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31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4:59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28章大樑軟紅驟雨狂(七)

  【真的不好意思,實在吃不住了,明天還要上班,昨天缺的一章只能有空再補。】

  韓岡派李小六去章家遞名帖,約時相見的時候,章惇卻正在王安石府中。

  當初的三名深得王安石倚重的助手,現在還是三人,不過少了個呂惠卿,多了個前任宰相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

  呂惠卿是因為父喪而不得不丁憂回鄉,需要廬墓三載才能再出來。因為呂惠卿的官位還是太低,資格不夠,王安石也沒辦法幫他爭來一個奪情起複的詔書。現在代替呂惠卿主持司農寺內外事務,實質上統管新法推行的,是曾布。

  曾孝寬是曾公亮的兒子,一直以來都以宰相之子的身份行走,對王安石的事業幫助不小。。。如今要在開封府推行保甲法,他這個提點開封府鎮界,正好有資格從中接手,來主持推廣。

  原本因為曾公亮的宰相身份在背後,曾孝寬並不能算是變法派的核心成員,只能算是同盟。但現在,曾公亮因為李複圭的一首詩,而自請致仕,曾孝寬也便少了阻礙,進入了核心層,得以主持一項新法的推行,現在落在他手上的就是保甲法。

  眼下朝廷的重頭戲儘管都在橫山那邊,但各項新法條令都是按部就班的在做著。而因為前一陣與王安石及他的新法,所展開的血肉橫飛的死拼,反變法派也是元氣大傷,被趕出京城的一個接著一個,參與的幾個領頭的,更是被發遣得遠遠離開。。。現在朝中的反變法派,幾乎不敢再這種兩面俱傷的手段。

  現在,反變法派也只能咬牙切齒的看著將兵法在陝西一步步實現。經過了卓有成效的推廣,由幾個指揮合併而成的『將』,其數目在關西已經超過了二十個,擁有三萬多士卒。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的擴充起來。韓絳手下的軍隊基本上已經整編完畢,出自延州帥府的軍令,也多是通過各將的正將來處置。

  而今天,變法派的核心齊聚,則是針對在開封推廣保甲法的商議。

  推行任何一項法令和政策,最關鍵的就是不能讓百姓生亂。但現在已經有謠言在開封府內外傳播開,說是推行保甲法,是為了籍民為兵,「已經有傳言說所有登記在冊的保丁,都會被徵發為兵。。。」曾孝寬向在座的幾位通報保甲法推行的現狀。

  「可笑之至」章惇對謠言嗤之以鼻,「令綽【曾孝寬字】你最好放手施為。這樣的謠言,當用雷霆手段去處置」

  曾孝寬點頭道:「子厚之言正是孝寬本意。保甲法並不是什麼新鮮的貨色,如陝西,早有弓箭社、忠義社,河北亦多忠義社。百姓團聚自保,以抗盜賊,天下無處不有。這些謠言,不是因為無知而傳播開的。」

  曾佈道:「關中隋唐時,遍設折衝府,以折衝都尉統領。如今天下雖然早已改為募兵,但關西舊日折衝府的根底還在。。。忠義社、弓箭社也以陝西最多。陝西推廣保甲法應該更容易一些。」

  無論是弓箭社還是忠義社,都是陝西用來自保的組織,基本上是將一村或是一鄉的精壯聚合成軍。這一點的確跟隋唐時的府兵制有幾分相像。府兵制的基本單位就是將地方劃分成一個個折衝府,府中下轄六百到一千兩百名士兵,都是良家子,平常居鄉務農,戰時聞召出征,而不是如今用錢招募來的兵員。

  「開封冗兵甚多,將兵法一行,廂軍汰撤當會近半,而禁軍亦是難免。開封駐軍消減,保甲法不行,天子那裡也難安穩。」王安石轉對曾孝寬道,「此事還要多勞令綽。」

  曾孝寬躬了躬身:「不敢稱勞。。。」

  「如果保甲法在開封推行得宜,就當盡速將其推廣天下各路」章惇說道,「荊湖溪洞蠻不服王化,多有下山做過之人,漢兒飽受欺淩。若將此法在蠻寨周圍的漢家中推行,當有奇效。」

  曾布和曾孝寬交流了一個眼色,這章子厚當是看到了王韶的榮光後,開始不甘寂寞了。

  雖然荊州早在秦漢之時就已經是中國之地,但荊湖一帶的山區,有著諸多溪洞夷族。千年來服叛不定,時有與漢人交惡,甚至有從漢代到今朝,隔三差五就叛亂的部族,如今辰州就有好幾家正起兵作亂。

  不過王安石知道輕重:「此事並非急務,等橫山事定再提不遲。。。」

  「橫山之事,看好的人不多,韓玉昆那邊也是不看好。天子現在要見他,該怎麼辦?」章惇忽然提到了今天剛剛進京的韓岡。不同於王安石、曾布兩人,章惇並不是很看好韓絳在鄜延路的冒險。在他看來成功的幾率大約是一半一半,很難讓人權衡出高下。

  聽到韓岡的名字,王安石不自覺的皺了下眉頭,韓岡的事的確有些讓人頭疼。他看看幾個得力助手,章惇是肯定站在韓岡一邊,而皺著眉頭的曾布則是與章惇不同,並不喜歡韓岡。自從當日聽了韓岡三策之後,便對其就有了看法,總覺得韓岡心術不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那種人,絕不可重用。。。

  兩邊的態度都不會客觀,王安石看向曾孝寬,「令綽,你有何看法?」

  曾孝寬想了想,道:「天子都想見他,一直都掛在心上。現在韓岡已經進京,也不便真的阻攔,那樣做反倒是顯得心虛……如果能讓韓岡改弦更張,收起那番話,事情也就好辦了。」

  「這事可就難了……」章惇略略拖長了聲調,「韓玉昆行事剛直,幾無偏曲,少有妥協。要讓他在御前委婉曲意,怕是緣木求魚。」

  曾孝寬聽說過韓岡的事蹟,比起張乖崖還要有俠客之氣,也有班定遠的幾分風采,最近在蕃部拔劍斬了西夏使者更是一個明證。。。這樣的人,當然都是執拗的性子,甚至有可能是一根筋走到底。要讓韓岡在殿前改為韓絳鼓吹,的確是很難說服成功。

  「韓岡不過一個選人而已,招他入京,已是抬舉他了,何必為其大費心神?」曾布很不快,「天子若是想起韓岡,就讓他進宮面聖。如果天子不提,那也就罷了。左不過一個卑官而已,難道還能阻礙國是不成?」

  章惇微微冷笑著瞥了曾布一眼。其實能在密會上,正兒八經的把韓岡提出來商議,等於是已經認同了他的地位。而以韓岡如今給天子留下的深刻印象,普通一點的朝官,都比不上他的影響力。加上韓岡本來就很容易得人好感,天子就此垂青於他,韓岡就此一飛沖天都不是不可能。。。

  如果韓岡能飛黃騰達,章惇是樂見其成。韓岡於他父親有救命之恩,這等過命的私誼,比起同鄉、同窗、同科的關係都要堅固得多。而且韓岡的年紀比自家小了二十歲,章惇也不擔心他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壓力……其實最關鍵的,就是韓岡的行事風格,實在很和章惇的胃口。

  「其實韓玉昆為人剛正,而且識量過人。雖然長於經史,疏於詩賦,若在往年,不過一明經,但如今進士科將改,以他的才學,考個進士出來也不難。日後前途不可限量。」章惇看了王安石一眼,想了想,沒把後一句說出來。但王安石要為二女兒招親的事,在座的都清楚。

  王安石斂容不語。。。其實對於二女兒的夫婿,他心中本來有了人選。今年登科的蔡卞,相貌、才學、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而且還他的弟子,人品早早的就瞭然於胸。這樣的女婿哪裡挑得出毛病,比起曾經讓他起過念頭的另外一人,要強出許多。

  只是放榜後的那段時間,因為韓岡提出的三條策略,使得新法的頒行速度陡然加快。幾套政令齊下,一封封大詔出臺,不但學士院幾天一鎖院,連中書的燈火都是日夜通明,王安石忙得連家都沒回,就算回家,也是倒頭就睡,醒來後,就又急急的入宮去了。

  等王安石聽著蟬鳴,從案牘中抬起頭來,都已是六月中。還未婚配的蔡卞早就被人搶了去做了女婿,新科進士也都被瓜分了個乾淨,自家女兒的婚事就這麼被耽擱了下來。

  王安石對女婿的要求不多,家世清白,人品出眾,才學國人即可,即便是寒門素戶也無所謂,當然,相貌也須過得去。就是不能嫁到政敵家,不過也不能讓女兒成為他人攀龍附鳳的工具。

  這樣看來,韓岡的確是個難得的人選。而且年後才二十,在這個年紀上,能如此相配的的確不好找。

  對於韓岡的人品,王安石很讚賞。不畏權勢,堅持己見,這是難得的品格——儘管表現品格的物件是自己——加之不貪功求進,隱去了蕃部中的一劍,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望,把功勞轉嫁給瞎藥,硬是逼得蕃部首領只能投靠大宋。雖然其中有點欺君的成分在,但一片為國的拳拳之心,可見一斑。所以天子完全沒有計較——把天子的詔書丟一邊的事,郭逵就曾幹過,硬是瞞下了天子的詔令保住了綏德城——只會讓趙頊更加看重。

  可是,既然韓岡如此出色,別人也不是瞎子,單是王韶就不可能放過他的……

  王安石忽而失笑,想得實在太遠了,眼下可是在說要不要讓他進宮面聖。不過王安石的想法與曾布不同,「還是不能給韓子華那裡添亂。既然韓岡說不要功勞,那就隨他的意好了,但事還是要做的,鄜延軍中的醫療救治需要他去主持,這件事,他別想脫卸。至於天子那邊,也沒必要見一個選人,等韓岡積功轉為京官再說吧」

  王安石絲毫不給韓岡留半點情面,微沉而嚴重的神色,讓人由此瞭解到,拗相公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0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28章大樑軟紅驟雨狂(八)

  【第一更,連續熬夜頭昏的厲害,今天寫不下去了,下一更明天肯定補上。前面欠的一章,也會抽空補上】

  章俞已經回鄉去了,現在在京城中的宅子,只有章惇和他的妻兒住著。當章惇回到家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而章惇的兩個兒子,章持、章援,一個哈欠接著一個哈欠,但就是不敢去睡覺,而是在書房中等著父親回來。

  章惇推門進了書房,開口便問:「大哥,四哥,功課做得如何?」

  章持和章援一個十歲,一個八歲,年幼易困,等到半夜,已經是迷迷糊糊的了,但聽到章惇的聲音,便立刻跳起來老老實實的行禮站好。。。如果章俞此時在場,多半就要笑說這麼老實的孩子,根本不像他的子孫。

  少年時的章惇,行事荒唐,膽大妄為,甚至還被人告到衙門裡去過。偷香竊玉的本事跟章俞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個偷岳母,一個偷族叔的小妾,算是嬸母,毫無士行可言。

  如此品行,加之出身方面的因素,在族中章惇是被人當作另類看待。可是他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因為賭上一口舊年怨氣的緣故。在嘉佑二年第一次中進士時,章惇才十九歲,比他中狀元的侄兒章衡整整小了十歲。但就是由於在族中受到歧視緣故,便不肯屈居章衡之下,棄了進士頭銜,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不論是自信,還是才學,章惇都是第一流的,僅僅是品行上有些暇疵,所以愁困於人才稀缺的王安石,還是將他加以重用。而這樣的章惇,對兩個兒子的管束卻是很嚴格,章持、章援每天的功課他都要親眼看過才放心。

  從兩個兒子今天學的經文中,抽了兩句出來,詢問其大義。見他們都能回答得上來,章惇忍不住綻開了一絲笑容,很爽快的放了兩個小子回去睡覺。

  夜深人靜,燈火幽幽。外面的更鼓咚咚的響著,可章惇仍是毫無睡意。他隨手翻著擺在桌案上的一摞名帖。如今章惇官位雖然還不甚高,但手上的權柄卻是渲赫一時,接了曾布的班,做了檢正中書五房公事,掌管所有發往政事堂的文字,趕著上來巴結他的官員並不少,擺在書桌上的名帖也從不見少。。。

  他每天都要隨手翻一翻,權當作消遣,會從中挑出幾個來見一見面。不過今天章惇並沒有什麼興致,隨便看了看就準備讓人拿去收起,但其中一張正好在這時跳入他的眼簾,章惇的手一下便停了。

  將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名帖和附帶的信件拿起來細看,章惇提聲叫來昏昏沉沉的僕人。他把名帖一攤,「秦州韓官人的帖子是什麼時候來的?」

  那個僕人是聽說過韓岡的,章府的家人,一聽說秦州韓官人就知道指的是誰。方才韓岡派人來送信時,他也留心記下,「回官人的話,是打初更的時候,韓官人的貼身伴當奉了韓官人命,送了帖子過來。。。」

  『韓玉昆倒還記得要找誰幫忙。』章惇笑了一下,對僕人道:「去把明德請來。」

  路明在睡夢中被人叫醒,頭昏腦脹的就要罵人。但一聽說是章惇請他,便忙把滿腹的怨聲收起。住在別人家裡,當然只能客隨主便。

  路明自從決定從商之後,便跟章惇拉上了關係。雖然韓岡曾經說過有事可以去秦州找他幫忙,不過遠在秦州邊境的韓玉昆,怎麼能比得上京城中宰相心腹的章子厚,而且要做買賣,在京中也比秦州更能大張手腳,投靠誰對路明來說當然不是問題。。。

  路明只是沒有讀書的本事,但他膽大心細,見識甚廣,又善於探聽消息,所以雖然他在商人中還算是新人,人脈也還沒有建立起來,但不到一年的時間裡,跑了三趟京城之後,就已經有了點身家,不復當日的寒酸。而且要不是京城中大行會坐地分贓,身為行首的豪商們把持了販賣的管道,路明現在當已是腰纏萬貫了。

  章惇沒等多久,路明便裝束整齊的來到了他的書房。行過禮,路明坐下來便問道:「檢正喚在下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韓玉昆今天入京了,不知明德是否已經知曉?」

  路明點著頭:「在下已經知道了。。。事情還真是巧,方才韓玉昆的伴當李小六來送名刺,在下正好見到。還讓他帶了話回去。」他笑了一聲「本還準備明年開春後,去古渭拜訪一下韓玉昆,沒想到今次就已經上京來了。」

  「既然明德已經知道,就不必我多說了。明天就請明德你去見一見韓玉昆,說我在樊樓定下位子,好好聚上一下。」章惇想了一想,「順便把教坊司的周小娘子請來,最近她的名氣可是越來越大了,中書裡面都有人提過她。」

  路明猶豫了一下,道:「他事檢正儘管放心,路明必然辦得妥當。只是教坊司的周南,還請檢正不要請她來獻藝。」

  章惇心中生疑:「這是為何?」

  「周南對韓玉昆一往情深,她嚇走高密侯的匕首還是韓岡當日所贈,的確是教坊中難得的貞烈女子。。。若是僅僅如此,她日後能歸於韓玉昆,也算是一樁美事。可是如今二大王正傾心於周南……」

  「雍王?」

  「正是雍王」路明點頭,「只是化了名字,但市井中已經流傳開來。韓玉昆年紀輕輕便已經立下了這麼多的功勞,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因為一個妓女就惡了雍王,毀了前程,就實在太可惜了。」

  路明棄儒從商,換作是普通的士大夫,肯定是鄙視加疏遠。不過章惇並不在意這些。他是福建人,家鄉山多地少,工商之人不比農民更受人歧視。。。倒是北方出身的士大夫,慣於土裡刨食,都看福建人、乃至整個南方的士人不順眼,國初時有南人不為相的說法,而司馬光也說過『閩人狡險,楚人輕易』,地域之間的歧視可見一斑。

  章惇對路明的態度則很明確,『即便是雞鳴狗盜之輩,也還是可以一用。』

  不同於王安石的觀點,認為孟嘗君只重雞鳴狗盜、因而國士不至,治國要找的是那種得一即可『南面而制秦』的賢才。章惇一直都是抱著物盡其用的原則,只要有一點長處,總有用得上的時候或地方。

  路明雖然無甚才學,但做生意還是有點水準,而包打聽的本事,則更是讓人惋惜他為什麼不是皇城司中的成員。。。今夜的表現,也更證明了這一點。

  不過章惇跟路明的想法不一樣,「這件事得韓玉昆自己來處置,你我越俎代庖反為不美。以韓玉昆的才智,他定然會有所取捨。」

  ……………………

  夜半時分,大內武英殿中仍是燈火通明。

  趙頊俯身望著群山中的無定河,眼神定定,許久也不眨一下眼睛。半天後,他才出聲問道:「宋卿,你是殿帥。你說說今次兵發羅兀,還有哪處有疏漏?」

  步軍副都指揮使宋守約沒有動彈,只是皺起了眉頭。雖然從官職上,副都指揮使上面還有都點檢、都指揮使等職位,但實際上,都點檢自趙匡胤做過後,開國後就不再授予臣子,只是空名而已。。。而都指揮使,也常常空缺。三衙管軍之一的侍衛親軍司步軍副都指揮使已經是當今武臣中屈指可數的高位。

  宋守約形貌嚴重,平日裡總是掛著一張臉,盯著人時,一對眼睛就如冰山一樣沒有半點情緒蘊含,冷冰冰的,讓三衙的兵將望而生畏。而且他更是有名的禦下苛刻,宿衛宮掖時,嫌夏天的蟬鳴躁耳,便下令將樹上的蟬蟲全都趕走。

  宋守約自在三衙任職的這幾年來,每到夏日,進入宮中的官員,都能看到一群士兵,汗流浹背的舉著竹竿往樹上撲打著,守衛宮中的每一顆樹不受蟬蟲的侵擾——安安靜靜的夏日深宮,也就成了東京城中的一大特色。

  但宋守約在這時候卻是沒有板著慣常的棺材臉,反而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已經是三更天了,可天子仍未入眠。自己年歲大了,睡眠少點無所謂,但趙頊的身體本就不算好,再熬夜下去,說不定就要病倒。

  他沒有理會趙頊的詢問,反而勸諫道,「官家,橫山那裡,韓相公已經籌畫妥當,兵精糧足,領軍的種諤亦是老於兵事,已是萬全之備,官家勿須憂心。還是早點歇息去吧,明日還要上朝。」

  趙頊嗯了一聲,卻還是沒抬頭。

  能否控制羅兀,將決定橫山的歸屬。即將開始的一戰,也便決定了西夏的國運。此前的歷次小規模的戰鬥,都是以大宋一方獲勝而告終。一次次的勝利,如同吹氣球一般把趙頊對軍隊的信心給膨脹起來,一戰定乾坤,這樣的誘惑,是趙頊所無法抵抗的。

  方方面面都考慮到,趙頊自問已經做到了最好。鄜延那裡,擁有最為精銳的將領和軍隊,擁有足夠的糧草儲備,而韓絳並不以此自得,對每一方面都要求做到最高,基本的兵糧不提,對軍中醫療也是極端的重視……

  「對了。」趙頊像是想起了什麼,「李舜舉,今日是誰在中書值守?」

  一直隨侍在天子身邊,如幽魂一般站在殿中一角的李舜舉站了出來,「回官家的話,是馮參政。」

  「你去問問馮京,韓岡何時能到。一旦韓岡抵京,就讓他越次覲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1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8章 大樑軟紅驟雨狂(九)

  【第一更】

  西北大戰即起,東府政事堂和西府樞密院為了能及時處理緊急軍情,依故事都會留下一人值守。

  今日東府中有參知政事馮京值守,李舜舉奉口諭匆匆而來。中書的館舍中,也有著讓人睡覺的房間,李舜舉本以為馮京會在內間小睡,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坐在燈下讀書。

  馮京起身拜禮之後,肅立在李舜舉身前,聽著天子的近侍把上諭傳達。但接下來的情況,卻不是馮京下拜接旨的慣常戲碼,而是一動不動的站著,雙眉向危險的角度上挑,眼中怒火隱隱燃起。

  李舜舉心中咯登一下,知道事情不對了。

  「不知韓岡究竟是何方人氏?」馮京慢吞吞的開口。。。緩慢的語調中,明顯的參雜著大量憤怒的成份,「是哪一路的監司,還是緣邊要郡的守臣,又或是有緊急軍情需待他面稟天子?」

  這下輪到李舜舉低頭:「……是秦州緣邊安撫司機宜。」

  「秦州緣邊安撫司的王韶不是來過了嗎?天子難道沒見他,又要見韓岡作甚?韓岡區區一個選人,非是因功進京,只是調任而已,連覲見都不夠資格,何談越次?究竟有何先例故事?」馮京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砸向李舜舉,不經意的卻透露了他對韓岡的瞭解。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天子這大宋只有一個,每天能接見的人數也是有限,而想要見到天子的臣僚,卻數不勝數。。。所以面聖的機會,是人人爭搶。為了平息這樣的紛爭,便有一份順序表排了下來,哪一天,該誰人入對,都有定數。但天下間總有突發之事,總會有人有實際需要,必須要儘快見到天子,所有就便有了越次入對這一說法。

  不過大家都在排隊,你想插隊總得有個讓人信服的說法。故而有資格打破次序的,要麼是要有足夠的身份地位——普通的監司官和州官還不夠資格,必須是要郡、要路的守臣——另一個,就是身負緊急軍情,備天子詢問,而韓岡,兩個都不是。

  「……」李舜舉沉默著,就算想說話也不敢開口,他只有傳話的資格,公事上沒他插嘴的份。。。

  馮京居高臨下的瞥了李舜舉一眼,重重怒哼一聲,顯是怒氣仍在,但口氣已經和緩了下來,「如今依序等待面聖的尚有百人之多,皆是身荷軍國重任。韓岡不過一偏鄙小臣,卻能躍居眾人之上,有乖常理,必會惹來議論,對韓岡本人也非是好事。他連京朝官都不是,僅僅是個選人。雖是小有才智,薄有微功,但越次覲見,獎譽過甚,豈是周全之道。你回去回復官家,朝堂之事,祖宗自有成法在,當依此而行,陛下諭旨,臣不敢奉領」

  馮京冷冷的拒絕了天子的諭旨,說是為了維護朝廷慣例,但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對王安石的反感。馮京並不是新黨一派,他升任參知政事,本就是趙頊秉持歷代宋帝處理朝堂政局時,所慣用的『異論相攪』手法的結果。。。

  韓岡來自秦州王韶門下,很明顯就是王安石一派。今次天子連夜點名要讓他越次入對,馮京怎麼想都是有人為了他在天子面前說了話。在馮京看來,韓岡這等新進逢迎之輩,如同見縫就鑽的蒼蠅,實在讓人很難對他們升起好感。

  馮京不想看到韓岡壞了朝堂上的規矩,沒有理由為了一個選人,而改變維護朝廷秩序的成規。又非地方主帥,又非軍情在身,這樣的地位,實在讓人看不到他越次入對,在天子面前能有什麼作用。將天子的口諭丟在腦後,馮京決意維護朝廷秩序。

  阻了天子無視朝規的口諭,馮京也有了點淡淡的自得,『幸好是我,若是王禹玉【王珪】聽了,肯定不敢有所推搪。。。』

  馮京不把聖諭當回事,李舜舉也不敢多話,這樣的事多了去了。莫說口諭,就是天子親筆寫的手詔,被宰執、兩制打回來的情況也是常見。

  宰執們處理的決議,天子若是反對,便會被一通拒諫的指責給淹沒。反倒是天子詔令,宰執們看不順眼就可以不加理會,皇帝也沒轍——幾乎所有的詔書前面,題頭都是『門下』二字【注1】,其含義就是詔書必須經過門下省的審核,才擁有頒行天下的權威。這一條例從唐時,一直傳到宋朝。如今中書、門下兩省合一,並稱中書門下,也就是政事堂。。。

  故而馮京拒絕趙頊的口諭,他是理直氣壯。

  李舜舉哪有說不的資格。本朝的內宦,大約是歷朝歷代以來最沒有地位的。完全沒有漢時十常侍把持內外朝政,更不似唐時的神策中尉,想換皇帝就換皇帝。朝中內外事,宰相無處不可干預。他們這些內侍,如果惡了宰執或是那裡讓言官看不順眼,一封彈章上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們。

  躬身應承下來,李舜舉就要回去覆命。可馮京忽而又叫了一聲,「等等……」

  李舜舉連忙轉了回來,聽候馮京發落。

  「李舜舉,你此時奉天子口諭過來,難道官家現在還沒有就寢?」

  李舜舉一呆,心道馮京怎麼說起這事,但還是得老實回答:「官家的確還沒就寢。。。」

  馮京雙眼重又泛起怒意,厲聲喝罵:「如今已是三更天後,官家卻尚未安寢。你身為天子近侍,如何不加以勸誡?」

  李舜舉低聲回道:「官家在武英殿中,與宋殿帥商議軍事,下官不敢打擾?」

  「天子行事不當,難道你們就不能規勸?就看著官家中夜不眠?傳到宮外,外人不知天子勤政,反倒以為官家耽於嬉樂……在這樣下去,太皇太后和太后還能看得過去?是不是得換一個敢說話的跟著官家」

  馮京疾言厲色,李舜舉嚇得不敢抬頭,連聲請罪。。。

  而拿著李舜舉發作了一番,馮京瞪了一下眼,把他趕了出去。

  李舜舉如逃命一般急匆匆的走了,馮京猶有餘怒,端起杯中冷茶一飲而盡,又重重一聲把茶盞頓在了桌上,『這王介甫,前日任用新進之輩,好歹還是進士出身的京朝官。現在韓岡不過一選人,素無重名,又無出身,竟然還讓他越次入對。真是越來越過分了』

  ……………………

  韓岡並不知道自己倒楣的被誤傷了,兀自安然入睡。

  抵京後的第二天,是冬日裡最受人歡迎的無風的晴天。。。當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稜,射入室中的時候,韓岡已經醒來。離開溫暖而讓人留戀的被褥,起床後,他匆匆梳洗了一番,吃過早飯,跟王韶說了幾句,便起身前往中書等候發落。

  韓岡是奉了中書的命令,從秦州趕到京城的。他現在已經知道,這是因為王安石是想把他調去鄜延幫著韓絳。但昨天跟王安石鬧了一點不快,韓岡便想著要怎麼拒絕這個讓人麻煩的任務。

  韓岡並非朝官,也不用趕在上朝時去宮中。他要去的中書門下,只有朝會之後,才會正式開始辦公。慢悠悠的騎著馬抵達宣德門前,偌大的廣場是空空蕩蕩。拿著中書發到手上的文字,順利的從右掖門進宮,韓岡直往中書省的館閣行去。。。

  通過中書省的一名公吏呈了名進去,跟一群同樣等待宰執召見的官員們一起,韓岡在門廳處坐起了冷板凳。他在這些官員中顯得很年輕,不少人都多看了他幾眼。

  等了許久,韓岡只見門廳中的官員越來越多,卻就是不見有人被召進去。

  「今天怎麼這麼慢的?」有人低聲抱怨起來。

  有人消息靈通:「政事堂裡現在人手少,王相公今天又被留中,如今政事堂中只有馮大參一人。」

  眾人恍然。如今政事堂中,名義上有兩名宰相,一名參政,但眼下韓絳在關西,王安石今天朝會後又被天子留在崇政殿中,只有馮京一人處置公務,當然快不起來。

  「王禹玉不是已經任參政了嗎?怎麼他沒來?」

  「王禹玉前日才上了第一份辭表,至少還要七八天才能成事。」

  王禹玉就是擅長以金玉為詩、人稱至寶丹的王珪。他已經被內定為參知政事,現在正處於辭讓名爵的階段。等到辭個幾次後,才可以正式的擔任一國副相。

  韓岡就一旁靜靜傾聽這群官員閑極無聊的談論著朝廷上的各種傳聞,時間一點點的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一名中年公吏走進門廳。

  廳中頓時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看著這名公吏。

  「秦州韓岡。」公吏叫著韓岡的名字。

  韓岡應聲而起。

  「請韓官人跟小人來。」公吏的聲音平靜得毫無起伏,轉身便要往裡去。

  韓岡微微一愣,周圍突然尖銳起來的視線彷彿如針一樣刺著皮膚。正常情況下,普通官員都沒有單獨謁見宰執的資格,必須跟著七八個官員一起去拜謁。他剛剛得罪了王安石,現在卻還單獨叫進去,難道他還如此看重自己?

  「只有我一人?」韓岡追上去問道。

  中年公吏沒有回答,只是重複道:「韓官人,請跟小人來。」

  注1:無論唐宋,詔書的開頭都不是『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而是『門下』。若是看到唐宋時的歷史劇,有哪人讀詔書讀出了『奉天承運』,就可以笑一笑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2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9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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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跟著那名公吏,行走在樓閣之間的廊道中。擦身而過的官吏,許多人手上捧著一卷卷的公文,都是腳步匆匆,以著近乎小跑的步子,無暇旁顧,彷彿有人拿鞭子在後面趕著他們。

  中書省的樓閣還是那副破破爛爛的樣子,比起外面的酒樓要差了許多。韓岡前次上京,雖然沒有進來參觀,但從門前經過去流內銓時,他不禁為宰執們的艱苦樸素而驚歎不已。如果有外人來到這裡,應當很難想像,這就是當今世界最為繁榮的一個帝國的行政中樞所在。

  天子平常要修宮室,一般都會被朝臣們罵上一通。。。不過官員們就沒必要由此顧慮,天子就算說些酸溜溜的話,誰也不會放在心上。但修好後自己享受不上,也便沒人願意多事。說起來,只有胥吏在會在一個衙門中待上幾年、十幾年,甚至一輩子,相信他們應該想有更為舒適的工作場所。只不過,不會有人去徵求他們的意見。

  韓岡被人領著,走了大約有半刻鐘。最終抵達的並不是最後面的主殿,而是隔鄰的一棟人來人往的偏閣。走到這裡,韓岡心中也有了些數。所以當他被帶到章惇面前時,並沒有感到任何詫異。

  「韓岡拜見檢正。。。」

  「玉昆,別來無恙。」

  章惇如今擔任的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如果拿後世的職位來比較,應該算是國務院辦公廳主任……在吏、禮、戶、兵、工、刑六部全都成了擺設的情況下,章惇眼下的職位,應當更為重要一點。只是他的官品還是不夠高,依然是綠袍,並沒有能像王韶一樣被特賜五品服色。不管怎麼說,章惇現在所做的工作,只能用位卑權重四個字來形容。

  與韓岡相見,章惇表現得很親熱,寒暄了兩句便拉著他平坐下。讓人送上茶水,斥退了廳中人眾,擺出了要長談的架勢。

  韓岡看著閣外小院中,忙得恨不得長出四條腿的胥吏們,也不避忌的直言問道:「檢正,你這一職事務繁蕪,千頭萬緒,是怎麼有閑坐下來喝茶的?」

  章惇笑道:「玉昆你是白擔心了。。。不妨事的,我這裡的事自有下面的吏員和各房檢正官去做」

  韓岡皺起眉頭,為章惇擔心起來:「萬一有人見檢正你行事闊達,升起了不軌之心,又該如何是好?」

  「以我的手段,自不會讓他們有機會作出不軌之舉」章惇對韓岡的擔心毫不在意,他抬頭很自負的說道:「大凡役人者,授其法而觀其成,苟不如法,自有刑律候著使人可盡其才,吾當為之。。。底下的瑣事,便由他們去做。吾只需做一監察,又何須事必親躬?當然能有空喝茶閒談。」

  章惇的一番話,讓韓岡有會於心。他讚道:「如果在下說檢正疏其小節,執於大略,乃是宰相氣度,不知算不算奉承?」

  章惇聞言,頓時放聲大笑,「玉昆之贊,吾當仁不讓。宰衡國事,吾之所欲,也是遲早之事」

  章惇絲毫不掩飾他的野心,韓岡也不免要佩服他的自信。宰相一職,開國以來,也不過幾十人坐上去過。就算是一榜狀元,能做到宰相的,也不多見。乃是人臣的巔峰,不是那麼容易爬得上去的。。。韓岡雖也是有心於此,但現在還做不到章惇這般能放聲豪言,這其中,並不僅僅是性格上的差別。

  又說笑兩句,章惇終於跟韓岡談起正事。他收起了笑容,正色對韓岡道:「其實今次中書發文招玉昆你上京,主要還是天子想見玉昆你。你在過去立下的那些功勞就不提了,天下間,弱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績的也就玉昆你一人。你的名字,早已讓天子記下。現今連韓子華都上表要用你,官家當然想見你一見。」

  章惇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看了看韓岡,卻見這位年輕人仍是一副從容淡定的微笑,不見任何情緒上的波動。。。章惇不由得有幾分佩服起韓岡寵辱不驚的氣度來。換作其他官員,聽說天子一直看重自己,趕著要召見,怕都是要涕淚橫流、激動不已了。

  又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言辭,章惇方才道:「不過玉昆你昨夜在王相公那裡,把話說岔了。對橫山的事指手畫腳作甚,冷水也不是你該潑的。」

  「事關國事,不能欺瞞。」韓岡很堅定的搖了搖頭,但又很坦陳的說道,「不過這也是下官不想離開秦州的緣故。」韓岡自知他的一點小心思,畢竟瞞不過明眼人,還是直言為上。

  「我知道因為有王子純【王韶】在,加上你在河湟的心血,所以才不想離開秦州。。。可你要看看是誰對你說話王介甫韓子華兩名宰相都要你去延州,你還推搪什麼?讓你去延州,就去好了,把療養院辦起,將傷兵們照管好,其他的事何須你操心?功勞不會少你的,有過不會攤到你身上。你以為天子和王相公對你的看重是句空話嗎?即便橫山那邊,最後結果真如你所說,也不過連帶著吃點排頭,最多降一官,轉眼就會升回來,甚至能超遷一官補償玉昆你何必把話說得那麼絕?」

  章惇近乎推心置腹的一番話,讓韓岡有些感動,但他並沒有半點後悔,他相信自己的決定和判斷——韓絳必敗無疑——只要這一點確定,不論王安石現在怎麼想,只要最終橫山戰略宣告失敗,那麼最後的勝利必然是他韓岡的。。。

  「不如此,不足以證明下官對橫山戰事的看法」

  章惇深深盯了神色堅毅的韓岡一眼。無奈的搖起頭,歎起氣來:「現在說什麼都遲了。王相公已經發了狠,延州,玉昆你還是要去;功勞則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後就不會算給你;還有覲見天子一事,也一起沒有了。」

  韓岡的臉色這下終於有點變化了。人心當真難以預料,韓岡的確是沒想到王安石竟然還會耍小孩脾氣。現在王安石硬是要他去延州,加之韓絳的兩本奏章還在天子案頭上,兩名宰相一齊用力,這個任命想推掉都難了。。。

  「其實王相公雖然有些火氣,倒也沒真的阻攔官家召見玉昆你。昨天三更時,官家還特意遣了內侍到中書來。說是要中書候著,等你入京,就即刻安排你越次入對。」章惇抬眼看了看韓岡,又歎著:「不過當值的馮當世給擋回去了」

  韓岡將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夜半傳諭,這實在太過了一點。這已經不是受寵若驚的問題了,要是沒被馮京擋回去,那自家可就是成了眾矢之的。禦史台裡的台官們,說不定就要盯著他韓玉昆,也好來完成每月的功課了。。。

  可以算是逃過一劫,韓岡倒也有著一點感謝馮京的意思:「馮大參之剛直,著實令人敬佩」

  「剛直?」章惇不屑一笑,不只是針對韓岡的話,更是為了他對馮京的評價,「對上天子的時候,自然人人都會剛直。不過一點小事違了天子之意,難道官家還能降罪他這個執政不成?沒後果的事,誰還會怕?平時的馮當世,可不是這副模樣。玉昆你也是出自陝西,難道不知他的那個匪號?」

  韓岡抿起了嘴,想笑。馮京的那個見不得人的匪號,他轉在嘴邊,倒也沒有刻薄的說出來。金毛鼠相貌出色,但可就人品堪虞。在京兆府任上,貪得城中商家雞飛狗跳——這也難怪他,商人出身,對錢財的確是看重了點。說起剛直,能讓俞龍珂和瞎藥都求著要賜姓包的包拯包孝肅可以算,馮京可就遠遠不夠資格。

  一名吏員這時在院外叫了一聲,等章惇招了手後,就匆匆上廳來,把他手上的一份公文交給章惇,「延州軍中急報,還請檢正查收。」

  章惇接下了,看了眼火漆的完好程度,便點頭應了。

  吏員匆匆離開,韓岡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的疑問越來越高漲,「軍情為何不遞到樞密院,怎麼送到中書來了?」

  「因為陝西、河東宣撫司是由韓子華親領,天下間沒有宰相要向樞密院報備的道理。別的都能讓,但權位之別,卻容不得一點他人沾染。延州的文字都是先發回中書,再由中書依照事宜緩急,決定是呈交天子,還是轉給樞密院。」章惇弄開火漆,隨手翻了翻,招了遠在院中守候的小吏過來:「抄寫之後,轉交西府。」

  見章惇臉色變得沉重起來,韓岡心中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綏德城中,兩萬大軍已然點集,箭在弦上,隨時便會引弓而發。」章惇完全沒有對軍事情報保密的念頭,看到剛剛自關西而來的韓岡,也不覺得有必要向其隱瞞剛剛收到的情報。「對了,玉昆,還沒問你為何對橫山一事這麼不看好?光是羅列出一些困難,應當不至於讓你望而生畏」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3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9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二)

  【這個應是昨天的第三更,現在補上。】

  韓岡聽見章惇發問,卻也不便把自己的真實理由說出來,想了想,只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一下。

  「凡事分陰陽,陰陽皆否,內外皆困,便無一事可成。如韓相公統軍攻橫山。昨日在王相公府中所言諸事皆為外因,至於內因,則是韓相公禦下不正,大損軍心士氣其中尤以環慶一路為甚」

  章惇臉色一變,沉聲追問:「這話怎麼說?」

  韓岡便把他經過關中時的一番見聞,還有漢番兩軍之間的險惡關係,都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韓相公不能秉公而斷,讓軍心怨艾沸騰。。。天時地利人和,這其中有哪一條韓相公能對西賊佔上風?」

  「吳逵?……廣銳軍的……」章惇仰頭想了一陣,對韓岡道,「玉昆你所說邠寧廣銳軍都虞侯吳逵,在前兩天宣撫司送來的急報中,已經被下獄收監了。」

  「怎麼會?」韓岡大吃一驚,他瞪大眼睛,「前日過長安京兆府時,下官尚與其同路,那時尚且安好。怎麼下官才上京,這吳逵下獄收監的公文就已經到了?」

  「陝西宣撫司的公文,全都是走得急腳遞。日以繼夜,千里一日而過,從京兆府至東京,不過一千多里地,一兩天就能走完,可比玉昆你一程程的乘驛馬走上十幾天要快得多。。。」章惇起身,從擺在桌案旁的架閣上翻出了一份公文來。打開來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果然就是這一份」再看看寫在公文最後的標識,「看時間,是五天前的事了。」

  他轉回來,把手上的公文遞給韓岡。韓岡連忙翻閱著這份前線急報,越看越是覺得火大。上面說,吳逵曾與王文諒同出寨,共擊一賊。但接戰時,連呼吳逵不至。並說吳逵『扇搖軍士』,謀圖不軌。因此將吳逵下獄。這其中每一條罪名,都要治吳逵於死地。

  「王文諒這蕃人,分明是挾怨報復。」對急報中羅列的罪名,韓岡決計不信。若是真有其事,當日在道左客棧中,兩邊爭執起來的時候,王文諒怎麼不說出來?

  章惇這時從腦海中搜索著記憶,王文諒這個名字,有好幾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過,「關於王文諒與從官爭執,尚記得好像還有一個趙餘慶,是個蕃官……」

  韓岡點點頭,他也是記得:「就是被王文諒說成是約期不至,以失期的罪名下獄的趙餘慶?」

  「對」章惇一拍桌案,他終於全想了起來,「官家當時曾親下手敕,詔釋這名蕃將,讓他戴罪立功。。。但韓子華卻還遞了好幾本奏章回來,說是要嚴加處置,以正軍法。不過因為官家的堅持,所以最後趙餘慶還是被放了。這件事裡,延州、開封之間文字往來好幾次,因而我還記得。。。」

  韓岡搖頭歎息,「王文諒仗著韓相公對他的信任,恣意妄為。趙餘慶之事,已經難以查清真相。但王文諒與吳逵不合,以至於差點大打出手,在下是親眼看到的。想不到以韓相公之智,也不免被王文諒這蕃人所矇騙。想那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甚高,所以他才會給吳逵加上一個『扇搖軍士』的罪名。」

  章惇很清楚朝廷對武人的顧忌和偏見,「如果這一條坐實,吳逵當會被一正軍法了。」

  「本來就是子虛烏有之事,但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甚高,說不定會弄假成真……」

  章惇沉吟起來。。。他現在已經開始支持殺吳逵了,至少不能讓他繼續留在環慶。這樣威望甚高的將校,又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一旦有了反心,就會很危險——過去多少兵變都是由此而來,由不得章惇不擔心。

  不過,最終他還是輕輕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他能干涉的事。

  韓岡看破了章惇的想法,他問道:「關於吳逵和王文諒之間的糾葛,檢正還有王相公應該不會跟韓相公提吧?」

  章惇笑了一聲,卻不回話。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沒必要說得太清楚了。韓絳在外領兵,王安石只會全力支持,卻絕不會插手其中。別說吳逵的一點冤屈,即便韓絳本身有什麼問題,在即將展開的大戰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韓岡也清楚這一點,暗暗歎息,「想不到還是得去延州。」

  章惇則讓韓岡放寬心:「玉昆你可以放心的去延州。如果今次戰事真的一如你事前所料,最後是損兵折將勞而無功,王相公必然會代玉昆你在天子面前分說明白,絕不至於降罪於你。」

  王安石的人品,韓岡還是信任的。有王安石在宮中為自己緩頰,就算韓絳大敗而歸,對自己來說結果還是好的。但若是韓絳得勝而歸,那他可就要丟臉了——王安石或是韓絳不會真的一點功勞都不給他,可如同丟下來的骨頭一般的功賞,比起責罰更讓人難以接受。。。

  也幸虧韓岡對於自己的判斷,有著決不動搖的信心,才能微笑著向章惇表示感謝。不過他還是有些無奈,他今次來中書,可不是為了聊天的。

  章惇像是看透了韓岡的想法,笑道,「王相公不到午時不會從宮裡回來,就算回來,事情也不會少,你的事也不會有空處置。馮當世那邊,玉昆你也不必去見,他好像一直都不喜歡你。直接就在這裡幫你把召令給繳了。……還有,玉昆你既然不想跟韓子華那邊有瓜葛,我會幫你再勸一下王相公。將你去延州的職司改為臨時的差遣,原本在秦鳳的職位都不會變動。這樣玉昆你應該可以放心了吧?」

  章惇這也算是為韓岡盡心盡力著想了,不管他實際上是有什麼打算,但從受到幫助的方面來說,都是值得感謝的事。。。韓岡遂重新起身,向章惇鄭重行禮道謝。

  章惇很看好韓岡,難得的經世濟用的人才,文韜武略皆有所長,而非是只懂得說嘴的清談之士。章惇對前途有著自己的一份考量,光是跟在王安石身後按部就班的晉陞,滿足不了他。而在他的計畫中,韓岡可是一個很重要的助力。

  一番深談之後,又訂下了晚間的樊樓之約。原本章惇是要讓路明去請韓岡,誰想到韓岡今早就送上門來,便也一併說了。

  韓岡被章惇送了出來,而且是一直送到了院門外。。。見著章惇下了門前石階,與韓岡殷殷告別,周圍中書門下的官吏們都嚇了一跳。

  在一般人眼裡,章惇這位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素來自負才高,都是倨傲無比,極少看得起人。能讓他出門相送,一個月也不一定能有一個。

  「那個究竟是誰啊……」

  「傻了吧,這都不知道。天子昨夜要見,被馮大參堵回去的那位。」

  「天子要見?難怪章檢正這麼看重他。」

  「到底他立了什麼功勞,讓天子都要趕著在夜裡傳諭?」

  「不知道前些日子上京來的那群蕃人嗎?都是他幫著王韶給捉來的。。。」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章惇視線橫掃了過去,臉色微沉。顯然對這些緊咬耳朵根子卻不去做事的胥吏們有些惱火。這群胥吏都是在中書門下混跡多年,論起察言觀色的本事,比起一般的官員都要精深許多。被章惇一瞪,情知不妙,便立刻卷堂大散,轉眼周圍就不見人跡。

  「檢正果然禦下有方。」韓岡不禁讚了一句。

  「還是多虧了玉昆你,加俸一議,讓這等小人都轉而擁護新法,使喚起來也順手了許多。否則就算上面推行,底下人給你做手腳,照樣什麼事都做不成」

  「並非在下之功。動嘴容易,動手才叫難。在下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真正讓新法得以推行,讓衙中胥吏俯首貼耳,當是靠著王相公和檢正的一番心血。」

  章惇笑了一笑,不再多言,與韓岡拱手告別。韓岡在章惇招來的一名胥吏的引領下,沿著剛才進來的路,向外走去。

  走上繁忙的廊道,韓岡回想著方纔的一席話,其中章惇示好之意溢於言表。在韓岡看來,光是一個父親的救命之恩,不足以讓他如此慇勤——劉仲武也是救了章俞的一人,而且是主力,但現在他卻還在偏僻深山中的者達堡內數星星呢今次也不見章惇提起他。

  即是如此,那就是章惇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了。作為一枚棋子,有被人爭搶利用的資格,也算是值得欣慰。越是重要的棋子,其位置就越是牢固。王韶、韓絳、王安石,還有現在的章惇,都看重自己的才能,韓岡至少不用擔心他會被人當作棄子。

  不過韓岡還是喜歡做棋手。在古渭,韓岡雖然地位不比王韶、高遵裕,也算是棋手中的一員,不過到了京城,就只是一枚棋子。一邊做棋子,一邊則也是棋手,兩邊的身份並不矛盾。前次韓岡來京城,就出手幫著王安石下了幾步,今次局面雖已與前次有別,但他也照樣能做出一番事來。

  韓岡微笑著,和煦如春的笑容中,看不到半點他心中的陰寒。韓絳既然一個勁要他過去,那就去延州親眼見證一下,見證自己的預言究竟是如何得到實現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4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9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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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岡趕在午時前回到居所。王韶他這邊正好送人回來,看到韓岡,便是有些驚訝:「玉昆,怎麼回來得如此之早?」

  「已經是午時了」韓岡看了看天色,提醒王韶道。

  「午時算什麼?去中書等差使,不到申時哪可能能回來?」王韶可能是有著一段不願去回想的苦難過去,兩句話裡就透出了他對中書門下的舊怨。「大概是玉昆你得人看重吧,王介甫和馮當世你見到了哪一個?」

  「都沒見」韓岡搖起了頭,這兩位她也不想見,「只跟章子厚說了兩句話。。。他那邊幫我們把事都辦妥了,王相公也不會特地再招下官去。至於馮大參,他當是不喜見到下官。」

  王韶聽出了韓岡對馮京好像有些看法,但他沒心思追問這些小事,而是問著更為重要的一件事:「還是要去延州?」

  韓岡搖了搖頭,「怎麼都推脫不了了……」

  「……苦了玉昆你了。」王韶的歎氣聲中滿是無可奈何。

  雖說韓岡在王安石面前,給自己的推辭找了諸多借口,王韶也明白韓岡至少有大半的理由,是因為他更為看重河湟之事。對韓岡的忠誠,王韶深為感動。韓岡可是放棄了在宰相面前賣好的機會——而且是兩名

  王韶另外還擔心韓岡離開後,會給新成立的通遠軍帶來什麼變數。。。這一年來,河湟開邊能如此順利,連番大捷,韓岡的功勞絕對是佔到了很大的一塊份量。韓絳強行把韓岡調走,這是明擺仗勢欺人,王韶就算已經認命了,也免不了一肚子的火氣。

  「……關於調任延州之事,章子厚已經說了,這僅是暫調而已,不會在鄜延久任,不久還是會回本職。」

  「章惇沒這本事,王介甫也不可能虎口奪食韓絳若不答應,天子也挪不動你。」王韶搖頭不信,但他又想了一想,卻是恍然大悟,「是韓絳在延州留不久」

  得王韶提醒,韓岡只慢了一點,也便明白了為什麼章惇能說得那麼肯定:「不論橫山得失與否,韓相公都不會在延州久留,長則一年,少則半載,就會回京——從沒有宰相長久在外領軍的道理,就算天子不擔心,言官也會找機會說話。。。屆時韓相公一走,下官就可以回古渭……不,是回通遠軍了」

  韓岡和王韶正在說話,這時李小六從韓岡的小院跑過來。韓岡向王韶告了罪,過去問李小六,卻道是路明前來拜訪,並帶了章惇的請帖而來。

  關於章惇要在樊樓擺宴的邀請,前面在中書的時候,韓岡已經聽章惇親口說了。。。不過路明帶著章惇請帖親來,顯得更為鄭重。

  韓岡轉身要向王韶告辭去見客,不過王韶卻道:「是當日與玉昆你一起上京的路明?……前次二哥進京,也跟他見過面,得了許多指點。也該見他一見,謝上一謝。」

  路明很快被領了進來。王韶端坐著,韓岡則起身相迎,「明德兄,別來無恙?」

  路明當然無恙,境況甚至比當初要強上十倍。

  才一年不見,他的氣象大不同於從前。原來一身的窮酸措大氣消失無蹤,現在是紅光滿面,如麵團一般發起來的一張臉,把皺紋都沖淡了許多,竟變成一個略顯富態的官人模樣。。。

  路明在兩人面前拜倒行禮:「有勞韓官人掛心,在下這年來一切安好。」他又看向王韶,問著韓岡,「韓官人,這位是否就是大破西羌、威震邊陲、名震天下、引得天子垂顧的王子純王安撫?」

  路明會說話,馬屁拍得也好聽。王韶自昨夜聽到噩耗時起,就變得木然的一張臉,終於鬆懈了下來,微不可察的笑了一笑。他今次上京升了正七品的左司諫,不過安撫使比司諫聽起來還要高一些,路明便是往高裡喊去。

  倒是韓岡,一直以來他在官運上,跟王韶相比算是比較背時的。。。儘管韓岡自入官後一年三遷,其進速已經足以讓人目瞪口呆,可比起他的功績,仍是不免要使人歎一聲朝廷刻薄。韓岡今次上京,預定之中是要進宮面聖,依例必然是要特旨遷官,為了能讓天子親自加官,以收買人心,所以在渭源之役的封賞名單上,也就沒有他的份。但現在韓岡因故見不了天子了,他這一場辛苦,卻什麼都沒換到。

  對於自己的運氣,韓岡也沒了什麼想法,只盼著皇帝能記得他在這方面吃了虧就行了。

  路明與王韶見過禮,寒暄了兩句,從袖中掏出兩份請帖來。看寫在信封上的收信之人,不僅有著韓岡的名字,而且還沒忘了王韶——章惇是準備將韓岡和王韶兩人一起請到。。。

  「路明受章檢正所托,帶了這兩份請帖來。今日入夜後,在樊樓之上,已經備下了一席水酒,懇請安撫和韓官人勿要推辭。」

  王韶和韓岡同住驛館中,如今是炙手可熱,多少人正愁找不到跟王韶拉上關係的途徑。章惇既然要擺宴,他的請帖沒有只發給韓岡,而不給王韶的道理。

  王韶將請帖展開了看了一看,裡面的文字當然不會像路明說的那麼沒有一點文采,王韶看了之後都不免默默點頭,難怪能兩次考上進士。當下就在韓岡這裡拿了紙筆,隨手寫了回覆,讓路明待會兒帶了回去。。。他準備去一趟,與章惇多多拉近關係。

  韓岡也寫了回書,正式的謝過了章惇的邀請。今日章惇辦席,他和王韶算是主賓,而路明提不上筷子,照規矩多半會再找個朋友來。

  聽說章惇跟開封府的推官自少相交,情誼匪淺,如果有章惇能把這位推官請來。韓岡倒是很期待。

  ……………………

  周南的閨房中,沒有金玉之類的俗物,只有少少的幾件素雅的裝飾。

  橫闊只有一兩丈的房間中,有著一床、一桌,一張古舊的梳妝台,還有一個只容兩人並坐,中間架著矮几的短榻。。。一張古琴橫放於榻前,沉黑色的附足棋墩連著兩隻棋盒則堆在短榻一角。方枕邊有著一卷柳屯田的詩集,而一張煙鎖重樓的畫卷,則是掛在素白的牆壁上。雖然落款的李公麟非是當世名家,但出自今科進士的盡心手筆,也正證明了周南的魅力。

  靜謐的房間,碎檀木陰陰的燃燒著,淺淡的香煙,從獅耳螭紋的獸頭綠釉香爐中徐徐騰升而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讓人的心神全都變得平和了起來。

  周南對著鏡子,用墨筆輕輕描著眉線。原本就是不描而翠的纖秀雙眉,被墨筆劃過,便把更加惹人心動的線條,用筆畫勾勒出來。

  周南瞧著鏡子裡面的自己描好的雙眉,左望望右看看。。。作為東京城中屈指可數的花魁行首,若是不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那就實在太丟臉了。

  一名四十餘歲、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推門走了進來,圓潤豐滿的身材甚是惹人注目。只不過也許是為了遮去皺紋,臉上的脂粉便用得多了些。紅紅白白的,像極了用摻了丹砂的石灰抹過的牆壁。這一位,家中排行第一,人稱許大娘。二十年前是教坊司中有名花中魁首,現今則成了教坊司的教習,管著周南和其他十幾名官妓。她的這個身份,如果是在民間青樓,也就是老鴇了。

  周南從鏡中看到許大娘進來,便站起身,冷冰冰的喚了聲:「娘。」

  周南的冷淡讓許大娘微微變色,但很快她又擠出笑容:「今天秦二官人可能會來,南姐兒你就留在家裡,哪裡都不要去了。」

  周南彷彿沒有聽到,絲毫也不加理會,重又對著鏡子坐了下來。今夜的妝容才做到一半,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她還想著在情郎面前做到最好。

  拈起一片來自杭州的胭脂餅,淺淺的在掌心抹了一層,白玉一般細膩的掌心因胭脂而染上了暈紅,這樣的紅,就是等待情郎的妙齡少女臉上才會擁有的顏色。一點也沒有許大娘臉上用來刷牆的紅色那麼粗俗。

  只是看著滿手的紅,周南想了一想,又把胭脂都收下來,手很快也擦乾淨了。當今世人,喜歡濃妝的甚多。多有將胭脂粉如抹牆一樣厚厚的擦上臉頰,雖然不比唐時宮女,太過濃烈的裝束弄得洗臉後,盆中都是鮮紅一片,周南不喜這樣的妝容。她一直都是淡妝,甚至素面朝天的時候都有。只不過今天還是要花一點妝,不能讓人以為她是個沒有受過正確教導的土包子。

  也不理睬正瞪著自己的許大娘,周南信手抽開梳妝盒上的一個小抽屜,裡面的放著一件只有掌心大小的龍鳳磁盒,封在上面的金漆紙證明了這是出自於官造的器物。揭開磁盒上的封條,打開蓋子,一股丁香混著藿香的味道散了出來,裡面盛滿了丹紅色的口脂。

  探出嫩如蔥管的手指,周南輕輕抹起一層脂膏,塗在了嘴唇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5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9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四)

  【沒能如約把欠下的兩章補上,這裡要說聲抱歉。不過不會忘的,肯定、一定、必定會補上。】

  京城的冬天寒冷乾燥,一不注意,雙唇就會開裂。如今的京城中人,就算是平民百姓,到冬天都會弄點牛油或牛骨髓製成的口脂來抹唇。不僅僅是女兒家,就是男子也在使用。香氣馥鬱的油膏不但能保護雙唇不受冬風侵襲,其香味也能給人以好感。

  本來世間男人用的都是無色的口脂,但後來許多京中的浮滑浪子和不學無術的衙內,甚至用上了女兒家專用的紅色口脂,來妝點自己。周南對這樣畫著女妝的慘綠少年絲毫沒有好感,甚至覺得噁心,而文武雙全、英氣勃勃的韓岡,行事又體貼,才這般容易扣動了她的心弦。。。

  許大娘心浮氣躁的瞪著周南不緊不慢的動作,胸口一起一伏,彷彿颱風降臨前的洶湧波濤。最終她還是勉強收起怒氣,柔聲上前陪著好話:「乖女兒啊,今次就別鬧了。要是秦二官人來了怎麼辦?他可是從來只點你來作陪」

  周南毫不理會口脂被輕輕抹在唇上,粉色的唇瓣一點點的被豔紅所掩蓋,輕輕抿了抿小嘴,鮮紅欲滴的雙唇如櫻桃般誘人。只見周南回身說道:「今次下帖的章官人是中書五房檢正公事,王相公的心腹戚裡。既然他,哪能」

  許大娘終於忍不住了,尖叫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那可是雍王也不看看你那個剛剛做官的窮措大,跟雍王哪裡能比?」

  拿起梳子的手抖了一下,周南的心一陣陣抽緊,的確,跟天子的弟弟比起來,韓岡的地位的確差得太遠。。。要不是昨日墨文帶回來的消息,周南此時已經絕望了。

  不過現在有著韓岡的承諾,她倔強的脾氣便毫不服軟:「女兒只知是秦二官人。說是二大王,還要看到紫袍玉帶才知道是不是。」

  許大娘怒火中燒,臉上厚厚的敷粉綻出了一道道口子,彷彿遭受了地震的牆壁,一片片的開始崩落。她想攔著周南,但周南現在名聲已經出去了,已經不是任打任罵的幼時。。。門外就有章家派出來的家人等著,王相公身邊的紅人,不是她一個教坊司教習開罪得起。總不能把雍王拉出來跟章惇打擂臺。許大娘很清楚,雍王趙顥是絕不會跟那些見過他的官員們打照面的。

  周南站起身,叫上自己侍女:「墨文,我們走。」

  聽見院牆外的車軲轆響起,又漸漸的遠去。

  一聲尖叫穿得老遠,砰砰的脆響,在房中不停的響起,「真真是氣死老娘了傍上一個芝麻官,看你小賤人能有什麼好結果」

  ……………………

  夜色中的樊樓,燈火輝煌。。。歡聲笑語伴隨著婉轉動人的曲樂,還有著一股醉人的融融暖香,一起在樓閣間浮蕩。

  前次韓岡被章俞在樊樓宴請,那時是在中午,雖然客人依然為數眾多。但直到韓岡現在看見如被繁星點綴的五座樓閣,以及站在圍繞天井的閣樓外廊上,上百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候客人點選的妓女,才真正的體會到何為樊樓春色。

  李小六從進來後就一直張著嘴,土包子的模樣讓人發噱,一直到有人上來迎客時,他都沒回過神來。韓岡則是見識多了,隨意讚歎了兩句,報了章惇的名字,便被恭謹有禮的侍者引了進去。

  韓岡抵達二樓的一處包廂前,章惇和路明便慇勤的迎出來,笑容可掬。。。只是見到韓岡身邊只跟了李小六一人,他便奇怪的問道:「怎麼不見王子純?」

  「王安撫剛剛被天子遣使傳進宮中去了,留話要韓岡代表歉意。」

  就在方纔,韓岡和王韶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從宮中來了中使,把王韶叫進了宮去。王韶是朝官,本有資格上殿,天子要見他,也沒人能阻攔,王韶也不會推託。至於章惇的宴席,就只能作罷。

  這是不可抗力,章惇無奈點著頭:「也是……這兩日王子純就要回關西,官家要見他也應該的。」

  章惇雖是這麼說,但他和路明的臉上,都有著一點失望之色。。。韓岡倒不以為意,王韶比起自己,可更是炙手可熱,理所當然的更受歡迎。

  照規矩留了李小六在外面聽候使喚,三人一起進了廳中。

  包廂內裝潢之華貴,器物之精美,自是不必怠言,又有鶯鶯燕燕七八人,皆是嬌豔如花,色藝為一時之選。嬌聲道著萬福,向韓岡三人一齊行了一禮。

  可韓岡的注意力,卻是被一身素雅的周南所吸引。雖然周圍的官妓都是上品容色,但脂粉淡抹的周南,明顯更甚一籌。美目含情,猶如一汪秋水,射出情絲,就像絲蘿一般緊緊地纏繞在韓岡的身上。

  「久別勝新婚,玉昆你與周小娘子今日重逢,倒是熱得我們沒處站了。。。」

  俗諺道賭場無尊卑,酒桌無大小。而到了歡場之上,其實也很少有人再擺譜,講究著身份。章惇笑著調侃韓岡和周南,韓岡也是笑著拱手回應:「說到緣起,我倆還要多謝檢正你這大媒才是。檢正現下熱得沒處站,可不算是作繭自縛?」

  韓岡毫不避諱的當眾承認他和周南關係,周南的胸臆頓時就被一股幸福感所充滿,芳心一陣狂跳,胸口發脹,彷彿要開裂一般。眼眶也紅了,滾熱的液體就從臉頰上劃過,淚水竟是毫不自知的就流了下來。

  周圍的妓女也都是一下興奮的輕呼起來,一片聲的趕著恭喜周南。。。周南贈匕定情的故事在教坊司中無人不知,今日章惇宴客,請得周南的心上人來,她們都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聖,奪了花魁的芳心,把雍王殿下都比了下去。而韓岡不負所望,年紀雖輕,但前途不可限量,相貌氣度亦自不凡,更重要的是一顆真心,就已經遠超諸多嫖客。

  章惇看了這一幕,猶有深意的問著韓岡:「玉昆,我這大媒做的你真的不怨?」

  韓岡笑了一下,章惇要問什麼他很清楚,「德容雙全,韓岡謝還來不及,怎麼會怨?至於那些擾人的瑣事,也不需放在心上。我韓岡雖是鄙薄,卻也知信義二字,從不負人。。。」

  「好個從不負人」章惇拍手讚著,他也是豪爽不羈的性子,韓岡的作派,的確是太合他的脾氣,而周南出淤泥而不染的貞烈也正得他敬佩。至於韓岡本人都不在意的瑣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天子親弟,怎麼也不可能出來跟人爭風吃醋。

  拿過一柄酒壺,一盞銀盃,章惇給韓岡滿滿的斟上一杯樊樓特產的和旨酒,「玉昆此言,當浮一大白。」

  韓岡接過酒杯,正待要一飲而盡,卻有人在旁邊攔著,「這酒豈是韓官人一人喝得?」

  韓岡一愣,卻見攔著他的路明向章惇使了個眼色,又朝正被眾女恭賀的周南呶呶嘴。。。

  章惇像是一下被開了竅,哈哈大笑:「說的也是,交杯酒哪有一人喝的道理。還不請周小娘子過來。」卻是要讓韓岡和周南喝這交杯酒。

  一陣哄笑聲中,周南赤紅著臉,低著頭,小步挪著硬是被推了過來。原本很大方的性子,現在卻滿是羞怯,與韓岡面對面站著,頭始終都不肯抬一下。而周圍的起哄聲,更是真的像是在鬧洞房一般。

  這個時代鬧洞房的事,韓岡也見識過。兩支交椅背靠背,上面架個馬鞍,把新郎趕上去坐著,不喝滿三杯不給下來——在前身留下記憶中,一直致力於恢復上古禮儀的張載,也曾經向學生們抱怨過,如今的婚禮越來越不成樣子了——只是起哄喝交杯酒,還真是算不得什麼。

  此時的交杯酒並不是後世的交臂對飲,而是各自把杯中酒喝下一半,然後互換了酒杯,再把對方的殘酒都喝光。

  一名妓女倒了酒,硬塞進周南的手中。

  彼此間呼吸可聞,在周南腦海中,周圍的聲音全都靜了下去,消失無蹤。周南她怯生生的抬起頭,對上了韓岡堅毅的雙眼,「官人,這杯酒……」

  韓岡性子爽快,也不多話,一仰脖喝了半杯下去。他把酒杯放在周南面前,微笑著,默不作聲的等待著周南的回應。

  周南看著遞到眼前的只有半杯殘酒的酒杯,還有穩穩握著酒杯的韓岡的右手,淚水又忍不住的流下來。

  她抬起手,將自己的酒也喝了一半。抬頭燦然一笑,純美的笑容如百花綻放,剎那間閃過的豔色攝人心魄,讓韓岡也一陣目眩。

  各自喝了半杯,便換了杯,兩人對飲而盡。而周圍不知是誰起了頭,有人開始唱著詩經中的古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琴聲也叮咚叮咚隨之響起,「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先秦時恭賀少女出嫁的歌謠,正是合著眼前一幕。而此曲,又是出自詩經中的《周南》一篇,讓韓岡和周南回想起了兩人初見面時的對話,不由得相視一笑。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6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9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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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唱曲,鬧了一通後,章惇便請各人落座,周南怯生生的坐在韓岡側後,做足了少女新嫁的模樣。

  今次的宴會是分席,包廂內擺出了五個席位。除了現在的三人,加上入宮的王韶,當是還有一名客人未至。

  章惇留意著韓岡的視線,就向他解釋道:「待會兒還有位貴客要來。如今正在開封府用事,是個極有趣的朋友。他對玉昆你欽慕已久,聽說玉昆要赴宴,便一口應承下來。」

  『應該是為了王韶才對。』韓岡笑了笑,問道:「不知檢正的朋友究竟是開封府中的哪一位?」

  「不急,來了便知曉。。。」章惇故作神秘的不肯明言,讓韓岡去猜。

  周南卻是早就知道,她附在韓岡耳邊低聲說道,「是管幹右廂公事的蔡確……」

  周南貼得很近,高挺的酥胸正壓在韓岡手臂上,綿軟中帶著彈性的觸感從接觸的地方傳來,溫熱的呼吸呵著耳朵,韓岡心頭就有些發癢。

  雖然驚訝不是章惇那個名氣響亮的朋友,但開封府管幹右廂公事這職位,已經不低了,普通一點的京官都坐不上這個位置。

  東京城周圍五十里,整個大開封府更是相當於一路的地界。包括十七個縣二十多個鎮子。依照慣例,東京城內事務,歸於府衙,城外則是由兩個附廓的赤縣——開封縣、祥符縣處置。。。就像秦州州治成紀縣,城內歸州衙管,城外則是成紀縣的管理範圍,所以住在城外下龍灣村的韓岡當初作為衙前去州城,就得去縣衙報導。

  不過東京城實在太大,周圍五十里,府衙不可能一力統管,因此便把城中分為十個廂,依東西劃歸左廂和右廂兩都廂統管,各自分廂坊管理民政。其實這跟後世的區劃沒有區別,就是將一個大城市分為郊縣和市區兩部分。

  而蔡確管幹右廂公事,他的身份,實際上就是相當於後世的一個首都區長。一般來說,都是資歷深厚、成績斐然的知縣或是通判來擔任。雖然比不上章惇的位置,卻也不是韓岡能望其項背。。。

  韓岡思忖起章惇邀請蔡確的用意,在王韶本來確定與會的情況下,章惇不可能隨隨便便請來一些無聊的閒人。路明身份雖卑,但他兩邊說得上話,上席也沒問題。而蔡確不知有何特殊的地方,讓章惇特意請了他來。

  路明在旁邊看到了周南的耳報,不用想也知道她到底說了什麼,就調笑道:「周小娘子才喝了交杯酒,就偏向玉昆,當真是宜家宜室。」

  周南臉紅了,推開韓岡重新坐好。這時門外就傳來一聲長笑:「子厚,蔡確可是來遲了?」

  「尚未開席,持正來得正是時候」章惇聞聲便長身而起,大步過去,把人迎進來。。。向著韓岡介紹道:「這位就是現今的管幹右廂公事的蔡持正。原是邠州司理參軍,新進由韓相公從陝西薦到韓大府處。與我即是同鄉,亦是同年。」

  被介紹給韓岡的蔡確,年紀大約在三十出頭,跟章惇相彷彿。身量頎長,儀貌秀偉。氣度非凡,並不輸給章惇。章惇說其是同鄉同年,當也是福建出身的進士。

  章惇兩次中進士,一次是嘉佑二年,一次是嘉佑四年——仁宗朝的科舉時間,前期是四年一次,後期則是兩年一次,間隔三年的定規,還是今次的熙寧三年這一科才開始——說起章惇的同年,嘉佑二年中進士的王韶也能算,不過以章惇的脾氣,他只會承認嘉佑四年的進士才是他的同年。。。

  韓岡看蔡確的服飾,本官的品級應該不算高,比起章惇還差了一些,但十年前中進士入官,現在就已經是開封管幹右廂公事,論進速,已經是快得讓人驚訝了。

  韓岡上前與其見禮,自報姓名。蔡確回禮後,便拉起韓岡的手,親熱的笑著道:「在下蔡確,尚在關西時,便久聞玉昆之名。與游景叔共事時,也多有提及玉昆你。渴慕久矣,今日終於得見」

  韓岡聞言謙虛了兩句,問道:「不知管幹是否就是『儒苑昔推唐吏部,將壇今拜漢淮陰』的蔡持正?」

  「不過是席上的敷衍之作,」蔡確見韓岡竟然聽說過自己的作品,神色間略顯自得,「不意玉昆竟然有所聽聞,有辱清聽。。。」

  「今次韓岡進京,過京兆府時,在席中正聽得人將此一篇傳唱不已,聞者皆贊,韓岡望塵莫及。」

  韓岡其實並沒聽說這兩句詩,是周南方才在耳邊悄聲說給他聽的。『漢淮陰』說得當是韓信無疑,『唐吏部』雖然所指寬泛,但前面有個『儒苑』,說起來唐代能跟吏部扯上關係的儒學大家,也只有追贈吏部尚書的韓愈了——韓吏部。

  文韓愈、武韓信,這兩句詩看意思,就是在吹捧韓絳文武兼備。也難怪如今的首相聽著喜歡,把寫了詩的蔡確薦到正任開封知府的韓維處。

  蔡確與韓岡見禮後,仍是親熱的拉著手說話,但他的視線則是不經意的在包廂中轉了一下,

  章惇當即笑道:「只可惜王子純將要赴宴的時候,被天子傳入宮中,不克前來……今日飲宴的也就我們四人。。。」

  蔡確聽到王韶被召入宮中,臉上不由閃過一絲混著失望的羨慕,但立刻就隱了去。坐下來喝酒吃菜,欣賞著歌舞,跟章惇、韓岡說笑起來。

  蔡確很善於與人交流,沒過多久,就跟韓岡混得沒有半點初次見面的隔閡。只是他一口標準的官話讓韓岡有些吃驚。

  韓岡本人在關西生活,說話不免帶上秦腔,王安石、王韶皆是江西人,說話帶南音。。。章惇是福建人,福建腔調都參雜在官話裡。可蔡確也是福建人,卻沒有半點福建口音。

  當韓岡問起,蔡確便解釋道:「寒家自遷居陳州已經近三十年,鄉音也是早改。」

  「原來如此」韓岡點著頭。

  輕柔的琴聲為四人的閒談做著伴奏,而陪酒的官妓也說些有趣的軼事,宴席上的氣氛顯得很輕鬆。除了韓岡身邊只有周南,章惇三人身邊都有著兩名官妓作陪,尤其是蔡確身側的兩位,打扮起來姿色都不比周南稍差,不過周南勝在年少,不施脂粉已是清麗無雙。蔡確覺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周南和韓岡兩眼。

  章惇見了,便指著周南:「一刀驚退了高密侯的周小娘子,不知持正可曾聽說?她的那柄匕首就是玉昆送的。。。」

  「難怪」蔡確恍然,拍案而笑,「雖然蔡確來京不過旬日,但周小娘子的威名已是如雷貫耳。以匕定情,名傳京中,想不到竟然是玉昆送的。」

  用『威名』來形容周南,蔡確說話的確有促狹。他轉過來又對韓岡笑道:「化芍葯為刺蘼,不意玉昆竟是園圃中的聖手。」

  刺蘼就是薔薇,蔡確還是在調侃周南一把匕首嚇退了諸多狂蜂浪蝶。不過說起園圃,那就牽連到韓岡的出身上了。蔡確當是無心,但章惇和路明還是擔心的看向韓岡。而韓岡則不以為意,側臉看了周南一眼,笑道:「聖手不敢當,非是己力,只是幸逢佳人垂青罷了。。。」

  「玉昆真是惜花之至。得如此佳人傾心,當不能輕負」

  蔡確能聽說周南的名字和事蹟,當然不會沒人跟他說,雍王如今正看上了周南。但他沒有在席上表現出半點對天子親弟的顧忌,而是直截了當的表示對韓岡的支持。

  韓岡舉杯感謝蔡確的善意,不論是真是假,他能當眾說出來,已經讓韓岡感覺章惇的確會選人。

  章惇也道:「美人垂青,正如伯樂看重。玉昆得王子純薦舉,功績纍纍,也是不負那一份薦書……」

  「說得正是」蔡確道,「說起來,子厚亦是不負王相公看重,事事用心,中書之事井井有條,得到的讚許甚多。」

  「彼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持正難道不是想一報韓相公的恩澤嗎?」

  蔡確笑著點頭,「自當如此」

  章惇再次舉杯:「不過持正聲名鵲起,還是先是得自薛師正的薦舉,這些年來也不負其所薦。」

  蔡確被勾起回憶,一口喝下滿杯的酒,歎道:「前些年在邠州得罪了小人,若無薛師正相助,怕是要去官奪職了。」

  薛師正就是薛向,當朝首屈一指的財政專家,遍歷地方,治事亦能恩澤百姓。他連陝西轉運使都做過,離統括天下財計,號為計相的三司使也只有一步之遙。但因為不是進士出身,加之擅長的又是錢糧之類讓士大夫鄙薄的行當,所以一向被人鄙視——最重要的,是薛向陞官太快,位置太高,讓許多進士出身的官員看不順眼罷了。

  而他現在擔任六路發運使,主持均輸法,統管大宋命脈的綱運,是王安石重要的盟友,也就惹來一大批言官堅持不懈的彈劾他。不過薛向理財方面的能力實在是太過出色,朝中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官員,所有的彈劾都如石沉大海,毫無音訊。

  「每年六百萬石的糧綱,六路發運使的位置可不好坐,朝中現在也只有薛師正能坐得穩。」

  章惇說著,韓岡則是眉頭微皺,他總覺得章惇現在好像是刻意在引導話題。他望過去,章惇則是回了他一個平和的微笑。

  韓岡眼神收緊:『這章子厚,到底想要說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7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29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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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子厚到底有什麼盤算?』

  一邊喝著周南奉上的酒,韓岡一邊揣測著章惇的用心。

  蔡確卻好像並沒有發現章惇的正在刻意導引話題,順著章惇的話道:「說起薛師正,其理財之能的確是難得一見。每年的六百萬石糧綱,若不是換作他來主持,還是照樣要損耗兩成在路上……當初曾聽薛師正說起過,押運綱船的軍漢許多都會私底下把船上的新糧新絹,跟沿途的奸商偷換成浸過水的損壞品,然後就報稱路上遇風雨毀損,籍此牟利……」

  蔡確話聲稍稍一頓,章惇就立刻附和上去:「我也聽說過此事。。。以次換好還算是小心的,更大膽的直接報了傾覆的都有。那些奸猾小人上下打通了關係,就算追賠都賠不到他們身上」

  「現在薛師正做了六路發運使,把民船和綱船集合後一起發來。路上是否有風雨,參看民船便知。有民船上的貨物做對照,那些奸猾之徒可就再玩不了什麼滑頭。有他主持均輸法,這『徙貴就賤,用近易遠』八個字,當是不難做到。」

  薛向對蔡確有知遇之恩,蔡確說話時自然都向著薛向。不過如今均輸法的順利推行的確都是靠著薛向的功勞。

  在均輸法之前,漕運實行的是轉般法。。。也就是將東南六路——江南東路,江南西路、荊湖南路,荊湖北路、淮南路、兩浙路——上供朝廷的物資,先在真州、揚州、楚州、泗州設轉般倉儲,然後再由綱船通過運河分批運往京師。

  從運輸效率上說,轉般法的確不差,但綱船侵盜現象嚴重,因此而飄沒的物資,最後有很大一部分要通過提前加征而得到補償,地方上當然會有所怨言。加上轉般法年年徵收的入京物資數量幾乎固定,豐收時六百萬石,災荒時還是六百萬石,對地方州縣來說,荒年時就是個很大的負擔,所以才有了更能適應現狀、視州縣豐歉與否,而改變徵購數量的均輸法。。。

  章惇和蔡確都是那種能看清現實、而不宥於義利之辯的官員,也很清楚均輸法的意義所在。

  「江湖有米則可糴於真州【今儀征】,兩浙有米則可糴於揚州,淮上有米則可糴於泗州,不但無歲額不足之憂,亦可以此而寬民力。」蔡確說的,就是均輸法的本意。

  「東南綱運不絕,則京師安定。京師安定,則天下太平。」章惇說著,「江南、荊湖、浙、淮這六路,實是關係到天下的命脈。若是其中有哪一路有賊子作亂,即便是只佔了綱運兩成的荊湖之地,天下也就安穩不了了。」

  「可是大宋開國以來,西北亂過,河北亂過,蜀中也亂過,但東南諸路可從沒亂過。。。」路明難得的反駁章惇,韓岡卻覺得有哪裡不對。

  「不,荊湖兩路可從來都沒少夷人作亂」章惇丟出一句後,便開始喝酒吃菜。

  韓岡眨了眨眼,隱隱的抓到了一點頭緒,章惇好像說的並不是均輸法和綱運的問題,而是意在荊湖,路明的插話也是證明了這一點。他開口,緩緩說道:

  「荊湖雖多有蠻夷作亂,可地理絕佳,上接蜀地,下通江南。水土皆是上上。雖然水患頻頻,但如果治理得宜,一二十年後當是又一座糧倉。東南六路每年六百萬石的綱運,其中八成以上,是來自兩江、兩浙和淮南四路。。。以東京的倉囤糧儲,只要連續兩年這四路中有兩路同時災荒,京中也便要慌了……如果說是如今開拓河湟是為了免除外患,那麼開發荊湖卻能緩解來日內憂。」

  韓岡指點江山,章惇、蔡確和路明都放下杯盞,停筷下來靜聽。

  韓岡對關西的確瞭若指掌,但說起荊湖兩路卻只有後世的一點印象,對東京倉儲則更是半點不知。他這一番話本就是信口開河,僅僅是試探而已。

  不過章惇明顯的上了鉤,立刻順著桿子爬了上來,「只可惜荊蠻眾多,不順朝廷,時常下山騷擾,讓漢民不得安寧如何能安心屯墾。。。」

  荊蠻的反抗當然多,歷朝歷代,都沒少派兵去鎮壓過。要不然後世的荊湖地區,尤其是湖南,也不會有那麼多帶著征服意味的地名——保靖、永順、靖州、寧遠,這些名字中,從裡到外都寫滿了中原王朝對南方少數民族的征服與統治。

  「荊蠻雖多,不過是烏合之眾,以天兵相臨,必然俯首貼耳,手到擒來。」

  路明此話一出,韓岡就撇了撇嘴,連帶著蔡確也露出了一個看透了一切的笑容——路明的這句話,還是說多了。

  學著韓絳、王韶的樣兒,領軍進剿荊湖兩路不肯歸順朝廷的蠻夷,從中博取軍功,以期飛黃騰達,這就是章惇的打算。。。

  但他在席上說這些做什麼?

  並非是韓岡自大,從方纔所瞭解的蔡確的經歷上看,其對兵事並不精深。章惇的話只會是說給他韓岡聽的。

  『這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嗎?』

  韓岡微微一笑,終於全都明白了。

  比起北方如蝗災一般恐怖的遊牧民來,南方的少數民族其實要容易對付得多。當年儂智高叛亂,南方諸路束手無策,而當狄青帶著西軍精銳趕到崑崙關,旬日之間,便大敗儂智高。可真正讓前去進剿的官軍頭疼的,是當地的氣候條件。狄青帶去的西軍,回來的連七成都不到,其中戰歿的尚不及病死的半數。。。

  如今軍中精銳依然皆是北人,南方的軍隊只有吃空餉的本事是在北軍之上。章惇想要在荊湖兩路立下功勞,還是得從北方調兵,因而也就必須克服水土不服對軍隊戰力造成的影響。

  而如今軍中醫療的權威,則正是韓岡

  這是交換嗎?

  當然

  怪不得章惇會把蔡確請來,蔡確的管幹右廂公事也能管到教坊司歌妓脫籍之事。教坊司的歌妓要贖身脫籍,不僅僅是繳納贖身金的問題。對於官妓來說,她們脫籍必須要由所在州府主官的批准。只有拿到准許脫離樂籍的文書,官妓方可解脫賤役的身份。。。也就是說,周南想要脫離教坊司,就必須得到開封府的批准。

  不過如今知開封府的韓維不可能管這些閒事,他是天天能去崇政殿面見天子的重臣,國事都有份參與。基本上東京城中每日要處理的瑣事,都是由通判、推官等一眾屬官處置,而以蔡確的身份,的確可以干預其中。

  看見韓岡唇邊的笑意,章惇心有靈犀的點頭微笑。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不用多費口舌,就把心意都傳遞了過去。而且韓岡還給了他一個出兵荊湖的更好的理由——屯田荊湖,讓國之重心不再偏重於江東。其實大宋立國以來,荊湖兩路一直都在開發中。。。兩路的進士數量一直都在上漲,由此可以看得出,兩路的民生都是處在穩步的發展之中——開發荊湖,難度雖有,卻絕不會比河湟更高。

  看似毫無瓜葛的閒談,韓岡和章惇已經默契的達成了協定。

  韓岡雖然對如何把周南拉出火坑自有想法,但章惇願意幫忙出招,韓岡也不會拒絕。好歹是一條路,也得走走看,說不定就走通了,即便不成,還有自己的手段做底。韓岡雖然常說『我只怕事情鬧不大』,卻也不是什麼時候都希望把事情鬧大。

  『如此甚好』

  韓岡舉杯,與章惇對飲而盡。互相一亮杯底,便同聲哈哈大笑起來。

  蔡確在旁冷眼看著,臉上也帶著淡淡的笑意。章惇拿自己跟韓岡達成了協定,這一點,蔡確已經看透了。

  昨日的朝會上,韓維受到了兩個禦史的彈劾,現在已經避位在家,不出意外,他的知開封府一職近日多半就要卸任。韓維即將出外,而韓絳遠在關西。即便他能得勝回來,也會照慣例被投閒置散幾年,然後方會重用。韓絳能得起三五年,但蔡確等不起,為了自己的前途,他急需為自己找個新的後臺。

  官場上的交情本質上就是互相利用,有利用的價值是件好事,即便是為了一個官妓脫籍,只要能交好章惇,還有韓岡這個聽說是王安石面前的紅人,蔡確也絕無怨言。至少在眼下,沒有一個靠山比得上王安石更為牢靠

  燭淚已盡,殘瀝猶存。一番酒一直喝到深夜。路明領著人送周南回去,蔡確也告辭離開。一同走在依然車水馬龍的夜市中,章惇說起了周南的脫籍之事。

  「關於周小娘子脫籍的事,有蔡持正在,當是不會有多少阻礙,這幾日靜等佳音便是。千萬不要送到推官廳去,」章惇對韓岡提醒道,「蘇子瞻那性子,若是年老色薄,多半就放手了,但換作周小娘子,他是肯定不會放人的。」

  做著開封府推官的蘇軾,日後名傳千古的東坡先生,想不他的朋友這麼不看好他的人品。

  韓岡無意去懷疑章惇的判斷,畢竟他跟蘇軾不熟,他點點頭,「多謝檢正,韓岡記下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08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29章頓塵回首望天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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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

  微暈的燭光照耀下,王安石的心情有著難得的平靜。

  新法推廣越來越順利,無論青苗貸還是均輸法,還有僅在京畿諸路推行的免役法,都給空蕩蕩的國庫帶來了豐厚的收入。也因為這些收入,讓文彥博之輩的攻擊,在天子心中毫無份量。

  針對吏人的重祿法,儘管只是剛開了頭,要完全推行開必須等到兩年後,但也讓胥吏們感恩戴德,也更加用心做事。而胥吏中的不法之徒,如今要處置他們起來,也便更加名正言順。

  農田水利法雖然短期內難見其功,但在侯叔獻、程師孟,還有內侍程昉等提舉官的監督下,興修水利、淤田開荒的工作都在穩步進行中,開闢出來的新田,還有改造好的下田,都會給國庫帶來更多的收入,而百姓也能從中受到恩惠。。。

  新年將至,眼下朝中無甚要緊的小事都要暫時停下了,不過新法的推廣還是在持續著,曾布在司農寺,章惇在政事堂,曾孝寬在開封府,還有其他為了新法而奔走的官員,一直都很用心賣力。到了明年,眼下已經頒行的逐項新法,都要更加深入的推廣下去。只是新法的重心,將要轉到軍事上來。

  籌畫已久的將兵法要施行,吞吃掉八成財稅的各營冗兵,也都要一一加以整頓,不能作為有效戰力的禁軍士兵,他們的軍額都要降等取用。。。至於廂兵,也要汰撤很大的一部分——這主要還是擠掉空餉的用意。為了彌補人員上的損失,保甲法便要同時加以推行,讓各地百姓一起組織起鄉兵,用來保護自己的家鄉不受盜賊侵擾。

  另外還有保馬法。皇宋百萬大軍,軍馬總數才十餘萬,這一點,莫說契丹、黨項比不了,就連吐蕃、大理都可以站在一邊笑話一下。自他在群牧司任判官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幾大牧監已經完全爛透了,可以不用抱著什麼期待。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把馬寄養在百姓那裡,至少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顧。。。

  王安石歎了口氣,作為一國宰相,他要考慮的事情很多、很多,不僅僅是新法的推行……還有剛剛空出來的開封知府的人選。

  外界都宣稱天子對他王安石言聽計從,但實際上,在人事方面,趙頊一直把握得很好,對如何控制權力有著天然的認識。單看文彥博儘管始終不能再任宰相,但他仍能穩坐釣魚臺,把樞密使一職牢牢地攢在手中,便可知端地。

  現今天子看好的新任知府,是前河東都轉運使劉庠。劉庠進士中得早,很早就入朝為官。因為他執掌河東地區的錢糧,前些時候在與陝西合作時,被韓絳看不順眼,所以卸了任。。。正好韓維現在要離任請郡,劉庠資歷功績都夠得上,韓維一走,他就要緊接著上任去了。

  劉庠家世不高,但身份不差。是仁宗時宰相蔡齊的女婿。而蔡齊則是真宗欽點的狀元,如今進士跨馬遊街的體例,便是從蔡齊開始。

  『又是一個宰相女婿。』

  其實被頂替的韓維雖然岳父不是宰相,不過其父韓億卻是宰相家的嬌客——太宗、真宗時的名相王旦的女婿。

  宰相的女婿往往能升任宰相……王安石突然想起了自己,自家也是宰相了,是不是日後也能找個宰相女婿。。。大女兒的夫婿沒有這個本事,而二女兒,就要看她的運氣如何了。

  自家的兩個女兒,德言容功,哪一條都不差。但長女就是因為王安石跟吳充的翻臉,便受到了夫家的責難。多年的交情都靠不住,想要給二女兒找個更合適的人選,讓王安石大費思量。

  原本他的弟子蔡卞就是個很好的人選,可是因為事情耽擱了,不然有了這個進士女婿,王安石就再沒有什麼要為兒女擔心的了。但現在,王安石還不得不為此而頭疼。

  宰相家的女兒,不是唐時的那些公主,不會沒人要。找人上門提親的為數不少,不過都讓王安石和他的夫人給否決了。。。朝堂上的年輕人中,能讓王安石看上眼的可不多。想來想去,韓岡都能算一個,而且章惇前日還真的透露過一點代韓岡做媒的打算。

  王安石不會因為韓岡出身菜園而小瞧他半分,門戶低一點,嫁過去就不會受婆家欺負。王安石希望看到的女婿,要有前途,肯上進,人品要好,才學也要出色,最好能中個進士。為了女兒的未來著想,不能找個體弱多病的夫婿,若是文武雙全那就更好了。還有相貌,至少能看得過去。至於身家多寡,王安石倒不介意,大不了嫁妝給多一點,當不會讓女兒吃苦。

  王安石難得的有閒空為女兒的未來細細考量,但他所知道的那些個青年才俊的本事,想起來就讓人心浮氣躁。。。他一條條的數過來,猛然發現,韓岡好像是這群人中最為合適的一位。

  就是脾氣倔了點……

  王安石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待韓岡過於刻薄了一點。立下了那麼多的功勞,只是因為不合己意,就連天子都見不到一面——雖然是馮京在其中作梗,而他前面說的氣話本也沒打算當真,但韓岡今次的確是沒法兒面見天子——的確很吃虧。

  還有女色方面瓜葛太多,王安石開始算著韓岡的缺點。就算高居廟堂之上,有些消息還是能傳進他王安石的耳朵裡的。。。

  韓岡前次上京才幾天,就誑得一位名妓要死要活的跟著他。這也算是本事但王安石在女色上從來都是嚴謹自守,本身看得也很淡,身邊除了一位結髮老妻,便再無一名侍妾,對於韓岡這等沾花惹草的行事便有些看不慣。

  不過王安石不會在他列出的條款中,加上專一這一條。士大夫娶妾是世風如此,王安石也沒有打破風潮的願望,只是希望自家女兒的夫婿人選,不會太過沉湎於醇酒美色。

  這些要求在王安石看來也並不高,而且也不是逐條都要滿足。王安石想要再等等,他覺得他的女兒應該能找到更好的人選。。。

  「爹爹還沒睡嗎。」王旖在外面望著書房,從窗外看進去,她的父親正坐在書桌前。

  「還有一陣吧。」王旁也在看著書房。「爹爹考慮的都是國家大事,現在還不到睡覺的時候。」

  「什麼國家大事,也不必著急成這樣,早點睡不好?」王旖嘟了下嘴,又問道:「大哥大嫂這兩天就該到京城了。」

  王旖問著王雱行程。王旁明年二月就要成親,他為了能及時趕上弟弟的婚禮,就拼了命的趕在年節前上京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這樣。正好可以讓大哥見一見韓玉昆的本事。」

  『韓玉昆嗎?』王旖悠然神往。。。她現在只是有些好奇而已,為什麼家人中常常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呂惠卿、章惇這樣的心腹,也很少有在二哥王旁的嘴裡被提及。

  『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王旖浮想聯翩。

  ……………………

  聽到外面的車馬聲,許大娘問著剛剛進門來的乾瘦漢子,「甘穆,是那小賤人回來了?」

  甘穆點著頭:「的確是南姐兒回來了。」

  回想起今夜雍王過來,聽說周南被人請了去後的神色,許大娘心頭就直冒寒氣。都說雍王好學勤謹純孝知禮,就算經常來找周南陪酒,也沒有強逼著她侍寢,看起來也的確是個好脾氣。但今天,只被雍王的眼神掃了一下,許大娘就渾身發起顫來,那等慣於殺人放火之輩才養出來的眼神,哪裡是好好先生能有的。

  許大娘很想把周南趕快獻出去,省得日後糾纏起來,倒運的都是他們自己。但周南又是個烈性子,若是受了辱,說不定就會自盡,但在自盡前,她會做什麼,那就說不準了。

  「姓韓的關西措大底細,你打聽到了多少?」

  甘穆陪著小心的把自己打聽到的情報都說了出來:「聽說那措大在關西很有些名氣,還傳說他是什麼孫真人的弟子,救治傷病無數,又得王相公和韓相公的看重,就要到鄜延賺軍功去了。而以他的年歲,他現在的官職已經很大了。」

  「大?」許大娘不屑的一聲哼笑,「能比雍王還大?」

  「官家的弟弟,連王相公都比不上,何談韓措大?」

  雖然人人皆知,到了大慶殿上,親王的班次位於宰相之下,趙顥還要站在王安石的後面。可宰相經常換人,如今的官家登基後已經換了四五個相公了,卻沒人聽說過官家的弟弟還能換人的。

  「那就是了」許大娘拍了拍手,「你就去跟那個措大說,周南是雍王看上的。若不想開罪雍王,早點回他的關西去」

  她陰狠笑著,洗去了所有妝容的下面,是一張皺紋橫生的老臉,「那小賤人不是要為著措大守節嗎?等措大逃了,看著她還能守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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