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337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29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11)

  韓岡在撫寧堡工地待了兩天,也只幫著折繼世把基本的醫治救護的制度整備起來,對於其他事務,他並沒有插嘴,在他看來,撫寧堡的情況已是無藥可救了。對在二月之前,完成只有羅兀城十分之一工程量的撫甯堡,韓岡抱著很深的悲觀態度,能把城牆完成,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返回羅兀後,韓岡倒是發現這裡的情況要好上不少。西城無門,而其餘三座城門已經完工,城牆的牆體初具規模,而城牆外的壕河也已然完成了差不多,城內的建築物,也有了雛形。從形制來看,西夏人所修建的舊堡,將成為核心的內城,而現在所修築的城牆,則是外城。兩重城壁護衛起來的城池,加上優越的地理條件,在陝西緣邊諸多軍城中,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數的堅城了。

  騎著馬,韓岡向著號子聲傳至天際的城中行去。

  就在外城的南門處,紛紛亂亂的一大群馱馬和兩輪小車停放著,把城門都堵了起來。馬背和車廂上的貨物都高高堆起,韓岡離開前,羅兀這裡可沒這麼些車馬。而以羅兀城中的糧秣儲備,暫時還是用不到綏德城往這裡運送糧草。

  「去問問怎麼回事?」韓岡讓護衛自己的親兵去問個究竟。

  等親兵回來時,不是帶著回話,卻是帶著種建中過來了。

  種建中方才大概在城門口處理這群車馬輜重,得到韓岡回來的消息,便立刻騎著馬飛快的迎了出來。見面後也不說其他的話,只喜笑顏開的連聲讚著:「玉昆你的主意果然有用!只公佈了築城進度,又用包乾法賞賜做事最為得力的一隊,士氣立刻大振。三天的工數,兩天就完成了。看起來,在月底前肯定能完工。」

  韓岡倒是沒有傳染上種建中的興奮,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卻道:「撫寧堡那裡……」

  種建中用力一擺手,直接打斷了韓岡的話,「撫寧堡那裡只能草就,來不及全數完工,這點也已經知道了。只要城牆沒有問題就行了,再無其他要求。至於駐軍,家叔已經說了,先留一個指揮在堡中。預定的另外三千人,則暫時駐紮在撫寧堡西南十五里外的細浮圖城,如果西賊分兵攻打撫寧,直接從細浮圖城出兵救援,不會有任何問題。」

  細浮圖城在撫寧西南十五里,因為城中有一座小塔,因此而得名——佛塔的梵音就是浮屠(浮圖)。韓岡聽著就覺得有些不對,要是細浮圖城能護住羅兀城後方的交通線,築撫寧堡做什麼。而且,把戰略要地當作前出的據點,反而後方重要性略遜的城寨駐紮大軍,

  「這不是跟前面西夏人在羅兀、銀州的兵力安排一樣嗎?!」韓岡驚問著。

  「怎麼會一樣,撫寧堡現在可是有羅兀城在頂著!」種建中毫無半點擔心的樣子,搖著頭,像是在笑韓岡想得太多,「西夏人守羅兀時,要是南面有座大城頂著,羅兀城怎麼也丟不了的。」

  種建中的輕鬆,讓韓岡更為驚訝:「撫寧堡可是當著幾處谷口,道路眾多。只要西賊費點力氣,從北面都是能繞過羅兀,直接進逼撫寧堡!」

  「那時候,綏德軍向北,羅兀軍向南,細浮圖城再出兵,把西賊聚殲在撫寧堡下,這麼大的功勞,可是讓人迫不及待了。」種建中大力拍著韓岡的背,笑著:「唉唉,玉昆你就是愛杞人憂天!早就對著沙盤合計過不知多少次了,預定中的方案也有了準備,不會有事的……」

  他撚著下巴上的幾莖短鬚,「還是玉昆你的功勞,要是只看著地圖,定出來的計畫都是簡略得很,只能靠隨機應變。但有了沙盤後,軍情、地理一目瞭然,各種情況的應對方案不費力氣就出來了。放一百個心好了!沒有萬一的!」

  種建中都這樣說了,韓岡也不便再多言,正好走到城門邊,韓岡就轉過話頭,問著這隊車馬是做什麼來的。聽了種建中的解釋,方知道是陝西轉運判官李南公親自押送一批物資從綏德來了,他押送的當然不是糧草,而是守城時所用的各色軍資。

  守城的兵械也來了,大戰前的準備工作一步步的完成,而戰火也是越來越近了。韓岡恍惚間幾乎都能聽到,來自橫山北側的荒原上,嗚咽的號角,還有那鋪天蓋地、如同夏日郁雷的馬蹄撼地之聲。

  隨著種建中進了城,韓岡忽然覺著城中的民伕好像少了不少,至少少了三成,連駐軍的營帳也不見了許多。

  「彝叔!怎麼城裡的民伕少了許多,軍隊也少了……」

  種建中把韓岡往建在滴水崖上的內城領去,答道:「羅兀城的城牆已經築到了一丈高,已經有一定的防備能力了,不需要兩萬大軍蹲在外面守著,留上八千就足夠了。」

  「他們人呢?」

  「一隊去北面的山口,進築賞逋嶺寨,守著馬戶川和立賞坪。」種建中在通往內城的坡道上停下腳步,越過下方的外城,指了指無定河斜對面的山谷,大約兩里外的地方,「看那裡,另一隊就在那邊,」

  韓岡順著種建中的手勢望過去。兩里外的景物已經很模糊了,又是藏在山谷中,他過來時沒有在意,但現在被種建中一指,就立刻發現那邊也是攤開了一處工地。

  「永樂川?」

  「對,就是永樂川堡!」種建中點點頭。

  韓岡眯起眼眺望著。那條山谷是無定河支流永樂川的出口,從地勢來看,在那裡建座寨子,的確可以與羅兀城成犄角之勢。這新築的永樂川、賞逋嶺二寨當皆是羅兀防線的組成部分,看起來羅兀城的守禦能力的確是越來越穩固了。

  「也是多虧了玉昆你,本來永樂川、賞逋嶺只計算著時間,只夠草草立兩座小寨。但現在,當是能按著形制,築正式的寨堡了。」

  韓岡被讚的都有些麻木了,謙虛了兩句,低頭看看下方的工地。又有一點疑問浮上心頭:「不過就是修兩座寨堡,也用不著分那麼多兵出去吧?」

  「剩下的去接應河東軍了。河東那邊拖了快半個月,到現在都沒消息。五叔前幾天就已經傳書延州,請韓相公趕緊催一下。有了河東出兵,羅兀城當會更為穩固。」

  韓岡拍拍腦門,事情一忙都忘得一乾二淨。攻取羅兀並不是鄜延路一家的事。陝西緣邊四路,還有河東路,都是要動手的。要不然,韓絳也不會兼著陝西、河東宣撫使的名頭。

  河東,顧名思義就是黃河以東,就是在幾字型的黃河東側的那一豎的東面。不過大宋的河東路在黃河以西,也是有著一塊地盤。那就是以麟州府州為中心的河東西北戰區,在宋室建立以前,是如今的麟府折家的控制區。

  河東與西夏的交界是平行於黃河的南北縱向,而陝西與西夏的分野則是以橫山為主的東西橫向。在陝西與河東的西夏邊境交匯處,那一橫一豎形成的直角所在的區域,如同一根楔子割斷了河東與鄜延路之間的聯繫,就是與銀州並為西夏國西南防禦核心的神勇左廂軍司。

  攻佔羅兀的直接目的是橫山,奪取橫山的意義則在於銀夏。而在奪取羅兀的同時,鄜延路與河東路一齊進兵,也就可以把神勇左廂軍司這根楔子,給連根拔掉。一旦給宋人打通了麟府和鄜延的交通線,將兩地連成一線,羅兀防線完固,銀夏地區將唾手可得。

  就在預先的計畫中,河東路也要出兵築城,來鞏固羅兀防線。鄜延路這邊是羅兀、撫寧、永樂川、賞逋嶺諸城寨。而屬於河東一方的則是荒堆三泉、吐渾川、開光嶺、葭蘆川這四座寨堡。一旦這些寨堡修起,牢固的羅兀防線將能把鄜延、河東之間的交通線穩定下來。

  「不過河東那裡可能會有些難度。前些日子,銀州都打成了這般模樣,都羅馬尾一敗再敗,左廂神勇軍司硬是一個兵都沒出動。」種建中望著東北方被雪色掩蓋的層巒疊嶂,「為了提防西賊安排在左廂神勇軍司的兩萬軍,一開始都是提心吊膽的等著,連夜裡都不敢闔眼。現在出兵去接應,也是為了能更順利一點。」

  說話間,種建中和韓岡已經進了內城。把韓岡送到主帳外,種建中笑著道:「好了,五叔正在等玉昆你的回話,我就先下去處置今天送來的東西了。」

  目送種建中離開,韓岡在帳外通了名,立刻就被招了進去。

  三天一晃而過,羅兀城的城牆順利的增高中,而韓岡手上的工作也很穩定,病人和自殘的現象都少了許多,民伕們皆是急著完工好早點回。看起來一切都很順利。

  但就在正月二十的這一天傍晚,一隊騎兵衝進了羅兀城。很快,種諤的親兵四散而出,召集來城中諸官。坐在大帳中的種諤,面含隱怒,咬牙切齒的樣子彷彿要吃人一般。

  眾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預感,果然,等了一陣後,種諤終於說出了一個噩耗:

  「河東那裡敗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0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12)

  河東的敗陣,究竟是什麼原因,種諤顯然無心多說什麼。只是要麾下眾官回去各自用心做事。並要求加快築城的速度,並保持緘默,不得洩露這個消息。

  散場之後,韓岡轉身就走,也不跟其他人私下裡討論。他對河東兵敗的原因還是有興趣的,但種諤看樣子不想說,多半是有什麼內情,韓岡還是決定不去探聽究竟。不過,當韓岡回到療養院,恍若無事的照常處理公事,轉過頭來,種建中卻來找他。

  種建中來找韓岡,是來要送回綏德的傷病員的名單。前日陝西轉運判官李南公押守城軍械來,今天午後就要回綏德去。在預定的計畫中,他順路也要把羅兀這裡的傷病員都送回後方——即將開戰的羅兀城,當然不是養病的好地方。

  韓岡早已經把名單都列出來了,人也安排妥當,就等著送上馬車。沒費什麼手尾,就把事情與種建中一起敲定了。種建中拿到名單,該回去跟種諤回報。但他卻愣愣的在門口站了半天,最後轉過身來,問韓岡:「玉昆,你當真不想知道河東軍因何而敗陣?」

  韓岡不問,種建中卻自己送上門來。他來這裡,本就是有心理準備韓岡會追問河東慘敗一事,誰料到韓岡根本就不提,老老實實的遵照種諤的將令,只專注自己的一份工作,其他根本都不打聽。作為一名下屬,韓岡的表現可以說是模範,但種建中很不適應,河東敗陣的事,讓他有話堵在心裡,不說不痛快。

  韓岡看了看年輕的種家十九哥,意味深長的笑了一笑。從房間中的小火爐上拎了冒著熱氣的水壺下來,親手給種建中和自己煎了兩杯茶。把兩杯茶在小幾上對面放好,他這才坐下來慢悠悠的問道:「究竟是什麼原因?」

  看見韓岡不緊不慢的擺出了暢談的姿態,種建中緊鎖的濃眉稍稍舒展開來一點,搖頭笑了笑:「玉昆你還真是臨到大事有靜氣,這養氣的功夫著實讓人佩服。」

  他把手上的名單收進懷裡,回過身來也跟著坐下。卻也不喝茶,而是長吁短嘆一陣,才說道:「因為韓相公給河東軍的限期是五天!……所以在神堂道上中了埋伏。」

  「十五天?!」種建中沒說清,讓韓岡給聽岔了,當即皺眉道:「這還走神堂道做什麼?繞道走南面永和關舊路不好?在西賊眼皮底下走路,這不是找死。有十五天的……」

  「不是十五天,是五……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天!」種建中無奈的打斷韓岡的話,「韓相公下令要河東援軍必須在五天內趕到,所以他們沒有繞道永和關,而是走得北線的神堂道。不過在路上被西賊居中伏擊,因此大敗。就太原出來的那一隊仗著有守太原的呂公弼撐腰,照走永和關,並沒有中伏,不過現在也退回去了。」

  聽了種建中的更正,韓岡發了怔。原本氣定神閒的姿態,蕩然無存。有些發傻的張開手,把五根手指張開來:「就五天?!」

  種建中嘆了一口氣,扭過頭去,摸著粗瓷茶盞,不說話了。

  韓岡卻急起來了:「韓相公怎麼這麼糊塗?!發這道令文發出的時候,沒人勸過他?!……趙公才【趙禼】難道眼睛花了不成?!就讓這文書從自己手上過去?!」

  韓岡責難的詰問一句接著一句,讓種建中無比難堪。去信讓韓絳催促河東出兵的,可是他的五叔種諤。雖然其中具體條文,種諤事先不知,但韓絳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能儘快讓羅兀城安穩下來。

  可是,要河東的援軍在五天內趕到羅兀……

  這要多低的智商,或者說多瘋狂的頭腦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從河東往鄜延來,就算今次援軍的集結地離著羅兀城稍遠,其實也不過是一百多里地的距離。這點路程,如果走得是內地普通的官道,莫說五天,三天的時間也綽綽有餘——也就是因為離得近,要不然,也不可能讓河東出手修築羅兀城的週邊寨堡。

  但那裡幾乎能算是敵境了!

  神堂道所經過的地方,並不是大宋穩定的控制區,僅僅是近兩年才因為宋夏兩國的軍勢逆轉,而被西夏放棄駐守的。但党項人的騎兵依然經常在其中飛馳而來,繼而又飛馳而去。

  西夏人駐守在左廂神勇軍司的兩萬大軍,能在河東和鄜延的夾縫中安然存在至今,其戰力可想而知。今次河東出援,雖說北面的麟州府州那裡,能牽制一部分神勇軍司的兵力,但再怎麼說,援軍都是要在西夏人的眼皮底下行軍的。

  敵軍隨時可能出現,步步為營都嫌不夠謹慎,韓絳竟然勒令他們要在五天內兼程趕到羅兀,在路上遭到了伏擊還能怨西賊太狡猾嗎?!

  已經有不止一人說過,韓絳和種諤所制定的橫山戰略太過冒險。不論出兵羅兀,還是河東派援,都是走在鋼絲繩上,一個不小心,就會摔下懸崖。第一次冒險,靠著種諤的能力,的確是成功了,但這不代表第二次也能成功。

  韓岡也是從一開始就不看好這一次的戰事,前面羅兀城成功得手,不過是出其不意罷了。而眼下河東敗退,只是在奪取羅兀城後,興奮的火焰上的第一瓢冷水。而後……當是陸續有來。

  河東兵敗,出去接應的高永能率軍回返。而原定於由河東修築的等四座寨堡,自然也是不了了之。西夏的左廂神勇軍司經此一戰後,士氣軍心大振,而河東方面,大敗之後,短時間內基本上不可能再次出兵。也因此,羅兀防線的右翼有了一個闊達百里的缺口,如果西夏人夠大膽,甚至可以出兵抄小道直插綏德城下!

  ——這還不如河東軍一開始就不出援軍!只要把今次敗陣的幾萬兵堆在邊境,都可以讓西夏軍不敢深入,而不至於淪落到現在這樣的境地。

  以河東軍的情況,當支存在艦隊都比出來丟人現眼有用。

  韓岡拿起茶杯,毫無所覺的喝了口滾燙的茶水,立刻給燙得差點跳了起來。甩手把茶盞丟在地上,他也不管碎瓷片濺了滿地:

  「大帥什麼時候回兵綏德?」韓岡單刀直入的問道。

  種建中對韓岡的問題沒有一點驚訝。眼下的局面,的確讓種諤無法再繼續留在羅兀城了。隨著河東軍的失敗,羅兀防線的破局,使得即將到來的羅兀城守衛戰,其關鍵點已經回轉到綏德城處。

  其實這也是明擺著的事,黃土高原千溝萬壑,大小道路眾多,派出一軍深入百里偷襲,都不是多難的一件事。這也是宋夏兩國交戰中很常見的一幕,宋軍之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被西夏人壓著打,就是這個原因。而為瞭解決這個讓人棘手的問題,宋人才開始不惜人力物力,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構築起了一道連綿千里、縱深百里的築壘地域,來堵住每一處可能供党項騎兵入侵腹地的道路——但神堂道所經過的地區,卻是缺乏這樣的防禦體系。

  如今在河東兵無法來援的時候,羅兀城要想保持無恙,後方的安全,尤其是綏德的安全,必須得到保證。

  「至少要帶五千人回去!」種建中也不向韓岡隱瞞機密軍情,雖然是私下裡種諤對他和種樸說的話,但在韓岡已經看透了的情況下,再行隱瞞,就未免太蠢了一點,

  「鄜延精銳盡在羅兀,就算韓相公能從他處調兵過來,也是不堪戰鬥的居多。長安那邊又有司馬光在看笑話,韓相公要是從他手上調兵,反而會造成關中局勢動盪。不過綏德城本就留了三千兵,再加上帶回去的五千人,以家叔的手段,足以穩守。西賊想要偷襲,卻要防著反過來被吃掉。」

  種建中看看時候不早,他還要回去把名單回報給種諤。起身告辭,韓岡送他出門的時候,他卻又在門口停步:「玉昆,過幾天你還是和我們一起回綏德。」

  「也好!我就跟你們一起回去,到時再去哪裡,就視情況而定好了。」韓岡也不故作姿態,他始終不看好橫山攻略的態度,讓他就此離開羅兀城,絲毫不用擔心被人小看。

  而種建中見韓岡答得爽快,突然又展顏笑道,「玉昆還是放心好了。自來用兵,順風順水的事情,我們從來都沒奢望過。敵強我弱的情況見得太多了,還不是一直打過來了?上陣時只要不怕死,總能掙出一條路來的。就算西賊大軍皆至又如何,去年梁乙埋統領三十萬軍南侵,中軍全力攻打大順城,可曾打下來?只要儘早把羅兀城修起來,光靠這座城,就足以讓西賊無功而返!」

  韓岡微微頷首,種建中這番話其實是不錯的。戰場上,本就沒有必勝必敗之說,一點意外就能使得戰局完全逆轉。就算韓岡自己,也不能說羅兀城必然失守。

  可是……眼下的風向已經變了啊!

  戰術上的勝利,真的能改變戰略上的劣勢嗎?

  韓岡拭目以待。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1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13)

  大清早,天上就是灰濛濛的一片。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天上的雲彩更是一片灰黃。沙塵落了滿地,積雪的山頭也給染成了黃色。營地中人人名副其實的灰頭土臉,連關在營中的馬匹,不論是黑毛的、栗毛的,還是白毛的,現在全成了黃毛。

  韓岡呼吸時,都能感到一股濃濃的灰土味道,口中鼻中都發幹發澀。在外面站上一陣,頭上身上便滿是落下來的沙土。為瞭解決這個問題,他讓下面的人幫忙用細麻布縫了幾個口罩,準備上路時試著用一用。

  左近的山頭上本都被未化的積雪所覆蓋,也就羅兀城這片工地上,積雪都被清理掉,加之挖地取土、壘牆夯築,弄得到處是塵土飛揚,風一卷就是漫天灰。但今天的情況特別惡劣,平日裡,風再大也不會有這麼多灰土。韓岡估摸著,多半是從橫山對面的瀚海中刮來的沙塵。

  渾濁的天空下,韓岡與種建中在凝固的無定河邊並轡而行,從他們的身側,一彪上千人的軍隊沉默的在風沙中迤邐南行,中間還護送著四五十輛馬車,車篷之中躺滿了傷病。

  種建中望著被染做昏黃的天空,側過頭對韓岡道:「這些風沙都是從北面來的,翻過了橫山灰土落得還是這麼厲害,多半瀚海那裡起了狂風。運氣好的話,能讓西賊耽擱上三五天的時間。」

  「的確是有些運氣。」韓岡點著頭,「從時間上算,西賊此時的確當是在瀚海中。」

  不知天文、不知地理,不可為將。種建中出身將門世家,天文地理方面的水準都很高的水準。古代的天文其實有一半是氣象學的成分。種建中說得並不差,韓岡也是這麼想的。今天的這場沙塵暴也許還不及後世韓岡見識過的威力,但一想到在無遮無擋的七百里瀚海中行軍的西夏人,也算是有點運氣了。

  不過,前幾天韓岡還在想風向要變了,可老天爺兵不是很給他面子。但兩三天的耽擱,不至於能把不利於大宋的局勢扭轉過來,西夏人哪年沒經歷過風沙洗禮,除了耽擱一點時間,卻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戰鬥力。

  而種建中也不會去奢望西夏的鐵鷂子、步跋子能因為一場沙塵而有何損傷,單是能拖延一下党項人的隊伍,就已經讓他喜出望外了,「多了兩三天的時間,羅兀城也會更加穩固,其他幾座城寨也當能及時完工,就算是撫寧堡,也當是能把週邊城牆給修得差不多。」

  「一軍分作兩地,綏德、羅兀遠隔數十里,位於中段的撫寧堡當是重中之重。若有疏失,羅兀城必然難保。」

  種建中搖頭輕笑兩聲:「玉昆還是這麼愛操心,放心好了,這點如何會不提防。」

  一邊說著話,一邊驅馬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身側傳來的腳步聲突然稀落起來,一千多南行的佇列已經從韓岡和種建中兩人身邊全部超越了過去,出城時韓、種二人尚在隊頭,現在卻已經落到了隊尾。

  韓岡就此勒停了坐騎,對著種建中道:「此間到綏德不過是幾十里的路程,彝叔兄用不著送得太遠。」

  「玉昆一路小心。」

  種建中也是爽快人,哈哈一笑就跟韓岡拱手告別。

  正月廿五,離開攻下羅兀城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天。從進城到離城,韓岡也在羅兀待了快半個月。今次種諤意欲南返,他便得許當先離開羅兀。韓岡是作為管勾傷病事來到羅兀城,當羅兀城中的傷病員都要轉移回綏德的時候,他也就順理成章的隨隊回綏德去。

  第一批的七十人前幾天已經走了,韓岡今天所在的這一批,也就是最後的一批。而以護送傷病回綏德的名義,種諤一口氣派出了三個指揮。這就有點像是螞蟻搬家,在不驚動到其他士卒的基礎上,一點點的把五千人調回去。而等到羅兀城的城防大體完工的時候,種諤也將以護送完成任務的民伕的藉口,率部回返綏德。

  同意種諤率部回返綏德的公文,是昨天剛剛送來的。從前日聽到河東敗陣後,種諤就即刻上書延州,通過四天的公文往來,與延州取得了聯繫,並最終得到了韓絳的認可。

  韓岡有些惡意的揣測著韓絳在點頭同意前,究竟經過了多少複雜的思想鬥爭。至少可以確定,長安城裡的司馬光,必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態度。

  司馬光前段時間的三本奏章,一本批評河湟開邊是生事;一本拒絕在長安增修城防,同時反對增加環慶路的南部重鎮邠州的兵力;最後一本便是對韓絳、種諤的橫山戰略橫加指責。即便司馬光的德行高致,人品出眾,也少不得會向人展示一下他的先見之明。

  河東軍的敗陣丟人現眼,而直接導致這次慘敗的韓絳當然也是脫不了干係,而韓絳允許種諤在大戰前回鎮綏德,更是證明了韓絳和他的宣撫司剛剛經歷了一次大挫。許多事先反對今次戰事的官員,心中的得意也是顯而易見。

  但不管怎麼說,韓絳終究沒有因為面子問題,而硬逼種諤留在羅兀,這點是值得讚賞的。雖然這其中,必然有著擔心綏德失陷的因素存在——羅兀代表對橫山進取的態度,而綏德卻是整個橫山戰略的根基,在戰略中的地位,還是有著很大區別——可是能夠把面子放在一邊,聞過即改,在身居高位的文臣之中,也是不多見的素質。

  而在這等待延州回書的四天裡,以羅兀為主的城寨修築工程陡然加速。韓岡能看見的羅兀城和永樂川兩處,城牆都是一天一個樣,在收到回信的正月廿四的那一天,永樂川寨周長兩百多步的城牆已經先一步宣告完工,而羅兀城的牆體也已經升到了平均兩丈三四的高度上,總工程量,離完工還剩下四分之一。

  但這幾天,由於監工們加緊催逼,就算沒有明著公佈出來,羅兀城內的士兵和民伕都是知道情況有些不對了,不過尚沒有人傳出河東軍失敗的消息,僅僅是有流言說,西賊的大軍即將抵達羅兀。

  在這種情況下,種諤領軍回師綏德,對軍心士氣的負面影響不言而喻。尚幸他只選擇了帶走五千兵,只佔了整個羅兀防線的總兵力四分之一的數量。

  韓岡心想,這種程度的兵力減少,讓城中士卒們心底的惶惑,還不至於擴大到爆發出來的地步。種諤作為一名宿將,他對軍心的拿捏和控制至少還是靠譜的。

  在三個指揮的精銳軍隊的護送下,韓岡離開了羅兀城,兩天的行程中,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波折,很順利的抵達了綏德。

  韓岡在綏德城中的居所,則是被安排在城衙中的一間偏院裡。邊境軍城的城衙一般都是作為要塞來修建,外牆高厚如小城,佔地面積更是廣大。韓岡身邊才幾個人,也照樣能佔一間偏院居住。周南跟著韓岡來到綏德,當韓岡繼續北上羅兀的時候,她便被留了下來——羅兀城那裡算是臨戰前的軍中,不方便帶家眷過去。

  韓岡隨軍回返的動靜不小,周南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自己在守在小院中坐立不安,雖不便走到門前張望,但還是讓錢明亮去前面打探。

  到了近晚的時候,韓岡處理完手上的一應瑣事,安頓好傷病,終於回到小院中。這十幾天的分離,周南的形容有些憔悴,但見到韓岡回來,卻登時容光煥發起來。

  洗去了滿身的風塵,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神清氣爽的韓岡在內間坐下來。搖搖晃晃的燈光下,桌面上擺著幾盤周南親手做的小菜,一支銀壺就放在碗碟邊。周南和墨文在桌邊守著,家庭中的溫暖氣氛,讓韓岡奔波勞碌的心頓時平靜了下來。

  他摟過周南,抬手捏了捏她變得尖削起來的下巴,憐惜的問道:「瘦了不少,有沒有好好吃飯?!」

  周南嬌軟無力的靠在韓岡懷裡,很輕聲:「有。」

  墨文卻在旁邊道:「姐姐這些天可都是沒吃好,一直在唸佛。」

  「這樣可不好!餓壞了身子可不好,以後可別這樣了。」

  周南像個小女孩一樣,很安靜的老老實實聽話點頭。

  韓岡笑了,周南越是嬌弱,他的心頭就越發的火熱起來。他一抬手,抓著周南肩頭上的衣襟稍稍用力,半邊渾圓白皙的豐潤登時暴露在燈光下。一輪細小如錢的紅暈中,紅瑪瑙一般的凸起輕輕的顫動著。韓岡張開手一把握上去,白皙的嫩肉在指縫中擠了出來,「還好這裡沒有瘦下去。」

  韓岡的動作,讓旁邊的墨文驚叫一聲,忙捂著眼逃開。

  周南卻不管那麼多,翻過身,玉藕般的雙臂,用力摟住了韓岡的脖子,在耳邊呵氣如蘭:「官人,要我……」

  剛剛嘗過歡愉滋味的少女分外痴纏,韓岡也是忍耐了許久,也不顧著酒菜就在桌上,抱起她就向床邊走去。

  白天在綏德城中的一處營地設立的療養院裡,處理一下公務,夜中又有體貼可人的周南盡心侍奉,在種諤回來前的這幾日,韓岡過得到是愜意自在,絲毫沒有被城中越發緊繃起來的局勢所影響。

  二月初二,所謂龍抬頭的日子,留下了高永能駐守已經大體完工的羅兀城,種諤終於率領最後的本部親兵,護著結束了任務的數千民伕回返綏德。而與此同時,當朝首相,陝西河東宣撫使韓絳的車駕,也一併抵達了綏德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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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0章 肘腋蕭牆暮色涼(14)

  韓絳是為了親眼看一看,在河東軍中伏慘敗後,種諤這裡的軍心士氣而來綏德的。當然,另一個原因就是他也想瞭解清楚種諤的新計畫究竟是否現實——光靠書信和公文往來,做不到這一點——種諤的率部回返綏德的確得到他的同意,但並不代表韓絳能就此放心原定計劃作廢後,種諤所訂立的新方案。

  已經是二月初。左廂神武軍司的動作越來越大,前幾天甚至有一隊多達百人的騎兵,繞路抄到羅兀城的後方,逼近了撫寧堡。很明顯他們是得到了西夏主力。

  開戰在即,韓絳心急如焚。隨行而來的護衛軍甚至還沒安頓好,他就已經催促著在城衙的大堂中召集眾將官來此議事了。

  韓絳端坐在大堂正中,紫袍犀帶,長焦襆頭紋絲不動,但臉色焦黃的,唇角也因為心急上火而生了燎泡,世家子弟的閒雅舒緩的氣質消沒無蹤,微皺的雙眉給額頭上添了好幾道縱向的皺紋。

  宣撫判官趙禼和種諤分據韓絳左右,其下陝西宣撫司的文武官員各自按官位高低站著。

  韓絳等著眾官一起行過禮,便忙催促著種諤把他的計畫都說出來。

  種諤在韓絳這裡指手畫腳的解說中自己的計畫,甚至還把七八尺見方的大型沙盤搬了過來,拿著佩劍的劍鞘,在上面指指點點。廳內的七八位聽眾儘是有資格上朝面聖的高官,種諤也不虞他的計畫會被洩露出去。

  「……今次的守禦還是要以羅兀城為主,西賊不善攻城,羅兀新城的城牆和壕河已經完工,以城中的兵力足以抵擋。不過環慶、涇原甚至秦鳳,還望相公能在西賊來襲時,督促他們出兵,掃蕩附賊村寨。讓西賊不能專心攻打羅兀……」

  「……前幾日在羅兀,高永能在北去接應河東軍時,順道把沿途不肯降伏的蕃部都清理了一遍。沒了橫山蕃人支持,西賊也不可能久攻不退……」

  種諤在大堂上朗朗做聲,韓絳聽著微微頷首。而以軍事方面的才能而著稱關西的趙禼則在旁直挺著高瘦的身子,略薄的雙唇向下彎出了一個飽含了怨怒之氣的弧度。

  趙禼很後悔他沒能勸住韓絳的催發河東軍的調令,如果河東軍不是為了趕時間而走的神堂道,不至於出援的近兩萬人損失了大半。就算歸於河東修造的四座寨堡,最後只修起了一兩座,或者乾脆就沒有修起來,但只要河東方面有兵,有一支隨時可以出動的軍隊,綏德城就是安全的。而不像現在,必須要從羅兀城調兵回來。

  臨戰分兵回師,本就不好打的仗,現在可就更難了,真虧種諤還能說得頭頭是道。

  趙禼正腹誹著種諤的誇誇其談,韓絳卻突然點了他的名:「公才,子正的這套計畫,你的意下如何?有何要補充的?」

  『補充?我這宣撫判官是給人縫縫補補的嗎?!』

  韓絳這話問的,分明就是已經同意了種諤的計畫。趙禼心頭火起,不過他一直都掛著臉,也沒人注意。

  「子正領軍回鎮綏德,這是極穩妥的。有子正守著綏德,此城當不至有失。但留在羅兀城的高永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懾眾軍,一旦西賊攻至城下,不知羅兀城中的軍心是否能穩得下來?!」趙禼說著他心中擔憂的事,藉機諷刺了一下種諤臨戰前離開羅兀。

  種諤臉色略沉,正想出言反駁,但一直沉默的站在班列最後的王文諒,卻忽然開口:「末將聽下面的士卒們都在說,軍中現在有了韓管勾,就算上陣拚命都安心了。綏德這裡必須要有種總管坐鎮,但羅兀城那裡也須得安定軍心。不如變通一下,讓韓管勾去羅兀,也能幫著高監押一把。」

  聽到韓岡的名字,韓絳眉梢就跳了一下。他可不喜歡聽到這個名字。但剛才種諤才讚過韓岡,說韓岡他在羅兀安置傷病,加之一系列建議,為羅兀城的順利修築立下了大功。

  韓岡有此才能,韓絳也不會因人廢事。他剔起眼皮,問道:「韓岡現在在哪裡?」

  「韓岡就在城中。」負責後勤的陝西轉運判官李南公出來回答,「前幾天他押了羅兀城的傷病,剛剛回綏德來。現在在城東南設了療養院,把傷病都安頓下來了。」

  「讓他再去羅兀。」韓絳毫不猶豫的下令,「既然他能提振軍心,還是留在羅兀城好一點。」

  韓絳的視線從廳中眾人身上一掃而過,並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個時候,能添一分勝算,就是一分。種諤也不反對,但他對提議人的身份卻有些奇怪,王文諒好像跟韓岡沒有什麼瓜葛,但他說話分明是沒安好意。真不知韓岡是在哪裡得罪了這個小人。

  不過種諤對王文諒的手段嗤之以鼻,也深感憤怒,難道現在去羅兀是送死嗎?

  羅兀城絕不會破!

  關於韓岡去羅兀,僅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議題,後面還有許多亟待討論和敲定的計畫。一場軍議從中午,一直開到了深夜。散會後,種諤回到了書房中,他在大堂中解說了半日,早已是喉嚨冒煙,口乾舌燥。正大口的喝著降火的藥湯,種建中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跟著種樸一起過來。

  見了種諤,種建中開門見山的就說到:「五叔,我也一起去羅兀城。」

  種諤的雙眼危險的眯縫了起來,隨手把茶盅放在一邊。他這個侄子一向精明,怎麼今天發了渾?知道他跟韓岡關係好,但有何必要同去羅兀城?難道羅兀是絕地,一起去送死表示負責,這感覺很悲壯嗎?

  「韓岡去羅兀,能穩定軍心。你去做什麼?!」種諤隱含怒意的質問著。

  「五叔,今次從羅兀城回鎮綏德,知情都明白五叔你是因為河東軍大敗,迫不得已而為之。但外面總有不知內情的,說五叔你是……你是……」種建中突然變得吞吞吐吐起來。

  種諤的臉冷下來:「是什麼?」

  種建中鼓足勇氣,抬起頭:「是臨陣脫逃!」

  種諤一聽之下,便大怒喝道:「誰說的?!」

  種建中卻毫不畏懼的與種諤對視著,過了片刻,種諤轉過頭去,臉上的怒色也褪了。種建中的說法,的確是有道理。不明內情的還還好說,真正怕的是那些故意傳播謠言的。若是被他們宣揚出去,他種五承襲自種世衡,並在戰場上熬打了幾十年,才在軍中積累下來的威望,可就要打水漂了。

  轉過頭來,種諤又盯了種建中一陣,眼神銳利,心中卻有幾分欣慰。他的這個侄兒是想去羅兀,以自己的身份來證明他種諤戰前離開羅兀絕無怯戰之心。但種建中去是不成的。

  「十七。」種諤叫著自己的兒子。

  種朴立刻跨步上前,彎腰拱手,稱呼公私分明:「請大帥吩咐!」

  「你與韓岡一起去羅兀城!」

  要穩住羅兀軍心,已經頗有聲望的韓岡有資格,但作為添頭的種建中並不夠格。不過他種諤的親生兒子種朴,卻還是能頂一點事的——兒子總比侄子要親。

  當種樸恭聲應諾,接下軍令,拉著還想辯說的種建中離開書房後。種諤靠在交椅背上,望著屋頂的梁椽,略顯頹然的低聲道:『這樣總不會有人說我有私心了吧!』

  ……………………

  當兩天後,韓岡和種樸重新返回羅兀城的時候,已經可以聽到傳自北方山間的號角之聲,

  這一路上,韓岡雖然都有跟種樸談笑不拘,宛如常時,但心中一直都是頗為沉鬱。回想起周南送他離開的時候,一直強忍著沒哭出來,但紅掉的眼圈卻更透出了心裡的悲傷。

  本來已經在綏德城中安坐,笑看濤生雲滅。想不到,王文諒在軍議上竟然插了一句嘴,自己就必須再到這虎口險地走上一遭了。現在騎虎難下,只能求著種諤的計畫真的能夠實現。幸好種樸就在身邊,種諤為了取信於軍中,把嫡親兒子都送到了最前線,也不會有人說他回鎮綏德是臨陣脫逃了。

  種諤雖然有好幾個兒子,但種樸的才能卻是其他幾人所不能比,在種家的第四代裡,也是不輸種建中而出類拔萃。種家損失不起這個未來之星,或者此時的話說——將種。當羅兀城有險,必然會傾力來援,也不枉他前日在外聽到軍議後,匆忙間耍得那些心機。

  二月初八。當日頭越過正南方的最高點,開始向西偏移的時候,一陣尖利的報警號角聲傳遍城中。當韓岡、種朴隨著高永能匆匆走上城頭向北望去,一隊三百多人的党項騎兵,已然出現在羅兀城外四五里地的位置上。

  「是鐵鷂子!」

  種樸看著他們的旗號,就對韓岡低聲解釋著。

  這一隊鐵鷂子氣勢洶洶,因為就在昨日,位於最前沿的賞逋嶺寨僅僅抵抗了片刻便告陷落。當時韓岡和種樸也像現在這樣站在城頭上,看著北方山巒中的一縷烽火,僅僅燃燒了半個時辰的時間便消失無蹤。當時韓岡的背上一陣發涼,都說党項人不善攻城,但一座新修起的堡壘如此輕易的就為之陷落,這讓他對於這條傳言有了很大的疑問。

  不過看到那隊鐵鷂子慢悠悠的開始向羅兀城逼近,韓岡的目光重又堅定起來。彷彿回到了一年多前,還是一個要服衙前役的窮酸措大的時候,為了自己的性命,而在陳舉一手遮天的勢力中奮死拚搏的那一刻。

  『都放馬過來好了!看看誰能站到最後!』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3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15)

  三百騎的鐵鷂子逐漸逼近羅兀城,速度並不快,就像是信馬由韁的碎步,但暗蘊在其間的張力卻是越來越緊繃。猶如捕食中的猛獸,在最後一擊前,都是徐步而行,一點點的捱到爆發的那一刻。

  三百騎於緩慢的行進中,不斷調整著各自的步調,漸漸的統合在一起。近於齊步走的騎兵隊伍,一步步的逼近城池,帶給城頭上守軍的壓力,絲毫不遜於千騎縱橫賓士給人的震撼,而這種姿態,更是顯得他們信心十足。

  這等在臨戰前的氣定神閒,讓韓岡也不禁驚嘆,能做前鋒的果然都是精銳。比起他當初在渭源那裡見識過的吐蕃騎兵,又是另一番氣象了。

  當敵軍越來越近,他們的旗幟也越發的明晰起來。而配屬於這些騎兵,無論是堅實精良的甲冑,還是高壯雄峻的戰馬,都是讓羅兀城裡的宋人騎兵都要相形見絀。

  「不是鐵鷂子!」身旁的種樸,突然帶著驚訝的低喝道:「不是鐵鷂子,是環衛鐵騎!是護翼夏主的環衛鐵騎!」

  「……難怪!」

  聽說到眼前的不是鐵鷂子,而是護翼夏主的環衛鐵騎,韓岡先是一驚,隨後也為之釋然,要是數萬鐵鷂子都是眼前敵軍的這般水準,莫說羅兀,關中都能打下來了。

  韓岡對西夏軍制也稍有瞭解,鐵鷂子和步跋子,相當於大宋的馬步禁軍。而與大宋一樣,在興慶府,也有護衛天子的班直,總計六班,不離夏主左右。另外,在西夏國主身邊,又有一支精銳的鐵騎環衛,當夏主出行時護翼在側。總計三千騎,分作十部。這一部,便正是三百人!

  「今次若不是夏國母梁氏領兵親征,就是梁乙埋來了。除了他們以外,環衛鐵騎不會出動。」種樸繼續說著。

  『不管是誰來,都應該派人出戰了。』韓岡心裡想著,不論是鐵鷂子還是環衛鐵騎,再讓這群党項騎兵繼續耀武揚威下去,城中的軍心士氣就要打著滾往下跌。有過幾次戰陣經歷,韓岡對冷兵器時代的戰鬥也算有所瞭解,也明白士氣和軍心是勝利的關鍵。

  也正如韓岡所想,主帥高永能也不會眼睜睜的看著敵軍的騎兵像鬥雞一樣在戰前炫耀著自己勇武。

  立於城頭上,獵獵作響的高字將旗下的主帥高永能,已經連番號令,幾個傳令兵拿著令旗四散而去。片刻之後,戰鼓在敵樓上響了起來。城門支呀呀的打開,近八百人騎兵從城門中賓士而出,激烈的蹄聲與緩步行進的環衛鐵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出城後,轉瞬就在城外排了開來。

  兩個指揮的騎兵當先出戰,看起來高永能是打算用更多的兵力儘快解決敵人的這支精銳部隊。身處在城頭上,韓岡還可以看到南門處,也開了半邊城門,第三支騎兵指揮,悄無生息的離開了城中。

  『這是要包抄啊……』

  「守城最忌悶守,倚城而戰才是正道。讓敵軍殺到城下,城內的軍心都要出亂子了。」種朴大概以為韓岡對戰之事並不瞭解,向他悉心的解說著。

  第一次交鋒並不會決定戰局,但足以影響城中的士氣。高永能一口氣派出了三個指揮的騎兵,不僅僅是為了把西夏人驅逐出羅兀城的周邊,而分明是希望通過殲滅、至少是痛擊這一支精銳鐵騎,從而樹立起城中守軍的信心。

  即將於党項軍中最為精銳的一支騎兵部隊交手,出城騎兵奔烈如雷的蹄聲中聽不到半絲猶豫。面對兩倍於己的宋人騎兵,這一隊環衛鐵騎也是充滿自信,見到城中守軍出戰,便立刻縱馬前衝,從徐緩的山間溪流一轉而變成了高壩洩水,並不退讓半分。

  兩支騎兵飛快的接近,賓士的戰馬在身後捲起了漫天煙塵,遮蔽了外界的視線。一往無前的氣勢,就像是龍門處的黃河激流。不過雙方並不是纏戰,兩軍在城頭上的戰鼓聲中交錯而過,便各自遠離。只在交匯處,兩邊都倒下了十幾騎。

  一次近乎平手的對沖,讓兩軍戰意熊熊燃起。同時掉轉頭來。掌旗官高高舉起的旗幟猛然向前斜傾,雙方都又再次衝殺上前。

  廝殺中的吶喊聲傳遍戰場,城頭上的戰鼓激盪。種樸看得熱血沸騰。看到己方的騎兵落馬,他就握緊拳頭。而見到鐵鷂子栽下馬去,他又連連叫好。還不時的望向高永能,臉上一派躍躍欲試的神色,大概是想向高永能申請出戰。

  幾次交鋒過後,雙方猶不見疲態。雖然個人戰力不及對手,但出戰的八百騎兵,仗著人數的優勢依然維持著均勢。而環衛鐵騎也沒有退讓的意思,重新調整佇列,準備再一次的衝鋒。

  就在這時,一隊宋人騎兵突然從西北側衝進戰場,赫然是方才悄悄從南門離城的那一個指揮的騎兵。他們從羅兀城南面的小道繞到了環衛鐵騎的側後方,意圖進行夾擊。

  突如其來的騎兵,徹底扭轉了戰場上的僵局。四比一的比例,加之又是包抄,讓環衛鐵騎頓時失去了戰意。見到宋人的又一支騎兵出現在側翼,已經看不到取勝機會的環衛鐵騎,終於開始退卻。

  南北兩側的宋軍騎兵自然不會任由他們如此離開,殲滅對手的機會不會放過。但環衛鐵騎的撤退行動出奇的嫺熟,輕輕鬆松就從糾纏上來的敵人手中脫離。而他們在臨走時,還不忘帶走倒下的同袍。除了十來具屍體由於墜馬位置的關係,而被宋軍的搶先一步奪佔過來,其他屍體都一起被架上了馬,一起帶走了。

  一次算得上是激烈的交鋒,斬首就只有十五具。這平手時的斬首功果然不容易,要想拿個大的功勞,就必須是圍殲或是伏擊的情況。但出戰的騎兵終究還是逼退了西賊先鋒,讓他們不復來時的氣焰,城上城下便是響起一片歡呼聲。

  種樸也儘是喜色,環衛鐵騎是党項人手中最精銳的騎兵部隊,除了西夏國主手上的三千人之外,也只有各大豪族中還個有兩三百與之相當的私兵。前面八百騎兵與之交手而不落下風,雖然是在人數上佔有優勢,但也足以讓大宋孱弱的騎兵部隊因此而感到自豪——要知道,大宋讓契丹騎兵也要繞道的步兵,到現在還沒有出戰。

  帶著斬獲的敵軍屍骸,出戰的騎兵勝利回返,高永能極大方的撒下了讓所有騎兵歡呼的豐厚賞賜,又下令將十幾具敵軍屍體,剝光了倒掉在城頭上。

  看到如同風雞風鴨一樣被掛在城牆上的西賊屍骸,種樸低聲對著韓岡說著:「士氣已振,接下來面對西賊主力,就不用擔心了。」

  就在環衛鐵騎離開的大約一個時辰後,大地開始震顫,北方遠處的塵頭大起。滾滾的塵煙如同潮水一般向羅兀城方向撲來。從這個陣勢上看,絕不再是三百人的小打小鬧。而是少說也有三五千人的數目。

  西夏人的前軍主力終於到了。

  而趕在他們抵達前,城門再次打開,三千步卒披甲持戈,腰攜弓弩,自城中魚貫而出,匯入了城牆前的空地,轉眼已是陣列儼然如山,其凜凜之威,與之前的騎兵出戰不可同日而語。

  序幕方才已結束,正篇即將開場,但韓岡沒有再繼續看下去的意思,而是調轉身,準備下城。

  「玉昆?!」種樸瞪大眼睛,驚訝的叫道。

  「不看了。」韓岡回身搖頭,「我還有正事要做。在城頭上看著,卻是什麼用處都沒有。」

  兩人現在都可算是閒人,高永能基本是就不會讓種諤的兒子上陣前,而韓岡他的任務則是救死扶傷。自從開戰後,高永能就沒有向韓岡和種樸他們這邊瞟一眼,看樣子就知道,無意讓他們插足指揮之事。

  但已經看到了高永能和羅兀城中的軍隊,敢於出戰與敵正面廝殺的膽氣,韓岡暫時也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這對他來說也是足夠了。

  ……………………

  白天在羅兀城下的初次交鋒,給了輕鬆擊破宋軍前沿小寨後,正得意洋洋的党項人當頭一棒。一開始準備給宋人下馬威的環衛鐵騎無功而返,而接下來的更大規模的交手,再一次讓党項人體會到,宋人越發優良的弓弩水準。

  殺傷範圍超過百步的數千硬弩,於同一時刻一齊發射,鋪天蓋地如飛蝗一般的景象,讓跟隨前軍,在後壓陣的梁乙埋也為之膽寒。而戰後數以百計的傷患,更是讓梁乙埋頭痛不已。僅僅是野戰就傷了這麼多,到了攻城的時候,佔據地利優勢的守軍手上的弓弩,威力必然更強。

  「浪訛迂移。」梁乙埋在中軍大帳中左右列隊的將領中叫起了一人,「你覺得今次羅兀城中守軍戰力如何?」

  浪訛迂移是統領環衛鐵騎第二部的將官,今天的第一戰,就是他帶著手下的騎兵跟羅兀城中的守軍對沖了一番。

  聽到梁乙埋想問,他當即搖頭:「不好打!」

  「宋人果然善於守城,」梁乙埋對帳中眾將說道:「還是照計畫去撫寧堡。奪下了那裡,羅兀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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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16)

  夜深了,羅兀城療養院的病房內還是有著燈光。

  兩間大型營房改造的病房,總計上百張床位上,躺滿了傷兵。而且都是重傷患——輕傷包紮一下就歸隊,只有重傷才會留醫。濃烈的藥味瀰漫在房內的空氣中,還有斷斷續續的呻吟,讓人不忍卒聽。

  現在羅兀城的護工基本上都是才挑出來的,原本的一批人,卻在上次回綏德時,一起跟著傷病走了。缺乏得力的人手,韓岡也不能再在旁邊看著,也不得不出手幫忙。

  韓岡蹲在一張病床邊,幫著一名腹部中箭的士兵更換傷藥。

  傷兵很年輕,上唇處才剛長出融融的髭鬚,當比韓岡還小上兩歲。在換藥時,他一直忍著痛,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都沒有吭上一聲。只是當韓岡為他纏好繃帶,正要離開,他才抬手扯著韓岡的袖口,惶然的問著:「韓官人,俺會不會死?」

  韓岡一直略顯鋒銳的眉眼柔和了起來,「不用擔心,好生休養一陣就會好了。」

  在羅兀城士兵的心目中中,韓岡的威望甚高。極少有哪個官人能像韓岡一樣,為士卒盡心盡力到這個地步。也就在這幾天中,韓岡得到了整個羅兀城的尊敬。他的一句話,就讓年輕的士兵平靜了下來,鬆開了抓著韓岡衣角的手。安慰了惶惶不然的士兵,韓岡從病床邊站起身。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入睡的一些傷兵,皆感激涕零的目送著韓岡從身邊走過去。

  出了病房,韓岡仰頭看了看天上的一輪明月,雖然清輝依然堪比昨日的滿月,但已經可以看見有了一點缺口,正往下弦月變化去了。

  算起來今天已經是党項圍城的第十天了,經過了十天算不上激烈的攻防戰,城中守軍傷亡雖然不大,也有五百多人了。但韓岡現在對羅兀城的守禦能力極具信心,羅兀城依然完好,甚至永樂川寨也至今猶在。

  西夏國相梁乙埋的旗號,城頭上的守軍看到了不止一次,但城高濠深的羅兀城始終沒有被打下來。而有羅兀城在背後牽制,小小的永樂川寨,党項人也一樣沒有打下來。

  一旦西夏人準備進攻永樂川寨,高永能都是毫不猶豫的派軍出戰,讓党項人無法順利的進兵。永樂川寨離羅兀只有兩里,這樣狹窄的戰場,缺乏兩面作戰的活動空間。而如此積極的防禦姿態,也是至今保住永樂川城的關鍵。而且就在兩天前,在出戰的步軍陣列的掩護下,一個指揮的騎兵還衝進了永樂川寨,加強了永樂川寨的守衛。

  高永能毫不猶豫的堅守著羅兀城。被派進來勸降的使者,如果是党項人的,那就割了耳朵和鼻子和雙手趕出去,如果是漢人的,則直接在城頭上剁翻。梁乙埋派了兩次使者後,就再也不派人進來送死和找虐了,轉而變成了加強攻勢。

  經過這些天的戰鬥,城中上下都明白了,以羅兀城的城防水準,還有党項人拙劣的攻城器具,梁乙埋想要在短時間內攻破羅兀城,那等於就是在做夢——為了保證不會有內應開城,種諤事先連一個蕃人都沒有留在城中。

  羅兀城如今城高近三丈,外面的壕溝,以及城下的羊馬牆,其防禦力雖比不上綏德、古渭這些已經有些年頭的軍城,日後也需要加以增築,但眼下的防禦,抵抗西夏人的進攻還是沒有問題的。加上城中還有一萬多人的守軍,城下的戰場又過於狹窄,甚至連供大隊騎兵縱馬馳突的空間都沒有了,使得梁乙埋縱然擁有七八萬大軍,也無法將手上的兵力全數派上去攻城。

  而且城內口糧也不虞匱乏,守城的物資也十分充足,雖然水井只有十幾眼,以城中的人馬來算,的確是少了一點,但在西賊無法徹底圍城的情況下,連接無定河的水道還是通暢的,也不至於會渴著。

  羅兀城本身很安全,上上下下都有堅守到底的自信,但是……撫寧堡卻已經陷落了。

  前幾天來自告急的狼煙,就算隔了整整三十里,已經淺淡得幾乎成了天幕中的一縷陰翳,仍深深的烙在韓岡等人的眼底。撫寧堡的失陷,使得突出在前的羅兀城成為了孤軍。不過城中的局勢從一開始的混亂,到後來則逐漸的安穩下來。

  得到撫寧堡失陷的消息,高永能並沒有任何慌亂。從他身上,韓岡能看到胸有成竹的自信。因為接下來,就是綏德和細浮圖城一起出兵,擊敗了攻奪撫寧堡的西賊,雖然在路途中始終要受到干擾,但來自綏德的信使始終沒有斷過。

  每天都有來自綏德的信使進城。為了保住連接羅兀和綏德的交通線,韓絳孤注一擲的調兵遣將。不僅僅是鄜延路的兵將,最近處的環慶路調兵更多。從最新傳來的軍情上看,韓絳已經把有名的老將、人稱張鐵簡的張玉也調來了,還有與西軍中,與種詁、種諤、種誼三種並稱,二姚中的姚兕也奉命領軍來維繫羅兀後路。

  不過韓岡還是抱著悲觀的態度,一座大型軍城的日常消耗難以計數,眼下也許還能支撐,但時間長了,是不可能在後勤要道受到干擾的情況下堅守下去的,如果不能將撫甯堡重修並穩守下來,羅兀城必然要放棄。

  但西夏一方,韓岡也估計他們的糧食不會太多了,現在的情況,就得看哪邊先支持不住!

  ………………

  頓兵在羅兀城下已經超過了十天,梁乙埋始終處在進退維谷之間,

  現在駐紮了一萬多精銳的羅兀城在前面頂著,梁乙埋也不可能孤注一擲的將全軍都繞過羅兀城去,只能分出一部分兵力,繞道南方,主力還是放在羅兀城。

  而且羅兀城所在的地方,也擺不下跟隨梁乙埋而來的全班人馬。三四萬兵就已經撐滿了谷地。同時党項人多馬,需要的營地遠大於宋人。在野地裡駐紮的營地,又沒有羅兀城這樣的牆體讓人能安心睡覺。佈置出來的各部營帳,就不能擠得太緊。而是要分割出一段距離。不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就會是波及全營的騷動,甚至動亂。而最差的情況,便會炸營。

  而此前種諤掃蕩羅兀周圍附夏蕃部的行動,也成了勒住梁乙埋脖子的一根繩索。

  隨著時間一天天的過去,梁乙埋越來越多的精力都要放在後勤上。八萬大軍消耗的糧食是個天文數字,過去党項人南侵,要麼是從橫山蕃部處得到補給,要麼就是靠打下宋人的寨堡從而得到存糧。因糧於人四個字就是西夏軍的後勤法則。

  但現在,兩條路都走不通,親附大夏的部族被清剿,而其他蕃部都採取了觀望的態度,惹不起宋夏兩家,但往山溝裡一鑽,誰也拿他們沒辦法。

  梁乙埋現在也只能企盼他事先埋下的手段,能及早起到他所希望的作用。

  ……………………

  其實頭疼的不只是梁乙埋,大宋天子最近也是寢食難安。

  雖然種諤不費吹灰之力就攻取了羅兀城,讓趙頊度過了一個快樂的上元節。但緊接著河東軍的失敗,卻是相當於當頭澆下的一盆夾冰冷水,把他從討平靈夏的美夢中驚醒過來。

  對照著現在擺放在武英殿偏殿正中央,橫山和無定河的地形沙盤,河東方向的失敗對整個戰局的影響,趙頊有著極為直觀和明確的瞭解,並不為韓絳輕描淡寫的言辭矇混過去。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接下來就有人開始質疑羅兀城後路的安全性。

  郭逵當先上書,說撫寧堡必須著重防守,否則羅兀必失。因為郭逵遠在秦州,他的話趙頊半信半疑。但前些天,韓絳的副手——宣撫判官趙禼也上本密奏,說撫寧堡由於築城不利,形制小於預定,使得無法駐守足夠的兵力,很難抵擋西賊的進攻。

  郭逵管著秦鳳,離撫寧堡有千里之遙,而且又跟韓絳不合,他說的話趙頊可以不當一回事。可趙禼就是宣撫司中人,是直接的當事人,趙頊一見他的奏章之後,便大驚失色,忙遣人去羅兀、撫寧視察真相。可是人剛走沒幾天,這撫寧堡陷落的消息就傳來了。

  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一般,讓趙頊失去了言語的力氣,加之就在當天,剛剛出生才兩日的皇子又夭折了。兩樁噩耗頓時將體質並不算好,加之又勞累過度的年輕皇帝一下擊倒。

  等到趙頊終於能起床理事,已經是三天後了。值得他慶倖的是,經過了這幾天,羅兀城的情況又漸漸開始好轉。西夏軍雖然佔了撫寧堡,但卻在自綏德出兵的種諤,以及駐屯在細浮圖城的折繼世的打擊下,吃了一個敗仗。現在羅兀城和綏德之間的要道,正在被環慶、鄜延兩路的兵馬穩守,以防備西賊的騷擾。

  聽到陝西戰況平穩的消息,趙頊心情好了不少,今日中午時補身子的藥粥還多喝一碗。但到了午後,王安石匆匆求見,並呈遞上來了一份遼人國書。

  趙頊只展開一看,臉色頓時發白,一陣頭暈目眩,怎麼契丹人也摻和進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5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0章肘腋蕭牆暮色涼(17)

  遼人的插手完全出乎於趙頊的意料之外,讓他猝不及防。一場宋夏兩國的邊塞之爭,怎麼會引起北方的注意,這讓趙頊在震驚中,又百思不得其解。

  攤在眼前的遼人國書讓趙頊心煩意亂,揮手想掃到一邊,卻在不經意間把桌上的茶盞打翻。裡面的茶湯洇濕了禦桌上的國書,也濺到趙頊的身上,濕淋淋的直往下流。

  隨侍在側的李舜舉見狀連忙上來收拾,把國書拿起來也不敢多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擦乾淨上面的茶水折放起來。伴君如伴虎,雖說從真宗以後的大宋諸帝都是寬和的性子,但天子就是天子,一點小事觸怒了他,就能讓自己萬劫不復。在服侍天子的時候,謹守本分是最重要的。

  「官家,先換身衣服吧……」

  李舜舉收拾乾淨桌子,看了看趙頊的臉色,又輕聲道。但趙頊卻失魂落魄的什麼都沒聽到。

  在他數年的天子經歷中,尚未跟遼國有過太深的接觸。只是不止一次的幻想過收復燕雲,實現太祖太宗也沒有完成的事業。但對契丹兵馬的恐懼,卻也是深深刻在他骨子裡的。

  由於地形和國勢的因素,党項騎兵突破不了關中。但遼國卻是大宋被迫要與其並稱南北朝,不得不結為兄弟之國的強國。從位於燕山南側的遼國南京道,一直到東京城下,除了一道黃河之外,並無其他天險可以憑藉。而遼國數十萬騎兵舉手可集的實力,讓人想起來就不寒而慄。

  從開國之初一直到到澶淵之盟訂立,大宋雖然抵擋住了遼國的屢次進攻,但每次宋遼交戰的戰場,都是在大宋這一邊。一旦沒能在河北將入侵者堵住,契丹鐵騎就將直逼東京城。這樣的結局是每一個宋室天子的噩夢,難道趙頊很想每年送上五十萬銀絹給遼人?這是花錢買平安,不得已而為之!

  王安石在下面看得直皺眉頭,趙頊如此失態,讓他這個宰相都看不過眼。心中也不由暗嘆,究竟不是從小就作為皇儲來培養的皇帝。

  趙頊雖不是在深宮中養大,但也沒出過富麗繁華的東京城。自幼時起就沒有受過什麼挫折。雖然夢想著能重現漢唐遺風,能如唐太宗一樣,文成武就,成為名流千古的明君。但真正臨到大事時,卻遠不如李世民這等經歷過戰爭的帝王性格堅毅,情緒波動極易受到外界的影響。

  「陛下!」王安石終於按耐不住,高聲提醒著趙頊他的身份。

  宰相責難的聲調讓趙頊彷彿是被先生斥責的學生,慌慌張張的想著:『對了,要派人去應付遼人!』

  「讓馮京去做館伴使!」趙頊連忙說道。

  宋遼兩國在對方國中,並沒有常駐使節,不過在正旦等重要的節日,或是天子、太后的壽誕,雙方都派出使臣去對方國中賀禮。朝中做過使臣去過遼國的大臣不少——王安石就去過遼國,還留下了幾篇詩作——而為了接待這些使臣,就有了所謂的館伴使。

  依照雙方地位對等的原則,受命接待遼國使節的館伴使,一般都是選則與對方正使官位相當的官員臨時充任,當然,也要考慮把能力和口才考慮進去。

  不過現在趙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應付遼人,至少要宰執一級。但王安石是宰相,絕不可能讓他去;王珪是個軟性子;而文彥博又是樂得接受遼人的條件。只有馮京勉強能充任。

  「陛下!」王安石見趙頊完全陷入混亂之中,心頭更是不快,高聲提醒著,「僅僅是至書而已,並不是有使臣來了!」

  「啊……啊!」趙頊這時才稍稍冷靜下來,用手按著額頭,問著王安石:「王卿,遼人這份國書,究竟該如何處置?」

  「只是邊塞之爭,何預遼人事。明說是為了膺懲西人屢犯邊塞之舉便是。遼人只是虛張聲勢而已,何嘗會為西人火中取栗?」

  王安石雖是因為遼人插手宋夏之戰,而趕在宮掖落鎖前入宮,但他對遼人的威脅還是保持著強硬的態度。他見趙頊還有些猶猶豫豫,又加重語氣說道:「眼下羅兀鏖兵,戰事正烈,一旦朝中貿然下令退兵,羅兀城的上萬守軍,可能安然回返?」

  趙頊慢慢的點著頭,似是贊同王安石的言辭,但臉上的猶豫亦依然不減。

  「攻取橫山,謀劃已久。積數年之功,因遼人一言而退,讓外間如何看待,朝廷的體面可還要了?日後使北,使臣又如何在遼國抬得起頭來?!」王安石的質問如同用鞭子抽打著趙頊的自尊心,「如果今次依遼人之言而退兵,日後整兵攻夏,難道遼人就不會再說嗎?屆時不知陛下意欲如何?」

  趙頊終於被王安石說動了,他現在最在意的目標便是剿平西夏。若是總是要顧忌著遼人,日後那就不用再妄想觀兵興靈了。「王卿說得是!就依王卿之言。」

  王安石走了,下定決心的趙頊又坐立不安起來。

  他很清楚,只要這個消息傳出去,出身於北方的大臣們,必然會群起上書,逼天子下令收兵。對於遼人的威脅,北方人有切骨之痛,而王安石這個江西人,卻是隔了一層。趙頊能夠想見出身河東的文彥博在朝堂上跳腳的樣子。

  幸好王珪和馮京都是南方人。要回遼人國書,光是天子和宰相點頭還不夠,必須要參知政事點頭。沒有執政的副署,詔令就不算合法,國書也不合法。如果有個北方人做參政,他們會不會同意王安石的意見回至遼人國書,那就可是難說得很。

  直至夜深更漏,趙頊猶在燈下躑躅。福寧殿中,數十支龍涎香巨燭已經燒去了一半,卻也不見趙頊有半分就寢的意思。剛剛病癒,便熬夜下去,這身體如何受得了?今日當值的李舜舉勸了幾次,卻見官家是越來越不耐煩。無奈之下便想去讓人通知太后或是皇后來規勸,但趙頊卻突然開口,叫住正想悄悄去殿外叫人的李舜舉。

  趙頊問著李舜舉:「若是要派人去鄜延體量軍事。你覺得宮中誰人為好?」

  「官家!」李舜舉一聽之下,慌忙跪倒,這事他哪敢插足進去?傳出去,宰執班中沒一個能饒他。他連磕了幾個頭,言辭懇切的勸諫道:「我等刑餘之人,當時灑掃庭院,侍奉天家。鄜延戰事事關重大,豈有我等內臣插言的餘地?還請官家自朝中選取賢能正直之臣前去鄜延!」

  趙頊搖了搖頭,他需要的是準確、而不帶任何偏見的情報。遣朝臣去並不是不好,但他們不像宮中的宦官,各自的立場都太過明顯,回報也免不了要被他們的立場所影響。

  趙頊瞥了言跪在地上的侍臣。李舜舉行事素來小心謹慎,不敢稍逾規矩,這點是他很喜歡的。但今次趙頊卻還是要聽一聽鄜延那裡的真實情況,好決定在羅兀城後路受到威脅,而遼人又為西賊撐腰的情況下,羅兀城的現狀到底有沒有讓他堅持下去的必要。

  「你且起來吧!」趙頊先說了一句,又道:「你明日知會王中正,讓他去鄜延一趟。」

  ……………………

  「玉昆!可曾行了未?」

  天還沒亮的時候,韓岡就被一個略嫌蒼老的大嗓門從睡夢中叫醒。搖了搖混混沉沉的腦袋,韓岡從硬邦邦的床鋪上起身。昨天他是和衣而睡,也省得換衣服了,直接就著盆中的清水擦了擦臉,就走出門去。

  站在門外叫醒韓岡的是一個鬚髮已然花白,但筋骨依然強健,個性看起來很張揚的老傢伙——張玉。

  「勞總管久候了。」韓岡連忙上前行禮。

  「不是讓玉昆你不要這麼多禮嘛?」張玉搖頭了,擺出了很不高興的樣子。

  他是在三天前,衝進了羅兀城的兩千騎兵的領軍將領。有了援軍入城,羅兀城到底能不能守住,城中已經沒人再抱有疑問。

  張玉擅使雙簡,軍中人稱張鐵簡。今次就是他領軍衝入被圍困的羅兀城,而且還是沖在了最前面。當他進城的時候,手上的一對鐵簡還向下滴著血水和腦漿。

  這老傢伙倒有些自來熟,前日領軍來羅兀的時候,雖然親手敲癟了幾十個頭盔和頭盔下的腦袋,但也受了幾處傷。進城後就被送到了韓岡這裡,聊了幾句,就立刻親近得叫著韓岡的表字了。張玉是外路客將,雖然地位遠在高永能之上,但也無意去搶他的指揮權。為了避嫌,也不住進城衙。就住在軍營中,跟著韓岡的療養院緊靠著。

  除了上陣對敵,或是與高永能討論兵事,就來找韓岡聊天。張玉跟著狄青南征北戰,陝西待過,廣西也待過,滿肚子天下見聞,與同樣廣博的韓岡倒是相得得很。

  看到韓岡把療養院中處理的井井有條,張玉每每都說,要是當年狄武襄率領西軍,南平儂智高之亂時,有韓岡處理軍中疾疫,也不會十個人去,五個人回了。

  聊了一陣,張玉自去找找他的兵去——西夏人玩了兩日日夜攻城,損失的兵力就大感吃不消,只能擺出了長期圍困的姿態。等到張玉領軍入城後,城中軍心重振,反倒是守軍日日出城擺陣挑戰。

  韓岡看了看天色,等到再過半個時辰,今天的例行就該開始了。但過了半個時辰,傳來的不是出戰的戰鼓聲,而是主帥高永能的召喚。

  面對城外的數萬敵軍,高永能沒有變色。面對撫寧堡的烽火,高永能也沒有變色。但走進主帳的的韓岡,現在看著高永能,卻分明鐵青了一張臉。而方才跟自己言笑不拘的張玉,也是板著臉,很陰沉的站在一邊。

  等到城中的文武官員一起到齊,羅兀城的主將張開口。只是他嘴唇哆嗦著,幾次張口,卻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磨蹭個什麼?!」張玉在旁邊不耐煩了,厲聲呵斥著高永能。

  高永能被罵了一聲,也終於能說出話了,但在場的所有人都不希望聽到這個消息:「三天前,慶州廣銳軍兵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6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一)

  『肯定要退兵了。』

  這一點毋庸置疑,韓岡向左右各瞟了一眼,視線在帳中轉了一圈,在場每一個官員的臉上明明白白的都寫著退兵兩個字。

  必須退兵了,羅兀城的現狀,已經比雞肋都不如。撫寧堡的問題還可以解決,如果是之前的局勢能繼續拖下去,西賊那裡多半會先一步潰退。但慶州的叛亂卻完完全全是個死結,不是將之簡單的撲滅就能了事的。

  當慶州廣銳軍的舉起叛旗,羅兀城的命運已經註定。這不僅僅是一支幾千人的騎兵部隊叛亂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廣銳軍為什麼會叛亂?!是因為軍餉、將領,還是由於畏懼戰爭?有廣銳軍為先導,其他陝西緣邊各軍會不會也跟著叛亂?

  一旦這點疑問在天子心中紮下根來,韓絳和種諤的恢宏計畫,還有現在幾萬人在羅兀城的血汗,都將成為了無用功。就算在叛亂之初就將之消滅在萌芽狀態,也是一個結果。

  何況,以現在環慶路的實力,究竟能不能將叛軍消滅,這也是一個問題——已經很嚴重的問題。

  環慶、鄜延兩路的精銳,不是在羅兀,就是在綏德,要麼就是在羅兀和綏德之間的某個地方。整個關西的戰略重心現在就在這沿著無定河拉出的一條彎彎曲曲長約六七十里的線路上。而環慶路,在張玉和姚兕被調來援助羅兀的時候,當是不會再有能阻止廣銳軍的實力來。

  韓岡也不由暗嘆著,廣銳軍當真本事,幾萬將士拚殺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挽回出來的局面,在他們舉起叛旗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破局。

  『張玉不知道會怎麼想?如果有他坐鎮慶州,這場兵變不一定能鬧得起來!』韓岡又看向張玉。老將花白的濃眉下,一對看起來很和氣的眼睛半眯著,看不出有什麼不對。

  話說回來,廣銳軍叛亂的原因雖然沒有明說,但韓岡也能猜想得到。從戰馬被韓絳奪去給蕃人,到在軍中深受尊敬的吳逵被下獄,也許還有最近被逼著要出兵牽制西賊,每一條,都是火上澆油,讓原本就不算恭順的廣銳軍終於變得徹底瘋狂。

  安靜得落針可聞的主帳中,只有沉重的呼吸聲。每個人彷彿都把沉默是金當作了座右銘。但他們的心理都在轉著同樣的念頭,「還是早點退兵吧!」

  現在的關鍵是怎麼才能順利的離開。要放棄羅兀城,必須先得到朝中的准許,否則失土的罪名,沒人能承擔得起。韓絳和種諤,就算肯承認失敗,也絕不會在天子沒有點頭的情況下,主動下令撤離。而以鄜延和東京之間的金牌急腳遞的速度,羅兀城中的大軍,想等到撤退的命令,至少還要六七天的時間。

  可城外還有党項人,現在他們的攻勢稍減,但不代表梁乙埋會在得到慶州叛亂的消息後,依然採取現在的消極態勢。以党項人在關中的耳目,梁乙埋收到這個喜信,也只是數日間的事。如果不能在這之前離開,再想走,難度就要大上十倍。把鄜延、環慶兩路的精銳一舉蕩清,這個誘惑,沒人會認為梁乙埋能忍得住。

  在場的可都是聰明人,想通這麼簡單的道理並不困難。但不是每人都能想出順利退兵的主意,你瞥一眼我,我瞟一眼你,皆希望別人先出頭。只是誰也不肯先開口,在得到朝中允許之前,在得到宣撫司准許之前,先行提出放棄羅兀,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韓岡自然也想走,羅兀城已經成了一艘撞上冰山的海船,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他可沒有與之偕亡的想法。

  一場大戲在近處看的確有趣,但把自己的小命也搭進去,韓岡卻敬謝不敏。因為韓絳對緣故,韓岡自抵達綏德種諤麾下之後,從不干預軍事,但眼下的情況,卻是給了他一個機會。

  『韓相公啊韓相公,你千不該,萬不該,就不該讓我等到這個機會啊!』在危局之前,韓岡私心中卻是有些興奮。

  張玉和高永能已經等了一陣,見沒有人說話,對視一眼,就要宣佈散會。究竟後續該如何處理,他們也不能立刻做出決斷。而且謀不決於眾人,現在只是通報消息而已,一些必要的應對還要由他們兩人私下裡來商議。

  韓岡這時站了出來,拱手行禮,阻止了高永能宣佈散會:「張總管,高監押,韓岡有一事想說。」

  這是韓岡第一次在軍議上插話,帳中眾人紛紛側目,心道難道他要做第一個?

  張玉一皺眉,想要阻止韓岡。而高永能卻先了他一步,「韓岡,你有什麼話要說?」

  韓岡朗聲道:「今日還請大軍照常出城邀戰。不論接下來是走是留,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都不是能讓西賊知道的。」帶著一點挑釁味道的眼神,在眾人臉上一劃而過,他用重音強調著:「必須要一切如常!」

  韓岡的口氣稍顯強硬,不顧尊卑之別,但因韓岡的話而沉思起來的張玉和高永能卻沒有為此而惱火。他的話就像當頭棒喝,一下提醒了兩人。

  這兩天的出城邀戰,由於西賊不算配合,都是應付故事一般,兩邊派兵打上一回。以兵法來說,守城最忌悶守,圍城也忌諱悶圍,為士氣之故而已。兩邊又都不肯放棄,而在等待時機,所以才會如此滑稽的場面。韓岡看史書上,經常有一圍經年的戰事,究其因,也是因為這個緣故。而現在,機會是給党項人等到了,但卻絕不能讓他們知道。

  高永能當即轉頭對張玉道:「下官現在就領兵出城邀戰,還請總管坐鎮城中!」

  張玉點了點頭,又厲聲對帳中官員下令道:「今日之事,要嚴加保密,否則便有全城盡墨之憂!」

  「下官謹遵命。」「末將遵命。」眾官紛紛恭聲應是,事關自家性命,容不得他們不小心。

  『西賊到底在等什麼?!』韓岡不認為梁乙埋能事先猜得到慶州會有兵變,而他派兵阻斷羅兀後路的行動,成效又不顯著。而要拼毅力,也不是党項人能拼得起的。這樣的情況下,他還在等什麼?

  在戰鼓聲中,回到療養院之後,他還是在想這個問題。

  經過了韓岡悉心的管理,療養院內外之事已經井井有條。依照他和郭逵在秦鳳推行的軍中醫工方案,這些天韓岡在高永能和張玉的支持下,羅兀城中的每一個百人都,都派了一個頭腦聰敏伶俐的士兵來療養院裡實習,並學習基本的戰場急救。所以現在韓岡反到是稍顯輕鬆起來,只要發派命令,有時間想些事情。

  但張玉卻找了過來,呶呶嘴,把正在向韓岡彙報公事的護工隊正趕了出去。直接問道:「玉昆,今次之事你怎麼看?」

  張玉想徵求一下韓岡有何高見,而韓岡卻指了指外間躺滿了病房中的傷兵們,「是該問他們怎麼辦?……總得把他們送回去!」

  「玉昆?」張玉微微一愣,不知道韓岡為何如此說。

  「前日種帥從羅兀回軍,就是以護送傷兵的名義。不論是從情理上說,還是道理上,傷兵先行離開羅兀,並不會引起城中軍心慌亂,也不用擔心被秋後算帳。當然……」韓岡又加了一句,「為了避嫌,我可以最後再走。但須得先把他們送出去。好不容易救回來了,總不能看著他們被丟下等死。」

  敵前撤退,難上加難,純用騎兵,撤回綏德不難。但加上城中的步兵,就很麻煩了。如果再有行動不便的傷病,那就是難上加難。正常的情況下,他們肯定要被拋下。韓岡要救人,他在鄜延軍中費心費力才留下的人脈,不能就這麼浪費掉。而且這些天跟傷兵們朝夕相處,也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被拋棄。

  張玉不意韓岡有如此仁心,不過又想想,若不是韓岡有此心境,如何能在軍中醫療之事上自出機杼,而且自來到羅兀後,韓岡的辛苦他也看在眼裡。

  「玉昆果然仁義。」張玉由衷的讚了韓岡一句。坐下來又長嘆起:「其實,本也不會變得如此倉皇。如果沒有廣銳軍叛亂,這次完全可以徹底解決西賊的問題。讓党項人不能再越橫山一步。」

  得到了橫山,就是得到了銀夏,有了銀州夏州,就可以跟佔據了興靈——也就是後世的寧夏銀川——的党項人隔著瀚海對峙。前線北移到橫山對面數百里的地方,環慶和鄜延兩路自此便可以安心的休養生息。

  張玉跟西夏人打了幾十年,當然想在致仕前為畢生的心願做個了斷。可如今功敗垂成,而且因為是叛亂的緣故,為防重蹈覆轍,至少數年之內,大宋都只能穩守疆界,以穩定內部為上。張玉當然失望!

  「廣銳軍兵變,豈是他們自己願意的?根子在誰身上,總管當比韓岡要清楚。」韓岡言辭鋒銳,「不過事已至此,再後悔也無濟於事。羅兀城保不住了,但為了能安然離開,城外的敵軍卻還是要設法處理一下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7
第二卷六二之卷——河湟開邊第31章戰鼓將擂緣敗至(二)

  自從京中回到通遠軍後,王韶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上元夜的宴會上先行離開便是明證。而之後的這一個月,王韶的心情也不見好轉。

  衙門中的氣氛,彷彿是夏日暴雨前的空氣,讓人憋悶不已。大大小小幾十名官吏,連說話都是輕聲輕氣。雖然在與王韶接觸時,沒有被遷怒。但緣邊安撫司的安撫使那對如錐子一般挑剔的眼神,卻讓他們都是戰戰兢兢。

  現在連著高遵裕也覺得衙門裡太過壓抑了,難以讓人待得下去。名義上負責屯田,但向來不管事的他,也便趕著連日出城去檢查各處村寨麥苗的生長情況。早出晚歸,儘量不與王韶打照面。

  高遵裕正在回返古渭寨的路上。都已是二月中了,背陽的地方,尚有著一點積雪,但大部分土地卻早已冰消雪融。五顏六色的草花在道邊綻放,而青茬茬的麥苗,在經歷過一個冬天之後,也變得更加青翠。

  陽光明媚,渭水潺潺,溫柔的春風拂面而來,在田野上散逸的動人春光,讓高遵裕都有了點作詩的興頭。比起陰鬱的衙門,當然是外面更讓人覺得心中暢快。如果是在東京,就已是到了踏青的時候。

  告別了動人的春光,高遵裕回到衙門中。因為增加防禦力的需要,而建得分外低矮堅實的衙門建築,走進去後,便是有種壓抑之感。走到正廳前,原本輕鬆的心情隨著步子一點點消失無蹤,高遵裕正想打個招呼就離開,卻見王韶正拿著一份公文在那裡看著,掩飾不住眉間唇角的喜色。

  「怎麼了?」高遵裕跨進廳中,驚訝的問道:「心情今天怎麼這麼好?」

  「沒有……」王韶立刻換了副嚴肅的表情,遞過來一份公文,語氣也突的變得沉重起來,「剛剛收到的消息,慶州廣銳營三千人叛亂,副總管張玉正好領軍去了羅兀,經略王廣淵沒能及時鎮壓住。宣撫司下令涇原和秦鳳兩路一起出兵,現在燕達多半已經往東面趕去了。」

  「羅兀城危險了!」高遵裕立刻驚道,這是他聽到消息後的第一個反應。而第二個反應,就是在想難怪王韶心情會變好。乍聽到韓絳那裡出亂子,高遵裕現在都有學著外面的吐蕃人那樣,唱歌跳舞的衝動了。

  「當然危險。」從神色上看不出王韶有半點幸災樂禍,但說話中也卻不由自主的帶著幾分輕快,「羅兀本就是孤懸在外,撫寧失陷後,又在被夏人圍攻,已是勉力支撐。如今後方慶州再一亂,羅兀城很難在安守下去!」

  高遵裕抿了抿嘴:「攘外必先安內,朝中怕是要放棄羅兀城了。」

  「誰說不是?外患不過是癬癩之疾,內憂才是腹心之患。慶州遠比羅兀城重要得多,羅兀能丟,慶州卻亂不得。」王韶抬手指了指方才遞到高遵裕手上的公文,「何況兵變的範圍已經不再侷限於慶州了。」

  「到哪裡了?」高遵裕邊問邊打開公文細看。

  王韶沒介面,讓高遵裕自己看去。在衙中服侍的一名老兵正好奉茶進來,等到老兵把兩杯茶放好,躬身離開,王韶才道:「叛軍已經確認是前日被下獄的廣銳軍都虞侯吳逵率領,現在已經南下,當是到邠州了。」

  「邠州?」高遵裕一目十行的將公文看完,搖頭道:「吳逵膽子還真不小。再下面可就是京兆府了,不知邠州能不能擋得住?!」

  「吳銳的職司全稱可是邠寧廣銳軍都虞侯,把他救出大獄的多是從邠州調去慶州的兵,城中內外一應悉知。邠州城的守衛說不定都會投了叛軍。」王韶又冷笑了一聲,「還有,公綽你忘了前段時間,司馬十二的幾份奏章嗎?」

  「是司馬光反對橫山的那一份,的確給他說對了時機,現在韓絳失算,他的先見之明可就露臉了。」

  「先見之明?!」王韶登時大笑搖頭:「是另一份!反對加強長安城防,還有增加邠州守軍的那一份!」

  高遵裕啊了一聲,終於想了起來:「……看來真的麻煩大了!」

  「的確是麻煩大了……」王韶感嘆著,「即便此次兵變能順利平定。可廣銳一叛,整個環慶和鄜延兩路的軍心都要受到懷疑。開拓橫山的戰略,可能要暫時擱置了。」

  王韶和高遵裕對視一眼,兩人眼底儘是隱藏不住的笑意。若論關西戰略的優先程度,拓土橫山遠在河湟開邊之前。朝中相公們不可能支持關西同時發動兩場戰爭,就算他們有這個打算,錢糧物資也補給不上。

  種鄂意欲修築羅兀城,是建立在他熙甯元年收復綏德城的基礎之上。有此戰績為底,所以這兩年,橫山方向一直得到優先支援,連主持全域的韓絳因為需要能夠同時號令陝西、河東,而被升做了宰相。

  而熙河方向,到現在為止還在糾纏之中,自從結束了渭源之戰後,不論物資、還是人力,都是被削弱到一個僅能自保的地步,朝廷僅有的支持卻是下令在古渭建立通遠軍而已。

  王韶摸著滾熱的茶杯,無限感慨:「我何苦要奏請在古渭寨開榷場,不就是為了讓開拓熙河的行動省些錢糧,省得給人找藉口。」

  「但現在不同了!」高遵裕立刻高聲道。

  王韶又點頭附和:「的確是不同了!」

  橫山方向既然已經失敗,一直排在二線的熙河方向自然會頂上。關西已經沒了其他選擇,只要還想在軍事上挽回一點顏面,天子和朝堂也只有選擇支持緣邊安撫司,選擇支持王韶。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羅兀兵敗,尤可捲土重來。但慶州卒叛,朝堂安敢再於環慶、鄜延點兵?橫山之事已是徹底失敗!」

  「王相公需要一場勝利。官家也想看到一場勝利。韓絳、種諤給不了,但我們這裡可以給。」

  王韶和高遵裕你一句,我一句,幾乎要彈冠相慶。一旦有了朝堂的支援,河湟這裡隨時可以動手。

  「對了!」高遵裕突然想起,「韓岡不就在種諤帳下,說不定就在羅兀。他那裡……」

  王韶毫不擔心的笑著:「玉昆是需要讓人擔心的人嗎?」

  「說的也是!」

  高遵裕由衷的表示贊同。以韓岡的能耐,就算遇上了天崩地裂,怕也是能活下來。

  ……………………

  韓岡卻不認為自己的性命能做到跟在地球上生活了幾億年的蟑螂一樣。他正為了自己的安全,而在羅兀城中費盡口舌。

  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韓岡說服了張玉和高永能,讓他們終於點頭同意讓傷兵們先行離開。於此同時,在城中的並不實際領兵的文武官員,都會乘著這次機會而返回綏德——只除了韓岡他自己。

  得以幸運脫離苦海的諸人,在軍議上聽說是韓岡的主意,當即就讓他收穫不少感激的目光。

  『這就是人緣啊!』韓岡有些小得意的想著。反正留著他們也沒用,早點送其離開,還能得到一份感激。

  而且通過這一條與己有關的建議,韓岡順利插手進了軍務之中。等到全軍要離開羅兀城,難道高永能會不問問他的意見?

  張玉跟自己一見如故,算是忘年之交——話說回來,除了竇舜卿和向寶那幾個之外,其他認識的武將,跟自己的關係一般都不差,郭逵、張玉、種諤莫不如此,與高永能點頭之交也是有的。但插言不歸自己名下的公事,卻不是靠著人緣關係就能做到的,在官場上也是個忌諱,韓岡也是用了上一點心思。

  不過韓岡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外面。在得到朝廷的准許之前,羅兀城絕不可能被放棄。他也不會奢求能在此之前離開羅兀城,否則就算能回到綏德,最後的結果也好不到哪裡去。

  現在的關鍵是軍心要穩定,讓傷兵先行離開,也是為此而來。

  張玉久在軍中,威望甚高。而韓岡最近也是聲名鵲起,在士卒們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在老將張玉之下。只要高永能這位主帥不走,張玉和韓岡又繼續在城中坐鎮,根本不用操心軍中生亂。

  但西夏人那裡遲早會得到慶州兵變的消息,為了防著士兵們怕受傷後被拋棄,在撤退時不肯用命,需要先把隱患去除。

  對著羅兀城周邊的小比例精細沙盤,以高永能和張玉為首的羅兀眾官,正在籌畫著讓傷兵和護送他們的隊伍順利回返綏德的計畫。

  但不論是誰,都沒有想出一個能在西賊眼皮底下潛離羅兀的主意。討論了半天,無論是種朴和高永能,或是其他參贊軍務的幕僚,都有些頹然。

  「一個兩個倒也罷了,上千人的離開,要想西賊不發覺,除非他們全都變成了瞎子。」一名高永能手下的幕僚嘆了一口氣,搖頭表示自己沒有辦法。

  「那就以被發現為前提,把西賊引出來打一仗,讓他們不敢追擊。」韓岡一直保持沉默,在眾人都放棄的時候,才站出來提醒他們換個角度去思考。他要樹立自己發言的權威性,只會在正確的時機選擇開口。

  「如果一支有車有馬的隊伍突然悄悄的離開羅兀向南去,落在党項人眼裡會是什麼情況?」他向帳中眾人問著。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5:38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開邊 第31章 戰鼓將擂緣敗至(三)

  解凍未久的涇水嘩嘩的流淌著,難得清澈的河水帶著高山融雪的冰寒。一支數千人馬組成的軍隊,就在涇水旁的官道上迤邐南行。

  春風吹綠了涇水兩側山巒,初春的風景,美不勝收。以涇水河谷為中軸的環慶路,每年到了冰雪溶解的時候,都會跟世間的其他州縣一樣,陷入春天的忙碌之中。

  但今日的谷地中,卻是寂靜一片。應當開犁播種的田地,卻是杳無人煙。這支大軍經過的地方,連村落上都沒有一道炊煙——不論是蕃人,還是漢民,都已經得到了叛軍南下的消息。在這支軍隊尚未到來的時候,便紛紛帶著家當逃入了山間。

  吳逵騎著他的愛馬,提著他慣用的鐵槍,沉默的走在在大軍中。周圍的士卒也都是與吳逵一樣沉默,整支隊伍帶著怪誕的氛圍。但有許多人都背著碩大的包裹,那裡面全是從慶州城中搶來的財物。

  雖然跟著身邊的都是叛軍,但照樣有著佇列和號令。而且由於吳逵堅持的緣故,廣銳軍的旗幟依然被高高的舉著,一丈多高、紅底黑緣的大纛,就在前廣銳都虞侯的身邊,被一名掌旗官牢牢把定在手中,指引著大軍前進的方向。

  幾個月的牢獄生涯並沒有影響到吳逵的健康,相反地,因為好吃好睡,他反而還長胖了一些。

  跟隨著吳逵多達數千人的隊伍,有騎兵,有步卒,雖然主力仍是廣銳軍,但還有其他軍額的人馬參加了進來。他們都是常年受到欺壓,心頭一股怨氣積蓄良久,當有人舉旗一呼,便群起響應。

  前幾天,有消息說韓絳要來慶州,敦促慶州出兵牽制圍攻羅兀的西賊,城中就有傳言說韓絳來了之後,要斬吳逵祭旗。對於出戰的畏懼,對於韓絳偏袒蕃人的怨恨,加之吳逵在廣銳軍中威望極高,這就是叛亂的開始。

  吳逵現在都在納悶,王文諒那蕃狗到底靠了什麼讓韓絳對他言聽計從。

  當聽到了兵變中,一片聲要救自己的聲音,吳逵就知道,不論做出什麼決定,他都是死定了。在叛軍的救援下出獄,朝廷要殺他,硬留在獄中不出去,朝廷還是一樣要殺他——或者好一點,讓他自盡。

  終歸是一個結果,沒有家室之累的吳逵,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張玉不在,姚兕也不在,除了一個林廣,慶州已經沒有一個能讓吳逵看得起的將領。而且把他救出牢獄的幾千兄弟,也不能就此放手。

  被舊屬從獄中救出後,放開了一切的吳逵,立刻帶人將慶州南城不肯一起兵變的駐軍殲滅,把知慶州兼環慶經略的王廣淵嚇得躲到了北城去,繼而又強攻北城,逼得王廣淵趁夜逃出了慶州。

  吳逵在慶州城中留了三天,看似危險,但依仗慶州城的優勢,輕易擊敗了幾處星夜趕來平叛的官軍,讓他對叛軍的控制上升了好幾臺階。將糧草、兵械備足,同時將雜亂不一的叛軍整編,變成能聽從指揮的軍隊。這雖然是叛亂中死中求活的無奈之舉,但也是吳逵作為一名合格將領的明證。

  整編了叛軍後,吳逵主動離開了慶州城,開始南下。緣邊四路兵多將多,寨堡也多。留在慶州只是等死而已。

  東面的鄜延路正糾纏於羅兀城的攻守之中,但只要韓絳一聲令下,拼著一點損失,集合了兩路精銳的大軍,就隨時能從綏德經過大順城直撲過來。

  而西面的涇原路,別的都還好說,兵將都不算出色,就是經略使蔡挺讓人心生畏懼,原本是緣邊四路中最弱的一路,但就是因為有了蔡挺,使得西賊的主攻方向都避開了涇原。

  北面投夏人,吳逵從沒有想過。唯一的選擇是南方,雖然他不知靠著手上的兵力能在進剿的官軍攻擊下支撐多久,但吳逵並不甘心就這麼去死。現在的三千人只有三分之一擁有戰馬,只要能在長安附近把馬匹配足,稍加磨練,就是一支精銳。

  「都虞,前面快到安定了!」一名只有十五六歲的士兵騎著馬從前面過來,向吳逵稟報導,「解指揮說安定城中馬多,問都虞你要不要打?」

  安定縣是寧州的治所,過了安定,下面就是邠州。而領著剛剛整編過的前軍指揮的解吉,則是吳逵的親信,也是將他救出大獄的首領。

  吳逵想了一想,搖頭道:「邠甯之間的白驥鎮同樣有馬,防禦卻弱得多。你去與解吉說,讓他速領本部直取白驥,為全軍抵達做好準備。」

  少年躬身應諾,又打著馬向前跑去了。

  指派下屬,運籌謀算,吳逵腦中一陣恍惚,彷彿讓他回到了舊時一般。若是能時間能重來該有多好,可惜了他幾十年來辛辛苦苦的才掙來的都虞侯。

  吳逵突的又悲憤的大笑起來,現在都這副田地了,還想什麼過去?

  「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拼一個夠本就行!」吳逵恨恨的用力攥緊了手上的鐵槍。他現在只想把聲勢鬧大點,鬧得越厲害,處事不公、讓他落到現在這般田地的韓相公,就越坐不安穩。

  「還有那王文諒!總得讓朝廷殺了那廝!」

  吳逵狂笑的神態恍若厲鬼,就算做了鬼下地獄,也要把那廝給拖下去。

  ……………………

  晨光未露,夜霧猶在。

  早春淩晨時的清寒中,羅兀城的南門悄悄的打開。趁著天亮前的黑暗,一支多達千騎的護衛隊,護送上百輛馬車悄悄的離開了羅兀城。

  人銜枚,馬裹蹄,連車軸上都抹上了厚厚的豬油,行動看似悄無聲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城外各處的高地上,都有著一對對銳利的眼睛,盯著城門口的一星半點的動靜。

  他們是誘餌,是今次計畫中關鍵的一環。

  戰鼓響了起來,

  這個計畫無論張玉還是高永能都是點頭同意的。在城頭上望著這一支騎兵隊伍的離去,韓岡的思緒回到了昨天主帳中軍議之時。

  當韓岡說出了自己的意見,向眾人問著『如果一支有車有馬的隊伍突然悄悄的離開羅兀向南去,落在党項人眼裡會是什麼情況?』的時候。眾人正在考慮,張玉卻立刻眉飛色舞起來,毫無形象的拍著大腿,叫好道:「這一招好,正愁不能跟西賊好好拼上一把!」

  得到他的提醒,想通了的幕僚們也一下興奮起來。經過了這些日子在羅兀城的戰事,城中沒有一個將領害怕與党項人對陣。反而是愁著不能給党項人一個痛快。

  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幕僚也跟著叫起來:「對!趁此機會把西賊騙出來打一仗,讓他們不敢追擊!」

  「先派出一隊假的,將西賊騙出來,等陰了他們一招後,再讓正主離開!」

  「先悄悄從南門出城。然後等西賊出動追擊後,我們就立刻出城做拖延。」種樸出著主意,他壞笑著,「要騙人,就騙到底,讓西賊信以為真。」

  有了種樸帶頭,一個接著一個誘敵上鉤的計畫被提了出來。人人眼睛發光,要趁此良機給圍城在外、卻始終不肯硬拚一場的西賊一個好看。

  高永能和張玉聽著這些主意,都是暗自點頭,而韓岡也任由他們發揮。這些在戰場上騙人入彀的本事,自然要專業人士來完成。韓岡只管出題,答案就不需要他來想了,坐等結果而已。

  他只想著等送梁乙埋一個狠狠的教訓,到了後面正式放棄羅兀城的時候,前次吃得虧,党項人當是還記憶猶新,只要他們稍稍猶豫,他自是能跟著大隊揚長而去。等回到延州,那就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一切就如計畫中的一般順利,這一干騎兵和車隊在黎明前悄然離開,在兩刻鐘之後,讓城北數里外的西夏軍營地,徹底的沸騰了起來。

  東方的天空此時漸漸有了一線微光,深黯的夜幕化為了瑰麗的紫羅蘭色。

  先是一隊五六百人的騎兵賓士出營,從旗號上看,赫然是最為精銳環衛鐵騎,繼而又是三四千騎鐵鷂子飛馳而出。他們一前一後遠遠的繞過羅兀城,千軍萬馬的蹄聲撼動天壤之間,大地隆隆作響,看其洶洶去勢,就是要追擊離開的那隊車馬的模樣。

  「戰鼓!」

  張玉一聲暴喝,五六十歲的老將中氣十足,聲震城池內外。

  城頭上的戰鼓隨之響起,鼓音震盪,壓倒了西夏鐵騎的撼地之聲。

  南面的城門中開,守候已久的城中守軍從門中魚貫而出,在戰鼓聲中離開了城池的護衛。兩個指揮的大宋騎兵,先一步攔在了數千鐵騎之前,並不硬拚,僅是稍做阻擋。

  這片刻的拖延,讓交戰的大宋騎兵在瞬間減少了十分之一的兵力,而他們的犧牲則讓出城的七千餘名步卒乘機組成了戰陣,利用所處位置上的優勢,先一步堵住了無定河谷南下的去路。

  狹窄的河谷通路只有半裡多的寬度,被宋軍戰陣和羅兀城分去了大半空間的狹小戰場上,遭到堵截的數千党項騎兵選擇了開戰。

  終於可以好好決一次勝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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