門的喊聲適時的從王啟年家的院中傳了出來,將竇解的罪行當眾叫破。一傳十,十傳百,在場幾百人都聽到了,火場中的空氣彷彿凝固,連救火的人也停了手。不用眼看,直接就能感知到,燃燒在周圍百姓心中的怒焰,甚至比還要熾烈。。。

  劉希奭終於從極度的震驚中警醒過來,環視著怒意沸騰的人群,他乾嚥了口唾沫,怕是不用等到明天天亮,竇解今夜做的事就能傳遍整個秦州。

  傅勍這時靠過來,臉上的神色比哭還難看,「走馬,你說該怎麼辦?竇七衙內還有官身啊……」

  『還能怎麼辦?!』劉希奭在肚子裡從傅勍開始一直罵到傅家的祖宗十八代,若不是這個醉鬼,他如何會落到眼下這般進退兩難的境地。

  「傅勍!你領兵巡檢城中,難道不是為了捕盜?今夜你既然捉到了賊人,不送去衙門見官,難道還想放了他們不成?!」劉希奭從牙縫裡擠出聲來,卻是破釜沉舟。眼下的情況與竇舜卿結下死仇已是板上釘釘,既然如此,不如在竇舜卿的身上再踩幾腳,踩得他不能翻身,這樣才能保全下自己。

  在數百圍觀百姓面前,秦鳳走馬展示著自己錚錚鐵骨,「不管是不是竇觀察家的衙內,也不管他是不是有官身,即犯律條,傷人害命,決沒有輕饒的道理!傅勍,將這些賊人押去州衙,請李大府給個公道!」

  他再指著仍在燃燒著的火場,對著歡呼出聲的數百人眾,放聲喝道:「火勢尚未熄滅,爾等如何能放手,還不快去救火!」

  方才一番話,劉希奭已經樹立起了些許威望,他如此一說,眾人便紛紛應是,滅火的工作重又緊張的展開。留下傅勍繼續指揮救火,劉希奭便親自押了竇解一眾回衙,跟在後面百姓又有五六十人,都是些老弱婦孺,不用參與救火,卻能去跟著看熱鬧。

  竇解雙手被一根繩子綁了,繩頭則扯在劉希奭的隨從手中,走得踉踉蹌蹌。劉希奭絲毫不顧忌他的身份,讓竇七衙內恨不得把這名閹人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下來。他瞪著劉希奭的背影,嘴裡不停的念叨,「等我爺爺來了,就把你千刀萬剮。」

  聽著後面傳來的聲音,劉希奭心中愈發的堅定。既然已經得罪竇舜卿,那就得罪到底好了。他是中官,是天子近臣,在天子心中留下一個剛正不阿的名聲,比拍好竇舜卿的馬屁對他更有利。

  「走快一點!」劉希奭沉聲喝道,「早點讓竇副總管看看他孫子做得好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1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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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鐘後,魏樓上的韓岡和楊英,已經從由淨慧庵火場趕來稟報的王九口中,聽到了竇解在王家被擒,又被走馬承受劉希奭親自押往州衙的消息。

  「這麼說,竇解現在應該已經在州衙裡面了?」一聽完,楊英就緊張的追問。

  「不出意外的話,當是快到州衙了。」王九肯定點點頭:「為防萬一,劉走馬押著竇七衙內走後,老五就在後面跟著去了衙門查探,還招起了幾十個男女在後面跟著。周家兩兄弟則還在淨慧庵那裡救火,等火滅了就會脫身回來。」

  楊英回過頭來,已是喜上眉梢:「韓官人,這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韓岡抿著嘴,想了一陣,最後偏偏頭,對楊英笑道:「本以為傅勍不敢把竇七綁回衙門,沒想到劉走馬會橫插一槓。。。唉……」他歎了一口氣,「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後面的計畫全都得變了。」

  楊英和王九頓時緊張起來。楊英遲疑的問著:「韓官人,難道竇解被押到衙門裡,反而是壞了事?」

  「不,結果只會更好!」韓岡笑道,「比預計得好得多!我在定計時,從來都是做著最壞的打算,不成想今天突然冒出個劉走馬,這丟銅板還能丟出個渾純來!」

  賭博擲銅錢,擲成全字或全背便喚作渾純,即是贏家通吃,可幾率如此之小,很少有人能成功。。。韓岡事先也絕不敢去幻想著會有這麼好的結果。

  在他想來,傅勍肯定不敢把竇解械送有司,只能拿著竇解身邊的跟班作數。可如此徇私枉法,秦州城內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高遵裕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面上書天子,順便再明著送王啟年的寡婦去京中告禦狀。那時無論竇舜卿會不會派人來阻截,韓岡都是贏定了——他只怕事情鬧不大!

  而現在,橫地裡冒出來的劉希奭把竇解押去州衙,不必請動高遵裕出頭,事情便已經鬧大,卻正如了韓岡之願。

  「今次之事,你們做得很好,比我想得還要好。」韓岡誇著王九,並不吝嗇讚許之詞。整個行動中,除了王啟年遺孀遭了罪,一對兒女受了點驚嚇,再沒有其他傷亡。。。為了讓淨慧庵中人能及時逃出,王九可是親自花錢在裡面睡了半晚。

  「不過你們在中間摻和了這麼久,下面就該站到旁邊看熱鬧了,也防著竇舜卿狗急跳牆被誤傷掉。」韓岡拿起酒壺,找了個乾淨的酒杯斟滿了,鄭重的遞給王九:「王九,這一次多虧了你們,事情才如此順利,且滿飲此杯,權且代表本官的謝意。」

  韓岡看著受寵若驚的王九接過酒杯,臉上泛起了微笑。一直懸在心頭上的巨石,終於被放了下來。他提心吊膽了多日,總算是安全了——竇舜卿無法再在秦州為官,而焦頭爛額的竇副總管在秦州剩下的短暫時間裡,也不會再有精力來跟他過不去了。

  ……………………

  此時,竇舜卿結束了一場宴會,剛剛回到家中。。。

  換了衣服,在房中坐下。喝著端上來的滋補藥湯,他問道:「七哥兒人呢,怎麼我都回來了,他還不來請安?去找他過來。」

  一個僕人領命去竇解院子轉了一圈,回來稟報道:「七衙內好像出去了,不在房中。」

  聽著僕人回來說竇解不在自己的房中,竇舜卿就把手上茶盞在桌案上重重一頓,怒道:「這個小畜生!又不知逛哪家青樓去了!」

  前些日子,竇舜卿一直都將竇解禁足,禁止他出外。不過在關了他幾天後,竇舜卿還是放了孫子出來。竇家的這個長門嫡孫,至少在竇舜卿面前,一直都是擺出聽話受教的模樣,故而也最受他寵縱。當竇舜卿的幾個兒子受了蔭補後在外為官,他唯獨把竇解這個塚孫留在身邊。。。只是竇舜卿沒想到,他的這個長孫,越來越不成樣。

  『回來後要好好治治他。』竇舜卿發著狠,『他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刺配了事。』

  「出事了!七衙內出事了!」林文景急匆匆的走了進來,打斷了竇舜卿的盤算。

  竇舜卿悚然一驚,他的這位幕賓不是還大驚小怪的性格。「七哥出了何事?!」他急問道。

  「七衙內犯了事,被押到州衙裡去了!」

  「押?!」竇舜卿花白的眉毛一挑,陰聲道:「是誰押了老夫的孫子!?」

  「是劉走馬!」

  「劉希奭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動老夫孫子!」竇舜卿狠狠一拍桌子,大發雷霆,「這閹貨倒是有膽,前面跟王韶勾勾搭搭,老夫都不理會了,現在竟然為個灌園小兒出頭,跟老夫過不去!說,他栽的七哥是什麼罪名?」

  林文景也是聽到風聲就匆匆而來,說不出個所以然:「小人聽到七衙內出了事,就急著趕過來稟報,沒來得及細問。。。」他突見竇舜卿臉色一下變得難看起來,忙為其出謀劃策作為補救:「不過不管什麼事,都是跟在七衙內身邊的那群狐朋狗友給攛掇的,與七衙內本心無關。」

  竇舜卿滿意的點頭,林文景的意思就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栽給竇解的那幫子狐朋狗友。他對林文景道,「你給我帶話給李師中,老夫那孫兒一向被管得嚴,作奸犯科的事是不敢做的,只怕是有人打著他的名號作惡。。。他又有官身,還望不要失了朝廷體面。」

  林文景點著頭:「小人明白!」

  ……………………

  目送著林文景怒氣衝衝出了庭院,李師中冷笑著對坐在一側的姚飛說道:「竇舜卿是老糊塗了,竟然以為讓人說上兩句就能把這事給瞞下來,也不打聽一下這案子鬧得有多大!就讓竇解在大獄中住上一晚。等明早再好好審一審他。」

  姚飛也是冷笑:「殺其夫於前,欲滅其滿門於後。前面竇舜卿杖死王啟年的案子都要翻了,竇解的官身肯定保不住。連竇舜卿自己都脫不了干係。」

  兩人都在冷笑著,並沒有半點同情竇舜卿的意思。雖然對付王韶時,李竇二人是同仇敵愾,但現在竇舜卿翻了船,李師中卻不會為他趟渾水,「劉希奭既然插了手,那這案子就是通了天,竇舜卿手再長也都挽回不了。。。」

  「這一下,竇舜卿也不可能留在秦州了。」姚飛陰陰笑著。

  「王韶屢立新功,這些天子都看在眼裡,免不了要大加封賞。既然王韶用功無過,那我是不可能再在秦州待了。而不出意外的話,張守約從京中回來,也會頂替向寶的鈐轄一職。至於竇舜卿,若不是有今日之事,他肯定會被留任的。」

  自從古渭大捷之後,李師中除了沒有去迎接王、高二人帶回來的凱旋大軍,以表明自己的立場,並沒有再與王韶他們為難半分。現任的秦州知州很清楚,他在秦州的時間已經寥寥無幾,很快即將外任,說不定還會被挑出個罪名被降官處置。。。

  王韶在一片反對聲中連續兩次大捷,斬首數百上千。換作他是趙頊,也不免會想,如果王韶能得到秦州上下的全力支持,立下的功勞定然十倍百倍於前。既然如此,但凡之前明著跟王韶過不去的官吏,都別想再在秦州待了。比如竇舜卿、比如向寶……再比如他李師中。

  當然,秦州是邊地要郡,直面黨項、吐蕃,天子和政事堂為了秦州軍政兩方面的穩定,絕不可能同時調換這麼多官員。他李師中算是罪魁禍首,肯定要走第一個;向寶重病在身,無法執掌軍務,又擋了張守約的路,同樣會被盡速調走。那麼,秦州軍方排在前三的最後一人竇舜卿,京中就不會再輕易動他,相反地,他說不定還可以再進上一步——

  「竇舜卿、向寶還有經略你,都是反對王韶的拓邊之策。。。如今經略和向寶若是被調職,為了穩定秦州軍務,竇舜卿甚至可能會進上一步——頂替經略你的職位,來權知秦州!」

  若是在前兩日,說起此事時,姚飛的聲音中肯定會帶著幾許不忿,連帶著李師中的臉也會板起來。

  秦州局勢變化的方向,無論是李師中,還是姚飛,他們都是有著同樣的判斷,最佔便宜的不是王韶和高遵裕,而是竇舜卿。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倒也罷了,只能說人家眼光好、手段高。但竇舜卿明明是與王韶為敵的急先鋒,其他人都倒了黴,偏偏就是他把最大的桃子摘到手中,這當然會讓李師中和姚飛憤憤不平。

  但現在不同了,姚飛是笑著說的,

  「不過現在是不可能了。」

  「相信這一事,王韶和高遵裕能看得出來,韓岡……應該也能看得出。」李師中讚歎著,「韓岡他們挖下了這個陷阱,讓竇解那傻子自己跳了進去,順便把竇舜卿一起扯落下去。這灌園小兒,倒是越來越會用計了。」

  姚飛點點頭,猶疑了一下,卻又皺著眉搖起了頭:「總覺得不像韓岡的手筆。」

  因為吃過韓岡幾次大虧的緣故,姚飛承李師中的命令,曾仔細研究過韓岡的過往行事,發現他的性格向來是寧從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遇上艱難險阻,往往都是直截了當的一劍斬過去,雖然劈下去的角度通常出人意表,但無一例外都是正面的對決。而今次挖陷阱誘竇解上鉤,雖然大獲成功,但姚飛卻覺得這個計策太過於陰險,不似韓岡的本性。

  李師中灑然笑道:「不管是誰的手筆,都是針對著竇舜卿。他來秦州時,私下裡應是奉了韓稚圭的意思與王韶為難,現在又因王啟年之事,跟韓岡是水火不容。王韶他們他們當然要把竇舜卿趕走,省得他任了知州後,會變本加厲。」

  無論是李師中,還是姚飛,兩人的對話中都是透著濃濃的幸災樂禍的味道。

  竇舜卿完蛋了!竇解也完蛋了!

  若是秦州處斷不公,莫說當事的劉希奭要利用他身為走馬承受能動用馬遞的權利,直接奏報天子,高遵裕說不得也會將此事捅到天上去。而且以王韶和韓岡的行事手段,他們說不定會把王啟年的遺孀直接送到京裡去,去敲那登聞鼓,竇舜卿如何遮攔得住?!

  李師中長身而起:「不管怎麼說,這一案,我會秉公而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2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四)

  【夜裡還有一更。繼續求紅票,收藏。】

  已是五月末,真正的盛夏已經降臨這片大地。熱浪鋪天蓋地,稍遠一點的景物都在晃動的空氣中變得扭曲起來。樹上的蟬鳴也聽不到了,這般熱的天氣,就算蟬蟲都受不了。連黃土夯築而成的路面也變得白得發亮,反射著火辣辣的陽光。路邊乾燥的草木,大概只要一點火星,就會燃燒起來

  秦州已經多日沒有下雨,藉水河面比他們上京的時候,低了有兩尺還多。王厚側頭看著河水,旁邊的趙隆湊過來,一起望著再低一點就能看到河底的水面,就聽王厚歎道:「若是江南的河水如藉水一般,那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王官人說的是。幸好關西這一片種得都是冬麥,現在地裡只有草,沒有糧,也不怕不下雨。」

  「王官人?」王厚轉回頭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喚趙子漸你作趙官人?」

  「不敢,不敢。」趙隆連聲自謙,但看他一臉滿足的表情,卻是明顯的在說著『多叫俺幾聲』。

  王厚、趙隆,現在都已得了官身,理所當然的是王官人和趙官人。而且在回程的時候,又聽說了古渭大捷的消息,兩人現在的心情,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

  王厚、趙隆今天都換上了青色的官服,雖然已經被汗水濕透,但他們都是毫無覺察到樣子。。。早點回到秦州,好好炫耀一番的想法,充斥在他們的腦中,全然忽略了外界的炎熱。

  「會不會有人來接?張鈐轄和王都知都一起回來了,李經略也該出城相迎吧?」離著秦州越來越近,趙隆又憧憬起空城相迎的場景。

  王厚當即潑了盆冷水:「不可能的,王都知和張老鈐轄都沒派人通知秦州。怎麼會有人出迎?」

  趙隆回頭望瞭望跟在他們身後的車隊,一輛馬車被護在隊伍中央,李信和一眾護衛圍在馬車周圍。安坐在車內的,就是兩人所說的張老鈐轄和王都知——新任的秦鳳路鈐轄張守約,以及奉旨往秦州宣召的入內副都知王中正。。。

  張守約卻是老了,一趟長程的旅行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沒有在夏天烤火的心情。躲在馬車裡,跟著細眉小眼的王中正對坐,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

  張守約自京中走得比王厚要早,但他經過京兆府時,被陝西宣撫使韓絳強留了兩天,向他詢問秦鳳軍情。這一耽擱,便被王厚和趙隆從後面趕了上來。

  而王中正奉旨出京,走得比王厚還要遲上兩天,但他一路快馬加鞭,也是在過了京兆府一日路程後,與張守約、王厚碰上了面。

  追上了張守約和王厚,王中正便不再緊趕慢趕。他的心中也有計較,剛出京,人還在京畿的時候,走快點代表自己忠於王事。。。但入了關中後,急著往秦州趕,卻會給人一種他迫不及待要把人逐出秦州的感覺,這樣太得罪人,當然要走慢一點。

  各自有著各自的心思,三撥人馬便合作一路,一起向秦州進發。

  昨日一行人在隴城縣歇息,王中正並沒有讓人先一步通知秦州。還是那句話,這麼做太得罪人。如果宣召使臣手上拿的是擢升的詔書,當然會早早的遣人通知過去,但如果是降罪、免官的詔書,卻不會事先通知當事人,有怕罪臣畏罪潛逃的用意,也有怕強迫遭貶官員出迎會留下怨恨的想法,這也是多少年來不成文的慣例。。。

  王中正今次來秦中,手上的幾份詔書並不是發給一個人的,有人會喜,有人會悲,所以乾脆都不知會。而張守約老於世故,對朝中慣例也是極熟悉,當然不會讓王中正為難。

  就這麼平平靜靜的一路進了秦州城,一行隊伍往秦州州衙行去。可是到了城中心的州衙前面,卻見著數百名百姓不顧暑熱的圍在州衙大門口。

  王中正聽到通報,掀開車簾一看,便大吃一驚,「出了何事?!」他急問道。

  張守約下了車,花白的雙眉蹙著,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見那群百姓安安分分,不像是來鬧事的樣子。

  李信受命去打探消息,轉眼就回來了,「回稟鈐轄、都知,是竇副總管的孫子竇解犯了事,李大府正在衙中審問。。。外面的都是苦主,來聽消息的。」

  「竇解……」王中正的聲音一下小了起來。

  李師中和竇舜卿的關係,王中正是知道的。李、竇二人在秦州是聯起手來跟王韶為敵,一頃和萬頃之爭也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兩人可以算是盟友。可今次竇解都押上公堂,被李師中親審了。

  如果不是李師中跟竇舜卿翻臉,那麼竇解的罪名絕對小不了,罪證也肯定是明明白白,使得以秦州知州的權力都壓不下去。

  「都知,你看如何是好?」張守約隨口問著。。。

  王中正宣旨之事與他無關,職位已定,賞賜已收,用不著旁聽、旁觀。他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回他在秦州城中的私宅休息,順便等人上門拜訪恭賀。等向寶要走了,他再出來做個交接。張守約也準備這麼做,只是他與王中正一路同行而來,在告辭前,還要先問上一句比較有禮。

  「鈐轄請自便。」王中正知情識趣的回了一句,又抬眼看著衙門前的擁擠的人群。

  他代表天子而來,自是要在州衙大堂上宣詔。就算李師中在大堂中審案,也要給他騰出地方來,何況是在二堂。

  王中正命人托著用明黃綢緞蓋起的聖旨,隨即便舉步前行。。。他手下的從人連忙上前驅趕人群,為他開路,直奔州衙而去。

  ……………………

  楊英快步走進王韶的官廳中。廳中王韶和高遵裕對坐著,在他們中間擺了一張棋盤,黑子白子佔滿了棋盤,已經終局的模樣。而韓岡同樣也在廳中,就坐在棋盤橫頭,正在為他們數子。

  聽到楊英進門的動靜,高遵裕低頭看著棋盤,口中則問道:「二堂那邊的情況如何?」

  由於竇解是官身,又牽涉到竇舜卿這位高官,故而此案並沒有大堂上公審,而是改在在二堂審訊。

  王韶和高遵裕他們都不是秦州的官員,而是秦鳳路經略司的屬官。。。李師中審案,是以秦州知州的身份去審,而不是以經略安撫使的身份去審。王、高二位,以及韓岡都沒有插話的餘地,連旁聽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派著手下人去二堂打聽。

  楊英站定打躬,而後說道:「竇七衙內倒是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手下的錢五和李鐵臂等人身上,但被傳上堂的錢五等人都說一切皆是竇七衙內親手做得,包括姦殺案,都是竇解一人所為。」

  高遵裕聽著奇怪,跟著竇解的那些地痞無賴怎麼有這等膽量指控竇解,竇舜卿還好好的做著他的兵馬副總管呢。他疑惑的問韓岡:「玉昆,你昨夜是不是去大獄裡跟他們說了什麼?」

  韓岡搖搖頭:「沒有,下官如何瞞著李經略和竇觀察的耳目進大獄裡去?!」

  但高遵裕還有幾分不信的樣子,韓岡看得苦笑不已。。。心道日後陰謀詭計還是少用為妙,自己辛苦建立起來的形象要好好保持才行。

  王韶在旁幫韓岡說了兩句,「這世上還是聰明人居多,誰都能能看得出,眼下的情況幫竇解說話,就是在自己脖子上套繩結。無論錢五還是李鐵臂,他們只是一群狐朋狗友,不會為竇解兩肋插刀。」他說著又對楊英道,「你再去二堂打探,有什麼新的進展,就回來報告。」

  「諾。」楊英唱了喏,便轉身出去了。

  「玉昆……」王韶將棋子一個個收回棋盒,同時問道:「王啟年的遺孀現在如何了?」

  「機宜放心。王阿柳看似甚重,其實只是皮肉傷,有仇老關照,當不日即可痊癒,王家的一對兒女也沒有大礙。」

  韓岡說得欣慰,他的這番計畫並沒有傷害到人命,讓他心中感到很輕鬆。韓岡不介意殺人,他殺得人也多了,但用無辜者的性命卻陷害敵人,他卻是不願去做的。

  雖然王阿柳未死,她的兒女也安然無恙,但竇解夜入人家的罪名洗不脫的。而他逼問王阿柳,等於是對流言不打自招,將他過去罪行全都帶出來了。當竇解被拘押到衙門消息在秦州城中傳播開,第二天一早,就擁了幾百人來州衙遞冤狀,現在州衙外面圍著數百百姓,都是他的苦主。

  「不知竇舜卿會怎麼做?」高遵裕跟著王韶一起收拾起棋子,同樣隨口問著,「他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孫子去死,自家還要被牽連進去。」

  「今早城門剛開,就有人看見有兩個竇舜卿的門客帶著三四匹馬趕出城去了,大概是想找韓琦幫忙。」王韶說道。

  「恐怕是遠水救不了近渴。」韓岡笑得譏諷,「王啟年被杖死的這一樁公案肯定會把竇舜卿拖下水,天子那一關他不好過。」

  王韶和高遵裕正要重開棋局,楊英這時又急匆匆的走了回來,向著韓岡三人稟報道:「機宜、提舉、撫勾,天使來了,要三位去接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3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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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跟在王韶、高遵裕疾步走進州衙大堂。

  無論是州衙大堂,還是縣衙大堂,除非節慶大典,或是中使持聖旨駕臨,否則都是將正門緊閉,只開兩側的旁門供人同行。東側旁門號為生門,尋常人等皆由此進出,而西側號為死門,只有待決死囚才從此門拖走。

  今日來得是宣詔使臣,秦州州衙大堂正門自然中開。炎炎夏日熾熱的陽光從敞開的大門處照了進來,一名頭戴軟腳襆頭,身著緋羅袍的宦官就站在大堂正中央,在他旁邊是一名小黃門用朱漆託盤托著明黃綢緞蓋起的幾卷聖旨。。。

  而在大堂門外的圍觀者中,韓岡驚訝的發現了穿著官服的王厚和趙隆的身影。視線對上,他們兩人便微笑著不出聲的打了個招呼。

  高遵裕明顯認識今次來宣詔的天使,他進堂後,就上前拱手行禮:「原來是王都知。」

  王中正慌忙回禮,臉上堆起的笑容甚至帶著諂媚,「高提舉今次為朝廷立了大功,聽到古渭大捷的消息,連天子都驚呆了。直說高提舉和王機宜辦事得力。」

  高遵裕笑著與王中正一通寒暄,宣詔使臣在天子舅公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同於士大夫可以不把高遵裕的外戚身份放在眼裡,甚至還可以時不時的還能拿著這個身份敲打一下高遵裕,在宮中做事的宦官,對太后的叔叔是畏之如虎。。。

  韓岡隨著王韶上前跟王中正見了禮,從這個閹宦的嘴裡得到了『年少有為』的四字評價。他隨口謝過,與王韶、高遵裕一起等著王中正宣詔。

  王中正卻還在等人,可並不是韓岡預料中的李師中。秦州知州現在正在二堂那邊繼續審訊,雖然可以肯定他必然得到了消息,但既然王中正沒有通知他,李師中也不會放下案件,自己貿然走出來。等王中正宣詔完畢,他才會出來迎接,為王都知洗塵。現在替代李師中出現的,是竇舜卿和向寶兩人。

  向寶跟王韶、韓岡之間仇深似海,到現在他中風的後遺症依然存在。。。他步履維艱的走進大堂,正眼也不瞧王韶和韓岡,走過去跟王中正不冷不熱的行了禮,便沉默的站到了一旁。原本是意氣風發的軍中少壯派的領銜人物,現在已經是暮氣沉沉。只有在視線掠過王韶和韓岡時,才會在眼底出現一閃而逝的殺機。

  韓岡看了看形容憔悴的向寶,中過風的他在官場上已經是死老虎一隻,就算對自己恨之入骨,他也是什麼都做不了了。

  收回視線,卻又瞥見大堂外的王厚,用手正指著向寶,嘴唇無聲的念著,看上去像是在念著張守約三個字。韓岡會意的輕輕點頭。果然是張守約頂替了向寶,看來今次向鈐轄調離秦州的消息已是板上釘釘了。。。

  在向寶進來後不久,竇舜卿也走進了大廳。老邁的都副總管容色同樣有些憔悴,而看向韓岡這邊時,眼中的殺意也是不禁流露出來。雖然韓岡並沒有留下什麼破綻,但並不影響竇舜卿懷疑到王韶和韓岡頭上。

  竇舜卿帶著恨意的眼神,韓岡若無所覺,眉頭擠出的紋路也不是因為已是焦頭爛額的竇副總管,而是為了李師中。

  秦州知州沒有被宣詔使臣請出來,而是請了竇舜卿,這讓韓岡大惑不解。天子和王安石不可能不調走李師中。王李兩家打的筆墨官司在崇政殿的案頭能疊起兩尺高,幾乎是水火不容。李師中在秦州一日,王韶的手腳就要被枷上一日。。。有兩場大捷為王韶的才能作證,趙頊怎麼還會留著李師中在秦州做河湟拓邊的絆腳石?

  今次張守約詣闕回來直接頂替向寶,是韓岡意料中事。在他的預計中,竇舜卿應該會被留任做個過渡,而李師中則是肯定要先被調出秦州——這也是王韶和高遵裕共有的看法。而且在官場上資歷比王韶、高遵裕和韓岡加起來都多,兩場大捷會給秦州官場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想必李師中自己都清楚。

  韓岡這些日子費盡心力的設計將竇解弄進大獄受審,就是想著先下手為強,不然竇舜卿順順利利的接替李師中當上了秦州知州,即便是個過渡,他韓岡也少不了被扒層皮。

  韓岡頭痛著,而王中正已經開始宣讀詔書,第一份詔書的內容就解釋他的疑惑。。。

  宣詔的順序由官階高低決定。等他請來的官員都到齊,王中正回頭掀開漆盤上的明黃綢緞,取下擺在最上面的一卷詔書,「竇舜卿聽詔。」

  竇舜卿上前跪倒。

  王中正用著尖細的嗓音念著詔書。這份詔書中並沒有提到半點竇舜卿將萬頃荒地說成一頃的欺君之言,而是讚許了他在秦州的苦勞,並讓他回京城詣闕。

  『果然還是要調走李師中。』韓岡聽著聽著,便恍然大悟。

  邊地要郡守臣在上任前,一般來說都要面聖陛見,述說自己對即將擔任的職位的看法,以及上任後要施行何種。。。竇舜卿被召去京中,便是為了接替李師中而做準備。

  但現在可不是一般情況,離秋季只剩兩個月了,屆時關西緣邊各路就會迎來一年中規模最大的西賊攻勢。防秋的一樁樁繁瑣的事務如今已經要開始進行準備,在韓岡王韶他們的預想中,將是竇舜卿直接替代李師中,以防耽擱了防秋。可沒想到,天子還要讓竇舜卿去京中走個過場。

  「還真是穩重……」王韶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聽口氣卻是在抱怨。

  朝廷的這種穩重之舉不僅讓王韶抱怨,也讓韓岡覺得不痛快。如今他的孫子犯了事,竇舜卿少不了干係。。。他入京詣闕的同時。竇解的罪行也會遞到天子案頭。他也不可能再接任秦州知州一職,甚至不可能留在秦州。既然向寶走了,竇舜卿也走了,為了秦州內部的穩定,有極大的機率到最後是李師中被留任下來。

  這算是弄巧成拙吧?看著側前方王韶變冷的表情,韓岡能猜出他的想法。

  『算了,還是有辦法的。』見過了李師中最近的表現,韓岡卻還是有些把握。

  緊接著竇舜卿,接旨的是向寶。一番撫慰之詞之後,向寶被免去了他的都鈐轄之職,調入京中。因為阻撓河湟開邊之事,他本是要被降罪,但一場中風讓他博得了不少同情,升了半級,改去養老了。。。

  竇舜卿入京詣闕,向寶職位被免,秦州官場的一場大震動,就在一盞茶的功夫中,被王中正畫上了句號。

  接下來,王中正一改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變得笑容可掬起來——輪到王韶、高遵裕和韓岡領旨受賞。

  王中正並不是一開始就被派來秦州宣詔的。因為托碩大捷,給王韶等人的封賞其實早早的就跟張守約一起出發。但當古渭大捷的捷報傳到京城後,與張守約同行的宣詔使臣便被金牌加急召回京中,改由地位更高的入內內侍省副都知王中正帶著改動後聖旨來秦州。

  雖然王中正帶來聖旨中,並沒有將尚未經過驗功這道手續的古渭大捷之功一起計入,但給王韶等人的新封賞,卻比一開始時優厚了不少。。。

  衝著跪在地上的王韶,將前面一段獎譽其屢立功勳的開場白念完,王中正說到了關鍵。

  王韶本官升任從七品左正言,散官恩受正七品上的朝請郎,勳職為六轉的上騎都尉。這三項與早前的封賞並無區別。但天子還另賜了他五品服加金魚袋,讓王韶可以提前穿上象徵五品以上官位的緋紅色官袍,佩上侍制以上重臣才有的金魚袋,而作為文學備選的貼職,也換做了直集賢院這個職位。

  換上緋紅官袍,佩上金魚袋,在王中正面前再一次跪倒謝恩,此時的王韶終於有了個邊疆重臣的模樣。

  高太后的叔叔雖然在古渭大捷中什麼都沒做,只是湊數而已,但功勞本就是見者有份。不過他這個功勞要等到幾個月後,現在給他的詔書,只是說他忠勤有加,謹事王命。靠著外戚的身份而得到開國男這個爵位的高遵裕,他的食邑就因為這八個字而被加封了兩百戶。

  過了王韶、過了高遵裕,接下來便是韓岡,比起給王韶長篇累牘的讚許,韓岡得到的只有寥寥數句。

  韓岡跪在地上,聽著頭頂上傳下來的聲音,「褒功錄善,邦有常法。爾以才行,自昭於時。比見推稱,當增位序。當遷一等,其往懋哉。」

  一段廢話,韓岡只注意到了『當遷一等』四個字。他的本官要陞官了,才四個月本官就晉陞一級,即所謂的未成考而遷官,這在官場上算是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韓岡還沒有進士出身。而且這還沒有將古渭大捷的功勞算進來的結果。

  選人沒有正九品,自從九品的判司簿尉上加升一級,便是從八品的試銜令錄。王中正讀著制書後面的段落,韓岡的本官由原來的密縣縣尉,敘遷為試銜知萊州錄事參軍事。

  韓岡領旨謝恩,淡然的表情上看不出多少欣喜。遷官一等的這個獎賞,對他的功勞來說實在太微薄了。而他心中還在算著,到底還要積累多少功勞才能從選人轉為京官。品級對寄祿官並無意義,選人七階,除了最底層的判司簿尉,其他六階都是從八品。而京官還有從九品,但從八品的選人卻遠遠不及從九品的京官。

  不過好歹是陞官了,凡事都得一步步來,不用著急。韓岡這麼想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4
第13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六)

  【磨人的年關終於過去了,計算一下,從二月二日到八日的這七天裡,俺只更了七章,欠了七章。從今天開始,下面的一個星期,俺一日三更,將欠下的帳都補回來。】

  將聖旨一一宣讀完畢,王中正剩下的工作是去驗證古渭大捷的真偽,不過這事並不用著急,也急不來。俞龍珂和瞎藥在秦州住過幾日後,將臣服大宋的姿態做足,就已經回到他們的老巢靜等封賞了。

  王中正要數人頭很容易,都用鹽醃過後堆在庫房裡,就等著朝廷來點驗斬首數真實與否。但要跟俞龍珂和瞎藥面對面的做個確認,卻是要費上十幾天的功夫。

  竇舜卿、向寶接了聖旨後,都是面無表情站到一邊去。王中正不去觸他們的黴頭,上前向王韶、高遵裕和韓岡一一道喜。兩邊一冷一熱,一憂一喜,正是對比分明。。。

  但大堂中中最得意的並不是王韶他們,秦州知州李師中這時笑瞇瞇的從堂後小門走了進來。

  王中正一見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員走出來,連忙丟下王韶過去行禮。大堂中的所有文官武官,也都一起向著一府之尊躬身示意。

  李師中回了半禮,笑道:「都知奉旨西來秦州,師中有失迎迓,多有怠慢,還望都知恕罪則個。」

  「大府所言,中正絕不敢當,何有恕罪一說。」王中正隨口敷衍了幾句,心中疑惑叢生。他進州衙宣詔,卻不通知秦州州衙的現任主人,他的這番舉動其實就是表明了天子對李師中的態度。如果正常情況下,李師中該是惶惶不安才是,但眼前的這張深深透著得意的笑臉,卻哪有半分惶恐。。。

  為了給王中正這位天使接風洗塵,李師中就在大堂處傳下宴席,並邀請秦州所有官員一齊參加。正日的宮宴能擺上大慶殿,在衙門大堂上擺宴也是一年都要有上幾次。

  宴席籌備要有一段時間,主賓王中正去他剛剛被安排下來的住所去沐浴更衣,順便休息一下。而大堂中的竇、向、王、高等人也四散而去,等著宴會的開始。

  王厚和趙隆跟著王韶和韓岡一起回官廳,高遵裕則另有事,並沒有跟過去。

  一別經月,再見面時,兩人都穿上了官袍,這讓王舜臣看得眼熱不已,一路都直勾勾的盯著趙隆身上的一片青色。

  不過他和楊英也得了官身,前幾天,擢兩人為官的公文已經發到了秦州——他們還不夠資格收一道聖旨——但他們的官誥,要上京去三班院報導才能拿到,不比王厚、趙隆直接在京中就收到手那麼簡單。。。

  王韶在前走著,王厚在後面跟韓岡說著入覲天子時的見聞:「今次愚兄越次入覲,僥倖得睹天顏。不意在崇政殿的屏風上,看到玉昆你的名諱!」

  韓岡笑道:「確定是韓岡兩個字嗎?還是說天下就小弟一人叫這個名字的?」

  「玉昆別自謙了,天子可是幾次提到你。」天子對韓岡的關注讓王厚羨慕不已,即便時隔近月,也是一樣的心情。

  回到官廳中,王韶也不問自家兒子在京裡的經歷,也不看他帶回來的私信,坐下來便劈頭問道:「玉昆,這次算不算作繭自縛?」

  韓岡略感無奈的點了點頭,「李經略今次可能是要代替竇副總管留在秦州了。。。」

  韓岡回答得直接,讓王韶歎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就留下竇舜卿了。等李師中走後再對付他,也是一樣。」

  在魚和熊掌之間挑一個出來,已經是讓人大費思量。而要在臭肉和爛蝦之間挑一個,更是讓人頭疼,韓岡兩個都不想要。可回想起方才李師中臉上得意的笑意,就能知道他對代替竇舜卿被留任秦州充滿了信心。

  方才在大堂上,王韶跟李師中一樣都在笑著,但他笑得有些發僵,儘管外人看不出來,但韓岡跟他處得久了,卻是一眼就看了個透底。李師中得意了,王韶要能開心的笑著那才叫有鬼。

  韓岡輕輕咳嗽了一聲,雙眉緊鎖的王韶又看了過來。韓岡說正事先清嗓子的毛病,他們也習慣了。而王厚雖然聽得不明不白,但見到父親神色嚴肅,知道說得是見大事,也不插嘴,在旁靜靜的聽著。。。

  就聽見韓岡說道:「記得在下前次去京城,正是二月初的時候。那時正巧碰上韓相公上書天子,反對青苗法,備言新法擾民亂國……」

  韓岡說到這裡,便是一頓。他的話自是有的放矢,讓王韶腦筋飛速轉了起來,嘴裡問道:「就是讓王相公告病求去的那一次?」

  韓岡點了點頭:「王相公此舉,當然不是真的要求去。其實就是在跟天子說有我沒他,逼著官家在變法和不變法中間二選一。」

  王韶聞言心中一動,這番話韓岡從京城回來後就跟他說過,但現在這種情況下提起,當然另有深意。王韶的眼睛瞇了起來:「玉昆,你是要我學著王相公?」

  韓岡微微一笑:「王相公的招數學不來,但將其本意學來也就夠了。。。」

  「有我沒他嗎?」王韶雙眼瞇縫得更厲害,將目光壓縮得更為銳利。

  韓岡又點點頭,卻沒有說話。

  竇舜卿今次赴闕必然是一去不回。天子要維護秦州內部穩定,不可能讓一個在秦州聲名狼藉的官員坐上知州兼一路安撫使的位置。而向寶的座位也給張守約頂了。當竇、向二人盡去,秦州軍內地位最高的三人中,碩果僅存的李師中,自然能穩守他的位置。看透了天子心思的秦州知州,所以才能笑得那麼得意。

  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這三人,就是河湟開邊一事上的三塊絆腳石。王韶在秦州枯守兩年,費盡心力,抓住了時機,才有了托碩、古渭兩次大捷。而平戎策中用屯田、市易二策,以根本隴右的計畫,至今未能施行。。。

  韓岡早已下定決心要助王韶早日功成凱旋,就絕不會容許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還留在秦州。今次是難得的機會,連續兩次大捷讓王韶和河湟拓邊之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線攀升,如果不趁此良機儘快逐走李師中三人,誰也說不準日後局勢還會有什麼樣的變化——說不定過幾日王韶連續慘敗個幾場,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原定的計畫是將留任機率最大的竇舜卿跟著李師中和向寶一起趕走,現在雖然算是有點弄巧成拙的味道,但也不過是把目標由竇舜卿改為李師中罷了。

  韓岡的提議,就是要讓天子明白,最後留在秦州的李師中與王韶水火不容,逼得天子在兩人中選擇一個。而最後究竟會選擇誰,他有著足夠的把握。。。王韶也同樣有把握,不再向韓岡做確認,而是問起兒子這一趟去京中有何見聞。

  官宴準備得很快,王韶只問了兒子幾句話,來通知赴宴的小吏已經走到了門口。

  大堂中,李師中和王中正在上首分賓主坐下。坐在左右兩排席位上的,則是秦州城中的所有官員,皆是分著官位高低坐下。韓岡剛剛晉了一階,位置則向上提升了幾位。而王厚和趙隆兩人,也夠資格參加,只是坐在了最後面。

  秦州城的官員陸陸續續都來了。竇舜卿和向寶也坐到了他們的位置上。很快,張守約也到了。在通傳聲中,新任的秦鳳路兵馬鈐轄大步走進廳內。先與已經坐定的向寶對視一眼,各自把視線挪開,然後跟迎上來的李師中互相見禮。

  張守約鬚髮皆是花白,是關西軍中有名的宿將。。。他從軍四十載,在軍中打滾的時間跟向寶的年紀差不多大。可他卻直到今天,才能與向寶平起平坐。而且若不是向寶中風,他要等著接班恐怕還要熬上幾年。想到這裡,他望向王韶和韓岡的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感激。

  各自坐定,李師中起身祝酒。一番正式宴會前的繁瑣禮儀之後,這時,宴會才真正開始。飲酒行令,互相敬酒,也有歌妓被找來表演陪酒,氣氛逐漸熱鬧了起來。

  一直喝著悶酒的竇舜卿,在敬過王中正之後,又向李師中舉杯,歎道:「家門不幸,下官治家無方,管束不嚴,才讓那些地痞無賴蠱惑了下官那不成器的孫子。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敢求大府徇情枉法,只求大府能根究那些個誘良作惡的賊人之罪,讓他們不能再害了其他家良家子弟。。。」說著,老眼裡就流下了兩行濁淚。

  終於來了!一直暗中觀察著的韓岡隨之眼神一凜。李師中堅持將竇解下獄,並主持審理此案。是因為猜到竇舜卿將頂替他的職位,為了要在天子心中博一個直名,以便早日起複,才如此不留情面。但眼下前提已經不成立了,竇舜卿求上門來,以李師中的為人應該做不到鐵面無私。

  竇舜卿低聲下氣的求著李師中,請他把罪名都推到竇解的狐朋狗友身上。而他當著王中正的面把話說出來,也有著讓王中正將他這番話傳到天子耳中的意思。希望能讓天子看在他的一張老臉上,放他孫子一條性命。

  竇舜卿自稱下官,給足了李師中臉面。秦州知州扶著竇舜卿坐回座位,搖頭歎道:「師中已是五日京兆,當謹守本分,卻無暇他顧。」說的冠冕堂皇,實際上卻是在向竇舜卿承諾不會在任上追究竇解之罪,早前的芥蒂,似是一掃而空。

  見著李師中眼中難以隱藏的得意,韓岡轉眼望了一下上首處的王韶。卻見他正轉著酒杯,有點猶豫不決的模樣。

  韓岡心中微怒,如果王韶不肯上,他可就要上了。王厚方才都說了,他的名字已經被天子記在心中,既然如此,韓岡就沒什麼好顧忌的。官位高低的差距是可以被皇帝的關注所抹去,現在在天子心中,他對李師中的看重,並不一定能高過自己。

  韓岡腰桿一挺,正待說話,王韶終於有了動靜。他放下酒杯,對李師中正色道:「大府卻是說錯了。雖為五日京兆,仍是一府之尊。既有待審之案,卻無不斷之理。是非自在人心,想來以大府之明睿,當能還秦州百姓一個公道!」

  王韶還算有擔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李師中壓制久了,心中積蓄的舊怨讓他毫不避諱。

  王韶此言一出,全場酒酣耳熱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靜得一根針落下都聽見。竇舜卿咬牙切齒,李師中臉上烏雲密佈,而王中正的眼神也深沉了下去,兩眼轉動,在三人身上來回跳著。

  韓岡微微一笑,當著王中正的面與李師中過不去,這就叫『有我沒他』。就讓天子衡量一下,秦州城中該留下誰為好?究竟是李師中還是王韶。

  李師中抿著嘴盯著王韶一陣,視線便向下首移去。他的幕僚姚飛說得不錯,每個人的行事習慣都是不一樣的,王韶的性子從來不是這般直接,反倒跟坐在下首處的某人很像。李師中揣摩著王韶的這幾句話,分明就寫著韓記出品。

  瞪著韓岡唇角邊似有似無的微笑,李師中的眼睛被紮得生疼,臉色猶如九月重霜,狠狠低聲罵著,

  「灌園小兒!」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5
第14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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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李師中對韓岡瞪眼暗罵,但終究改變不了結果。他挨了王韶當頭一棒,卻不能就此事發作。王韶說的本就是正論,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既然案子在手上,就必須將之審下去。

  當著王中正的面,李師中也只能哈哈乾笑了幾聲,道一句王子純說得有理,自當如此,舉起杯來,敬王韶的酒。而酒宴上的氣氛,被一桶冷水澆過,就再也沒熱起來。過了一陣,秦州知州推說頭疼,向王中正告罪後,當先退場。

  王韶的用心,李師中先前已經看破。他本奢望著眼前的局勢可以讓他留任秦州,他能對王中正這個閹宦笑臉相迎,也是因為有了一點自信。。。但王韶當面表明了他的態度,最終天子會怎麼選擇,結果又是為何,其實已經有了分曉。

  一場宴席便隨著李師中的離開不歡而散,而王韶的這次圖窮匕見,已經在秦州官場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不知內情的外人,並不清楚王韶的本意是想著讓王中正把他與李師中水火不容的情況報給天子。在他們眼中,王韶這是挾著因兩次大捷而來的聲勢,明著要在官宴上與李師中分出個一二三來。

  在外人看來,王韶發難的時機選得讓人拍案叫絕。竇舜卿被他孫子連累,李師中也不受天子使臣待見,向寶的鈐轄之位更是被王韶的盟友張守約所替代,秦鳳路主管蕃部事務的機宜文字如今氣勢正盛,眼下正是重新劃分秦州官場派別的良機。。。

  要不是王韶的資歷實在太淺,連個通判都沒做過,而擔任秦州這個節度要郡的知州,至少是得有侍制以上頭銜,秦州知州的位置落不到他人頭上去。而現在,如果李師中、竇舜卿盡去,現任的秦州通判也不夠資格接任,只有從京中另外派人來。

  以如今王韶的功績,以及天子因兩次大捷而被吊起來的胃口,派來的新任知州必然會全力支持河湟開邊。在其他官員看來,王韶的底氣就在這裡。

  對於外人的誤會,王韶倒沒管這麼多,韓岡聽了一點傳聞,同樣沒放在心上,現在他們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王中正給陪好。。。

  儘管天子那邊做出選擇至少要到一個月之後,但王中正的選擇已經出來了。在秦州點驗過一千多顆首級,他就跟著王韶往邊境上去。

  在永寧寨見識過了馬市榷場,在古渭接見了來前來拜見的俞龍珂和瞎藥,最後王中正又隨著王韶一起到了渭源堡。王中正對渭水之源很有興趣,不過王韶要在堡中處理一些瑣事,就安排了韓岡和王厚陪著他去渭水的發源地去走一走。

  低頭看著腳下的清澈見底的涓涓溪流,王中正怎麼也看不出這跟渾濁洶湧的渭水有何關聯。即便是因伏旱而水位低落,他所見到的渭水,依然濤聲如雷。。。王中正抱著深深的疑問:「這就是渭源?」

  「這正是渭源。」王厚點頭答道,他指著不遠處,流淌出眼前這條溪流的那座林木森森的山巒,「那裡就是《書》中所載的鳥鼠同穴山。」

  「『導渭自鳥鼠同穴?』」王中正隨口就將《尚書?禹貢》中的詞句引用了出來,顯然對儒家經典是瞭若指掌。

  「正是這一句。《山海經》亦有載,『渭水出鳥鼠同穴山,東注河,入華陰北。』不過鳥鼠同穴念著冗長,現在都喚作鳥鼠山。鳥鼠之名,可是有著幾千年的歷史了。」

  韓岡點頭說著,心中卻在驚歎王中正竟然能把尚書中的文字信手拈來。。。暗歎著,能在宮廷中混出頭來,果然不可能是個簡單的人物。

  從方才王中正露的一手來看,他對儒家九經的瞭解,也許比王厚還要強一點。而他的書法,韓岡這些天沒少見識過,的確是上品無疑。

  韓岡曾聽說,宮中的那些個內侍高品,基本上都是自幼入宮,在宮中就學。經過多年教育薰陶,無論文才武藝,皆有可觀之處。出外任官,往往勝過一些隻會吟詩作對的士大夫。

  想起真宗朝的宦官名將秦翰,再看看眼前的王中正,韓岡不禁感慨,所謂傳聞流言,確是其來有自。

  秦翰一生領兵南征北戰,前後負傷幾近五十次,北抗契丹入侵,南平益州叛亂,在關西又與李元昊的祖父李繼遷對抗,死時三軍慟哭,是開國以來有數的良將。。。

  而王中正在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學問,已經可以讓普通儒生自愧不如。而他現在身穿著青布襴衫,打扮得就像個文人,細長的眼眉也讓他有著些斯文氣。

  不過王中正卻有著貪財的毛病。前幾日在秦州時,各家給他送的禮,他可都是毫不推辭的一股腦兒都笑納了。王韶和高遵裕聽說了此事,都皺眉不已。比起家無餘財的秦翰,王中正的德行可是差了許多。

  「時候已經不早,要到渭源的品字泉處,現在得走快一些了。」王厚在前催促著。

  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的確已經近午。。。山中可沒有後世那樣正經的水泥路,走得慢了,黃昏時就來不及出山了。

  「處道說得也是。」韓岡回頭向王中正問詢,「都知,我們是不是走快一點?」

  「那就快一點好了。吾亦是想早一點見見,渭水源頭究竟是什麼模樣。若是能再見識一下何為鳥鼠同穴那就更好了。」

  「同居一穴的鳥鼠卻是難見。」王厚笑道:「去歲在下隨家嚴來過,只是見到蝙蝠亂飛。」

  「原來已經來過了,難怪如此道熟。」王中正轉過來問韓岡,「韓撫勾你呢?」

  韓岡道:「在下尚是第一次來此。。。」

  一行人快馬加鞭,很快就進入了鳥鼠山中。從被烈日炙曬的野地裡,走進草木蔥鬱的樹林,一陣沁人心脾的清涼便降臨到眾人身上,讓人神清氣爽。

  而一陣清脆的鈴鐺聲這時從林木深處傳來。王中正還沒來得及詢問,就看到前方道路轉彎處,閃出一隊蕃人馬幫。二十多匹馬背上都有兩個大包裹,而趕著馬隊的則是六七個蕃人。

  這幾個蕃人一見到迎面過來四五十名騎兵,立刻緊張起來,用力勒停坐騎,手上也握住了刀柄弓臂。不過當他們看清了韓岡這一彪人馬的裝束,卻放鬆了下來,驅趕馬匹避讓到路邊。

  韓岡等人騎著馬昂然而過,不理會這些蕃人。。。經過老遠,王中正卻回頭望著,問道:「此處為何有蕃商?」

  韓岡向他解釋:「鼠鳥山南,支流盡入渭水,鼠鳥山北,水脈盡入洮河。這座山實是渭水和洮水的分水嶺,從河湟往秦州的要道便自山中過,故而商旅眾多。此時還算少的,等到秋時馬膘長上來,這條路上哪一天都能看到十幾家馬隊經過。」

  王中正看看腳下越來越狹窄曲折的道路,皺眉道:「難道去河湟,就沒有其他路了?」

  「當然有!」韓岡點頭,「另外一條路走的是北面的露骨山。不過露骨山地勢險阻,道路難行,輕裝騎兵經過容易,但載著貨物的商隊就不好走了。。。」

  「這條路還算好走!?」

  韓岡笑道:「這條路是唐時修築,已經幾百年沒有整修,所以看著破敗狹窄,其實重修一下,就會好走得多。」

  他停住馬,叫過兩名軍漢吩咐了幾句。就看見兩人點頭後,走下道路。拔出刀,在道邊一片稀疏的草地上挖了一陣,掘出一個坑來。

  韓岡指著坑裡的黃土:「無論漢唐,皆於此修橋鋪路。看這下面就是夯築過的熟土,可見本是官道的一部分。而上面的土層是這兩百多年來洪水氾濫後才淤積起來的。所以只能生草,長不了樹木。」

  他又指著眼前的山巒,「等日後攻下木征設在山背後的兩處寨堡,就可以騰出手來重修鳥鼠山道。那時向河湟運輸糧秣就會容易不少。不過若是能奪下河州,控制了洮水,大部分的糧秣軍資又可以改由川中水路轉運,費用比起走秦州還要節省。」

  聽著韓岡將鳥鼠山道的古今娓娓道來,王中正總算是明白了一點為何眼前的年輕人這麼得人看重。識見淵博,談吐出眾,又加上設療養院、制沙盤軍棋的才能,的確是難得的人才。再想起韓岡自稱是第一次探索渭源,竟然已經對此處如此瞭解,可見他在其中下過多少功夫。

  一行人在樹林中,順著連接河湟和秦州的道路走來一里多地,又跟著王厚拐進了一條小山道。山道一路向上,前方不斷的有垂下來的籐條和樹枝攔路,韓岡不得不派出人手拿著刀去前面開道。

  聽著身側林中傳來的流水聲,韓岡、王中正他們又走了大約一個時辰,樹林中的山道終於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原本被樹林遮擋的渭源溪流重新出現,而一座苔痕處處的破廟出現在眾人面前。

  順著水流,王中正看著破廟邊一個碗口大的石穴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搖頭歎道:「想不到滔滔渭水,其源頭水脈竟然如此細小。」

  王厚小道:「無論江河,上溯至源頭,也不過是一眼清泉而已。」

  王中正轉頭向西,眼神似是透過了眼前的山巒,望著極遠處的某個地方:「江源不敢望,卻不知何日能見到大河之源。」

  韓岡聞言,嘴角微微翹起。身邊的這位閹宦,果然對拓邊軍功動了心思。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6
第14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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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入夜時分,韓岡和王中正一行回到渭源堡中。王韶正負手站在大廳中,低頭看著一幅方方正正的木盤。

  王中正隨之看過去。此物說是盆景,但無草無木,更無怪石。卻有房屋有圍牆,在六尺見方的底面上,一上一下的佈置著,像是兩座具體而微的宅院……不,王中正再仔細看過,根本不是宅院,而是兩座寨堡。

  「這是那處的沙盤?」王中正問道。還在京城的時候,他在武英殿中親眼見識過趙頊命人打造的幾十塊沙盤。雖然眼前的這一塊與他見過的不太一樣,但應該是同一類東西。。。

  「新渭源堡。」王韶答道。

  韓岡發明的沙盤讓王韶觸類旁通,他來渭源的目的就是要為新堡選址,並決定大小範圍和式樣。為了能更直觀的進行確認,他找來木匠打造了新堡的實物模型。

  「現在的渭源堡,只能起著哨探的用處,不過是個略大一點的烽火臺而已。前次董裕在渭源堡外長驅直入,堡中卻無兵可以斷其歸路。」韓岡介面為王中正解釋,「在渭源修造新堡,囤積糧秣,駐紮大軍,就是將防線前伸至鳥鼠山下。而古渭一帶則可以安心的展開屯墾。」

  王中正又低頭看了一陣沙盤,在沙盤一角有著標誌東西南北的十字箭頭,邊上還有確定距離的比例尺。。。對於沙盤上的學問,為了能在趙頊面前說上話,宮中的宦官沒有不學的,王中正也懂得如何利用比例尺來換算實際距離。

  沙盤上的兩座寨堡,一東一西的相隔大約半里佈置著,而渭水流經西堡南側,卻從東堡北側經過。王中正奇怪的問道:「為何這兩座新堡離得這麼遠,又隔著渭水?」

  「渭源堡孤懸於外,並設兩座、分據渭水兩岸,中設繩橋或浮橋連接兩岸,便可成犄角之勢,能自護得全。而半里之地,一百八十步的距離,也算不上遠。」王韶指了指位於北岸的西側寨堡,苦笑了一下,「其實若是能建在河水的正對面當然是最好,但在渭水北岸,最近的一處適宜築堡的地方卻是這裡,沒得他處可選。。。」

  王中正皺眉問道,「若是渭水氾濫怎麼辦?洪流之下,橋樑難行,那兩堡間的犄角之勢就成不了了吧?」

  「都知考慮得的確周全。」韓岡先讚了一句,「不過洪水氾濫之時,多是暴雨之後,地面泥濘,賊人也難以進攻。」

  「原來如此。」王中正點著頭,喃喃的念了幾句。最後抬頭笑道:「卻是吾多問了。」

  王中正對渭源堡問得多了點,王韶聽著就覺得有些問題。帶著疑問的眼神投向韓岡,韓岡隨即心領神會的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如此!王韶精神便是一振:「都知能親來渭源,可見對軍國之事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比竇副總管強多了。無論是向鈐轄還是竇副總管,自上任以來一次也沒到過渭源堡。而李經略,也是對擴建渭源堡毫無興致,壓了不知多少文書。」

  「官家對河湟之事始終放在心上,無論渭源還是古渭,都是經常掛在嘴邊。吾既然到了秦州,自當來渭源一趟,返京後也好有話回稟官家。以官家對河湟之事的重視,事無鉅細怕是都要問到。」王中正撇清似的說了兩句,但話裡話外都是透著他本人對開邊之事的關注。

  「唉!」王韶一聲長歎,對著東面拱手歎息,眼中幾乎要流下淚來:「天子如此看重,三年來王韶只有些許微功可報天子恩德,實在是羞愧難當,羞愧難當啊!」

  「朝臣中傷於內,帥府沮壞於外,左正言還能連番大捷,何談難報天子?」王中正見狀,忙勸著王韶:「若左正言此話傳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無地自容了。。。」

  看著兩人聲情並茂的演出,韓岡站在旁邊沒有說什麼。王中正的心意已經透露出來,而王韶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

  王中正有心於邊事,王韶老於世故,王中正只多問了兩句,他就看了出來,又從韓岡那裡確認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很想把王中正這位大貂璫拉進來,不僅為了更好的得到天子的支援,更是為了對抗高遵裕。。。

  王韶一直都希望有一個能在天子面前說上話的助力,高遵裕是太后親叔,天子舅公,當然可以算得上。但高遵裕這個人本身的性格,卻是貪功過甚,讓王韶心中忌憚。說不準那天他的位置就給高遵裕給擠掉了。

  所以王中正一來,王韶就盯上了他。為了與天子聯繫得更緊密,王韶不介意把一個支持開邊之策的宦官拉來當監軍。以宦官為監軍,唐宋皆有。如走馬承受一職,甚至可以直接參與到地方上的事務。而在地方上領兵、修河的宦官為數也不少。

  此時的士大夫,對閹人極端歧視,有事無事就要敲打他們一番。。。但對閹人參與到政事軍事中來,卻是習以為常,需要時說上幾句,不需要時就任憑閹人在地方上領兵任官。而韓岡卻正好相反,他不歧視閹人,卻不習慣閹宦參與國政。

  故而韓岡對王韶的想法不置可否,在心底裡,還是反對居多。在他想來,王中正可不一定會與著王韶一條心,說不準會跟高遵裕打成一片,而且王中正本人的品行也成問題。只是他心裡的想法並不打算說出來,因為對高遵裕,韓岡心中也有所顧忌。兩害相權,也難說孰重孰輕。

  陪了王中正用過晚飯,送了他去休息。王韶拉著韓岡和王厚又站到沙盤旁。他想聽聽韓岡的意見。

  「玉昆,你覺得兩堡如此佈置是否妥當?」

  「如果錢糧和人手足夠的話,能造得更大一點就好了。。。」這是韓岡的回答。

  韓岡對軍寨建築其實並不瞭解,他只知道城牆越高越厚,裡面存放的糧秣軍械越多,這城寨就越是難以攻克。但他更清楚,修造任何工程,第一個要考慮的都是預算問題,接下來則是人手問題,至於建造成什麼模樣,都是要受這兩條左右。

  「哪來的多餘錢糧?超過五百步的寨子是不用想了!若是錢糧足夠,直接渭源堡擴建成千步城不是更好?!何必弄什麼犄角之勢,在對岸再造一座堡?古渭寨、甘穀城都沒有,還不是安安生生的。。。」

  韓岡的話,引爆了王韶藏在心底的炸彈,他拍著沙盤邊上,大聲罵道:「政事堂也是好笑,我跟他們要錢修城,他們倒好,讓二哥帶回兩百份空白度牒來。也不想想這裡是秦州,不是京城,有幾人會拿兩三百貫來買一張度牒的?!還說是值五萬貫,要能賣出一半價錢,我都要燒香念佛了!」

  王韶的抱怨自有其道理。

  因為有一張度牒,可以免人丁稅,可以不用路引過所就能遊走天下,想弄一張來護身的商人數不勝數。而且有的富戶要保子嗣平安,也需要一張度牒來剃度一個替身。

  所以度牒就相當於有價證券,能賣上不低的價錢。。。有時候,地方上有災荒,朝中拿不出錢來救濟,就發下度牒充當災款。另一方面,真正吃齋念佛的僧侶,卻有許多因為買不起一張度牒來剃度,而只能終身當個沙彌。

  不過度牒的價格就跟有價證券一樣,有著波動性。有時高有時低,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如京城、江南這些富庶之處,往往能賣高價,兩百貫、三百貫都賣過。但在秦州,王韶剛剛讓人問過價,一開始報得是一百二十貫一份,但當聽說了王韶手上有兩百份度牒,啪,當即就跌倒九十。

  政事堂發下兩百張度牒當作五萬貫來撥款,但實際上卻只能賣出不到兩萬貫,這讓王韶如何不氣?這種東西,還不好找人硬攤派,只能一張張發賣出去。

  王韶罵了一陣,也就停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向朝中將此事說明,並繼續要錢要糧——用不到兩萬貫來築寨堡,在秦州城邊上還好說,但換到離秦州三百多里的渭源,單是徵發起來的民伕所需的糧草,在路中轉運的消耗就能吃掉一半去。

  「再能要到兩三萬貫就好了。」王厚為他老子端來一杯涼茶消氣,王韶心氣平和了下來。他還是有些自信,憑藉他現在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再要到兩三萬不成問題。

  韓岡低頭看著沙盤模型:「若能再多個兩三萬貫,照著圖樣,將現在的渭源堡擴建一番,再在對岸新建一座,勉強也夠了。屆時在兩邊各放上一個指揮。有三四百人足以將堡子守住。」

  王厚在旁插話道:「禁軍一個指揮才有三四百,廂軍可沒有。」

  「怎麼也不可能放廂軍來戍守的!」韓岡搖頭,提高的音調中滿是不屑,「就是招鄉兵弓箭手來此受田戍守,都比放廂軍的好。」

  按照編制,一個指揮一般是五百人上下。但這只是兵籍上的數字,減去吃空餉的比例,和一些不堪上陣、但後有靠山的老弱,一個指揮真正可以投入戰鬥的也就三百多人

  ——這裡指的是普通的禁軍,若是廂軍,則一半是空額,剩下的一半又多半在官員家奔走聽命。他們的戰力甚至還不如關西的鄉兵。若韓岡當初押運軍餉去甘穀城,隨行的不是當過弓箭手的民伕,而是廂軍,他說不定早早的就跑路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7
第14章 臥薪三載終逢春(下)

  【趕到現在,實在困得受不了了,不過還是完成了承諾。第一更,求紅票,收藏。】

  在渭源待了兩天,仔細確認了築堡的地點,王韶又領著大隊回返古渭。

  雖然從渭源到古渭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羌人。但那些羌人,一看到王韶亮出來的棋牌,便是立刻閃到路邊,有的甚至跪下來叩拜,比漢人看到高官棋牌還要恭敬許多。

  王中正看著王韶的威勢,眼熱不已:「左正言在蕃地果然積威深重。兩次大捷,倒把這些蕃人的桀驁不馴給打掉了。」

  王韶卻是無甚喜色:「蕃人叩拜,不如漢兒一揖。這百多里地,漢人是實在太少了。要想穩定西番,必須加快屯田的速度。。。沒有數萬戶口,鎮不住這裡的蕃人。縱使一次過砍個千百個首級,讓蕃人心驚膽寒,但過個幾十年,他們又會故態復萌。」

  王韶說的一點不錯。自古渭到渭源這條沿著渭水河谷的道路上,除了熟羊寨這個算不上戰略要地的歇腳用的中繼點,設有宋人的軍寨外,其他地方皆是蕃人的土地。韓岡倒是想見著幾個漢人,但除了身邊的這些人,見到的都是把袖子脫了半邊的吐蕃人。

  其實真正說起來,竇舜卿說三百里渭河沒有一頃宜墾荒地,其實也不算錯。河谷中的這些荒地,被吐蕃人佔了幾百年,都可以說是他們的土地。王韶要在這些土地上屯田開墾,其實是違反了趙頊早前下過的不許奪占蕃人土地的旨意。。。但自古以來,古渭州就是漢人土地,真要論起土地歸屬,所有吐蕃人都沒地方站了。

  而土地的所有權問題本質上就是跟實力有關。現今吐蕃人已不復在長安城三進三出的榮光,在古渭的勢力並不算強。區區一個青唐部又不敢跟官軍相爭,不及早佔據渭水河谷移民屯田,等到吐蕃人中出個李元昊或是李繼遷一般的人物,那就是第二個西夏,又或是換作了黨項人過來吞了此地,那情況就更是糟糕了。

  王中正也聽得心有慼慼焉:「左正言所言甚是。此亦是天子所擔心的。等回京之後,吾亦會向官家奏請及早在古渭招民屯田,以充實邊地。」

  「如此,王韶先多謝都知御前贊言之德。。。」王韶在馬上對王中正拱手稱謝。

  「不敢當。」王中正擺著手,「吾此是為國而言,左正言何談『謝』字。」

  王中正再次向王韶保證了他對河湟開邊的支持,也讓王韶更加堅定了將王中正請來監軍,作為聯繫天子的助力。

  一路再無他話,自清晨天色剛剛泛白之時就離開渭源,到了華燈初上時分,韓岡終於跟隨著王韶回到古渭寨。

  高遵裕此時就在寨中,見到王韶等人回返,便登時出門相迎,而另一人也迎了出來——卻是納芝臨占部的族長張香兒。

  張香兒最近精神狀況好了不少,不再頹喪,迎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真切的笑意。。。

  一來是因為納芝臨占部的損失比當時董裕攻來時聽到的要小不少。丟掉的多是財物,燒掉的也不過是座吹莽城,但人員損失並不多——納芝臨占離得古渭很近,是最後一家受到進攻的部族,早做好了逃跑的準備,看到董裕大軍,幾乎都翻山越嶺跑了,只死了些躲避不及的。比起其餘六家被董裕打得殘破不堪的部族,納芝臨占部的運氣,實在好得讓人羨慕。

  另一個原因,就是王韶準備將被董裕摧毀的其餘六部的殘部交給張香兒,由他一併統領。雖然六部殘破,部眾皆是流離失所,但對納芝臨占部來說,卻是最補的一塊肥肉。更重要的是,納芝臨占部一旦收攏了六部餘眾,朝廷劃撥給七部的補償和救濟,也將全數交給張香兒。。。

  高遵裕、張香兒,還有回到古渭寨的劉昌祚迎著王韶、王中正一陣寒暄,一起回到城衙。張香兒當即向王韶稟報:「小人前日奉機宜之命,清點六部殘餘。如今戶口已經點算出來:總計三千一百六十六帳,八千餘口,馬一萬餘匹,牛三千餘,羊兩萬,其餘財物則剩得不多,而各家的土地都已經給青唐部佔去了。」

  王韶向高遵裕看去,高遵裕點了點頭,他派了兩名清客,跟著一起去清點人數,知道張香兒沒有在其中作假。

  「既然已經點算完畢,那從今天起,這三千殘餘就歸入納芝臨占部。」王韶在城衙中,對張香兒再一次囑咐著:「不過這三千餘帳,都是你納芝臨占部的子民。。。本官不想看到你厚此薄彼,以至於六部餘族與朝廷背心的情況出現。這一句,望你能謹記在心。」

  張香兒連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對天發誓。但凡納芝臨占的部眾,不論出身何處,就是小人的兄弟姊妹,尊長子侄,絕不敢對他們刻薄半點。」

  「希望你日後行事,不忘今日所言。」王韶又說了幾句,彈了彈手指,示意張香兒退了下去。

  王厚衝著張香兒的背影呶呶嘴:「這人選得是不是太差了一點,」

  韓岡笑道;「是差了點,但緩急間,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三千帳蕃部部眾,當在一萬五千到兩萬口上下。。。而六部殘餘的三千帳就只有八千口,幾乎都是精壯。」劉昌祚介面說道。秦州西路都巡檢精明強幹一如往昔。

  且有消息稱,因為他在甘穀城的功績,以及留下的威望。大約只能在秦州軍中擠進前十的劉昌祚,即將跳過排在他前面的幾位武官,接任張守約留下的位置——秦鳳路兵馬都監兼甘穀城主。但他現在還只是一個都巡檢,兼著古渭知寨一職。

  「有這八千精壯充實進部眾,納芝臨占部的實力又上了一個檔次。至少可以在俞龍珂和瞎藥中間,做個左右搖晃的不倒翁了。俞龍珂勢強,就與瞎藥結盟,俞龍珂示弱,就反過來跟瞎藥為敵。相信此事張香兒能做到。。。」

  韓岡如此說著,王韶、高遵裕和劉昌祚都一個個都點著頭。

  無論是大宋,還是王韶本人,都不會容許青渭一帶由青唐部一家獨大。可官軍要保持超然的姿態,對蕃部內部的紛爭儘量要做到不偏不倚,這一點,是天子和王安石都耳提面命過的。所以就必須另外找一家過來。一直對朝廷恭順有加,軍令不敢稍違的納芝臨占便被挑選上了。

  儘管如今青唐部接近於分裂的態勢,俞龍珂和瞎藥的實力相近,在他們中間便形成了一個平衡,但這種均勢並不穩定,隨時可能打破。為了避免俞龍珂兩兄弟,在蕃部中就必須有一支可以平衡他們兩人的力量。

  王厚突然提議道:「必要時還可以推動青唐部分家,分成兩個部族。。。瞎藥不是想當族長嗎,這下也可以如願以償了。兩部對峙,當會為了博取朝廷支持而努力賣命,可以省掉朝廷多少事。」

  「多此一舉!」王韶毫不客氣的批評者自己的兒子,「維持現狀就可以了。俞龍珂和瞎藥名義上是一家,實則已經分成了兩部。俞龍珂佔著名分,但有智有勇的瞎藥更得青唐部人心,本已是分裂之局,由張香兒維持兩部穩定,並不需要你多事。」

  「可張香兒和他的納芝臨占實在讓人放心不下。」王厚爭辯著。無論戶口、地盤、財富還是軍力,納芝臨占都不佔上風,而差得最遠,就是張香兒。他的才智決斷跟俞龍珂和瞎藥比起來,實在差太遠了。。。

  「也不是全指望他。」韓岡跟王厚一樣,都有些看不起張香兒,不會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要維持青渭穩定,光靠蕃人是不夠的,至少還要有漢人插一手。古渭寨中的士兵難以為持。招民屯田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韓撫勾,這樣做倒是不錯,但無論屯田還是市易,本金都是少不了的。不知李經略會不會批下來?」因為跟竇舜卿不合,劉昌祚幾乎算是投進了王韶這一派,不過他耳目局限於邊地軍寨中,對秦州城內的變局卻是不甚了了,卻為王韶的行動擔心著。

  「不用理他,他什麼都做不了了!」靠著托碩、古渭兩次大捷而來的軍功,又不再需要顧忌李師中、竇舜卿他們的掣肘,王韶說話的底氣也足了許多。神采飛揚,神清氣爽,宛如春天到了身邊。

  劉昌祚聽著王韶的狂言,便有點發怔。韓岡向一頭霧水的都巡檢解釋道:「向鈐轄已經要回京修養,竇副總管則是被他的孫子連累,這兩件事,相信都巡是知道的。而李經略,天子本就有將他替換的意思,他在秦州的時間應該也留不長了。」

  王中正笑了一下。他前日就已經王韶和李師中之間緊張的關係和宮宴上發生的事,用急腳遞傳回京中。如果天子真的寵信王韶,必然會將李師中調走。

  「總管、副總管、鈐轄若是一下子都換了,軍中怕是會有些不穩。」劉昌祚也是在官場上浸淫多年,一眼就看出了問題所在,「為了鎮服軍中,也許官家會派個厲害人物來秦州。」

  王韶哈哈笑道:「再怎麼樣,總不會比李師中他們三個同氣連枝時的情況更差。而且天子肯定會選個支持開邊之策的知州來。」

  半個月後,消息從京中傳來。繼向寶卸職回京,竇舜卿奉旨詣闕之後,李師中因此前阻擾開邊的舊事被翻了出來,因他秦州荒田數目前後述說不一,被按了個奏報反覆的罪名,責降一官,又調離秦州,至淮南東路的舒州擔任知州去了。

  至於新任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兵馬都總管的身份也傳來了,其人姓郭名逵。

  看著王韶突然蒼白起來的臉,韓岡突然有了一點因荒謬而極度想笑的感覺,『真的不比李師中他們三人都在秦州的時候更差嗎?』

  這春天可真短暫。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3:38
第15章 前路多坎無須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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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逵要來的消息半天之內傳遍了秦州內外。

  對於郭逵的到來,民間的反應很正面。畢竟是聲名渲赫的宿將,有他來鎮守秦州,會讓人安心不少,至少今年秋天,黨項人當是鬧不出大亂子來了。

  韓千六在晚飯時跟兒子說著閒話,也喜滋滋的提起郭逵要來的消息,「三哥,是不是郭太尉要來秦州了?都說他看人極準,料事如神的。有他在,秦州可就安穩了。」

  「郭太尉他哥哥郭巡檢,三哥他外公當年是親眼見過的。騎著一匹五尺多高的河西馬,手上的兩隻鐵簡都有十幾斤重。。。」韓阿李出身武家,軍中舊事比韓岡還門清。

  「當年李元昊攻打延州,三哥外公隨軍趕去救援,路上正好看見郭巡檢跟著劉太尉也往延州趕。不過劉太尉他們走得太快,連夜路都敢走,最後就在三川口出了事。三哥外公也是運氣,他們一千多人已經連夜趕了百十里,最後都沒力氣走路了。劉太尉就沒看上眼,沒把他們一起夾裹上,不然也一般兒要折在三川口。」

  「郭遵的確可惜。」韓岡喝著湯,很隨意的評價著。

  郭逵的長兄郭遵,是軍中有名的猛將,名副其實的萬人敵,只是跟隨劉平戰死在三川口。據說在最後一戰中,郭遵手持鐵簡在西賊陣中殺了個三進三出,敲碎了數百名黨項人的天靈蓋,不過寡不敵眾,最後坐騎被絆住,遂戰死在陣上。。。

  「郭太尉比他哥哥強。郭太尉是做過相公的,郭巡檢卻只是匹……匹……匹,三哥,匹什麼的?」

  「匹夫之勇?」

  「對,就是匹夫之勇!跟郭太尉沒法兒比。」

  韓岡父母的心情,代表了大部分民眾的想法。而官場中的反應就有點五花八門。等待郭逵來交接的李師中幸災樂禍,普通官員則是隔岸觀火,而王韶、高遵裕則被激得跳腳。

  白天的時候,聽說了郭逵要來,高遵裕氣急敗壞:「郭逵真要來了,我們還有站的地方嗎,看看他在鄜延怎麼擠兌種五的?!」

  王韶眉峰緊鎖:「就算天子看不到這一層,王相公總該能想明白,怎麼能讓郭逵來秦州?!」

  郭逵可不是李師中、竇舜卿、向寶那等貨色,李、竇、向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郭逵是做過樞密院同簽書的,貨真價實的一任執政,如今大宋百萬軍中,只有他有這個資歷,地位穩坐第一。他要給王韶弄點亂子,那就真的什麼事都別想做了。

  「郭仲通是雄武軍節度留後,秦州的節度軍額便是雄武軍,說起來,秦州就是他的本鎮。天子是不是看到這一點就把他調過來的?」

  「玉昆!都這時候了,你還說風涼話?!」王韶氣急了,差點都要拍桌子。。。

  韓岡歉然的笑了一下,他沒想到王韶現在心裡躁得連個冷笑話都不想聽了。在他看來調郭逵來秦州絕然不會是天子的失誤,也決不會僅僅是為了穩定秦州軍中,王安石那邊肯定有著更深的考量。

  王安石本人的政治頭腦不說,他身邊的幾個助手都是明白人,沒有一個差的,怎麼可能想不到郭逵來秦州的後果。既然王安石考慮過郭逵在秦州將會造成的變數,還堅持將他調來,就代表在王安石他們眼中,有著比河湟開邊更為重要的利益。

  「大概是橫山那裡要有大動作了。」韓岡這回說得很正經。

  聯想起年初時去京城時,從種建中那裡聽說的郭逵與種諤之間的緊張關係,還有前次綏德大捷,郭逵啟用燕達、棄用種諤的事實。。。「很明顯的,就是某人嫌郭逵在鄜延有些礙眼礙事,想把他踢遠點。」

  聽了韓岡的分析,王韶終於冷靜下來,「玉昆你說的某人是韓絳吧?」

  高遵裕心中則是依然鬱悶不已,「郭逵哪裡不能放?調哪裡都比調到秦州要好。」

  「誰讓秦州正好出了事,需要個重臣來鎮守。」王韶無奈的歎著,「有空位怎麼能不補。」

  高遵裕鬱悶不已,閒扯了幾句,就直接回家休息去了。

  等高遵裕一走,王韶便問韓岡道:「玉昆,你有什麼主意?」

  「下官覺得還是先往好處想,不過機宜你也可以在給王相公的信裡多抱怨兩句。。。以王相公的性格,應該會給點補償的。」有些話在高遵裕面前不好說,私下裡說一下就沒關係了,就像王韶和王安石的書信往來,其實朝廷有規定是不允許邊臣與宰輔私下裡聯絡。

  『這算什麼主意?!』王韶總覺得韓岡並沒把郭逵的事放在心上。

  「能要到什麼補償?!古渭大捷的封賞都不會給足,何談補償?」他悻悻然說著。

  兩次大捷時間離得太近,無論王韶還是韓岡都不可能才隔著兩個月的時間,就又給提升個幾級。最後得到的封賞,肯定要打個折,多半是用財帛之類的賞賜,或是對父母的封贈,來代替官職的晉陞。

  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多叫喚兩下,誰知道你的尾巴被踩到了?

  韓岡依然堅持己見,「下官覺得還是多給王相公寫兩封信,等回去後,下官也會給章子厚去信。修造渭源堡的錢糧,市易和屯田的本金,還有古渭建軍的提案,都提上一提。就算我們這邊漫天要價,他們那裡落地還錢也行。這虧不能吃得不明不白。」

  韓岡很輕鬆的說著,他現在還是抱著樂觀的態度。郭逵是做過執政的宿將,聲威赫赫,名震中外,這一點的確是事實。但韓琦、富弼之輩,哪一個不更勝一籌,還不是都離開了京城。如果郭逵真的敢於沮壞河湟開邊,天子和王安石會放過他嗎?

  何況要評價一個人,要察其言,觀其行,郭逵還沒來秦州,怎麼能貿貿然的下結論。。。抱著對抗的心思去迎接郭逵,也許本來能搞好的關係也會變得糟糕。

  …………………………

  「郭逵答應去秦州了。」

  趙頊放下手上的一本奏章,對王安石說著。郭逵接受了新的任命,將奏章遞了上來,同意去秦州,而放棄延州知州一職。

  當然,趙頊也不認為郭逵敢拒絕。文官如果有事不想做,可以直接推掉,但武臣就不行,他們唯一能辭的,只有陞官封賞,如果是平調職司他們還推辭,那就是跋扈之行。

  「王卿,郭逵到秦州後,是不是要叮囑幾句,讓他多看顧一下王韶?」

  「依臣之見,還是讓郭逵守穩秦州便可,河湟的事讓王韶獨力處理。。。多說一句,以郭逵的心性,或許就要跟王韶起齟齬了。」

  趙頊歎了口氣,緊皺的眉頭上儘是疲憊:「關西的幾位帥臣,也只有蔡挺讓人省心。」

  「蔡挺在渭州除舊弊,定新規,將關西四路中,軍力最弱的一路打造得固若金湯。有他鎮守涇原,鄜延路的側翼就可以放心了。」

  蔡挺在渭州推行的將兵法改變了宋軍過去大小相制,難以指揮的弊病,很對王安石的胃口。在王安石的計畫中,等到朝廷錢糧充足,就可以動手改革軍制,將兵法、保甲法和保馬法這三項有關軍事制度的法令,都已經進入籌備階段。。。

  「郭逵之才不在蔡挺之下,名望尤高,可就是事多。若不是他跟韓絳不合,也用不著把他調去秦州。」趙頊又在歎著,「只希望他能如王卿你所說,與王韶爭勝負,而不是互相拆臺。」

  王安石知道以郭逵大權獨攬的性格,以及身為前任執政和節度留後的地位,他去了秦州,很有可能就要跟王韶為河湟開邊的領導權起衝突。

  但秦州軍中地位最高的三人一下子全都走了。為了穩定秦州軍心,除了郭逵,一時之間他和趙頊都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即便是涇原路經略安撫使蔡挺也不夠資格,而他們一開始準備在半年後用來替代竇舜卿這個過渡人物的韓縝更是遠遠不夠。

  另外還有一點,就是郭逵與李師中、竇舜卿他們不同,他是全力主張開邊之策,就算他和王韶相爭,也不至於會耽擱正事——以上都是王安石說給趙頊聽的理由。

  而實際上,王安石不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雖然秦州連傳捷報,但河湟作為偏師的地位並沒有被改變,橫山的戰略地位遠遠高於河湟。

  郭逵當初任鄜延路經略安撫使,與種諤爭位,幾乎將種諤擠兌得無法在鄜延路立足。如今韓絳任陝西宣撫使,重用種諤為主帥,因而讓郭逵大為不滿。為了不讓郭逵干擾到現在由陝西宣撫使韓絳主持的戰略規劃,必須將其調走。卻又不能將他調離關西,郭逵本身的資歷、能力和威望在軍中猶如定海神針,萬一韓絳那裡有個萬一,有他在,至少還能穩定住關中的局勢。

  而王安石為郭逵選擇的地方,就是正好需要重臣去鎮守的秦州。不過為了讓王韶能安心做事,不至於給郭逵壓得太慘,章惇幫著出了一招。

  王安石對趙頊道:「陛下。古渭大捷之功,已得王中正查驗,皆為實情,並無虛妄。由此可見王韶之才非區區機宜可屈。數月前,王韶曾上書奏請於升古渭為軍,以便統一兵權、事權,更為名正言順的招攬蕃人投效朝廷……」

  前次張守約入覲,也是有過同樣的請求,但趙頊仍有些猶豫,「直接在古渭建軍,是不是有些倉促了。」

  「那就先圍著古渭寨劃出一塊地來,設立秦鳳緣邊安撫使司,由王韶擔任安撫使,先給他一個署理秦州西陲軍政的名義。等到一年半載之後,稍見事功,再將古渭升為軍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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