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36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19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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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城盤桓了數日,在年節前即將祭灶的日子,韓岡才剛剛離京就任。對於盼望他及早上任的種諤、種建中等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麼好消息。雖然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韓岡何時離開東京城,但東面始終沒有消息過來,讓種建中還有種樸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喂,十九,韓岡到底什麼時候能到?」種朴問著沙盤邊的種建中。連日圍著沙盤推演戰局,讓他的頭都痛了,但他的堂弟卻是樂此不疲,一遍遍地重複,絲毫不嫌厭煩。

  「該不會不來了吧?」種樸又追加了一句,他坐在火盆邊的交椅上,兩腳翹上另一張交椅,舒舒服服的仰靠著。順便一把撈起幾塊放在一邊几案上的蓮花糕,一股腦的全都塞進了嘴裡,用茶衝下滿嘴的食物,等著堂弟的回答。

  種建中低頭看著沙盤,專心致志。以無定河為中心,從綏德到羅兀再到山後的銀州,全都事無鉅細的描繪了出來。在這份精細比例的地形圖上,有著最新的軍事部署。不論是大宋的情報,還是西夏的情報,竟然都出現在沙盤上面。即便延州城白虎節堂中的那幅更為巨大的沙盤上,也沒有如此精準並即時的軍情。

  這不是朝廷派出的諜報所能做到的,而是種家細作的功勞。從種世衡開始,種家三代鎮守邊地,西軍將門世家手上所掌控的人力資源,在這幅沙盤上淋漓盡致的表現了出來。

  種建中對著沙盤沉思良久,只分出一部分心思隨口應付種樸:「韓相公前後兩次至書朝廷,點名要韓玉昆來延州。就算天子也要賣宰相的臉面,韓玉昆尚是選人,當不至於會拒絕,也拒絕不了。」

  種朴也算清楚堂弟分心二用的本事,「那也該到了。前些天韓相公去京兆府,不是說當日韓岡正好從那裡經過,還見到了你的那位姓游的師兄,叫游師景的那個!」

  「是游景叔,諱師雄的!」種建中很不高興的抬起頭,都見過幾次面了,種樸竟然還沒記得姓名,「前幾天游景叔來信,對韓玉昆深為讚許。說以其之才,當能對戰事有所助益。」

  其實游師雄給種建中的信中,依然老調重彈的說北進羅兀太過冒險,要小心為上,還說韓岡跟他是一樣的看法。不過種建中並沒有說出來,不出差錯的話,韓岡很快就要到延州上任,沒必要讓他還沒到的時候,就在鄜延軍中得罪人。

  「說是有所助益倒是沒錯。」廳中並不止種朴、种師道兩兄弟,還有最近跟著擔任種諤副將的叔祖折繼世,一起來到綏德的折可適——被郭逵贊為『將種』的麟府折家新生代.

  折可適對兩名好友說著:「今次攻打羅兀,事發突然,出其不意,當不至有太大的傷亡。韓岡未至,暫時也不會有何影響。但到了一兩個月後,西賊點集兵馬,南下反撲的時候,軍中如果再沒有把療養院建起來,軍心怕是要大挫。」

  折可適跟年齡相當的种師道、種樸打得火熱,說話也少顧忌,「秦鳳因為有了韓玉昆,每一個百人都,皆有一名醫工來拯救危急。此事軍中都已經傳遍了,其餘各路軍中,多少人都在盼著何時能推廣秦鳳的德政。韓岡來不來,對軍心士氣的影響可是大得很。」

  「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种師道半開玩笑的說著,「如果都沒有倒也罷了,現在就秦鳳一家有著療養院,士卒得病都能得到安治。看看別人,想想自己,誰也不會甘心啊!」

  折可適笑道:「聖人說得當真有道理。」

  軍中醫療,從種諤開始,到下面的種建中、種樸都看得很重,只要不是空讀兵法、從未領軍的趙括馬謖之輩,一個完備而有效的軍中醫療制度,能給戰事帶來多少好處,再糊塗的將領都能體會得到。

  「當年先祖父守清澗城,逢上士卒有恙,都會遣幾位元叔伯還有家嚴中的一人,去專管他們的飲食湯藥,所以能得人死力。」種建中對折可適解說著種世衡的豐功偉績,「韓岡做的其實就是先祖當年所為,不過規模更大上一些,也顯得更為正式一點。」

  「此事俺也聽說過,尊祖的確善撫士卒。」折可適點著頭,表示自己聽過,「韓岡能跟尊祖做得差不多,已經是難能可貴了。何況他還有一個藥王弟子的名頭在,有他在軍中守著,那些愚夫愚婦,也能安心上陣助陣。」

  「不過韓相公好像有些不喜歡韓玉昆。」種樸不像種建中,他在外面就一個大大咧咧、除了戰爭,其他是都不放在心上的衙內。但種樸察言觀色的本事,其實遠在他粗豪的外表給人的印象之上,「前幾天韓相公來綏德,聽到韓岡的名字臉色就有些不痛快了……」

  「韓玉昆討不討韓相公喜歡,那是他的事,我們只求他能把他的分內事做好就行!」

  一個洪亮得能震動屋瓦的聲音傳進廳來。種樸等人紛紛起身,向著大踏步跨進廳中的綏德主帥行禮。

  種諤大步走到沙盤邊,望著用蜜蠟雕出的重重山巒,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洞,都是一次次推演留下來的的痕跡。即將領軍北征的大將笑了,為自己子侄的勤力而高興。

  他回轉身,一手指著橫山的層巒疊嶂,高聲喝問:「自好水川之後,至奪綏德為止,我大宋在此處可有分毫進取?」

  幾人微一猶豫,便同時搖頭:「沒有!」

  「可有攻奪一座西賊重鎮?!」

  更為響亮的回答齊聲響起:「沒有!」

  種諤的笑容更為自負,放聲道:「所以說……這三十年來,我們將是第一支重返橫山深處的皇宋官軍!」

  「三十年了……我們已經隱忍了三十年了!」

  自從三十年前,韓琦主導的北進攻勢,因為任福慘敗於好水川而宣告終止。范仲淹宣導的堡壘防禦,便成了對夏戰略中不可撼動的圭臬。陝西、河東兩地的戰局,便一直都是西夏攻,大宋守。偶爾的反擊,也不過是戰術性的攻勢,往往一攻即退,再無長力可言。

  這三十年來,為了守衛綿延數千里的防線,每年投進去的各項開支,吞吃掉了全國總軍費的四成;林林總總的徭役、兵役,也幾乎耗盡了陝西的民力。但即便困厄如此,朝中諸公還是反對任何進取之策。

  三年前,種諤得到天子的密旨,費盡心力,引得西夏綏德守將嵬名山來投。而這個功勞,在樞密院被定性為貪求邊功、無端生事,因為將其降罪奪職,連居中聯絡天子的高遵裕也受了牽連,一同被降職。要不是郭逵堅持,連綏德城都會被文彥博給還回去。

  在樞密院的諸公眼中,年年巨額的軍費支出,加上捱打後,還要腆著臉送給西夏人幾十萬歲幣,都比不上天子繞過樞密院,直接命令地方武將的危險。種諤時常在想,是不是這不要臉的事做久了,就會成為習慣。

  範文正當初因為大宋軍力不振,所以才選擇了保守的戰略,到了如今卻成了不能觸動的規矩,任何想振作一番的將帥,都會遭到樞密院的打擊

  豈不知事過境遷,時勢更易,如今的局面已經不是當年元昊崛起時可比。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慘敗耗盡的西軍精銳,如今經過了三十年的時間,也已經逐漸恢復了過來。該到了反擊的時候了。

  「幸好聖天子在位,又有韓相公的全力支持,我們才有放手施為的機會!」在種諤的心中,他才是橫山戰略的主帥,而韓絳的作用則僅僅是坐鎮後方。「今年夏時,西賊雖在羅兀築了一座寨堡。卻不過是個不及百步的寨子,最多也只能做一做烽火臺。由此可見他們的對羅兀並沒有重視起來。而我們這一邊,雖非雪夜潛出兵,但攻其不意,必定是出乎於西賊意料之外。」

  忽略了作為閒雜人等的折可適,種諤憤憤不平的對著種建中、種樸說道:「你們的祖父,在軍中辛苦了一輩子,世人皆將他與狄青齊名並稱。無論是範文正【范仲淹】,還是歐陽永叔【歐陽修】,都是把你們的祖父與狄青並排寫在奏疏上。但如此功績、如此才能,卻連橫班都沒入過!

  好不容易設計離間了李元昊和他手下的大將野利旺榮、野利遇乞兩兄弟,讓李元昊將兩人冤殺,卻還給龐藉給抹去了功勞。你們的大伯去京中評理,又給強押了出來。——當時有人說這是冒功。但他們也不想想,若非真有其事,你們大伯吃了熊心豹子膽,跑去京城跟一位宰相過不去?」

  「但今次不同了,有韓相公全力支持,又有早早的報予天子,沒人能吞沒我們的功賞。」種諤緊緊握拳,「整頓兵馬,兵發羅兀,要將這百多年來的恩恩怨怨,親手結束在我這手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0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二)

  日出之時,晨鐘迴蕩在無定河上。

  新年的第一道輝光,從東側的山頭上灑向了綏德城中。

  不過熙甯四年元旦的綏德城,沒有鞭炮,沒有喧鬧,只有整裝待發的兩萬將士,只有沖霄而起的浩蕩戰意。

  綏德城中的校場,容納不了太多的軍隊。即將出戰的兩萬大軍,都聚集在北門外的空場上。臨時搭建起來的點將臺上,種諤正主持者出戰前的儀式。每一位將領都肅穆以待,他們都明白,這一戰事關國運,將會是宋夏兩國攻守易勢的標誌。一旦奪佔並守住了羅兀城,西夏的滅亡就指日可待。

  種建中仰望著自己高臺上的叔父,種諤正手持御賜長劍,將祭旗的黑牛牛耳割下。

  如果今次功成,當初狄青、郭逵所擔任過的位置,他的五叔也將有資格坐上去。種家將的名聲將會在京城中閃耀,而當年祖父的遺憾,也將就此彌補。

  種建中現在是種諤帳下的機宜文字。他這個官職只是臨時性的,不是各路帥府中的正式職位。在他的身邊,種樸、折可適這幾個年輕的武官,也都擔任了軍中機宜一職——實際領軍他們還不夠資格,但這些年輕的將門子弟的素質,卻是軍中難得的人才。故而被任命為機宜,以便參贊軍務。

  「可是今次只帶了三日糧草。還有隨行的民伕……」折可適回頭看了一眼,在城中,還有上萬民伕即將跟著他們一起出發。三萬張嘴,如果要靠人力來轉運,他低聲對身邊的種建中道,「太尉下令他們多帶築城用的工具,而口糧,也只帶了三天的份量。」

  「不必多慮,豈不聞取用於國,因糧於敵……橫山有糧!肯定有糧!」

  種建中對自家門下的諜報深具信心,幾十年來,種家能立足於西軍諸多將門之中,叔伯輩戰功不斷,除了本身的才華之外,也多虧了當年祖父種世衡斷斷續續鎮守清澗城近十年,在蕃人中所留下來的人脈和關係。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句老話,從來都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種諤將注入了牛血的烈酒一飲而盡,拔劍上指。旌旗招展,萬勝的呼喝伴隨著沉重的鼓聲一齊響起。

  熙寧四年的正月初一。

  就在天下億萬兆民慶賀新年的時候,種諤率領步騎兩萬,兵出綏德,沿著凝固的無定川,向北急進。

  ……………………

  正月二日。

  羅兀城的守將都羅讓正為了新年的到來,而縱酒狂歡。

  西夏名義上向大宋稱臣,作為稱臣的標誌,其國中所用曆法便是需遵從大宋國中通行的曆法。每年秋後,新年曆由欽天監計算審定,呈與天子,繼而頒行天下,而大宋的屬國也就在這時候得賜新曆。

  對天文學水準不高的党項人來說,讓他們自行推算曆法,實在有些吃力,用大宋的反倒方便。要不然,以他們敢於自定年號,隔三差五就來打饑荒的膽子,也不會給宋國君臣留什麼臉面。

  都羅讓雖是党項豪族都羅家的子弟,但他禦下一向甚寬,自個兒喝酒沒趣,便把守在堡中的兩百多人,一起都拉來了喝酒唱歌,城中的空地上,點著一堆堆火,火上都架著一口剝制好的羊,轉著圈烤著。熬出來的羊油滴在火上,滋滋作響,而一股焦香傳遍小城之中。

  不是沒人提醒都羅讓最近的綏德城那裡有異動,需要嚴加防守。但都羅讓他想党項人要過年,漢人人也照樣要過年。辛苦了一年了,哪邊都要輕鬆一下,哪有大過年的的出兵打仗。

  橫山對大夏的價值,還有無定川的重要性,鎮守在此處的都羅讓當然不會不知道。不過山對面的銀州城就有大軍屯守,他的叔父,都樞密都羅馬尾就在銀州城中。若有軍情,旦夕可至,都羅讓哪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從除夕開始,帶著堡中守軍,醒了就喝,喝倒就睡,到現在已經三天了,酒庫中的存貨,竟然還有三分之一剩下。

  守著這座孤零零的城堡沒別的好處,就是從來往的回易商隊中,私下抽取的過路錢多。其中也多有用酒、絹之類的商品,來充抵過路費的。用來存放兵器的倉庫,現在都被酒水、絲絹給佔了去。都羅讓拍著圓滾滾的肚子,他在羅兀不過守靈三四個月,腰帶已經就鬆了半尺多。

  「真是個好地方啊!」他由衷的嘆著。

  一聲淒厲的號角聲,倏然響起,把都羅讓的感嘆全然掩蓋。

  「出了什麼事?!」

  羅兀守將昏昏沉沉的被人強扶上了城頭,就看著城下的河谷中,在宋軍的紅色戰旗引領下,數百名騎兵已經將圍住了羅兀城的城門,而南方遠處的谷地更是被灰黃色的煙塵所掩蓋,不知有多少兵馬正向羅兀城趕來。

  都羅讓目瞪口呆,被酒精淹沒的腦中全是空白:「這……這……這怎麼可能?!」

  來襲的宋軍用行動回答了都羅讓這個愚蠢的問題。百多名騎兵衝至城下,直接下馬,開始用著箭雨掃射城頭。箭雨令人驚嘆的精準,把城頭上的守軍壓制得抬不起頭來。而剩下的騎兵就在他們的掩護下,竟然從馬背上卸下了一截截事先打造好的構件,轉眼就架起了十來具雲梯。

  這數百名騎兵,都是鄜延路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人人弓馬嫺熟,驍勇敢戰,號為選鋒。不僅是鄜延路,其餘諸路也都至少有一個指揮的選鋒精銳,作為主帥最為倚重、用來改變戰局的隊伍。種諤一開始就把他們放出來,便是為了能一舉奪城。當雲梯組好,選鋒們就吶喊著,抬著這些雲梯,直衝城下而來。

  「城主!」守衛羅兀城的党項士兵們叫著都羅讓,盼著他能有個主張。

  而都羅讓只剩下一個念頭,「快放烽火!快放烽火!」

  他不斷重複著這句話。宋軍來的出奇不意,守城的工具全都沒有準備,對於守住城池,都羅讓已經不報希望。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叔父,能為他報仇。

  當第一名宋軍選鋒攀上了羅兀城頭,戰事的結局已經宣告註定。

  等不來城主都羅讓的命令,絕望的守軍自行發起了的抵抗,但在不斷湧上城頭的宋軍選鋒的刀光劍影中,他們節節敗退,根本無力抗衡。當城門被奪佔、打開,守在城外的宋軍便一擁而入,開始鎮壓城中剩下的抵抗

  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被視為橫山中樞的羅兀城,輕而易舉地就被種諤領軍攻下。

  在西夏人眼中,羅兀城只是銀州防線的一部分,雖然重要,但因為銀州就在山外,急行軍半日即至,無需在羅兀駐屯大軍。當初梁乙埋築羅兀城,也是打著以此處為前沿防線的念頭。

  不過在宋人看來,橫山南側的羅兀,遠比北側的銀州更為緊要。控制了羅兀,就能與党項人平分橫山,而以党項人對橫山蕃部的壓榨,一旦宋夏雙方都在橫山中擁有了核心據點,橫山蕃部徹底倒向大宋,將是必然。

  著眼點不同,對羅兀城的處置也完全不同。西夏國相所命人修築城寨,只有兩百步周長。而種諤奪下羅兀後,接下來為了抵禦西夏人的反撲,將要擴建羅兀城卻闊達千步。而且羅兀城不能成為孤城,附屬於羅兀,以其為核心的防禦體系也要同時修起。在預定的計畫中,就有兩座城寨要同時修造,以保護從綏德到羅兀的交通線。

  「這只是開始而已。」種建中隨軍踏入城中時,這樣想著。

  他被分配下來的工作是計算羅兀城中的存糧。正如事先偵查所得到的消息,西夏人的羅兀城,最多也不過兩百步的周長,但其中糧草竟然堆積成山。

  需要仰頭才能看到全貌的一座座糧囤,足足讓今次出動的兩萬步騎加上上萬民伕吃上兩個多月。種建中不由得暗嘆橫山諸部當真是膽小如鼠。被西夏人欺負到這等境地,竟然還沒有半點反抗。不過這對於大宋來說,卻是一件好事。党項人在此橫徵暴斂,而大宋以寬和相待,不出半年,此處蕃部將徹底歸心。

  當然,前提條件是得先把駐守在銀州的西夏援軍擊潰。

  就在剛剛進逼到羅兀城下的時候,種諤就已經派出部將呂真,率其本部千人為斥候,前往北方山口處偵查敵軍的動向。

  等到午後時分,斥候趕來回報。銀州方向,西賊已經出兵趕來救援。旗號是西賊駐守銀州的都樞密都羅馬尾,並有參政、鈐轄旗號十數面。

  「其先鋒已至山中的立賞坪,半個時辰後,即將抵達馬戶川!」斥候在帳中急聲稟報。

  立賞坪就在羅兀城和銀州之間的山口下,如果再算進哨探趕來回報所消耗的時間,西賊的援軍現在已經翻過山了。

  『來得好快!』種建中聞言心驚,與身邊的折可適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當真是來得太快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1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三)

  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銀州守軍的出兵速度有多麼驚人。

  這不可能是他們事先預計到宋軍將會在正月初的時候出兵羅兀,否則羅兀城也不會這麼容易的就攻打下來——從綏德一舉突進六十里,在大宋這邊,都被人看成是瘋話,傳了許久,除了一些關係人和耳目靈通的官員外,也沒多少人真個相信。

  從銀州西賊的反應來看,他們自看到羅兀城上的烽火、收到羅兀被襲的消息,到開始出兵,最多也只用了半天時間來進行調集兵馬、整備裝具的工作。這個出兵的速度,快得讓每一個宋軍將領驚嘆,心道難怪羅兀城中沒有駐屯多少兵力,也沒有擴建——有銀州的支撐本也就足夠了。

  如果今次不是出其不意的攻下羅兀,只要守軍能守住城池半天到一天的時間,那從銀州趕來的援軍,就能輕易的把來襲的宋軍擊潰在羅兀城下。

  種建中暗自慶倖,幸好為了奪下羅兀城,事先沒有少做手腳,堆滿倉庫的酒水,可是種家的回易商隊不斷奉上的禮物。

  種諤此時已經在城中主帳內發下令箭,「高永能!你率本部三千輕兵前去馬戶川,務必將都羅馬尾先行截停,本帥領中軍,隨後便至!」

  種諤的副將高聲應諾,雙手接過令箭。很快,高字將旗就在三千步騎的簇擁下,向北疾馳而去。

  高永能先去堵截來援敵軍,羅兀城這邊,隨行的民伕已經有兩千多人先期抵達,被分散到預定的地方,圍繞著羅兀城,開始挖掘土地,修築營地——通過精準描繪的地形沙盤,種諤早已確定如何擴建羅兀城。包括敵軍隨時有可能突破前沿防線的情況都已經預計。現今首要的目標是依照擴建城池的規劃,加緊建好初步的城防,使之可以成為暫時屯軍並防守的營寨。

  軍勢爭分奪秒,民伕們不需要催逼,在被凍結的土地上,高喊著號子,用力揮動著手中的鐵鎬,加緊修築起防禦工事。而士兵們有一半與民伕一起開工,剩下的則並沒有參與到修建營地的工作上,而是在蓄養體力,等待種諤的號令傳來,隨時前去支援北去的高永能。

  種諤在主帳中飛快地踱著步子,原羅兀守將的首級也沒興趣看上一眼,用腳把大帳的直徑丈量了一遍又一遍。一邊等待著前方傳回來的消息,一邊催促著加快營寨修造的速度。

  半日後,營寨週邊的防禦工事已經初見其功,種諤留下了一部兵馬守衛,並繼續加強防線,而自己就點集了兵馬,準備北去支援高永能。但這時候,一隊騎兵卻高居著旗幟,從北方鼓噪而來。

  並不是西夏的士兵,而是高永能帶去的人。他們在營地前高呼著萬勝,把勝利的喜報通報給每一個人。

  高永能竟然已經在馬戶川擊敗了正欲過河的西夏援軍!

  據稱來援敵軍多達萬餘,高永能以三千破萬騎,斬首百餘——其中斬首當是實數,而萬名援軍可能是誇大其詞,據種諤所知,銀州城中的常備兵力也不過萬人。都羅馬尾不可能全數帶出,雖然他還可以徵發部族兵力,但以都羅馬尾出兵的速度,當不會有時間讓他去發動周圍的部落。

  在種諤的估算中,與高永能交戰的敵軍,大概能有六七千人。而能用三千步騎,擊敗兩倍的純騎兵部隊,並且還能斬獲百多首級,這個勝果的價值,其實跟高永能回稟的捷報沒有什麼區別。

  「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種諤在營中哈哈大笑。這段時間以來,他身上承擔著的壓力實在太大了,不但天子、韓絳和朝堂都在看著他的行動,下面的士兵,周圍的同僚,也都在盯著他。相信他的人給他壓力,而否定他的人,也給了他壓力,如果羅兀城不克,他種諤再想翻身,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種諤此前在韓絳面前一直都是胸有成竹的態度,但心底裡始終有著一分不安,這也是人之常情。幸好今次一戰功成,只要接下來能守住羅兀,那他種五在軍中的地位,將不可動搖。

  而到了入夜時分,斥候傳回了最新的消息。都羅馬尾剛剛在立賞坪紮下陣腳,結寨自守。

  「還想等機會?……找三件女人衣服給都羅馬尾送過去,他若敢戰,明天就在立賞坪決戰。若不敢,就幹乾脆脆的穿著女人衣服回銀州去。」種諤不給敵軍主將留下絲毫顏面,他現在正希望西夏國都樞密在大怒之下,會同意出陣決戰。

  不過種諤也不會太過疏忽大意,他叫來負責週邊偵查的部將,「呂真,你率本部人馬仔細盯著都羅馬尾,有何異動就立刻回報,不得有誤!」

  胡亂的假寐了一陣,當次日四更天的時候,種諤等不到都羅馬尾的反應,正準備再派人去試探。呂真派回來的斥候,又傳達了更為讓人吃驚的捷報——方才在山口處的立賞坪,颳起了一陣狂風,呂真派出去的斥候只是隨著風叫了幾聲,党項人就大喊著「漢兵來了!」,而後便潰不成軍的逃竄回銀州去了。

  雖然並不認為都羅馬尾有擊敗自己的能力,但看到讓自己戰戰兢兢、嚴防死守、如臨大敵的對手,竟然因為一場山口處常見的狂風,還有幾聲湊趣的叫喊,就全軍潰散。除了能聯想到風聲鶴唳的前秦苻堅,種諤對西夏軍戰鬥力的判斷,又打了一個更大的折扣。

  「完全是驚弓之鳥嘛……」種樸也拿著酒杯,對堂弟笑道:「西賊已經完了,連鎮守銀州要郡的主帥都是這副德行,其他地區的守臣也好不到哪裡去。光復興靈,滅亡西夏,恐怕也就在數年中了!」

  ……………………

  正月初十的時候,韓岡終於抵達了延州。

  從京城到這座邊地重鎮,韓岡一行走了有半個月。當除夕的鞭炮聲響起來的時候,他正在河中府的驛館之中。密集的鞭炮,讓那一日韓岡想起,他已經連續兩年沒有在家過年了。如果算上前身在外求學的時間,那就還要翻一倍,有四年之多。

  不過先託了王韶,而後又派了李小六帶了消息回去,家中的父母應該不至於太擔心自己。就是不知道素心和雲娘兩人,聽說了周南的事後,會有什麼反應。韓岡只希望他讓李小六給兩女帶去的禮物,能讓她們不至於吃醋得太厲害。

  這份擔心,一直持續到他抵達延州城。韓岡有時在想,女人多了的確麻煩。如果能像當世的士大夫一樣,把姬妾只當作娛樂的工具,就沒那麼多要操心的事了。可若是他真的這麼做了,也不會讓三女為他而傾心。

  在城外,望著延州河山,韓岡卻是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觸。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延安,雖然時間跨度上有些問題,建築沒有一點千年後的影子,幸而山巒河川的位置卻沒有大的改變。寶塔山、延河等名勝,都能找到此時相對應的地方。

  在延州的城門處,韓岡讓錢明亮向守城的士兵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見著守衛城門的軍官聽到自己的名字後,一下變得恭謹起來的姿態,韓岡半驚半喜的發現,自己的名聲竟然已經在離秦州有千里之遙的延州傳開了。

  當韓岡一行車馬穿過城門,駛入城中。一個士兵問著守門官,「那官人究竟是誰啊?哪兒來的那麼大架子?」

  「你耳朵怎麼長的,難道這些天來都沒聽說韓相公要請孫真人的弟子來延州嗎?那還是韓相公連上兩本,親自向官家求來的!」

  「啊!就是韓……」

  「閉嘴,那名字也是你能亂叫的!?韓相公都不一定會直接叫他的名諱。」

  『怎麼可能!』兩人的對話被風送了過來,韓岡自嘲的笑了一笑,下層的百姓會把謠言當一回事,可對於韓絳這等位極人臣的宰相來說,自己就僅僅是個選人罷了,只不過稍有能耐而已。

  離著上元還有數日,正月未過,這年節也不算過去。可延州城中的鞭炮聲卻是稀稀落落,比韓岡經過的幾個縣城還要冷清。當他走進延州城中的時候,正看到一隊隊的民伕,被一些騎兵們押著,從北門陸續出城。

  已經開始了……

  韓岡早已經聽說了種諤在羅兀城勝利的消息,而且他就在路上,看到了露布飛捷的急腳遞。騎著快馬的信使,在馬身後張著長長的布幔,上面寫滿了今次羅兀城的捷報。從一個城鎮,到另一個城鎮,把勝利的消息如同風吹起的蒲公英,不斷的傳播出去,一直傳到東京城中。

  奪佔羅兀的順利,早在預料之中,接下來要面對的局面,才是決定最後勝利的關鍵。韓岡依然保持著早前的看法,始終不看好橫山攻略的最終結果。

  先去了驛館,將周南等人安頓下來。韓岡便獨自前往帥府,向守門的小吏遞上了名帖。

  小吏好像也是聽過韓岡的名字,不敢怠慢,並沒有擺出宰相門前七品官的態度,而是忙進去通報。韓岡在門廳候著,一人大步走進來,竟是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熟人——王文諒。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2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四)

  見到韓岡,王文諒顯然有些尷尬。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該上來跟韓岡見禮。

  而韓岡卻站起身,不僅是為了王文諒,更是為了跟著王文諒後面進來的那個。

  「原來是王閣職,韓岡有禮了。」韓岡先向王文諒打了個招呼,然後對其身後的種建中笑道:「彝叔,久違了!」

  種建中跟著王文諒一起抵達延州,前來求見韓絳。他見到韓岡,當即大喜過望,等到王文諒與韓岡見禮後,就連忙上前:「就猜到該是玉昆你。」他拉著韓岡的手笑道:「方才進城後先去了驛館,正聽說有個韓官人來了,不過趕著過來帥府,沒能細問,但想著就該是你……家叔和愚兄在綏德日盼夜盼,盼玉昆你多日了,怎麼到今天才到延州?」

  「小弟可是離了京城後,就緊趕慢趕,沒敢耽誤一刻行程。」

  韓岡與種建中談笑了兩句,也請了王文諒一起坐下來,等著裡面的傳喚。

  韓岡沒提被關進大獄裡的吳逵的事,此事與他無關,他也不會為一個萍水相逢之人而出頭。應酬式的跟王文諒說了兩句,他便問種建中道:「今次種帥半日克復羅兀,威震雍秦。小弟來延州的這一路上,正看到露布飛捷過處,各州各縣的官民無不讚著種帥的功績。不過羅兀雖得,但西賊必然想要重奪回來,彝叔在種帥帳下參贊軍務,怎麼有閒來延州的?」

  種建中聽著韓岡相問,頓時眉飛色舞起來:「愚兄是隨王閣職一起押送繳獲的首級軍械而來!家叔領軍奪佔羅兀之後,西賊當然不肯甘休。當日銀州守將西賊的都樞密都羅馬尾,便領軍兩萬,意圖救援羅兀,不過在馬戶川為高都知所破,而後數日,都羅馬尾又聚兵三次來攻,其兵力一次多過一次,但皆為我所敗,旗幟鼓號丟了無數,最後再也不敢來了。這數戰,總計斬首一千兩百餘級。而羅兀附近的部族也紛紛歸附,已經計點出來的,有三部共一千四百餘口!」

  「一千兩百餘級?!」韓岡臉上的驚容卻是難再掩住。敗敵人數能胡吹海吹,但斬首數作假卻是麻煩,而且就算作假也容易被人看破。如果這個數字是真的,橫山這邊的斬首功,又將反超河湟,成為天子登基以來第一功。

  「是啊!」種建中得意的笑著,「辛苦了許久,終於可以望河湟之項背了。」

  「談什麼項背?」韓岡搖頭苦笑,「就是不算斬首數,吐蕃也不能與党項相比,何況斬首已在河湟之上。當是望塵莫及啊……」

  韓岡自認不如,種建中興致又高了三分。湊近了,低聲對韓岡道:「游景叔前日又來了一次信,說當日在京兆府遇上玉昆你,對突進羅兀之策,好似也是不以為然。」

  韓岡不意游師雄竟然把私下裡說的話轉述給種建中,暗罵游景叔多嘴之餘,有著幾分尷尬。忙解釋道:「那是因為小弟擔心羅兀距綏德過遠,糧秣軍資難以支持的緣故。」

  種建中哈哈笑道:「玉昆是多慮了。家叔事前早已偵知橫山糧秣盡集於羅兀,故而出兵時,就只待了三日的口糧。而等打下羅兀,便盡以夏人屯糧為食。計點食用,所將步騎兩萬,並民伕萬人,共耗官米二鬥二升,草六束!」種建中張著雙手,用手指比劃了幾個數字,洋洋自得的繼續說著,「家叔的那匹韓相公親贈的河西龍駒青電,嘴刁得很,就是不肯吃党項人的糧草。要不然,也不會有這二鬥二升米和六束草的消耗。」

  糧草耗用的數目是否正確姑且不論,種諤在羅兀城中的大豐收當是確鑿無疑——沒哪個將軍敢在糧草問題上給自己吹噓的,只會叫著不夠吃。

  也就是說,事實證明了韓岡的擔心是杞人憂天。

  韓岡一直以來都是對韓絳主持的橫山攻略報著否定的態度,而現在種建中當面拿話駁他,他心中卻也沒什麼不痛快的。

  攻下羅兀,當是情理之中,以韓絳和種諤這半年多來的精心準備,若是做不到,那就是笑話了,西軍的臉面都能丟盡。但守住羅兀,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孤懸在外的城池,究竟能在西夏人的攻勢中守住多久?——那可不光是糧草方面的事務。

  從年初二攻下羅兀,到現在過去八天了,捷報當是已經傳到京中,種建中也押著戰利品到了延州,而西夏那邊,興慶府也當收到了消息。如果梁氏兄妹還有一點戰略眼光的話,肯定會立刻點集大軍前來。就算環慶、涇原和秦鳳那幾處會出兵牽制,都不可能阻擋党項人對失去橫山的恐懼——以党項人徵召部族戰力的速度,還有興慶府與銀夏的距離,韓岡估計種諤大概有一個月的時間做準備。

  能否趕在他們到來之前,把羅兀城的防禦體系建好——至少修造出個大概——難度可不是張張嘴那麼簡單。前線的核心城寨,其基本規模,是戰時至少能容納萬人駐守、平日也要能放下三千兵駐屯的千步城。甘谷、古渭、清澗、綏德、大順,無不如此。

  即是說,羅兀那裡至少在一個月之內,要修好一座周長千步的城池。另外,羅兀防線不光是羅兀一城,周圍協防的附堡,守衛後勤線的軍寨,都要敢在一個月之內打造完畢。而且還有城中的防守物資,也要在同時運抵羅兀。

  可如今是冬天,天寒地凍的冬天,土地凍結的冬天。一邊在河谷中不停的受著寒風的侵襲,一邊還要從凍得跟石頭一樣的地面上取土築城,民伕們能支撐多久?這可不是個容易回答的問題。

  不過身在韓絳的門廳中,韓岡覺得還是少說為妙。附和著提了一句:「只要能守住羅兀,得到橫山,那西事也就定了。」

  「我皇宋待蕃人最是寬厚不過,而西賊則是刻薄已極。一旦橫山蕃部看到西賊難擋我皇宋兵鋒,那時就會紛紛來投!……橫山一附,西賊指日可平!」

  從種建中的這句話上,就能知道韓絳厚待王文諒這個蕃人的用意所在。

  王文諒聽話好用只是個末節,最重要的是韓絳有著千金市骨的盤算。橫山蕃部都在看著,看著大宋如何對待蕃人。當他們看到王文諒這名西夏前任國相門下的家奴,竟然在大宋混得風生水起。當然會有投靠大宋,自己應該能得到更好待遇的想法。

  不過可能就是因為韓絳太想把王文諒這蕃人的變成馬骨的緣故,他在陝西的人緣看來很不好。不然種建中在跟自己說話的時候,也不會一句話也不帶著王文諒說。

  吳逵是一樁,種建中又是一樁,從王文諒的人緣中看,韓絳並不是會用人的那一個類型。瞧著臉上寫滿不耐煩的王文諒,韓岡倒有三分期待,千金市骨的戲碼如果玩不好的話,可是會變成千金買堆臭狗屎,最後爛在手中,香飄千里。

  作為以宰相身份統領陝西、河東軍事的宣撫使,要來求見韓絳的官員有很多。不過王文諒和種建中顯然很得韓絳看重,韓岡也只跟他們談了一小會兒,從內間出來的侍從就把兩人叫了進去。

  種建中向韓岡陪了聲不是,就跟著王文諒一起走了進去。

  兩人後至,卻能先得到韓絳的召見,韓岡並沒什麼異議,這是理所當然的,人家可是帶著戰利品回來的功臣!

  過了一陣,種建中和王文諒出來了。王文諒先走,而種建中跟韓岡又聊了兩句,也告辭說要去拜訪幾個朋友。讓韓岡見過韓絳後,回驛館先等著,晚上兩人再好好喝一頓酒。

  韓岡答應了,繼續在帥府行轅的門廳中等候。時間慢慢的過去,他漸漸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後至而先入的不僅僅是王文諒和種建中,來求見韓絳的官員一個接一個被叫進去問話,卻就是不見有人來傳他韓岡。門廳中的官員不斷變換,就韓岡一人始終坐著。

  到了傍晚時分,從裡面出來一個小吏,說天色已晚,相公視事勞累,已經倦了,命門廳中的眾官吏有事明日再來。

  在門吏奇怪的眼神中走出帥府大門,韓岡心中隱怒,這是分明是韓絳故意怠慢於他。

  當初他去京城,雖然在王安石府的門廳中等了近十天,但當時王安石正拿著辭官的幌子逼天子繼續變法,根本不見外客。而當今次上京,王安石就忙不迭地派人來請他。從他韓岡入官以來,何曾受過如此慢待?就是在天子面前,他韓岡也是極受看重,只是因為各種阻礙,才沒能登殿面聖。

  就是不知道韓絳的怠慢究竟是何緣由,韓岡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他在王安石府上的言辭,傳到了韓絳的耳中?但也不至於故意晾著,他可是兩封奏章調來延州做事的,要想跟他韓岡過不去,先得讓他把事情做起來,空晾著反而不好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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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五)

  回到驛館,見了已經等得不耐煩的種建中,韓岡把今天的事一說,種建中也納悶起來。是韓絳兩次上書要調韓岡到延州,也就是說韓岡是韓絳征辟來的幕府屬官,不是普通的官員。現在把韓岡晾在一邊,韓絳等於是在說自己找錯人了。

  種建中覺得實在不對勁,他從種朴那裡曾聽說了韓絳不太喜歡韓岡,當時沒放在心上,不過現在看來,好像倒是真的。不過韓絳看韓岡不順眼,拖著不見人,但羅兀那裡可是等著要人的,哪能這麼拖延?

  他站起身,對韓岡道:「愚兄先去趙宣判那裡去為玉昆你打探一下。」

  「趙宣判?……是趙禼趙公才?!」韓岡立刻追問道。

  種建中點著頭:「正是他!」

  雖然在歷史上趙禼名聲不顯,韓岡從來就沒聽說過——他也就知道王安石和司馬光,還有灌樹洞撈球的文彥博——不過在眼下的關西,趙禼趙公才這個名字可很是響亮。他穩穩做著陝西宣撫司宣撫判官一職,無論是早前的郭逵,還是現在的韓絳,哪一個上來任陝西宣撫使,都沒有動搖到他的地位;或者說,都要用他為副手——就算趙禼一直對種諤的冒險之舉私下裡頗有微詞,韓絳也只是當作沒聽到,而不是撤換他。

  趙禼是當世少有的精通兵法的能臣,對兵事瞭若指掌,政務處理也是行家裡手,宣撫司少了他,就立刻會運轉不暢。韓絳的雄心,種諤的計畫,沒有趙禼來居中處理各項事務,一切都將是空話。

  趙禼現在本官是右司諫,比起剛剛陞官的王韶還要低半級。可王韶此時只能做個知通遠軍、秦州緣邊安撫司安撫使,而趙禼卻是陝西宣撫判官兼權發遣延州——也就是延州知州,僅僅是因為他本官太低,所以才冠以權發遣的名頭。

  雖然王韶之所以只能做著知軍,是因為他這一年來陞官太快,資序不夠的緣故。但趙禼以七品官任職鄜延路首府的知州,又輔佐宰相韓絳為宣撫判官,這樣的地位,全是靠他的在軍事上出類拔萃的才能得來。

  韓岡在秦鳳,趙禼的名字已經聽得很多了。王韶有幾次提起他,雖然還是讚了許多,但韓岡也能從中看出,王韶有著瑜亮之爭的心意在。

  能讓王韶都有瑜亮情節的當世英才,韓岡當然想見上一見。不過種建中卻沒有看出韓岡的心思,說著就匆匆出去了。

  種建中一走,周南便從後間進了小廳中。輕蹙著眉,俏臉上儘是為韓岡擔心的憂色:「官人,是不是有什麼關礙?」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京中的大風大浪都過來了,何必擔心這些小事。」

  韓岡將周南摟著坐在自己的腿上,貼著她的耳朵低聲說著。透過絲棉的阻隔,韓岡還是感受到坐在大腿上的豐.臀的彈性,以及從中傳來的熱力。自從出了京城後,韓岡便是緊趕慢趕。走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韓岡尚有些精力,但周南還是第一次長途旅行,經不起累,跟墨文都是沾了床就睡著了。這一路上,韓岡雖是擁美而行,卻是連一次都沒有沾身,已經饞了許久。嗅著周南身上剛剛沐浴過後的體香,韓岡的手便不老實的探入她懷中,將溫香軟玉一把握住,忽輕忽重的揉.捏起來。

  周南剛剛破身不久,初嘗滋味的少女,份外忍不得情郎的調情。韓岡只動了幾下,她的臉色便殷紅如血,渾身都沒了氣力。幸好還殘存了一些理智,讓她沒有淪陷下去,嬌.喘吁吁的用力按著韓岡探入衣襟的魔手,不讓他亂動彈。輕叫著:「官人,不要啊……會有人來!」

  韓岡知她初經人事不久,性子有些羞怯,也不想強迫她,何況種建中隨時都可能回來,抽出手,摟住了她。周南順勢把頭埋在韓岡的懷裡,享受著片刻的繾綣。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突然重重傳來幾聲咳嗽,章惇薦到韓岡手上的錢明亮的渾家,在外面提聲叫道,「機宜,種官人回來了。」

  周南嚇了一跳,連忙從韓岡懷裡跳出來,匆匆跑進裡間。

  跨進廳來的種建中看到了周南的背影,卻是視而不見,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坐了下來。

  可韓岡卻叫著裡間驚魂甫定的周南,「南娘,彝叔與我是兄弟一般,用不著避諱什麼,你且端茶來。」

  不同於普通人家,士大夫家的女眷一般是不見外客的。如果哪位士人向朋友介紹自己的家眷,就等於是把這位朋友當作親戚家人一般,如此關係便稱為通家之好。像韓岡當初在程顥、張戩家裡,能與兩家的家眷坐在一起吃飯,就是因為他深得兩人的看重和喜愛,當作子侄輩一樣看待。

  周南聽著韓岡的話,知道是把種建中當作兄弟。便端著煮好的茶,到了外廳來。向種建中屈膝福了一福,輕聲道:「伯伯萬福。」

  種建中沒想到韓岡隨身帶著的女眷竟然是一位傾城傾國的絕色佳麗。他攝於周南的豔容,明顯的怔了一下。不過因為知道是韓岡的家眷,回過神來的他明白不能失儀,起身回了半禮,收攝心神也不再多看她。但當週南奉茶過來的時候,他還是顯得很緊張,等到周南進了房中方才鬆懈下來。

  抿了一口熱茶,種建中也不免要豔羨的對韓岡道:「玉昆你真是好福氣……」

  韓岡微微一笑:「更重要的是她的一片真心。南娘為了小弟,可是拒絕了當今的雍王殿下……而小弟離京前,為了幫她脫籍,也在京裡鬧出了偌大的一團風波。到最後還是多虧了天子聖明,方才如願以償。」

  種建中眨了幾下眼睛,半天后才反應過來,驚叫道:「天子親自下旨脫籍?!」

  韓岡笑著點點頭,很簡略的把前陣子在京中發生的事,向種建中說了一通。

  種建中越聽越是驚訝,到最後,他神色鄭重的對韓岡由衷說道,「玉昆你真是好福氣!」

  與之前同樣的話,可內蘊的意義已經完全不同。

  「說得沒錯!」韓岡點著頭,感慨著。

  雖然心知種建中站在自己的一邊,但韓岡還是用了點心機。他這是用天子來壓人,壓種建中身後的種諤——周南的事,種家的十九哥肯定會傳給他的叔叔聽——皇帝把弟弟看上了女人送給韓岡,雖然是有著兩情相悅的因素,但也能從中看出天子對韓岡的重視——韓絳很了不起嗎,天子還在那裡呢!

  種建中並不清楚韓岡的想法,只是為了韓岡讓家眷出來拜見,而感到親近了許多。他又提起正事:「方才愚兄去見了趙宣判。問了半天,才聽他說韓相公是為了要磨一磨你的性子。」

  「磨我的性子?!」韓岡皺眉問道。他何時表現的桀驁不馴,讓韓絳需要如此做?不過可以確認,韓絳尚不知道他在王安石府上說的那些話,否則就不是磨性子來。

  韓岡仔細回想,卻始終也不想出來。當然,他就算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得到是因為他前次過長安,沒有去拜訪韓絳的緣故。韓絳韓子華,從來都不是以寬宏大量著稱於世。

  韓岡想不出緣由,並不代表他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要讓韓絳放棄他那愚蠢的念頭,韓岡還是有些招數的。他先向種建中道謝:「多承彝叔的人情。」

  「玉昆你哪兒的話。同門之誼,通家之好,有這兩份因緣在,幫這點小忙,也不能算是人情。」種建中搖頭表示自己實在不敢當,「玉昆你現在還是先想想該怎麼辦吧,總不能真的要熬個十天半個月?」

  「放心,小弟自有主張。」韓岡笑得胸有成竹。

  第二天,韓岡帶著本《孟子》去了帥府行轅。雖然《孟子》一書並不在九經之中,但王安石是崇孟的,三年……不,是兩年後的科舉考題,答案須從思孟學派——子思、孟子——的理論出來。

  門房已經不像昨日聽到韓岡通名時那般慇勤了,接過韓岡名帖的時候神態也有了幾分倨傲。

  韓岡也沒當回事,進了門廳後,找了個座位坐下。便打開書卷,自顧自的輕聲誦讀起來。進來的官員都驚訝的看著韓岡,鬧不清他在搞什麼名堂。

  開始的情況還跟昨日一樣,還一個個官員被領進去,繼而又放出來,只留著韓岡一人在門廳中。不過韓岡對此都視而不見,照樣讀著書。

  親自向天子求來的人才,卻被晾在門廳中枯坐讀書,這件事韓絳敢讓天子知道?!

  正如韓岡後世聽過的一句俗語,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韓岡被韓絳晾在一邊,這不是什麼稀罕事,但他在帥府的門廳中讀書,卻是能讓人有興趣傳播開的趣聞軼事。

  『我奈何不了你,但我不能噁心你嗎?』韓岡倒要看看韓絳到底能不能坐得住!『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半個時辰後,韓絳終於把韓岡請進了待客的偏廳中。

  大宋的首相盯著一臉無辜的韓岡好半天,最後有些無奈的嘆道:「玉昆當真是苦學之士啊!」

  「相公之贊,下官愧不敢當。歐陽永叔曾有言,讀書當是馬上、枕上、廁上,下官只是閒來無事,抽空而已。」韓岡恭恭敬敬的回答,卻把韓絳心口堵得一陣發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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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六)

  【下一章中午發,老是夜裡發兩章,損失不少點擊。這裡預先說聲抱歉。】

  大宋首相的年齒,據韓岡所知,應該有五十了。不過從外表上看不出來,鬚髮都是黑油油的,臉上皺紋也不多,保養得很好,打理得更好。作為世家子弟,韓絳的言行舉止也是出類拔萃。就算好像被韓岡的一句話給堵在心口,但那種被糯米糕噎著的表情,也是一閃即逝,眨眼工夫,就恢復了平靜。

  韓絳視線越過韓岡,望著廳外,似是追憶身處遠方的友人,「歐九向來讀書最勤,手不釋卷。馬上、枕上、廁上,他的這三上之說,還是當年他先對我說的。」

  他略低下頭,溫和的望著下首的韓岡,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玉昆你能學著歐九的樣,得空便刻苦攻讀,我這幕中的年輕人裡,倒少有能比得上你。也難怪你能有如此大的名氣,也難怪天子垂青於你。」

  韓岡略略放心下來,看起來雖然在王安石家中的私語沒有暴露,但韓絳應該是已經知道了他今次在京中鬧出來的這一攤事來。他謙虛道:「天子重恩,韓岡粉身難報。相公的誇讚,韓岡也是愧不敢當。」

  「沒什麼不敢當的。玉昆你是我用兩份奏疏調來的,你說『愧不敢當』,豈不是說我沒有識人之明?」韓絳哈哈笑了兩聲,「今之橫山,牽動天下時局,玉昆必有以教我。」

  韓岡的眼底閃爍著疑惑的光芒,他可不會被人一捧,骨頭就輕上三分。政客說的話,從來都是不能當真的。前面把人晾在外面坐冷板凳,說是要磨磨性子,現在卻又好脾氣的問起話來,韓岡心中立刻有了幾分戒備。低下頭去:「軍國之事,非韓岡所宜言。」

  只要是底下官員被詢問,基本上都會這麼先謙虛一下,韓絳只當韓岡也是如此,笑道:「玉昆你即為我幕中屬吏,有何不可說。但說無妨!」

  韓岡卻是堅持著,「韓岡不才,僅僅是稍通醫理,世人之贊,往往誇大其辭,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相公帳下皆是深謀遠慮之輩,趙公才之於謀略,種子正之於戰陣,無不是一時之選。將帥謀士,車載斗量,豈是淺薄如韓岡可比。」

  從心底來說,韓岡對韓絳是有戒心的,平白無故磨著自己的性子,心裡到底轉著什麼念頭韓岡也猜不透,總得防著他引蛇出洞的把戲。

  『這是在說不在其位,不謀其事吧?』韓絳卻是心下冷笑。他在官場中浸淫已久,套話、隱話都是熟極而流。韓岡的一番推搪之詞落到他耳中,便覺得面前的這位年輕人,果然還是不滿延州管勾傷病一職,在變著花樣要官。

  韓絳慢慢的端起茶喝了一口,一舉一放,世家中人的氣度讓人看了都有自慚形穢之心。他溫文爾雅的笑了笑:「玉昆之才,天子心知,我亦心知。區區管勾傷病事,的確是屈才了,確當加之重任……就不知玉昆心有何屬?」

  韓絳的笑容中彷彿隱藏殺機。韓岡心中一凜,這是無妄之災、欲加之罪了,他何嘗有著要官的心思,要是真的被釣上了鉤,日後想脫罪都難。轉瞬便打定主意,不管韓絳有著什麼盤算,他都要一推了之。

  他欠了欠身:「相公的看重,韓岡實不敢當。凡事有先後,韓岡又是才具淺薄,管勾傷病一職尚未上任,亟待處置的各項事務千頭萬緒。若是再妄求重任,恐難符相公所望,當會拖累相公識人之明。」

  韓絳陰沉起來,彷彿下一刻就要翻臉的樣子,廳中的空氣也緊繃著。換作是別人,聽到宰相下問,哪個不是謙虛兩句,就眉飛色舞的指點江山起來。就這個韓玉昆倒好,什麼都推的一乾二淨,油鹽不進的樣子,韓絳看得心頭火起。

  『這廝好大脾氣,當真是不肯低頭了!』

  他對韓岡感覺並不好,現在則更是有看法了。本是種諤、趙禼大力推薦,韓絳才上書朝中調韓岡來延州。後來因為各種原因,又上了第二封奏疏。自家只是想稍稍磨著他的性子,也好任用,卻沒想到他就在外面玩出那等花樣。現在自己不恥下問,好話說盡,他非但不感恩,竟然一點臉面都不給。

  只是韓絳暫時拿韓岡沒有辦法,這廝是他上書請天子調來的。若是當下就處罰於他,等於是在說自己識人不明。想到這裡,韓絳越發的心頭火起,韓岡方才的話中,好像也提到了『識人不明』四個字。

  『這是在提醒我嗎?!』

  韓絳咬牙,真想隨便找個罪名把韓岡處置了。可是他一向很顧惜自己的名聲,不想因為一個選人而壞了自家知人善任的名頭。『算你命好,換作是六哥【韓縝】,棍棒早不管不顧的下去了!……』心中發狠,『過陣子看你還能再硬著脖子!』

  不再強逼著詢問什麼,士人真要強起來的,天子的臉面都可以不給,韓絳也不想再丟臉了。聲音冷了下來:「也罷,既然韓岡你不願,我也不強迫你。種諤幾次三番求我調你來延州。既然你已經到了,那就直接去綏德,不要再耽擱。」韓絳語氣隨即又加重了幾分,「此戰攸關國是,若你在其中有何疏失怠慢,我必不饒你。」

  韓岡立刻起身,在廳堂正中,向韓絳躬身領命:「韓岡謹遵相公之命,敢不盡心盡力。」

  再沒什麼話好說,話不投機,韓絳又是貴人事忙,隨即便點湯送客,韓岡也順勢告辭出來。就算背著身子,他也能感受到韓絳帶著怒意的目光,正冰冷的盯著自己的背後。

  這一次見面,韓岡很直接的表明自己的立場和態度。他的工作僅僅侷限於完成他的差遣所帶給他的任務。除了軍中傷病方面的事務,其他公事,他絕不會插手半分。從中也可以看得出,他完全沒有親附韓絳的想法。這樣決絕的表態,加上在王安石府上的發言,日後羅兀淪陷,橫山局勢糜爛,也半點罪名牽連不到他頭上——以王安石的性格,在天子面前不會隱瞞韓岡當初的立場。

  當然,有得必有失,韓岡今天毫不給面子的態度,因此也徹底得罪了韓絳。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韓絳先用了手段,韓岡也不會回絕得這麼直接——因為擔心著韓絳會給自己下套,越強硬的拒絕才會越安全。

  開罪了宰相,韓岡倒也不是很擔心。反正至少在短時間內,韓絳不可能找茬整自己。他的兩封請調的奏章,現在還在中書門下的架閣庫中放著呢。也許過上幾個月,現在的這份護體金身當會褪去顏色,但那時候,韓絳可不一定還能在現在的這個職位上。

  在重又變得恭敬起來的門房恭送下,韓岡踏出帥府,一點冰涼忽而落在臉頰上。他抬頭天際,晦暗的雲層已經遮蔽了一切。鵝毛大的雪片,洋洋灑灑的落了下來。

  探出手,指頭大小的雪花打著轉落在了掌心中,隨即便融化消失。收掌握拳,些微寒意從掌心的肌膚中沁入,韓岡微微冷笑:「果然還是下雪了!」

  回到驛館,種建中並沒有去訪友。而是站在庭院中,也是抬頭望著天,頭髮肩上落滿雪花,臉色與天空的顏色一樣陰沉。

  韓岡毫不驚訝種建中的心情變化,腳步隨即放重了一點。

  聽到韓岡回來的動靜,種建中回過神來,「玉昆你這麼快就回來了?見到韓相公了?!」

  「見到了。」韓岡略一點頭,卻道:「延州下雪,不一定綏德、羅兀也有雪。隔著快兩百里,不必太過擔心。」

  種建中擠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玉昆你是不知道,綏德、羅兀與延州,天候變化許多時候都是同時的。而且延州這裡下場小雪,往往綏德哪裡。反倒是山北的銀州,天象卻是與咫尺之遙的羅兀城不盡相同。」

  綏德、羅兀既然處在延州上游,地勢理當比延州要高。三地既然同在橫山南側,氣流受到山勢影響,也的確是位置越高的地方雪會越大,綏德大過延州、羅兀又大過綏德。反倒是有山勢阻隔的山北銀州,情況會好上一點。

  「秦嶺的氣象好像也是南北不一,同在秦州,山北成紀縣就與山南的天水縣有很大差別。」韓岡說著,「如果真如彝叔你的說法,那綏德、羅兀現在也當是下雪了。不過既然選在正月用兵,事先不會沒有預計到會有現在的情況吧?」

  「預計是預計到了,但……」種建中又看了眼雪片越發的大起來的天空,搖頭苦笑:「再怎麼預計,看到下雪,心裡總是不爽利。這場雪,不知要給築城之事添上多少麻煩。」

  韓岡安慰似的拍著種建中的肩膀,撣去積下來的雪花:「往好處想,雪下得越大,西賊那裡也不好進兵。」

  「但願如此。」種建中抿了抿嘴,卻不見半點寬慰。又嘆了口氣,問韓岡道:「玉昆既然見到了韓相公,那你接下來的行止如何?」

  「韓相公已經下令了,即刻啟程,去綏德令叔帳下報導。」韓岡拱了拱手,笑道:「還望彝叔多加提點。」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5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七)

   從保慈宮中出來,走在通往自己寢殿的廊道中,趙顥與天上皎潔的月光截然相反,始終陰沉著臉。王妃馮氏也是臉色木然的走在身後兩步的地方,結縭三年後,夫妻兩人的關係越發的緊張。而抱著趙顥一對兒女的兩個宮女,還有一群內侍則不敢靠得太近,遠遠吊在後面。除了嚓嚓的腳步聲,一行人行動間沒有半點的聲響,宛如在沉默的行軍,氣氛壓抑得堪比守靈的夜晚。

  一名給高太后端著藥湯的小黃門迎面過來,見到趙顥這一路發喪一般的氣氛,便縮了縮脖子,連寬敞得足以並行馬車的廊道都覺得太窄,慌忙兩步退到廊外,在雪地裡跪下來等著雍王家一行人過去。

  趙顥臉色沉沉,連瞥都不被瞥那小黃門一眼。他的心情七分憤怒,三分憎恨,對外界的變化,絲毫沒有一點關心。剛剛在保慈宮中挨了一頓訓,而他的兄長、如今的天子卻在一旁做作的勸著發怒的娘娘。

  趙頊言辭懇切的為趙顥辯說,勸著娘娘息怒。但趙顥知道,他的兄長現在的心中,就好像跟宮外一樣,一個勁的在響著歡快的鞭炮聲。

  在外,橫山大捷、羅兀克復,熙寧三年的連綿戰事有了一個完美的總結;在內,新法順利推行,去年的稅入減去支出之後,有了近百萬貫的結餘;比起英宗年間,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要好上許多。而且這還是建立在熙寧三年戰事不斷,而且又開始給胥吏增發俸祿的基礎上。

  就算宮中剛剛誕下的是皇女,而不是內外盼望已久的皇子,也沒壞了他大哥的心情。反而剛出生的皇二女,轉天就被封為寶慶公主。

  而他趙顥就很倒楣,不但因為一點芝麻大的小事,成了世人口中的反派,而且現在還被朝臣連番彈劾,說他有損天家體面,不宜久居宮中——『先把你們自己的褲襠管好,好意思跟我比哪個更不要臉!?』趙顥倒是想這麼罵。但是,他可沒那個機會,想跟朝臣對罵,先得坐上皇帝的寶座。今次的上元夜觀燈,趙顥也是沒心情去了,站在宣德門城樓上給人指指點點,他還沒那麼好的氣量。

  但這一切是誰造成的?趙顥並不會恨錯人。

  韓岡是起頭的,趙顥心裡牢牢記著。明著說要把事情壓下去,私下裡卻是推波助瀾的兄長,趙顥也一樣記著。

  不就是要把他趕出宮嗎?兄弟情分全都丟一邊去,真是把李世民的樣學到了十足十。

  趙顥知道,他的大哥一向崇敬李世民的豐功偉績。聽說當初王安石第一次面聖,問他崇過往帝王何人之功,趙頊的回答就是李世民。

  不過真要說起李世民,恐怕他大哥也要擔心他趙顥有這份心思,正好也是老大、老二、老四三人這麼排著。不過趙顥不是瘋子,心裡有想法,也不是在現在。

  『真的要被趕出宮去了。』

  趙顥回到了分配給自己的寢殿,馮氏領著兩個兒女到裡面去了,也不搭理他。而趙顥在外面坐下來,望著頭頂上雕飾斑駁的樑柱椽子。都是老舊的貨色了,幾十年過去,並沒有修補過幾次,就跟中書省的建築一樣,破敗得連外面的酒樓都不如。

  可是,這是皇城裡的殿宇。就像是古董,唐時的三彩,就是比現在的官窯要值錢,價值不是在質地上。

  但這座宮舍很快就跟他無緣了。群臣上書,一面倒地聲音,新舊兩黨之間的矛盾都看不到了。趙頊乘勢逼著娘娘點頭,正月過後就要在宮外開始修造二王邸。等到兩座王邸建成,就是他趙顥,還有老四趙頵搬出宮中的時候了。

  堂堂一位親王,因為一個丟臉的理由,近乎屈辱的被趕出宮去,就算明面上做得再漂亮,可在民間,他已是聲名狼藉。

  「茶呢?!」趙顥越想越怒,用力一拍几案,怒吼著。

  ……………………

  正月十五的上元夜,韓岡是在羅兀城度過。

  厚厚的積雪的覆蓋了山頭和谷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反倒讓夜色變得不那麼深沉。天上的明月皎皎,城下的工地上燈火輝煌。如果是站在羅兀舊城的城頭上,低首下望,漫漫的篝火輝光閃耀,被山坡上的積雪反射回來,就彷彿有天上的星河映於地表,在山谷中流淌。

  只要高高在上的望著,就算是東京城中的上元夜,也難以見到如此壯麗的景色。穿著皮裘,擁著火爐的文人墨客,也許會詩興大發。

  但對於韓岡來說,他不會欣賞——深冬寒夜的趕工,讓他的工作又加重許多。對工地上,連夜趕工不得休息的民伕們來說,他們也不會欣賞——他們只想待在家中,就算只有一盞油燈,只要能看到妻兒父母的笑臉,那就夠了。

  「現在已不僅僅是凍傷的問題,這幾天,自殘的民伕已經超過了三十人,而且還有逐漸增加的趨勢。」韓岡從臨時搭建的戰地醫院中出來,面色沉重的對種建中搖著頭,「彝叔兄,羅兀城之重,小弟心知。我不會勸你說夜裡讓民伕休息,把工期拖上一陣。但眼下的現狀如果不能改善,情況將會越來越糟,恐會欲速不達啊!」

  種建中緊皺濃眉,方才他跟著韓岡一起在醫院中走了一圈,看得也是怵目驚心,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這裡都是精壯的漢子,真要鬧出民變,麻煩可就大了。

  「不知玉昆你有什麼辦法?」

  「雷簡!」韓岡沒有立時回答,反是回頭向裡面叫了一聲,一名三十左右的高瘦醫生連忙跑了出來。韓岡對他囑咐道:「我要去大帳一趟,這裡你先看著。」

  雷簡本是派在秦州甘穀城的醫官,後來在韓岡手下,主持甘穀療養院。不過前段時間調任慶州為醫官,但轉眼就又被調來了前線,跟著種諤一起出征羅兀。在韓岡到來之前,這裡的軍中醫療之事,就是由他全權負責。

  雷簡的醫術不差,而管理水準在甘穀歷練了一陣後,也勉強算是不錯。但他沒有開創之才,只有因循而為的本事。韓岡當初在甘穀定下的規矩,他老老實實的繼承下來,做得還算不壞。但調到種諤麾下,本意是讓他獨立,卻是一團糟。還是韓岡到了後,花了兩天的時間,為其收拾首尾,費了番周折,才有了點眉目出來。

  把傷病營中的事務交給雷簡,兩位年輕的官人就從設在城下工地邊的臨時療養院,向城中的種諤主帳走去。所走過的道路上,積雪都已被鏟清,只有被踩得發黑的地面。道路兩邊,用木架子插著一束束火炬,照亮了整條道路。

  「玉昆……」並肩和韓岡沉默的走了一陣,種建中猶猶豫豫的開口,「你是不是還對今次出兵羅兀有所反對?」

  「彝叔,你不必擔心什麼。我既然接下了這個差遣,只會用心做得最好。」韓岡沒有正面回答,但已經表明了心意。

  他走快了幾步,反過來問著沉默下去的種建中,「彝叔,你們有沒有考慮遼人那邊的反應。西賊向大宋稱臣。但他們也向遼國稱臣。如果西賊求上了遼主,雲中、河北那裡的遼軍有所異動,就算不出兵,這邊難道還能安穩得起來?」

  人落水的時候,就連稻草都會抓。何況党項人都不是傻瓜。但這番話說過,韓岡卻發覺種建中臉上的神色沒有一點變化。

  「你們這是在賭博!」韓岡一下驚道。

  也許韓絳沒想到,可種諤肯定是考慮到了。也有可能是韓絳、種諤都想到了,但兩人絕然沒有在給天子的奏文中,提上一句。否則,這項危險的提案,必然在樞密院那裡難以通過。

  一旦牽扯到遼國,什麼計畫都要完蛋。大宋對西夏還有一些心理優勢,就算當年李元昊鬧得最凶的時候,宋廷都沒有想過要加固潼關防線,以防高喊著要攻下長安的李元昊真的奪佔關中——在宋人眼裡,党項始終是邊患,癬癩之疾而已。

  可遼國那邊只要個風吹草動,東京城中都要發抖。就算澶淵之盟後,宋遼之間已經近七十年不聞戰火,但畏懼遼人之心照樣存於骨髓裡。

  種建中停住腳,搖起頭:「西賊自立國後,少有求上遼人的時候,亦多有桀驁不馴的時候,遼人何嘗會為其出頭。」

  「遼人趁火打劫的事,不是沒先例吧?」韓岡反問道,「澶淵之盟一開始只定下了三十萬銀絹,現在呢?五十萬。沒有元昊起兵,對多出這二十萬?」

  「那也不過是二十萬歲幣而已。不及每年消耗在緣邊四路上的一個零頭!」種建中指了指北面,「把西夏的歲賜轉給遼人也就夠了。」

  韓岡嘆了口氣,沒再爭辯。反正他能確信西夏國祚尚長,不會就此滅國。今次之戰,不論韓絳、種諤如何努力,都只會是無用功。與這裡爭論不休,毫無意義。

  「走吧……先去見種帥。把眼下的事解決掉,遼人那裡也不是我們能擔心的。」韓岡叫著種建中,走進城中,一直走到大帳前。

  「太尉!」種諤的親兵見到韓岡、種建中齊至,便立刻向著大帳內高聲通報:「韓管勾、種機宜求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6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八)

  【從現在開始改變更新時間,改為中午,和晚上。而不是半夜。這樣大家看起來也方便一點。】

  韓岡和種建中進帳的時候,種諤和種朴父子都在帳中。種樸低頭站在一邊,種諤臉上則是餘怒未消的模樣,看起來種諤前面正在訓斥種樸,只是聽到韓岡和種建中來了,才沒有再繼續教訓兒子。

  種諤的相貌與種樸很像,與種建中也有七八分肖似,父子叔侄三人站在一起,沒人會懷疑他們的血緣關係。

  種諤前面不知因何而生氣,不過見到韓岡後,臉色就緩和了許多。韓岡跟他兒子、侄兒都有交情,如果算上王舜臣,更是不一般的關係。雖然也聽說了,韓岡在延州跟韓絳頂著來,但看韓相公沒有處置韓岡的意思,種諤也不覺得有必要跟關係不錯,而且天子都看重的韓岡生分了。

  「玉昆,療養院現在的情況怎麼樣?」種諤丟下兒子,問韓岡。

  「情況很不好。」韓岡搖了搖頭,毫不避忌的給現狀定了性,「士卒民伕病倒的本就不少,而自殘的又是一日多過一日,再這麼下去,療養院快來不及處理新的傷病了。」

  「比之前要好就行,左右也沒多少天了。」種諤對韓岡憂心很不以為意,死人多點如何,按時完工才是正事,就算民伕鬧將起來,這裡還有兩萬大軍呢!種諤可是半點不懼。他笑著道:「玉昆你來羅兀後,病死的士卒民伕當即就少了一多半,果然是盛名之下固無虛士。」

  韓岡來到羅兀之前,雷簡雖然是草創了軍中療養院,但裡面的工作一團亂,偌大的病房中,取暖的爐子只有三個,房內跟冰窟一樣,護工又像是沒頭蒼蠅,高燒的病人連口水都喝不上,不死人才怪。

  就算現在,送進療養院躺著的病人還是為數不少,但至少有熱水喝,有毯子蓋,有人照料。護工也有了指派,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一切井井有條。

  所以此前只聽說韓岡名頭的種家老少三人,這下才真正佩服起他的手段。至少韓岡這理事之才,是沒話說的。

  「大帥太誇讚了。這還是多虧了天候的緣故。」韓岡對種諤的誇獎保持著謙遜的態度,不至於一被人誇就得意忘形,「要不是現今是冬天,三萬人、數千牲畜齊聚穀中,疾疫當是在所難免。」

  「所以說五叔這出兵的時候選得好!」種建中終於找到說話的機會,「冬天疾疫少是一條,而兵出貴奇,党項人也想不到我們會在年節的時候出兵攻打羅兀。」

  種諤微微揚起的唇髭,顯是他很是為自己挑選的出兵時間而得意。

  韓岡也是點頭,無論在哪個時段出兵,其實都是有不利的因素存在,當然也存在有利的方面。如何選擇出兵時機,就要通過權衡有利和不利的條件來確定。種諤很明顯的選擇了出其不意,而放棄了能夠順利築城的季節。

  他的這個選擇,韓岡無法做出評價。但從種諤一擊便攻破羅兀城,並順利的擊敗了銀州的守軍,從而得到了至少一個月緩衝時間的這一點來看,至少這個出戰時機,可以算是不錯。至於如今築城時的困難,那就是為了順利進兵,而需要付出的必要代價了。

  不論現在士卒、民伕怎麼苦於勞役,但在戰術上,種諤的選擇沒有問題!

  「不知玉昆還有什麼要求,只要我這邊能做到的,只管提。」種諤很大方的說著,對於他欣賞的人,他一向如此。

  「大帥能給的都給了,藥、糧、人都不缺,韓岡哪還會有別的要求。」韓岡停了一下,又道:「不過,懇請大帥今日能對民伕也能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這話怎麼說?」

  「今次羅兀之捷,雖然卒伍用命。但民伕們也是出工出力,連年節都過不了,說起來與卒伍一般的辛苦……」

  種朴打斷韓岡的話:「對民伕,在口糧上可沒有剋扣半點。玉昆你要的熱水,也是都給他們安排了下去。你可知道,這兩天多耗的柴草,足夠日後駐兵時用上一個月的。」

  「如果不能讓民伕身體康健的把羅兀城築好,日後也不會有駐兵的機會。」韓岡毫不客氣的反駁著,雖然只是管勾傷病,但他在說著民伕也不算越線。要想把傷病之事管好,最好的辦法就是從預防疾病開始做起。不僅僅韓岡有這個認識,種諤、種建中他們也都有同樣的認識。所以韓岡為民伕要熱水熱食,還有必要的取暖物資,種諤都儘量滿足了他的要求。雖然才兩天,但民伕們陸續病倒的勢頭已經開始漸漸得到遏制。

  「民伕急需的不僅僅是糧食和熱水,還要有足夠的……」韓岡斟酌了一下措辭,吐出了一個字:「愛!」

  「愛?」種諤有些嫌惡的擰起眉,「怎麼跟燕達一個說辭?」

  現在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燕達,當初就是在鄜延路與種諤公事。他的口頭禪就是治兵要以愛為先,在天子面前也是這麼說的,就差在臉上刺個愛字出來了。種諤與燕達不對付,早前郭逵守延州,便是棄種諤而用燕達。聽著韓岡跟燕達一個調門,心中就是有些不舒服。

  「非是與燕逢辰一個說辭,只是人情而已。今天是上元夜,大帥賜了民伕酒肉,只聽到方才的呼聲,就知道他們的士氣當是振作了不少。」韓岡看了種樸一眼,「前幾日民伕們士氣低落,只在棍棒下拚命。逃亡的民伕的數目可是多的讓人吃驚。」

  種樸就是負責防備逃卒的,方才種樸被種諤訓斥,其原因,多半就是因為捕捉逃人的效率太低了。昨日跑掉七十四人,抓回來斬首有六個,前天大概六十人,追回十一人斬首。這半個月來,總計已經有超過四百人逃亡內地,而被抓住行軍法的,則超過六十名,逃亡民伕和士兵的的首級已經在柵欄上掛滿了。而有一點可以確定,要不是種諤下令給民伕們賜酒賜肉,今天逃亡的人數還會更多——誰讓今天是上元夜。

  「可上元節只有一天,如果照著之前的狀況繼續下去,也許會耽擱最後完工的時間。」

  種樸道:「但酒水不多了。」

  「傷馬還有一些,」韓岡說道,「療養院中也用不到許多肉。將之賜予民伕,也是大帥的恩德,想必會更為用命。」

  韓岡的提議,種諤他低頭考慮起來。他並不是不體恤帳下的士卒和民伕,他跟著他父親種世衡用兵多年,也知道善待部屬。不過,種諤善待士卒的目的是勝利,而不是反過來。如果善待士卒和勝利相衝突,他只會選擇後者。

  種諤他想了一陣,只接受一部分,道:「昨天玉昆你不是跟十七和十九說要做什麼分段包乾嘛?——先完成的享受就好一點,有肉吃,延誤的就照原樣來。我看這樣就好,要是不論好歹,一律散賞,反倒讓人失了上進之心。」

  韓岡謝過了種諤選擇了他的方案,誘導:「……另外,若有可能,最好能每日公佈工程進度。讓民伕心裡存個希望。」

  「有這個必要?!」

  這個時代的大部分官員,好像凡事都採用保密主義,不謀於眾人,認為愚民就該老老實實聽指派,不必動用頭腦,韓岡也不以為怪了。殊不知,瞭解自己的工作內容和進度,對人的工作熱情有著極大的促進。

  要把人當成人!

  即便是善於用兵的種諤,也不知道喚起人們主觀能動性的好處,現在只會採用粗暴的強迫手段。比起當年的老種太尉種世衡來,在操縱人心的手法上,著實差了不止一籌。

  種世衡守清澗城,以相撲比賽,引得觀眾主動抗寺廟的大樑上山。以懸銀為靶,去引誘帳下子弟去習練箭術。尤其是運用計策,讓李元昊殺了起兵時倚之為臂助的野利旺榮和野利遇乞兩兄弟,更是種世衡透徹人心的絕佳表現。

  野利家是党項大族,從李元昊的祖父李繼遷開始,就已經是党項集團的中堅力量。當年李元昊繼承父位後,起兵反叛,也得到了野利家鼎力相助,所以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就姓野利。

  但到了後來,野利家勢力日增,李元昊漸漸感到他們尾大不掉。種世衡看到了這一點,就派人帶著給野利兄弟的私信潛入西夏,讓其故意被捉。這等粗淺的離間計,當然騙不了李元昊這等精明狡詐之輩,但李元昊選擇了相信,因為可以以此為由將野利兄弟處決,剷除野利家的勢力。

  種世衡算計著人心,助李元昊消滅了心腹之患,自己也順便得到了陷西賊大將致死的功勞。雙方雖然不見面,卻有著難以明言的默契。而血債纍纍的野利家的消失,對大宋軍民也是個好消息。

  說實話,種世衡這等看透人心的眼力,還有將之利用的手腕,就連韓岡都心驚。從種建中的隻言片語中聽說此事,更是嘆息種世衡在官途上的坎坷,如此才智,如何入不得樞府——同時,這也是為什麼當年種家的大郎種詁,會進京告宰相龐籍的禦狀的原因。明明是其父種世衡的功勞,龐籍卻不認帳,硬說李元昊不至於上這種當。其實,若沒有種世衡把刀子遞到李元昊手中,想剷除勢力龐大的野利家,沒有藉口的李元昊也不好下手。

  種世衡的心計為一時之選,只可惜種諤只學到了皮毛。

  韓岡不得不向其解釋:「這是讓他們知道還有多久就能脫離苦海。越做到後面,就會越拚命。否則,只會越來越疲遝。」

  種諤想了一陣,決定還是先看看實效:「也罷,只要能快一點完工,都依玉昆你。」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7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九)

  與種諤把將要施行一應事務敲定,韓岡便告辭離開。種建中留了下來,韓岡的建議,還要他來具體承辦。而種樸則說是要送韓岡,趁機跑了出來。

  離開主帳,韓岡並沒有回自己的住處,而是往城下的療養院去。

  就算在上元夜的深夜,羅兀城的工程也完全沒有停歇的意思。一群群民伕,有氣無力的喊著號子,站在已經初具規模的城牆牆體上,牽著木樁上的繩索,一下一下的夯著新堆上去的泥土,將城牆一點點的加高上去。用木板做成框子,裡面留出的空間堆滿黃土,再用樁子夯實,就是如今通用的板築,其堅固程度並不輸給磚石。

  每一處牆頭,都能看到夯築民伕的身影。而不僅僅是城牆上,城中規劃好各處建築的地方,都有民伕伴隨著咚咚的夯土聲喊著號子。而城牆週邊還有數千民伕,拚命挖掘著壕河,其中取出的泥土,正好用來可以修築城牆和建築。

  按照此時的計算方法,一個民伕完整做完一天的工作,計為十個工。普通的寨堡,大約在二十萬到四十萬工,比如新渭源堡,是雙堡夾河的結構,新築北堡是四十萬工,擴建的南堡是三十三萬工。而羅兀城的工程量,則是一萬民伕一個月的工數,也就是說,總計三百萬工!

  這個數位在北宋已經是了不得的大工程了,工數幾乎跟當年秦州州城的擴建差不多——秦州城可是周長近十里的州城——而且還是集中在一個月內完工。

  一般情況下,修築城池的工程都不會聚集這麼多人力。一方面,管理上的壓力實在太大,另一方面,糧草供應上的麻煩,也足以讓管理後勤的官員瘋掉。正常的千步軍城的修造,標準工期都在百日以上,而當年秦州為了趕修甘穀城,秦鳳路全境動員,也花了五十多天。但今次韓絳、種諤為了趕在西夏人反擊之前完成,預留得時間就是一個月。所以才拚命的堆上人力——光是在隆冬季節從凍得如鐵一般的地上取土,好用來夯築城牆,就用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力。

  不過忙碌歸忙碌,一見到韓岡,周圍的士兵、民伕,便紛紛跪拜下來,有的還連連磕頭,臉都貼在地面上。

  這樣的場景,韓岡倒是見多了,不以為意。在古渭,那些虔信浮屠的蕃人,做得更誇張的也有。但種樸倒是羨慕不已,以他的衙內身份,下面的士卒也的確要向他跪拜,但如此虔心的,可是一個都沒有。

  在羅兀城周邊,總計三萬餘士卒民伕心目中,韓岡的名聲極好。救死扶傷的醫生,拯危助困的官人,任何時候都是能得到他人的尊敬。而在韓岡到來之前,其實也已經頗受期待——種諤為了安撫人心,把韓岡的事蹟向民伕和士兵進行宣傳,也是主因之一。

  韓岡一邊點頭回禮,一邊問著種樸:「撫寧堡那裡情況如何?

  羅兀城是羅兀防線的核心,但與之同屬一個防禦體系的在建寨堡還有兩處,撫寧堡就是其中之一。位於羅兀城的側後方,守護著羅兀與綏德之間的交通線。現在種諤的副將折繼世,就在那裡主持營造工程。

  韓岡前日往羅兀城來,就從撫寧堡工地的旁邊過去,不過因為趕著到種諤這裡報到,沒有分心去看——從程式上,也必須是到了種諤這裡報到之後,才有資格去巡視工地。

  韓岡這兩天和種建中都在羅兀城忙著,倒是負責逃卒和民伕的種樸去了撫寧堡一趟。

  聽到韓岡想問,種樸躊躇了一下,「……折繼世去年得了風疾,天子都派了御醫來看護。雖然命是救回來了,也沒哪裡癱了不能動彈,可現在就是時常頭暈,經不起累,性子也躁了點。

  韓岡瞥了種樸一眼,從他顧左右而言他的樣子,撫寧堡的情況可能不太好。不過韓岡也不在乎,他現在唯一能肯定的是今次一戰必敗,作為一名管勾傷病的官員,對於這一等級的國戰,並沒有改變局勢能力,而且也沒有那個心思。他只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方才忘了跟大帥說了,明天我想去撫寧堡看一看。那裡的工數隻有羅兀的十分之一,如果民伕管理得好的話,應該比羅兀城更快完成。

  從預定的工期來算,不論羅兀還是撫寧,都不會超過三十天。

  種朴聽到韓岡要去撫寧,道,「玉昆你明天去撫寧,順便把糧草給送去。上次運去的糧食,那裡的該吃完了。

  「我知道了。」韓岡點點頭,順路而已,他回頭望瞭望滿是存糧的羅兀舊城,「也幸好羅兀城這裡西賊囤積了足夠的糧草。要不然改從綏德運糧來,任誰來也只能束手無策。

  種樸笑道:「西賊這是自作自受,本是為了開春南侵的儲備,現在全都便宜了我們了。

  西夏人囤積在羅兀城的糧草,就是為了南侵。如果是秋後出征,可以輕易的就食與敵,但在開春時南侵,就必須自備口糧,以防劫掠不足。

  而把糧草堆放在羅兀,山南的糧草理所當然的該存在山南,沒必要運到山北的銀州。從銀州到羅兀,這十里的山道,騎馬過來很方便,但運送輜重就麻煩了。把從橫山蕃部勒索來的存糧,先翻山運到銀州存放,等到出兵時,再翻山運回來,西賊也沒那麼多人力畜力。

  當然,這也是西夏人本來就沒想過離著綏德六十多里的羅兀城會被攻打,更沒料到會被攻破。而當時守衛羅兀的西賊將領,只記得放烽火求援,卻捨不得焚燒糧草。而當城池被攻破,再下令放火,剛剛點起火頭,就立刻被早有準備的宋軍給撲滅了。

  「故智將務食於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韓岡背著《孫子兵法》裡的應景章節,種樸聽著自己老子被稱讚,也是感到與有榮焉。

  ……………………

  興慶府的王宮中,梁太后、梁乙埋兄妹,還有一眾重臣,正會聚一堂,討論著眼前的局勢。

  羅兀失守,橫山即將淪陷,前日消息傳到興慶府,整個西夏小朝廷都被這場千里之外的地震給驚呆了。垂簾聽政的梁太后當即下旨,把國中能立刻動員地來的精銳全數徵發,但各個部族卻有些陽奉陰違。

  所有的党項部族都知道橫山是國之命脈,但半年前以舉國之兵南侵,卻近乎於無功而返,出戰的部族人力物力還有士氣都損耗極大。如今宋人一反常態,主動攻擊。其氣勢洶洶,讓許多部族暗地裡都起了心思。

  但梁太后和梁乙埋這對兄妹倒是安之若素,幸好他們事先早有了準備,若沒有現在這個後手,還真是要出亂子。

  梁乙埋的親信罔萌訛,前些日子奉命秘密去了遼國,也是剛回來了不久。他帶回來的消息,讓梁氏兄妹有底氣去通知各個部族和重臣。因為罔萌訛見到了遼國的太師趙王,並從他那裡得到親筆手書和許諾。

  大遼太師、趙王耶律乙辛是如今把持遼國朝政的權臣,與梁乙埋在西夏的地位相當。西夏國的大臣們,當然不會不知。他的承諾,比起沉浸在遊獵之中的遼主耶律洪基,要靠譜一百倍。

  「我大夏也受了遼國冊書。遼國當不容宋人欺淩於我。趙王親口許諾,如果宋人犯我疆界,意欲滅我而後快,當以二十萬大軍助我!

  梁太后當日在朝堂上,把耶律乙辛的親筆手書向大臣們炫耀時,聲音提得極高。

  遼國不會坐視宋人吞併西夏,這就是梁氏兄妹想要向國中傳遞的資訊。

  宋人也許會天真的奢望,維繫了七十年的澶淵之盟會繼續維持下去。但同為蕃人,党項人卻很清楚,盟約就是拿來撕毀的,他們跟宋人簽訂的和約不止一次,可都是剛拿到了歲幣,轉過臉來,就去宋境去劫掠。維繫盟約的關鍵,不再盟約本身,而是在於實質上的利益是否值得去維護。

  梁乙埋很有信心,他能確定西夏的存續,對遼人來說,比起五十萬歲幣更為重要——而且也不需要遼人真的出兵,只要做個姿態,宋人還敢冒險嗎——而党項各部,和手綰兵權的重臣們,也都通過耶律乙辛親筆書信確認了這一點。

  這幾日,逐步彙聚在興慶府外的部族軍已經超過三萬,加上原本就駐紮在興慶府的五萬常備兵,已經佔到了國中正常調兵極限的半數。兵力不斷增強,讓眾臣們的信心倍增,開始高呼著要奪回羅兀城。

  一名親信的內侍這時小碎步的跑進殿中,高聲稟報:「秉太后、國相,黑山軍司團練使赫裡顏率本部兩千已抵達北門外!

  聽到這個消息,殿上騷動起來。

  「赫裡顏也來了,他可是平日裡走得最慢的一個,不看到好處,絕不出手的。

  「看到他都來了,其他還在觀望的,當是也會出動了。

  「再等兩日,興慶府的兵力肯定能超過十萬。

  「不等了。」梁乙埋有了決斷,「宋人那裡正在加緊增修羅兀城,拖上一日,我們要奪回羅兀就難上一分。我們先走,讓後面的自己趕過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8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十)

  【第二章,求紅票】

  正月的古渭,公事一樁都沒有,清閒得要命。雖然這對官員們來說,也算是件好事,但連個好玩的去處都沒有,那就讓人鬱悶了。即便是正月十五上元夜,也只是各家門頭上挑兩個燈籠,衙門前紮幾個一丈高的燈山湊個趣。還有七八具從秦州買來的煙花,擺放在衙門前的空場上,待會兒就要燃放。

  作為新成立的通遠軍的治所,古渭寨不可能還保持原來的名字,有傳言說很快就要改名做隴西縣了,這是古時的稱謂。

  風起隴西,聽著就要讓人敬畏三分的感覺。

  「給俺瞪大眼睛,把各處都盯牢了。若今天哪處走水沒有及時回報,明天大板子伺候!」

  古渭寨主傅勍,可能也是未來的第一任隴西知縣,正指派著手下的兵丁,防著上元夜的火情。天下連著放燈三日,古渭也不例外。但冬日天乾物燥,這燈一點起來,少不得有火災。話說回來,若哪年沒有燒個幾家,那就不是真正的上元節。

  此時身在古渭的大小官員,都按著次序坐在衙門大堂中的宴席上,大門敞開著,可以看見廣場上的燈山和煙火。只是明顯興致都不高,這等鄉僻之地的節慶,說起來,比起秦州這等大去處的尋常日子都不如,也沒人有興趣看著煙火燈山什麼的。

  幸好還有其他話題供人閒談。

  並不是橫山那裡已經拉開序幕的大戰,而是今年過年後,在城中組織的蹴鞠聯賽。

  這球賽是韓岡上京前匆匆定下來的。城中分片分廂組成隊伍,還有駐軍按指揮出人,加上周圍的村寨,總計十六支球隊,其中有一支還是納芝臨佔部的球隊。參賽者照例都有賞金,衙門裡拿出五十貫,而榷場的各家商戶助興,總計四百多貫的綵頭,其中冠軍能拿去四成。

  有高額獎金勾引人,比賽就顯得熱鬧非凡。單敗淘汰制的比賽,通過抽籤,排出對陣表。連續八天的比賽,就在昨日落下帷幕。來自騎兵指揮的球隊奪下了冠軍,披紅掛綵的拿走了一百七十多貫財貨,還有韓岡特意囑咐讓人打造的高腳銀盃。當冠軍球隊的隊正拿著碗口大的銀盃倒滿酒的時候,所有觀眾都一齊同聲歡呼。

  但讓古渭城內城外,興奮的不僅僅是比賽,閒來無事的人們,都是在看球的同時賭起輸贏。

  傅勍安排下監視火警的人手,坐回自己的位置,插進話來:「哪個不賭?趙隆在賭,苗衙內也在賭,還有王舜臣,他賭得最凶。」

  瞅著王舜臣跑去王韶、高遵裕那邊去敬酒,傅勍毫無顧忌,他管著古渭內外雜事,就是個包打聽,耳目最是靈敏,「王舜臣他先贏後輸,蝕光了老本,連借的錢都輸光了。債主追到家裡來了,把他老娘氣得在家裡大罵,說是沒見過被人追債的官人。拿著門槓,把王舜臣打了一頓。他還不敢動,老老實實的站著挨打。」

  除了高遵裕和苗授,現在古渭寨中官品最高的武官就是王舜臣,但他的年紀偏偏是最小的,在座的都知道他改了歲數,好早點入官。也因此,不少人都有三分妒嫉。聽到他丟了臉面,興趣盎然的不止一個。

  楊英催問著傅勍:「最後是怎麼處置的?」

  「還是韓機宜的表弟馮從義幫忙還的債,聽說是韓機宜的母親讓他把錢送去的。」

  「王大跟韓機宜家關係倒真是不壞,幾十貫的帳說幫忙就幫忙了。」

  「那是過命的交情啊!」

  下面在說球賽,高座在上的王韶和高遵裕也在說著。

  「這樣下去不行啊……」王韶搖頭對高遵裕道。

  「停也不好停,張香兒的球隊進了前四,回去就擺酒慶祝,還說下次要把頭彩拿回去。據說包順【俞龍珂】、包約【瞎藥】那邊,下一次比賽也都準備出人來參一腳。」

  「不是說球賽,是賭賽。」王韶也聽說了王舜臣的事,「王舜臣不自愛,過幾日要好生教訓。但眼下是哪家在做莊,都欺負到官人家頭上了。官府的體面還要不要了?!」

  楊英和傅勍正好一起上來給王韶敬酒。聽著王韶的話,傅勍搖著頭:「真不知道是誰領得頭。」

  而楊英仗著跟王韶是鄉里的關係,插話道:「以下官愚見,不如乾脆把莊家拿過來由衙門來坐,居中抽頭也是好的。不是說京師中的桑家瓦子、劉家瓦子裡的賭賽,都有開封府抽頭嗎?」

  「胡說八道!」高遵裕笑駡道,「哪會有這等事,嫌禦史太閒了嗎?都是下面的胥吏主持的,衙門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其實這樣也不錯。」楊英笑眯眯的建議著,詢問的目光向王韶看過去。

  「你們商量著來好了。」王韶站起來,橫了楊英、傅勍一眼,跟高遵裕推說身子乏了,就一拂袖子,逕自轉進來後堂去。

  王韶方才就有些火氣,現在又突然走了,聽口氣不太妙的樣子。楊英、傅勍都是惶惶不安。老老實實向高遵裕敬過酒,抓來王厚問道:「安撫怎麼了?怎麼突然生氣了?」

  知父莫若子,王厚是王韶兒子,對其父的心思瞭若指掌,低聲道:「還不羅兀城的消息鬧的。我們在這裡觀燈談球,說得都是賭博之事。橫山那裡卻是戰鼓隆隆,很快就要大戰了。朝廷上什麼都是緊著橫山來,家嚴這些天,心裡一直都有些煩……你們的心情真的有那麼好?」

  「說的也是。」傅勍也壓低聲音,「高安撫過年時去了秦州,前日回來時說,燕達領軍去了水洛城,劉昌祚守著甘穀城,秦鳳路給鄜延那裡打下手,連郭太尉都是悶得發慌,天天在白虎節堂裡對著沙盤打轉。」

  「這也沒辦法,誰讓延州那裡是宰相親自領軍……」楊英話出口就知道錯了,連忙轉過來:「現在韓機宜就在橫山,當真是快活極了。」

  王厚搖搖頭:「你們不知道。韓玉昆接令也不情願。誰讓韓相公連著上了兩本,指著要他去。他剛到京裡,被王相公召去的時候,家嚴也在,韓玉昆是當著王相公的面說橫山必敗,還說如果一定要他去,日後就算橫山報功,也別他的名字寫進去。」

  「韓機宜真是硬脾氣。」傅勍咂了咂嘴,突然有些詭異的笑著,「聽說韓機宜在京中跟一個花魁打得火熱,還跟人爭風吃醋起來,是不是有這回事?」

  王厚搖搖頭。李小六回來後,只跟家裡面說了。王厚也是從馮從義那裡聽到一點:「玉昆是虎口奪食,直接搶了官家弟弟、雍王殿下看上的人。還讓天子親自下旨,把那花魁賜予了玉昆。想想這天下的選人,誰有這麼大臉面,讓天子送他姬妾?!可就玉昆一人!」

  楊英、傅勍大驚小怪的叫起來,惹得周圍官員都過來問著詳情,關於韓岡在京中的豐功偉績,扯起來,便是沒了休止。

  砰砰的幾聲響,幾朵燦爛的煙花爆開在空中,與一輪明月互相輝映。通遠軍和平安定的熙寧四年上元夜,就在煙花中,繼續和平安定下去。

  ……………………

  邠甯廣銳都虞侯吳逵從所在監牢尺許見方的窗口中,仰頭望著天上一輪明月。劈劈啪啪的鞭炮聲隨風傳來,吹進牢中,卻讓人心酸不已。

  「吳都虞。」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吳逵轉過身來,腳下的鐵鍊一陣沉悶的響聲。守牢的孔目官張小乙正半躬著腰,站在他身後。一摞食盒就在張小乙腳邊,帶著好酒好肉送了上來。

  看著張小乙忙著把酒菜給自己張羅上,吳逵謝了一聲:「多謝張孔目。不如坐下來一起吃?」

  「不敢,不敢,都虞請慢用,小人就在旁邊侍候著。」張小乙點頭哈腰,站在旁邊連聲說著。」

  吳逵就是吳逵,在環慶軍中,名氣不小,人望甚高。就算下了獄,也沒誰敢招惹他。

  關於這一點,張小乙再清楚不過。

  半個月前,這慶州大獄中,尚有兩個張孔目。他張小乙只是小張孔目,上面還有個積年的老張孔目。現在倒好,就他一個張孔目了。

  『那些赤佬也是能惹的?』

  老張孔目也不是拿了不該拿的錢,僅是去討要慣例的份子錢,不合順口罵了兩句賊配軍。當天夜裡,就被一刀子被捅在腰上,等天亮後,給收糞的糞頭在昌平巷私窠子的後巷裡發現時,屍首都凍得梆梆響了。

  慶州城內誰他娘的不知道這是廣銳軍的赤佬幹的,但有人敢捅出來嗎?

  現在大獄裡就是把吳逵當祖宗奉著。

  張小乙像個小廝一樣垂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吳逵一手扯下一隻熟鵝腿,大口啃著。

  吳逵吃得肆心快意,張小乙心裡直叫喚:『押在邠州不好嗎?轉去延州也成啊!偏偏送來了慶州大獄中押著,不知道廣銳軍本有兩個指揮在慶州嗎,不知道邠州寧州的幾個指揮的廣銳軍也給調到慶州來了嗎?

  『管慶州的王相公在衙門中喝酒,半個月不見人影,現在這些赤佬日他鳥的才是爺爺啊!』

  張小乙滿肚子的埋怨,也不敢說出來,侍候著吳逵扯著熟鵝,就著熱酒吃飽喝足,端上了熱水洗手,才彎著腰倒退了出去。

  聽著牢門掛鎖的聲音,吳逵又抬頭從小窗中,望著天上滿月

  要定他罪的是韓相公,別看現在牢頭把自己當爺爺侍奉著,但轉過臉來,他怕就是一個刀下鬼了。

  帶著嘩啦嘩啦的腳鐐聲,吳逵慢慢移到窗邊,雙手攀著手腕粗細的木欄,貪婪的望著掛在天上的銀盤。

  『到了明年,這上元夜的月色還能再看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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