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1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29
第24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三)

  苗授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要敗了。

  苗授以一千對四千,雖然抵抗得有些吃力,但他的兵勝在陣型嚴整。穩固如大河長堤一般的展現,將衝殺過來的吐蕃騎兵,用強弩堵在陣前。他的一番出色的指揮,將手下千人的實力發揮得淋漓盡致。

  隨著一通通鼓響,離弦而出的箭矢,密如飛蝗。禹臧家的吐蕃精騎,根本無法突破箭雨劃出的防線,甚至不能接近到宋軍陣前三十步的距離。吐蕃人不是沒有想過利用著兵力上的優勢。自開戰以來,禹臧軍已經有兩次派出分隊繞過正面的戰線,試圖側擊宋軍的陣列。

  但數十年領軍,苗授對於戰場地勢的把握,早已爐火純青。。。他所選擇的佈陣地點靠近著山麓,黃土的地表,被夏日的暴雨沖刷出道道溝壑。雖然此時溝中早已乾涸,但這些細小的溝壑,足以讓騎兵舉步維艱。而緩下步子、無法衝鋒的騎兵,是弓箭手們最好的收割對象。

  付出了數百傷亡,從對面的白色大纛下傳出來的號角,一聲比一聲急促。但無論大纛下的吐蕃主帥怎麼催逼,但在宋軍的陣列前沿,依然有著一條不可逾越的空白地帶。

  氣急敗壞的號角,讓苗授瞇起眼睛享受著。在戰場上時時刻刻都不停迴盪著的吐蕃人的慘嚎,在他聽來,卻是比京城教坊中花魁們的歌聲還要動聽。。。

  「哈哈哈!射得好!!!」

  看著一名仗著身上的盔甲、硬頂著箭雨往前衝的吐蕃戰士,連人帶馬被四五石的強弩射成了刺蝟,苗授放聲狂笑。上了戰場之後,溫文爾雅的外皮早被被他丟到了九霄雲外。如果古渭寨中的官吏們能來到戰場上,來到苗授的面前,絕不會相信這名正咬牙瞠目、為戰爭而興奮得臉皮漲紅的的中年男子,竟會是比進士出身的王韶還像名士大夫、一貫雍容閑雅的苗都巡。

  苗授自到古渭之後,心情從沒有這般暢快過。他今次受命領軍出戰,放棄了渭源堡中的納芝臨占部的蕃人,也沒有徵調鄉軍弓箭手,只帶著一千上過陣的禁軍。。。雖然王韶對此不無憂慮,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他的選擇帶來了最好的結果。兵力並不一定代表實力,精銳且久經歷練的關西禁軍,並不是蕃人和鄉軍可比。

  苗授相信,他只憑手上的這一千人,就足以擊敗禹臧花麻拼湊的六千大軍。就算速度跟蝸牛比高下的韓岡最後能趕來,也只能吃些殘羹剩飯了。

  想到自己可以一人獨佔領軍得勝之功,苗授便忍不住心中的狂喜。而西路都巡檢的這份興奮之情,一直保持到從星羅結城的方向突然殺出來一彪吐蕃騎兵的那一刻。。。

  苗授正因雷霆般的戰鼓而沸騰起的血液,在看到了對方一瞬間,一下凍結了起來。闖入戰場的軍隊,打著的將旗是西夏的樣式,博來了禹臧大旗下的一陣瘋狂歡呼。差不多有著接近兩千人的兵力,讓苗授和他的兒郎們要對付的敵人一下增加了一半。而且這些騎兵手中還搖著許多屬於大宋的軍旗,更是把宋軍的士氣打倒了最低點。

  為了讓麾下的將士保持足夠的信心,苗授一路趕來時,沒有少向他們灌輸韓岡將會把援軍帶來。可眼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並不是名震秦鳳的韓機宜,而是屬於敵軍一方的吐蕃騎兵。。。

  援軍的出現,使得戰局開始向禹臧軍一方偏移。鼓點透出了慌亂,箭陣在一瞬間出現了破綻。覷準這個機會,一聲尖利的號角之後,一隊披甲騎兵突然啟動,頂著稀疏下來的箭雨,開戰以來的第一次,衝擊到了宋軍的陣前。

  儘管用著自己親領的神臂弓隊,將這一支騎兵逼退,但苗授已經在考慮該如何才能安全的撤退了。只是片刻之後,又一支吐蕃騎兵衝進了戰場。看到騎兵們的裝束,自苗授以下,許多人一陣手腳冰涼。韓岡讓人高高挑起的將旗,在他們眼裡,已經變成了星羅結城的宋軍失敗的象徵。。。不過,禹臧花麻接下來的反應讓他們終於明白過來,今次來的是自己人。

  「是韓玉昆!是韓玉昆帶回來的青唐部蕃騎!」

  眼神如鷹隼一般銳利的苗授,他在那支隊伍中,發現了一隊漢家裝束的騎兵。雖然他們看起來有些狼狽,但苗授觀其軍容,卻絕非敗陣之軍。

  儘管未能弄清韓岡為何會跟兩千賊軍前後腳趕來,也不清楚這些賊人為何會拿著大宋的戰旗,但宋軍這一方將士,已經開始為援軍的到來而歡欣鼓舞,降到底限的士氣,也開始徐徐回復。

  禹臧花麻看著對手的援軍再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木然的臉色下面,是滿肚子的恨意。。。對於一群廢物,他並沒有抱著多少希望,但看著他們拿著宋人軍旗、盔甲,還以為出人意料地獲得了勝利。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回事!

  過人的才智讓禹臧花麻很快就想透了一切。他派出去的一群廢物,吞下了宋人奉送上來的餌料,卻成功的把鉤子吐了出來。沒有中了埋伏的確是樁好事,可他們也沒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務——竟然讓瞎藥帶著他的兵重新回到了戰場。

  已經失去了勝利的機會,禹臧花麻心中有了數。四對一都沒能做到的事,當六對二的時候,更不可能成功。趁著星羅結城中的宋軍步卒還沒趕到,他得早點走才行。。。當然,他需要有人幫忙為他攔一下追兵,做個殿後——望著與本陣會合的那支由附庸部族為主體組成的偏師,禹臧家族長的眼神越發的幽深了起來。

  百十隻號角同時吹響,號聲從天際迴盪下來,多了幾分沉穩。在禹臧花麻的命令下,先一步從通往星羅結城的道路上回返的吐蕃騎兵,慢吞吞的轉回頭,去攻擊已經在戰場邊緣立足的青唐蕃軍。

  韓岡沒有再退,他可以在渭源堡援軍還未趕到戰場的情況下展開遊擊戰,但在苗授和禹臧花麻已經開戰的情況下,他的一點退讓,都會造成友軍的崩潰。。。同時他這次的出場已經很丟人了,他不想再丟臉。何況他的步軍很快就要到了,千名來自關西禁軍中的精銳,單是出現在戰場上,就足以改變戰局。若是能與苗授會合,勝利就近在眼前。所以韓岡必須先為他們守住戰場上的一角。

  戰場上終於出現了騎兵們的廝殺場面。三千多騎兵的對沖,從高處往下,正如兩道黃色塵土捲起的巨浪,瞬間猛.撞在一起。人聲馬嘶從煙雲中傳了出來,比起方才戲耍般的追逐,這樣的戰鬥要慘烈上十倍。

  韓岡與瞎藥一起站在了陣後的大纛下,指揮著自己的隊伍,以半數的兵力對抗敵人,卻至今勝負未定。。。韓岡抖擻精神,就準備在這裡立下一番功績。可就在這時候,大來谷口處傳來了一片喊聲,韓岡驚訝的望過去,位於那裡的禹臧花麻竟然撤退了,帥旗一拔,走得乾脆俐落,選得時機也是巧妙非常。

  在禹臧花麻的拋棄了他們情況下,正與瞎藥決一死戰的敵人,一瞬間便喪失了所有的戰意。瞎藥的衝擊彷彿一柄熱刀切開黃油,讓禹臧家的附庸軍紛紛逃散,竄入山中。而禹臧花麻的主力則趁此良機撤退得得更為迅速。

  「他們應是禹臧花麻的棄子吧……」苗履揣測著禹臧花麻的用意。

  苗授回頭瞪了兒子一眼,『這種事知道就好,何必說出來……反正都是斬首,管他是哪家的?』

  留了人下來頂缸,禹臧花麻退得越來越快。在他的大纛方才插著的地方,幾具被斬下頭顱的屍體橫七豎八倒伏著,他們生前曾經是禹臧家的長老,但在今天戰場上,也不過是些無名屍罷了。

  在渭源堡和星羅結城下吃了兩次虧後,禹臧花麻的確是迫切需要一個勝利。但他目的是維護自己的權威和地位,勝利只是達成目的手段而已。如果能用其他手段達到同樣的目的,他也不會拒絕使用。

  在蕃部中,要想維持自己的地位有很多手段。可以用金銀財帛去買通,也可以通過連續不斷的勝利來加強自己聲望,還可以借助外力來鞏固,當然,更方便的做法則是殺雞儆猴,殺幾個底心存不滿、懷有異心的反叛者,剩下的自然會老實起來。

  禹臧花麻就是因為今次出戰不順,臨戰之前被人逼宮。站出來的,不是附庸部族的族長,就是本族的長老,皆是手綰兵權的實力派。他雖然熬過了一關,只是禹臧花麻為人心狠手辣,做得便很乾脆,把不聽話的附庸部族直接就當棄子給丟下了,同時還直接以不從軍令的名義動手,將本家中最為不順服的幾人,一起斬了腦袋。

  該丟的丟了,該殺得也殺了。現在部族中是禹臧花麻一人獨大,一旦沒有了會為他人之事出頭的對手,就算是今次失敗,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地位多少。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0
第24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四)

  禹臧花麻退走,最得意的就是瞎藥。原本還讓他吃力應付的對手,轉瞬間便成了受了驚的羊群,在他眼前四散逃開,往著任何一處能可能逃生的去處湧去。

  瞎藥大聲呼喝,指揮著他的隊伍縱橫於戰場之中,將所有不及逃竄的敵軍全數殲滅。難得有機會欺負一下禹臧家這樣頂尖的大部族,他越殺越是興奮,剛剛把幾隊還保持著一點編製的對手給硬吞了下去,緊接著便追著一隊逃出生天的幸運兒衝進了大來穀中,

  韓岡臉色為之一變,連忙派出自己的一名親衛:「去,快去!請瞎藥巡檢快回頭。窮寇莫追,以防不測!」

  可他的話還是慢了一步,瞎藥和他的人在穀中轉了個彎便沒了蹤影,過了一陣,則丟盔棄甲的回來了。。。韓岡派出去的親兵,並沒有來得及追上瞎藥,只眼睜睜的看著他被禹臧花麻的一記回馬槍,挑掉了兩百多將士。瞎藥的兵是從族中臨時徵發起來,比起禹臧花麻用來殿後的七八百精銳的常備兵,差了不止一籌。

  幸好禹臧花麻無意在大來穀中與瞎藥纏鬥,逗留越久,越是危險。在給了瞎藥一個慘痛的教訓後,他便揚長而去,讓瞎藥咬牙切齒的吞下苦澀的敗果。

  「讓他吃點苦頭也好……」不知何時,苗授已來到韓岡的身邊,「這些蕃人不讓他們吃點苦頭,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韓岡靜靜的看著瞎藥垂頭喪氣的從穀中出來,慢慢點頭:「都巡說得正是。」

  天光將晚,夜色已經籠罩了東方,能隱隱約約的從夜幕中看到無窮無盡的繁星。只有禹臧花麻遁走的方向,還有著一幅橫跨天際的紅色彤雲,宣告著黃昏尚未終結。

  身處戰場之中,敵軍僅僅只是退走而已,並不能確定他們是否會回來。等天黑後,這片山谷前的開闊地,即便是對於仍駐留在這片戰場上幾千名宋軍,也一樣是危機四伏。但眼下的時間,已經不容許宋軍再趕回渭源堡。何況一場大戰之後,將士們的體力消耗極大,眼前就有不少人坐在地上不肯動彈,讓他們連夜回師渭源,也顯得太過不通人情。。。

  所以苗授的第一件事,是遣人連夜趕回渭源堡,向翹首以待的王韶通報戰事結果。而第二件事,就是派人收拾了禹臧花麻留下的營盤,重新加固週邊防禦,並安置下營帳。苗履奉了父命,帶領得力人手打掃起戰場來。兵甲、旗幟、戰馬都要好生收集,投降的敵軍看押起來,而受了傷的,則直接給他們一個痛快。另外,苗授還派了帳下書辦去點算各部的斬首,登記造冊,以便回去後上報請功。

  而韓岡則做著他的本職工作,把自己的親衛還有王舜臣的親衛,都集合起來,打發他們去幫著處理傷患。。。苗授聽說此事,也把自己親衛中,進療養院培訓過戰地急救術的兩人,也派了過來。經過一番手忙腳亂的急救處理,有不少傷患都幸運的保住了他們的小命。雖然傷亡人數至少到要明天才能有個準確的數位,但依然可以確定,比起過往的戰事,今次的傷亡情況肯定要好上不少。

  安排下一番瑣碎雜事,營盤也已經整理完畢,韓岡和苗授便進了主帳。九月山中,夜風清寒。不過主帳內已經點起了火盆,使得帳中溫暖如春。而且在火盆上,還架著一個鐵鍋,裡面還燙著酒。鍋中水已經沸騰,咕嘟咕嘟的冒著氣泡,而酒香也隨之四溢,充斥在帳中。

  兵收戈止,苗授便收起了他在戰場中表現出來到嗜血和瘋狂,重又變得溫文爾雅,問候過韓岡之後,便微笑著親手給韓岡倒了一杯熱酒,表示自己心中的謝意:「今次一戰多得玉昆之力。。。若非玉昆你及時趕回,並抵擋了禹臧花麻的偏師,這一戰還不知會有什麼結果。」

  「下官僅僅是跟偏師廝殺,而獨力對抗禹臧家主力的還是都巡。論功勞,還是都巡更大一點。」韓岡自謙的說著。他跟苗授對飲了幾杯,熱騰騰的酒液下肚後,就彷彿有一團火在腹中傳開,將滲入體內的寒氣全都驅散。

  熊熊火光映紅了韓岡滿面風塵的一張臉,想起剛剛結束的一番大戰,他心中後怕不已。。。今日一戰,雖然的確是勝了,但現在他回想起來,卻勝得很險。若是禹臧花麻肯硬拚,勝負還未可知。他搖晃著酒盞,「其實禹臧花麻如果再能堅持一下,說不定我們就敗了。」

  苗授搖頭笑道:「跟著禹臧花麻出戰的都是族中子弟,又不是沒干係的外人,哪裡會真的硬拚到底?被他丟下的那群背時貨,玉昆你也該聽了他們的供詞,都不是禹臧家的人,只是些附庸而已。丟下自家人,禹臧花麻回去後不好交代,但拋下附庸,讓自家子弟得以安然回返,卻能讓禹臧族中老人們都閉上嘴。」

  不知是酒意上頭,還是無意在自己人面前虛言掩飾,苗授推心置腹的跟韓岡說道:「說句實話,我等為求一個封妻蔭子,不會吝惜下面士卒的性命。。。但蕃人就不同了,正常情況下誰也不會拿著自家子弟跟人硬拚……玉昆,你可知道為什麼過去的三十年,官軍總是被西賊伏擊?」

  「貪功累事!」韓岡不假思索,這在國中都已是定論了。

  「說得沒錯,正是因為貪功!」苗授盯著火盆中跳動著的明紅色火焰,同樣明亮的焰火也在他的瞳孔中閃耀,「任福、葛懷敏,哪個不是因為貪功才丟了性命?而相對於官軍,西賊就很少會吃埋伏。他們出來征戰,僅是求錢糧財帛而已,盯準了肥羊搶一把就走,遇上危險那就繞行。。。不想著博取功名、爭權奪利,便不會跳入陷阱……」他突然一聲嗤笑,「這大概也可以算是無慾則剛吧!」

  韓岡喃喃的揣摩了一陣,起身向苗授道謝:「多謝都巡指點。」

  苗授的確是在指點韓岡,他的話其實已經很隱晦的向韓岡說明了伏擊為何會失敗。

  韓岡是把這群吐蕃人當作了跟自己以及他所熟悉的秦州文武官員來設計,但除了禹臧花麻等地位最高的幾人外,剩下的其實不過是些強盜罷了,根本不會為了戰功而讓自己身陷險境。

  前面設伏時韓岡竟然忘了這一茬,讓吐蕃人跟在後面揀了一堆便宜。。。一直到了伏擊圈,看到追擊的物件都已經把身上的東西都丟光了,這群吐蕃人失去了追殺的理由,所以才會乾淨俐落的退回去。若是少讓人丟些東西,也許韓岡所設計的物件,真的會一直追到伏擊圈中。

  『強盜的思維邏輯當真是讓人難以理解。』韓岡心裡想著。大宋周邊的蕃部,一直以來都是把漢人當作肥羊來宰割,靠著劫掠來的財富滿足自己的慾望,不論契丹,還是黨項,都是一般無二。在韓岡看來,這些蕃人都是些養不熟的餓狼。

  不過自從澶淵之盟後,契丹人就收手不幹了,因為他們已經有了旱澇保收的歲幣,而且他們從南京道——也就是幽燕之地——的漢人手中,也能收取大量的稅賦,不需要因為錢財之物而跟大宋鬧翻。。。

  但西夏這邊,卻並沒有南京道這樣富庶的土地,而時有時無的『歲賜』,卻是逼得關西遭到年年入寇的主因。因為韓岡對西賊絕無好感,故而便能一刀斬了野利征。不過也為了避免日後的麻煩,他才會把這份功勞送給瞎藥,這樣就不會有人對他說什麼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笑話了。

  相對於契丹、黨項,吐蕃人早在唐時,就已經在搶掠漢人的財富了。比起建立了遼夏的民族,吐蕃才是領先數百年的老前輩。尤其是在舊年鎮壓西域的吐蕃王國滅國之後,殘存在河湟之地的吐蕃人做慣了強盜,只剩下劫掠這一簡單粗暴的手段了。

  韓岡如果從這方面去入手,說不定就能成功了,但用戰功來引誘,卻是把媚眼做給了瞎子看。

  韓岡與苗授圍爐夜話,一點水酒,讓他們聊天到了深夜。第二天,當兩人領兵回到渭源,這場戰事總算是宣告結束。

  今次一戰,交戰的雙方都吃了點虧,卻都沒有吃大虧。而且無論是禹臧花麻還是王韶,都實現了他們最初的目的,並安然的各自返回自己的地盤。

  一時之間,和平也終於降臨這片土地。但任誰都知道,圍繞著河湟之地的爭鬥,其實不過是才開了一個頭。

  宋、夏兩方都有染指河湟的心思。大宋這邊,王韶咄咄逼人,讓河湟的每一家部族都警惕起來。而西夏雖然光是為了對抗陝西四路和河東路,便已是有些力不從心了,但僅僅是禹臧花麻一家,就已經讓王韶感受到了威脅。

  而尚未歸順任何一方的吐蕃部族中,首當其衝的木征,他的動向和想法尤為讓人困擾。沒有木征的首肯,禹臧花麻絕對不可能借道武勝軍,韓岡和王韶都在猜測,他是不是在暗示他必要時會投向西夏一方——從今次木征和禹臧花麻之間的默契來看,兩人私下裡的聯絡應該不少。

  不過河湟的戰局,僅僅是宋夏兩國之間如火如荼的交鋒中的一個縮影,在鄜延、在環慶、在河東,都有著同樣激烈的戰鬥。兩國之間新一輪的戰事,此時剛剛拉開了序幕。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1
第24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五)

  作為緣邊安撫司的屬官,韓岡現在很忙碌。

  儘管他有領軍出戰,在戰場上直面敵軍的刀劍,但韓岡文官的身份,就決定了他主要的工作還是要在案頭上解決。

  今次一戰,從苗授領軍突襲星羅結部開始,到禹臧花麻撤軍、苗授和韓岡回到渭源堡為止,跨度加起來也只有七天,比起最早計畫中長達一個月的最大期限,縮短了許多。。。但這七天,消耗的物資並不算少。尤其是軍械中的弓弩箭矢等物,幾乎一掃而空。還有王韶為了穩守渭源堡,在禹臧花麻圍城的那幾日,他沒少砸錢下去提振士氣。這些錢糧物資耗用的帳本,都要韓岡經手、過目、檢查、修改,並註明理由。

  另外,渭源堡的修築本是由王君萬主持,苗授和王厚監工。但一戰之後,短期內渭源當不會再有敵軍來襲,為了節省存糧,苗授和王韶商議後便領軍回師,帶走了大部分的兵力回古渭。而王厚也被王韶派回了古渭,向高遵裕對此戰進行通報。而兩人丟下的工作,韓岡也不便讓王韶這個主帥來處置,只能自己做起了監工。。。

  韓岡的『監工』並不是拎著皮鞭在工地上巡視,看到不賣力的就上去抽幾下——這是手下人的工作——而是監察工程進度和完成品質,從這一點上看,已經跟後世的工程監理沒有多少區別了。

  苗授和王厚做監理時,是將一千多民伕每百人分作一隊,從軍中挑選得力人手下到民伕隊中去做監工。而韓岡接手後,則是把所有的監工都召回,讓民伕自行推選出人望高的領隊,各自承包一段工作量相當的工程。每天下工後,計算工程完成的情況,賞勤罰惰。

  排名前三的隊伍有葷菜加餐,而第一名更是有酒喝。。。連續兩天的第一名,韓岡會發下紅色的綢帶,讓這一隊中每個民伕繫在胳膊上作為褒獎,而且還附帶賞錢奉贈。而每天排在最後的三隊則會受到訓斥,連下飯的菜餚也是最可憐的鹹豆豉,如果有那一隊連續兩天掉在最後一名,就換掉領隊,並對全體加以責罰。

  夯土的建築,修造速度本就快得驚人,而精神上和物質上的雙重作用下,讓工程進度更是加快了數倍。互相競爭的幾支隊伍,將因戰事而耽擱了的七天時間給補了回來。而且從率領這些民伕的領隊中,韓岡甚至還發現了幾個能力還不錯的人物,準備此間事了之後,將之招攬下來。

  利用單純的競爭之心,還有一點微不足道的開銷,就讓工程進度快了一倍有餘,這筆帳怎麼算都划得來。。。韓岡甚至有餘暇,派了人將位於大來穀口的前營地改造成一座大型烽堠。有了這座烽火臺看門,日後若有外敵要通過大來穀,渭源堡在第一時間就能得到警訊。

  王韶視察過工地後,對韓岡定下的規矩讚不絕口、有會於心。而習慣於舊時不用鞭子就驅趕不動民伕的官吏們,看到了工地上的變化,也是更加敬畏韓岡的手腕,再沒有人會懷疑韓岡在官場中的前途。

  這兩樁大事,還有一些瑣碎雜務,韓岡做得都是遊刃有餘,不費半點心力。也就是繁瑣了一點,讓他忙裡忙外,難以歇下腳來。幸好更為麻煩的功勞計點不由他操勞,而由王韶負責。。。韓岡是親自領軍出戰的當事人,如果他來計算功勞,總會有人擔心他偏向自己的下屬,做不到讓所有人滿意。為了爭一份功勞,好友翻臉、互相揭短的事情時有發生,也只有作為主帥的王韶才能壓得住陣腳。

  王韶親掌功勞簿,韓岡也免不了為他的人向王韶說情,不是別人,而是瞎藥。

  自三月時的托碩大捷,到現在的九月中,不過半年的時間,圍繞著河湟之事,王韶已經領軍完成了三次會戰。而且都是斬首數百的激戰。這在秦鳳路過往百年的歷史上,也算是罕見的戰績。

  不過不同於前兩次一面倒的大捷。。。今次一戰,雖然斬首超過六百,但官軍這邊的損傷,如果把瞎藥所部的傷亡計入在內,也是達到了六百餘。

  王韶對自家傷亡並不是很在意,在他看來,古渭寨駐軍的缺額隨時可以補充。只要有功勞,什麼損失都能彌補得過來。

  但瞎藥可就苦了,就是因為他最後貪功的緣故,將傷亡數字擴大了近倍。且他損失的都是帳下精銳,一二十年內都不一定能補充起來的。而原本韓岡許諾給他一半的星羅結殘部,卻被禹臧花麻給收編,在攻打星羅結城時,幾乎死得乾乾淨淨--不論瞎藥還是張香兒,都是沒能討到這個便宜。相對於始終坐守渭源的張香兒,損兵折將的瞎藥明顯要吃虧得多。。。

  『那就把武勝軍送給他好了。』

  賞罰不均只會傷了他人報效之心,在韓岡為瞎藥一番分說之後,王韶便很慷慨畫了塊大餅,一張空頭支票就這麼遞到了瞎藥的手上:「巡檢深明大義,忠於朝廷。力絕西賊之誘,為王事而用命。日後武勝軍還得靠巡檢這樣的忠臣來戍守。」

  對於王韶的空口白牙,瞎藥無可奈何,只能低頭稱謝。他現在就像把家當借給一個騙子的蠢貨,明知這個騙子一次次來借錢,只是在空手套白狼,能回本的機率渺不可測,但如果不繼續跟進,原本所付出的一切就都要打了水漂。瞎藥捨不得他前面的付出,都到了這個地步,己經收手不得,現在他就只能盼著王韶能說話算話了。。。

  送了瞎藥出去,韓岡回來勸諫王韶:「安撫,不能就這麼打發了瞎藥,俞龍珂還在那裡看著!」

  「此事我當然知道。朝廷的撫恤和賞賜都不會少了他一文。」對於瞎藥的處理,王韶早有腹案,「我再為他向天子求個賜姓,不信俞龍珂不眼紅。」

  韓岡對王韶的處理還算滿意,只是最後一句話讓他有了些疑惑:「以瞎藥的身份,應該得不到國姓吧?」

  「如果木征或是董氈來投,多半就有機會。」王韶笑道:「還是讓樞密院隨便給他找個好一點的姓氏。。。」

  等渭源一切處理完畢,都已經是九月中了。新擴建的渭源堡理所當然的比起過去的形制大了許多,而隔著渭河北面的附堡,也比舊有的渭源堡要大上一圈。主堡接近六百步的城寨的規模,而附堡也有三百步,在其間駐紮下數千近萬的大軍也是綽綽有餘。

  將兩座堡的處置權留給了王君萬,又加派了一隊人馬進駐渭源附堡和大來穀口烽堠。當韓岡跟隨王韶回到古渭後,尚未來得及喘口氣,才知道郭逵點名要他向秦州通報今次一戰的來龍去脈。

  還沒在公廳中坐穩,就聽到了這個消息,韓岡歎了口氣,怨聲溢於言表:「郭太尉可真是會體恤人啊……」

  「小心一點。。。」王韶提醒韓岡,「別提功勞,老實說話。」

  「下官明白。」

  不過比起明日才動身的韓岡,先來的卻是北方戰事的軍情通報,王厚拿著一張紙片,走進韓岡和他的官廳:「董氈竟然抄了後路!梁乙埋這下攻打五路的大軍全都退了。」他讚了一句,「這董氈可真是幫忙了。」

  「對木征來說,我們是最大的敵人,但對於沒有切膚之痛的董氈來說,黨項人才是他的對手。不趁西夏國中空虛,還有禹臧家主力盡出的時機,從中沾點便宜,反而不正常了。」

  見韓岡說話時也不抬頭,王厚好奇的問道:「玉昆你在寫什麼?」

  韓岡與王厚交情匪淺,也不瞞他:「是今次一戰的經驗總結。」

  王厚拿起寫好的幾頁紙,再看看下面壓著的一摞文字,「這些都是?」他信手翻了翻,立刻皺起眉頭,「怎麼麼一句好話都沒有?」

  韓岡笑著搖頭:「又不是向上請功的奏摺,說那麼多好聽話作甚。這是為了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才總結經驗教訓。事不過三,連續斷過兩次後路,今次還想依樣畫葫蘆。」他歎了口氣,從茶壺中倒了一杯熱茶遞給王厚,「現在想想,用計還是太險,想得到的越多,風險就越大。如果先到渭源匯合……?」

  「那星羅結城肯定保不住!」

  「如果在會合了王舜臣之後,再繞道回師渭源呢?」

  王厚立刻道:「禹臧花麻可就要跑了。」

  「難道現在他就沒跑嗎?」韓岡笑了一笑,不以為意,又低頭寫起自己的總結。

  兩天後,韓岡他出現在秦州州衙之中,正等著郭逵的接見。只是他抬頭數了半天的椽子,也不見郭逵出來。以韓岡的身份,以及他所擔任職位,還有他今次負擔的任務,竟然會被晾在外廳中,由此可見郭逵心頭的怒火實在不小。

  韓岡對此並不介懷,郭逵的確被瞞著,沒有人告訴他真正的來龍去脈。而他則並不介意向郭逵為自己辯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2
第24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六)

  秦州的州衙還是韓琦在的時候翻修的,二十年過來,已經一點點破敗了下去。屋角、簷頭無不透著時光留下的痕跡。韓岡枯坐在外院的偏廳中,抬頭看著頭頂上脫了漆的房梁,靜待著郭逵派人來通傳。只是等了許久,等得茶都涼了,也不見有人過來。

  韓岡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受到這種待遇了,上一次被晾在一旁沒人理會,還是在王安石的府邸上。而眼下在秦州,韓岡的名聲讓他在任何一處都能成為座上賓。只是以郭逵的身份和地位,把他晾在一邊,出口怨氣,韓岡也只能一笑了之。

  而且郭逵發怒,也不是毫無來由。。。緣邊安撫司把所有事都瞞著秦州,身為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王韶、高遵裕的頂頭上司,郭逵當然火大。雖然把偷襲星羅結部的計畫,用擴建渭源堡偽裝起來,可是其中的破綻顯而易見,尤其禹臧花麻從中橫插一槓後,讓郭逵這等在軍隊中、官場中打滾了幾十年的老軍頭,一眼就看破了王韶從中玩得那些花活,這些事根本就瞞不過他的眼睛。

  這世上的任何一位長官,對於像王韶、高遵裕這樣自作主張、又瞞騙自己的下屬,都不可能有好臉色。韓岡以己度人,對郭逵的怒氣也能理解。只不過冷板凳坐了久了,他心裡對郭逵的小心眼也免不了有了點看法。。。

  幸好韓岡的養氣功夫雖比不上那些儒林宗師,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還是有的。冷掉的茶水沒有再動,整整過去了一個時辰,韓岡在廳中端端正正的坐著,臉色毫無慍色。

  忽然從廳外的院中傳來一陣喧鬧,韓岡細聽了一下,卻是秦鳳副總管燕達到了。據韓岡所知,燕達這段時間坐鎮在隴城縣,以便可以隨時支援甘穀城,或是東邊的涇原路。當韓岡入城時還沒聽到他的消息,可能是剛剛從隴城縣回來。

  今次梁乙埋南下,動用了舉國之兵,齊攻包括河東路在內的緣邊五路。是宋夏兩國之間,近十年以來規模最大的一場會戰。。。相對於圍繞著橫山的主基調,緣邊安撫司和禹臧部之間,糾纏於渭源和星羅結城的戰鬥,連伴奏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背景聲。

  連秦鳳路的注意力都沒放在戰事激烈的渭源堡,鈐轄張守約領兵駐紮水洛城,時刻準備援助涇原路。而都監劉昌祚則鎮守在甘穀城,也跟黨項人打了一仗。燕達又坐鎮在兩人背後的隴城縣,隨時可以支援兩邊。不過最後論起戰功,卻還是以王、高兩人手上的首級數為最,而損失的兵力,也同樣是緣邊安撫司最多。

  大概又是半個時辰的樣子,靜了一陣的院中,重又喧騰起來。當是郭逵結束了和副手的面會,將燕達送出了主廳。。。只不過燕達沒有就此離開,腳步聲從院中接近過來,轉眼秦鳳路副都總管的一張能嚇壞小孩子的醜臉,就出現在偏廳門外。

  韓岡一見,便站起身來,上前行禮:「韓岡拜見副總管。」

  如果在外面,叫燕達一聲總管也無不可,但此時身處經略司中,郭逵就在附近,韓岡老老實實的加了個『副』字,燕達也不會因此而惱火。

  燕達跨步進門,扶起韓岡,笑道:「玉昆今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這句話入耳,韓岡便是心神一凜,該不是他殺了西夏使節的事爆了出來?這件事雖然在緣邊安撫司和蕃人中,都不是什麼秘密,可是由於種種原因,讓韓岡心有顧忌,故而對外都聲稱是瞎藥所殺,連戰報上都是這樣寫的。。。如果事實真相被揭發出來,就又是一個欺瞞長官的罪名。他連忙自謙道:「下官愧不敢當。」

  燕達一邊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也許是在笑,但透著諷刺的味道。他並沒有在此事上糾纏,而是跟韓岡一起在廳中分賓主坐下。秦州軍方第二人的燕達坐進廳中,對郭逵察言觀色而慢待韓岡的廳中小吏,終於記起了他們的工作究竟包括哪些內容,熱騰騰的茶水和果子,眨眼間就換了新的上來。

  「玉昆可知今次梁乙埋是因何而退?」燕達沒理會小吏們的慇勤,而是單刀直入的問著韓岡,這種直接爽快的性格讓人不以為侮。。。

  韓岡想了想,用了最穩妥、也是流傳最廣的回答:「只聽說是被董氈逼退的。」

  說歸如此說,韓岡對於此事決計不信,只是隨大流而已,而燕達則是哈哈笑了一陣:「玉昆,這是說給外人聽的,要真的當了真,那就是個笑話了。區區董氈的兩萬餘人,只是借勢出兵,又不敢深入興靈腹地,如何能逼退梁乙埋?」

  「不知是因何故?」韓岡問道。

  燕達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有關羅兀築城的傳言,不知玉昆你聽沒聽說過?」

  韓岡點了點頭,關於韓絳和種諤要修羅兀城的消息,早就傳遍了關西軍中。。。順著無定河一躍數十里,緊貼著銀州築城,這麼冒風險的策略,讓韓岡都不免為之心驚。儘管,可風險實在太大了,西夏人絕不會坐視。

  韓岡猛然一驚:「難道給梁乙埋搶了先機?!」

  燕達慢慢點頭,他已經說得夠明白了,韓岡能推測得到也在情理之中:「梁乙埋今次出征,用得是聲東擊西之策。他入駐金湯城,主攻大順城和附近的軍寨。這一下子,把關西四路的兵力都吸引了過去,全都去支援環慶路,倒把鄜延路的無定河給忘了。。。事先誰也沒能料到,梁乙埋的目的竟然放在羅兀。」他歎了口氣,歎息聲中有著無限的感慨,要知道,燕達之前可是在鄜延待了不短的時間,「現在羅兀已經給梁乙埋修起來了,雖然只是個不大的寨子,但有銀州在背後支撐,要想攻下此地,基本上已經是不可能了。」

  韓絳和種諤對他們的計畫沒有保密,連秦州這裡都聽說了,無孔不入的黨項探子不可能打聽不到,而羅兀的地理位置又極關鍵,梁乙埋即便不會相信這個膽大到近乎荒謬的計畫,但提前做個防備,對一國宰相來說,也是舉手之勞。

  『難道今次梁乙埋撤軍,是因為已經把羅兀築好了的緣故?』

  這個問題,韓岡本想追問,卻沒有問出來,因為他已經想到答案了。。。

  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但因果之間,並不是一一對應的關係。梁乙埋退兵的這個結果所對應的原因,不可能是簡單的一條。既有董氈抄截後路的因素在,也有大順諸寨久攻不破的緣故,另一方面,羅兀成功修築,自此橫山也可以安泰一點,也讓梁乙埋失去了戰鬥之心。三個原因各有道理,最後結合起來,梁乙埋就只剩下退兵一個選擇。

  只是還有件事讓韓岡感到疑惑。。。他對此事並不瞭解,但他經歷得多了,也知道以黨項人的能力,在軍事工程上創造不出奇跡:「以西賊築城的本事,在這麼短的時間,能把羅兀城給修築成什麼模樣?」

  燕達搖了搖頭:「這就不知道了,消息還沒從鄜延傳過來。不過想來頭疼的該是韓宣撫還有種諤才是。」

  燕達倒是不避嫌疑,這些私底下對親信才會說的話都說給韓岡聽。韓岡感覺得到,這位副總管對自己好像抱著不小的善意。

  只是這就讓韓岡有些奇怪,他根本就跟燕達根本扯不上關係。燕達的副都總管一職,是樞密院與政事堂鬥爭的產物,據說有文彥博一力主張,而他韓岡則正好相反,有關他的任命都會被文彥博反對。對燕達來說,文彥博對他的知遇之恩,還在郭逵之上。就算有郭逵從中轉圜,燕達也不該跟自己太親近,何況郭逵現在還不待見自己。

  燕達沒看出來韓岡在想什麼,他還有個問題要問韓岡:「不知玉昆對屯田之事有什麼看法?」

  「不過『勢在必行』四個字而已。」

  「好個勢在必行!」燕達笑道,「渭州的蔡子正,也就是環慶路的經略安撫使,前幾天才發文來叫過苦。自渭州至古渭,斗米兩百錢,是原價的十倍,剩下的的都是隨軍轉運之事。」

  秦州耗用軍糧,本就是難以自足。不足的部分,一般都是由關中來補充,走的是渭水一線,自鳳翔府而來。不過前些日子,鄜延、環慶有警,物資皆支援前線,已無庫存。想了半天,最後就從渭州囤倉調撥了一部分軍糧運到古渭,不過這一條路,要翻越隴山,這運費沖抵進米價裡,不翻個一兩番,那就有鬼了。

  「如果能在當地能解決一部分,運費就能節省下不少。」

  燕達的想法廖無新意。他要怎麼做,韓岡也都明白。將荒地分包給個人,收穫的糧食留下口糧和種糧後,由官府收買。而這些人本身,也負擔著上陣迎敵的任務。這樣的做法類似於隋唐府兵,不過在如今,也只是個專門的屯田兵而已。

  燕達想說得就是這一條,「要加快屯田!」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3
第24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七)

  「燕逢辰就是這般說的嗎?」

  王韶撇向一側的嘴角傳出了譏諷的聲音,好像韓岡說了什麼可笑的話,而高遵裕也露出了彷彿要嘲弄誰的笑容。

  「燕副總管便是如此說的。」

  韓岡點了點頭。他自秦州回來後,便直奔正廳,向王韶和高遵裕彙報他在秦州州衙中的經過,自然不會忘了把燕達說的話轉述出來。

  王韶嘿嘿的冷笑了兩聲,轉頭對高遵裕道:「郭仲通果然還是不喜我等插足兵事,只想讓我們去種田。」

  高遵裕則同樣回以冷笑:「郭逵若不是貪著開疆拓土之功,何苦違了文樞密的意思在秦州守著。。。現在看到河湟一個勝仗接著一個勝仗,他哪還能坐得住?」

  當日燕達向韓岡傳遞的,其實是郭逵的心思……也許說警告更合適一點。緣邊安撫司最好把精力放在屯田和市易上,不要老想著瞞著監司挑起戰事,如若不然,作為秦鳳經略安撫使,他郭逵可不會再坐視下去。

  這種事,郭逵不可能當面明說,所以他的心意才由燕達透過韓岡傳達給王韶和高遵裕。韓岡對此很清楚,故而一字不拉的說給兩位頂頭上司聽,但他看王、高二人的模樣,可是完全沒有把郭逵的警告放在心上。

  「郭仲通就沒說其他什麼了?」王韶冷笑了一陣,又繼續追問起韓岡。。。

  韓岡這次則是搖頭,「郭太尉只是問了渭源堡一戰詳情,還有傷亡情況,並沒有再說別的了。」

  對韓岡的回答,王韶也不意外。郭逵讓燕達轉述的是他自己的私心,有燕達提過也就夠了,哪裡還有自己赤膊上陣的道理。

  王韶端起熱茶,用碗蓋拂去茶湯上的泡沫。古渭荒僻,連王韶手上都沒有幾餅好茶。現在喝的茶,都是平常賣給吐蕃人的茶磚,只能算是有點茶味道的水而已。但在西北邊境吃了幾年苦後,王韶對這樣的粗茶卻已是喝得有滋有味,不像高遵裕,寧可喝清水,也不喝用茶梗、老葉壓成的茶磚。

  啜了兩口,王韶抬頭問著韓岡:「玉昆,你對郭仲通和燕逢辰兩人說的這些覺得如何?」

  「……郭太尉私心太重,但眼下暫且順了他的意,也於我無損。。。」

  韓岡看得出來,王韶和高遵裕是絕對不會同意讓郭逵來摘果子的。就算他們肯分郭逵一杯羹,也只會是冷飯殘羹。軍功沒人會嫌多,開疆拓土也好,擎天保駕也好,一旦在戰場上立下足夠的功績,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遺澤數代子孫。

  想想踏平南唐的主帥姓什麼?看看如今的太皇太后又姓什麼?

  再想想在澶州推著真宗皇帝過黃河的殿帥姓什麼?再看看如今的皇太后又姓什麼?

  曹、高兩家,從開國時到現在,已經一百年了,卻始終是名門望族中的一員,甚至還能與天家聯姻。。。而那些國初時渲赫的文官豪門,到了如今早就沒有蹤影。

  開拓熙河、拓邊河湟的功勞,如果能成功,當是平滅北漢之後第一功。除非有人能討滅西夏,否則在西北不會有更大的功勞了。王韶正想著靠這份功勞給他和他的子孫後代爭一個世襲不移的鐵飯碗,怎麼可能會甘願讓給他人?

  前面李竇向三人明搶,王韶費盡手段,在高遵裕、韓岡的幫助下,將三人一股腦的全都逐走。現在郭逵過來爭奪最後的領軍之權,王韶當然不會甘心讓出去。。。

  但韓岡不看好王韶的指揮能力,文官用兵——連帶韓岡他自己——不經過一番歷練,很難有所成就。在今次的戰場上,無論是王韶還是韓岡犯的錯實在太多,若不是禹臧花麻那邊也同樣出了問題,勝負尤為可知——不,韓岡並不認為今次和禹臧部分出了勝負。兩邊的損失相當,禹臧花麻又是順順利利的撤走了。怎麼看都不能算是官軍這一邊的勝利。

  「現在禹臧花麻已經回老家舔傷口去了,木征看起來只要我們不去攻打武勝軍,他也不會有什麼動作,至少在半年內不會有大戰。如今正是把緣邊安撫司的根基打好的時候。等費上半年左右的時間,把根基穩定了,也就不用擔心郭太尉還有什麼手段。。。」他看看王韶、高遵裕,「現下有郭太尉頂著樞密院,我們這邊要輕鬆許多。若是把郭太尉得罪狠了,情況會就比當初李、竇、向三人皆在秦州時,要嚴重得多。而且毫無必要」

  韓岡話中的意思就是先把郭逵糊弄過去,等著半年後,看看事情會不會有轉機。郭逵的地位身份太高,跟他硬拚不是個好主意,能拖一陣就是一陣。

  而反過來說,也許這半年中,王、高二人的想法可能會發生轉變也說不定。韓岡希望由郭逵領軍,這樣才能保證有最大幾率奪取最後的勝利。

  「等到明年年初,也到了安撫回京詣闕的時候。」王韶在秦州已經快有三年,以他現在的職位,回京面聖是分內之事——邊臣一任,總得要回京一趟,「如果安撫屆時能推動朝廷在古渭設軍,給緣邊安撫司正式的治兵理民之權,郭太尉那時再想插手河湟戰局,難度就要大上許多。。。」

  高遵裕笑道:「要想讓古渭升軍,從建言、到批復,就是正好如玉昆你方纔所言,至少要等半年時間。」

  「接下去的半年,就算想開戰,也調不來錢糧,只能先歇上一歇——鄜延那裡吃得太狠了。」韓岡說道。

  「因為韓子華還沒有死心。」王韶冷笑著,駐紮在京兆府附近的陝西禁軍並不放在他眼裡。「雖然梁乙埋搶先一步修起了羅兀城,但延州那裡應該不會就此甘休。。。」

  與西夏爭奪橫山,是已經經由天子批准的國家級戰略。如今雖然計畫受阻,可王韶並不認為韓絳和種諤會輕而易舉地認輸,這也是高遵裕和韓岡等人的共識。

  又說了一些公事上的話,辭過了王、高二人,韓岡便要回他的公廳。只是他跨出院門,卻見王舜臣就等在門外。

  見到韓岡,王舜臣便立刻喚道:「三哥!」

  韓岡腳步停了下來,問道:「怎麼,是來找我喝酒的?」

  「有一半是。」王舜臣笑嘻嘻的答道。

  「另一半什麼?」

  王舜臣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十九哥托人帶來的信,跟著十七哥給俺的信一起來的……」

  「十九、十七……」韓岡微微一愣,旋即醒悟,笑著把信接過來:「原來是種彝叔的信啊。。。」

  ……………………

  延州。陝西宣撫司衙門。

  種建中抬頭望著天空。鉛色的雲翳遮蔽了天際,灰沉沉的,給了人一股子千斤巨石壓著心口的感覺。

  雖然身處宣撫司的主院中,可抬頭只能看到一方不大的天空,讓種建中都感到莫名的壓抑。另一面,就在主院的另一側,商討軍機要事的白虎節堂中,他的五叔正在跟韓絳一起商議著最新的軍情。。。周圍來往的軍官再經過時,都是輕手輕腳,這種被壓迫著的氣氛也讓種建中覺得很不痛快。

  「彝叔……」身後有人叫著種建中的名字,種建中回頭定睛一看,卻是他的老熟人折可適。

  種建中朝白虎節堂緊閉的大門呶呶嘴,「是來等令叔祖的嗎?」

  折可適點了點頭,也問道:「彝叔也是來等令叔的吧?」

  「是啊!……裡面正在商討該怎麼把無定河上的那根釘子給拔掉。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討論出個結果來。」

  「肯定是要打的。但具體到什麼時候,動用多少人,都還聽說,這些都要打聽清楚。」折可適曾被郭逵稱為將種,論起軍中名聲,比種建中可要高出許多。

  折家是蕃人出身,在河東路的麟州、府州勢力廣大。種建中曾經聽折可適吹噓過,折家的譜系可以一直追溯到北魏孝文帝,是帝王之後。折可適便是孝文帝的三十三世還是三十四世孫。

  雖然從魏孝文帝到此時,不過六百年不到的時間就傳了三十多帶,但拉虎皮做大旗的事,大唐李家做過,如今的趙官家也做過,折家所作所為也不出奇——不是每個人都有狄青那樣不認狄仁傑為祖的灑脫。

  折家世襲府州。從唐末到今日,已經兩百多年,論起家門淵源,折家足以傲視大宋國中的任何一個將門世家,唯一讓折家人覺得不痛快的,就是他們仍舊被視為蕃官。

  作為兩名微不足道的隨從,種建中、折可適他們還不夠資格進入白虎節堂中去討論軍情。現在兩人就在韓絳的主院中,更是要謹言慎行才對。

  種建中出手轉移話題,問道:「聽說折九你今次在金湯城立了大功了?」

  「遠遠比不上彝叔你上次提過的韓玉昆。」折可適搖著頭,「秦鳳的戰報你也看了,韓玉昆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還有傳言說,連那個西夏來使,也是他親手斬殺的。」

  種建中驚訝道:「不是說是他手下的一個蕃部族酋所為?。」

  折可適則反問著:「自鐵壁相公後,你見過這般不給黨項人面子的蕃部族長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4
第24章 兵戈雖收戰未寧(八)

  聽著折可適的分析,種建中陷入沉思。

  由於跟韓岡打過交道,這段時間又聽說過韓岡的不少事蹟,種建中靜下心來想想,倒真的覺得他的這位同門師兄弟的確做得出來。

  斬殺敵國使節,如果是在本國國內做下的,肯定是要被禦史彈劾。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幾千年來傳下的規則,讓朝廷丟不起這個臉——過去就算跟西北二虜打得最猛的時候,也從沒為難過兩國的來使。不過換在是吐蕃蕃部中,斬殺來撬牆角的西賊使臣,卻是直追班超的功業。

  「如果真的是玉昆做的,那……」種建中話剛說了一半,白虎節堂的大門一下打開。。。陝西宣撫司中的一眾參軍、將佐從堂中魚貫而出,緋色、綠色、青色的官服一片片的晃著人眼,鄜延路的與軍務有關的官員都到了。種建中和折可適所等候的種諤、折繼世兩人,亦隨眾人而出。

  種建中和折可適都站起身,準備上去迎接。只是折可適的臉突然繃了起來,低聲怒吼道:「王文諒那廝怎麼進的白虎節堂?!」

  他的一雙略顯細小的眼睛盯住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蕃人。當結束了軍議的眾官從白虎節堂出來後,關係好的都走在一起,關係疏遠的也會打個招呼再離開,唯有這個被折可適喚作王文諒的蕃人,孤伶伶地走著,沒有人理睬他。

  種建中看著王文諒,也吃了一驚:「真的王文諒……他怎麼夠資格進去的?!」

  折可適臉色鐵青著,雙手緊緊握拳,眼底的怒火好似能融金鑠石:「不過是沒藏訛龐的家奴而已,逃到這裡也不過是個左侍禁,他怎麼配進白虎節堂的?!」

  「大概是敢拚敢殺吧,加上他又能言善辯……不然怎麼能得韓宣撫的歡心。。。」

  王文諒本是沒藏訛龐家奴。而沒藏訛龐是曾經的西夏權臣,也是前任國主諒祚之母的兄長。沒藏家是黨項大族,當年煽動李元昊長子甯令哥弒父,是他主謀。而把自家外甥、不到一歲的諒祚抬到國主之位,也是他的手段。。。

  只是沒藏訛龐太過跋扈,漸漸長大的諒祚對其心生不滿,而原本能彌合兩人之間矛盾的沒藏太后,又因與她所私通的僧侶寶保吃多已一起去賀蘭山遊獵,而被二十幾個吐蕃盜匪所殺。少了靠山的沒藏訛龐依然跋扈,甚至把自己的女兒強嫁給諒祚。所以他的結局就跟歷史上所有架空天子、謀朝篡位的權臣一樣,最後被諒祚下令滅族,王文諒就是在那時逃了出來,投靠了大宋。

  ——當時,如今的梁太后還是沒藏訛龐的兒媳婦,不過她與諒祚私通,給沒藏訛龐的兒子編製了許多綠帽子。而當沒藏訛龐因為諒祚越來越自有主張、不再聽話,受了綠帽兒子的攛掇,打算殺了他換一個新主時,也是梁氏向諒祚通報,使得諒祚能夠先下手為強。。。

  靠著這份功勞,梁氏成了西夏王后,而梁乙埋也就攀著妹妹的裙帶,一路上竄,直至如今成為西夏國相。王文諒雖然逃了出來,但他的家人全都陷在了興慶府,他與梁氏之間有著血海深仇,打起仗來就跟拚命三郎一般,這就是他為什麼得韓絳歡心的緣故。。

  一般來說,蕃將手上的兵員往往都是自己族人,不會拿去跟敵人硬拚,但王文諒是從西夏投奔而來,本就是孑然一身,所掌握的兵力統統是調配到他手底下的外人,上陣時便分外賣力,毫不顧惜底下人的性命。正是由於在戰場上與眾不同的表現,王文諒得到韓絳的賞識。。。

  只是這樣的賞識,是建立在王文諒揮霍帳下士卒性命的基礎上的,韓絳每每拿著王文諒的做法,來逼手下的蕃將。世鎮麟府的折家也是蕃將中的一份子,手中的精銳就是不到三千的族中私兵,打仗雖然拚命,卻做不到王文諒的程度,所以沒少被韓絳罵過。

  就因為韓絳幾番訓斥,剛剛過去的西賊全線南侵,折家也的確拼了命。一仗下來,折可適便少了兩個兄弟,一個叔父。如今折家上下對韓絳不敢有所怨恨,卻把王文諒恨到了骨頭裡。

  折可適死盯住王文諒,從他身子裡透出來的殺意,讓種建中都打了個寒顫。只是王文諒走了幾步,節堂中卻奔出一名小吏,喊住了他,兩人一起返身走了回去。。。

  連走了出去,都不忘把他叫回來,種建中都覺得韓絳對王文諒實在寵信得過了頭。不過種諤、折繼世已經走了過來,種建中也無暇去多想。問好行禮後,折繼世就帶著自己的侄孫急急的走了。而種建中也跟著種諤,往府衙外走去。

  種建中追在叔父的身後,像小學生般提著問題:「五叔,今次是不是把羅兀城的事給定下來了?!」

  種諤邊走邊道:「此乃軍國大事,豈會謀於眾人?今天沒提這一條,等私下裡再去拜訪韓宣撫述說此事。」

  「那今天說的什麼?」種建中好奇的問著。。。

  「劃撥在王文諒手下的蕃騎戰馬不足,一千五百人還不到八百匹馬,需要緊急調派。」

  「從哪裡調派?沙苑監這水準,今年能出一百匹就不錯了。」秦州那邊靠著市易弄到馬匹不難,但弄到合格的戰馬卻比登天還難。

  「誰手上有馬,就從哪裡調……」

  種建中聞言便渾身一震,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這是要奪漢兵的馬給蕃人,「誰想出的這個餿主意?!」種諤還是沉著臉一直往前走,種建中忙追上去,「五叔!這怎麼行?」

  「誰的騎術更高?漢人還是蕃人?」種諤一直往前走,「漢軍有弓弩就夠了,與其不上不下的被西賊的鐵鷂子砍,還不如讓給蕃人。。。」

  種建中難以置信的望著種諤,他很清楚為了讓麾下的騎兵們都擁有足夠的戰馬,種諤過去究竟費了多少心力,他緊追在種諤的身後:「五叔,你真的是這般想的?」

  種諤大步往前走,卻不回頭,「廢話忒多!回去跟十七說,讓他先做好準備。今次一定要把羅兀給搶回來。」種諤的聲音低了下去,低到種建中都聽不清,「不能再輸給秦州了!」

  ………………

  韓岡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閣庫中,翻著薄薄的檔案。。。過去二十年來留下的記錄,只佔滿了半面牆壁。卷宗的數目少得連普通的縣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滿了灰塵。連最常被人調用的田籍,也是一樣都灰濛濛的。

  展開屯田的一個成果,就是要備辦的田籍和五等丁產簿比過去多了數倍,需要調集人手來編修。韓岡翻著過去的檔案,盤算著著是趁此機會將古渭寨轄下所有戶口的簿冊一起重修,還是只編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小六從門口探進頭來,「機宜,王衙內來了!」

  韓岡把手上的魚鱗冊一丟,看得久了,正想找個機會歇一歇。剛出了架閣庫,走到外面的公廳中,王厚就已經跨進門來。

  「瘋掉了!」他連聲搖頭歎息,他是剛剛從王韶那裡回來,「當真是瘋掉了。。。」

  韓岡把王厚引著坐下來,問道:「誰瘋了?沒頭沒腦的。」

  「還有誰,宣撫司的韓相公唄!」王厚沒好氣說著。不等韓岡問,便把韓絳欲奪漢軍的戰馬交給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通。

  「真的假的?」韓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此事的真實性,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這事關西都傳遍了。據說被點上騎軍都是哭著不肯把坐騎送給蕃人,卻給韓宣撫硬是搶了去。」王厚直搖頭,感歎道:「真是瘋了!」

  韓岡也跟著王厚一起搖頭,「韓宣撫做得太過了一點。哪能為了蕃人,傷了自家人的心。」

  「誰讓王文諒上陣不顧生死,得了韓宣撫的歡心呢!」王厚冷笑著。

  「……有沒有說韓宣撫動得哪裡的騎兵?」

  「已經拿了環慶的廣銳軍先開刀了。」李小六端上茶來,王厚端起茶盞,就不顧燙嘴的喝了兩大口,「接下來不知要攤到那一路,看這樣子,遲早要輪到秦州頭上。」

  「廣銳軍……」韓岡眉頭皺了起來。

  廣銳軍隸屬於侍衛親軍司下面的馬軍司,在大宋禁軍的騎兵部隊中並不算是上位軍額,比不上龍衛、雲騎、驍武這些一干騎軍,但也算得上是歷史久遠的精銳了。轄下共有四十二個指揮。不過廣銳軍的這四十二指揮分佈得很散,從太原、并州,到秦州,都有廣銳騎兵駐紮——名為一軍,其實是各自為政,只聽樞密院和本路州調遣。

  這也就是為什麼從范仲淹開始,蔡挺、王安石等有心於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將兵法的緣故。同屬一軍的軍隊,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該是一軍之首的都指揮使就成了個笑話,根本指揮不了手下的兵將。基本上,大宋禁廂兩軍,無論馬軍步軍的哪一個軍額,情況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戰渭源,王韶所動用的十個指揮,便總共來自於七個軍。

  「環慶軍中本就因為李複圭胡亂殺人,搞得人心不穩。韓子華再這麼欺壓下去,環慶遲早會鬧出亂子。」韓岡話聲冷澈,像是在預言,透著濃濃的不祥味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5
第25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一)

  【這是補昨天的,等會兒還有一章】

  初冬十月,今冬的第一場雪,隨風而至。

  雪不大,只下了半個時辰便停了下來,很快就雲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陽光也灑了下來。薄薄的雪層在陽光下越發的顯得單薄,蓋不住田地中剛剛探出頭的嫩綠麥苗。可看著阡陌連綿的田野間,鬱鬱蔥蔥的綠被白色模糊了開去,韓千六還是忍不住開懷的笑了起來,連帶著王韶、高遵裕、韓岡這些一起出城視察田地的官員也都喜笑顏開。

  瑞雪兆豐年,今年冬天如果多下幾場雪,來年的豐收就可以期待。

  夾在秦嶺和六盤山的餘脈之間,古渭寨所處的盆地,是渭水自處源頭鳥鼠山後的第一塊盆地,方圓數十里,為舊時渭州的中心地帶,宜墾荒地面積廣大,除去劃撥給納芝臨占部的一部分南山腳下的土地不算,也輕易超過五千頃。。。

  一千九百一十七頃又八十二畝,這就是古渭寨周邊已經登記造冊的田地數目,而其中的半數,是今年新開墾的荒地。因為是新辟之地,對於在此處屯田,隨時會應召上陣的鄉兵弓箭手們來說,已經為他們打了許多折扣的田賦並算不了什麼,不像中原的鄉村中那樣為逃避田賦,有大量的隱田存在。

  可以說這新開闢出來的九百多頃地,就是王韶用來證明自己屯田之功的最好的證據。。。不過這些新辟之地,收成不會太高就是了——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開墾出大量田地,緣邊安撫司採用了集體耕作的方法,大量使用馬匹來拉犁,派出了古渭的駐軍,動用了整整五百匹馱馬和兩倍於此的耕牛,調撥了預定中要分發給移民的耕犁,將劃為官田的近千頃荒地在數日內耕作完畢,而分配給官員們的私田,也順便讓他們一起開墾了出來,並播下種子。

  這種粗耕漫種的做法,能種一收五就已經是很高的比例了;一百斤種子,收上來兩三百斤也是常有的事。但數量是第一位的,先開闢了足夠多的田地,在天子面前就有了說話的底氣,也可徹底結束有關古渭荒地多寡的爭論。。。關於收成問題,可以等日後人口繁衍,再推行精耕細作的技術——先解決有沒有,再考慮好不好,緣邊安撫司上下,都秉持這樣的觀點。

  所以王韶現在漫步在田間地頭,望著廣袤的原野,問著韓岡:「玉昆,春麥之事你打聽到了多少?」

  韓岡追在王韶身後半步:「關於春麥,下官已打聽過了……」

  「春麥?」高遵裕不習農事,還是第一次聽說春麥,回頭打斷了韓岡的話,「有春天種的麥子?!」

  韓岡答道:「西域冬日酷寒,比陝西尤甚,尋常麥苗熬不過冬天,只能種植春時下種、入秋收割的麥種。。。就如甘涼興靈,其實也都是以春麥為主。」

  因為韓岡的緣故,在屯田上擔了一份差事的韓千六,跟古渭寨的各路官員接觸得多了,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也不會再戰戰兢兢。他種了一輩子的冬小麥,春麥也是第一次聽說,故而問道:「三哥你拽著文,俺是沒聽太明白。是不是說西域冬天冷,種下的麥子都會凍死。所以得種那等在春天播種,到快入秋時收穫的麥子。沒錯吧?」

  「對!」韓岡點了點頭,「冬麥和春麥的習性不同,種子也不可能一樣。春小麥的種子,孩兒已經讓各家商人去打聽了,順利的話,年前可以讓他們帶些種糧回來。。。幾十家商隊,就算一家一駝,也能有個幾千斤種子了。」

  王韶抬頭向遠處望去,神采內蘊的雙眼,看見的是美好的未來,「等到了明年開春,還可以多開墾三五百頃地,到時正好把苜蓿和春麥都種上。」

  高遵裕笑道:「單是古渭一處,就有兩千五百頃田地,到時候,看朝中諸公還有什麼可說的。」

  韓千六皺著眉頭,指著田壟下的麥苗:「冬麥種了幾十年,不會有差錯。但春麥是第一次種,恐怕脾性不熟……」

  王韶哈哈一笑,擺著手不以為意,「廣種薄收,先求個廣字再說。。。關於怎麼種才好,慢慢試著來就是了。」

  望著王韶向前邁步的身影,韓千六欲言又止。他是種田的老把式,對田地向來是精耕細作。今次新開田地,全是大把的種子撒下去,雖然眼下長得還說的過去,但等到開春後,肯定照看不過來,只能看天吃飯。現在又讓他隨隨便便就把不熟悉的作物種上去,這比撂荒還讓他為難。

  「其實春天主要還是以苜蓿為主。人吃糧,馬吃草,幾千匹馬牛牲畜需要的牧草,也不能光靠後方。春麥僅是試種而已,幾千斤種子下去,也用不了多少田。」

  韓岡過來向自己的父親解釋,韓千六雖然並未釋然,但以他的性格,兒子既然這麼說了,他也不會在眾人面前反駁。。。搖頭歎了口氣,就嘟嘟囔囔的跟著往前走。

  王厚側過頭,低聲對韓岡道:「幾千斤種糧的確不算多。但對商隊來說,便不是小數目了。即便分給幾十家,但一駝西域特產的香藥等物,至少能換來等重的蜀錦,至少近千貫。換來一駝種子才多少?就怕那些商人不肯帶!」

  「所以我有個想法,把種子當成進場稅,商隊帶來的種子越多,能在榷場買走的商貨就越多。不一定要限於五穀,瓜果菜蔬的種子也可以。而且這些種子必須要能長得起來,最好附帶種植之法。。。如果有人敢帶來一些劣等種苗,那他第二年就沒有進榷場的機會了。」韓岡對此已經有了腹案,只等瞅準時機向王韶、高遵裕提議。現在說給王厚聽,也算是徵求一下意見。

  「西域有那麼多作物可用?」

  韓岡搖頭,笑著王厚的眼界,「西域各色作物多不勝數。像胡麻【芝麻】、胡瓜【黃瓜】、芫荽、西瓜這些瓜果菜蔬不都是西域而來嗎,比起香藥珠寶來,這些才是最珍貴的寶物。」

  王韶和高遵裕順著田壟繞了一圈後,視察了小麥出苗的情況,中午時分,便抵達了納芝臨占部的主城吹莽城。張香兒早得了消息,擺下了幾桌宴席,等著緣邊安撫司的高官們入席。。。

  張香兒讓人端上來的都是山裡海裡的特產,雖然這個『海』指得是青海,但整條的從青海加急運來的湟魚並沒有經過名廚調味,僅僅是燉湯,卻已經是鮮美無比。而筍、菇之類的山珍,各色禽獸野味,更是豐盛異常。

  張香兒勸過一巡酒,又指著端上來的一盤鮮紅透亮、被切得薄薄的滷肉片,向眾官僚介紹道:「這是金錢肉,本就是大補之物,治氣血虛虧。現在又加了益氣補中的黃芪在裡面,最是滋補元陽不過。」

  「張香兒,你這話是從哪裡學來的?」高遵裕驚訝地問道。。。金錢肉是古渭特產,在座的都吃過。但加了黃芪的做法,卻是一次聽說。而且張香兒還說得一套一套的,在他想來,一個蕃人怎麼也不可能對藥膳有多少瞭解。

  「是療養院的朱郎中,找小人要黃芪給院中傷病補身子,小人心想,黃芪既然能給人補身子,跟金錢肉並在一起豈不是大補,便一起下鍋燴了來。」

  張香兒這麼一說,眾人都把眼睛望著韓岡,朱中可是韓岡的得力手下。

  韓岡不知朱中究竟是從仇一聞還是雷簡那裡,學來的這些東西。不過如今世人都重養生,許多士大夫都是藥湯不離口的,點湯送客都成了習俗。所以對於藥湯、藥膳,不少郎中肚子裡都有一堆心得和方子。

  韓岡夾了一片金錢肉放進嘴裡,感覺比記憶中的味道還要好一些。他點了點頭,笑著說道:「朱中可是仇老郎中的得意門生,又是從雷簡這個京裡來的醫官學來不少方子,此物不會有差。」

  見到了藥王弟子首肯,眾官便紛紛舉箸,風捲殘雲一般將驢鞭製成的金錢肉吃了個乾淨。

  在納芝臨占部吃了一頓,王韶等人也不急著離開。為官本是清閒,忙得腳不沾地的只會是吏員。儘管緣邊安撫司一向忙碌,但近來無論是戰事還是政事,都已經告一段落,正好是悠閒度日的時候。

  高遵裕午後都要小睡一番,張香兒安排了他歇息。王韶則在院中慢悠悠轉著,要消一消食。等高遵裕起來,再到山中看看風景。王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詩文問世,也想趁著這個機會,展露一下當年身為德江才子的才華。

  只是沒過多久,一騎急速的奔入吹莽城,把一封公文交到了王韶的手上。

  王韶把用蠟封緘好的公文拆開一讀,臉色就變了,「朝廷來要讓瞎藥、張香兒入京。」

  「當是要賜姓了!」韓岡聞言心頭一喜,只是他又看著王韶的臉色,卻不像見到好消息的模樣。

  「大人,怎麼了?」王厚也看不對,隨之問道。

  王韶臉色陰沉:「俞龍珂也要一起進京!」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6
第25章阡陌縱橫期膏粱(二)

  「俞龍珂一起進京?!」

  韓岡、王厚都吃了一驚。俞龍珂在古渭大捷中的功勞已經酬獎過了,而瞎藥、張香兒進京,是因為渭源之戰的功績。今次渭源之役俞龍珂什麼都沒做,從頭到尾都是在打醬油,他也能隨之進京,肯定有人在背後使力:

  「是誰推薦他的?!」兩人異口同聲的問道,而兩人心中,此時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王韶將公文甩手丟給韓岡,「俞龍珂的名字是在秦州添上去的。」

  果然一如所料。既然是在秦州做出來的事,下手的究竟是誰,當是一目瞭然。。。

  「好個郭仲通!」王韶拍著桌案,恨聲叫著郭逵。他不怒毫無功績的俞龍珂能進京——即便俞龍珂一點功勞都沒有,只要他能去京城表示順服,王韶能用十八人抬著肩輿送他去東京——但郭逵插手緣邊安撫司內事,卻是他難以容忍的。

  韓岡向廳外望瞭望,無論是親兵還是被派來服侍的蕃女,都識趣的在外面站得很遠。

  「郭仲通未免太小心眼了。他今次賣好俞龍珂,不就是要往安撫司釘個釘子進來?!」王厚抱怨著。從他和他老子的角度,肯定是對郭逵亂插手的做法怨恨極大。

  而韓岡至少還能保持冷靜:「郭太尉想要攬下併吞河湟之功,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緣邊安撫司將古渭的蕃人全數收歸帳下。。。但有李師中、竇舜卿和向寶三人的結果在前,想來郭太尉也不願登時翻臉。就算他想把緣邊安撫司拿在手中,安撫有三戰的功績在身,天子至少不會偏聽偏信郭逵一人。」

  郭逵只要戰功,在渭源之戰後就開始壓制緣邊安撫司的好戰之心,同時也變相警告過了王韶等人。雖然這段時間以來,緣邊安撫司的確老老實實的在種田。但換作韓岡是郭逵,也不會相信緣邊安撫司會就此一直老實下去,所以郭逵要挖個牆角,給王韶等人足夠多的壓制,分化他手上的戰力。

  「凡事分陰陽,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如果俞龍珂不走,瞎藥肯定也不敢離開青渭。」瞎藥在自己手底下老實聽命,韓岡自然明瞭他對其兄俞龍珂的敵意和顧忌,「蕃人只有上京面聖後,才能證明他已經歸順朝廷。窩在老巢裡的木征,就算接受了河州刺史一職,誰也不會以為他會做大宋的忠臣。今次俞龍珂、瞎藥還有張香兒三人會同入京,正證明了安撫三年來的辛苦沒有白費。從這方面想,郭逵其實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韓岡不主張跟郭逵撕破臉,這對他並沒有好處,也不利於日後在河湟展開的戰事。

  而且他說得也在理,同時郭逵此事做得又是冠冕堂皇,並不是直接干預緣邊安撫司內政,僅僅是釘個釘子下來。。。王韶心中縱然不滿,卻也不好把郭逵對俞龍珂的推薦給壓下。

  王韶想了半天,自問還是有能力把俞龍珂給鎮住的。最後便往交椅背上一靠,放鬆了下來的伸了個懶腰:「古渭寨近,秦州城遠,就看看俞龍珂有幾個膽子。」他抬頭,又笑了笑,問韓岡道:「不過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玉昆,你有什麼想法?」

  王韶想要把俞龍珂抓在手裡,恩威並施是必要的手段。王韶自問能壓制俞龍珂,但要施恩可就是要跟郭逵正面相爭了。

  如果今早韓岡聽說此事,他也許還會感到有些頭疼,要費上一番心思去想辦法,但現在胃裡直泛著的黃芪味道,讓他有了主意:「以下官之見,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

  王韶愣了愣神,很快就明白過來,搖搖頭:「……俞龍珂家的漁網可不小,一天八匹馬啊!」

  青唐部的幾口鹽井就算王韶看了都要眼饞,一天出產至少值八匹馬,近一百貫的收入。算起來一年就是三萬五千貫,這是青唐部能在古渭附近立足的根本。

  要知道,秦鳳路的私鹽有三成是從青唐部的鹽井中流出來的——說起私鹽氾濫,也只能怪如今的朝廷太過貪婪,鹽價訂立太高的緣故。平均一斤二三十文,而且口味還差。而私鹽一斤只賣七八文,同時出自西夏青白鹽池的私鹽品質在天下間數一數二,只是青白鹽多是行銷關中河東,至於已近隴右的秦鳳路,則是靠著來自河湟的私鹽。。。

  不過韓岡今天說的並不是鹽:「古渭物產豐富,鹽、牲畜不必說,就是藥材也不少。方才桌上能拿出黃芪燴肉,可見張香兒手上究竟有多少藥物可用。」

  古渭即是千年後的甘肅隴西,韓岡記得在那個時代,此地藥材出產豐富,很有些名氣。不過韓岡也是方才吃了以金錢為名的滋補特產後,才回憶起曾經的一個出身隴西、家裡作著藥材生意的朋友跟他吹噓過的故事。若不是有此一事,他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

  得韓岡提醒,王厚有著恍然大悟的感覺:「玉昆是要以藥材引人?虧你想得出!」他猛點著頭,「說得也是,首陽山中黃芪倒是挺多的。。。甘草、柴胡也不少。在古渭,藥材是納芝臨占部的出產得最多。手上就一口鹽井,張香兒幾個小妾身上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光靠賣鹽哪能買得起?」

  「黃芪益氣補中,補肺健脾,實衛斂汗,可補元陽,充腠理,治勞傷,長肌肉。」王韶背著黃芪的功效。范仲淹都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此時的士大夫,懂一些醫術的有很多,王韶也不例外,「不過要是有止血的傷藥就更好了,玉昆你前些天,從療養院回來好像是這麼說過吧?」

  韓岡點了點頭,他的確是說過。論止血的中藥,韓岡前世只知道一個三七。。。當年他應酬的酒喝得多了,胃有些問題,雲南白藥和三七藥粉吞了不少。但如今,他在本草和醫經中還沒有找到三七的名字,大概還在大理的深山裡長著,現在營中的傷藥多是白及、艾草、血餘為主,論效果當不如三七。

  「蜀地以藥、錦聞名於世,大的藥商動輒數十萬貫的身家,天下成藥近三成出自於蜀中,而張香兒也因為涉足藥材,能給妻妾用上金銀絲帛。青唐部在青渭佔地最廣,已經沒落的納芝臨占部,靠著僅存的三條谷地還有附近的首陽山還能大發橫財,如果青唐部把山裡的藥材都翻出來,俞龍珂還能再跟郭逵一條路走到黑嗎?」

  「首陽山裡青麻也多,就是白白長在那裡,如果收割出來,繩索、布匹也可以不假外求。。。」王厚平日裡為了製作沙盤,在古渭跑來跑去,地理已是一清二楚,「桑樹不宜在此處栽種,桑麻兩物也只剩麻可種了。」

  青麻就是大.麻,不過這裡長的大.麻,只能編麻繩,做不到讓人醉生夢死。韓岡現在一直想要找到麻沸散的配方。如果有了合格的麻醉藥,外科手術的安全性便能提高一大截,而傷患的存活率也會隨之上升。當然,普通用來織造的青麻也不錯,這可是貴重的戰略物資。

  「還有棉花。」韓岡補充道:「等過兩年,就有大批的棉花可種了。今次讓商人去找種子,也有棉籽這一條。。。」

  「吉貝布是不錯。有了棉花,可就有了吉貝布。這種布匹,可比絕大多數藥材金貴得多……啊」王厚像是突然想起,「說到藥材,其實另外還有一味夜明砂。鳥鼠山裡山洞中可多的是。」

  如果王厚不提後一句,韓岡還想不起來夜明砂究竟是何物,但聽說是鳥鼠山中山洞出產,答案也就顯而易見了,「什麼夜明砂,就是蝙蝠糞!此物說是能明目,可蝙蝠雙目皆盲。瞎子的糞便能治眼睛?」

  王厚奇道,「蝙蝠是瞎子?沒一對銳眼,怎麼可能在山洞裡不撞牆?」

  「靠耳朵。可以去捉幾隻蝙蝠,分作兩隊。一隊蒙住眼,一隊用蠟堵了耳朵,看看是哪一隊會撞牆。」

  見韓岡說得煞有其事,王韶都吃了一驚:「玉昆,這事你該不是做過吧?!」

  「家師曾言,凡事須重實證,隨意臆測卻是要不得的。」韓岡笑說了兩句,又轉回原先的話題,「古渭山中藥材遍地,種類繁多,這是明擺的事。不過藥材從山上挖,都是要看運氣,有一波沒一波。最好是能自種,像蜀地,就是藥農藥田最多。雖然這不是幾年內能見功的,但俞龍珂和瞎藥都是有頭腦的聰明人,不會看不出其中的好處。青唐部和納芝臨占部都是半農半牧,也會種田,土地又不缺,種植藥材可是一本萬利,比種糧的收入要多得多。」

  韓岡充滿自信的說著:「如果古渭是個要用錢糧填進去的無底坑,終究還是會有人要反對拓邊一事。但如果古渭有了特產,引來足夠的移民,每年財稅收入超過十萬貫,朝廷便不可能再輕言放棄。」

  「俞龍珂不是蠢人,郭逵能給他的,我們能給他更多。」韓岡放聲豪言,「那隻老狐狸當知道該怎麼做。」

  官位也是虛的,而韓岡帶給青唐部的利益卻是能延續下去。

  王韶被說服了,韓岡過去的功績,也讓他對韓岡的才華有著絕對的信任,「這要多勞玉昆你了。」

  「請安撫放心,韓岡必不負所托。」

  韓岡抱拳,低下頭去,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蕃部的主導權,王韶想要,郭逵也想要,但在韓岡看來,不如拿在自己的手上更好一點……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7
第25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三)

  韓岡前生在社會上闖蕩多年,見慣了人情世故。人心會變質,雖然現在瞎藥對他心悅臣服,俞龍珂見了他也是畢恭畢敬,下面的蕃人甚至視他為神明,但在郭逵等人的權勢面前,他們的那一點敬畏之心,轉眼就會煙消雲散。

  而有利益維持的關係卻是堅固的。只要有著源源不斷的金錢的滋潤,韓岡相信蕃人們對自己的敬意,會根深蒂固的保持下去。只是有一條需要注意,韓岡必須得讓蕃人們明白,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帶給他們同樣多的利益。這就是為什麼韓岡放棄其他同樣能給蕃部帶來大量收益的手段,而選擇了藥材這一項。

  此事宜快不宜慢,雖然成事至少要一兩年的時間,可先得在俞龍珂、瞎藥以及張香兒,這三個青渭地區的蕃部大頭領的面前畫個大餅再說,不然等他們去了秦州,別人還好,俞龍珂肯定會投向郭逵。。。但眼下空口說白話也不行,先得回去把相關的資料整理出來。

  看到郭逵插手緣邊安撫司的內事,王韶也沒了遊玩的興致。當即叫起了高遵裕,把此事一說,從屋中出來的太后親叔,臉上便是掛著深冬臘月的嚴霜。預定中的行程不了了之,眾官當即回返古渭。倒是張香兒不知情由,還以為自己哪裡慢待了,嚇得連連賠不是,韓岡一番好言好語的才把他安撫住。。。

  緊跟著怒髮衝冠的兩位頂頭上司,碎亂而又沉重的馬蹄聲,就像現在韓岡的心情。真要說起來,還是緣邊安撫司先破壞了和郭逵之間的默契,瞞天過海的出兵星羅結部。但郭逵出手撬人牆角,是官場中的大忌,也是任何一個官員都難以容忍的做法。

  『兩邊都有問題。』韓岡在心中給兩邊各打五十大板。

  王韶和郭逵都想吞下最大的一份蛋糕。郭逵因為他是後來者,所以只求軍功。但王韶這邊,河湟之事是他首倡,眼下的大好局面,又是他胼手胝足辛苦耕耘的而來。近三年的時間裡,王韶所耗心力不足為外人道。。。單是韓岡認識他的這一年來,王韶已是很明顯的蒼老了下去。一番心血,他怎會甘心讓人拿走最大的那一塊蛋糕。

  眼下兩邊的矛盾正在激化中,雖然因為顧忌到後果,都還沒有撕破臉的打算,也在極力克制自己的衝動,但最後的結果卻是令人難以樂觀。韓岡不想插足進去,他無意再為王韶衝鋒陷陣,尤其要面對一直很賞識他的郭逵。他為王韶已經做得夠多了,眼下還是為自己考慮多一點。

  回到古渭,韓岡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朱中。朱中既然能向張香兒要藥材,對這個行當的瞭解肯定不少,而且又掌握著療養院,需要什麼藥材他也同樣明白。。。另外他又派人去秦州把仇一聞請來,老傢伙在秦鳳人頭熟,地理更熟,哪座山裡有什麼要,他最是門清。

  等韓岡將一切釐清,把公事一一分派出去,回到家中時,已經有著更夫敲著梆子,在城寨中的街道上走著。入冬後,天黑得越來越早,群星已在天穹中閃爍。

  十幾名棋手將韓岡護衛在中間,漸漸接近自家的宅子,一個小小的身影藏在門洞中,見到韓岡回來,忙迎上前。

  「三哥哥,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夜幕下,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倚門而望。。。纖細的身影柔柔弱弱,讓人憐惜。韓岡已經幾次讓韓雲娘不要再到門外迎接。小丫頭還不滿十四,可就是強得如同幾百萬年沉積下來的石頭,怎麼也不肯答應下來。

  進門前,韓岡跺了跺腳,將官靴上沾的泥土都頓在了門外。八九月的時候,因為渭源的事情,韓岡忙得腳不沾地,三過家門而不入,幾乎跟大禹一樣。這件事讓家裡知道後,韓岡沒少被韓阿李埋怨過,而韓雲娘和嚴素心則更是滿眼幽怨。也直到了現在才輕鬆一些。就是老往地頭跑,靴子總是乾淨不了。

  韓岡進屋的時候,韓阿李正在屋中做著針線活,而嚴素心不在——多半是在廚房中——反倒是馮從義坐在屋中陪韓阿李閒聊,韓岡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在等自己回來。。。

  見韓岡進屋,馮從義連忙站起身。而韓阿李則放下手上的針線活,一臉不高興的說著:「你爹早早的就回家了,三哥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準備的飯菜都浪費了,還讓義哥兒等了這麼久,也不知讓人回來知會一聲。」

  「有些急事要忙,一時忘了。」韓岡向馮從義說了聲抱歉,馮從義連連搖手說著不敢。韓岡看看內間,問道:「爹在哪裡,先睡了?」

  「你爹不能跟你比,累了,先去睡了。。。」韓阿李說著,重新拿起針線。從式樣上看,她縫的應是件袍子,也不知是給誰。

  韓岡歎了口氣:「爹的身子骨也不比年輕時了,娘能不能勸勸爹,讓他老人家不要天天下田去?」

  韓阿李低著頭,手上飛針走線,對韓岡歎道:「你爹就是一條勞碌命,享不了福,閑下來反而會生病……就跟三哥你一樣,都想著越忙越好……你也是忙昏頭了,也不見你問問義哥兒來家裡有什麼事?」

  韓岡聞訊的視線轉過去,馮從義接著韓阿李的話頭:「這是上個月的帳簿,要讓三哥過目一下。」

  「算了,這些東西我看著頭疼,有娘盯著就行了。。。」韓岡無意去根究細節,一點點的去查帳冊。但他也不是直接放手,韓阿李會算帳,韓岡家裡的生意都是在靠她來做最後的複查。而且現在商行從上到下都建立在韓岡的地位上,馮從義都鬧不出什麼花樣來。

  韓岡讓馮從義開辦的商行叫做順豐行,與王韶家和高遵裕兩家的商行,鼎足而三,僅僅半年就掌控了古渭榷場的找過七成的交易。而且儘管這三家商行在一開始就困擾與比普通人借貸要高出一成的利息,但這幾個月的時間,近乎壟斷榷場中的交易,卻已經足以讓他們把錢都還上了,馮從義就是來通報此事。

  「那些借了官中的錢確定都還上了?!」韓岡低頭算了一下,按照順豐行的收入,的確可以把半年前的貸款抵消了。。。

  馮從義立刻點頭:「連本帶利都還清了……就是人手不足,讓許多生意只能眼睜睜地放過去,否則就能更早的把都還清。」

  「這樣啊……」韓岡沉吟著,「護衛可以找蕃人,瞎藥那邊能派出不少得力人手。至於交易的掌櫃,要跟蕃人懂得互敬互諒,不要因為身份而互相詆毀。」韓岡知道,這裡有許多人跟城中的蕃人勢同水火,但他不想在眼下積極的應對,「至於新任掌櫃的關係,可以慢慢的來。眼光放長遠一點,一點點把人培養起來,這樣的人才,才會有著足夠的忠心。。。」

  「三哥的話,小弟記清楚了。」馮從義作出謙虛好學的的模樣,其實骨子裡還是透著自信。韓岡把藥材之事跟馮從義說明了,馮從義只想了想,便說要去調查一番才行。

  韓岡不以為異,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這一句雖然如今的人們並沒有聽說過,但同樣的體會卻是許多人都擁有的。馮從義也不例外,這讓韓岡覺得很欣慰。

  說了一番閒話,馮從義看韓岡也乏了,便起身告退離開。韓岡將其送出院門,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時間,就把貸款還清,等到明年,開春後商旅重行,剩下的就是淨賺,這也算是馮從義的本事了。

  在家中住了一夜,三月不知肉味的韓岡把嚴素心折騰了許久。一點點變得豐潤起來的身體,還有光潔細膩肌膚,讓他愛不釋手。

  第二天,韓岡就從王韶那裡聽說他要提前去京中詣闕。王厚私下裡則跟韓岡透露道,他老子這是進京去唱蓮花落的。

  王厚調侃自己的老子,但實質上卻是一點沒錯。王韶進京詣闕本來要到年底才去的,現在提前了兩個月。一方面是為了帶領順服無比的瞎藥三人一起去逛東京;另一方面的原因,王厚抱怨了許多,就是安撫司沒有錢了——這年頭連地主家都沒有餘糧——王韶也只能到京城去唱蓮花落要錢。

  「不過今次這些人當是要賜姓了。」辛苦了許多時日,瞎藥終於徹底順服,連帶著俞龍珂和張香兒都要一起進京。他們的成功,韓岡也算上是其中的一半功勞。

  「管他賜什麼?你聽沒聽說過,聽說郭仲通也準備回京?」王厚突然冒出來一句。

  「不可能!」韓岡搖著頭,「那條傳言是假的。」

  韓岡在秦州城中的耳目消息比王韶還要強上一籌,州縣兩邊他都有人。儘管韓岡對官位仍低,但他會為底下人做主的性格,讓人投到他門下有著足夠的安全感:「郭逵才來麼沒幾天,凡事未見功勳,不可能就這麼甩著手回京城去。等著看好了,他肯定還有後手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38
第25章 阡陌縱橫期膏粱(四)

  「司馬光最近又寫了三份奏章,《諫西征疏》、《乞罷修復內城壁樓櫓及器械狀疏》和《乞不添屯軍馬疏》,對河湟、橫山二事橫加阻撓,調他去關中看來是錯了!」

  「司馬光到了京兆府後,不修戰備,不厘軍務,只顧著寫文章。韓子華在延州劍指羅兀,若是得不到京兆府的支援,橫山局勢必然糜爛。必須得把司馬光拉到自家的陣營。」

  「把郭逵調任京兆府如何?」

  「恐給關中平添一分變數。」

  「郭逵在秦州就沒有干擾過緣邊安撫司一星半點,可見他是吃過教訓後,便改弦更張,洗心革面了。。。回到關中,也不會有人再說他什麼。」

  王安石一邊回憶著今早發生在中書制置條例司中的一番爭論,一邊亦步亦趨的跟在天子趙頊身後。

  十月下旬,京師南郊的皇家苑囿玉津園,滿園的菊花已是凋零殆盡,而臘梅卻還未到綻放時節,楓樹、黃櫨的紅葉現在大半都落在了地上。園中放養的那些來自南方的珍禽異獸,如獅子、大象、孔雀,現在都在暖房裡閉著中原嚴冬的風寒,也不能放到外面來,讓駕幸此園趙頊看個熱鬧。

  不過趙頊到玉津園也不是來看獅子大象的。最近一段時間,他在宮中待著憋悶,他的奶奶和母親,也就是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兩人,一直都沒停過對變法之事的抨擊,讓趙頊實在有些難以忍受。。。趁著今日天氣甚好,便在結束了朝會之後,到玉津園中散散心。

  可是就算散心,一向勤政的趙頊也不會把政事放在一邊,王安石今天就跟在他身後。一眾宰輔中,也只有王安石有此恩遇。

  最近陳升之因母喪而丁憂去位,如果在英宗朝以前,宰輔丁憂,當是會在一兩個月之內就奪情起複,不需要廬墓守制。但自前幾年富弼在宰相任上丁憂,推辭了奪情詔書,為亡母守孝三年後,就再也沒有哪個宰執願意冒被言官抨擊、士林鄙視的風險。。。今次就算趙頊想要奪情,陳升之宥於士林清議,當也不會點頭答應。

  至於首相曾公亮,他經過了一番慣例的挽留和堅辭的戲碼後,已經在兩個月前卸了職司,到京城外找地方養老去了。次相陳升之今次丁憂守制,也就是說,如今的政事堂中,宰相的位置全都空了下來。

  雖然趙頊還沒有禦內東門小殿,招翰林學士鎖院草制,但王安石和韓絳兩人升任宰相早已是定局,板上釘釘的事。尤其是王安石,要不是他謙讓,以他的身份早在去年就該玉堂宣麻、金殿拜相了。如今韓絳領軍在外,他的宰相之位只是為讓他能更加穩固的掌握關西的軍隊,真正的宰相其實只有王安石一人。。。

  君臣二人踏著落葉,在楓樹林中慢慢走著。班直侍衛們都圍在林外,將整座林子給封鎖起來。趙頊和王安石都沒有說話,靜謐的小樹林的深處,只有靴底踩斷枯枝才會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在這異常安靜的樹林中,時間和空氣彷彿都被凝固。

  沉默了走了一陣,趙頊終於出聲:「王卿,王韶他們何時會到京城?」

  趙頊這是在明知故問,王安石知道年輕的天子這些天來,對王韶的行程一直都放在心上,什麼時候走到哪裡,他都很清楚,現在只是開場白而已:「王韶當是在這幾天就到了。」

  「人既然都快到,關於渭源之戰的賞格怎麼還沒定下來?」

  「此為樞密院所轄事務,陛下可召文彥博來詢問。。。不過樞密院至今尤要治韓岡、王舜臣用兵不利之罪,賞格也便難以訂立。」

  「因為緣邊安撫司前後加起來總計接近千名的傷亡?」趙頊停住了腳步,回頭對王安石歎道:「戰馬也的確折損得得太多了。」

  王安石默然,連戰死帶病死的戰馬超過了三百匹,如果加上蕃人的,則接近一千匹。

  「比秦鳳、涇原兩路今次的損失加起來都多!」趙頊說起戰馬的損失,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因為大宋軍中的戰馬實在太少了。。。

  有馬的稱作騎兵,沒馬的喚作步兵。可是在如今的大宋,就算是騎兵,也不一定有馬。『天下應在馬凡十五萬三千六百有奇』,這是去年樞密院連同群牧監一起統計上來的數字。也就是說這十五萬三千六百匹馬,是如今大宋軍中的在籍軍馬總數量——包括了馱馬、驛馬和戰馬。以馱馬、驛馬及戰馬之間的數量對比,很可能超過了四比一。

  分到秦鳳路的戰馬就只有五千。但是就跟登記在兵籍簿上的人數和實際的兵力之間,有著極大差別的情況一樣。秦鳳路寫在紙面上的戰馬數量,其實也跟真實數目有著很遠的距離。。。明面上的五千騎兵,實際上僅有四千餘人,其中擁有戰馬的,則更是降到了三千多。

  除了秦州城中的兩個指揮接近滿編,其餘駐紮在各個邊境城寨的騎兵指揮,基本上只有六成到八成不等的兵力。而且這還是在年年戰事不斷、兵員空額不多的秦鳳路,如果是在河北、中原等地,情況其實會更糟。

  趙頊只是對軍中的空額稍有瞭解,看到今次在渭源的騎兵損失,就已經心疼得不得了。而在地方任官三十年,在群牧監也做了幾年判官的王安石,對軍中弊端,比趙頊膚淺的認識可是深刻得多。

  陝西河東的實際兵力,可以按兵籍簿上的八成算;京中、河北則得按六成計;蜀中、荊湖能動用的軍隊,大概是實際數量的四五成;至於江南,直接當作沒有比較好。。。而戰馬的情況也是與人一樣。

  除了戰事不斷的陝西河東以外,大宋其他地方的軍隊早就爛透了。在軍中勢力盤根錯節的將帥,把大筆的軍費花在自家人的身上,佔據了每年國家財政八成的軍費,就這麼讓大大小小的軍痞給分塊吃掉了。有多少用在了兵備上?

  王安石為王韶辯解道:「如果王韶建功,順著熙河而來的戰馬,能把所有的虧空損失都填滿。」

  「可漢兒的確不如蕃人堪戰。托碩、古渭兩次大捷,王韶動用的都是蕃人,損傷少的可憐,而今次對上的禹臧花麻,讓王韶動用了緣邊安撫司的軍隊。。。最後的結果是其他人只是被迫退而已,雖為大捷,但損傷比起之前兩次,可是要大得太多。這樣看來韓絳在延州還做得不錯,雖然強行取了漢人的戰馬,但蕃人有了馬,就是如虎添翼。」

  王安石一時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對於陝西宣撫司內部的事務,王安石不好插手干涉。而且韓絳其實是代王安石去的陝西。因為郭逵對橫山的戰略實施緩慢,還有朝中對新法的攻擊,使得王安石曾自請出外去陝西。

  當年慶曆新政的失敗,有很重要的一個因素就是主持新政的范仲淹,因三川口之敗,而離開京師去陝西代替范雍任陝西宣撫使。。。當時王安石若是去了陝西,新法也很有可能就此夭折,韓絳對王安石的恩情甚多。在情在理,王安石都不便在陝西軍務上干涉太多,反而要為他鳴鑼開道。

  『也不知橫山那裡能給出什麼答案。』王安石心裡想著。

  在羅兀城上的失算給了宣撫司上下當頭一棒,很明顯現在是在拯救橫山的危局。相較於橫山,河湟的地位就不那麼高了。如果在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當黨項人傾巢而出,關西四路沒有被攻下一座重要的城寨就已經是個可喜可賀的勝利。

  可如今,大宋的國力日盛,對於僅僅是逼退敵人的勝利,再算不得什麼功勞了。就像今次的渭源之戰,讓禹臧花麻狼狽而走,雖然因為對付的敵人不同,而難度則更高,只是跟前兩次大捷的戰果比起來,感覺上還是黯淡了許多,賞格怎麼也高不起來,對此不滿意的人也很多。

  至少韓絳是不滿意的。從他這段時間的幾份奏章上可以看得出來。他現在一門心思都放在羅兀城上,靠著他的宣撫使身份從各路徵調糧秣,通過了近一年的積累,韓絳在關西已經有了不低的名望。關西諸路的大概是為了求一個耳根清靜,也都答應了他的調及。

  王安石重又跟著再次安靜下來的年輕天子在樹林中走了起來,『管不了那麼多了……』

  就跟他全心全意的放在新法的施行上,看不見其他的東西一樣,韓絳的雙眼現在應該只能看見羅兀城的背影。軍功讓人垂涎。一旦功成回朝,他就將是名副其實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讓人如何不瘋狂?!

  王安石也只能選擇坐視,而無法插手其中。

  等到到了午後,王安石方才回到政事堂中,一樁奏章正被放在他的案頭上,奏章上的貼紙說明了來歷,是韓絳的文字。

  「又來要什麼?」王安石微微一笑,展開奏章看了一眼,只是調用一個從八品的選人,不算什麼大事。但等王安石匆匆流覽了一遍後,臉色卻突然變了,「韓岡遷調延州,管勾鄜延傷病事?!」

  牆角竟然挖到了王韶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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