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42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9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四)

  党項軍的環衛鐵騎,用了很短的時間便擊退了宋軍騎兵的騷擾和阻截。領著身後的鐵鷂子,正面直奔而來高永能的將旗而來。畢竟宋軍也是匆匆堵到這個位置上,陣型尚有些散亂,並不像前幾次出城邀戰時那般整齊。而且為了追上潛離羅兀的宋軍車馬,他們也必須擊垮在河谷最狹處列陣的宋軍。

  大地的震顫,讓胯下愛馬緊張得轉動著耳朵,可直面著鋪天蓋地一般的党項騎兵,高永能卻還是冷靜如常。雖然他是羅兀主帥,但張玉的地位遠高於他。若要出城作戰,都是高永能領軍外出,而由張玉坐鎮城中。

  紅底黑邊的戰旗在山谷中的烈風下激烈的舞動著,旗尾時不時的拂過高永能的面頰,但沒有讓他專注於發號施令的集中力有過哪怕一點的波動。

  手下擁有著上萬精銳,這些日子高永能便日日帶兵出城去邀戰。可党項人那裡卻始終沒有決戰的想法,讓他好生憋悶。不過今天終於能一決勝負,這讓高永能在冷靜中還帶著一絲期待。

  陣列而戰,党項人如何會是對手。在高永能的心中有著滿滿的自信。

  戰鼓聲在高永能的將旗下響起,尚有些混亂的陣型也在快速的調整之中。排在陣前的弩弓手已經當先將佇列整備完成,各自張開隨身攜帶的神臂弓。將重弩平平舉起,把數寸長的木羽短矢放入箭槽,鋒銳的三棱箭頭便對準了賓士而來的敵騎。

  當領頭的環衛鐵騎最終衝到了百步之外,在各級軍官們的號令下,一片弦聲在前沿陣列中響過,從神臂弓中迸出的利矢,向著來敵勁射而去。

  最前面的十幾名騎兵,頓時人仰馬翻,渾身上下被射得如同刺蝟一般。而跟在後面的騎兵,也或多或少的受了幾箭。

  神臂弓射力之強勁,乃是如今天下重弩之中的佼佼者。在御前演射時,當著天子的面,能在七十步外洞穿鐵甲。百步的距離,雖然比七十步遠了許多,但騎兵和戰馬身上的披掛,都沒有鐵甲的堅固。

  五六寸短矢深深的紮入皮肉之中,如果不是命中要害,人多還能夠咬牙支撐。只是戰馬卻做不到,它們在慘嘶聲中亂蹦亂跳著,顛翻了背上的騎手,攪亂了衝鋒的佇列。

  不過緊隨在後的環衛鐵騎們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他們展現了作為天子近衛的完美馬術,輕提馬韁,輕易的繞過了混亂的前陣之後,繼續加速前衝,想要趕在下一輪發射前,衝進宋軍的陣列之中。

  但迎接他們的,是又一叢猶如被驚起的飛蝗一般爆開的箭雨。

  「高永能如此博命,看起來離開得那隊車馬中,必然有著重要人物。」

  羅兀城外的一處高地上,梁乙埋遠遠望著戰線處被宋軍箭陣橫掃的己方騎兵,神色並不為之所動。他現在並不是很在乎兵力的損失,只要能給宋人造成更大的傷亡,這一點的交換還是值得的。

  ——因為他手上的兵力比宋人更多。

  河谷中的戰場實在太小了一點,不擅於攻城的党項人,讓梁乙埋手上的幾萬兵只能遠遠望著高聳的羅兀城頭,分兵上去攻打,只是給宋人送點心。

  而他前日派出去抄小道的偏師,儘管攻下撫寧堡的過程雖然順利,但堡中的糧食也給燒的一乾二淨。就是因為糧草不濟,他們在跟宋軍交戰之後,不得不退了回來——事先誰也不會想到,南下沿途的村寨都已經被宋人當先劫了一遍。想是就地徵發,都找不到多少口糧。梁乙埋從下屬的口中,聽說了一個個被燒光的村子,種諤下手之狠絕,讓他這位西夏國相都覺得驚訝。

  到現在為止,梁乙埋手中的糧草已經不足以支撐全軍五日,而種諤的心狠手辣,使得他不得不去搜刮位於橫山北麓的蕃部——但由於地理位置的原因,山北蕃部的身家和存糧都要遠遠小於山南——要不是因為還對契丹人的干涉抱著一個希望,他手下的這些豪族族長們早就鬧起來了。

  而宋人今次派了大隊車馬悄悄離城,雖然尚不知是什麼原因,可梁乙埋的直覺還是讓他嗅到了對自己有利的味道。

  「是不是派兵繞過去追擊,硬衝箭陣實在是傷亡太大啊!」

  一名跟隨梁乙埋領軍而來的党項豪族族長如此提議著。在前面衝擊宋軍陣列的幾千騎兵中,有他的族軍,看到自家的子弟兵像被割下的麥子一樣一群群的從馬背上翻下去,他心疼得幾乎要叫起來。

  「宋人是騎馬走的!」梁乙埋很不快的冷喝了一聲。

  雖然馬車的速度會比單純騎馬要慢上一點。但從小路翻出無定河谷地,再繞道向南去抄截前路。從時間上看,根本不可能。反而會引起屯兵在細浮圖城的折繼世的注意,一個不小心,就會被堵著回來退路。然後被綏德的種諤給咬上來

  而且西夏國相現在已經並不再堅持著要追上那隊車馬了,雖然派出去追擊的鐵鷂子和環衛鐵騎被宋人的陣列所阻擋,前進不得。但換個角度來看,城外的宋軍何嘗不是已經被他的幾千精銳給分割在外,已經而無法順利退入城中。

  「都羅馬尾!」梁乙埋忽然叫著丟掉了羅兀城的都樞密的名字。

  都樞密這個官職在以党項豪族為主體的西夏國中,其實並沒有宋國朝廷中樞密使那般的威勢,但都羅馬尾原本是梁氏兄妹的親信,加之都羅家也是党項豪族,因而此前他在西夏國中的地位並不算低。

  但在羅兀陷落之後,都羅馬尾為了收回丟失的城池,連番大戰,不但葬送了大批銀州守軍,和諸多附夏蕃部中的丁壯,連帶在身邊的本族兵力也損失許多。在梁乙埋領軍到來之後,就被晾在了一邊,一直沒人搭理他。現在終於聽到傳喚,便立刻上前聽命。

  「你去攻擊羅兀城,攻得猛一點,讓高永能不能安心,望你能將功贖罪。」

  梁乙埋對他也沒有多餘話說,隨手點起幾名將領,讓他們跟著都羅馬尾。西夏國相下命令的口氣冷硬,微眯的雙眼也危險的瞪著都羅馬尾和幾個被點起的將領,不容他們拒絕。

  北方忽然的號角聲吸引了城頭上韓岡的注意力。把視線從南面的激戰中轉移過來,卻見一群党項騎兵開始向羅兀城撲來,捲起了一片塵浪。而在騎兵之後,還有黑壓壓一群被掩蓋在塵土中的隊伍,數千上萬,看他們的方向,也是向羅兀城而來。

  「來了!」韓岡一聲壓抑著興奮的低喝,讓身邊的種朴得意的笑起,連帶著引起了一群將官的笑意。

  這個局面,正是他們想看到的。

  党項兵多,不過狹小的戰場侷限了他們投放兵力的數量。如今宋人刻意將戰場兩分,梁乙埋當然會乘勢投入更多的兵力——但也正順了韓岡他們的心意。

  那隊多達千匹的敵騎當先賓士而來,快速的衝到城下,向城頭馳射出一片箭雨之後,轉而就又飛馳而去。在過程中,來自旗幟林立的城頭上,去只有零零星星的箭矢反擊。

  守城宋軍這種虛弱的反應,與城頭上多如牛毛的旗幟截然相反,落在都羅馬尾眼裡,便是讓他精神一震。

  他這段時間以來,與宋軍已經交戰多次,知道一開始在種諤手上有兩萬多兵力,但後來種諤卻是率軍離開羅兀。究竟走了多少,都羅馬尾不知道,只能靠猜測。但現在看來,種諤當是帶走了大部分的兵力,眼下城中的守軍不會超過兩千,加上出戰的六千人,當只有八九千的樣子。

  他帶出來的一萬餘兵是以步跋子為主力,抬著雲梯,推著過濠河的橋車。若是城中守軍只有兩千左右,都羅馬尾卻是有自信能擊破這樣空虛的城池,而不僅僅是擾亂高永能的軍心。

  隨著西夏的步軍接近,張玉開始發號施令,羅兀城的城頭上,一件件的擺出了守城的用具。

  檑木、滾石、油鍋、狼牙拍,應有盡有,六張巨型的三弓床弩也一起被擺上了迎面的城頭。並排著的三條六七尺長的巨型弓臂,前面兩條弓臂正裝,而最後的一條則是反裝,反曲弓式樣的弓臂相對放置,看起來就像個葫蘆。

  這是俗稱八牛弩的重型兵器,也是羅兀城中威力最為強悍的一件武器。攻城時,能把長槍一般的專用箭矢,深深的射到城牆牆體中,作為士兵攀城而上的落腳點。而在守城時,又能一擊射穿敵軍陣列,像串糖葫蘆般,連著串上七八人方才會力道用盡。

  其弓力之強,號稱需用八頭牛才能將之上弦。雖然這是過於誇大,但也的確是需要二三十名身強力壯的大漢一起轉動著絞盤,才能把用馬尾、絲線和細麻混合絞成的拇指粗細的弩弦搭在牙發上。發射時,也不是像腰開弩、厥張弩還有神臂弓那等單人弩一樣用手指扣動扳機,卻是得用一柄木鎚,把扣住弩弦的牙發用力敲下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0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五)

  八牛弩在歷史上的最大戰果,就是真宗朝在澶州城下,一箭射殺了入侵大宋的契丹前軍統帥蕭達凜,直接摧毀了得領軍的承天太后蕭燕燕將戰事繼續下去的意志,從此便誕生了維持宋遼兩國七十年和平時光的澶淵之盟。

  一個改變了歷史的神兵利器,的確讓人讚嘆不已。放在這件神兵利器上的箭矢,是一種特製的五尺鐵箭,除了鐵質的翎尾,其形制和大小與一柄長槍一般無二。在床弩弩身上,有著三條刻槽,也即是說可以一次並射三支鐵槍,故而也被稱為一槍三劍箭。

  被一支支放入刻槽的鐵槍很有些年頭了,上面還帶著斑斑鏽跡,但鈍重的槍頭,看得就讓人不寒而立。根本不需要打造出鋒銳的矢尖,只憑其被射出的威力,就足以將擋在箭鋒去路的敵人串成肉串。

  韓岡圍著在城頭上被組裝起來的八牛弩轉了一圈,在眼下的這個時代,在威力上的確挑不出毛病。但就是需要的人手好像多了點,幾十人圍著一張床弩。如果是換作射出同樣威力砲彈的火炮,並不需要這麼多人。如果能把火炮造出來,上了戰場的大宋軍隊,當是要輕鬆許多。

  用熱兵器來解決冷兵器時代的對手,是韓岡夢寐已久的一樁美事。若能裝備上足夠的火炮和火槍,也許今後的戰爭,就會像西班牙人毀滅印加帝國那般輕鬆。不過這要等自己有了足夠的地位,能掌握兵械製造這個職司後,韓岡才會把這項發明拿出來。如此巨大的功勞,他完全沒有分給別人的意思。

  所以現在,就只有讓八牛弩來充當戰場上的最終兵器。

  在飛騎掠城過後,党項人的步兵已經穿出了混亂的煙塵,密集如蟻的浩蕩.聲勢,一眼望去,就知道近乎有萬人之多。而在蜂擁而來,隊形比宋軍要混亂得多的步跋子後陣中,一面大纛高高的挑起。

  「竟然是都羅馬尾!」韓岡身側的種樸驚聲叫道,聲調中帶著狂喜的顫音。那面旗幟上的字型大小,有過前段時間的交往,羅兀城上下都很熟悉。

  党項人與大宋交戰多年,當然知道宋人床弩的威力。在今次的圍城中,只是對羅兀城稍作試探,就安坐下來靜靜的圍城。而領軍的將帥也完全沒有進入床弩的有效範圍之中。同樣的,羅兀城這邊也是因為西賊沒有,也便把八牛弩這樣的重型兵器當作殺手鐧而收藏起來,並沒有使用。

  想不到今天為了能攻下羅兀城,西賊的都樞密都羅馬尾,竟然把他的將旗移到了八牛弩的最佳射程之中。

  狠狠地盯了一眼不知死活的都羅馬尾,韓岡又立刻向南面望去。

  眼下的兩處分戰場。一處是高永能在外率領主力在堵截敵軍——實質上是要趁機要從梁乙埋身上要下一塊肉來。另一處則是攻來羅兀城的都羅馬尾。梁乙埋派他出來攻城的用意,無非是要動搖高永能的軍心,但在事先都已經有所預案的情況下,這也只是痴人做夢而已。

  在阻截西賊騎兵追擊己方車馬的同時,也同樣被阻截在城外的高永能,已經在環衛鐵騎和鐵鷂子的輪番衝擊中,順利的把陣型調整完畢。

  寬達百多步的堅實陣列,將河谷的最狹處徹底堵上。密集的箭雨讓党項騎兵難以越雷池一步,要突破宋軍箭陣,就算是強如契丹鐵騎也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繞路,第二就是用輪番進攻來衝擊敵陣,不是為了沖散,而是為了拖垮。

  党項人明顯的在採用第二種辦法,但這就是要靠人命來消耗。高永能得意的摸著鬍鬚,契丹人也只是把宋軍戰陣四面圍困起來後,才敢玩這一手,遠比不上契丹人的西賊,竟然敢東施效顰。見著一名名精銳的党項騎兵在箭雨過後落馬墜地,高永能看到的都是叮叮噹當掉到手上的賞賜。

  剛不可久,都羅馬尾收回投向南面戰場的目光。他很明白,那樣不計傷亡的衝陣不可能持續太久。如果他不能在短時間內改變這裡的戰局,南面的精銳騎兵必然會失去繼續進攻的銳氣。相對的,一旦大夏的白色戰旗能飄揚在羅兀城頭上,那南面的出城宋軍,則會當即崩潰。

  『羅兀城當在我手裡奪回來!』都羅馬尾用力盯著飄揚在羅兀城頭上的宋軍大旗,恨恨地想著。「把城裡的漢狗給我屠光!」他瘋狂的叫著。

  在號角聲中,步跋子們紛紛嚎叫著,向城牆衝來。雲梯、壕橋車被紛紛推著上前。

  長長的木板架在四個輪子上的壕橋車,拉到濠河邊後再用力向前一推,一輛輛四輪車,頓時就成了架在三丈多寬濠河上的座座橋樑,而四隻輪子就正好是卡住濠河兩岸的橋墩。

  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了濠河的阻礙,看起來,至少在圍困羅兀城的這段時間裡,党項人並不是幹坐著。

  城頭上,張玉半眼也不看衝到城下的敵軍,只是指著幾張八牛弩,轉頭問著韓岡,「玉昆。你覺得射哪邊比較好?」

  韓岡知道張玉的心意,他輕笑著回答:「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張玉哈哈大笑,緊接著把下兩句念了出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他雙目一下圓瞪,大喝一聲,「把箭給我衝著那面大旗下的人射去。」

  服侍著六張八牛弩的士兵們領命調整了射擊的角度,舉著木槌,用力的狠狠砸下。

  咚咚的幾聲響,六張床弩的弓弦於瞬間繃直,甚至沒有一絲顫抖的尾音,就這麼一眨眼的時間裡,從彎曲到極致的形狀變成了一條直線,而架在弓槽中的鐵槍也在這一瞬間,離開了原位。

  十八支鐵槍自城頭上破風而下,此時的都羅馬尾卻正在為他的兵順利衝到城下而欣喜如狂。數線飛速掠動的黑影在眼角餘光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他心中一驚,猛抬頭,只見著一點烏光直撲雙眼而來。

  十八支鐵槍各自有著各自的去處。有半數直接撞進地裡,有幾支將騎手和戰馬牢牢的連在了一起,而其中有一支,也只有一支,則準確的命中了目標,直接撞上了都羅馬尾面門。

  堅固的頭骨、沉重的頭盔,在飛速而來的鐵槍之前,像雞蛋殼一般脆弱。五尺多長的鐵槍紮進都羅馬尾的頭部,並不是簡單的穿透,而是像一柄衝擊著城門的攻城鎚,將蘊含在其中的猛惡力道傳遞進了前方的阻擋物中,讓西夏國的都樞密使脖子上的部分,如同落到地上的西瓜一樣爆碎開來。精鐵頭盔四分五裂的被彈開,紅色和白色的瓤子濺了一地。

  失去頭顱的身軀猶安坐在馬上,從大碗公大的創口處泵出的血液如同噴泉,擊碎頭顱的鐵槍仍固執的繼續飛下去,擦著戰馬的後臀,深深的紮進地裡。被鐵槍帶去了一大塊臀後皮肉的戰馬嘶叫著,載著都羅馬尾的屍身,在大旗下瘋狂的奔跑、跳躍,最後一頭撞倒了無人扶持的大纛。

  大纛緩緩落地,在都羅馬尾的戰馬蹄下,金白色的將旗被踩進了泥地中。無頭的身軀,依然在馬背上僵直著,代替了大纛,成了最為醒目的一件物體。

  戰場了有了那麼一刻的靜默,緊接著,萬勝的歡呼聲轟然響起,震得天地間一陣顫動。

  種樸右手握拳,用力一鎚掌心,瘋狂的叫了一聲『好!』。而城頭上的一眾將校,也在紛紛把自己心中的興奮狂叫出來。

  一擊絕殺敵軍大將,這份戰果比起預計的結果還要好上十倍。都羅馬尾的身份,羅兀城中無人不知。一位都樞密的性命,足以抵得過一千名西賊的首級,就算是東京城中的天子也不能奢求他們取得再高的戰果。

  但韓岡在張玉的臉上,卻能看到很明顯的遺憾。

  「實在是太可惜了。」張玉喃喃自語的聲音,隨著風,飄到了韓岡的耳朵裡。

  韓岡也是深有同感,的確是太可惜了。

  眼下的局勢跟當年澶淵之盟前的契丹入侵有些相像,同樣是床弩擊殺敵軍大將,如果不是慶州兵變,羅兀城的戰局恐怕便能就此而定了。但現在,卻還是改不了棄守羅兀的最終結果——除非死的是梁乙埋。

  而張玉的遺憾不止這一點,他先一步派出去的騎兵,其實在預定的計畫中,還會抄小道繞回來作為奇兵,但現在卻是毫無必要了。

  因為本在猛攻高永能的党項騎兵已經潰退了,而已經衝到城下的上千名步跋子,則還處在混亂之中。城上等候已久的守軍齊齊在城牆上探出頭來,開水熱油,石灰檑木,再加上一支支利箭,瘋狂的向城下撒去。

  慘叫聲衝天而起,油炸後的肉香在城下飄蕩,原本讓党項步兵快速過河的壕橋,現在被數百張神臂弓鎖定,無一人能從橋上逃走。而跳進深壑一般的濠河中的士兵,更加容易成為利箭的目標。

  殘存的環衛鐵騎和鐵鷂子已經回到了出發點,沒有穿越濠河的步跋子們也終於退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城下的慘叫聲漸次消失。

  「把傷患送出去吧!」張玉這時下令。

  南面的城門再次打開,城中的最後幾十輛馬車,滿載著傷患,在一個騎兵指揮的護送下,光明正大的離開了羅兀城。

  他們走得毫無顧忌,就算梁乙埋看破了其中的問題,但在士氣盡喪的情況下,他也不可能再派兵出來追擊了。

  『接下來,』韓岡想著,『就是自己該怎麼回綏德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1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六)

  【不好意思,早上有事出去了,這一章遲了一點,下一章夜裡照常發】

  擁有遠超對方的兵力,敗得卻竟然如此悽慘,不但越過羅兀濠河的近千名步跋子就逃回來了十幾人,連也在衝擊地方箭陣的過程中,丟了有三四百人。相對於己方幾近一千五百人的傷亡,宋人那一邊的損失,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西夏眾將,連帶梁乙埋,卻是有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倖。就在戰鬥結束了半個時辰後,一支騎軍出現在羅兀城的西北處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了羅兀城中,那群騎兵後面後面還跟著一溜馬車,赫然正是方才出城南下,引得梁乙埋盡起兵馬的那一支隊伍!

  「漢人狡猾!」

  「漢人當真太狡猾!」

  被這次慘敗打掉了所有自信的將領們,都在帳中一連聲的嘆著。只是他們的私心裡卻在慶倖著:

  『都羅馬尾那死鬼死得好,要不是他被一桿槍箭轟碎了腦殼,梁國相肯定不會下令收兵。殺到最激烈的時候,這一千多騎兵突然出現在側翼,不但攻城的步跋子要丟了大半在羅兀城下,攻打高永能的幾千鐵鷂子怕也只有一半能回來。』

  『可現在也是一樣,糧草已經撐不住了。』

  『不是說契丹人會幫忙嗎,怎麼還沒消息?』

  『事不關己,他們樂得看笑話,耶律乙辛的一封信能當真?』

  『……該退兵了。』

  眾豪族的族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換著眼色,小聲的遞著話。就等著有人先出頭髮難,其他人好跟著上來說話。

  梁乙埋坐在上首,對下面的小動作只能當作看不見。都羅馬尾是他的親信,雖然丟了羅兀,但他畢竟忠心,本來梁乙埋派他出陣是想順便讓他立個功勞,以便能重新大用,誰能想到最後竟會是這樣的局面。

  論情況,的確是撐不住了,但要他開口退兵,梁乙埋卻很難下定決心。契丹人的承諾的確不靠譜,雖然他一開始也沒有指望北朝真的能幫忙,靠著遼國權臣耶律乙辛的一封信,把已經因為宋人近兩年來的強硬攻勢而變得膽怯起來的豪族,重新召集在旗下,就已是達到了他最初的目的。可是眼下進退不得的窘境,卻讓他真切地盼望起契丹人真的能幫上他一個忙。

  一名豪族的族長終於站了出來,向著梁乙埋道:「相公,這兩日分到手的糧草已經越來越少,別說肉了,連乾糧都只有那麼一小口。孩兒們都喊著餓,再這麼下去,就只能殺馬充饑了。不知能不能先多給一點口糧,也好讓孩兒們有力氣上陣!」

  梁乙埋暗嘆了一口氣,這是先用糧草為藉口,接下來就是逼他退軍。他兩眼一掃帳中,眾將都在等著他的回答。

  一名守在帳外的親兵這時突然掀簾悄步走了進來,到了梁乙埋身邊,暫時化解了他面對著的危局。親兵遞上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箋,「是西面剛剛送來的消息。」

  「西面?」梁乙埋狐疑的驗過了火漆,把信封打開。

  只是看了兩眼,他便猛然的站了起身狂喜的叫起,「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高永能突然玩上這一手……」他抖著手上的信紙,向帳中眾將宣佈道:「慶州兵變了!」

  「慶州兵變?!」

  「沒錯,的確是慶州兵變了!」

  這條消息,對梁乙埋來說,彷彿是絕處逢生一般,而眾將則是半信半疑,懷疑者是不是梁乙埋為了讓他們繼續守在羅兀城外,所耍得詭計。

  「是真還是假的,該不會是誤傳吧?」

  「再等兩天看看有沒有消息。難道你們心急得兩天都等不了?!」梁乙埋的口氣變得強硬起來,眼神森然,帶著若有若無的殺意。宋人內亂,他現在便有了底氣。

  眾將都沉默了下去,暫時不想在風尖浪口上去觸霉頭,反正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見分曉。

  見到沒人敢反駁,梁乙埋得意的揚起了頭,「羅兀城要撤軍了,今天只是他們在試探。」他說道。

  「慶州那裡沒怎麼打就兵變了,難道就宋國的官家和相公們就不擔心羅兀城裡會兵變?肯定要撤軍了!」得到了慶州兵變的消息後,梁乙埋他已經把羅兀城中今日的舉動前前後後都想通了,「今天的第一支是幌子,但第二隊出城的車馬,肯定是正主。他們是要撤軍了,所以先把一些重要的人和物送走。」

  「那下麵該怎麼辦?」有人問著,「把羅兀城圍起來?」

  「讓他們走,讓他們走!」梁乙埋狠狠的說著,「走出城我們才好追上去,追上去才能把他們全吃掉!」

  「要讓他們一個都回不了綏德城!」

  ……………………

  經過了幾天在馬背上的行程,王中正終於抵達延州城中。

  讓王中正感到驚訝的並不是比半年前見面時老了近十歲的韓絳,而是種諤這位主帥,竟然不在綏德,而到了延州來了。他也跟著韓絳,把領受皇命的一行人,迎進了延州帥府之中。

  不僅是王中正來了,為了讓文彥博等一干重臣閉嘴,趙頊不得不另外加派了一名朝臣隨行——只讓王中正這個閹宦一人去體量陝西,就連王安石都不支持。在反對宮中閹人插手政事軍事上,新黨和舊黨實則是有志一同。不過挑出的人卻是明明白白的舊黨,做著開封判官的趙瞻,是陝西人,一年前還是陝西提點刑獄,因為對陝西局勢瞭解,所以被趙頊看中。

  王中正和趙瞻領旨之後,出了京城,便一路向關西趕去。只是當他們一行剛剛抵達潼關,從東京又來了一道金牌,帶著幾份詔書,把王、兩人的體量陝西軍事的差事撤了,而改成了到綏德宣詔,並督促剿滅叛軍。

  匆匆忙忙的改變任務,讓王中正和趙瞻都覺得不對。當他們看了給他們兩人的詔書,方才知道原來是因為慶州兵變。王中正和趙瞻前腳離開京城,後腳慶州兵變的消息就到了崇政殿中。緊接著就是金牌加急,在潼關終於追上了他們一行。

  從天子親筆寫下的幾分詔書上,王中正甚至能從中體會到天子的憤怒和驚慌。若論兵變,其實天下從未少過,但一次超過三千人的大叛亂,自貝州王則叛亂之後,這還是第一次。而且是叛軍主體的都是經歷過戰事的陝西禁軍中的精銳,這一點,尤其讓朝廷上下都感到一陣恐慌。

  這場兵變直接導致了橫山戰事的破局,王中正估計著,至少幾年內不可能再有大的攻勢。而眼下就在詔書中,原本為了得到橫山而攻下並增築的羅兀城,也將會被放棄。同時陝西的官場也會有一個大的變動。

  韓絳是宰相,暫時不宜輕動,得等廣銳之亂有個了局才會奪了他的職位。但叛軍就在長安城不遠處,曾上書反對修築長安城防、增添邠州兵馬的司馬光,他的軍事才能讓趙頊無法信任。秦州知州、秦鳳經略安撫使郭逵取代了他的位置,接下來將會鎮守長安城,統領永興軍路。而負責剿匪的則是燕達,天子任命了這位一年來青雲直上的年輕將領充任招捉使,他留下的秦鳳副總管一職,則由張守約暫代。

  從這兩道任命中來看,緣邊諸路的兵將,只有秦鳳一路最得信任。而其他諸路,不僅是環慶,連帶著鄜延、涇原的兵將,只要跟橫山挨著邊,官家都不敢相信了。

  至於種諤,官家給他的任務就是棄守羅兀,並把一萬多守軍安然的帶回來,讓他把自己做出來的事,自己處理乾淨。

  在大廳中,王中正和趙瞻並沒有急著宣詔,而是先問起了眼下的叛軍軍情。

  宣撫判官趙禼代表韓絳,回答著兩位使臣的問題:「吳逵已經繞過了邠州南下,不過前日被燕達領秦鳳軍堵在了渭水北岸,沒能渡河。而在吳逵的來路上,涇原兵已經抵達邠州,正在向南進軍。現在叛軍盤踞在咸陽城中,進退不得。」

  「吳逵為何要繞過邠州?」趙瞻深悉陝西內情,聽得有些生疑。

  「因為叛軍在邠州城外被伏擊,損失不小。吳逵知道城中有了防備,所以才繞了過去。」

  「哦……」趙瞻對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張靖還有這個能耐。」

  「是軍判游師雄的功勞,張靖也就棋下得好。」趙禼對邠州知州張靖的看法跟趙瞻一樣。「吳逵久在邠州,與他同舉叛旗的廣銳軍卒,家室也多在邠寧二州,如果真的讓他殺到城下,邠州當是難保。所以游師雄便率眾出城伏擊了吳逵的前軍,逼得吳逵不敢攻打邠州,而不得不繞過去。」

  「游師雄……」趙瞻點了點頭,把這個名字給記下了,「秦鳳、涇原,走得也算快了。」

  從頭到尾都是趙瞻在說話,王中正連句插嘴的地方都沒有。正想說話,趙瞻卻又問道:「為何種總管會在這裡?」

  種諤應聲答話:「四日前羅兀大捷,斬首一千四百餘級,並陣斬西賊都樞密都羅馬尾……末將是來報喜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2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七)

  種諤的話差點讓王中正給跳起來,連士大夫風度擺得讓現在的韓絳也要自認不如的趙瞻,也不禁挑了一下眉毛。

  「羅兀城竟然贏了?!」王中正尖聲驚叫道。

  而趙瞻也在同時問著:「圍困羅兀城的西賊退軍了?」

  「西賊來攻的共有八萬人馬。」種諤辯解了一下,又連忙補充道,「但只要不能上陣,人馬再多也只是累贅而已。」

  種諤話說得很急,擔心一句話說的磕絆,會給來自京中的兩位使臣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西夏都樞密是被八牛弩射死,西賊士氣已然大衰,一如澶州城下的契丹人。只要能再堅持一段時間,西賊那裡必然要退兵,八萬大軍人吃馬嚼,党項人的老本都快要給吃光了,如何還能支持得下去?」

  種諤把前景描繪得很好,王中正聽得都有些心動,但趙瞻的臉色卻是依然冷淡。

  「斬了一個都樞密又如何,等斬了梁乙埋再說吧!至於西賊士氣大衰……」趙瞻不屑的冷笑了一聲,「不知種諤你有沒有看到關中也是軍心大亂?你能不能保證其中不會有第二個吳逵?」

  「末將可用全家性命擔保!」

  趙瞻冷哼一聲,:「若真的有了兵變,你全家的性命就能敵得過嗎?」

  種諤勃然大怒,咬緊牙雙手都在抖著,要不是趙瞻奉旨而來,他論地位可是在趙瞻之上!就算文武殊途,也輪不到一介開封判官這般無禮!

  趙瞻卻對種諤的憤怒全然不放在心上,長身而起,從身旁被派來護衛的班直手中,接過他和王中正今次所奉的聖旨。轉過身,面南背北的大聲說道:「種諤接旨!」

  種諤臉色瞬變,躊躇了一下,終究還是低頭跪了下去,但雙手卻是緊緊扣著地面,手背青筋迸起,指甲崩起開裂,血水從指尖絲絲流出,他卻是毫無所覺。

  把一封下令撤軍的詔令,以嘲諷和譏笑作為伴奏,抑揚頓挫的念了出來,趙瞻最後把聖旨一卷,遞到種諤的頭上,「種諤,接旨吧!」

  種諤沒有動,他抬起頭,側過臉,望著韓絳,眼神中儘是企盼。但韓絳卻是挪開了視線。

  因為廣銳軍的關係,整個西軍在朝廷的眼中,現在怕是已經變成了兵變的預備隊了。種諤用全家性命來保證在日後數年,陝西再沒有一次兵變。但韓絳做不到,尤其是在吳逵打出了誅殺王文諒的口號後,他更是沒有了自信。

  外患和內憂,哪個威脅更大,天子和朝臣們的觀點,韓絳都很清楚,他無法硬頂,雖然他現在還是首相,依然有著便宜行事的權力,但如果他頂了今次的聖旨,下面就是立刻會有人來接替他的位置——天子能容許失敗,但不會容許桀驁不馴,韓絳別無選擇!

  「退兵吧……」韓絳無奈的對種諤嘆著。

  韓絳退卻了,趙瞻立刻得意的又一次高聲厲叫,「種諤!接旨!」

  謀劃多年,歷經艱辛,眼看成功在即,終究還是功虧一簣。種諤心喪若死,眼神中也失去了神采。滲著血的雙手高舉過頭,接過了輕如鴻毛,卻沉重得一下壓垮了他數年心血的聖旨:「臣……遵旨!」

  猩紅的血液染紅了聖旨背面的五色綾紙,趙瞻冷冷然的笑了一聲,對種諤的痛苦甚是快意,「好了,下面該想想如何把羅兀城中的那一萬多人給召回來!」

  ……………………

  「終於還是來了。」

  雖然這份命令,是羅兀城中的每一位官員將校都不想看到的,但當他們當真收到棄守羅兀的命令之後,也沒有一人感到驚訝。只有無奈的沉默,和心血付之流水的頹然。

  唯獨韓岡缺乏這樣的心境,他一直都認為羅兀城守不住,雖然已經給了西賊足夠的教訓——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功勞——但結果終究沒有變。在沉默的主帳中,他壓低聲線,對身邊的種樸說道,「發現沒有,這幾天西賊的包圍變得寬鬆了許多。」

  「多半是被打怕了!一個都樞密啊!」種樸輕聲的哈哈笑了兩聲,卻看到韓岡板起的臉上並沒有一點笑意,便笑不下去了。正色道:「玉昆你的意思是說,西賊已經收到了慶州兵變的消息,正等著我們離開?」

  「還能有別的可能嗎?」韓岡反問著。這樣的推理是一條線下來的,明擺著的事實,「他們正盼著我們離開,好趁機綴上來,把我們追殺百里。」

  「玉昆說得沒錯。西賊當是這麼想的。」張玉點著頭,表示同意韓岡的看法。

  因為前日順利把傷病一起送走,又有了如此輝煌的戰功,韓岡的發言權因而大增,漸漸有了首席謀士的架勢。現在羅兀城中的大小事務,無論高永能還是張玉,都要先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該把永樂川城裡的守軍收回來了!」韓岡提議著。

  「羅兀城的撤軍已經是明擺著的事了,党項人那邊對永樂川寨的先一步撤防肯定是求之不得,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寨中的守軍撤出來。當然,必須要派兵出城接應,不然梁乙埋想必也不會介意在正餐前先吃點開胃的湯水。」

  「不過這樣要放棄羅兀的計畫就瞞不住了。城中士兵如今因為前日的大捷而士氣正旺,要是聽說了朝廷要放棄羅兀,軍心恐怕會不穩。」張玉看了看高永能,一齊點頭,對韓岡說道:「玉昆,這事就交給你了。」

  『要兼任心理醫生嗎?』韓岡心中自嘲著,他的兼職是越來越多了。除了醫生、護士之外,又多了心理醫生的工作。不過他對自己在羅兀軍中的聲望還是頗有自信,要讓他安撫軍心,也不是什麼難事。

  「所謂疑心生暗鬼,越是隱瞞,情況可能就會越糟。以下官的想法,要趁此機會,把所有的事明明白白的和盤托出。據下官所知,將士們多是通情達理之輩,只要能開誠佈公,相信他們都能體諒。」

  「……是不是太過火了一點,沒必要解釋那麼多。」高永能猶豫著。

  「遲早要公佈的,還不如從我們嘴裡說出來。」韓岡很堅持。

  把人當人看,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觀點。他可不會學著此時的官員,把『愚氓』二字掛在嘴邊。韓岡一向認為,這世上是聰明人居多。遲早會戳穿的謊言就不要說,轉眼就會瞞不過去的真相,當是要主動爆出來。如今羅兀城中,底下的士卒對上層將校還是很信任的。主動說出不利的消息,能夠加強這種信任。但若是東瞞西瞞,反而會把這層信賴關係給破壞掉。「有了被送走的傷病,所有人都該知道。我們不會拋棄一個,也不會放棄一個!」

  韓岡的建議被採納了。當做出了決定,行動便是很快。第二天,得到了命令的永樂川寨,就開始了撤往羅兀的行動,而為了接應他們,城中守軍也出動了大半,保護著永樂川寨和羅兀城之間的通道。

  「相公,宋人要退兵了!」一名党項將領興奮的衝進了梁乙埋的大帳中,報著喜信。

  但梁乙埋沒有動,依然安坐著,慢慢的品著酒。他已經收到了消息,宋人僅僅是撤出了永樂川寨。而隨著寨中近兩千名守軍的離開,寨子中冒起濃煙,接著火光也蔓延上了城寨最高處。牆倒屋塌,剛剛修好的城寨,就在火焰中走完了短暫的一生。

  聽說了宋人放火燒寨,梁乙埋終於走出了大帳。

  「要不要打?」那名將領又問著。

  梁乙埋遠遠的望了過去。在兩里之外,為了迎接撤出永樂川寨的友軍,羅兀城守軍所擺下的陣型,那分明是要決戰的態勢。西夏國相又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諸多將領,毫不猶豫的搖了搖頭,「不,讓他們過去吧。」

  現在的情況,讓梁乙埋很難使動那些豪族的族長們。他們都是想等著撿便宜,怎麼會在輕鬆拿到勝利的時候,改去與宋人硬拚?而梁乙埋現在也不想再消耗手上聽命於己的軍力,已經損失了許多,再傷下去,他可就自身難保了。

  梁乙埋和党項族長們不肯火中取栗的想法,讓守衛了永樂川寨多日的近兩千將士,最終無驚無險的順利撤到了羅兀城中。

  把突然多出來的兩千人安頓完畢,種樸在主帳中找到了正在埋首於沙盤之中的韓岡。「下面該撤軍了吧?」

  韓岡從無定河谷中收回了注意力,道:「不,先拖上幾天。」

  「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拖時間,磨一磨党項人的耐性。……出其不意嘛!」

  「把永樂川城的守軍撤出來是為了給西賊一個希望,讓他們幻想著我們會立刻撤離,而安心的等待下去。但我何時說過立刻要走了?以城中的情況再等上五六天也行啊!」韓岡得意的笑著,「別說拖上五六天,就是十天半個月都沒問題。在被西賊重重圍困的時候,本就不可能說撤就撤。就算延州那裡不斷派人催著,也完全有充足的理由。熬下去就是了!熬到西夏人先退,我們才能安全的撤離!」

  「但慶州叛軍……」

  「廣銳軍叛亂的事與我們有半點關係嗎?!亂不到鄜延來!」韓岡的聲音冷澈,「我們考慮自己的事就夠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3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八)

  這一等就是五天,中間綏德城派了兩隊信使來查看和督促,到了第二次,甚至還帶了聖旨的抄本,不過都給羅兀眾官有志一同的拖了過去。

  如果接受了命令,直接在數萬敵軍眼皮底下撤退,自己的小命能否保全還得另算,另外少說也要在路上丟下一半人馬。回到綏德後,要麼是官位降個七八級,要麼就是調任南方閒職加以編管,肯定是要受重責的。而若是能把人順順利利的帶回去,屁事都不會有,天子看到羅兀城中的士兵能囫圇個的回來,難道會不高興?韓絳要擔心的問題,他們卻不需要考慮。

  當然韓絳始終沒有下達措辭嚴厲的正式公文,這也是張玉和高永能敢於把催促退兵的信使直接糊弄過去的原因。都是在官場上混老的,其中的問題一眼都能看得出來。

  不過,這樣的好日子到了二月朔日的這一天,終於到頭了。宣詔使臣王中正竟然在一隊騎兵的護送下,快馬進了羅兀城。

  王中正這位曾經到過秦州體量軍事、並送來擢韓岡官職的詔令的大貂璫,與韓岡算是有點交情,王韶當初為了能直接跟天子搭上話,也考慮過請一名中使到秦州緣邊安撫司任職,而來過秦州的王中正和李憲,就是他心目中的兩位人選。

  雖然韓岡知道,這個時代的宦官,每每有敢於上陣廝殺的勇武之輩,王中正也曾暗示過想到秦州鍍上一層金,但韓岡絕沒想到,王中正竟然敢於帶著一百多騎兵,就這麼逕自進了羅兀城。

  王中正的大膽,張玉雖然不喜歡閹人,卻也不由得讚了兩句。

  王中正顯然很受落,笑道:「中正既受天子之命,自無退縮之理。」

  「趙郎中怎麼不來?」

  趙瞻的本官是祠部郎中,張玉故意問著他為何不來,完全不掩自己心中的怨氣。張玉這幾天兩次收到趙瞻的信件,言辭間很不客氣,地位甚高的老將當然看得不痛快。

  「趙郎中坐鎮在綏德城中,中正跑腿慣了,所以受了這件差事來。」

  王中正微微笑著,但眯起來的雙眼中,卻是寒光隱現。他倒不是主動來羅兀,而是為趙瞻所逼。當文官和閹官同任一職,當然是文官在上,閹宦靠邊站。趙瞻使喚得理所當然,卻並不代表王中正會樂意。

  「怎麼能勞動到都知?」張玉看了看王中正的臉色,突然試探的問道,「是咸陽那裡出事了?」

  老將張玉不是能隨便糊弄過去的人。王中正點頭嘆氣,毫不隱瞞的回答道:「趙大觀【趙瞻字】心憂王事,欲救咸陽百姓於水火,不意吳逵狡詐,讓攻打咸陽的涇原軍損失不小。」

  「所以急著要羅兀城撤軍?!」高永能問道。

  王中正又再點頭稱是。

  好了,這下眾人都明白了。

  這是來要兵將的!以便把糾纏在羅兀戰事上的數萬大軍解放出來,好去平定叛亂。

  羅兀城中的一萬七八千人,是選自鄜延、環慶兩路的精銳,而為了保住羅兀城的退路,綏德的種諤、細浮圖城的折繼世,他們手上的近兩萬人也不得不留在兩座城池之中。少了兩路四萬精兵,吳逵儘管是被重重圍困在咸陽城中,但光靠從秦鳳和涇原趕來的軍隊,卻很難打得下來——秦鳳、涇原兩路都要留兵防守,能出動的兵力不會太多。而且還因為趙瞻的催逼,不得不倉促上陣,吃了一個大虧。

  王中正一番話雖然說得曲言宛轉,但其實已經是很嚴厲的指責趙瞻在做蠢事,要不然不會把因為趙瞻才導致咸陽兵敗的消息,在羅兀眾將面前透露出來。

  『這等文官,當真只會壞事!』

  不知在場的有多少將領在肚子怨聲連天。

  趙瞻是陝西人,而且在關中的名氣不小,韓岡聽說過他。他為官的名聲並不差,尤其在他曾經任職多年的河中府【今山西運城】有著很高的聲望。但今次他做得就有些太過了一點,士大夫的脾氣把王中正這位跟他一起來宣詔的中使,逼得沒處站。看王中正的話中隱含的怨憤,就知道在趙瞻手上受得氣不小。

  張玉一切瞭然,便道:「現在是因為党項人在外圍困,不得不謹慎行事。只要稍有機會,當會立刻退兵。還請都知少待兩日。」

  王中正沒正面答話,只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張玉:「這是韓相公的手書!」

  張玉微微變色,拆信而看。韓岡從張玉身側瞟了一眼,只看到信箋的最後面是一顆鮮紅的宣撫司大印。

  看來因為咸陽兵敗,韓絳也已經加入了催逼羅兀退軍的行列。

  韓絳是被逼的。羅兀城軟磨硬泡的不肯立刻撤軍,如果梁乙埋能在此時退軍,而廣銳叛軍又被剿滅,事情說不定還會有點轉機。但眼下盤踞在咸陽城中的叛軍,讓韓絳無法再等待下去了。

  王中正等張玉、高永能等將領一一傳閱過韓絳的手書,便又道:「中正今次還奉了天子下令棄守羅兀的詔令,這是趙大觀於出行前轉予中正的……在下並不希望用到。」

  王中正雖然覺得張玉說的話很有道理,但他從天子那裡接到的命令,就是讓羅兀城撤軍。與文臣不同,他這樣的閹宦,根基來自於天子的信任,沒有膽子去反抗天子的詔令。

  張玉花白的雙眉皺了起來,向王中正叫著苦:「可是數萬西賊精兵就在幾里之外虎視眈眈……並不是不肯從命啊!」

  這時一名高永能的親信衝進了帳來,很興奮的叫道:「總管、都監,梁乙埋退軍了!」

  叫完之後,方才驚覺帳中的十幾雙眼睛瞪著自己,還包括張玉的。他的身子顫了一下,退了半步,彷彿落進了蛇群的老鼠,驚慌失措得瞪大眼睛。

  韓岡在後面不由得苦笑起來,這未免也太巧了一點!

  ………………

  党項人正在大張旗鼓地從羅兀城外撤軍,一支支隊伍跟隨著旗幟,消失在北方的山巒之中。但有四支鐵鷂子的千人隊分列守護,監視著羅兀城的動靜,提防著城中趁機出兵。

  張玉完全並沒有追擊的意思。宋軍慣用的戰法,本就是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列陣而守,契丹鐵騎也要繞行,但說起進攻,卻是千難萬難。不僅戰術上如此,連戰略上也是一般,要不然種諤突擊羅兀城,也不會這般讓人驚訝。

  種朴和韓岡跟著張玉、高永能上了城頭,望著向北方行軍而去的党項軍。

  「果然還是那麼老套!」種樸輕聲嘆著。

  梁乙埋應當不會真走,而是暫時撤過橫山,改在銀州等待。像一隻伏在樹叢中的老虎,等待著撲擊的機會。以戰馬的速度,追上泰半步兵的羅兀守軍,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只要在山間多多放出遊騎,宋軍的斥候也很難越過山脈,打探得到山背後的消息。

  但這話對王中正是沒法兒說的,反而會讓這位大貂璫認為城中諸將是欺他不習兵事。

  不過該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面,羅兀城中早有了預案。

  一人計短,眾人計長,其實這段時間以來。張玉、高永能提要求,韓岡出主意,下面的幕僚再作出方案來,這已經有了一點參謀部的雛形。為實現順利退軍的目標,他們準備了多套計畫,也對党項人可能有的反應,做出了相應的預測和應對。

  眼下党項人偽裝的撤離,在預計中,其實是幾率最大的一個。

  以他們離開的速度,大約要一天的時間。故而到了明天,羅兀守軍就不得不放棄他們堅守了多日的城池——當王中正聽說党項大軍需要一天才能全數撤離,他就是這麼想的。

  但高永能的做法卻是與王中正的想法截然相反,在午後掩映在雲翳之後的黯淡陽光下,他在城頭上招來一名名軍官,連番號令:

  「你速去綏德城,稟報種子正,請他立刻北上接應。」

  「你去通知細浮圖城,讓折繼世盯著,別讓梁乙埋繞道我們的前面去。」

  「去把車馬都準備好,隨身帶上五天的糧草。」

  「帶不走的軍資,全都澆上油,待我的號令!」

  「把城下的暗道好好封起來,不要讓西賊發現了。」

  「全軍依照計畫行事,兩個時辰後,撤離羅兀城。」

  高永能言出如山,城中的士兵如臂使指,依照他的命令,迅速的進行著撤離前的準備。撤退的方案,在多日的時間裡,所有的環節都做了計畫,傳達到每一個指揮使手中。只要高永能或是張玉下令,所有人都會按照計畫行事,知道主帥下令改變計畫。

  張玉和高永能眼下都不覺得有必要改變計畫,他們只覺得這樣指揮起來實在是太方便了,並不需要多說廢話,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只要得到命令就去做。

  「難道現在就撤退?!」王中正終於反應過來,驚聲問道。

  「自然!」張玉微微一笑,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側的韓岡。最好的方案是再拖上七八天,梁乙埋再有本事,也變不出來糧食,維持不了足夠的兵力了。但眼下的情況,卻是不允許他們這麼做。既然如此,那就是以快打快,在無月的夜色下解決一切!

  轉回來,他對王中正道,「今夜就撤!」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4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1章戰鼓將擂緣敗至(九)

  羅兀城中的焰色沖霄,火光映紅了半幅天空。

  梁乙埋眼定定的望著夜幕下的紅光,已經聽到了宋軍離城的消息,卻有種猝不及防的感覺。按照他制定的計畫,其實並不是偽作撤軍,而已經是準備轉調大半兵馬去攻打內亂中的環慶路,只留一萬精銳在銀州候著——他其實已經無力再把麾下的數萬大軍,在羅兀城下耗下去了——銀夏之地的多年儲備已經全都挖了出來,用來供給全軍。梁乙埋這時是孤注一擲,無論是羅兀城,還是環慶路的幾座緣邊城寨,他都想徹底解決。

  先攻打環慶路,收集糧草,逼得宋廷更加慌亂,再回頭攻打羅兀。這就是梁乙埋的如意算盤,只是他沒想到,高永能撤離得那麼快,讓他的計畫全盤作廢。

  從羅兀城守軍開始出城列陣,到城中火起,也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如此快速的行動,實在是讓梁乙埋驚訝不已。

  因為是防備著宋軍出城追擊撤回銀州的隊伍,擺在外面做護衛的鐵鷂子的四個千人隊,看到了宋軍在城外列陣,便不敢輕動,而且又退回了一點距離,不想離得太近。等到終於發現宋人也是在撤軍,而且是徹底的放棄了羅兀城,再想整頓兵馬出擊,天色早已黑透了。

  不過黑夜並不是問題,現在困擾著西夏國相的最大的問題是由誰去追擊?

  梁乙埋的麾下大軍,有一半已經在白天回到了銀州,而剩下的一半尚留在羅兀城下的營地中,原計劃是在明天回返。留在營中的幾家豪族聽說了宋人撤離,便立刻叫著要追擊。但已經抵達銀州的幾個部族,聽到消息卻派了快馬匆匆的趕回來,就攔在營門處,不讓任何人出營。

  『哪家不是都是餓著肚子等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肥羊離城了,竟然想吃獨食?!』

  要不是顧忌著最後會造成兩部火拚而兩敗俱傷,還有梁乙埋趕出來阻攔,兩邊早就開始廝打起來了。雖然現在是交由梁乙埋處置,可他也知道他必須公平處斷,否則就別想再讓下面的人聽話。

  但梁乙埋也很頭疼,若讓仍留在營中的幾家出兵,已經餓綠了眼的其他豪族,說不定就能領軍過來搶奪戰利品。但要是等退到銀州的軍隊全部回來,宋人早就走出三四十里了。

  想了一陣,梁乙埋覺得還是快一點解決,看下面兩邊的架勢,說不定等高永能進了綏德城,還定不下來。「能出兵的先出兵,追上宋人再說。在銀州的各家,先出五百騎兵,明天清早之前抵達此處。得到了繳獲按照各家兵數來分配。至於繳獲……」西夏國相陰森森的眼神環顧一圈,「誰敢私下隱瞞,就拿誰的首級來一驗軍紀!」

  梁乙埋一言敲定,被阻擋得快要失去耐心的寨中大軍正欲立刻出寨追擊,但翰林學士景詢這時走到了梁乙埋的身邊。景詢本是漢人士子,因為犯罪當死而逃亡西夏,現在身居高位,也是梁乙埋在朝中的親信。因為出戰大軍久無捷報回傳,他就奉梁太后之命,帶了一點酒水和銀絹來陣前犒軍。

  才到了沒兩天,但把國中精銳拖得苦不堪言的羅兀主帥,已經給景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上前諫阻著:「高永能為人狡獪,他大張旗鼓,趁夜宵遁,必有詭計,不可窮追不捨。當明日天亮後,再行追擊。屆時宋人一夜奔波勞累,正是敗敵之時!」

  一群迫不及待的將領立刻虎視眈眈的瞪著他,眼中儘是殺氣。

  「小心就是!」梁乙埋一擺手,歡呼聲中,一隊隊鐵鷂子便立刻從各個寨門奔湧而出,向著宋軍離開的方向本去。

  「相公!?這是為何?」景詢急問著。

  梁乙埋眨了眨眼睛,低聲冷笑道:「第一個當然先死。但只要把宋軍絆住了,後面緊跟上來,必然可以把他們全數留在無定河邊!」

  …………………………………………………………………………

  行走在黑暗之中,只有一點火光照耀著腳下的地面,王中正這時才害怕起來。

  在趙瞻的命令下,他來到了羅兀城。進城時,還有這不過如此的心思。但這回程有多麼的艱難,直到出城之後,他才真切的體會到。數萬敵軍鎖在背後,就像殺氣騰騰的刀子在背心處比劃著。

  冷汗浸透了全身,周圍就算圍滿了士兵,但始終沉默的他們,讓王中正無法有上一點安全感,直接感受到死亡的臨近。在離開羅兀城還不到半個時辰的時候,他已經把一輩子的悔恨都用光了,早知道就不催逼著張玉和高永能撤離羅兀城。

  離開了羅兀城的隊伍走得並不快。在無月的朔日,天上的星光黯淡,只靠著火炬,夜間奔馬根本是個笑話。而急行軍也是有難度的,領軍的將校沒一人會幻想在被西賊的騎兵銜尾直擊後,正在急行軍中的隊伍還能堅持下來。

  幸好無定河邊坑坑窪窪的路面上,對党項人的影響肯定也是一樣,在追擊時,他們也別想騎快馬。甚至得像宋軍騎兵一樣,下馬牽著走。

  離開了羅兀城後,在河邊官道上,逶迤而行的大軍,只走了十里就停歇了下來,並沒有再繼續前進。羅兀城的幕僚們推算過梁乙埋出兵的速度,正常的情況下,再過一陣子,西賊的追兵就該到了。

  正在施行中的撤離羅兀城的計畫裡,有著如何應對追兵的一整套方案。不過並不是什麼計策,而是要通過堂堂正正的戰鬥來擊敗對手,讓他們不敢再追擊。

  擊敗西夏追兵,徹底洗脫罪責,這就是集合了眾人之智,在撤離了羅兀城後實行的計畫。是靠著這段時間以來,不斷以孤城壓制西夏國相所率領的傾國之兵,所帶來的自信和底氣。

  在羅兀城下已經拖了一個月,並且還慘敗過一次的情況下,梁乙埋帶來的數萬大軍,還能有多少實力?

  別以為大宋官軍放棄了城防,一干党項賊子就能夠恣意妄為。

  當年的劉平在三川口中了伏擊後,還是拚殺了一夜,甚至在李元昊的眼皮底下建起了一座營寨。要不是兵力實在太過懸殊,丟盔棄甲的該是李元昊才是。

  而且要知道,綏德那裡還是有援軍的,當聽到羅兀城棄守的消息,種諤為了消減自己的罪責,肯定是要出兵接應。

  把帶出了羅兀城的上百輛馬車,卸下了車輪,整齊的疊放在來路之後,很簡易的一道防線便告建起。雖然只是針對後方,防不了過河的敵軍,但雪水解凍後的無定河。正值桃花汛時,水流湍急,難以度過。有此為屏障,只需防著後路便可高枕無憂。

  「怎麼還沒來?」種樸等著有些心浮氣躁。

  韓岡也很納悶:「什麼時候西賊有這般耐心了?」

  就算以韓岡的才智,或是張玉等老將對西夏人的瞭解誒,誰也不可能想到梁乙埋手下的,會因為決定誰出戰追擊,而耽擱了時間。

  不過他們並沒有等待多久,先是有伏地聽聲之能的斥候開始報警,接下來數以百計的敵騎舉著火把,出現在道路北面。火炬多如繁星,充滿了谷地,當他們被馬車阻擋,追擊的速度便為之一緩。

  上百輛馬車都載著引火之物,載物很輕,所以才能方便的在黑夜中的穀道上行駛。宋軍把引火之物都集中在了一起,見著追兵已經跟了上來,便立刻把準備已久的火箭全數射了上去。

  熊熊的火焰頓時燃燒起來,這也是一個信號。一陣鑼響,道路一側的山坡上一片箭雨落下,火光中晃動著的全都是目標,射擊起來不費什麼力氣。

  穀中一片聲的慘叫,不懂党項語的韓岡和種樸卻不知他們在叫些什麼。

  但慘叫聲讓種樸很興奮,他笑著對韓岡說道:「也許我們該砍倒一棵樹,上面寫龐涓……不,梁乙埋死於此!」

  「正主還沒到呢!」韓岡搖了搖頭,西夏人只是小挫而已,而且遭到射擊的西賊,已經用著比來時快上數倍的速度離開了。

  前軍丟盔棄甲的模樣,讓後續的隊伍為之警覺,也暗嘆僥倖。他們終於回想起景詢的話,不由得放慢了追擊的速度,想著到了白天再來追擊。這讓已經紮下簡易寨防的宋軍主力,有了足夠的休息時間。

  「還是玉昆厲害,一下就嚇得西賊不敢急著過來了。」

  「僥倖而已,不敢稱功!」

  韓岡謙虛的笑了笑,計策的成功都是建立在軍心士氣還有戰鬥力均強於對手的基礎上的;是建立在一巴掌一巴掌把坐擁八萬大軍的梁乙埋,打得只敢撿便宜的基礎上的。若不是宋軍能在野戰中擊敗同等數量的西賊,想要党項大軍面前從容退走,除非諸葛複生——而韓岡,那是連五根琴絃都認不全。

  但現在,連夜賓士的騎兵,對上嚴陣以待的對手,能有幾分勝算,韓岡倒想為梁乙埋算上一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5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1章戰鼓將擂緣敗至(十)

  對於前陣的失敗,緊隨在後的幾支追兵隨即提高了警惕。

  遠遠向前放出斥候,又減慢了行軍的速度,把拉長的佇列收縮集中。

  直到夜半時分,他們才抵達了前軍敗退的地方。被點燃的馬車已經只剩無數餘燼,閃著熄滅前黯淡的紅光,而空氣中,還瀰漫著燃燒後的味道。

  還有血腥味……

  幾十具屍體橫七豎八的丟在路上,但都沒有頭顱,只有脖子以下的殘軀。

  西夏王族新生代的將領、同時也是右廂朝順軍司的團練使嵬名濟,並沒有下馬,就著火炬看了一眼,便下令道:「都收拾起來!」

  收到命令,一隊鐵鷂子下馬,將被斬首後的袍澤屍骸抬到路邊上。

  但嵬名濟當即皺起眉,提聲道:「都送河裡去!」

  死得只是些部族裡的丁壯而已,嵬名濟並無多少物傷其類的心思,反倒是擔心屍體擺在路邊會傷了士氣。他知道斬首記功是宋軍的慣例,因為党項人則只在乎搶到的財物的多寡。心道被幾萬大軍追在後面,還不忘斬首取功,宋人倒是膽大得可以。

  撲通撲通的聲音衝亂了嘩嘩的流水聲,幾十具遺骸消失在黑黢黢的無定河中。向前探路的斥候這時候趕來回報,就在前方三里處,宋人已經紮下了營寨。

  「好膽!」嵬名濟冷喝一聲,手上的馬鞭向前一揮,「追上去!」

  ……………………

  宋軍結下並不算是營寨,只不過在北面的來路上打下了一些半人高的樁子,纏上些繩索,充作柵欄而已。柵欄從山坡一直延伸到河邊,前後三重,雖不堅固,但用來阻礙追兵卻已經足夠了。

  此時殿後的隊伍正在輪班休息。張玉帶著親衛,巡視在士卒之間。而韓岡和種樸正陪著王中正,也坐在了大軍之中,皆是披掛甲冑,完全看不出三人身份上的區別。

  谷地狹長,從羅兀城撤離的兩萬軍分作四部,各部前後相隔半裡有餘,紮下了營盤。長蛇一樣的陣線,的確是很有風險,只要後陣沒能阻擋追兵,敗退的隊伍就能一起把前陣都沖散了去。不過鎮守後路的是老將張玉親自領軍,至少張鐵簡的名望,能讓前面的隊伍歇得安心。

  敵軍隨時可能到來,但宋軍依然照常的點火取暖,火堆上架著鍋,裡面燒著開水。只要帶過兵、上過陣或是行過軍的將領們都知道,一口熱水對於在春寒料峭的谷地中行軍和駐紮的士兵們來說,究竟有多麼寶貴。

  道邊山坡上的樹木無人樵採,因而草木豐茂,枯枝敗葉也多,拖下來就能點起來。樹枝在火焰中劈里啪啦的作響,王中正也是就著火,只不過喝得卻是熱酒。

  天子身邊的近侍現在是豁出去了。如果官軍被追兵擊敗,不論是在前軍、後軍還是中軍,都是一個結果。還不如跟著張玉拖在後面,只要能順利回到京城,當能得個勇於任事、臨危不懼的評價。

  一口熱酒灌下肚,頓時就覺得在夜風中快要凝固的血脈順暢了起來。哈了口酒氣,王中正望著一堆堆篝火邊,就著熱水啃著乾糧的士兵,對韓岡和種樸讚嘆著:「追兵將至,大軍尚能如此安穩,實是平生所僅見!張老總管,高都監,果然是軍中柱石,深得軍心啊……」

  韓岡輕笑了起來,「總管和都監能得軍心也不是沒來由的。」他指了指周圍士兵們,「都知可以問一問他們,究竟為什麼能坐得如此安穩。」

  「難道有什麼緣故不成?」王中正有些好奇,在周邊的人群中隨便挑了一名看起來很老實的年輕士兵,讓親兵把他招過來問話。

  年輕士兵看起來被王中正的召喚嚇了一跳,到了面前,便跪下來連連叩頭。

  「好了,別做磕頭蟲了!」種樸不耐煩的把他叫起來,「王都知要問你話,站好回話就是!」

  年輕士兵束手恭立,等著訓示。

  王中正便把他心中的疑問道了出來。

  年輕士兵身上的膽怯不見了,一昂脖子,很驕傲的說著:「為什麼要怕?!俺們本來就是贏的,打得党項狗屁滾尿流。就是廣銳軍那些賊子造反了,要不然哪輪得到党項狗追俺們。現在雖然是退出羅兀城了,但張老太尉要帶俺們殺一個回馬槍,再掙些功勞,俺們心裡也快活。順便還能出口怨氣,讓梁乙埋知道俺們官軍的厲害!」

  「說得好!就該讓西賊知道皇宋官軍的厲害!」王中正鼓掌讚了兩句,便讓親衛拿了錢賞了年輕的士兵。看著他歡天喜地的磕頭離開,回過頭來,王中正卻是不無猶疑的責問韓岡道:「怎麼這等軍情都說與卒伍?!」

  「為了取信於人!不信人,如何讓人信?」韓岡向著王中正解釋著:「為將五德——智信仁勇嚴。要想軍心穩定,『信』是關鍵。聖人亦有言及與此,足兵足食,卻皆不如一個『信』字。」

  種朴在旁幫韓岡敲邊鼓:「先祖父當年自清澗移知環州,曾與一尚未歸順朝廷的蕃部族酋約時造訪。不過到了約定的那一天,卻天降暴雪。那名族酋以為先祖父肯定來不了的,便躺在帳裡睡覺,誰想到卻被冒雪而至的先祖父一腳給踢起來了。自此之後,他便舉族歸附於朝廷,聽候使喚,全無半絲異心。」

  「可是牛奴訛之事?!」種世衡的一諾千金、言出如山的名聲,王中正也聽說過。種樸只提個頭,他就立刻記了起來。

  種樸點著頭:「正是其人!」

  「正是因為一個『信』字,所以種公雖已仙去,可遺澤猶在關西。」韓岡說著。

  如果不是對將領們的信賴,相信高永能為首的將領不會拋棄他們,在黑夜中,當西賊追上來的時候,身邊的這群士卒恐怕就會潰不成軍。而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安安穩穩的等著反擊敵軍的追殺。

  王中正深有感觸,沉沉的點著頭。

  一通急促的鼓聲,忽而隨著北方的夜風傳來,安穩的營地內,頓時響起了一片兵甲交鳴。

  種樸當即跳起,眼望著北方的深黯,王中正也急急忙忙的扶著膝蓋站起。

  韓岡卻是一口把手上的熱酒喝幹,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甲冑,很沉穩的說著:「終於來了!」

  ……………………

  在轉過了一道河灣之後,遠處如同火龍一般,在河谷中向南延伸開去的無盡星火,已經烙在眼中。嵬名濟緊盯著那條火龍,心中迫不及待。可就在此時,沉重的鼓聲在道邊山坡上響起,頓時驚起了道路上的党項騎兵。

  「是伏兵!」一群人大叫著。

  因為一直都在防備之中,嵬名濟手下的隊伍並沒有慌亂,而是紛紛下馬,借助戰馬來抵擋山坡上可能飛來的箭矢。而離得近的,便立刻張弓搭箭,向著鼓聲傳來的黑暗處勁射而去。

  錚錚的拉弦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過了好一陣,鼓聲消失了,可應該有的伏兵卻沒出現。

  「是報警的鼓聲!慌個什麼!」嵬名濟罵了一句,一鞭抽到身邊的親兵身上,「繼續向前!」

  大軍重新起步,因為感覺受到了戲耍,憤怒的情緒在軍中蔓延,行軍的速度快了許多。

  行了不過半裡,道邊坡上忽然又是一通鼓聲響起。

  嵬名濟毫不理會,提韁前行。可也有許多人下馬,試探了射了幾下,但很快就在周圍人嗤笑的眼神中,紅著臉上馬加鞭。

  當前鋒已經衝到了卸下了繩索的柵欄邊,看到了列陣以待的宋軍的時候,嵬名濟的中軍離著張玉的將旗也只剩一里的距離。這時候,山坡上第三次傳來了鼓聲。

  沒人再去理會,只盯著前方的敵陣。可是這一次,卻是當真有一片箭雨從山坡上落下。森森草木間,隱藏了宋軍數百射手,他們在鼓聲中,盡情的向下方的敵兵傾瀉著利箭。

  嵬名濟由於身邊的火光最亮,一開始就被上百張弓鎖定,當鼓聲響起,頓時就連人帶馬被射成了一隻刺蝟。党項王族的新生代出師未捷身先死,他所帶領的隊伍立刻一片大亂。而此時,前方宋人陣列中的戰鼓也響了起來,先是神臂弓的一陣攢射,緊接著,一群銳卒提著大斧衝出了柵欄,如群狼入羊群,在敵陣砍殺起來。

  「俺的計策怎麼樣?!」種樸從陣前的廝殺中回過頭來,興奮的向韓岡問著。

  「這是種殿值的計策?!」王中正立刻驚問。

  「正是!」韓岡鼓掌而笑。如今任何一個方案都不是韓岡一個人的功勞,皆是群力群策,他只是主持而已。種樸出的這個主意,成功的麻痺了追兵,讓他們忽略了山坡上的動靜。而響亮的鼓聲又掩蓋了伏兵的聲響,從而讓得到了最大的成果。

  韓岡對著種樸讚道,「今夜一策,不辱種公令名。」

  「不要耽擱!繼續向前!」張玉此時就在將旗下大聲呼喝,讓傳令兵把他的命令向前傳遞出去。

  一隊隊宋軍趕著混亂中的鐵鷂子,逼著他們向北方逃去。突如其來的反擊,輕易的打穿了追襲的敵軍佇列。跟在後面的幾千鐵鷂子奔逃而回,卻又在狹窄山道上,沖散了更後面的追兵。

  當初升的陽光灑滿了山道,一名名大宋士卒高唱著得勝歌,帶著党項人首級凱旋回返,重聚在張玉的大旗下。從張玉立足的地方,向北延伸五六里,倒伏著數以百計的党項人的無頭屍骸,鮮紅的道路,以血鋪就!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6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11)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梁乙埋踏上了血色的道路跟在身邊的將領、近衛皆是默不作聲,視線隨著他的身形而動。

  梁乙埋曾說,他不在意前軍受挫,只要能纏住宋軍就行。可前軍受挫到全軍潰散的地步,傷亡上千,還折了一名大將,他卻不能不在意。

  在嵬名濟的無頭身軀便停下腳步,梁乙埋眼神沉沉。將旗、頭顱都不在了,甚至連盔甲也給剝了去,要不是他胯下的戰馬,還有絲綢質地的內衣,誰也認不出這具只剩內裳的無頭屍,會是宗室中頗受期待,被寄望於未來的幾十年裡,能統率國中大軍的年輕人。

  視線在嵬名濟的屍身上駐留良久,梁乙埋心裡中紛亂如麻,一敗再敗,還接連丟了都羅馬尾和嵬名濟這兩位與他關係緊密的大將,這讓他回去怎麼向人交代!?他梁家在國中的地位還如何再維持下去!?

  而就在梁乙埋身後,景詢皺著眉頭,在長長的一片凝結的暗色血跡中,不知該如何落腳。

  他昨日曾說,高永能光明正大的撤離必有詭計,沒想到就真的給他說中了。但景詢收起了一言成讖的得意,低眉順眼的跟在西夏國相身後。梁乙埋個性外寬內忌,尤其是受挫的時候,更是如同一個點著了引線的爆竹般危險,稍有不順,便會送掉一條小命。

  但景詢還是想嘆氣,昨夜一戰,被斬首的鐵鷂子就超過六百,而在黑暗中逃跑的過程中,因為落馬、衝撞,又有上千人受了筋骨傷,其中當有很大一部分,再難恢復。而且究竟有多少人在黑夜中慌不擇路,掉進了冰冷湍急的無定河,眼下也是計點不清。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前軍的四個千人隊徹底失去了戰鬥力;以及三個部族,要從身居朝中高位的豪族名單上掉下去了。

  現今跟著梁乙埋南下追擊的中軍,就只有七千鐵鷂子,即便他們都是從各部軍中挑選出來的精銳,可眼下的戰局,使得景詢完全失去了取得勝利的信心。

  跟在梁乙埋身邊,原本昨日搶著要追擊的一群人,現在眼裡只剩下慶倖。

  景詢不屑的瞥了他們一眼,還沒搶到財物就想分贓,這世上有這麼可笑的事情嗎?這群蠢貨做出來了,而且還敗了!要在黑夜中拖延敵軍的行動,怎麼能不堤防他們的反擊?!

  「結明愛和旺莽額現在該到哪裡了?」梁乙埋突然開口,打斷了景詢的思緒。

  「午後時分,就該到撫寧堡了。」

  景詢恭聲回答,可他不認為今次繞道前方的計畫還能成功。吃一塹,長一智,在丟了撫寧堡之後,宋人不會再無防備。而且當日偷襲撫寧堡的那一支偏師,還在細浮圖城的守軍手上吃了不小的虧。損兵雖不多,但來回一趟什麼都沒賺到,連老底都虧光了。今次受命堵截高永能前路的結明家和旺家,這兩家洪州宥州的豪族只要運氣差點,怕是也要從朝堂高位上除名了。

  而且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沒糧了。

  銀州的存糧連積年的老底都被翻了出來,橫山周邊能找到的蕃部,所有能下肚的存貨也都被洗乾淨了。可再過兩日,除了出來追擊的鐵鷂子還能靠多餘的戰馬和駱駝支撐幾天外,後面的步兵就要徹底斷糧。如果不能現在就下令,讓他們去銀州西面的石州、夏州去就食,並繼續往西去鹽州以保證糧食的供應,保不準餓著肚子的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

  在景詢看來,與其在在這裡追擊殼子硬得能把牙齒都崩掉的對手,還不如集中兵力去攻打混亂中的環慶路。可景詢眼下不敢勸,只能先等梁乙埋在繼續碰釘子後,自己冷靜下來。

  可梁乙埋現在看起來卻沒有絲毫冷靜下來的跡象。西夏國相重新跳上馬,對著眾將怒聲吼道:「還等什麼?!宋人鏖戰一夜,已是神衰力疲,不趁此機會追上去,。還有去抄截高永能後路的結明愛和旺莽額,你們想把戰功和斬獲都讓給他們兩人嗎?!」

  雖然心中惶惑不安,但各部將領還是躬身領命。之前各家都已經投入那麼多了兵力和錢糧,如果就此放棄,前面的損失就算打了水漂。想來想去,他們覺得還是得追加投入。

  七千党項騎兵強打起精神,在梁乙埋的督促下,開始繼續向南進發。

  ……………………

  趁著大捷的餘蔭,羅兀守軍一口氣向南撤出了近十里,在河谷中稍顯寬闊的地方,紮下了營盤。

  由於有了足夠的時間和空間,營地不是昨夜的長蛇陣,而是武經總要所載的李靖立營法,以六營環繞中軍,宛如六出之花。道側高坡上更立一小營,駐有一個指揮的弓手,居高令下壓制攻至營前的敵軍側翼。

  昨夜將四千鐵鷂子追殺了五六里的數千環慶銳卒,此時就在高永能所部護翼的中軍處酣然入睡。而王中正由於數日奔波勞累,也支持不住,放心下來的他也去睡了。

  種樸卻還在沉浸在計策成功的興奮中,怎麼都睡不著。而韓岡則是精力過人,也是半點睡意都沒有。所以他們兩人在聽到了敵軍追至的報警聲時,都是第一時間來到了高永能的將旗下。

  戰鼓聲中,等候已久的宋軍將士飛速的列陣而出,在無定河邊與漸次抵達的七千名鐵鷂子遙遙相對。在他們所選擇的戰場上,選擇與再次追至的敵軍正面抗衡。

  號角聲響起,剛剛抵達的党項騎兵,毫不停歇的向著尚未集結完成的宋軍陣列衝鋒而去。

  不過在宋軍尚未完成的箭陣面前,彷彿是當日上當受騙、預備追擊宋軍離城車馬時的翻版,依然碰得頭破血流。而當箭陣最終成型,一波波的鐵鷂子輪番上陣,也只不過時增添了己方的傷亡數而已。

  一名党項將領終於失去了戰意,在輪到他帶兵出擊的時候,他衝到梁乙埋的面前,搖起了頭。

  「再衝!」梁乙埋命令毫不容情,他沉沉問著,「宋人還能有多少箭矢?!」

  「沖不了了!」那名將領在梁乙埋面前抬著頭叫著,他的族人承受不起更多的傷亡。

  梁乙埋並不與他多話,就像看著蟲子一樣豎起了一根手指,輕輕一劃,「斬了!」

  西夏國相的親衛立刻將人架起,而周圍的環衛鐵騎也一下子就控制了那名部族將領的護衛。

  看著轉眼就送到眼前、猶向下滴著血的首級,梁乙埋叫著環衛鐵騎的第二部將官的名字,「浪訛迂移!你率本部為督戰隊,若有人敢於臨陣退縮,格殺勿論!」

  浪訛迂移領命而去,可是督戰隊的作用也不過是更加證明了宋軍神臂弓的赫赫威名。

  當在督戰隊的促迫下,站到陣前的那一家騎兵,被一叢叢利箭射得全軍潰散的時候,梁乙埋終於面無表情的下令道:「可以退了!」

  『不會吧……』景詢突然間驚覺。

  沒有被逼著上陣前的各家精銳騎兵,全都是親附梁家的豪族。而與梁家關係疏遠的幾家,他們的族中精銳已經損失殆盡。方才以不從軍令、違反節制而被殺了領隊將領的那一家,更是與梁氏兄妹不合已久。以方才之事為藉口,回去後,梁乙埋當可輕易將之滅族。至於迂迴向撫寧廢堡的結明愛和旺莽額兩人,他們也都是不太聽梁氏兄妹的話。

  『他們什麼時候達成默契的?!』

  望著一臉僥倖的諸部族酋,景詢目瞪口呆。他並不覺得難以置信,只是對梁乙埋的狠厲和決斷自嘆不如。換作他坐在梁乙埋的位置上,也會為了保住權勢和身家性命不擇手段。但能在短時間內就下定決心,如梁乙埋這般不動聲色的就改變了目的,利用宋軍解決了後患,景詢自問他肯定做不到。

  低下頭,不敢再看準備離開戰場的梁乙埋,景詢的心中……滿是畏懼。

  ……………………

  梁乙埋終於還是退了。

  在宋軍的歡呼聲中,最後一名鐵鷂子消失在北方的山間。一隊斥候一人三馬,吊著党項軍的尾巴跟了上去,以防他們偷襲回來。

  不過韓岡認為這一可能性不會太大,党項人一敗再敗,志氣已衰,無力再回返。接下來回綏德的幾十里路,當是不會太難走了。

  今次的橫山攻略,從結果上看,的確是大敗。消耗良多,卻毫無所得。但從戰術上,卻是一戰都沒有輸過。反而是連番大捷,打得党項人抬不起頭來。

  三十年的臥薪嚐膽,三十年的養精蓄銳,使得陝西緣邊駐軍的實力,開始在整體上壓倒党項軍。只是因為主導全域的主帥的失誤,使得今次戰事功虧一簣。

  韓岡事前對戰局的判斷,雖然從結果上看並沒有問題。但宋軍的實力卻是超乎他所預想,戰略和地理上的劣勢,竟然為戰術上的強勢所彌補。這讓韓岡也不得不感嘆,就跟足球是圓的一樣,戰場上的事果然是難以預料。

  但敗了就是敗了,無論幾多勝利,幾多斬首,羅兀城的確是丟了。當韓岡再次回到綏德,一切重新回到了起點。

  橫山攻略數年內不可能再翻身,等陝西宣撫司解決了咸陽的叛軍,就會隨著韓絳的去職而煙消雲散。

  接下來,主持拓邊河湟的秦州緣邊安撫司,將會取代他們站上舞臺……

  重新擂響大宋的戰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7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2章吳鉤終用笑馮唐(一)

  兩千多枚級,一層層、一摞摞的疊放在綏德城衙的廣場上。一面面黨項人的戰旗、鼓號、兵甲等戰利品,也都整整齊齊的擺放在旁邊。

  出戰大軍凱旋回師後,炫兵耀武都是常例。將戰利品擺出來,讓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功勞,沒有哪家得勝回返的大軍會不願意。

  張玉和高永能就得意地站在城衙的正門前,身後簇擁着一群跟着他們從羅兀城回返的將校。

  他們腳前的戰利品,有齜牙咧嘴,有閉眼閉口的,還有只剩半邊天靈蓋、紅的白的混合着凝在臉上變成紫色的。這些足球大小的玩意兒,都被鹽碼過,防着腐爛。但還是有股惡臭,引來了一隻隻蒼蠅嗡嗡的圍着繞着。

  其實早在昨日,就在宋夏兩軍還在北方激戰的時候,從城外的無定河中,衝到岸邊上的西賊屍連着戰馬,便是一具接着一具,單是收拾起來的就是四五十了。想想浸在河裏面飄下去的,三五百總是有的。張玉、高永能派出的報捷信使還沒到綏德,城中軍民就已經知道,前線肯定又是一次大捷。

  這是大宋與黨項人作戰的歷史上,幾十年都見不到的戰果。絕非此前的一系列所謂的大捷,都僅是幾百幾十的數量。眼下的兩千多,單是十幾個一堆的放在一起,就是黑壓壓的一片。

  引來參觀的人們成百上千,一時間人山人海,觀者如堵。城中的軍民但有得閒的,便都趕着在這些戰功送往延州之前,來看上一眼。

  圍觀的軍民中鼓噪聲不絕於耳,不時的有人高聲喝彩。也有人消息靈通一些,知道這只是戰術上的勝利,辛辛苦苦建起來的羅兀城終究還是被放棄了,從今以後,綏德又將是前線。

  「怎麼就退軍了呢?殺了這麼多西賊啊?兩千多斬,算起來西賊少說也要傷亡上萬,哪裏還能再圍着羅兀城?!」

  「廣銳軍作反,不得不回來啊。」

  「左不過是三千賊人,把羅兀城放棄做什麼?俺辛辛苦苦的擔了一個月的土,現在全成了白乾了。」

  「就是朝廷派來的趙郎中亂來,又不懂兵事,還亂令箭。要不然,西賊都被打得屁滾尿流,怎麼還要放棄羅兀城?」

  「韓相公不是宰相嗎?怎麼就任着一個郎中亂來?」

  「趙郎中可是奉了官家的命,韓相公難道還能為抗聖旨不成?」

  「蒙蔽聖聰,天下的事都是這些奸臣壞的。」

  下面細細碎碎的討論聲傳入耳中,种諤恨不得提刀殺人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一堆堆疊在自己眼前的人頭,眼中看到的卻是趙瞻那張盛氣凌人的臉。

  要不趙瞻那廝逼迫,今次羅兀之戰當是能飛捷京中,哪裏會鬧到雞飛蛋打的地步。

  張玉和高永能今次的表現,足以證明他們能穩穩地將羅兀城守住,而這麼多的斬,也證明西賊無力與大宋拮抗。只要能堅持着把剿滅下去,橫山就已經是大宋的囊中之物了。哪像現在,降官肯定少不了,撤職編管也不是不可能。而最讓他憤恨的,就是多年的心血一朝盡喪。

  相對於种諤,張玉和高永能他們的心情就輕鬆了許多。

  斬獲的兩千三百多枚西賊級全都亮了出來,還有以嵬名濟為的十幾名身份更高的將校,加之都羅馬尾的死信已經得到了確認,今次羅兀攻防戰雖以宋軍撤離而告終,可板子怎麼都打不到羅兀城眾將的身上,而功勞也絕不會少。

  細浮圖城那裏也有了消息,折繼世在收到張、高二人的通知後,於西賊可能利用其來抄截的道路上,設下了伏兵,又很順利的等到了奉梁乙埋之命趕往撫寧廢堡的結明愛和旺莽額兩軍。被稱為將種的折可適領軍衝殺於陣前,親手用長槍跳下了敵軍大將結明愛的長子,立下了大功。

  只有种諤一人失落不已,毫無功勳可言。當他依言遣兵北上接應,見到的卻是得勝而歸的大軍,並沒有趕上激戰。因為環慶副總管張玉亦在羅兀城中、又參與了全程戰事的緣故,同為一路副總管的种諤甚至連借着部屬高永能的光,從中分潤一筆功勞的機會都沒有——樞密院要評判此戰的指揮之功,只會算到張玉的頭上,而不是給遠在綏德的种諤。

  張玉回頭看了看身後眾將,突然現少了那個讓他很欣賞的高個子年輕人,「韓玉昆呢?」他問道。

  「韓玉昆去綏德城裏的療養院,安頓今次的傷病了。」一名幕僚回答着張玉的疑問。

  兵凶戰危,這一次撤離羅兀城的行動,雖是宋軍在戰場上一直保持着優勢,但照樣還是有了四五百人的傷亡。幸好直接戰死的並不算多,而受傷的又得到了及時的救治,絕大多數都能保住性命。

  張玉聽了,笑讚了一句:「韓玉昆做事還這麼勤快!」

  高永能也道:「羅兀之事也多虧了有他。」

  在旁聽到的眾將一併點頭。正常情況下,最為艱難的撤軍行動竟然如此順利,而且還能一舉擊敗追兵。這其中韓岡功不可沒,眾人都看在眼裏。

  炫耀過了今次的戰績,擺放在衙門外的戰利品就被收拾了起來。這些東西過兩日還要送去延州,讓宣撫司來點驗。接下來,照常理就該是慶功宴了,但今次一戰,明勝實敗,唯一值得慶倖的是軍心未損。种諤亦是無心於慶功宴。而自羅兀城回來的這些將領也沒有當着种諤的面慶賀的意思。

  家室在綏德的便歸家團聚,來自外地的,則各自找地方私下裏慶祝,韓岡從療養院回來報個到,也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周南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一直坐立不安的在等着。終於等到變得黑瘦許多的韓岡站到眼前,她差點就要哭出來。在韓岡面前雖然是在笑着,但幾次背轉身,用手背擦着眼角。

  韓岡把周南拉到身邊抱着,覺得她本就是輕盈的身子,現在變得更加弱不勝衣。雖然懷裏的絕色佳人,就算是在最憔悴的時候,依然有種病懨懨的媚態。可韓岡還是心疼不已,不意周南用情如此之深,才半個多月不見,就已經快熬得病倒了。

  不像第一次去羅兀城,那時的羅兀雖是前線,可只是在築城而已,並沒有多少危險。不過這一次韓岡去羅兀,那是當真被圍了城。八萬西賊大軍在國相梁乙埋的帶領下,甚至還打下了撫寧堡,斷掉了羅兀城的退路。

  有那麼幾天,綏德城中到處在傳着羅兀城已經陷落、城中諸將皆盡殉國的消息,周南差點都瘋了,拼命的讓錢明亮出去打探,三天三夜都是茶飯不思,直到陣斬西夏都樞密都羅馬尾、並斬千人的捷報傳來。可是在韓岡回來之前,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墨文逼着,都不記得要吃飯。

  熱戀中的少女盡心的服侍着久違的情郎,飯才吃到一半,便給韓岡拉到了床上。墨文端着剛做好的酒菜進來,就看到糾纏在一起的兩具身軀和拋了一地的衣物,紅着臉忙跑了出去。

  韓岡享受着難得的寧靜時光。半晌之後,他才吞吞吐吐的開口:「明天還要去延州……實在是不想去,但羅兀城的事是完了,可在宣撫司中的事還沒有個了局……只要……就帶着你回古渭。」

  韓岡說得有些絮絮叨叨的,因為羅兀城已經棄守,細浮圖城那裏也不再需要囤積上萬大軍,很快就將恢復到正常的駐軍數量。不過种諤沒法兒在綏德等折繼世回來,他君命在身,高永能和張玉一至綏德,第二天他就要親領一軍前往延州報道。而韓岡也被通知,明天要一同出。

  周南沉默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過了一陣,她突然出聲:「……官人……」

  「什麼?!」

  「給奴奴一個孩子吧!」周南將臉貼在韓岡的心口上,呢喃的說着。

  只要在韓岡身邊,她的心中就是充盈的。但韓岡一旦不在,心頭又會變得空落落的一片,總是在呆,要麼就是聽到一點謠言便驚慌不已。如果普通人家,也許能常伴左右。但韓岡是官人,一封詔書、一份官誥,就會離家遠去萬里之外任官。如果這時身邊能有個孩子,心也許就能安穩了下來了吧?!

  懷中佳人微微的顫抖直接通過緊緊相貼的肌膚,傳到了韓岡的身上。

  「傻丫頭!一個哪裏夠?五個六個都不嫌多!」韓岡一下子翻過身來。

  一夜綣繾之後,韓岡在周南的婆娑淚眼中離開了臨時的住所,隨軍前往延州。等待他在陝西宣撫司的使命,徹底的有個了結。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48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2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二)

  吳逵走在咸陽縣的城頭上。

  城牆南面不到一里的地方便是滔滔渭水。桃花汛此時已經到了尾聲,原本淹沒了大半的河灘,現在也漸漸露出了河面。不過再淺的渭水,也必須要通過舟筏才能渡過。即便渡過之後,對面還有一營官軍駐紮守衛。而除了南面之外,咸陽城其他的幾個方向都駐紮有大軍。一面河水,三面敵軍,被困於城中的吳逵,已是插翅難飛。

  是的,現在吳逵和他所率領的三千叛軍,眼下便被重重圍困在咸陽城中。

  位於渭水北岸的咸陽縣,是長安京兆府的北大門。在過去党項騎兵肆虐關西的幾十年裏,大宋君臣不得不考慮戰局出現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党項大軍衝破緣邊四路的阻截,直奔長安而來的情況。當北方防線被突破的時候,為了保護長安城的安全,計劃中就是要以咸陽城為核心在渭水北岸展開防守。

  儘管在這幾十年裏,縱使是李元昊縱橫南北、大宋軍幾次三番全軍覆沒的時代,鐵鷂子也從來沒有在陝西穿越緣邊四路的防線。可是為了抵禦可能存在的危險,咸陽城依然是按照邊境州城的形制進行修造。城高濠深,戰具充足,武庫、糧囤皆盡完備,遠非普通縣城可比。

  但是,就是因為從未有過党項兵鋒直指長安的危險局面,一直都是安定祥和的咸陽,也便在持久的和平時光裏,失去了防備危險的意識和手段。當吳逵率領三千叛軍沿着渭水東行的時候,不費吹灰之力的就攻進了咸陽城中。

  以吳逵的本意,在咸陽城內補充過必要的糧草軍需之後,便要渡河南去,在長安邊上晃上一晃,逼迫官軍進駐長安城後守衛,便設法跳出包圍圈,照計劃往秦嶺進。

  可吳逵萬萬沒有想到,燕達所率領的秦鳳軍的度竟然會有那麼快。燕達先是在西面的興平,堵住了他第一次強渡渭水的嘗試。而當他領軍縱馬奔馳,一舉攻下咸陽後,再次準備渡河的時候,燕達的將旗也再次出現在渭水的南岸,在『燕』字將旗的背後,是浩浩蕩蕩、幾近萬人的秦鳳大軍。而一直緊隨在吳逵身後的涇原軍,也追着他的腳步,一路跟到了咸陽城外。

  兩路合力,加之咸陽附近諸縣的守軍,一起將咸陽城包圍了起來。

  值得慶倖的是,這幾路大軍的行動不知為何,突然間變得愚蠢了起來。在他們還未做好任何準備的情況下,便展開了攻城行動。不但不講究着圍三闕一,把幾座城門圍得死緊,而在在攻城時,連城外緊貼城牆的民居也不做清理,完全沒有拆毀、焚燒的行動。在吳逵的觀察中,統領這幾路圍城大軍的主帥,甚至不允許麾下將士們隨意進入民居之中。

  從仁德愛民的角度來看,官軍的做法當然沒有問題,而且值得褒獎。但從軍事上看,卻沒有比着更蠢的做法了。咸陽緊靠長安,富庶無比,居住在城外的百姓有近萬家。屋舍鱗次櫛比,絲毫不遜於城中。如此密集的屋舍使得除了長梯以外的任何攻城器具抵達城下,這樣如何能揮城外官軍人數上的優勢?而且住在城下宅院中的百姓早跑光了,攻城的士兵在這些空屋中舉着雲梯來攻城,這不是引誘他吳逵防火嗎?

  吳逵當真放了火,在春雨貴如油的地區,又是春風正好的時間,一場火下來,攻到城下的官軍不知死了多少。吳逵只知道那股子皮肉燒焦的惡臭味,在咸陽城裏飄了三天才逐漸消失。

  一場大火下來,圍城的幾路大軍損失極重,包圍圈也變得一戳即破的紙頁一樣脆弱。在這個時候,正是突圍的好時機,但城中的叛軍沒有行動。

  在邠州城外,因為官軍的伏擊而失去了得力親信解吉的情況下,吳逵對叛軍的控制降了一個台階。一把火而輕而易舉得來的勝利,使得下面的將校對城外的官軍失去了畏懼。反而有空坐下來爭吵,對接下來的逃亡方向也生了分歧。只是這一番的爭執,便讓叛軍失去了逃離咸陽的最後的機會。

  才過了一天,秦鳳軍重新包圍了上來,涇原軍也包圍了上來,名帥郭逵的將旗隨着來自長安的永興軍路的兩萬大軍抵達了。他們再次堵上了咸陽城外的城門。而剛剛被征起來的民伕,則開始挖坑,拼命的挖坑,圍着咸陽城牆,挖了一圈坑。所取出的土,也變成了一道一丈高的圍牆,圍着咸陽城繞了一圈。

  此時的吳逵已然明瞭,他只有在等死和自盡之間選擇道路。

  不過再沒看到仇人授的情況下,他是怎麼也不會甘心就死!

  郭逵回長安了,不忘順便帶走他的將旗。

  燕達知道,他的這位恩主是被趙瞻氣走的。

  郭逵在樞密院做過一任同知樞密院事,是天下有數的名將。雖然因為與韓絳不合,而不得不被調往秦州,但在叛軍禍亂關中的情況下,天子和朝堂第一個想起的定海神針依然是他。

  但就是這樣的郭逵,還是被趙瞻氣得昏十三章,兩人為了如何攻破咸陽城吵了七八天。最後,郭逵被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要臭硬三分的趙瞻氣得不行,轉頭調臉便離開了前線。

  望着不斷增高的牆體,望着不斷加深的濠溝,燕達怎麼也想不通,趙瞻的行事風格,為何會因為一場失敗,而從極端激進偏移到極端保守。就像放在桌上的一枚銅板,突然自行跳起,從有字的背面,變成了帶花的正面,讓人感覺十分的突兀。

  趙瞻當初匆匆抵達圍城軍中,先是奪走了燕達的指揮權,接着以攻其不備的名義,逼迫大軍倉促攻城,然後八百多將士就被燒成的黑炭,還有同樣數目的士兵受到了火傷。

  有過這一次的挫折,當郭逵領軍抵達咸陽城外後,再次聚眾商議該如何解決咸陽城中的賊軍,趙瞻便全然反對郭逵的破城計劃,要求周圍地方征民伕,讓他們挖坑夯土,圍着咸陽修出一道外城來,還找了跟在他身邊的叫趙什麼雄的門客來指揮民伕來挖坑。

  這是當年貝州王則之亂時官軍所用的戰法,以耗費時間、財稅、人力無數而聞名天下,可趙瞻偏偏就是要這麼做,美其名曰,不讓一名叛賊逃脫。

  不過除了被正主盤踞的咸陽,其他地方上的情況卻是好了。

  都已是三月上旬快結束的時候了,各州各縣想乘着廣銳軍兵變的機會、跳出來攪混水的賊人,已經是被殺的被殺,被捉的被捉,剿得差不多了。現在只要在關中道上行走,不論順着哪條路,經過的城池外牆上,都能看到一顆顆用鳥籠子裝的腦袋,排得一溜整齊。

  在招捉使燕達的命令下,這一放手狠殺,使得關中的風氣頓時好了不少。許多積年老匪,都在這一波官府有志一同的行動中,變成了刀下之鬼,連個喊冤的地方都沒有。當然,其中也有風聲鶴唳的情況,錯殺誤殺也不在少數,但話說到底,燕達好歹是把他的任務完成了,將戰亂的危險壓縮到只剩咸陽一地。這樣的情況下,燕達的這個招捉使的職司也不能算是失職,至少到現在為止,東京城還沒有送來走馬換將的詔令。

  只是現在燕達也無力進攻,當日衝在最前面的幾路精銳,泰半折損在火海之中。有膽氣、有實力的將校被付之一炬——連同他們麾下的士卒一起。一把火差點打折秦鳳和涇原兩軍的脊樑骨,好脾氣的燕達,都差點要讓人把趙瞻綁起來丟進渭水。

  要不是身上背了一個招捉使的名頭,他也想走了,趙瞻的脾氣當真不是讓人能清淨下來、好好做事。想到這裏的,燕達不由得羡慕起郭逵來。作為取代了司馬光,成為鎮守京兆府的主帥,他真的只要坐鎮長安就夠了,並不需要上前線,趙瞻想找他麻煩都難。

  游師雄這時走到燕達的身邊,他在邠州城外的表現傑出,先是得到了趙瞻的看重,但因為軍事上的議論不合,又被趙瞻所疏遠。但燕達並沒有挑挑揀揀,直接把游師雄給用了起來,任命他為自己身邊的幕僚。

  從游師雄手上接過的公文並不簡單,上面是這段時間以來,所消耗的物資和錢糧的數量,實在是讓人吃驚。比起羅兀城的消耗,這幾日圍城軍的使用,也不輸多少了。

  『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攻破咸陽?』燕達搖搖頭,換了個想法:『究竟什麼時候延州那裏的援軍才能到?!』

  羅兀守軍順利撤離的消息,連同大破西賊的捷報,早已送到手上,燕達知道原本被困在前線的數萬精銳,現在正在兼程而來。但究竟會是什麼時候才能到,燕達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在這幾天的功夫了。

  正這麼想着,快馬來報,南來的援軍已經到了十幾里外了。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2章 吳鉤終用笑馮唐(三)

  韓岡隨軍從綏德到延州,又繼續從延州南下,花了近十天的時間,一路抵達咸陽東北面不遠處的涇陽縣。陝西宣撫司的帥府,現在就暫設在涇陽縣中。

  山南為陽,山北為陰。水南為陰,水北為陽。

  涇陽理所當然就在涇水的北面,但咸陽卻是在涇水之南——咸陽之得名,是因其在渭水北岸,九嵕山南麓,兼有山水之陽,故而得了個『咸』字——為了能讓兵馬順利通過涇水,與前線相聯繫,河面上在原有的一條浮橋的基礎上,又設立了兩座浮橋。通過三條浮橋,种諤帶來的五千騎兵,韓岡估計大約半個時辰就能過去了。

  涇水雖是渾濁,但河邊的柳樹倒是不錯。涇水兩岸遍植垂柳,綿延上百里。如今正是春時,堤岸上芳草茵茵,百花繁盛,嫩綠的柳枝長長的垂在水面上,河面上一陣風吹來,飛揚起的柳絲如同一幅幅綠色的綢緞,是關西難得一見的勝景。

  若是在往年,當已是城中百姓出城踏青的時候了,但現在的能看到的就只有來來往往的軍漢。兵荒馬亂的樣子,讓人感慨萬千。

  韓岡突然覺得有哪裏不對,涇河灌溉着關中的主要糧區,取代了鄭國渠,成為關中最為重要的渠道的白渠,也是自涇河取水灌溉。涇水兩岸都是田地,青青的麥苗一眼望不到邊,這是關中農業最為達的區域。

  可是現在,韓岡放眼望去,田間地頭卻看不到多少農民忙碌的身影。

  這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都被調去南面,繞咸陽挖濠築牆了。」

  出來迎接种諤一行的是宣撫判官趙禼,而韓岡的師兄游師雄也混進了迎接的隊伍中,現在與韓岡並轡而行。見韓岡納悶,便出言為他解惑。

  韓岡當場被嚇了一跳,臉色大變的驚道:「涇陽、高陵、櫟陽可都是關中糧倉啊!」

  始建於西漢、經過涇陽三縣的白渠,如今灌溉着大約四五千頃的最上等的田地,平均畝產接近三石。這在江南也許算不上什麼,但在關中卻是一等一的好地。四五千頃,換算成畝,那就是四五十萬畝,也就是說,每年的糧食產量過百萬石以上的,韓岡說其是糧倉,那是一點都不誇張。

  挖溝築牆,用的當然都是徵調來的民伕,但眼下,這可是要誤農時的,經過了一個冬天,麥地正是需要施肥上水的時候,開春後不及時料理田地,白渠灌區的涇陽三縣今年夏天還能有多少收穫?這一百四五十萬石的收穫若是因此有個什麼意外,整個關中都要出大問題了。

  游師雄歎着:「趙郎中急着要把叛軍都圍起來,其他的事他哪想得那麼多?」

  「韓相公他就不管管?!」韓岡更為驚訝,韓絳好歹還是宰相啊,「年後關中災荒,彈章可都要砸到他頭上。」

  「……玉昆你待會兒見到韓相公就知道為何他不管了。」

  韓岡跟隨着种諤進了涇陽城。與城外荒蕪中的平靜不同,城中是一片肅殺之氣。城頭上旗幟林立,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又多是巡視內外的騎兵。行人稀少,商鋪大門緊閉,好端端的一座涇陽城,變成了邊境的要塞一般。

  一隊种諤在趙禼的陪同下往帥府行轅行去,韓岡跟在後面,而走在种諤之後、韓岡之前的一名將領,則是同行南下的王文諒。

  這個蕃將在羅兀攻防戰打得正激烈的時候,奉命在延州北面的招安寨駐守,防備黨項人偷襲延州。與种諤一樣收到了領軍南下的通知,在种諤、韓岡抵達延州的時候,與他和他的一千多蕃軍會合,一起南下涇陽。不過种諤和韓岡都不待見他,一路上也沒有搭過一句話。

  在行轅外向裏面通報過姓名,韓岡跟着种諤、趙禼,還有王文諒一起走進白虎節堂。

  韓岡是宣撫司中屬官,雖然位卑,但職分在此,走進白虎節堂的資格還是有的。不像游師雄,到現在也還不夠資格,只能在門口候着——不過他也快了,大挫叛軍、保住邠州不失的功勞,報上去後,以他的進士身份還有資歷,多半就要由選人轉京官了。

  韓絳老了,這是韓岡見到這位仍是當朝相的宰臣後的第一印象。

  鬚斑白,臉上突然多出來的皺紋,就像剛剛被犁過的田地。腰背也彎着,看起來這一次的失敗,對他的打擊不小。戰場上的勝利無法掩蓋他的失誤,羅兀城的得而復失,讓他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

  趙瞻倒是精神甚好,雖然他辦的蠢事,讓秦鳳、涇原兩路派來平叛的大軍中的精銳損失了大半,但好歹已經把叛軍圍在咸陽城中了,天子和朝堂諸公都要承認他的這個功勞。

  雖然韓絳仍是高踞於上,趙瞻站在下,但兩人的精氣神明顯有着鮮明的對比,難怪游師雄說看到韓絳,就知道他為什麼壓不住趙瞻的盲動了。

  种諤、王文諒和韓岡三人行過禮,韓絳好言撫慰了种諤幾句,但种諤臉色和回應都冷淡,看起來因為強逼羅兀撤軍之事,兩人之間的和睦關係已經破裂了。

  韓絳看樣子也無意與种諤彌合關係,擺擺手,示意三人站進班中。但趙瞻卻在這時厲聲叫了起來,「王文諒!你可知罪!?」

  趙瞻的大喝聲震內外,韓岡站進隊尾,便回頭看着熱鬧。而王文諒卻仿佛胸有成竹,跪倒答話:「末將不知!」

  「不知?!」趙瞻嗤笑一聲,「吳逵口口聲聲說你逼他做反,你還不知?!」

  「郎中明鑑!」王文諒擺出很委屈的姿態,「吳逵早有不順之心,所以才與忠心耿耿的末將不合。現在趕着要殺末將,還不是因為末將曾經戳破他的心思。」

  「种總管、白鈐轄、程監押,哪一個沒跟吳逵喝過酒?!」王文諒跪在地上質問着,手指一個個從堂上眾將官身上劃過,最後又一指韓岡,「還有韓管勾,前日他可是跟着吳逵同行了數日,一見如故。現在吳逵做反,不窮究他們不能明察吳逵反心,卻來聽着叛賊的話來處置末將,末將不知是何道理?!」

  王文諒振振有詞,也不怕得罪人,因為他知道,韓絳必然要保他。

  聽着王文諒把自己都扯進來,韓岡眼皮一跳,心中大罵,都這時候了還要攀誣。繼而又很奇怪的看着堂上眾將,以他們這群武夫的脾氣,怎麼不跳出來反駁?

  「倒是伶牙俐齒,難怪能惑亂上官。」趙瞻冷笑一聲,完全不理會王文諒的自辯,他轉過來對韓絳道:「相公,這廝敗壞國事,又惹得吳逵做反。當處以軍法,讓叛軍無由再舉叛旗!」

  「不行!」韓絳果然如王文諒所料,拒絕得毫無餘地,「不是本相要留着王文諒的一條性命,但這是朝廷的臉面問題,容不得向叛賊低頭。」

  不是韓絳不想處置王文諒,換作是任何人,灌注了自家多少心血的成果,因為親手提拔起來的某個蠢貨而功虧一簣,就算千刀萬剮都解不了心頭的怨恨。

  韓絳也想殺王文諒,只是王文諒是他提拔起來的,兩邊的命運聯繫在一起,如果不能保住王文諒,那接下來,他不但顏面難保,還將直面政敵的攻擊。

  而且,若是真的按照叛軍的要求這麼做了,朝廷的體面該往哪裏擺?王文諒再如何不是,都是朝廷命官,因為叛賊的口號,而殺掉朝廷命官。當年在貝州都無人敢作的事,現在倒還敢提出來?!只要韓絳點了頭,御史台就要興奮得跳起來,反倒是提意見的趙瞻不會有什麼事——鬥郎中哪如鬥宰相!

  韓絳的顧慮,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理解,這是很簡單的官場常識,所以王文諒才有恃無恐。韓岡也知道,但他卻完全沒有保住王文諒的心思,這廝實在是太讓人厭了。不過要解決王文諒明明有着變通的辦法,只要多帶過幾年兵,又混多了官場,當是沒有不會用的。

  韓岡左右看了看,從种諤開始,下面的諸將都是木雕土塑般的一張臉,卻是隱隱帶着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神色,他頓時明白了。

  呃……原來如此!

  看起來韓絳在這裏的人緣真是壞透了,竟然沒人出頭幫他解決眼前的問題。當然,大概其中也有不想摻和進新舊兩黨的戰爭漩渦之中的因素在。

  對於韓絳這個人,韓岡沒有什麼好感。但韓絳是王安石的重要盟友,而韓岡也算是新黨的一份子——至少是被舊黨看不順眼——不管怎麼說,都得顧念着一點香火情。最重要的是,王文諒這廝實在惹人厭,還是早早去死比較好。

  韓岡想定,當即站了出來,向韓絳行過禮:「相公,下官有一言當說!」

  韓絳深深的盯了韓岡一樣,不知道這個在羅兀新立大功,深得軍心的年輕人會說出什麼話來:「你說!」

  「以叛賊而殺命官,不但無濟於事,徒留笑柄與人,此事必不可為!」韓岡先是一口否定了趙瞻的意見,在韓絳和王文諒驚訝的目光中,話鋒一轉,「但因為叛賊的謠言,使得王閣職蒙受不白之冤。還請相公下令,命王閣職領本部全力攻打咸陽,一則自雪冤屈,二則圍城日久而不攻,已是兵老將疲,亦得振奮一下人心!」

  韓岡朗聲說着自己的建議,眼角的餘光瞥着身邊蕃將瞬息間煞白起來的一張臉,暗自冷笑:

  『王文諒,請你去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mk2257

LV:8 領主

追蹤
  • 450

    主題

  • 19387

    回文

  • 4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