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14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09
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一)

  新任的西路都巡檢苗授,亦是四十上下,跟王韶、高遵裕差不多年紀,有著一副文質彬彬的好相貌。溫文爾雅,言辭知禮,氣質淳淳如飽學宿儒。連王韶這個正牌子的進士跟他比起來,都顯得經多了風刀霜劍摧殘,英俊或有過之,但文氣卻遜色不少。

  如此氣象,韓岡前日第一次見面,亦不由得暗讚了一句不愧是安定先生的弟子。也只有看到苗授慣常籠在袖子中的一對骨節粗大、青筋凸起的大手,還有從鬢角一直延伸到耳後的一條血紅色的刀痕,才能發覺他終究還是武將的身份。

  「授之一路辛苦了!」王韶站在內廳門口相迎。

  「分內之事,未足為勞。。。」風塵僕僕的苗授謙虛著,行過禮,便被走下來的高遵裕拉起。緣邊安撫司的兩位安撫和西路都巡檢謙讓了一番,一起攜手進了內廳中。

  韓岡和王厚跟著進去,只是跨過門檻時回頭一看,就見苗授的兒子苗履在院中猶豫著不敢跟上來。苗履與他的父親有七雅分相似,卻沒有繼承下來多少儒雅之氣,行動舉止一看就是武夫模樣。他尚無官身,不敢進入商議軍機的內廳——放在是節帥帥府,那就是白虎節堂,誰人敢犯禁令。

  韓岡看了,便招呼他進來,「慎之,何必站在門外,一起進來便是。」

  「多謝機宜!」

  有了韓岡的許可,苗履心中的猶豫一掃而空。。。兩步便跨上臺階,跟著韓岡王厚入廳。他的年紀跟韓岡相當,但在古渭寨中,刨去了他的衙內身份,沒官身的他就連趙隆、楊英都比不上。不過苗履性格沉毅,又會做人,倒跟王舜臣他們幾個處得不壞,也跟王厚頗談得來。就是面對聲名遠揚的韓岡時,還是有些拘謹。

  內廳中,性急的高遵裕也不等人端茶上來,坐下來就問著苗授有關星羅結部的消息。

  苗授說話聲不徐不急,平穩如一的聲調中盡透著文人儒士的閑雅。只是他說的話,卻是豪氣自生:「別羌不足慮,若能與末將精兵千人,當取其首獻於二位安撫座前!」

  王韶老成持重,「授之莫要小看別羌星羅結,寧可高看一眼,也不要輕視於他。。。」

  「別羌不過是虛張聲勢、自壯其膽而已,非此不足以統領星羅結部。他拿著抵禦官軍侵襲的藉口,已經殺了三個族中耆長,都是其兄康遵留下來的親信……自亂家門,這是尋死之道。」苗授聲音沉了一點:「真正需要擔心的是西賊!光是蘭州禹臧家的實力就不在木征之下,若是一個不巧,讓別羌與禹臧家勾連上,進而交通西賊,誘得梁乙埋兵出青銅峽,越六盤山來支持他,河湟之事必生變數。」

  高遵裕則長笑道:「現在西賊的心思都放在橫山,等天氣再轉涼一點,鄜延那邊就要點烽火了。。。」他停了一下,「也可能是環慶那邊要先打個頭陣。」

  「兵出白豹,攻打大順,阻斷環慶、鄜延之間的交通,這樣就可以安安心心的攻打綏德。聲東擊西,西賊來來回回也就這麼幾手。」苗授說著黨項人可能實行的計畫,言語間對自己的判斷充滿了自信。

  白豹城是西夏人在橫山南麓的重要據點,位於環慶路和鄜延路之間。自白豹向東南四十里,便是環慶、鄜延兩路北線交通樞紐的大順城。近三十年前,白豹城曾經被任福帶兵夜襲過。此戰斬首六百,自軍戰歿則只有一人,因此而來的白豹大捷,是三川口之敗後,宋軍盼望已久的大勝。。。軍中士氣大振,任福從此得以統領大軍,可緊接著便是好水川慘敗,任福戰死,白豹城也得而復失。

  而大順城建立是在三川口之敗的第二年,由范仲淹主持,在一個名為馬鋪寨的小軍寨上擴建而成——只看馬鋪寨這名字,就知道是設立在交通要道上,擁有驛傳鋪遞的寨子。

  大順城的建立,一開始並不是為了維持兩路的北線交通,而是為了抵擋西賊鐵騎南侵的步伐。一旦黨項騎兵自白豹城南下,能同時得到鄜延、環慶兩路支援的大順城防線,可以將其堵在北方。即便西賊能設法繞過防線,有大順城釘在後方,他們也不敢在南面橫行無忌,只能劫掠一番便匆匆而退。。。

  事實上,大順城也圓滿完成了這個任務,『大順既城,而白豹、金湯皆不敢犯,環慶自此寇益少。』四年前西夏前主嵬名諒祚領軍南侵,便是慘敗於大順城下,傳說他還在此戰中中了一箭,很快便因傷而死,讓梁氏兄妹得以掌控西夏朝政。

  不過相對的,大順城位於連接鄜延、環慶的北線要道之上,一旦大順城被圍,兩路交通就只能依靠南方兩百里的中線——子午山小道,還有更南面的長安道。無論哪一條路,都不足以讓兩路能順利並及時的運送兵員。

  故而當西夏人每次進攻鄜延或環慶的時候,都不會忘記派一支偏師攻打大順城。。。每一次,白豹城都會成為一根木楔,牢牢插在大順城的喉間,讓環慶、鄜延的北線交通時刻受到威脅。

  「既然西賊主力在鄜延,偏師會攻大順城,如何要擔心西賊出兵支援星羅結部?」王韶反問著,只是聽他的語氣,卻沒有多少否定的成分在,大概僅僅是想測試一下苗授的水準如何。

  「橫山為西賊命脈,朝廷亦是勢在必得。如今朝中已有進築羅兀之意,西賊對此不會坐視不理,今冬必有一番前所未有的大戰。如此大戰,絕不會僅僅牽制住環慶守軍就夠的。為了能讓關西除鄜延外的三路都脫不開身,秦鳳、涇原、環慶都少不了會有偏師來攻。

  蘭州的禹臧家雖然是吐蕃人,但一直都為西賊謹守西南門戶。。。如果禹臧家受命南下,他們跟星羅結部當會是一拍即合。若不能先發制人,露骨山附近的蕃部都會投向西賊不說,甚至連臨洮也會落入黨項人手中。」

  苗授一力主戰,當下他出言說服在座眾人的時候,聲如洪鐘、眼神咄咄逼人,完全沒有掩飾自己的好戰之心。揭開胡瑗弟子儒雅的外衣,藏在裡面的,是對蕃人不共戴天的刻骨痛恨,還有對戰爭和戰功的無比渴望。

  大宋自三十年前起,連續遭遇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慘敗後,關西軍中精銳盡喪。直到如今,軍中六十上下、戰功卓著的老將寥寥無幾。。。憑著一些殘兵敗將,二十年來只能勉強守著橫山、六盤的防線。

  但如今西軍中的新生代都已成長起來。鎮守緣邊各路各州的中堅,基本上皆是苗授這樣三四十歲的將領。無論是大名鼎鼎的三種二姚,還是劉昌祚、劉舜卿、曲端,都是近二十年來成長起來的少壯派。

  依靠這些在官場上仍能算是年輕人的將領,自趙頊即位後,宋軍一方猛然變得進取起來。進築綏德、甘穀,拓土橫山,開邊河湟,甚至包括慶州李複圭幾次失敗的攻勢,都證明了宋夏兩方之間攻守易勢的現實。而苗授這等少壯派的將領,也從中漸漸的感受到了最近從東京城中刮來的、與過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風向。。。

  少年時一次接著一次的聽著官軍慘敗的消息,不少人的父兄都戰死在沙場之上。親自上陣之後,又不斷的被動防守,坐困愁城,看著西賊的鐵鷂子在外耀武揚威。時至今日,新天子抱著觀兵興靈之心,讓西軍的年輕將帥終於可以一舒心中積鬱,哪一個不是成日想著建功立業?!

  燕達憑藉綏德之勝升任了秦鳳兵馬副總管,而王韶和高遵裕因為連續兩次大捷而受到的封賞,也同樣讓人眼紅!為了博一個封妻蔭子,當調令送到手中的時候,苗授便毫不猶豫地接了下來。從德順軍都監的位置上降了半級,當上了秦州西路都巡檢。他心中念茲在茲的就是戰功,而眼前一場大戰正等著他,苗授哪有不將之緊緊抓住的道理?

  苗授霍然起立,向王韶和高遵裕的躬身行禮,朗聲道:「末將願立下軍令狀,只要兩位安撫能拈選千名精銳與我,若不能大勝而歸,斬別羌之首而還,末將甘受軍法處置,雖死不怨!」

  看到了苗授放入燃燒著火焰的狂熱眼神,王韶與高遵裕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輕輕點頭。

  王韶隨即便道:「此事也不須瞞著授之。星羅結部不恭於國朝,我等皆有心一戰。可惜錢糧人力欠奉,只能徒喚奈何。……不過如果依照授之的計畫,以千人速戰速決的話,這點錢糧還是能拼湊得出來。就不知授之對此戰有多少把握?」

  「用兵貴奇,只要是出其不意,必定能手到擒來!」這是苗授的回答。

  王韶和高遵裕點了點頭。可韓岡卻搖了搖頭,這樣實在有些冒險。王韶慣是劍走偏逢,推薦韓岡時如此,團聚七部時如此,只要合乎他心意的人和事,便會毫不猶豫地去招攬、去施行。高遵裕則是被軍功沖昏了頭腦。但韓岡他不會把寶押在苗授身上,不是他覺得苗授能力不足,而是他只相信自己。

  苗授說他對別羌能手到擒來,而韓岡對此的評估也有六成的機會。只不過,韓岡希望勝利的幾率能更大一點。他咳嗽了一聲,緩緩出言:「其實還是有足夠出兵的錢糧的,即便是三千兵、一個月,也一樣夠用。」

  數道視線一齊轉到韓岡的身上,高遵裕驚訝的問道:「哪裡來的?」

  「渭源堡。」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0
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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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渭源?」高遵裕等人各自把這個詞在嘴裡念了一下,當即一齊反應了過來,臉色無不為之一變。

  「是要動用修築渭源堡的錢糧?!」苗授驚問。

  「還有人力。」

  論軍事才能——尤其是戰術層面上的能力——韓岡並不算出色。也就戰略眼光還可以,搖著鵝毛扇、運籌於帷幄之中沒有什麼問題,若真要讓他上陣指揮,肯定要抓瞎。但他並不缺官場上和職場上變通的頭腦,缺錢怎麼辦,很簡單,就兩個字——

  ——挪用!

  放棄渭源堡的擴建,把建設專款挪作軍費,保證戰時的供給。

  為了擴建渭源堡,王韶所準備的錢糧用來作為軍費是綽綽有餘,而調用秦州民伕的申請也早早得到秦州城的批復。本來增築渭源的計畫,就是利用十月冬麥播種前的時間,這些築堡的民伕,完全可以用來運送糧草軍械。

  韓岡的建議不算出奇,廳中的幾位其實都能想得到。但苗授是不敢去想的,韓岡作為安撫司機宜能說的話,他雖是地位更高的都巡檢卻不能說、不能想。而高遵裕和王厚兩人,大概是思維走向上有了定勢,沒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只是王韶……韓岡總覺得在他說出自己的建議的時候,他的頂頭上司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之後的神色也沒變成高遵裕和苗授一樣的驚訝。

  以王韶的才智,能想到這個主意也不會讓人奇怪,韓岡就覺得很正常,他猜度著,大概是早就想到了,如果他沒說話的話,王韶就要自己提出來了。

  「那渭源堡怎麼辦?」王厚追問著韓岡,「總不能不修吧?」

  增築渭源堡的方案早早的就遞到了秦鳳經略司和樞密院,連天子都在關心著此事。王厚擔心著如果不能依時完工,朝廷肯定要降罪。但韓岡一無所懼,勝利者不受指責,「只要此戰得勝,朝廷自會重新撥錢下來。」

  「若是敗了呢?」高遵裕問道。

  「當然會被降罪。」韓岡斬釘截鐵地說著。

  高遵裕神色間頓時多了點陰鬱,韓岡的回答雖然是實話,卻不是他想聽的。

  「結果都是一樣,」王韶低沉的聲音響起:「如若授之用兵不順,有個參差的話,星羅結部勢力必然大張。那時候,即便有錢糧有民伕,也一樣不可能在他們眼前安安穩穩的把渭源堡擴建起來,還是會被治罪。」

  正如王韶所言,如果出戰失敗,韓岡和苗授的兩個方案其實都是一個結果,渭源堡不可能建起來。既然失敗的後果一樣,而出兵成功的幾率,則是韓岡的計畫要比苗授的更高一點——再怎麼說,三千大軍總比一千人冒風險要強——那該選擇哪一個方案,自然不言而喻。

  王韶出言為韓岡的計畫背書,高遵裕想通後也點頭表示同意。渭源堡要擴建,這一點連別羌都知道,還以此為藉口,四處招攬盟友,試圖與朝廷拮抗。故而就算渭源堡突然間多了幾千民伕和士兵,又大車小車的在官道上來回穿梭,別羌星羅結也不會緊張過度。只要夯上兩天土,讓星羅結部放鬆警惕。接下來,便是三千奇兵突襲露骨山下的星羅結城。

  用兵貴奇,這一招瞞天過海,無論是從可行性,還是成功率上,韓岡的計畫的確是要比苗授高上一籌。苗授對此也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如果有更穩妥地方法,他也不願去冒風險,畢竟到時帶兵上陣的肯定是他。他是西路都巡檢,對苗授來說,渭源堡是否擴建都不幹他事,只要有仗打就成。

  只不過苗授還想確認一下自己領軍的權力,他試探地問道:「秦州那邊要不要事先知會一聲?」

  韓岡看了看高遵裕,又看了看王韶,兩人都是木無表情。誰也不想看著郭逵在這件事上摻和一手,功勞本就不多,小小的一塊餅,以郭逵的身份必然要分了大半去,說不定他還會派燕達來主持。秦鳳經略司這麼一口咬下來,作為下屬機構的緣邊安撫司就只剩殘渣碎屑可以舔食了。

  王厚將詢問的眼神投來,韓岡道:「還是等到錢糧、民伕以及出戰的各軍到位後,屆時再提也不遲。」

  按照韓岡的計畫,即便是出戰,錢糧照樣要送去渭源,民伕也同樣得送去渭源,再以護衛築堡的名義派出軍隊。無論是錢糧、民伕還是護衛,都是築堡規劃中已經確定的步驟。既然開頭做的是一樣的工作,就不必向經略司明說這是為了開戰,而不是為了築堡。等到把前期工作完成後,找個藉口通知一下郭逵,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到了渭源堡後,別羌星羅結肯定會不斷派人來渭源刺探。到時說他有心反亂,必須先發制人,也是順理成章。」

  韓岡把話攤開了說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兩句放在哪裡都是管用的。只要想打,出兵的理由很好找。一旦蕃人出現在渭源堡附近,不管他們是哪一部的——即便是實打實的商人——都可以說成是別羌的奸細。

  為了保護渭源堡的安全,緣邊安撫司不得不出兵,誰能對此說不是?

  ……………………

  八月下旬,秋風漸起的時候,第一批四百民伕抵達了古渭。

  來自於成紀縣的這群民伕,被安排在城中的一處空營中住下。不過為了查驗是否有所逃亡,在入住前都是要進行一番清點。

  雖然這四百名民伕看著亂哄哄的一窩蜂,但都按著戶籍所在地的不同,分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亂中自有其秩序。而等到領著這群人的武官大喝了幾聲,便都靜了下來,沒幾下,連佇列都排好了。趕了幾百里,每個人精氣神卻不差,而且都是些精壯漢子,看起來秦州那邊應該是事先挑選過,並沒有用些老弱病殘來充數。

  不過這也是在情理之中,邊地築堡是軍中要事,郭逵當然不會不重視。歷朝歷代使用民伕加起來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被宋建立後,關西緣邊大興土木又非一日。若是對民伕連最基本的組織都做不好,怎麼可能在崇山峻嶺之中,打造出一條綿延兩千餘里、縱深上百里的築壘地域。

  點驗民伕的工作由王厚負責,用了一刻鐘,他笑著回來,「一個也沒逃,全都到齊了。下面就看玉昆你的了。」

  「朱中!」韓岡叫來古渭療養院的主事,「你先在療養院裡挑兩個幹練的醫工,明天跟著民伕一起去渭源,把隨軍醫館的架子先搭起來。過幾天等渭源去得人多了,還要從你手下調一隊過去,你要提前把人選定好。」

  被韓岡從民伕中簡拔出來的朱中,對韓岡的吩咐視同聖旨一般,忙不迭地點頭,「機宜放心,小人一定仔細挑選。」

  「三哥,要多挑幾個好郎中,省得他們留在古渭閑得慌。」王舜臣方才跟著王厚一起點驗過民伕回來,明天為全軍打頭陣做先鋒的就是他。預定中,除了第一批的四百名民伕,王舜臣還要帶上一個指揮的騎兵壓陣。

  他跟著韓岡久了,知道軍中醫療救護的好處。不論是叫郎中還是醫工,有從療養院中出來的他們主持營中的衛生醫護,可以防止疫病給他手下將士帶來不必要的損失。

  「朱中,聽到沒有?」韓岡對朱中說道。

  朱中一個勁的點頭:「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王舜臣攥了攥拳頭,骨節嘎崩嘎崩的響了幾聲,一張醜臉笑得猙獰:「有了軍醫,就不用怕傷病了。今次好歹再斬個幾百首級,也讓州城裡的燕太尉瞧瞧……」

  「低聲點!」王厚急忙提醒著王舜臣,恨不得踢上他一腳。

  今次出戰,三千大軍由苗授親領,而王舜臣則是副將。雖然實際年齡比韓岡還小一歲,但如果不計入高遵裕的話,王舜臣的官階在古渭寨內的武將中,其實僅次於苗授。他雖然還不能參與最機密的軍議,不過會後,名為築堡、實為突襲星羅結部的計畫還是很快通報給他。

  但除了古渭城中的幾個文武官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今次僅僅是要增築渭源堡。斬首幾百級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提的。王舜臣知道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多話了。在他眼中,燕達是偷了種五郎功勞的小偷,郭逵則是幕後主使,若非他們兩人,今次來秦州做副總管的,應該是種諤才是。在王厚和韓岡面前,他根本不去掩飾自己對燕達的不屑。

  「王兄弟,你今天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韓岡話聲一頓,與王厚一起,向王舜臣身後看去。腳步聲隨即從後傳來,王舜臣跟著兩人的視線轉身,卻見來人是王韶身邊的親隨王惟新。

  王惟新快步走到韓岡王厚身前,匆匆行過禮,道:「有個和尚來了,說是奉旨而來。王安撫讓兩位機宜快點回衙門去。」

  「和尚?」韓岡與王厚對視一眼,問道,「他法號為何?」

  「智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1
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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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上京時曾聽說過智緣的名字,也聽說過他的手段。

  三命僧願成,醫僧智緣,是大相國寺中名聲遠播的兩位僧侶,總在豪門達官中行走,當時剛剛入京的韓岡無緣得見。

  願成善於算命,觀人體貌便能斷其三生休咎,說起人生過往能分毫不失,並言及前生後世歷歷如真,所以人稱三命僧。而智緣的醫術更為神奇,世傳他只要只手診脈便能知人貴賤休咎,甚至可以按父脈而知子禍福,所言精準如神。京中官宦貴人趨之若鶩,不是延請兩人上門,便是親自登門造訪。

  不過對於願成和智緣兩人的傳奇,韓岡當時聽了便哈哈笑過。三生輪迴本是飄渺,診父知子更是荒謬,他是半點不信。

  但據說王安石卻是真的相信智緣的本事,有傳言他跟天子談及智緣時,說道『昔秦醫和診晉侯之脈,而知其良臣將死。夫良臣之命乃見於晉侯之脈,則診父知子,又何足怪哉!』

  但只是這個關於王安石的傳言,韓岡卻有些懷疑,一是天子與參政在宮中私下裡的閒聊,怎麼這麼容易就傳出來,在市井中被人口耳相傳?第二,若是王安石真的相信智緣的本事,當智緣自告奮勇來秦州,當不會吝嗇一件紫衣【注1】。

  很可惜,當韓岡看到智緣的時候,他穿得袈裟還是赤色的。

  韓岡與王厚並肩進廳時,王韶和高遵裕正陪著一為身穿赤色袈裟、五十上下的僧侶在說話。除了智緣,自不會由他人。

  韓岡、王厚向王韶和高遵裕行禮如儀,直起身又轉過去面向智緣。智緣大咧咧的坐著,王厚便欲作揖。可眼角看到韓岡直著腰紋絲不動,便也跟著停住了動作。

  智緣沒有官身,韓岡不會自降身份先向他行禮。儘管智緣是方外之人,不用俗家禮法。但既然要為朝廷拓邊河湟,來西北邊境追求名望功勞,就不要裝出個高僧大德的模樣來——當然,其中最關鍵的,是韓岡不喜佛教。若是面對飽學宿儒,即便沒有個官身,韓岡也不介意謙恭一點。但對上吸民膏血、不事勞作的僧人,他可做不到恭敬謙卑。

  對視了很短的時間,智緣見韓岡並不打算先見禮,臉色便是微變。他磨蹭了一下,終於還是起身向韓岡合十躬身,「小僧智緣,見過韓機宜、王機宜。」

  智緣的聲線渾厚圓潤,如同禪唱。其聲自丹田出,一張口,醇和的聲音就在耳邊迴響。用這副聲線向人解說經文,論人禍福,也難怪能掙下如許名頭。

  韓岡方才拱手回應,「大師善醫之名,韓岡聞之久矣,如雷貫耳。素慕尊顏,卻緣吝一面。今日得見,終遂平生所願。」韓岡老於世故,這恭維式的套話說得極為順暢,王厚跟著韓岡說了一通,各自哈哈笑了兩聲,重又坐下來說話。

  雖然甫一見面,就有點不愉快,但韓岡並不否認智緣的魅力。這和尚相貌端正,闊面大耳,甚有佛像。身材雖不高大,但端端正正的坐著,如同一口青銅鐘,身子毫無一絲偏倚,一看更是不脫高僧大德的形容。而且其說話間恂恂有儒者之風,儒釋道三家的經典也是信手拈來,討論起九經經義,雖無韓岡精深,但他旁引博證,把佛道兩家的經文為儒學經籍做註解,卻也絲毫不落下風。

  等說過幾句閒話,堪堪到了飯點,王韶使人布下宴席齋飯,將古渭寨中的大小官員如苗授、趙隆、楊英他們一齊喚了過來陪客,給足了智緣臉面。

  坐入席中,智緣指著飯菜又說起了養生之道。憑著他醫僧的名頭,一番話說得王韶、高遵裕都心悅誠服。最後他甚至即席賦詩,與王韶這個進士相唱和,風頭完全把韓岡蓋了下去。

  被智緣搶去風頭,韓岡並無絲毫慍色。他本就希望智緣的本事越出色越好,這樣才能為河湟開邊之策去說服更多的蕃部。在大航海時代,基督教的傳教士們往往精通天文地理醫學建築,每一個都是多面手——只有過人的才能,才能讓傳教的物件信服。先讓自己成為信任的對象,然後才能把教義灌輸出去。而智緣的出色,也就讓韓岡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智緣的才學的確過人,尤其是身兼三家之學,能讓不少士人甘拜下風。不過這也難怪,如今的儒林風氣,是儒釋道三家互相印證,三教一家的說法,不論哪一派都有人提出過。儒釋道三家,經過千年的並存發展,早就不復舊時的涇渭分明。許多時候,在民眾中佛道與其說是教派,還不如說是民俗。

  而從世風上,已經融入世俗的佛門道門都日益興盛,信眾無數。就算是崇儒排佛的士大夫,他們的家人也會到寺廟裡燒上兩柱香,比如韓岡的老師張載、還有程頤程顥,都是對浮屠二字深惡痛絕,但韓岡可是親眼見過,張載的家眷、程顥的夫人去廟中燒香。

  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緣故,同時也是因為對智緣十分欣賞,高遵裕突然為智緣叫起屈來,「以大師之德才兼備,還得不到一件紫袍,實在是委屈……政事堂中諸公卻是太吝嗇了。」

  智緣不以為意的笑道:「天子和王相公本是要與貧僧僧官之位,但貧僧心想未見寸功,非有長才,便以口舌得官,來秦州後卻難以見人。故而對王相公推辭道,『未見事功,遽蒙恩澤,恐致人言。等有功於朝廷,再與官亦不遲。』」

  高遵裕愣了一下,立刻更加熱情的讚揚起來,「視名利官位如糞土,大師果然德行高致!」

  智緣口宣佛號,「鈐轄過獎了。貧僧今次自請來河湟,也是不忍此地漢番之民再遭兵焚之苦。故而願深入不毛,弘揚佛法,勸蕃人臣服於朝廷,從此共用太平之樂。」

  「好個共用太平!大師以慈悲為懷,足以讓朝中庸吏愧煞。」王韶輕輕擊掌讚許,舉杯敬向智緣。

  智緣以茶代酒,與王韶對飲之後,放下茶杯,問道:「貧僧前日過秦州,承蒙郭太尉與燕太尉不棄,設宴款待。在宴上聽說近日有一星羅結部屢有不順,其族長別羌星羅結聚兵露骨山麓,意欲反叛。不知可有此事?」

  王韶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確實有此事。」

  關於別羌星羅結的種種不順,秦州那裡早就通報過了。只是郭逵和燕達會將此事告知智緣,讓王韶有些不快。

  見王韶沒有否認和隱瞞,智緣就席上向王韶:「貧僧來此,便是為了規勸蕃人歸降朝廷。如今有星羅結部不順於大宋,卻是再巧不過。等明日貧僧便去露骨山下,勸說,」

  王韶臉色絲毫沒有半點變化,彷彿前幾天批准突襲星羅結部計畫的並不是他。「大師初來乍到,對蕃部內情尚未瞭解。還請大師在古渭少待幾日,先熟悉了這裡的地理人情,再去蕃部不遲。」

  智緣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安坐古渭寨中,如何能熟悉蕃部內情。何況拖上一日,其不順之心便盛上一日,若是拖延下去,說不定就有大戰連連,死傷枕籍。」

  「大師心慈,不忍見生民塗炭,韓岡深為敬佩。」韓岡向智緣拱了拱手,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轉過來對王韶道,「安撫,以下官之見,既然智緣大師一心想去,不如就准他去了。蕃人虔心禮佛,以智緣大師的身份,行走在蕃部之間,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王韶和高遵裕、還有所有知道即將實行的計畫的官員,都驚訝的看著韓岡,這等於是把智緣往鬼門關裡推。

  王韶正要拒絕韓岡的提議,而韓岡卻搶先一步道:「不過能否先請大師去納芝臨占部的吹莽城和青唐部的青唐城走一趟。托碩大捷和古渭大捷,得兩家之力甚多,而戰歿者亦多。大師若能去兩城做一場法事,將之亡魂超度,其善莫大焉,亦能讓兩部更加恭順於朝廷。」

  智緣想了一想,點頭道:「機宜有命,貧僧不敢推辭。」

  「在下就為兩部先謝過大師恩德。」韓岡起身向智緣行禮,「蕃人盼大師久矣。原本河湟一帶最有名的僧人喚作結吳叱臘,在此地多有其弟子信眾。其後因其不守佛門戒律,鼓動董裕在青渭殘殺劫掠,在古渭一役跟著董裕一齊被斬殺,」韓岡指了指王舜臣,「這功勞還是他的。」

  「阿彌陀佛。」智緣低頭合十,對王舜臣道,「念佛而逆佛,口誠而心不誠,結吳叱臘死後必入地獄。斬殺此獠,王檀越陰德不少。」

  王舜臣聽得眉飛色舞起來,他殺人放火的事沒少做,雖然為人豁達,平日裡有時也擔心死後會下地獄。但智緣說他殺人就救人,算是積攢陰德,讓他放下一塊心頭大石,哪能讓他不高興,「多謝師傅,多些師傅。」

  注1:宋代僧侶,如果譯經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能得賜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名義上非高僧大德不與,但實際上,只要有親王、宰執官或是地方監司官推薦,就能由中書門下頒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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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四)

  一支軍隊正穿行在橫山的峰穀之間。

  站在隊伍中段,向前望不到頭,向後望不到尾。浩浩蕩蕩,人馬數以萬計。前軍已踏入橫山南麓的谷地,而後軍猶在雲山深處。

  西夏國相梁乙埋便身在這支隊伍之中。騎著一匹河西駿馬,頭戴飾著金花的氈帽,套了一身紫花窄袖的圓領長袍,一條金帶繫在腰間,雖然是漢人,但完全是黨項貴人的裝束。

  梁乙埋是當今西夏太后的弟弟,也即是西夏國主秉常的舅舅。儘管他刻意留起了鬍子,但依然遮不住他的年紀。他的姐夫毅宗諒祚,作為景宗元昊的幼子登基時,剛滿週歲。做了二十年的兀卒【注1】,因在親征大順城的過程中中了一箭,三年前因箭瘡不治而駕崩,那時也才不過二十一歲。

  雖然梁氏比諒祚年長,但也只大了幾歲,今年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而梁乙埋更是只有二十九。這對年輕得過分的姐弟如今掌握著西夏國政,梁氏以太后臨朝,而梁乙埋則做著國相。他們的漢人身份,是他們能坐穩兩個位置的主因。

  換作是其他黨項大族就決沒有這般好運。野利家、沒藏家,這兩個分別出過兩任皇后的黨項豪門,就是因為太過強盛,被元昊和諒祚前後剷除。而梁氏因為漢人的身份,沒人會擔心他們能謀國篡位,在諒祚死後,反倒因此得到了宗室們的支持,加上豪門各自牽制,也默認了他們的地位。

  不過梁氏姐弟並不是就此可以高枕無憂,如果不能滿足那些慾壑難填的豪族,梁氏姐弟就坐不穩江山。

  西夏國的國計只有一半能靠著自產。剩下的缺額,大部分要依靠宋人的歲賜補足,每年大約二十萬貫上下的銀絹,對西夏來說是個不容有失的收入。但歲賜往往都要分賜給臣下,並不足以填補虧空,剩餘一部分就是要靠劫掠。故而西夏免不了要年年用兵,等財物搶到手,再上書東京求和,照樣拿著歲賜。

  但自從東朝新君即位之後,這一套招數就越來越難了。梁乙埋歎了口氣,腳下虎狼群伺,即便是身居高位,也一樣睡不安穩。而面對的敵人越來越強硬,這兩年已經陸陸續續吃好幾次敗仗,尤其是綏德城一役,耗費鉅資建立起來的八座寨堡,竟然在一日之間被全數踏破,讓他在朝中沒少被人冷嘲熱諷。

  今次梁乙埋領軍南下,也是被逼著打起先發制人的主意。原本與他作對手的郭逵被替代陝西宣撫韓絳替代,領軍的又是慣來愛冒險的種諤,東人在橫山的動作越來越大,這手已經卡到大白高國的脖子上了。再不有所反應,橫山難保,銀夏怕是也要丟了。

  「綏德……」梁乙埋低聲念著自己折戟沉沙的地方,宋人有了這座無定河畔的城池,就等於在橫山有一個穩固的據點。不但鄜延路的防線大幅向北延伸,同時也震懾了周邊的蕃部。據梁乙埋所知,橫山南麓已經有越來越多的蕃部與宋人暗通款曲。

  橫山不容有失,丟了橫山,銀夏也保不住。沒有了銀夏,這大夏國的國號還如何能維持下去?所以梁乙埋打定主意,要綏德以北的無定河畔築城。當初所築八堡就貼著綏德城,故而被一日攻克。今次再築城,他便打算離綏德城要遠一點。而在綏德城北六十里,有一個適宜築城的好去處——羅兀。

  儘管從南方回來的細作說,宋人也準備在羅兀築城,但相對於綏德,一下向北躍進六十里的築城計畫實在太過荒謬,宋人過去從來沒有這麼築城的先例,梁乙埋覺得韓絳和種諤應該沒有瘋。

  不過羅兀的確是兵家要地,位於唐時撫甯古縣之北,一個喚作滴水崖的地方。崖石險峭,高出地面十數丈,原本就有個小寨,作為烽堠之用。梁乙埋去年在綏德建堡的時候,也考慮過此處。不過因為擔心他從綏德城下退縮六十里,會惹來國中的議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誰能想到,最後事情兜兜轉轉,城寨的位置終究還是定在了羅兀。

  只是要想在羅兀築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慣用的聲東擊西是少不了的,不牽制住其他幾路的宋軍,得到支持的鄜延路,肯定會派出路中主力來破壞築城的計畫。而梁乙埋盡起國中大軍,便是要為羅兀城保駕護航。

  東朝的關西緣邊四路,西側兩路的不易攻打。秦鳳有郭逵坐鎮,涇原有蔡挺主持。儘管梁乙埋今次領軍對外號稱三十萬,實際也動用了十一萬大軍,但他決不想去啃硬骨頭。秦鳳、涇原他都會派偏師牽制,而主力還是放在環慶和鄜延交界處的大順城上。

  梁乙埋曾經在東朝時臣面前自稱過國中控弦五十萬,但實際上隨時可以動用的兵力只有十五六萬。所謂的五十萬,是把國中從十六到六十的男丁都算上的數字,動員上一次,國力沒個一兩年都無法恢復。眼下的十一萬大軍,已是西夏國中大半兵力,即便是興靈要地,也就只剩三五萬兵在防守著。

  壓在梁乙埋肩膀上的擔子沉重得讓他都難以支撐,一旦失敗,就是萬劫不復。在分出了築城軍和幾支偏師後,被他帶著南下攻打大順城的,仍然超過了六萬。而護翼在他身側的也是國中最為精銳的環衛鐵騎。

  興慶府中,衛翼天子的精銳護衛,分為六班直和鐵騎兩個部分。

  宿衛宮掖的六班直成員,泰半是國中各豪族中擅長弓馬的貴冑子弟,既有加強國主與豪族聯繫的用意,也有作為人質的成分在。總數五千人,除非天子親征,否則絕不出動。

  而環衛天子出行的鐵騎,則是從各大監軍司的鐵鷂子中精挑細選出來。總數三千,分為十部,相當於宋人的十個指揮,在騎兵中最為精銳。跟隨元昊南征北討,戰功卓著。今次梁乙埋引兵南侵,他的姐姐讓他帶出來了五部一千五百騎。

  在山道上轉過一道彎,出現在前方依然是重重山巒。眼看著盤山道蜿蜒至山谷中,長長的人龍讓梁乙埋有些心浮氣躁,「罔萌訛,離白豹城還有多遠?」

  「回相公,還有六十里。」在梁乙埋身後半個馬身,一名黨項貴族立刻討好的回答道。

  「六十里……」梁乙埋抬頭看了看天色,才交午時。到入夜前,應該能趕到白豹城,「不知大順城那裡怎麼樣了?」

  罔萌訛說道:「有哆臘樞密主持,相公當可放心。」

  梁乙埋所在的這支隊伍,屬於出戰的中軍。而八千鐵鷂子,已經作為前鋒在昨日就抵達白豹城,今天應該開始分批突破大順城防線,到其後方燒殺搶掠。

  而在東南方向,也同樣有一支萬人隊,趕往金湯城。金湯、白豹都在大順城的不遠處,如同一個鉗子,緊緊鉗制住宋人的大順城防線。今天梁乙埋抵達白豹城,明天便能繼續南下。有梁乙埋主持,金湯和白豹兩城同時出兵,兵鋒直指大順城。等他將鄜延和環慶兩路的宋軍都吸引過來,羅兀那裡就能安然的開始修築。

  山風忽起,夾著灰土劈頭蓋臉的刮來,迷住了人馬的眼睛,也吹得面面軍旗獵獵作響。

  梁乙埋在山風中,感到了一絲寒意。儘管九月未至,但橫山深處已是秋涼。罔萌訛見狀連忙遞上了一件披風。披風帶著翻毛,後面還有墜飾,梁乙埋對這種黨項制式的服飾並不喜歡。他每次見到宋人的使臣峨冠博帶的裝束,滿眼都是羨慕。

  但梁乙埋很清楚,就算再喜歡漢家的服章禮儀,也不能在外面表現出來。雖然毅宗諒祚早前已經下旨在朝中推行漢家禮儀,但當梁氏姐弟開始主持國政,卻立刻又廢去漢儀,改用蕃禮——因為他們是漢人。

  在西夏國中,一直有都漢化和蕃化兩種對立的聲音存在。加深漢化,只會削弱黨項人的戰鬥力,就像景宗皇帝【李元昊】早年所說,用牛羊交換無用的絲綢瓷器,徒損國力。但漢人的文明遠遠超過黨項,生活、服飾和娛樂,讓每一個黨項貴冑都羨慕不已。就算景宗當年一力推行蕃禮蕃儀,但私底下他自己都有穿著漢人的服飾,而毅宗更是對漢物欽慕不已。有兩位天子做榜樣,下面的貴族無不對宋人的服飾、器物趨之若鶩。

  但梁乙埋以漢人統掌朝政,卻不能學著去做。元昊、諒祚穿了再多漢人的衣服,也脫不了黨項人的內在。但梁氏姐弟的漢人身份,卻會讓他們必須旗幟鮮明的站在黨項一邊,如此才不會當作異類。

  這還真是累人,梁乙埋想著,但若是能穩固自己的地位,就算茹毛飲血,他也不會在乎。不過當務之急,是打贏眼下的這場戰爭,鄜延、環慶、涇原、秦鳳,甚至河東,他都已經安排妥當。只是突然間,他又臉色一變,想到了自己一個疏忽掉的地方,在秦州更西的地方,還有一個讓他心神不安的隱患。

  梁乙埋連忙對罔萌訛道:「罔萌訛,你速遣人去找禹臧花麻,傳本相之命,讓他提防河湟,不得疏忽!」

  注1:黨項語中對天子的稱呼,漢義為青天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3
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五)

  俞龍珂和瞎藥好生的將智緣和韓岡送了出來。他們都是虔心禮佛之人,對主動上門來做法事的東京高僧,千恩萬謝也不足以表示他們的感激,就差在腦門上寫上頂禮膜拜四個字了。

  青唐城外十里處,別過熱情的青唐部族長和他的兄弟,在通往古渭寨的道路上,韓岡與智緣並轡而行。

  先在吹莽城做了三天法事,又在青唐城做了三天法事。智緣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的睡上一覺,但他今天上馬時還是精神奕奕,紅光滿面。在馬上還能談笑風生,頭腦的運轉也沒有一點遲滯。年近五旬,智緣依然如此精力充沛,這讓韓岡驚歎不已。

  對於僧侶這個職業,韓岡素無好感。如今真正恪守清規戒律的高僧大德寥寥無幾,反倒是花和尚多不勝數。喝酒吃肉都算不上什麼,逛窯子上青樓、娶妻生子也是尋常,把女人藏在廟中狎1玩,這樣的事同樣時有耳聞。甚至有個僧人娶了名妓招搖過世,自稱是『沒頭髮1浪子,有家室如來』,世人尤以其貌似豁達而豔羨不已。

  韓岡對他們的行為無意作出評判,不守清規也不關他的事。

  ——可這些僧人的錢是從哪裡來的?

  一是靠信眾捐贈。官宦富戶的錢就不提了,捐得雖多,但人數畢竟是少數。吃齋念佛的尋常百姓才是佔了大頭,辛苦積攢下來的一文文錢,從家中吃穿用度節省下來,盡數捐給寺廟,求個家宅平安,求個來世福報。誰能想到這些錢卻變成了逛窯子的花錢?

  二是租賃廟中田地。各州各縣之中,佔地最廣,擁有土地最多的地主,往往不是豪門官宦,而是一間間寺院。家族可以在一兩代人中興盛衰落,但佔了好位置的名剎,卻能延續數十年、數百年。靠著多年的積累,更是靠著信徒不停的捐贈,一間普通的廟宇往往能置辦下數十頃、甚至數百頃的田地來。至於大相國寺、白馬寺、少林寺這些大叢林,阡陌往往綿延數州數縣。

  這些田地,僧人並不會去耕種,而是租佃出去。如果僅僅是租佃倒沒有什麼不對,但佃戶的妻子往往會被僧侶強佔,人稱梵嫂。若是不從就是退佃了事,許多佃戶不得不忍氣吞聲。到後來有些不成器的便是主動把渾家獻給,以求個更好的佃田。在江南佛教興盛之地,這樣的情形不勝枚舉,世人已經習以為常。

  第三就是典當放債。所謂的質庫,也就是後世的當鋪,便是出自於寺廟,世稱長生庫。也許一開始還有幫信眾臨時周轉的用意在,但到了如今,已經完全成了一門財源滾滾的大買賣。而放債也是一樣,利息與世間平齊,追債時也沒幾個還會記得慈悲二字。

  由於廟產不須繳納賦稅,而僧人也不用服徭役。有了張度牒,再把家中田地店舖掛到寺廟的名下,就可以安安心心的享受沒有稅賦徭役的幸福生活——許多寺廟都提供這樣的服務,並不會乘機吞沒產業——這也是為什麼一張度牒能賣到三百貫的原因所在。

  有心事佛的,沒錢剃度。而有錢剃度的,則只是為了做了和尚後的好處。佔盡天下便宜,還有著一分道貌岸然的模樣,這讓韓岡如何能看得順眼?

  不過韓岡對於個人和階級分得很清楚。僧侶這個階層已經腐爛透頂,但其中卻有不少有真才實學的人物。真定高僧懷丙,以工程技術著稱於世,他用兩條船從黃河中拉出八匹鐵牛的事蹟,千年後韓岡都在教科書中學到過,而他修復趙州橋、修復傾斜的木塔,也是在此時傳說甚廣的故事。他成名在仁宗朝中,如今應該仍尚在人世。

  針對智緣這個人,韓岡也同樣很欣賞。能放棄在京城的名望和地位,來到古渭這個荒僻之地,為大宋的擴張而盡一份自己的力量,實在是很難得。雖然他所宣稱的弘揚佛法只張幌子,本質上還是為了立下一份功績,籍此取得更高的地位。

  但緣邊安撫司中,又有誰人不是這樣,韓岡不會因此而求全責備,反而多了分認同。他奉王韶命陪著他往青唐部做水陸道場,幾天下來,兩人談天說地,剛見面時的一點不快已經不見蹤影,

  說了一陣閒話,智緣將馬身向韓岡湊近了一點,避過俞龍珂和瞎藥各自派出的一隊護衛的耳目,壓低了聲音道:「機宜,貧僧這兩日觀俞龍珂和瞎藥兄弟之間似有隔閡,恐有蕭牆之亂。若是能從中調解,也許就能讓他們對朝廷更加順服。」

  韓岡露出一絲不出所料的笑意,智緣這分明是在試探。不過以智緣的眼力,通過這幾天的觀察,看出青唐部的兩位族酋並沒有真正投向朝廷,也是應有之理。他也無意隱瞞偽飾,智緣才智甚高,能算命的眼力更不會差,瞞是瞞不過去。

  他便搖了搖頭,歎息道:「不瞞大師說,當初若不是利用俞龍珂和瞎藥之間的不合,我也不會那般容易就說動了俞龍珂,更不會有後來的古渭大捷。不過兩人都是奸狡之輩,互相之間雖有爭競之心,卻不會失了法度,有些事他們再想跟兄弟別苗頭,都不會去做。」

  「原來如此,卻是貧僧莽撞了。」智緣對韓岡合十行禮,「多謝機宜將此事相告。」

  韓岡並不介意把青唐部和朝廷的真實關係透露給智緣。反正俞龍珂和瞎藥已經把青唐部的田籍名簿都獻了上去,表面文章做了十足十,任憑智緣有幾張嘴也不可能把這件事給扳回來。而他若是將此事散佈出去,反而會惹怒舉薦他的王安石,如此不智,諒智緣也不會去做。

  「大師說得哪裡話?既然皆是為了國事,韓岡哪還能瞞著大師?關於河湟之事,只要大師相問,韓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多謝機宜。」智緣又謝了一句,臉色泛起淡淡的喜色,自忖這幾日的辛苦沒有白費。

  韓岡讚著智緣:「大師幾日來為國事殫心竭慮,無論是在吹莽城,還是在青唐城,蕃人都已是對大師頂禮膜拜,若大師日後將佛法傳遍河湟,可以想見,各家蕃部當會紛紛來投。」

  智緣『阿彌陀佛』的感歎了一聲:「卻是遠遠比不上機宜。」

  這些天來,智緣對韓岡在兩家蕃部受到的尊敬都是看在了眼裡。幾乎每一個蕃部子民都認識他,都會對他合十行禮,甚至有些人一見到韓岡便跪下來叩拜。就算是俞龍珂和瞎藥,還有張香兒,對韓岡也同樣是恭謹有加。這不是普通的漢家官人能得到的禮數,智緣在這些蕃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對韓岡的敬仰和崇拜。

  智緣已經打聽過了,這是因為韓岡傳說中的身份,藥王孫思邈的弟子,這個名號讓人聽了就不得不崇敬三分。而韓岡創立的療養院,救治了數以百計的蕃人,不僅結下了一段段的善緣,也讓他的身份更加得到世人的認同。

  韓岡完全不通醫術這一點,本來應是缺憾,甚至是致命傷,卻因為他一直都在否認,反而沒了人去在乎、拿著說事,而且這還更增添了他經歷的傳奇性——不通醫術的藥王弟子,可比藥到病除的名醫更為稀奇。

  韓岡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智緣稱讚他的時候,他也不過是道了聲,「哪裡,哪裡。」幾乎是全盤接受。

  隨著古渭療養院的名聲日漸擴大,他在吐蕃各族中的名望也日漸加強。單是藥王弟子——不,應該是藥師王菩薩駕前侍者的身份,就能讓他在蕃地通行無阻。

  儘管老於世故、精明狡猾的族長們不會因為這個神奇的光環而向韓岡俯首貼耳,但他們終究還是擁有一分敬意,不敢對韓岡有所得罪。假以時日,韓岡有自信憑著他的聲望,能說服絕大多數的蕃部投向大宋,並不需要智緣再來多事。

  「今次回到古渭,稍作休整,貧僧就可以往星羅結部去了。相信以王安撫和機宜的威名,別羌星羅結當不敢阻撓官軍。」

  韓岡點了點頭,「到時就要勞煩大師了。」

  有了這六天的時間,軍隊、民伕、錢糧、軍械,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到位了。也就在這一兩天,從渭源堡派來的信使,將會帶來星羅結部騷擾渭源的緊急軍情。這份加急情報,能為苗授接下來的行動,給出最好的理由。而他韓岡也將和王韶一起奔赴渭源,在最近處見證他們計畫的勝利。智緣雖然求功心切,在今次之事上,也只有做旁觀者的份。

  青唐到古渭,翻山即至,也就一個多時辰的路。回到闊別三日的古渭寨,王韶立刻向韓岡通報了最新的軍情,不過不是渭源的,而是從秦州而來:「西賊日前已經盡起國中大軍,號稱三十萬,由梁乙埋親領,兵發五路。甘穀昨日已有狼煙,渭州蔡經略也遣急腳,向秦州通報了有西賊萬人攻打原州。環慶和鄜延雖還沒有消息,不過當是西賊主力所向。今次,西賊是傾巢而出。」

  智緣面有驚容,而韓岡則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一名鋪兵滿頭是汗的被人帶進官廳。喘著氣稟報道,「安撫,渭源急報。別羌星羅結起兵來犯,還請安撫速速派兵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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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六)

  事情順利的按著計畫在發展。聽到苗授已經傳回了預定中的軍情,韓岡當即怒色上臉,厲聲說道:「別羌膽大妄為,本不過一跳樑小丑,竟然屢次阻撓王事。前次星羅結部追隨董裕來犯古渭,當時已經放過了他和他的兄長。沒想到此人怙惡不悛,竟敢一犯再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次不能再放過!亦得讓蕃人明白,朝廷不只有和氣春風,亦有風暴雷霆!」

  韓岡嚴詞厲色,演技則稍稍過了點,但身在廳中的胥吏們則紛紛暗自叫好。並不知道內情的他們,生在關西、長在關西,擁有著對異族刻骨銘心的仇恨,韓岡的一番話正是說到了他們的心底。

  王厚緊跟著拍案而起:「玉昆說得好!此等蕃人,若肯順天應人,及早歸順,朝廷必不吝賞賜。但若是如今日的別羌星羅結這般愚頑不化,就該嚴加處斷,以儆傚尤!」

  高遵裕頷首贊同:「玉昆、處道說得正合我意。此賊不除,何談安撫河湟。」

  「速傳趙隆來!」王韶隨即下令。

  他拿起筆,先飛快地寫了一份告急奏文,令人加急傳回秦州。接著又幾筆寫好了一份軍令,簽過押蓋過章,交給高遵裕簽名。等趙隆奉命趕來,王韶便把封緘好的軍令遞給他,並交代道:「你領一隊速去渭源,讓苗授仔細體量敵情,凡事可臨機處斷,必要時便當直搗敵巢,擒別羌而歸,以振朝廷的聲威!」

  趙隆慨然領命,單膝跪倒,雙手接下軍令,接著雄壯如山的身軀霍然而起,轉過身,踏著沉重的腳步,一陣風的跨出廳外。

  王韶低下頭像是思忖了一下,自言自語:「苗授如果出兵星羅結,渭源便無人執掌。若蕃賊趁渭源空虛突襲城中,在前方的苗授別說得勝而歸,恐怕自身難保。看情形不能不去渭源坐鎮啊……」他抬起頭,對高遵裕道,「接下來幾天,古渭可就要勞煩公綽了。」

  高遵裕點頭對王韶笑道:「子純大可以放心去,古渭自不會有失,我就靜待子純將捷報傳回。」

  「玉昆,」謝過高遵裕,王韶接著又吩咐起韓岡:「渭源雖然一開始就為了提防蕃賊突襲,準備下來的糧秣兵械都不少,但軍情多變,誰也說不準會有什麼變化,準備下來的物資也許並不夠,必須要從古渭送上去。這前後軍中轉運之事,我就交給你了。你在古渭多多準備下糧草軍器,將之及時運抵渭源軍中。」

  韓岡抱拳回道:「安撫放心,下官必然竭心盡力。」

  得到兩人的承諾,王韶鬆了一口氣的模樣,「城中軍力有一半去了渭源護翼築城,幸虧有他們在,不然只要百名蕃騎,就能把築城的民伕都給殺散掉。不過古渭已經少了一半兵,剩下的就不能再調動了。二哥,你去通知張香兒來見我,明日要讓納芝臨占部隨軍一起出發。」

  王厚領了命,便急匆匆地出去找張香兒了——在渭源傳來緊急信報的時候,要將這條老狐狸從他老巢裡挖出來,不讓他裝病躲避,也只有王厚等寥寥數人能做到。

  從剛進門聽到蕃人突襲渭源的消息,到現在王韶命苗授迎戰,並決定親自坐鎮渭源,一連串事情的發生,讓智緣都反應不過來。看到了方纔的一幕精彩的演出,智緣根本就想不到,這一切的安排其實都是早就確定下來的,不過是為了隱瞞這邊主動挑起戰火的真相,而刻意在他面前表演了出來,希望他能將之傳回秦州。

  出戰在即,王韶和高遵裕都無暇與智緣閒談,道了聲不是,便讓韓岡送他回住處安歇。韓岡轉過頭來,將智緣送出廳外,歎道:「可惜了大師一片苦心。本想著送大師去勸服別羌,誰想到他會一條路走到黑。其人自尋死路,也救不得他了,還請大師在古渭稍留幾日,等渭源捷報傳回,再前去撫慰亡靈。」

  智緣沒有應聲。王韶的處斷有個地方讓他想不通,他問著韓岡:「為何不命青唐部出戰?論起軍力,青唐部當是在納芝臨占部……」話剛說到一半,便警覺道,「貧僧多言了,還請機宜恕罪。」

  「無妨!這些事就算大師不問,我也是要說的。大師日後要行走在河湟邊地,對蕃部的瞭解是少不了的功課。」韓岡向智緣解釋道,「前次兩戰大捷,都是安撫驅動蕃人打下來的。俞龍珂和瞎藥至今仍未完全順服於朝廷,也是因為他們自負手上的軍力,而不肯屈就。如今有了機會,也得讓俞龍珂和瞎藥看看官軍的實力,省得他們以為自己不可替代。」

  聽了韓岡的話,智緣欲言又止,因為韓岡回答的並不是他的問題。韓岡會意笑道,「納芝臨占雖然名義上是蕃部,但都是當年的陷蕃漢人的後裔,族酋皆為張姓。素來親附朝廷,在這裡,要比青唐部這等真蕃親近得多。可以當漢人看待的。」

  「原來如此。貧僧受教了。」智緣豎掌行禮,「若今次能徹底擊敗別羌,日後當可趁勢奪下狄道,平定武勝軍。」

  韓岡現在所處古渭,與木征的河州之間,隔著一片方圓兩百里的土地。原本是董裕的領地,今名武勝軍,屬於後日的臨洮縣,是黃河支流的洮水【今洮河】流經的地方。在唐時此地屬於蘭州,而在五代,則是被命名為武勝軍。

  如果說收服如今的吐蕃贊普董氈,是王韶拓邊河湟的最終標誌,那麼擊敗木征,攻克河州便是實現目標的必要條件。而擋在河州之前的武勝軍,就是要最先佔領的地盤。

  韓岡指著西面的山巒,「真要計較起來,渭源也算是武勝軍地界了。翻過渭水源頭的鳥鼠山,對面就是洮水。武勝軍的中心狄道就在洮水邊,渭源離僅僅隔了一百多里。」

  「若貧僧記得沒錯的話,狄道就是臨洮。『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如今臨洮淪於胡虜數百年,不知何時能重現舊日大唐的盛況。當年玄奘大師取經而回,其經文經過多年,已經零落不堪。若是能交通西域,從天竺重新把經書迎取,可是能流傳千古的大功德。」

  「大唐之威,的確是讓人追慕。」韓岡悠然長歎,「今日辛苦爭奪的河湟,只是當年的數州之地。而統歸大唐的安東、安北、單于、安西、北庭、安南六大都護府,其地域之廣,任何一個都能比得上今朝的半壁江山。」

  在安史之亂前,雖然唐朝對吐蕃有著幾次大敗,但其國勢還是逐漸延伸到西域蔥嶺。而當時的河湟之地,也是大唐所領。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在西域為漢家拓張了萬里江山。這一番輝煌,至今猶在西北百姓口中傳唱。連當今天子趙頊,也是對唐太宗的功績深為敬服,進而追慕不已。

  當然,河湟之地淪於吐蕃人之手,同樣是被唐朝丟掉的——是安史之亂後中原勢力大衰的緣故。自吐蕃開始,沙陀、黨項、契丹紛紛侵入中原,所造成的後果,說句難聽點,就是如今宋室始終難以振奮的主因。而偃武修文的國策也是因為晚唐五代子弒父、臣弒君的武人之亂,給宋初君臣們留下了太過深刻的恐懼,才順理成章地形成。

  但這些,韓岡就無意再提,要比就往好處比,比爛則是毫無必要——畢竟,總是有更爛的。老是想著後面還有更差的,反而就沒有上進的動力了。

  智緣也不會說出這些煞風景的話來,他更是為韓岡的話勾起了心思,隱藏在他眼神中的,全然沒有半點屬於出家人的平靜:「當年李衛公等諸多名將,敗突厥,破回鶻,讓胡人不敢東顧。如今,漢家天子欲重定西土,不世功名,也正在今日!」

  ……………………

  「觀察,東朝的王韶自領有緣邊安撫司之後,越發的咄咄逼人。今次他能在渭源築堡,明日就能穿過大來谷到狄道築城。等到他控制了的武勝軍,不知觀察到河州還能保得住?」

  木征半閉著眼睛,靠在一堆氈毯中。他在宋為河州刺史,在夏則是河州觀察使。宋人稱呼他一聲刺史他應下,眼前的這位禹臧家的使者稱呼他觀察,他也照樣應下。

  「這不還沒打到狄道嘛,我只要保住河州就夠了。」木征懶洋洋的說道。

  木征並不是很有野心的人。他對用兵擴張沒興趣,也無意跟他的叔叔去爭吐蕃贊普的位子。只要不打到他家門口,他最多也只是派點兵湊個熱鬧,絕不會跟人硬拚。

  當年其父瞎氈早亡,他被逼得放棄河州,躲到西北的安江城。後來他聚集部眾,也只是打回河州就停手了。武勝軍原本是他二弟董裕的地盤。董裕死後,木征順理成章的接收了這片土地,但他沒有留給自己,而是交給了他的另一個弟弟瞎吳叱。比起他的那個心比天高的二弟來,木征的性子可算得上是小富即安。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5
第22章瞞天過海暗遣兵(七)

  木征懶洋洋的一番話,讓禹臧家的使者為之氣結。

  武勝軍是河州屏障,若是丟給了宋人,河州定然難保。而對於禹臧家來說,武勝軍緊鄰著蘭州,在唐時,其地便是屬於蘭州轄下。宋人據有武勝軍,向西是河州,而向北穿山而過,可就是禹臧家的蘭州城了。

  現在兩家共同的大敵就是名說著要拓邊河湟的宋人,這是明擺著的事情,使者想不通為什麼木征還是這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態度,彷彿都要睡著了一般。

  『如今國中盡起三十萬大軍南征,等到梁相公挾勝而歸,聽說觀察竟然不肯受命,一怒之下,河州城必然無存!取捨與否,還請觀察速決!』

  使者很想這麼說,但他不敢。他清楚,在木征面前最好還是保持的謙遜一點的態度。總是半睡半醒、凡事都不在意的木征,並不是好脾氣的人。真的惹火了他,直接斬了使者的先例也是有過的。

  而木征卻是從眼皮縫中,玩味著禹臧使者氣急敗壞的神色。當年的結吳叱臘,還有董裕,都曾在他面前露出這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木征並不是只能看到眼前一畝三分地的愚人,唇亡齒寒的道理他也懂。單看他能在眾敵環伺的河湟中心安坐至今,這鼠目寸光這個詞就用不到他身上。

  謹守河州,不是木征沒有膽略,而是他有著自知之明。木征知道自己地手有多大,能抓住多少東西。貪求得太多,反而原有的都會丟掉。生存在夾縫中,不小心謹慎所人,下一個倒下的可就是自己。木征的信念始終如一,僅僅保住河州而已,至於其餘,他都不會去貪求。

  而且宋人縱然咄咄逼人,但西夏何嘗不是?李元昊從他的祖父輩起就沒少跟吐蕃拚殺過。河西涼州的六穀聯盟,就是被黨項人所滅。而為了穩定河西,李元昊又提兵南下,不過被木征的祖父、也就是前任的贊普唃廝羅打得潰不成軍。這一戰,是李元昊起兵之後,敗得最慘的一次——雖然日後李元昊還敗給過契丹人,但他後來又討了回來,不比對吐蕃,到最後也沒能報仇雪恨。

  而眼前的這位禹臧家的使者,也讓木征無意跟他深談。背叛了吐蕃,投靠了黨項,禹臧家在木征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狗都不如。投靠漢人倒也罷了,畢竟跟漢人們都打了幾百年的交道了,但跟著黨項人,卻是丟盡了吐蕃人的臉面。木征自負是吐蕃王家嫡傳,可沒興趣跟黨項人養的狗打交道。

  用著懶洋洋的態度,打發走了怒氣衝天的禹臧家使者。木征想了想後,便叫來了自己另外一個同母弟弟結吳延征,「你帶本部去武勝軍幫一下瞎吳叱。若是漢人不光是在渭源築城,還轉著攻打狄道的主意,就一起把他們打回去,不能讓他們佔了大來穀。」

  結吳延征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會被交託這個任務:「若是沒打過來呢?」

  「那就該做什麼做什麼,你跟瞎吳叱要塊地住下來就是。」木征慢吞吞的說著,「瞎吳叱在岷州有塊地,現在他到武勝軍了,那塊地你向他要過來,也好安頓下你的部眾。」

  結吳延征原來是滿心的不情願,但聽說終於能擁有一塊土地,他立刻興奮得跪下來磕頭。

  「還有,」木征一直瞇著的眼睛倏然睜開,單眼皮下的一雙小眼銳利如電,提醒著叩頭不已的弟弟,「也要小心北面!」

  ……………………

  晨光尚未泛起在東方,天地之間,仍是一片黑沉。九月朔日的天空,沒有月亮的痕跡,鑲在天穹上的密密麻麻的星光,加起來也比不上明月時的一星半點,只是,已經可以讓人看清前方的背影,緊緊追隨而不會落隊。

  黑暗之中,一支多達一千五百人的隊伍,正靜悄悄的行走在山谷之中。人銜枚,馬裹蹄,籠頭和嚼子緊緊鎖住了戰馬的嘶鳴。伴隨著潺潺的溪水,只有密集而又低弱的腳步聲連續不斷。

  苗授與他手下將士們一起牽著馬穿梭在黎明前的黑幕下。腳下的路面並不似官道那麼平整,但也是商人們經常使用的要道,至少不會讓人舉步維艱。

  低著頭走了不知多久,苗授抬頭看了看天色,還是黑沉沉的,看樣子至少還要半個時辰,才能見到東方天際處的一抹紅光。

  在黑夜中行軍,是一件很冒風險的行動。不過苗授並不怕夜襲,老於兵事的他,早在三天前就陸續派出了足夠多的哨探,去檢查沿途每一處可能藏兵的地點,並驅趕來刺探的蕃人。現在這些哨探,有一部分帶著消息回來了,還有一部分則聽著他的命令,在各處要點守候著。

  最關鍵的,王舜臣和苗履已經領著一個都的騎兵,在通往星羅結部的要道處守了四天的時間。他們並沒有掩飾行蹤,更沒有躲藏,幾天下來與星羅結部的蕃騎幾次對峙。苗授這是用最強硬的態度在賭別羌星羅結不敢破釜沉舟——只是找藉口

  而王舜臣和苗履的手下只有一個都的數目,也讓別羌星羅結不會太過緊張。當看到王舜臣所部連續幾天都沒有動靜的情況下,即便別羌再狡猾,也只會誤會這只是用來防止星羅結部偷襲渭源的措施而已,一開始的緊張便會鬆弛下來。

  誰能想到這是,這是為了渭源出兵的掩飾?放棄築堡而突襲蕃部,這完全不符合宋軍過往的慣例。突如其來的奇兵,這是苗授自信能成功的底氣。多管齊下,以有心算無心,苗授對自己今次的作戰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

  一名哨探急匆匆地自前方趕來。他從苗授身邊高高舉起的大纛留在夜色中的剪影,以及苗授的親衛所騎乘的、比尋常騎兵戰馬都高出兩寸三寸的河西良駒身上,辨認出了苗授所在。他在週邊通報過姓名,被親衛領到苗授身前,「都巡,前面就是大來穀。」

  終於到了!

  苗授鬆了口氣下來,他於四更天不到,便自特意設在渭源西側三里的營地領軍出發,走了一個多時辰後,終於抵達了十里外的第一站。

  大來穀是溝通渭源和狄道之間的要道。從渭源堡到狄道,要翻過鳥鼠山這座分水嶺——東面是渭水,西面則是洮水——而鳥鼠山中,有一條谷地直通東西,這就是大來穀。

  儘管大來穀的南面,還有一條名為南穀的谷地,也能溝通渭源和狄道。而在鳥鼠山中,還有好幾條可供行走的山道。但從地勢上,以及路程上,還是以大來谷更為優勝。大來谷作為洮州的東側門戶,一向是兵家必爭之地。唐時開元年間,唐軍曾在大來谷一戰擊敗屯兵在穀中的十萬吐蕃大軍,逼得來犯的吐蕃軍逃回洮水。

  而今次的任務,並不是要穿過大來穀——這條谷地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通行,在對面的穀口,有吐蕃人的一處軍寨。小股人馬會被堵住,若是有大軍穿穀而過,則必然會引得木征警覺起來——苗授的目標是星羅結部的聚居地,位於大來穀之北,白石山下。如果急行軍的話,最多再有一個半時辰,就能抵達星羅結部主帳所在的谷地。

  但苗授並不打算夜襲,要是他想捕捉的物件趁黑跑掉就麻煩了。選在下半夜出發,以他行軍的速度,抵達星羅結部時正是白天,可以有更多時間作戰。要利用夜色,反而應該在黃昏時出兵。

  「就地休息一刻鐘。」苗授將自己的命令傳到佇列中。辛苦了小半夜的士兵們也不多話,紛紛坐下休息,吃點乾糧。

  而苗授仍站著,只是轉著腳,活絡一下有些酸脹的腳踝。心中又一次將今次作戰計畫從頭到尾理了一遍,這個從沙盤上制定出來的計畫,除去開頭時的瞞天過海的伎倆,剩下的的就只有以快打慢一條。

  星羅結部是典型的吐蕃部族,分據在幾條山谷中。雖然跟普通的蕃部一樣,只要是成年男子都能上陣拉弓,讓星羅結部可以拼湊出五六千兵力,但這樣的軍隊並不可能枕戈待旦,平時都是分散開來,各自放牧做活。以蕃部的組織鬆散,就算現在聽說宋軍已經抵達大來穀,給別羌留下的半日時間,最多也只能讓他召回一千多一點的部眾。

  這是個很簡單的策略,在作戰開始後,就沒有了任何計策存在,但在苗授看來,卻已經足夠了。

  因為簡單,所以易行。

  休息片刻,苗授便起身急行向北,直撲最終的目標而去。當苗授所領大軍出現在星羅結部穀口外的時候,谷地中驚惶一片,號角連聲。順著初起的北風傳來號角聲中,滿載著惶急和不安。

  九月初一,苗授大破星羅結部,斬殺別羌星羅結,斬首四百餘。王韶得到接報後,隨即從渭源堡趕到星羅結部的主城所在。當王韶褒獎過參戰的將士,領軍回到渭源堡的時候,出現在堡外的,是多達六千的軍隊。而他們所舉著的旗幟,不是吐蕃人的風格,而是明明白白的西夏軍旗!

  禹臧!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6
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八)

  情勢急轉直下,又一次大勝而歸的喜悅還在心頭,緊跟著就是意想不到的敵軍來襲,兩種心情的落差,宛如從天堂落入地獄。站在渭源堡的最高處,王厚低頭望著已經把他推到地獄的敵人。

  高高豎在半里外的敵軍將旗上的名號,是由生造出來的黨項文字書寫。王厚並不認識這種同樣是由橫豎撇捺組成、卻與漢字截然不同的文字,軍中也無人能辨認。不過渭源堡內外數千軍,還有不少人在戰場上見過這面旗幟,也與這面旗幟下的軍隊在金鼓聲中廝殺多年——旗幟的主人,是西夏國中首屈一指的吐蕃豪族,也是鎮守大白高國西南邊陲的大將,如果王厚沒有猜錯的話,當是禹臧家新近登位的族長禹臧花麻親自領軍來襲。

  繡在白色旗幟上的禹臧二字,王厚多看了幾眼後,眼睛就彷彿被灼痛了一般,不由自主的將視線轉移了開去。除了穩定在渭源堡半里之外的大纛,被滾滾煙塵所遮擋的地方,還有著數以千計的敵軍。模模糊糊的,讓想計算出他們數量的王厚的眼睛盯得生疼。

  軍中多有人言:人馬上萬,無邊無岸。雖然眼前的賊人決計不到萬人,但數千大軍彙聚一處,已是浩然如海。黑壓壓的一片從渭源堡西三里處的軍營,一直延伸到堡下。另有數百名騎兵在堡外縱橫賓士,隆隆如雷的蹄聲中,揚起的不僅僅是灰黃色的煙塵,還有濃濃的戰意。

  「為什麼西賊的兵能在這裡?!」

  「這些事可以以後再去查證,先想想眼前……賊軍有多少?」

  同樣站在城頭上的王韶沒有兒子那麼緊張,用著平和淡定的聲音詢問著。當然,他詢問的對象不是王厚,而是知渭源堡王君萬、緣邊安撫司準備差事趙隆、還有尚無官身、但自束髮起就已經身在軍中的苗履三人。

  計點兵數,是兵學中最基本的科目。能力出色的斥候,或是老於兵事的將領,往往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眼前的敵軍究竟有多少數目,進而推斷出敵軍的總兵力,並不需要他們排著隊來等著數數。

  同樣的道理,只要有點軍事頭腦的將領,也都會為了不讓自己手下的兵力被人看破,而通過各種手段進行掩飾和偽裝。比如就在王韶等人眼前,敵軍就用著奔馬掀起的塵土,將自己的兵力數量模糊起來。不過有經驗的將領還是能說出個大概:

  趙隆的回答是:「四千上下。」

  苗履則報出:「七千到八千。」

  而王君萬觀察到的數目卻是:「六千。」

  從三名將領出得到三個不同的答案,王韶選擇了中庸之道。

  「六千兵……」他從鼻子中冷哼一聲,「禹臧花麻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聽著王韶的意思,王君萬問道,「不用點烽火?」

  王韶搖頭:「用不著,派回的信使就足夠了!」

  王韶的自信自有其底氣。現在他手中的兵力,就算不包括一千三百餘蕃軍,以及兩千多民伕,再除去跟隨王舜臣留在星羅結部主城處、掃蕩殘兵的三個指揮,依然保持著兩千一百這個數目。雖然禹臧花麻帶來攻打渭源堡差不多有六千騎,可真要在城下硬拚起來,不一定能在王韶的兩千兵手上佔下便宜,更別提還有蕃軍和民伕隨時可以補充上陣。

  ——無論是契丹還是黨項,又或是吐蕃,只要是跟大宋有過戰爭的異族,都明白一個道理:布下箭陣的宋軍陣列不能去沖,而守在城下的漢人更是不能去招惹。當漢人有城池可以依靠的時候,其戰鬥力往往是打著滾往上翻,尤其是西軍,最擅長的就是倚城而戰。要不然,大宋開國以來,也不會在山區中不停的大興土木。

  而王厚那邊憂心難解,緊皺著眉:「就怕王舜臣那裡會有麻煩。」

  王韶放心地很:「不用擔心他。以吐蕃人的攻城手段,星羅結城不是這麼好打下來的。屯在城中的糧秣當還沒燒,城池打下來時也沒有大的損壞。王舜臣手上的三個指揮更都是精銳,才兩成不到的空額,足足有一千三百人啊……」

  一個指揮正常的兵數當是在五百人,不過由於軍中普遍的吃空餉喝兵血的情況存在,足額滿編這四個字往往只存在於兵籍簿上。一般來說越是精銳,空額的比例就越少,王韶留給王舜臣的三個指揮都是精兵強將,空額就只有一成多一點。能強過這個數字的只有東京城中的龍衛神衛捧日天武這上四軍了。

  就像自古渭寨今次出征的三千官軍,在編制上的數字是四千。而渭源堡,在王君萬上任後,堡中的駐軍得到了加強。按編制是三百兵,而實際上,也達到了兩百出頭。少掉的一百兵便是空額。這些幽靈士兵的俸祿,就給各級軍官們瓜分了。

  只不過這個比例也只有常年與黨項和吐蕃交戰的西軍才能達到。論起兵員空額,關西的軍隊算是大宋百萬禁軍廂軍中最少的一路,一般都能保證實際編製的七成到八成。而最壞的情況,就是江南,能有五成就了不得了,而廣南兩路由於天高皇帝遠,實際兵力往往只能達到編製的三成。

  這也是為什麼從天子到王安石,再到蔡挺、張載,都想推行將兵法的緣故。聽說有兩千敵軍來襲,便點出四千兵馬去迎戰。從兵力上算是綽綽有餘。可到了戰場上,卻發現只有兩千兵,再去掉其中不堪戰的,就只剩下一千出頭。這樣的笑話卻是根本讓人笑不出來。王舜臣手上是空額僅僅一成多的精銳,王韶相信他應該籍此能多守幾日。

  「那西面的營壘會不會有問題?」苗履以手加額,憂心忡忡的望著遠處的營寨,領軍駐紮在寨中的是苗授這位西路都巡檢,更是他的父親,「蕃軍可是有一多半在那裡,民伕也有一千,家嚴手上才一個指揮……」

  「授之豈會壓不住納芝臨占部的蕃人?你這做兒子的難道不知道你父親有什麼手段?」

  王韶同樣不擔心苗授。那座營壘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保護築堡民伕而設立的,造得堅固異常,並沒有打絲毫折扣。而且其位置也是跟渭源堡一起,形成了最適合防守的犄角之勢。以眼下禹臧花麻的兵力,並不足以分兵同時攻打渭源堡和營壘。如果選擇一個主攻方向,那無論王韶還是苗授,都不會是保守的性格。

  「若是木征投靠了禹臧花麻怎麼辦?不然禹臧花麻怎麼能出現在渭源堡這裡?中間還隔個武勝軍啊!現在僅僅是禹臧家的兵,等到木征把他的軍隊調來……」

  「木征絕不會投靠禹臧花麻!」王韶的判語斬釘截鐵,「他……」

  話音剛起,一隻利箭就從城下躥了上來,直奔王韶面門。王君萬眼疾手快,手一張,一把就將長箭抄在手中。掌心兀自火辣辣的,可王君萬卻立刻從身邊的衛士腰間搶過一張弓,搭上箭就要射回去。但城頭下,一名騎兵正舉著一張大弓,在蕃人的歡呼聲中越奔越遠,方纔的那一箭竟然是馳射!

  「好箭術啊……」王韶推開臉色發白的一群失職親衛,毫不在乎的向下望去。嘴角露出一絲冰寒刺骨、讓王君萬和苗履都心驚膽戰的笑容,「看起來禹臧花麻有些急了,這不是激我出戰嘛!」他又回頭,笑得更為陰冷,「……要是木征投效了禹臧花麻,可會這般著急?」

  王君萬和苗履都安心下來,只是王厚瞭解他的父親。他在王韶的眼中,很清楚的看到了一絲焦急和緊張。

  『究竟是在擔心哪裡,渭源、西營、王舜臣,還是別的地方?』王厚看得出來,想不明白。

  ………………

  「木征絕不會投靠禹臧花麻!」韓岡一口斷言。略略高亢的聲音,傳達了他對智緣的擔憂不屑一顧的心情。

  但智緣一對花白的長眉仍然緊鎖著。就在一刻鐘以前,他都不會想到禹臧家的軍隊竟然會出現在渭源堡下。更不會想到會在去渭源的半路上碰到。從王韶派回來求援的信使。

  通往渭源堡的官道邊,韓岡、智緣以及護衛他們的一隊騎兵停了下來,紛紛望著西面遠處的群山。隔著四十多里地,再靈敏的耳朵也聽不到遠處的廝殺,但從信使王惟新口中已經打聽清楚了這個緊急軍情。

  「木征真的不會投靠禹臧花麻?」王惟新顯得比智緣還要焦急,趁賊軍還沒有合圍,加急衝出渭源堡後,他的心思就七上八下的,惶惶失措。要是王韶出了意外,他這個親衛哪裡還會有好果子吃。

  「木征是吐蕃王家血裔,而禹臧花麻只不過是西夏的看門狗,他就算要投西夏,也是直接投靠興慶府,而不是蘭州,憑禹臧花麻也配?」

  韓岡的冷笑比他的話更有效,看到出現他臉上的不屑笑容,王惟新也安心下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7
第22章 瞞天過海暗遣兵(九)

  「但眼下的情況又是什麼怎麼回事?!」智緣百思不得其解,憑著他對河湟局勢的一點瞭解,以及吐蕃、黨項當年的恩恩怨怨,怎麼想,也不覺得木征會徹底倒向禹臧家,只是眼下的事情卻是明擺著反常,「如若不是有著木征的准許,禹臧花麻的軍隊如何能穿過武勝軍?」

  「西夏如今聲勢正盛,三十萬大軍一齊南侵,五路皆遭攻打。如此風頭火勢,想來木征是不願觸這黴頭,故而便為禹臧花麻讓開一條路罷了。這些蕃人看起來勢不兩立,其實私下裡有交情的不少。」韓岡想了想,又道:「今次當是木征和禹臧兩家互不侵犯的默契而已,真正投效禹臧家的,還是星羅結部。」

  智緣雖然年紀比韓岡長上一倍,但他還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儘管才智絕高,但臨戰時的心性卻還未見磨礪:「不過不是聽說禹臧家的實力已經可以跟董氈、木征相抗衡了嗎?木征把路讓開,禹臧花麻就能全力攻打渭源。渭源堡中的軍力能支撐的下?」

  「大師不用太過憂心,渭源至今也沒有點起烽火,可見情況還不算危急。」

  一旦點燃了烽火,就等於向人公開自己的失敗。消息傳回秦州,傳到京兆府,傳到天子的案頭上。不論最後的結果如何,王韶最重視的河湟開邊少不得會被被人打上失敗的烙印。除非城破在即,否則王韶絕不會這麼做。韓岡對王韶的性格瞭若指掌,不過他欺智緣並不知道這一點,胡說八道也不怕被拆穿。

  韓岡不再理會智緣的打岔,他追問著王惟新:「賊軍兵力如何?」

  王惟新立刻回道:「在渭源堡上看到的是六千左右,不過小人出城時,西賊雖然派人阻攔,卻很容易就衝破了,看起來兵力並不足。」

  在通報敵情時,慣常的是要往多里說。但這是對付上面的做法。誇大敵軍實力,要是勝了,功勞會更多,若失敗了,藉口也很好找。不過王惟新知道是王韶的親信,知道韓岡的重要性,不會在數目欺瞞他。

  「才六千!」韓岡轉頭對智緣笑道,「大師你看,才六千人!」

  「六千怎麼了?」智緣問了一句,突然想到了答案,「是不是因為兵力太少,攻不下渭源?!」

  韓岡點點頭,道:「攻城兵力和守城兵力相當,而前面攻打星羅結部時,消耗的物資又少,要想守住渭源輕而易舉。禹臧家本部中能征觀戰的精銳少說也有一萬,加上附屬部族的份,總計能到兩萬五千左右。如果必要時,把十五歲到六十歲的男丁一起徵發,少說也能動員起超過八萬以上的軍團……」

  「阿彌陀佛,竟然如此之多?!」智緣由衷驚歎了一句。

  韓岡看事的角度與智緣卻不相同,「能徵調起八萬大軍的大族,卻只有六千人抵達渭源堡下。從這裡面就可以看出,不管時局怎麼樣發展,禹臧花麻都不會信任木征。就算木征借了道給他,他的至少還有一半以上的心力要放在背後,只能騰出一隻手來攻打渭源。這樣禹臧花麻可能勝嗎?」

  智緣和王惟新細細思忖韓岡的一番話,很快便心領神會的連連點頭。

  韓岡不想在道邊久留,說不定再過一陣,禹臧家的遊騎哨探就會流竄到這裡。他對王惟新道:「王惟新,你們有緊急軍情在身,我也不能多留你們。你等速去古渭寨,把渭源之事通稟給高鈐轄。不過不要驚慌失措,照平常模樣進城,不得洩露軍機。」

  王惟新連聲應是,更不多話,向韓岡、智緣道別後,就俐落的跳上馬,帶著七八名護衛急急往古渭寨去了。韓岡也跟著翻身上馬,不再是往渭源去,而是跟著王惟新往東走。

  「機宜,去哪裡?」智緣並不覺得韓岡要回古渭,否則就跟王惟新一起走了,只是韓岡想做什麼,他卻弄不明白。

  「去見瞎藥。」韓岡騎在馬上,手持馬鞭指著東北方的山巒:「幸好王安撫沒有點烽火,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服那頭餓狼。」

  ………………

  「禹臧花麻去攻打渭源堡了?!」

  原本半躺在絨毯上,跟兄弟瞎吳叱一起喝酒吃肉的結吳延征,臉色大變。猛然坐了起來。手上的酒盞一下沒拿穩,全都潑在了身上。冰冷的酒水順著衣服滲了下去,可結吳延征還發著愣。

  瞎吳叱不以為意,仍舊舒舒服服的躺著:「禹臧花麻借道的事有什麼好奇怪的?過去禹臧家也沒不是沒有打過渭源去。通渭、古渭,北面的可都殺到那裡去過。」

  可結吳延征並不是為這件事吃驚。前日他的兄長木征派他出來前,叮囑過他要盯著大來穀,還讓他注意北面,難道是早就知道會有今天的局面?!

  雖然結吳延征沒有想通,木征是不是事先就看破了一切。但他已經明白了,前日禹臧家往河州派去使者,其目的並不是要說服他的長兄,禹臧家要招攬的,已經確定,要收買的,也已經完成。他們實際的用意不過是打個招呼而已,以防木征反應過度。

  『難怪大哥對那使者根本就不加理會,直接就打發出去了。』

  結吳延征對木征的眼力敬佩不已,但眼下要做的,木征卻沒有給他指示。結吳延征問著瞎吳叱,「三哥,下面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先看著再說。」瞎吳叱很輕鬆地說著,「如果王韶敗了,就跟著禹臧花麻去渭源轉轉。」

  「要是禹臧花麻敗了呢?」結吳延征追問道。

  瞎吳叱用金匕挑起一塊羊肉,連汁帶水的塞進嘴裡,含糊不清的說道,「蘭州是個好地方!」

  『果然如此!』

  瞎吳叱的回答並沒有出乎結吳延征的意料。說起來,他的幾位兄弟之中,董裕的野心排第一,而瞎吳叱則能排在第二。別看他現在跟禹臧花麻好得跟兄弟一樣,連禹臧花麻帶兵過路都點頭同意,可若是禹臧家不小心把軟肋露出在外,第一個上去捅刀的,必然是他的這位三哥。

  結吳延征這是突然又想起,如果他按著木征的吩咐,把瞎吳叱在岷州的地盤接收下來。那麼,在他北面的就不只是蘭州的禹臧家,更為接近的是控制了武勝軍的瞎吳叱。

  想到這裡,結吳延征悚然一驚,木征要他小心的,究竟是誰?!

  ………………

  「花麻,下面該怎麼辦?」

  圍住了星羅結城,圍住了渭源堡,但接下來是猛攻還是圍困,如果是要攻打,又該先攻哪一處。這些問題都需要新近成為禹臧家族長的禹臧花麻來決定。

  『怎麼辦……』禹臧花麻望著數百步外的渭源堡,皺眉想著。

  今次宰相梁乙埋以舉國之兵南下攻宋,收到命令的禹臧家也不得不應付一下,否則日後被秋後算帳,他的族長之位就很難坐穩了。

  禹臧花麻一開始時只想表現得好一點,正好他跟別羌星羅結還有瞎吳叱都有些交情——儘管這種交情並不可靠,但用甜頭餵飽了他們,也就變成了凡事好商量的生死之交了——他就想著在渭源堡下領軍繞上一圈,也就算盡了人事。如果有空隙,還可以突襲一把,把王韶用來築堡的錢糧軍械都搶回去。

  『只是王韶的動作太快了。』

  局勢變化得超出了禹臧花麻的計算,聯絡好的別羌星羅結竟然在一日之間被滅族,慣用奇兵的王韶再一次大獲全攻。但在這中間,他便看到了機會。

  大勝之後,宋軍必然鬆懈;而王韶既然分心攻打星羅結部,那渭源堡肯定沒有修好;接著禹臧花麻又打探到,王韶回師時竟然還分了兵,將一千軍隊放在星羅結城,用來掃蕩餘部。如此良機,禹臧花麻當然不會放過。

  此次南下,禹臧花麻總計帶了一萬一千多兵馬,其中有四千守著大來穀,剩下的兵力中,大半圍住了渭源,剩下的則是看守著。不過渭源堡下的幾千人中,真正的精銳只有他親領的五百精騎,剩下的都是附庸部族的人馬。而圍定星羅結城的軍力,則是他禹臧家本部的精銳——以上駟克下駟的道理,即便是禹臧花麻這個蕃人,也能說出個道道——另外在蘭州與武勝軍交界的馬銜山,另有三千人守著他的後路。

  後路無憂,禹臧花麻唯一要擔心的就是糧草問題。幸好聽說了星羅結部被滅後,他就緊急跟瞎吳叱達成了新的協定。原本臣服於星羅結部的一眾小部族,他會留給瞎吳叱,但這些小部族必須提供糧草給他,而瞎吳叱也得提供一部分糧食。

  有這些壓搾得來的糧草,足以支撐帳下大軍的消耗,而不論渭源還是星羅結城,其城防的脆弱,即便是不擅攻城的蕃人,也沒有太大的問題。

  桃子就吊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摘下。回頭看著眼前一對對發亮的眼睛,禹臧花麻知道軍心士氣可用,他一甩馬鞭,下令道:「這裡我來盯著,你們先把星羅結城打下來。等合兵一處,便來攻打渭源堡!」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18
第23章鐵騎連聲壓金鼓(一)

  張弓搭箭,弦飛箭出,平常人要兩三次呼吸才能完成的動作,在王舜臣手中,卻陡然加快了數倍,彷彿時光的流逝變得迅疾起來。長箭搭在弓上的時間就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只看著弦在顫,聽得聲在響,一道道白光破空閃過,卻無人能辨清箭矢是如何飛出。

  箭矢如雨,就算用盾牌也遮擋不住如毒蛇吐信一般精準的箭矢,其落處慘叫聲連成一片,幾十張嘴一起合奏出哀痛的樂章。單靠王舜臣一人之力,就抵得上一隊出色的箭手。從他手中射出的箭雨,徹底壓制了衝向城門的敵軍,使得從城下回射上來的箭矢寥寥無幾。

  被王舜臣領頭的宋軍弓手連番攢射,被阻截在城下的西夏士卒終於等到了撤退的信號,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就像落潮後沙灘上的蝦蟹貝殼,在城下,他們也留下了數十具屍體,還有同樣數目的傷患。

  西賊的號角聲中,城頭上猛然響起了一片彩聲,守城的士卒們為他們主帥的神射連連叫好,投向王舜臣的視線中全是崇拜。自從前日接仗後,王舜臣就站在最前線,無論是防守時的城牆頂,還是反擊時的排頭兵,王舜臣一直處在這樣的位置上。他拉壞的長弓已經有五六張,身上的甲冑最多時,插上了十幾支長箭。

  真要說起來,王舜臣做為一名將領並不合格,為將者,一人身系千軍之重,奮死拚殺是底層軍官和士兵的工作,統領著上千兵員的將軍應該是在後方指點全軍。只是王舜臣還沒有適應身份的變化,雖然已經心知衝殺在前不再是他的工作,合理準確的命令才是他要完成的任務,但一聽到戰鼓聲響,便忘記了他是統領千軍的將領,只記得把敵人一一射落下馬。

  賊軍退下去稍作休整,王舜臣便命人上來收拾城牆上的傷兵。四名臂纏藍色布帶的士兵隨即帶著十幾人跑上城頭,用簡易的擔架把幾個運氣不好中了箭的傷兵抬了下去。前段時間,郭逵和韓岡確定的軍中醫療制度,在秦州最精銳的禁軍中已經開始推行。如今已經有三分之一的指揮有了經過短期培訓後的醫工,雖然還做不到一個百人都就有一名的水準,但一個指揮都保證了至少有兩人可以輪換。

  靠著這些醫工,王舜臣不必擔心戰地救護上的問題,一間小小的戰地醫院就設在城中央、原屬於星羅結部族長的大屋中。而有了戰地醫院,許多輕傷患在處理過傷口之後,便主動歸隊,不像過去那樣需要專門派人把輕傷患一個個逼起來作戰。

  靠著在敵軍重重圍困下,仍能維持著士氣的千餘士卒,王舜臣穩穩守著這座破爛的星羅結城。這座在大宋只能歸入堡一級的小城,連城牆都是破敗不堪。但城牆的地基卻打得極為牢固,刀子劃上去就只留下一道白痕。

  城牆從地面到齊胸的地方,牆體的顏色也不同於上半段。只要對西北寨防稍有瞭解,就能一目瞭然的看出來星羅結部的這座小城堡,是建立在隋唐舊城的基礎上的。而周長僅僅三百步的城垣,也說明了這座城不過是隋唐年間,邊地最為常見,兼做烽燧之用、護衛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的大型驛站罷了。

  王舜臣望著遠處敵軍,而在他手邊的牆頭上,排了一圈面目猙獰的首級。這並不是前日突襲時的斬首,而是不肯順服的俘虜。苗授領軍突襲星羅結城,斬首數百,而俘虜更多。正常情況下,這些俘虜都會被釋放,讓他們自謀生路。而在王韶的計畫中,則要把他們遷到古渭寨附近,移交給納芝臨占部。一方面酬獎張香兒的功勞,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把隱隱控制大來穀這個要道的星羅結部地盤給騰出來,交給更為可靠的部族。

  不過王韶只來得及帶走了第一批,在西夏人來襲前,王舜臣用了兩天時間又捕捉了數百人。當西夏騎兵突如其來,殺到城外。只來得及關上城門的王舜臣,不敢把這些俘虜留在城中,不然廝殺正酣的時候,被人從背後捅傷一刀,可是會讓人死不瞑目的。

  當時想趁城中慌亂揭竿呼應的一群俘虜,被王舜臣隨手殺了個乾淨,首級全都吊在城牆上。而剩下的俘虜,便被他扒光衣服,敲折了右臂放了出去。雖然王舜臣這麼做,等戰後肯定要受到責罰。但他現在可不在乎,光是因為被偷襲而失落在外的兩百軍卒,就已經夠他喝一壺了,釋放俘虜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什麼,保住眼前的小命再說其他。

  輕輕敲著城牆雉堞,竄入鼻中的是首級開始腐爛的惡臭。只是聞得久了,王舜臣很容易就忽視掉這個讓人作嘔的味道。

  現在讓他頭疼的事很多。雖然不知援軍什麼時候會來,但糧食還是足夠支撐一段時間,而星羅結城因為本就是修在溪流邊,又有好幾口舊朝留下的古井,不用擔心水源問題。最讓王舜臣頭疼的是他手上已經沒有多少箭矢了。

  宋軍以弓弩為上,最常用的對敵手段就是萬箭齊發,將來敵射成一群刺蝟。一支箭從箭簇、箭桿再到箭翎,基本上要七八文錢,戰場上的一個指揮列陣攢射,就能把價值幾十貫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如今天下諸國,也只有富得流油的大宋能讓士兵在交戰時,彷彿不要錢的往外拚命射擊。就算是遼人夏人上陣,都要設法節約著用,而吐蕃人更不用提。

  就是因為養成了習慣,而且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在星羅結城久留的打算,原本隨身帶著的箭矢就不多。一天下來又都射去了大半,此時平均一算,每人的箭壺中就只剩十支箭可用了。現在城中守軍因為受傷不多,才能保持著士氣,但若是沒了弓箭,面對面的廝殺起來,事情可就難說了。

  又是一通號角,打斷了王舜臣的思路。抬眼看著遠處又騷動起來的敵軍,他隨手便拉了一下掌中的長弓,接下來,又是它出場的時候了。

  扳指剛剛扯動弓弦,只聽得啪的一聲輕響,長弓的弓臂唰的挺直,帶起的斷弦抽在王舜臣的臉上,一條細細的血線便從他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王舜臣臉抽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把斷弓丟在腳邊。這張弓方才連續使用,現在終於支援不住了。這也是他今天用壞的第四張弓,原本精心保養的兩張上品硬弓全都毀了,現在用的軍中制式硬弓,品質不算出色,很容易就會損毀。

  「拿弓來!」接過手下親衛遞上來的長弓,王舜臣轉了轉手腕。他能左右開弓,一條胳膊累了,就換另一條胳膊,再加上他射擊只求准求速,不求力道,今天射得雖多,卻也沒傷到胳膊。

  『再射個幾百箭也沒問題。』王舜臣心裡這麼想著。一邊活動著手腕,一邊盯著對面的敵陣,今次好歹再給自己添個上百戰績。不過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今次出陣的敵軍不是幾百上千,而是僅僅數十人。

  來人越走越近,王舜臣的臉色則一點點的陰沉下去。幾十人中,有十來人是被反綁著雙手,他們不是吐蕃和黨項,而是漢人,是王舜臣被俘的部下。他們被綁到了陣前,離城牆隔著六十步,被硬按著跪成了一排。那是箭矢難及的位置,一石多的普通戰弓就算能射到六十步外,也不會剩下多少力道。

  城牆上,上千隻眼睛盯著這幾十人的動作,不知他們是要勸降還是要斬首立威。而王舜臣看了兩眼後,臉色突然白了,在他被俘的部下身後,有好幾個吊著右臂的蕃人,這是被他下令敲折了手臂趕出去的俘虜。

  「喬四!」王舜臣一聲大喝,「帶你的人到城下準備!聽到我的號令,出城救人!」

  一名粗壯的大漢躬身應諾,轉身下了城去。

  向手下最精銳的一個騎兵都下過命令,王舜臣右手往後一伸,「拿弓來!」

  他的親兵們一齊愣住,王舜臣的左手上不是正提著一張弓?

  王舜臣回頭一瞪,把左手中的戰弓甩手丟了,「還不快拿硬弓來!」聲音更添了幾分急躁,掩飾不住的怒意已經處在爆發的邊緣。

  及時反應過來的親兵一通手忙腳亂,急急忙忙的找到了一張兩石出頭的硬弓。王舜臣試了一下手,便甩手丟在地上,如爆雷的怒喝道:「沒有力道更強的嗎?!」

  周圍的親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無奈。如果是在秦州,力道達到三石的強弓也能從武庫中給翻出來。但在眼下,能有兩石的硬弓,已經是很難得了。

  正怒瞪著手下的親兵,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王舜臣猛回頭,只見一名蕃人拿著一條血淋淋的胳膊在手中晃著。而他的一名被俘的軍卒,已經滾倒在地上,右臂沒了,鮮血淌了一地。等他滾得沒了氣力,另一名蕃人上前去,踩住背,把剩下胳膊和腿一起都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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