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65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49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三)

  昨天韓岡賣了個關子,並沒有說出他的計劃。只是留下了一句話,讓王韶王厚等上一天。王韶能耐得下性子,而王厚卻做不到。雖然他學著他父親的模樣,硬是等了一夜。可到了第二天,便再也忍不住,就想過去找韓岡,打算問個明白。

  誰知道,韓岡沒等王厚去找,便主動上門。在韓岡手上,王厚並沒看到什麼錦囊妙計,而是見到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那漢子臉上的皺紋如條條深溝,溝壑間還帶著塵土,名副其實的灰頭土臉。

  「玉昆,他是誰?」王厚低聲的問著。

  韓岡反問道:「不知處道兄聽沒聽過邠州田家?」

  「邠州田家?沒聽說邠州有田姓大族啊。」王厚低頭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邠州田家的田,是哪裡的『田』:「就是那個賣泥人的田家?!」他奇怪的問著,韓岡的計策,跟做泥人的田家有什麼關係?

  田家的泥人倒的確賣得高價,一對往往價值數貫,而一套七隻,那就是十幾貫才能拿下,相當於幾畝地的價格。王厚曾經想給自家留在老家德安的弟妹捎幾個過去,但一問價格後,當即打消了念頭。

  但泥人價格再高,也不可能跟韓岡說的扯上關聯。王厚立刻懷疑起自己的猜測,搖頭道:「不可能是泥人田家。」

  「不,小弟說的正是邠州的泥人田。」韓岡伸手向王韶和王厚介紹:「這位田員外,就是邠州田家出來的遠支子弟。」

  「田計拜見王官人,王小官人。」田計上前向王韶和王厚行禮。

  王韶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他知道韓岡不會在正事上亂開玩笑。韓岡帶田計過來,必然是有大用的。欠了欠身,示意田計坐下來說話。

  王厚則是又深深的看了田計幾眼。還是四十多歲誠惶誠恐的鄉農模樣,橫看豎看都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也就身上的衣服應該是貴價貨色。聽韓岡稱呼他田員外,顯然他頗有些身家。

  但這於王韶所面臨的問題有又何干?

  「機宜和處道兄還記得春牛吧?這十年來,每年祭春用的春牛都是田員外所親制。」韓岡坐下來,繼續介紹著田計這個人。他相信王韶、王厚能記得起來立春祭典上的春牛。

  王厚回憶起幾個月前在城南看到的祭春春牛,被百姓哄搶之後,就剩下幾塊土而已。但王厚還是不明白韓岡帶來田計,提起此事究竟是為何?

  「玉昆,別賣關子了,快點說啊。」王厚催促著,他是心急難耐。而王韶雖然沒說出口,但他略略前傾的姿態,也暴露出了他心中的急不可耐。

  韓岡笑了一笑,揭開謎底:「昨天韓岡已經說過了,要想讓天子相信機宜的話,就必須讓天子更加瞭解秦州地理。不過機宜也說了,用輿圖是不行的,天子不一定能看得懂,而且地圖上也分不清山嶺和谷地。所以給天子看得東西,必須直觀清楚,易於理解,而且一目瞭然。」

  王厚猛然驚起,指著擅長雕塑的田計,張口結舌問著韓岡:「玉昆的意思是?」

  「玉昆是打算用泥塑一個有山川城池的輿圖出來?」王韶慢慢的問著。

  韓岡點點頭,他要做的就是沙盤。雖然韓岡並不知道如今實用化的沙盤究竟出現沒有,而且沙盤的原型在史書中都能找到,但他能確定,至少秦鳳路上是沒有的。

  「將秦州山脈河流城池關隘重現於桌案之上,呈於天子御前,想必天子也不會再惑於竇舜卿之輩的污蔑之詞。」

  韓岡將自己的想法解釋過後,又向王韶父子推薦田計,「不過若想做到這一點,非田員外的手筆不可。田員外家學淵源,立春之日,一頭泥牛塑得與真物一般無二。如此塑工,是製作沙盤的不二人選。」

  想把沙盤做得能吸引住天子,技術上光靠韓岡這樣的外行是不成的,須得要找專家來做。當昨日韓岡起了製作沙盤的心思,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把春牛雕得活靈活現的工匠。

  雖然只是邠州泥人田的遠支,但田計技術不在本家之下,靠著手藝,他也是饒有身家。尋常也被人稱一句田員外。但田員外如何比得上田官人?韓岡昨夜直接找上門去,與田計一番分說,並許諾道,「蕃人李定獻偏架弩,官家親自提名為神臂弓,李定也因此而得官。若田員外能將此事辦好,其功不在神臂弓之下,少不得一個官人身份。」

  田計就這麼給韓岡釣上了鉤,而王韶聽到韓岡在他面前一說,也點頭道,「此事之功絕不在神臂弓之下,若田計你用心將此事辦好,本官必保你一個官身。」

  一個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陳舉族滅的韓岡,一個是使計將都鈐轄向寶氣中風的王韶,兩人都是秦州城中口耳相傳的奢遮人物。他們都做了保證,田計哪有不信的道理。

  當天晚上,得到韓岡的指點,還有王韶私下收藏的秦州輿圖,田計便留在王韶家中,使人回家拿了工具和慣用的軟泥來,秉燭趕工。第二天清早,就給他拿出了個原型出來。

  三尺見方的木板上,用軟泥塑成了秦州山川的模樣,無論是渭水藉水,還是秦嶺六盤,又或是秦州州城,緣邊百寨,都在沙盤之上得到了標識——王韶、王厚這兩年走遍了秦州內外,有他們做監工,這塊沙盤的正確性卻是比任何輿圖都要更高。

  王韶站在沙盤前,俯身下望,一覽山川。對韓岡笑道:「祖龍『以水銀為百川大海,相饑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如今不必去問祖龍,只看這眼前三尺,便是河山一隅。」

  韓岡回道:「馬伏波『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開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故而光武曰『虜在吾目中矣』。」

  王韶撚鬚長笑:「若將此呈到天子駕前,是非利害,便亦在天子目中矣。」他又對站在一邊的田計道,「也是多虧了田計你,要不然,不會如此順利。」

  田計辛苦了一夜,已是精疲力竭,但聽到王韶誇讚,當即精神一振,拱手謝道:「多些官人誇讚。」接著卻又嘆了口氣,「不過泥塑不易精雕,有些細處難以塑出。最好還是用著蜜蠟混著木屑來做。」

  王韶聞言,扭頭看了一眼韓岡。韓岡會意點頭,「今天我就去把這兩樣都弄來。」

  「最好多找一點來。」王韶提醒了一句。

  「韓岡明白。」他點著頭。這三尺沙盤,本就只是個初步的模板,看看效果而已。要想打動天子,必須要製作更為精細的沙盤。

  韓岡相信,只要把製作精美的沙盤送到趙頊面前,竇舜卿說什麼趙頊都不會相信了。任何言語和文字,都不如實物更有說服力。

  為什麼韓岡在另一個時代做的工作報告,都由文檔改成了幻燈片?還不是因為圖表比文字更要直觀的緣故。打口水仗難以取勝,但換成更直觀的沙盤模型,相信會給趙頊耳目一新的感覺,而大大增強王韶這邊說話的可信度。

  「今次給天子做個沙盤是為了跟竇舜卿爭口氣,不過沙盤更大的用處卻是給將帥們使用。不管從哪個方面,沙盤都比地圖管用。」即使只看到了試作品,王韶就已經能確定,給將帥們運籌帷幄帶來什麼樣的幫助。

  「機宜說的是。不過為了給天子御覽,有些地方還得再強調一下。比如古渭這邊的山谷,應該更大一點……」

  「玉昆!」王厚聽著一驚,「古渭所在的山谷沒這麼大!」

  「二哥,你要知道,這是給天子看的。得讓天子知道自渭源至秦州,河道究竟有多長,河岸兩邊的土地有幾何……」

  王韶沒有繼續說下去,但王厚聽明白了。給皇帝看的東西和給將帥看的東西是不一樣的。給天子看,是為了得到他的支持,內容上當然得有所取捨,而給將帥看,則是為了打勝仗,必須準確無誤。

  其實要把沙盤做得標準,與實際相符,必須要把等高線地圖畫出來。可韓岡對此只是很粗淺的瞭解,雖然那是沙盤模型的基礎,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日後慢慢琢磨了。只是就像奏章一樣,反正給皇帝看的,真假都無所謂,關鍵要有說服力。

  這些話各自心裡明白,卻是不能說出來。王厚會意的笑笑,就看著田計照著韓岡的意思去修改。

  「這沙盤還是小了點,只有再大一點才能讓人看得清楚。」韓岡提著要求,沙盤不能小,太小了就不能體現出王韶的萬頃荒田的存在。

  「但太大了又不好運輸,一路顛簸,送到東京城時早就壞了。」王厚則搖頭說著。

  「那好辦,分割成片。送到地頭後再一塊一塊的拼起來。」田計賣力的出著主意,「大不了多做兩套,到了東京撿沒壞的拼在一起。」

  「最好是田員外隨著沙盤一起上京。」韓岡對王厚道,「機宜和在下都不便擅離職守,不過處道兄卻能走得開。不如讓處道兄押送托碩部一眾首酋去東京獻俘,順便與田員外一起把這個沙盤送去。」

  「玉昆,這可是你的功勞,真的要讓給二哥?」

  「處道兄和在下何分彼此,也沒什麼捨不得的。」

  「玉昆!」王厚感動至極。

  王韶則長笑道:「玉昆的功勞不能奪,在沙盤模板後,刻上玉昆和田計的名字,這樣誰也奪不走。不過,讓二哥兒也附個名,沾沾光也好。」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0
第五章 平蠻克戎指掌上(四)

  秦州州衙最後一進的院落一角,是知州的書房。不同性格的知州,書房中的佈置也便不盡相同。而最近的這任知州,他的書房裡總是少不了各色筆墨畫具。就在書房的墻壁上,掛著一幅幅裝裱精美的工筆畫,無不是出自書房主人的手筆。只是最近的這段時間,書房的主人放棄了繪畫的愛好,而是埋首於公文中。

  「想不到是沈起,他來有什麼用,和稀泥嗎?!」

  李師中冷笑一聲,把自己正在看著的一封公文甩手丟在桌案上。只是他手上用的力氣大了點,文書在桌面上轉了半圈,啪的一聲滑落到了地上。就聽著秦鳳經略的聲音在書房中響著,對著他的幕僚說道:

  「讓沈起來重新體量秦州荒地,根本是個笑話。沈興宗他向來看重清議,沒膽量站在王韶哪一邊。但他本人又是個知進退的人物,不會與輔臣過不去。他那個性子,到最後肯定是和個稀泥,想著兩邊都不得罪。翔卿你看著吧,沈起最後肯定會說,秦州荒田既不是王韶所說的萬頃,也不是竇舜卿、李若愚說的一畝都沒有,而是在兩三千頃上下。他若是不這麼講,我把腦袋輸給你!」李師中平常就是一張大嘴,在私底下,更是口舌無忌。

  「現在重要的不是這件事吧?!」

  姚飛搖著頭,他要李師中的腦袋作甚。把李師中丟下的公文撿了起來,他說道:「沈起怎麼樣都好,天子連親信侍臣的話都不信,還派了沈都轉運再來秦州走一趟,天子的偏向已經不言自諭。」

  「王韶團聚七家蕃部,滅了托碩部一事,已經深得聖眷,這我看得出來。但這是王韶的本事?!」李師中想起王韶當日在軍議上的模樣,完全不似作偽。而王韶最後突然一改初衷,跑去古渭,卻是在他探望過稱病的韓岡之後的事了,「韓岡才是運籌帷幄之人。」

  「是與不是並不重要,韓岡才智再高也不過一個從九品,真正有威脅的時候,要到十幾年後了。現在王韶才是相公你要在意的。」姚飛盡著他作為幕僚的責任,向李師中提著自己意見,「向寶中風,近日必然去職。新任鈐轄少不得在關西選調,若是讓張守約升上來,王韶更加難治。相公還是早做打算,在臨路挑一個合適的人選,向上請命。」

  李師中沒有即時回答,而是猶豫了一陣,最後吞吞吐吐的問道,「翔卿你說……天子究竟有多看重王韶?」

  李師中後悔了!

  多少年的交情,姚飛一眼就看得出來李師中是後悔了。這也難怪,李師中錯估了天子的決心,以為王安石根本無法與韓琦、文彥博等人較量。所以他一直站在王韶的對立面,但眼下的這種情況,卻是李師中始料未及。

  姚飛搖著頭,一針見血的指出李師中的想法不切實際:「現在再去結好王韶已經來不及了。而且王韶此人性格獨斷,絕不喜歡與人分功。再有兩天,高遵裕就要到秦州了,到時王韶說不定會被他趕出秦州城,河湟之事,也就與他無關了。」

  「對了,還有高遵裕!」李師中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先是內臣,現在又是外戚,如今的官家怎麼盡用著這些人?」

  姚飛不接口,想了想便將話題轉開:「對了,這兩天王韶不知在做些什麼,讓韓岡給他家裡一口氣弄了近百斤蜜蠟。」

  「蜜蠟?近百斤?王韶這是想做蠟燭來賣嗎?」

  「這就不知道了。」姚飛搖搖頭,也無意去深究,把李師中的注意力引開就夠了。

  ……………………

  蠟燭比油料要貴,故而世間多用油燈。能用得起蠟燭的人家,家底都是一個比一個殷實。

  韓岡平日在家讀書,到了晚上便不是用得蠟燭,而是點起油燈。不僅是韓岡,王韶平常也是一樣節省。不過他們提供給田計製作沙盤的蜜蠟,卻是一用幾十斤,一點也不覺得心疼。

  田計重新製作更加精細的沙盤模型,用去四天時間,蜜蠟總計費去了近百斤。無論王韶王厚,還是韓岡,都為了這塊沙盤耗盡了心神和精力。

  韓岡在這段時間裡,通過沙盤的製作,使得他對等高線地圖的認識加深了不少。一開始製作沙盤,只是對著舊制的簡陋輿圖來模仿,從那種地圖上,分不清山勢高低及河道流轉,都得靠王韶王厚通過記憶一點點的加以修正。

  而現在畫上粗淺的等高線地圖,線條細密的地方山勢陡峭,線條稀疏的地方地勢平緩,打造沙盤起來,一下方便了許多。同時關於這些認知,連王韶、王厚都已經瞭如指掌。另外還有地圖的比例尺,也是一樣被韓岡提出,而後被採用。不過比例尺的問題,也是王韶王厚的估算。為了把沙盤長寬的縮小比例確定,王韶還讓韓岡去了架閣庫,把前些年繪製的地理輿圖給翻出來,重新按照比例關係,將之複製對照。

  「想不到製作沙盤還有這種竅門在。雖然等高線圖乍看上去眼暈,但習慣了後,就能一眼看出地勢變化。山嶺河谷一目瞭然。」王厚半開玩笑半認真的逼問著韓岡,「玉昆,你老實說,到底是在哪裡學來的?」

  「學?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處道你讓我怎麼說?」韓岡搖著頭,「只是靈光乍現罷了。」

  田計經過了四天來的辛苦,鬍鬚變得亂蓬蓬的,頭髮也同樣散亂,眼珠子中儘是血絲。他聲音沙啞,彷彿銼刀一般,「韓官人靈光乍現得妙。日後再做沙盤,有了等高線圖和比例尺,可就簡單多了。」

  「但事前就要把地圖畫好,比例尺量好,這準備工作要做的地方就很繁瑣了。」

  韓岡謙虛著,站在新制的沙盤前。這塊沙盤不再是三尺方圓,而是接近一丈的大小,由縱五橫五總計二十五塊沙盤拼組而成。將王韶家的主廳,堵了個嚴嚴實實。

  真要說起來,這副沙盤並不正規,與實際也有許多差距。就韓岡的記憶力,他甚至還發現某個地方少了幾處山頭,而另外一處,則多了一條支流河谷。但韓岡對此也不能肯定,他這僅僅只是憑著記憶而已,並非精心繪製的準確地圖。

  通過這些天的辛勞,韓岡是明白製作沙盤到底有多辛苦了。日後這些事,還是交給專業人士去做,自家只要加以審核就足夠了。而眼前的這副已經做好的沙盤,因為是給皇帝看的,上面蘊含的信息已經綽綽有餘。多一個山頭,少一個山頭都無所謂。

  「也算是大功告成!」王厚也是累得精疲力盡,但他心中很興奮,再過幾天他就要壓著俘虜去東京面聖,這樣的榮耀不是因為他的父親,而是有著他自己的一份功勞。

  王韶則是沒多話,默默的回到自己的房中補眠,他也是同樣的辛苦。而且王韶的年紀擺在這裡,不比韓岡、王厚他們能熬夜。

  王厚半俯著身子,看著沙盤,上面的河流樹木、荒漠山林,都是用著不同顏色的木屑表示出來,這也是韓岡的意見。

  王厚再一次贊嘆了田計的手藝傑出,另外又道:「田員外,幫我做幾個小泥人,好放在這副沙盤上。」

  「做什麼?」這是韓岡在問。

  「充當各城各寨的守軍。」王厚眨了眨眼睛,對著韓岡笑道,「愚兄過去有閑時,總喜歡看著輿圖指點江山。不過舊日的輿圖看著就亂得很,也沒個什麼用場。不想這幾天,有了沙盤出來,過去夢寐以求也難以做好的事,如今卻是輕而易舉。」

  田計動作很麻利,一切都是熟工,三下五除二,就是一批十幾個泥質兵人,擺在王厚的面前。這些泥兵人姿態各異,惟妙惟肖,有的騎馬,有的步行,簡簡單單的幾刀,卻把軍中男兒的氣概雕了出來。

  王厚輕輕拿起一個小兵,放在沙盤中秦州城的位置上,「秦州有兵近六千,分屬十四個指揮,其中騎兵兩個指揮,剩下的都是步卒。」

  他緊接著又拿起另外一個兵人,放在甘谷城的城防處上,「這是甘谷城的兵。甘谷城總計有八個指揮,兩千五步卒,四百騎兵。」

  第三個兵人放在水洛城,「水洛城中有兵兩千,五個指揮。」

  第四個兵人放在古渭寨,「這裡守著兩千步卒,另外最近又多了三個指揮的蕃落騎兵。」

  看著王厚在沙盤上,做著有些幼稚的遊戲,韓岡突然醒覺。軍用沙盤的真正用途,不是拿給天子看,也不是用來攻擊政敵,而是在開戰前,進行戰事得失成敗的計算,並且對戰術計劃拾遺補缺。

  看起來自己的真是有些糊塗了,連沙盤最大的用處都忘了利用。有了沙盤,也不用在戰前烤烏龜殼來判斷吉兇了——雖然是殷商時的事了,但在此時,為將帥者還是要學著算命的技術。在武經總要中,專門有一章在說該如何占卜勝利。

  「處道兄。」韓岡上前一步,「這沙盤不是這麼用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1
第六章 征近伐遠方寸間(上)

  王舜臣自延安回來了。前些日子,他跟著王韶將托碩部一頓好打。打完後就請了假,回了延安府一趟,把老娘從老家接出來。他新近又被提拔了一級,眼看著就要做官人了,當然不能讓老娘再在延安府為自己擔驚受怕。

  一別多日,王舜臣倒是有些想著韓岡、王厚、趙隆他們。將老娘安頓好,便興沖沖的去找。推門走進王韶的家中,卻聽著趙隆的聲音在喊:「日他鳥,怎麼又給突襲了!?」

  「誰讓你沒有及時展開隊形!」這是王厚的聲音。

  「在玩什麼?」王舜臣很納悶,跨步走進王韶家的正廳。

  房內的不僅是王厚,趙隆,還有王韶身邊的另一個親信楊英,另外,李信也不知什麼時候從甘谷城回來了。四個人在王家的正廳裡吵得熱火朝天。一張一丈大小的方桌,被四人圍在中間,桌面坑坑窪窪、花花綠綠的不知是哪家木匠造的。

  「整隊,反擊啊!」李信面色猙獰的大吼一聲,聲音差點把屋頂震破。他雙眼瞪著桌面,面紅耳赤的模樣,讓王舜臣都被嚇了一跳,什麼時候這個穩得像山的鋸嘴葫蘆會吼出聲來了?

  「沒用的,你們倆的兵被俺的五百鐵鷂子從後方偷襲,全軍混亂了。」楊英哈哈大笑著,他的一口江西口音讓王舜臣聽得累得很,也納悶著,楊英總是跟在王韶身邊的,怎麼今天泡在了這裡?

  「不可能!哪裡又冒出個五百鐵鷂子來?」

  看著趙隆捶胸頓足的模樣,楊英笑得更是得意,「俺可是把五百鐵鷂子藏在另一側的山谷裡,你的隊伍過去時沒發現。」

  「胡說,俺們帶的可是三千漢番騎兵,怎麼可能沒斥候!?」趙隆捶著桌沿,衝著楊英大叫。

  「別弄壞沙盤!」王厚一聲大吼,把趙隆捶桌子的手攔住。

  『沙盤?』王舜臣探頭又看了那張奇形怪狀的桌子,這玩意兒是叫沙盤?

  而那邊王厚攔住趙隆後,又責怪道:「誰讓你事先沒有下令!捶沙盤出什麼氣?」

  李信抓了抓頭,苦著臉問道:「那俺們現在下令成不成?」

  「俺都殺出來了,你再下什麼令?何況你們的三千騎兵被偷襲,又是被前後夾擊,已經陷入混亂了!」楊英還是在笑著,趙隆氣急敗壞的樣子,看起來讓他看著很樂,「俺這回可是一對二贏了,願賭服輸啊。」

  「俺帶的兵怎麼可能會被一個突襲就弄亂了陣腳,別太小瞧俺!」趙隆手一抬,好像又要捶桌子,但抬到一半,反應過來,連忙停手,一隻拳頭便傻傻的懸在半空中。

  王厚也不理趙隆的抱怨,丟過去三枚骰子,「解除親衛指揮混亂要十六點以上,十六點都不行。」

  李信指了指桌上:「其他幾個指揮呢?」

  王舜臣就見著王厚低頭翻著一本大約七八頁的小冊子,翻了兩頁,他的手停了下來,照著上面念道:「如果你的親衛指揮能結束混亂,下一回合,只要擲出十四點以上,臨近的幾個指揮就能恢復。」

  「不過在混亂中,被攻擊損傷加倍,士氣降低也加倍。你的士氣現在只有四十點,只能承受兩個回合的突擊。」

  王舜臣腦袋發懵,王厚、趙隆他們說的話,他每一個字都聽得明白,怎麼合起來偏生就聽不懂了呢?

  就看著王厚幾人在房間裡吵著,這麼長時間了,他們甚至都沒發現王舜臣回來了。

  「王兄弟,你回來了。」韓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王舜臣驚了一下,忙回頭,卻見著王韶和韓岡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到了他的身後。

  只是他見韓岡的臉色有些難看,而王韶的臉色更為難看,簡直都如鍋底一般。王舜臣很少見王韶氣成這副模樣。

  王韶狠狠的跨進廳中,虎著臉,一陣發作:「還鬧什麼?!都鬧了一天一夜了,難道還不夠?!」

  廳中的爭吵聲頓時消失了,從菜市口上的喧囂轉為半夜古剎裡的寂靜。

  王舜臣扯了扯韓岡的袖子,低聲問著:「三哥,這是怎麼回事啊?」

  韓岡搖了搖頭,連他事先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秦州不是東京,娛樂活動不多。除了長安以外,說整個關西就是一片娛樂文化的沙漠那是不為過的。不要說平頭百姓,就是王厚這樣的衙內,如果沒有培養出逛青樓的愛好和體會到吟詩作詞的樂趣,那他平常的娛樂活動,也只剩下棋讀書了。如此乏味的日常生活,如果碰上了一個新奇而有趣的遊戲,他們當然會沉迷進去。

  這是理所當然的。

  就拿王舜臣頂禮膜拜的種世衡來說,他曾經有一次要整修一座位於山頭上的寺廟,一切都做好了,就是最後的一根大梁太過沉重,想拉上山既耗人工,又費銀錢,實在有些得不償失。

  對此種世衡便想了個計策。

  他先放出風聲,說為了慶祝寺廟上梁,要辦一個相撲大賽慶祝。而等到比賽當日,成千上萬的百姓便湧到寺廟所在山頭下。這時候,種世衡又說,大家一起動手,把大梁送上山去,也好早點看上比賽。結果他話音剛落,一群人便一擁而上,將大梁送到了山頭。

  其實種世衡玩得這一手也不算什麼計策,即便是普通人,靜下心來也能想得透。但偏偏上千人沒一個去往深裡考慮,都是想著趕緊把大梁拖上去,好去看相撲。這是日常娛樂太過稀缺的緣故。
  
  前天當韓岡把類似於桌游的簡易型的軍棋推演教給王厚,又幫他整理了一份操作規則後,王厚便立刻沉迷了進去,還把趙隆、楊英,以及跟著張守約來秦州的李信一起拉下了水。

  韓岡對此能夠理解,只是王厚實在玩得過了頭,昨天點著燈玩了一夜還不夠,今天他和王韶都從衙裡回來了,卻還見著幾人在玩。現在他看王韶的模樣,砸了沙盤的心都有。

  唉,韓岡暗暗嘆了口氣,不知道秦州城裡有沒有姓楊的大夫。

  把王厚他們一起趕出了門去,連著王舜臣都遭了池魚之殃。王韶拉著韓岡站在沙盤旁愁眉苦臉的嘆著氣:「官家年紀不大,跟二哥他們差不多。若是把沙盤呈上去,讓天子變成二哥兒那幅模樣,那我可就是罪人了。」

  本朝自太祖之後的幾個皇帝,都是愛對著陣圖指手畫腳。如太宗,他最喜歡的就是插手前線軍務,經常把陣圖夾在聖旨中發出去讓前線將領照著來。真宗仁宗好些,但也玩過陣圖遊戲。英宗在位時間太短可以不論,而如今的天子,又是跟太宗一個脾氣,喜歡插手前線軍務,又是愛觀兵耀武的性子,而且剛登基時就穿著盔甲跑去炫耀,若是給他得到軍棋沙盤,少不得要沉迷進去。

  王韶好歹也能算是個忠臣,當然不想看到皇帝變成跟自家兒子這般玩得廢寢忘食,而且他也怕被御史指著鼻子罵,王安石那樣的地位可以不在乎御史說什麼,而他一個機宜文字,可沒有把御史奏章當放屁的資格。

  「天子受命於天,聖聰承於天際,豈會沉湎於軍棋?何況朝中還有王相公一眾宰輔,宮內又有曹太皇,高太后,怎麼都不會讓官家迷在沙盤裡的。」

  他雖然是在說著趙頊的好話,但言下之意卻是管他去死。要是天子真的能克制自己的慾望,世上就沒昏君了。可韓岡卻不在乎。

  王厚沉迷於軍棋推演,當然不是件好事,王韶這個做父親的都怒髮衝冠了。但天子沉迷進軍棋推演,對韓岡、對王厚、甚至對田計,也就是在沙盤上留名的幾個人,卻都是一樁可喜可賀的樂事。管教天子,自有太后、宰輔他們費神,韓岡他們只要享受軍棋沙盤帶來的好處就行了。

  王韶想了半天,便自暴自棄的又嘆了口氣,道:「這事就不提了,等明天就把沙盤送去東京,省得再誤事。」

  韓岡點點頭,這事本就該越快越好,若是洩露給竇舜卿去,那就麻煩了。

  王韶在廳中繞了一圈,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了玉昆,你昨天是不是寫了一份文字,提議要在糧庫中養幾條狗來防盜?」

  韓岡點點頭:「最近不是說要在糧庫中再添兩個缺嗎,下官覺得養狗比養人要省事,人的位子添了,再減下去卻難。而狗就不會那麼麻煩,不想用了,直接讓人領走了事。」

  「玉昆你這事就做岔了!」王韶卻搖起頭,「庫中圈養猛犬的確有用,但沒必要寫成文字呈上來,說一聲就夠了。今次我幫你壓下去,日後記著不要再寫。」

  「這是為何?」韓岡想不通。不立文字,怎麼做事?

  「玉昆你有所不知,舊年有一宋姓御史曾建言宮中應多養猛犬以衛宮掖,並說羅江犬為天下犬隻之冠,其警醒若神……」

  「然後呢?」韓岡問道,他心中突然有種不妙的直覺。

  王韶長嘆一聲,卻有著幸災樂禍的味道:「他的名字自此就變成宋羅江了!也有人叫他宋神狗。御史也沒法做,直接貶任外官。」

  『這……這也太慘了……』韓岡聽著都覺得毛骨悚然,幸好王韶幫他把那份提案給壓下去了。

  「天下間口舌輕薄之人處處皆是,要謹言慎行,玉昆,你不想你的名字變成韓盧罷?」王韶難得說個笑話。

  韓岡知道,王韶說的韓盧是戰國策中所載的韓國名犬,若得了這個綽號,那真是一輩子都沒臉見人。

  他正正經經的點頭道謝,「韓岡明白,多些機宜指點。」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2
第六章 征近伐遠方寸間(下)

  關於羅江、神狗之類勸誡,王韶說說也就罷了,他知道韓岡做事向來穩妥,提點一二足矣。

  今天的正事不是訓斥兒子,也不是提醒韓岡不要在公文中說到狗。韓岡會跟著王韶一起走,同樣不是為了檢驗他軍棋推演有多吸引人,而是為了準備招待一名客人。

  韓岡另外一名舉主,王韶在秦州僅有的兩名盟友之一剛從甘谷城回到秦州,明日就要詣闕面聖,與王厚他們做一路走,王韶理所當然的要設宴款待。

  也許,王韶的盟友現在只能算一個半,雄武節判吳衍如今漸漸與王韶疏離,連韓岡要求見他,都會被推三阻四。

  韓岡對此也是無可奈何,看不清形勢的官員秦州多得很,並不止吳衍一個。對王韶和他的平戎策,誰也不會有跟韓岡一樣信心。

  故而到了晚上,王韶設宴招待張守約時,吳衍便沒有到場,而是韓岡跟在後面相陪。

  「韓岡拜見老都監。」韓岡趕著對張守約行禮,起身後笑道:「韓岡看著老都監身子骨越發的康健了,精神都比我們這等小字輩要好得多。」

  「就玉昆你嘴會說。」

  張守約笑得眼瞇縫了起來,被韓岡說得很開心。老傢伙今年六十多,在軍中超過四十年,但看精神的確比誰都好,至少比竇舜卿要好許多。

  李信則跟在張守約的後面,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又轉回去的。而王厚、趙隆他們也在李信旁邊站著。幾人都是熬了夜,有些萎靡不振。

  王韶看著他們的樣子,就有些不高興:「玉昆是實話實說,都監看起來是比我家的兒子要精神!」

  張守約回頭,衝著王厚他們笑道:「昨夜玩得痛快吧?」

  王厚吶吶難言,而李信的臉色變得尤其厲害。

  張守約在西北軍中向以識人著稱,劉昌祚、燕達都被他稱讚過,尤其是燕達,最近剛剛在綏德城立了大功——只是韓岡方才提起此事,王舜臣就罵了起來,說是郭逵刻意調走種五郎,而把功勞給了燕達。

  王舜臣偏向性過於明顯的抨擊之詞姑且不論,被張守約讚過的燕達和劉昌祚的確都是難得一見的人才,被他舉薦的韓岡則是另一個成功的例子。李信能得他看中,日後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也就是因為得到張守約的看重,李信更是分外在意他對自己的看法。

  「處道他們倒也不是去逛了什麼不干凈的地方,」韓岡出頭,幫著自家表兄解釋。「昨夜都是在機宜家指點江山呢。」

  「怎麼個指點法?」張守約當即問道。

  王厚得意的上前,把韓岡弄出來的這一套都跟張守約說了一通。

  「挺有趣的。」張守約給沙盤和軍棋推演的評價就這四個字,沒看到實物,他也不會輕易下結論。韓岡本以為以張守約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子,只會說一句『還不錯』,而張守約的評語,好歹比他估計得要多出一個字來——雖然評價等級卻是更低了一點。

  不過也難怪張守約會不放在心上。

  韓岡弄出來的軍棋,本就是把規則簡化而又簡化的東西,甚至比不上後世的桌面遊戲複雜——更複雜的規則,韓岡也做不出來,那要考慮到方方面面太多了,對數學的要求也更高——王厚他們玩得用心,是因為他們見識太少,而張守約老於戰陣,性格也因為年齡更加頑固,當然不會對模擬的東西看得很重。

  「玉昆弄得這個什麼軍棋推演,必須先查敵。多派斥候細作,知道對手的兵力佈置、糧秣存放,還有地理人情,才能玩得起來。若是其中有一項變了,一切就會變成無用功。」

  張守約不僅是頑固那麼簡單,眼神也很毒辣,一眼便看出了缺陷所在。

  任何戰前的軍棋推演都得建築在準確的情報上,情報錯誤,的確會一切都變成無用功。而有了準確的情報,在對付黨項吐蕃的戰爭中,有沒有戰前推演過一番卻也不重要了——有這個閑空,還不如把糧餉準備得更充分一點。
  
  在韓岡想來,戰棋推演反倒是在戰後總結上的用處要大上一些。否則就必須不嫌麻煩,事前把所有可能的情況都推算一遍。

  王韶引著張守約坐下來,他選的設宴地點,是新近開張的一家酒樓,人氣還不算旺,王韶卻就是要取著這裡的清凈。

  韓岡在下首做陪,而王厚便坐得更下面。請人入宴,又是餞行,歌舞是少不了的。王韶找了秦州最好的幾個官妓來給張守約勸酒,雖是不比東京歌舞妙麗,但也是有些味道了。
  
  但在座諸人的心思,都不在酒宴上。

  酒過三巡,張守約屏開幾個歌妓,直言不諱地問著王韶:「拿向寶做幌子,逕自去抄了托碩部的老窩,一舉斷了向寶的路。如此行事,不像是機宜的手筆,」

  在張守約面前,王韶也不加掩飾:「一開始是玉昆的主意,但結果卻是機緣巧合。事先誰都不會想到會把向寶氣成中風,說起來還真是運氣。」

  張守約哈哈笑了:「運氣也很重要。沒有運氣,老夫的骨頭早就給黨項人拿去熬湯了。」他又指著王厚、趙隆說著,「別看你們今次要押送入京的托碩部的那群首酋,現在一副倒運背時的模樣,等見過天子,你們沒一個能比得上他們。都是運氣。」

  張守約說話的聲口有點倚老賣老,但道理卻不錯,王韶苦笑著敬了張守約,「都監說得沒錯……」

  而韓岡也是一般的苦笑搖頭。
  
  別看王厚、趙隆明天就要雄赳赳氣昂昂的押解著托碩部一眾入京獻俘,也別看王韶團聚七部把托碩部和背後支援托碩部的木征打得屁滾尿流。但到最後,比起官品來,還是被押送的那幾位會高上一點。如今情況就是這樣,只要表現得恭順些,外藩進京總能弄個好名頭,即便是被打敗了,押解入京,也少不了用幾個空官安撫一下。

  王韶一心想算計的木征,現在正領著河州刺史的本官,還有個銀青光祿大夫的加銜,是光明正大、正兒八經的大宋臣子。

  另外木征在黨項人那邊也領著觀察使的頭銜,雖說是沒俸祿的空名,無論宋夏,兩邊其實都不在乎,但官位就是官位。如果木征肯入朝,他在大慶殿上的位置,只會比王安石、郭逵這些執政或前執政低少許,而王韶就只能站在殿門口。

  一夜痛飲,第二天,王韶和韓岡便送著張守約和王厚他們一行遠去京城,而托碩部的一眾俘虜,則是用囚車裝著,一起運送過去。

  王厚騎上了馬,手提著韁繩對韓岡笑道:「玉昆,今次愚兄回來,我們兄弟兩個可就是要同朝為官了。」

  王厚對軍棋推演和沙盤寄予了厚望,以他的身份,光靠獻俘一事,已經能在天子面前混個官身了,如果再加上沙盤一事,說不定能一下就能拿到三班奉職,就像劉仲武那樣。

  「處道兄此去當能如願以償。」

  「那也是玉昆你的功勞。」

  韓岡跟王厚一樣充滿信心,畢竟比起如今的地圖來,今次要獻給天子的沙盤,要精美上許多,看上去不僅僅是準確一點點。

  如果說韓岡在千年之後見識過的地圖是寫實型的古典主義畫派的作品,那他在這個時代看到的地圖往差裡說是塗鴉,稍微美言一點,那就是印象派。看著此時的地圖,找對地方比找錯地方還要難上許多。

  不管怎麼說,越精細的作品——不是精確,是精細——就越能得到肯定,而其中的謬誤,卻往往會被忽視過去。
  
  韓岡相信趙頊會對沙盤和軍棋推演感興趣。遊戲嘛,哪個不喜歡?他自己也曾經有點著蠟燭熬夜打牌的時候。何況趙頊本來就是喜歡對軍務指手畫腳的性子,發到地方上的陣圖,連秦州的架閣庫中都有。以趙頊的這種性子,韓岡不信他能忍住在沙盤上指點江山的誘惑。

  只要趙頊喜歡上了沙盤遊戲,那王韶和韓岡想要在沙盤上透露的信息,自然也會被趙頊所接受。無論竇舜卿、李若愚說什麼都沒用了,究竟是萬頃田還是一頃田,沙盤上不是一目瞭然嗎,趙頊又怎麼會相信竇李之輩的空口之言?

  王厚走了,張守約也走了。王韶和韓岡在他們兩人身上都寄予了厚望,畢竟他們今次都能見到天子。

  到了當天午後,王韶把韓岡又找了來。

  「高遵裕來了。」王韶的聲音中有著很深的陰鬱,在韓岡面前,他沒有過多隱藏內心的不快,「分功倒也罷了,只希望不是來添亂的。」
  
  「天子派竇舜卿來,目的也不是添亂。不過,竇舜卿聽命於韓琦,而高遵裕卻是只聽命於天子。」

  韓岡倒不介意高遵裕來分功,他一向看得開。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道理,他也向來是奉為圭臬。如今王韶求得是立功的機會,而不是功勞的大小。只要高遵裕能給王韶帶來這個機會,又何必介意他把功勞分去一半?

  「要做件事怎麼就這麼難呢……」王韶望天長嘆:「只望一切能如玉昆所言。」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3
第七章 驚聞東鄰風聲厲(上)

  四月下旬,天氣越發的燥熱起來。天空中尋不到半絲雲翳,靠著地面的空氣都是無風自搖,扭曲著遠處的景物。

  今天不知是怎麼回事,常年不斷的山風突然停了,轉眼間就悶濕起來的空氣,使得秦州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韓岡終於明白,河谷這個地理構造,真要熱起來,跟盆地也沒有什麼區別。

  也不知是受到了地氣的影響,還是天氣暑熱的緣故,路邊的樹上已經趴著不少夏蟬,不停的吵著。單調刺耳,如同拉鋸的蟬鳴聲,在人們原本就熱得心煩意亂的心火上,又連著倒了幾瓢油。

  馬也好,狗也好,往日在秦州的街巷上經常能見到的畜生,現在都是藏身在樹蔭下,躲避太陽的直射。而就在這不按節令來的暑熱中,韓岡正穿著一身嚴嚴實實,結束整齊的公服,坐在道左的涼亭中——為了迎接高遵裕。

  高遵裕是外戚,只要在京城,便經常能見天子。不過他雖然後臺大,但身份相對於李師中和竇舜卿卻不算高。他從西京左藏庫使的位置上調來秦州,本官也不過一個閣門通事舍人。

  一位從七品的通事舍人來秦州任職,李師中自持身份不會出來迎接,有著觀察使本官的竇舜卿也不會去接他。倒霉的韓岡被抓了差,而王韶為了與高遵裕打好關係,也不辭辛勞的主動接下了任務。

  這事說起來沒有任何問題,合乎常理,但秦州官場如今是壁壘分明,其核心處便是河湟開邊一事。本就是劍拔弩張的情況,突然間天子卻派了一個外戚過來直接插手核心事務,李師中、竇舜卿對此無動於衷,反而顯得事情不正常。

  但韓岡現在被熱得頭腦發暈,即便李竇二人沒有插手高遵裕的接待任務,讓他感到十分驚訝,卻沒心思去細想為什麼李師中對高遵裕這般冷淡,反而心煩地在抱怨著:「高提舉可謂是先聲奪人……人未至,聲先至。通報他行程的急腳遞從六天前開始,一天一騎,一日也不斷。」

  「玉昆,你是不是不喜歡看到高遵裕來秦州?」

  「什麼時候家國大事輪到外戚插手了!天子喜歡宦官、外戚這樣的近臣,是亂政之始。」韓岡隨口應著,前面王韶說的其實是他自己的心情,問話也是他真實想法的反映,不過韓岡的想法跟王韶一樣,都不喜歡看到一個外戚來秦州。

  士大夫們對於宦官和外戚,一個是生理的反感,一個心理上的厭惡,基本上都不會有好感,在這方面,不論是哪一派,士大夫們都是有志一同。

  就如王韶,如果高遵裕不能在河湟之事上助他一臂之力的話,他是很希望世上沒有這個人。而韓岡的想法就更直接,如果高遵裕是來幫忙的也就罷了,分功給他也是無可奈何下的唯一選擇,但如果是來添亂的,那就最好有多遠死多遠。

  「話雖是這麼說,但歷朝歷代宦官、外戚干政的情況何曾少過?以仁宗之明睿,也有張堯佐惑亂國政,以章獻之果決,猶有雷允恭動搖朝堂。」

  「以岡之愚見,也只有察其言,觀其行。先入為主固為不好,以觀後效卻是沒錯的。」

  身為外戚,高遵裕的位置就是單純的提舉西路蕃部,除此之外,秦州的一應事務都不干涉。趙頊交給他的任務明明白白的是來分功,王韶和韓岡當然能看得出來。但經歷過李師中、向寶和竇舜卿之後,他們要是還會以為天子派來的人,就是來幫著拓邊河湟的,那他們的智商也就跟蟲子一個等級了。

  王韶和韓岡說著閑話,身上卻是汗流浹背,心裡都在後悔著沒有帶把扇子過來。就在他們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一騎當先奔馳而來,帶了王韶和韓岡期盼已久的消息,他們所等待的高遵裕終於到了。

  遠遠的望見了一支車隊,王韶和韓岡就走到了亭子外,在路邊垂手等候。

  高遵裕騎在馬上,顧盼自豪。他雖說是外戚,其實也是世家子弟。他是開國功臣高瓊的親孫,真要論起家世,不要說韓岡,就是王韶也是差之甚遠。自幼接受家中教導,高遵裕不論外形和氣質,看上去都不差,跟普通的士大夫沒有什麼區別。

  王韶拍馬上前相迎,韓岡緊隨在他身後。當高遵裕看到王韶後,便立刻勒韁止步,返身跳下馬。而幾十人的車馬隊列,跟著高遵裕停了下來,也不照規矩按順序停在道路一邊,而是就在官道當中停步,將整條官道全都佔滿。韓岡看著心中不快,高家的奴僕當真是霸道。

  高遵裕和王韶顯然有過一面之緣。老遠就聽得到他喊著,「子純兄,自京城一別已是八年。多年不見,向來可好?」

  「在下已經老了,也只有公綽風采不減當年。」王韶大笑著上前見禮,心中芥蒂也不露分毫。

  「官家命遵裕提舉秦州西路蕃部,初來乍到,事務不熟,還望子純兄多多提點。」高遵裕說得謙遜,但只看他的家奴們的作為,怕是到了關西,就已是橫行無忌。

  「哪裡!哪裡!在下卻是對公綽翹首以待。」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交換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客套話,一陣急促蹄聲由遠及近的傳來。

  循聲望去,一名騎兵急匆匆的從東趕來。只見他風塵僕僕滿面倦容的樣子,肯定是趕了不短的路。到了近前,看到王韶等人的車馬,他也不避讓,將馬鞭揮了兩下,就打算在車隊中一衝而過。
  
  「這是高舍人的車子,你敢動一動?」高家的管家立刻跳出來攔著他,並毫不客氣的訓斥著騎兵,他自入關西之後,作威作福的事沒少做,也容不得有人敢輕視他的主子,「來人,把這個不開眼的傢伙拖下來!」

  「住手!」韓岡連忙叫道,「此人必有軍情在身,事關重大,不是故意衝撞車隊。」

  「出了何事?」王韶舉起了他腰間的銀魚袋,證明自己的身份,他本是為了迎接高遵裕,才把公服以及所有的飾物都穿戴上,沒想到就這麼派上了用場。「本官是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這位是閣門通事舍人。與秦鳳有關的軍情我們都有資格察看。」

  有銀魚袋作證,那名騎手也不敢不信,只看王韶、高遵裕的樣子也不像作偽,便直言相告:「小人不敢欺瞞官人。小人今次趕得路急,不是因為他事,而是兩天前環慶李經略遣將攻打鬧訛堡,但被西賊埋伏於道左,以至於全軍覆沒。慘敗之後,西賊號稱十萬,隨即兵犯環慶!小人就是奉知州之命來請援的。」

  「什麼?!環慶大敗?!」王韶頓時大驚,當即怒道:「李復圭這是看著綏德和古渭眼熱,想著為自己爭取邊功!這下自己敗了不說,還要拖累他人。」

  李復圭這下卻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連高遵裕都變了臉色罵著:「沒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李復圭辦得蠢事,整個關西都要給他亂了!」

  韓岡尚且保持著冷靜,問著王韶:「不知李復圭的為人如何?」

  「眼高手低之徒,虛言誇飾之輩……而且沒有擔待!」看得出來王韶對李復圭的評價很低,但最後一句是最致命的——這是對李復圭的下屬而言。

  「在李復圭的手底下做事,可就要提心吊膽了。」韓岡搖著頭,為李復圭的部下擔心起來。突然間又想起一事。

  韓岡記起來了,種詠不就是在慶州嗎?那位種家四郎,也就是種諤的兄長,種建中的四叔,好像就是做著慶州東路監押。今次環慶軍慘敗,不知會不會連累到他。

  種家最近的確流年不利。

  種諤在綏德被壓制,郭逵寧可用燕達這位相對於種諤而言,太過新嫩的年輕將領,也不用已經證明過自己能力的種諤。

  而環慶是一路,慶州軍慘敗,知環州的種診也難逃干係。雖然罪名到不了他身上,但短期內要晉陞也是沒希望了。

  剩下的種家老大,小隱君種詁,他在原州已經有兩年還是三年,韓岡只聽說他是苦勞多,功勞少,沒有什麼光彩的事跡。而且種詁曾經為了幫父親種世衡辯功,得罪了當朝宰執,他爭功的名聲在外,沒有哪個士大夫會喜歡種詁這等武夫。在世間所傳的三種中,種詁晉級橫班的機會是最低的。

  韓岡有心跟種建中多結交,只是前些日子,王舜臣去延安走得太急,韓岡沒來得及托他送封信過去聯絡感情。反倒是今次王厚、趙隆入京,韓岡就讓趙隆帶了好幾封信走。

  種家的事可以放一放,韓岡關心不了那麼多。而李復圭如何也並不重要,現在的問題是環慶路的失敗會對河湟開邊帶來什麼樣的影響——情況應該不會好。正如王韶前日所嘆,要做好一件事可真難。

  不過韓岡的特長是從黑暗中找尋光明的一面,凡事都有兩面性,禍福相倚是韓岡貫徹始終的看法,而他的老師張載也秉持同樣的觀點,只是將事物的兩面性說成是氣之陰陽並存。

  「李復圭兵敗,看似會讓天子憂心日後貪功之輩日多,使得邊塞不寧。但他這一敗,卻也讓天子和中樞為之警醒,不會再奢求能各線齊進,而會將支持集中在幾個已經證明過能力的地方……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說不定也是件好事!」

  高遵裕與王韶見面後,還是第一次注意到他身後的韓岡,聽著韓岡一番言辭,他動容問著韓岡:「不知君乃何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4
第七章 驚聞東鄰風聲厲(中)

  見高遵裕問起,韓岡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禮:「下官韓岡,拜見提舉。」

  高遵裕立刻瞪大眼睛,一副吃驚的模樣:「韓岡?!你就是韓玉昆?」

  看著高遵裕一臉驚容,韓岡忽而想笑,這廝裝得未免太過了一點。韓岡這個名字早就傳出去了,王韶身邊的得力干將,高遵裕來秦州沾光,如何會不打聽?還裝出這副吃驚的模樣,是在拍馬屁嗎?……但高遵裕拍自己馬屁是個好現象。韓岡現在至少有六七成的把握,確定他不是來拆臺的。

  「賤名有辱清聽。」韓岡自謙著。

  「久仰大名啊!」高遵裕親切的拉起韓岡的手,對著王韶笑道:「今次遵裕奉旨來秦州之前,依例入宮陛辭。當時聽了官家說起不少關於河湟拓邊之事。官家還說子純你是他由卑官親自拔擢而起,必不會辜負聖意。吾觀天子之意,實是對子純你寄予厚望啊。」

  聽著高遵裕說起天子的知遇之恩,王韶眼眶頓時紅了,顫聲道:「天子厚恩如海,小臣粉身難報。」

  高遵裕轉頭又對韓岡笑道:「而玉昆的名字,官家也是提到了,說子純至秦州一載,方才薦了你一人,如此謹慎,玉昆必是有大才的。正巧呂吉甫當時也在場,還說起你前日上京的時候救了章子厚之父一命,又不留名而走,讓章子厚之父一直追到驛館裡。天子聽說後,對你是讚不絕口,說你不輸古之俠士,當真難得。」

  韓岡低下頭去,雖然學不來王韶眼圈說紅就紅,但聲音中卻是帶了一點感動的顫聲:「天子之譽,韓岡愧不敢當。敢不效死,以報天子之恩。」

  「河湟之事有子純親領,玉昆贊輔,大功告成指日可待。遵裕德才鄙薄,承聖意而來,也不過是為此事拾遺補闕罷了。」

  王韶真心的笑了起來,聽了高遵裕的這番話,看起來他今次到秦州,當真是來幫忙的,而不是過來搗亂。這讓在秦州獨力支撐了兩年的王韶,心中感動萬分。

  有了能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的高遵裕,李師中、竇舜卿之輩便不足論。如此,還有什麼能阻礙他高歌猛進的呢?!

  王韶親熱的拉起高遵裕的手臂:「公綽遠來必然疲累,還請早點入城歇息。今夜還有宴席為公綽接風洗塵。等明日開始,便要勞動到公綽辛苦了。」

  「為國豈敢當稱勞?子純卻說得太見外了。」

  王韶親手扶了高遵裕上馬,跟韓岡一起隨著高家的車隊往秦州城裡去了。

  只是他們後來一番話中卻忘了一樁迫在眉睫的大事,等到半個時辰後,王韶陪著高遵裕一齊走進了秦州城,便聽到一陣點兵的號角聲激盪在城池內外。
  
  「對了,西賊攻打環慶了。」

  雖然奉了天子詔的高遵裕今天抵達秦州,但來自環慶的急報,讓秦州城裡的空氣一下緊繃了起來,轉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本應該為高遵裕舉行的接風洗塵的宴會沒人再提,當天夜裡,李師中就匆匆帶著兩千兵往隴城縣去了。

  位於藉水、渭水交匯處的隴城縣,是秦州真正的樞紐,比起藉水邊的秦州城,戰略地位更險要十倍。駐兵在隴城縣中,可以隨時沿渭水西去,支援甘谷城,也可以徑直北上,援救環慶路。

  每次西賊入侵,秦州城裡都會分兵去隴城駐屯,並讓主帥坐鎮其中,以期能隨時出動援救。

  不過按道理說,領軍出鎮隴城的該是身為武臣的兵馬副總管或是鈐轄。但今次竇舜卿很及時的生了病,躺著病床上,拉著李師中這個兵馬都總管的手,涕淚橫流的恨著自己今次不能上陣殺敵,然後說著一切都拜託了,把事情一股腦兒的全都丟給了李師中。

  至於向寶,他倒是想領軍出城,好證明自己還能帶兵,但誰也不敢冒這份險。一場中風後,向寶的政治前途在眼下的確是沒有了希望,即便他病好,也得去京中一趟,讓天子做了確認才會被再次重用。

  這一夜,韓岡留在衙門裡值守,王韶也留在衙門中,連向寶都讓人攙扶了來,坐在他的都鈐轄官廳中,只是沒多少人理會他。
  
  一隊隊巡城甲騎的馬蹄聲在街巷上一夜不停,更夫在城中也轉得更急。而城頭上,燈火連天接地,守在城上的戍卒比往日多了數倍。各自提著刀槍,一隊隊的圍著城墻繞著圈子。

  緣邊戰事一開,不論是哪一路,全關西都會被驚動。這不是一次兩次了,而是年年如此,去年韓岡的兩個兄長便死於戰事,今年還沒過一半,又是十萬大軍攻環慶。秦州如此緊張也是正常現象。

  不過今次卻是白緊張了。秦州城中連著戰備了七八天,可最後還是風聲大,雨點小,攻打環慶的黨項人只能算是武裝游『行,根本沒有打上幾場硬仗,便退了回去。韓岡反倒是聽說李復圭又派兵去追殺退走的西賊,又攻進了西夏境內。

  「這是將功贖罪吧?」韓岡坐在王韶的官廳裡,跟王韶說著話。

  「李復圭的罪是贖不清的,他多半還是會推到他的手下人身上。」王韶還是對李復圭的人品不屑一顧的態度,「西賊主力應該還是在橫山那邊,環慶這裡說是十萬,但能有兩萬就了不得了。別看李復圭追得歡,這兩萬人他都對付不了,他絕不敢再硬拚。」

  「李復圭這一敗,我們秦鳳還有綏德城那邊,可都要受連累了。」

  王韶冷哼一聲:「你擔心綏德城作甚?綏德城就是個釘子,死死釘著穿越橫山的無定河。西賊出橫山攻鄜延的道路由此被釘死,而橫山諸多蕃部,也被牢牢釘在山中,再不能隨西賊傾巢而出,天子對此看得肯定清楚得很。我們還是擔心一下自己吧。」
  
  「我們不是有高提舉嗎?」韓岡笑道。

  只是李復圭的失敗,還是驚動了京城,很快京中便傳來消息,翰林學士韓絳升任樞密副使,出京宣撫陜西。而環慶那邊,李復圭讓人帶兵殺入西夏境內,不敢去動西賊主力,卻把邊境的幾個村子給屠了,拿著老弱婦孺的首級回來充功勞。他這一手,惹得黨項人大怒,又帶著兵壓回了環慶,把李復圭又嚇得向臨近各路求救。

  環慶戰事的幾次反覆,韓岡都懶得提李復圭那個蠢貨,反倒是朝廷任命的陜西宣撫使讓他起了興趣,宣撫使之位猶在安撫使之上,而陜西宣撫顧名思義就是能管著關西五路的,「韓絳?」

  「就是韓億韓忠憲的兒子。」大概是以為韓岡沒聽說過韓絳這個名字,王韶為韓岡解釋了一下他的身份。

  韓岡笑著搖頭:「靈壽韓家,我怎麼會不知道。只是韓忠憲八子雖皆為顯宦,卻沒聽說哪個帶過兵。韓絳名氣雖大,但也沒聽說過他有過領軍出戰的經歷。」

  「天子信重,知人善用就夠了,也不指望他真的能帶兵上陣。」

  「陜西宣撫使……」韓岡突然覺得有些事情的確好笑,「韓稚圭當年的位子,現在輪到韓億的兒子坐了。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韓岡由於姓氏的原因,對於韓琦、韓億多有瞭解——倒不是為了攀親,只是同為韓姓而稍有興趣——雖然兩家是同姓,但關係卻不算好。

  韓琦和韓億,兩人死敵雖算不上,卻也並不和睦。韓琦年輕時曾經把韓億一腳踢出了政事堂,即所謂的片紙落去四宰執。韓琦是踩在韓億的頭上成的名,當然韓億和他的幾個兒子對韓琦都不會有什麼好感。

  「對了,玉昆。你可知道韓億的長子也是叫韓岡?」

  「此綱非彼岡,那是綱紀的綱。一為山,一為絲,一個硬,一個軟。韓岡雖不才,但膽子可沒那位的軟。」

  王韶哈哈笑著:「說得也是,那位韓綱慶歷時知光化軍,恣擅威福,御下嚴苛,可遇上兵變就嚇得棄城而逃,這膽子倒真是跟玉昆你不能比。」

  這幾天王韶很明顯的心情變得輕鬆起來,沒事還能跟韓岡開開玩笑。真要論起原因,一個是李師中去了隴城縣壓陣,竇舜卿又告了病,而向寶現今又沒人理會,秦州城內壓在王韶身上的壓力少了許多,另一個,就是高遵裕的功勞,沒事就過來催著王韶做事。對河湟托邊的事情,比王韶還要熱心得多。

  今天他便又轉了過來,找著王韶道:「子純,韓絳也好,李復圭也好,他們打他們的,我們做我們的。總不能環慶、鄜延那邊打起來,秦鳳這邊就不做事吧?你還要在秦州城裡待多久?蕃部那裡不去多走走,他們少不得會與朝廷離心啊。」

  王韶嘆著氣,「公綽,不是我不想走,實在是走不得。張守約去了京城詣闕,甘谷城群氓無首,如果西賊再次攻來,要調也只能調古渭的劉昌祚。那時候,我都得去古渭壓陣!還是再等幾天,」

  王韶一番推搪,讓高遵裕很不高興的走了。韓岡在旁邊看著搖頭苦笑。李師中、竇舜卿那般添亂當然不好,但這高遵裕太急切了也讓人頭疼。

  這時一份急報被送了進來,王韶展開一看,臉色為之一變,轉而又冷笑起來,他將急報遞給韓岡:「李復圭當真把事情全推到他手下身上了。玉昆,你上次提到的種家老四種詠,今次被李復圭栽了罪名,前幾天下獄後,已經瘐死在獄中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5
第七章 驚聞東鄰風聲厲(下)

  韓岡的臉色也變了,連忙接過王韶遞過來的急報。低頭匆匆看過,死的竟然不僅僅是種詠這個慶州東路監押。

  王韶捻著手上的筆桿,眼神深沉:「鈐轄李信、都巡檢劉甫違節制,斬。都監郭貴,遷延不進,流,種詠是東路監押,也被瘐死在獄中。一路鈐轄都給他殺了,李復圭的膽子還真是包了天去。」

  「那是他有事想遮掩,才顧忌不了這麼多。種詠被瘐死,怕也是他暗中下得黑手。」韓岡拆穿了李復圭的用意,便沉默了下去,雙手緊緊握拳,許久之後,才長長的吐了口郁氣,「李復圭做得太過分了。」

  雖然他與種詠只是在長安道上匆匆一會,話都沒說幾句,沒什麼交情,但他跟種建中和種樸是一見如故,也算是自家人了。而且當日種詠也是一副意氣風發,正欲為國建功的模樣,誰想到轉眼之間就是陰陽相隔,韓岡也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爭功諉過的事,世間難道還少嗎?」王韶臉上的笑容越發的冰冷刺骨,「想想竇舜卿,他前幾日病得多及時!?……不過李復圭也的確夠狠,把人都殺了滅口,這回誰能知道這一戰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究竟是李信、種詠他們不聽節制,違反命令,還是他胡亂下令,令得戰線崩潰?」

  李信……這個被斬的慶州監押的名字,讓韓岡想起來自己的表哥來。這個名字重複得還真是不吉利。

  韓岡現在都有些慶幸,李師中只是添亂而已,而李復圭這等貨色,卻是功勞要獨吞,過錯卻要推干凈,而且真出了事,還不給人對質的機會,直接殺人滅口——真是夠黑的。
  
  「錯誤都是下面的,功勞都是自己的,李復圭殺了李信、劉甫,流了郭貴,順便把種詠丟進獄中暗中害了,他倒是把自己都摘得干干凈凈,就只要負個管束不嚴的責任。」韓岡不能不佩服,王韶看人的確有一手,「他當真是沒擔待,機宜看得真是準……」

  「也不是我看得準,誰不知道李復圭這廝從來都是沒擔當,他過去……」王韶吐了半句後,卻把話嚥了回去,搖搖頭,又不說了,反而對韓岡道: 「玉昆,你以後做官也得小心點。」

  「多些機宜提醒,若真遇上了這樣的長官,我會盡量繞著走的。」

  王韶笑了起來:「我是說李復圭算是果斷了,見事機不妙便殺人滅口。玉昆你平日行事也是果決無比,就是日後可別變得跟他一個模樣。」

  「……論起下手快,我只會在李復圭之上。但說起沒擔當,他的本事我怎麼也學不來。」韓岡臉色悻悻,真不知道王韶平日究竟是怎麼看自己的,才會說出這番話來。
  
  王韶見韓岡神色不渝,笑著安撫道:「我也是擔心玉昆你的性子。只是這麼一說,玉昆你也別放在心上。」

  『我要真的把罪名栽給人,也不會做得這麼難看。總得把人賣了還幫我數錢才是。』韓岡咳嗽兩聲,把話題轉開:「慶州的鈐轄,監押,都巡檢等一眾將佐不是被殺就是被流,慶州那邊如今怕是沒人敢帶兵了。」

  「李復圭一口氣殺了這麼些將領,一兩年內,慶州軍心都別想穩下來。環慶是緣邊四路的中段,秦鳳也好,鄜延也好,還有涇原,接下來都要被慶州拖累了。」

  韓岡點點頭,同意王韶的判斷。說實話,無論宋夏,兩邊都是奸細一個接一個的往對面派,對面有個風吹草動往往都瞞不過去,慶州如今給李復圭攪得天翻地覆,黨項人不鉆空子才有鬼,「日後西賊很可能會拿慶州做突破口。無定河被綏德城堵上了,甘谷這邊又建了城,如今黨項人南下,最好走的就是環慶路的馬嶺水這條路了。」

  「那就看新任的韓宣撫會怎麼處置了。他身邊不會缺參謀,我們能看出來的,他當然也能看出來。我們現在可沒空替他人擔心。」王韶一轉變得憂心起來,高遵裕總是來催促,雖然能體現出他對河湟之事的支持,但也是一個不好的苗頭,「高公綽那邊也不能一直搪塞下去,不然遲早會出問題。」

  韓岡當然能看得出來,高遵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若是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說不定他就會和李師中去合作。

  「就不知錢糧什麼時候會有著落。」韓岡心裡其實跟王韶一樣急,但有些事心急也沒用,「屯田要人要糧,市易要錢要物。李師中拿著這些卡脖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難做,現在還是難做,高遵裕真的想早點見功,不是來催我們,而是去找李師中要錢……」

  「對了,機宜!」提到高遵裕,韓岡就是靈光一閃,他向王韶建議道,「能不能讓高提舉想想辦法。實在不行讓他跟官家叫幾聲窮,也許能從內藏庫裡挖點錢出來。以高公綽如今的急切,跟他說一聲,說不定轉眼就能幫著把錢糧都籌備好。」

  「你能保證轉運司和李師中不雁過拔毛?」王韶反問了一句,卻立刻又搖頭苦笑道:「算了,就算給飄沒個五成,好歹還能落下一半來。二哥今次去京城,也是要錢要物,我本也是只想著能有一半拿到手就不錯了。」

  王韶派兒子去京城,還有個任務就是要錢。沒有錢糧,王韶怎麼開拓河湟。就像後世機關裡,控制不了財權的領導,說話都沒人理會。
  
  「高遵裕的事我來處理,不管他從哪裡想辦法,我只想看到真金白銀。什麼時候錢物能到帳,什麼時候就可以開始做正事了。元瓘現在在外面跑,已經聯絡了不少商戶,一等榷場開啟,市易之事立刻就能運作起來。」

  聽王韶這麼一說,韓岡這時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都沒看到元瓘那個還俗僧。

  王韶又道:「王舜臣那邊就有玉昆給他說一聲,他跟種家情誼匪淺,種詠出了事,總得跟他提上一提。」

  「此事不必機宜說,我也準備請他今晚到家裡喝頓酒了。」韓岡嘆了一聲,「說真的,這事還真難開口。」

  結束了一天的差事,韓岡回到家中,便讓李小六去請了王舜臣過來喝酒。

  王舜臣跟韓岡是一起上過陣,出生入死的交情。但自韓岡從京城回來,事務繁蕪,兩人就沒有坐在一起好好喝過酒。今天聽了韓岡的邀請,王舜臣便很高興過來做客,還帶著一籃子白杏做禮。

  王舜臣到了韓家後,先拜見了韓岡的父母,然後在小廳中坐了下來。嚴素心精心地弄了一桌酒菜,兩人一坐定,便一道道的端了上來。

  王舜臣夾了塊油潑兔,丟進嘴裡嚼著,含糊不清的笑著:「三哥你家這個廚娘請得好,人長得俊俏,菜也做得比酒樓都好,該不會當日在藥房外見到她的時候,就存了心思吧?」

  韓岡看著王舜臣哈哈的開玩笑的樣子,心中不忍。猶豫再三,還是將種詠之事跟他說了。

  王舜臣自幼跟著種樸做伴當,種家上上下下沒有不認識的,感情也很深厚。當他聽到種詠被李復圭害死,就一聲怒吼,一拳砸壞了韓岡面前的桌案。

  碗碟丁玲桄榔的碎了一地,韓雲娘在外面聽到聲音,忙趕了進來。看到王舜臣面目猙獰,拳頭上都是鮮血的模樣,嚇得摀住了小嘴,差點叫了起來。

  韓岡揮揮手,示意小丫頭出去。嚴素心這時端菜上來,見到王舜臣這般模樣也嚇了一跳,放下菜,回頭就端了一盆凈水過來幫忙處理傷口。

  而王舜臣這邊,就見著他狠狠地罵著,「李復圭那狗官,犯在爺爺手裡,直接就割了他鳥……頭。」

  王舜臣的聲音到後面,都變得哽咽起來。不斷用手抹著臉,不想讓別人見到他哭的模樣。

  韓岡知道王舜臣的心情不好,等嚴素心把他的傷口處理好了,便把他引到書房坐定,讓嚴素心端了涼茶上來,坐下來慢慢勸解。

  可王舜臣卻什麼話都聽不進去,紅著眼狠狠地說著:「大郎、二郎、五郎他們不會看著四郎就這麼白白死了,這個仇肯定要報!」

  韓岡暗暗搖頭,現在種家擔心自己還來不及,還是先自救再說吧。

  自來都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李復圭給參戰的一眾將佐都栽了不聽節制的罪名,當事人全都死了,就一個是流放,這件公案可以說已經定案了。即便是種詁、種諤,都沒法給種詠他們翻案。

  誰叫李復圭是文官!別看現在王韶罵著李復圭,一旦種家要為種詠申冤,他絕不會站在種家的一邊,最多也是兩不相幫。

  而種詠的罪名既然定下,一旦有人想攻擊種家,都會拿種詠出來說事。無論是種詁、種誼還是種諤,如今都得考慮著自保的問題。
  
  在韓岡看來,種家將想洗脫李復圭栽給種家的罪名,就不得不拚命了。不多上陣殺賊,在天子心中,種家將就會始終跟不聽節制,致使官軍大敗的種詠聯繫在一起。
  
  韓岡知道最後會是什麼結果,也不好勸王舜臣放寬心,最後只能道:「天道好還,報應不爽。李復圭的所作所為,日後總有回報他的時候。」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6
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一)

  喝過茶,王舜臣又拉著韓岡喝起悶酒。就坐在韓家的偏廳中,王舜臣一杯接一杯的把酒灌下去。嚴素心新端了酒菜過來,卻不見他動上一筷子,就只見他喝著酒,三斤上下的一壇白雲露,幾乎給他一個人喝光了。
  
  一直喝到院外巷子裡傳來二更的梆子響,酒罈空空的歪倒,王舜臣才沉沉的睡去,嘴裡卻還不住罵著李復圭。

  對著爛醉如泥的王舜臣,韓岡搖頭嘆氣,他這個樣子也不好送回家去,若是在路上撒起酒瘋,罵將起來,給外人聽到就不好了。將他安置在客房中睡下,韓岡又讓李小六去王家送了口信,省得王舜臣的老娘惦記。

  回到書房,韓雲娘年幼易困,熬不得夜,這時候坐在外間就沉沉的睡著了過去。韓岡推了她一下,想把小丫頭叫醒。她卻在睡夢中含含糊糊的不知說著什麼,把韓岡的手一下打開。

  韓岡笑了笑,輕手輕腳的將她抱了起來。小丫頭身子一向偏瘦削了一點,韓岡抱起她來沒費什麼氣力,輕飄飄的彷彿沒有重量。不過她是屬於骨架比較小的那一型,外面看著瘦,其實還是挺有料的。韓岡抱著她,隔著衣服的手感都很不錯。

  悄悄把韓雲娘送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出了房,嚴素心就迎了上來。她的眼神中帶著點羨慕,「官人對雲娘真是用心。」

  韓岡微微笑了,坦陳道:「因為她對我也用心。」

  舉起袖子,韓岡嗅了嗅,一股酒氣撲鼻而來。雖然今天的酒都給王舜臣一人喝了大半,韓岡並沒有多喝,但他還是沾了一身的酒味,聞起來有些薰人。

  見著韓岡這個動作,嚴素心便會意的去幫他燒熱水。雖然天氣已經有些炎熱,但韓岡寧可熱著,也不想在這個時代凍出病來。而且泡過熱水澡後渾身舒坦的感覺,也不是用著冷水能比的。

  躺在浴桶中,溫熱的水沖刷著全身上下的疲累。韓岡半瞇著眼,似睡非睡。忙碌了一天,這時候終於可以放鬆下來。而嚴素心就站在浴桶外,她將兩條袖子卷高,又用一根帶子把袖子紮起。露出兩截玉藕般的皓腕,用力幫著韓岡擦背。

  韓岡很舒服的享受著。只是他的身體雖然放鬆了,腦中的神經卻還在飛速的轉著。每天他泡澡的時候,都喜歡把當天發生和經歷的事情,在腦中回想一遍。想想他在其中有沒有疏失,再考慮一下接下來可能的發展,以及局勢的演變。韓岡能跨過道道坎坷,並非他才智有多高,而是他凡事能多想一步,多考慮幾分。若是只憑著一點小聰明,他也不可能走到這一步。

  今天收到的關於慶州李復圭的這條急報,對王韶和他的事業來說,並非好事。韓岡也不禁要嘆著,李復圭這廝當真害人不淺。

  據韓岡所知,在朝堂上,樞密使文彥博是一直在反對任何對外戰爭和擴張的行為。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趙頊對開拓橫山、拓邊河湟兩件事的支持,將會引發邊疆守臣對軍功的貪慾。若是每一個到了邊地任官的守臣都想做出一番事業,屆時大宋邊陲將永無寧日。

  在過去,無論趙頊和王安石都對文彥博的擔心不以為然,將帥們的行動,總得通過朝廷的認可,否則就無法調動大軍,只能小打小鬧,不可能將事情鬧大。

  但今次李復圭的行為卻印證了文彥博的話。雖然用著干擾西賊築城的名義,派出的軍隊也是他身為一路安撫使,在無朝命的情況下所能動用的極限 ——也就是三千人。但失敗就是失敗,李復圭事後以違令致敗為名,斬了一路鈐轄、都巡檢,瘐死監押的行動,也證明了這是一場慘痛的失敗——否則一點損失,不至於要把一路中的幾個重要將領都給殺了。

  因而這場失敗也就正好成了文彥博攻擊朝廷關於橫山、河湟兩項拓邊戰略的最新武器。

  王安石不會任由文彥博攻擊橫山、河湟,天子也不會。理所當然,他們就必須保護李復圭,保護他不受反變法派的攻擊,也就必須無視掉他推諉責任、枉殺將佐的罪行。所以說政治這玩意兒就是個污水坑,不論私德有多完美,一旦關聯到政治上,都會臟得一塌糊塗,即便是王安石都不能例外。

  而且李復圭會不會領情還要兩說,因為李復圭本身好像並不是支持變法,韓岡上京時,正好聽說過慶州等緣邊諸軍州的青苗貸——也就是如今利民低息貸——被拖延施行。這其中正是李復圭和前任陜西轉運副使陳繹的謀劃。

  「真是亂啊。」韓岡突然嘆出聲來,抬手用力捶了一下水面。嚴素心嚇了一跳,登時被濺起的水花潑了全身。

  天氣熱了,又在更熱的浴桶邊上,嚴素心便穿得很單薄,這下被水濺到身上,濕透的衣服一下貼住身子,把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展露無遺。
  
  韓岡的眼神頓時幽深了起來,盯著眼前峰巒起伏的勝景一時移不開目光。嚴素心臉色緋紅,緊咬著唇,雙手環抱著身子,把關鍵部位給遮住。

  韓岡濕漉漉的站了身,精壯的身材也不遮擋,伸出手就一把將少女拉近了過來。被擒住手腕,嚴素心驚叫一聲。臉上的緋紅一直透到了耳朵上,她用力推拒著。只是她的力氣哪裡比得上韓岡,越是掙扎越是無力。很快就嬌`喘吁吁的停了手,眼神也迷離起來。韓岡的手撫上她的肩頭。

  「六姐姐!」一聲從門外傳來清脆的呼喚,驚動了快要沉迷下去的兩人。

  嚴素心被嚇了一跳,立刻推開韓岡,回頭一看,卻是本應睡著的招兒。她忙跑過去,蹲下去問著:「招兒你怎麼醒了。」

  「六姐姐你怎麼在這兒,是不是不要招兒了?」小女孩軟軟的帶著哭音,扁著嘴就真的哭了出來。

  「招兒莫哭,姐姐就在這裡。」嚴素心忙安慰著,把韓岡丟下,就抱著小女孩走了。

  韓岡有些鬱悶的從浴桶裡出來,拿起干布給自己擦著身子。他平日在家裡也不是多威嚴,嚴素心把他說丟下就丟下,弄得他心頭的火不上不下的。

  算了!韓岡搖了搖頭,反正以後還有機會。

  不過接下來的幾天,韓岡卻忙得抽不出半點時間去享受他的『機會』。先是陪著王韶和高遵裕去了古渭寨。就是王韶前日說過的,甘谷城告急,劉昌祚帶他手下的兩千人馬趕去甘谷助守,而王韶便得去鎮守古渭。趁此機會,正好順便讓高遵裕看一看,接下來他們要展開工作的地點。

  等到韓岡跟著王韶他們從古渭回來,奉旨複查秦州宜墾荒地數目的陜西都轉運使沈起,這時候也到了秦州。

  「畢竟不是宣撫使,韓絳一來,他這個都轉運已經變成跑腿的了。」王韶在韓岡身邊尖刻的說著,從古渭回來就要出城迎人,王韶也是有點脾氣的。

  韓岡笑道:「宣撫使的權威誰能比得上?不是現任執政,都不可能當上,豈是轉運使可比?」

  宣撫使名字中帶了個『宣』字,體現了其擔負著代天傳詔的任務,撫綏邊境、宣佈威靈,統兵征伐,安內攘外皆為其責。陜西宣撫使管轄的不僅僅是兵事,而是實質上的執掌陜西軍政的最高長官。比起安撫使、轉運使的管轄範圍來,確是要寬泛得多。

  當然,就是因為宣撫使的職權如此之重,故而就僅僅是臨時性的差遣,事畢便罷使還闕,而且必須是如韓絳這樣的執政官才有資格。

  而在陜西有了宣撫使之後,陜西轉運使的名字雖不變,但實質上的地位卻一落千丈。沈起現在幾乎就成了陜西隨軍轉運使,跟在宣撫使之後,做著後勤方面的工作。
  
  不過沈起到了秦州,卻還是個大人物,李師中都要出城相迎。

  「不知這沈起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韓岡問著。

  王韶搖了搖頭:「不清楚,沒打過交道。只聽說過治才不差。」

  沈起才能不差是肯定的,能做到陜西都轉運使,就證明了他的能力。一般來說,能主持轉運司的官員水平都不會差。轉運司又稱漕司,主持天下各路錢糧財計和運輸,關係到國家命脈,基本上都是會選用處理政務手腕出眾的官員,而不是名氣高聲望隆的君子清流。

  比如如今主持均輸法的六路發運使薛向,他是蔭補官,而不是進士出身,兩年來沒少被反變法派罵過,司馬光、呂公著都指名道姓的彈劾過他。但薛向照樣穩穩坐在管理汴河運輸的要職之上,誰也動不了他。究其因還是因為薛向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理財名臣,在財計、物流方面的能力無人可比,難以替代。

  就如薛向,沈起能做到陜西都轉運使,他的才能值得肯定,但這不代表他的人品,能力和品德是兩碼事。

  還是等著看吧,韓岡想著,希望能比環慶的事有趣一點。

  今天剛剛收到消息,環州和原州同時出兵,共擊環州蕃部折平部,大獲全勝,斬首近千。韓岡可以想見,李復圭的臉應該綠掉了。
  
  環州知州是種診,而原州知州是種詁,種家大郎和二郎一起動手,合力共擊一個蕃部,雖然韓岡沒聽說過折平部這個名字,但他還是很同情這家倒運的部落,竟然犯到了種家將的槍口上。種家為了清洗李復圭栽給種詠的污名,這段時間已經要拼了老命。而折平部不知犯了什麼事,變成了送上門來的豬羊,給種家將好生料理了一番。

  雖然環原二州緊鄰著,但畢竟不是同一路,一個是環慶路,一個是涇原路,種詁、種誼繞過兩路的安撫使——其中一個就是李復圭——而相互聯絡,其實還是犯了忌諱。但勝利者不受指責,就算是在武將最忌諱主動行事的北宋也是一樣。這一戰後,至少不會再有人拿種詠來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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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二)

  當王韶終於說服了高遵裕直接向天子請款,以加快開邊河湟的實施進度,時間已是四月末。麥子早已抽穗,沉甸甸的直欲垂下去,葉面也逐漸泛黃,再過幾日,到了端午,基本上就可以收割了。

  來秦州體量荒田的都轉運使沈起,也到了有數日,只是他現在也沒有表現出要沿著渭水上溯,去點驗宜墾荒田數量的態度,而是日復一日的赴宴會客,喝酒聊天。

  又是一日的忙碌過後,王韶閒下來,隨口問著韓岡:「沈轉運今天又是赴哪家的宴席去了?」

  「好像是竇舜卿和向寶一起請客。也沒去細打聽,是不是也不清楚。」

  這位陝西都轉運使來秦州後,倒是長袖善舞。李師中給他接風洗塵,他毫不推辭。竇舜卿設宴請他,他高高興興的赴宴。前日高遵裕和王韶一起在新開張的晚晴樓擺酒,他也照樣去喝個痛快。

  韓岡聽說上次李若愚來秦州,可是一家酒宴都沒有去,板著臉做足了閻羅包老的模樣自然,這只是明面上的事,暗地裡他和王『克臣從李師中、竇舜卿那裡拿了多少好處,外人就不可能知道了。

  沈起這副作派,讓人感到疑惑難解,不論他做出偏向哪一方的判斷,對立的一方都可以拿著他頻繁赴宴的舉動,讓他的證詞失去說服力。

  所以韓岡現在已經沒興趣去猜測沈起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反正王厚一行端午前後應該就要到京城了。只要他們把沙盤獻上去,無論沈起幫著哪一邊都無所謂了。

  就因為韓岡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第二天,當他聽說都轉運使終於不再赴宴,而是出了城往西北去做正事,也沒有多在意。

  但幾天後,也就是端午節的前兩天,當韓岡聽到沈起這次出行檢查荒田,最後抵達的地點時,卻是大吃了一驚。

  「沈興宗到了甘谷城了。」

  高遵裕進門後便劈頭說道。自從前日向京城發了請款的文書,高遵裕每天都等著朝堂的回音,心裡挺不耐煩。但他還是有做事,為了立功他也是極熱心。天天到勾當公事的官廳來,讓韓岡打開架閣,把庫裡翻了個底朝天,將裡面有關蕃部的文檔都翻了出來細看。

  不過今天,韓岡是在王韶的官廳裡碰到他,也正好聽到了關於沈起的最新消息。

  「到了甘谷城?」王韶站起來迎接高遵裕,有些疑惑的問著,「他去甘谷城作甚?該去古渭才是!」

  「是不是哪裡弄錯了,」韓岡也懷疑著高遵裕這條消息的可靠性。「去古渭寨也是同一條路,在伏羌城看到他,並不一定是往甘谷去。」

  自秦州往甘谷城和古渭寨去,前半程都是一樣的,一直要到伏羌城,才一條往北,一條往西的分道揚鑣。不能看到有人準備繞過隴城縣往西去,或是進了伏羌城,就說他去甘谷。

  「不會弄錯,我直接從李師中那邊聽來的。」

  高遵裕身份特殊,雖然他現在是站在王韶這邊,但李師中和竇舜卿的官廳,他還是能照進不誤。

  「沈興宗究竟是在想什麼?」王韶的腦門上幾乎就寫著問號,他和韓岡這等喜歡步步算計的性格,最煩的就是不按理出牌的傢伙:「他到甘谷檢驗個什麼荒地,那裡的四千頃田都是明明白白的,早就丈量過了!」

  高遵裕搖著頭:「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耽擱我們的正事就行。」

  韓岡揉著太陽穴,也是有些頭疼:「現在去甘谷可不是好時候。過了端午之後,麥子就該熟了。西賊去年的存糧支撐不起大規模的作戰,所以前些日子在甘谷只是虛晃一招。即便是在慶州號稱十萬的打了一仗,可實際上最多不過出動了萬餘人,要不然李信、劉甫和種詠帶的三千兵早就全軍覆沒了,他們也不會輪到李復圭來殺。但今次肯定完全不同,不會是風聲大雨點小,為了搶收邊地新糧,西賊可是真的要拚命不論哪一年都是如此,今年也不會例外。」

  如果把黨項人的戰略目標和戰鬥目的做個簡單的歸納,那就是七個字搶糧搶錢搶女人。至於更宏大更長遠的規劃,他們是沒有的。李元昊倒是喊過打到長安,割據關中的口號,但跟宋軍打過幾仗後,雖然都是贏了,但西夏國力損耗更大,根本支撐不下去繼續進攻。最後終其一生連陝北的山區都沒能突破,距離長安更是有幾百里。

  在宋夏兩國巨大的國力差距下,西夏不論取得多少戰術上的勝利,也無法變成戰略上的勝勢,但他們還是不停的進攻。不僅僅是為了以攻代守,籍此自保,而是西夏本國貧瘠的出產根本滿足不了黨項貴族的難填欲壑,為了維持凝聚力,必須不停的搶掠。

  現如今統治西夏的是梁氏兄妹梁太后和他的兄弟梁乙埋,作為黨項化的漢人,他們的根基並不深厚。為了維護梁家並不算穩固的統治地位,光靠對內高壓並不管用,必須在對外戰爭中也就是對宋國不斷取得勝利,搶來足夠多的戰利品分給各大部族以收買人心。

  高遵裕和王韶也一起沉默了下去。每年麥熟之後,便是西賊開始活動的時候,秦州上下,哪一個不知道,此事根本不出奇,緣邊諸寨都會在這時候做好警備,只是今次,沈起卻是在甘谷。

  沉默中,王韶突的哈哈笑道:「前幾日宴會上還唱著清平樂,若是今天……」

  一陣急促的腳步打斷了王韶的話。腳步聲從前院沉沉的奔過來,繞過機宜文字所在的院落,一直往後院的安撫使官廳去了。王韶往韓岡使了個眼色,韓岡會意的出去,轉眼他就急走回來,臉色也有了些變化,「甘谷告急!」

  王韶又是猛的站了起來,臉色這回是當真變得蒼白,一臉驚容:「真的打起來了?」

  韓岡搖著頭:「我沒來得及細打聽。不過傳信回來的是個急腳遞的鋪兵,看他的神色也不是小事。甘谷那邊怕是西賊再進一點就要點烽火了。」

  「沈興宗會不會出事?」高遵裕立刻問著,前面他對沈起可能會遭遇到西賊的事也只是泛泛的想了一下,並沒有當真。但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黨項人當真說來就來,一點也不耽擱。

  「還理會他作甚?死活由他去,輪不到我們操心。」王韶猛的站起身,把他收藏在廳中的一份緣邊四路的輿圖找了出來,指著上面向高遵裕解釋,「如果是平常時候,秦州這邊肯定是偏師。有環慶的馬嶺水不走,卻過來走甘谷道,西夏人不會自找麻煩。

  但現在是麥熟之時,西賊的目的卻是糧食。馬嶺水兩岸的田地並不比甘谷大,打下的麥子也不可能比甘谷多。西賊兩條路都不會放過,就算搶不到新糧,也會把麥田燒掉,讓緣邊寨堡今年就只能靠著後方把糧食運上去。這對他們入秋後的進攻好處多多。」

  「劉昌祚已經在甘谷城了。子純你不是讚過他多次嗎?有他在,應該不用擔心甘谷城吧?」高遵裕問著王韶。

  「甘谷我才不擔心。我擔心的是古渭和渭源。對於西賊的習慣,蕃部那邊也是瞭若指掌。前次木征為了碩托部吃了那麼大的虧,今次肯定會趁著西賊調走了劉昌祚,古渭、渭源的兵力空虛,而起兵報復。」

  他轉過頭來,對著韓岡道:「玉昆,我去找李經略報備,你現在去準備好,午後就跟我去古渭寨。」

  高遵裕聽了,當即叫道:「子純,即是要去古渭寨,我也一起去。」

  王韶抬頭,看著高遵裕。前日王韶因為心裡清楚黨項人的攻擊只是個做做樣子,劉昌祚帶去甘谷城的兩千兵馬隨時可以來援,所以他才安心的把高遵裕帶去古渭寨。但今次情況不同,無論西賊還是蕃賊,都是要玩真的了。若是高遵裕出了一點事,他這邊可就麻煩了。

  王韶猶豫再三,但見著高遵裕他是一臉堅持的模樣,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那就請公綽與我同行。」

  所謂坐言起行,王韶也是往古渭走得多了,上午把瑣事處理完畢,匆匆的與又準備去隴城縣坐鎮的李師中打了個招呼,午後就帶著一眾護衛,與高遵裕、韓岡一起出城,往古渭寨疾行而去。

  隊伍中高遵裕帶來的隨從各個緊張萬分,臉色緊繃得如同家中一下死了一半人口。而道路上的氣氛比他們半個月前走過時也要緊張得多。

  雖然西賊意欲大肆入侵的消息還沒傳揚開,但秦州人畢竟是久歷戰陣,知道西賊什麼時候的進攻只是騷擾,而什麼時候的進攻卻是要拚命。在秦州,這樣繃得緊緊地氣氛每年都要重複多次,真不知道這種緊張什麼時候是個了局,韓岡騎在馬上,心中忍不住想著。

  在他想來,其實要對付黨項人很簡單。就是讓他們每次進攻得不償失,對他們連續放血,一邊高牆深壘的嚴防死守,一邊偷空殺入西夏境內進行掃蕩,一二十年後,西夏必然崩潰。但在政令一年三變的北宋,想維持這樣的策略,卻比聚齊大軍直接攻入西夏境內還要不現實。

  夏天天黑的晚,雖然王韶他們走得遲,但趕得路卻不少。當天入夜時分,一行人就趕到了一百多里外的三陽寨。而在三陽寨寨中,他們卻見到了一隊熟悉的隊伍:

  「這不是沈轉運的車馬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7
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三)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晚霞如一副巨大的紅色綢絹,在天地間批灑開。映得露骨山頭上的無數白石一片亮紅,彷彿爐膛中燃燒著的石炭。

  董裕騎著馬,頓足在露骨山南側的山道上,遠遠眺望著南方。

  天氣炎炎,即便是太陽落山後,山風仍帶了一絲暑氣——如果是漢人,也許會覺得很舒服,但董裕身為高原上的吐蕃子民,卻是分外耐不了熱。

  他身上的皮裘脫了一半,露出了半邊堅實如鐵的胸膛。腰間的五彩繫帶鬆鬆的繫著,半幅披肩搭在肩頭,用的是最上等的絹綢,在落日的餘輝中閃閃發亮。

  在董裕的右臂上,繫著個三寸大小的圓盤形飾物。上面綴著一顆顆圓潤如珠、名為瑟瑟的碧色寶石。這是吐蕃贊普一系才能佩戴的標誌,代表著臂飾主人擁有繼承自松贊干布的血脈。如果是普通的部族族長,臂飾就只是單純的金銀之物。

  而董裕能配上這件臂飾,便是因為他是前任贊普唃廝羅的親孫,現任贊普董氈的侄兒。同時也是河州蕃部的第二號人物,僅次於他的兄長木征。

  他立馬於高高的山道上。隔著一重矮丘,在南方極遠處的一點淡淡星火,是來自於宋國最西處的寨堡——渭源堡——的光芒。不過渭源堡並沒有駐紮多少宋軍,歷年來,吐蕃勇士若要東去,根本都不用理會渭源堡中的守兵。

  董裕本也沒把渭源堡放在心上,一直以來他總是很自大的帶著他的兵從渭源堡前通過,去找他的岳父說話。這樣的自大,直到他今次被王韶帶著七家背叛了吐蕃的部落,從身後狠狠地捅了一刀後,才煙消雲散。

  董裕摸了摸右臉臉頰上剛剛長出來的粉紅色的新肉,嘴角抽動了一下,綻出一個猙獰無比的笑容。眼底陰寒森森如電,那是餓虎在夜色下,盯著獵物時閃爍的幽幽寒光。

  儘管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但中箭的那一刻,董裕仍牢牢地記在心間。他從沒見過那樣迅疾的箭術,也就是一個呼吸那麼短暫的時間,堵在逃路之上,迎面而來的那名宋人,竟然一口氣射了十多箭。當時董裕竭力的避開了其中的一半,又靠著他身穿的硬甲擋住了剩下的一半,但最後還是漏了一箭,紮在了他的臉上,箭頭甚至槓到了牙齒,硬砸了他兩顆大牙下來。

  「王舜臣……」

  念著這個名字,董裕又覺得他的傷疤開始發癢了。在那一戰之後,他設法打聽到了那名宋軍將領的名字。就跟留在他臉上的這道永遠也不可能消褪掉的傷疤一樣,董裕心中的恨意在他斬下王舜臣的首級前也絕不可能會消失。

  「董裕,還在想托碩部的事?」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董裕連忙回頭。

  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先映入他的眼中,繼而才是穿了一身骯臟的僧袍,皮膚黝黑,滿臉皺紋的老和尚。

  董裕趕緊下馬,衝著老和尚行禮:「師尊,你來了。」

  「嗯。還算趕得及。」老和尚應聲說著。

  能讓河州一帶僅次於木征的大首領董裕恭敬有加的,在西北的蕃落中已經沒有幾人。但眼前的這名蕃僧結吳叱臘卻絕對是其中之一。結吳叱臘是河湟一帶有名的吐蕃族僧侶,不過他的有名是來自於他手上的兵力,這名老和尚,吃齋念佛的時候少,殺人放火的時候多,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慈悲。而他今次與董裕會面,也不是為了弘揚佛法。

  剛寒暄了兩句閑話,董氈便急著問道,「師尊,不知你找的那幾家來了沒有?」

  「你放心,他們很快都會到的。」結吳叱臘安撫著董裕焦躁的心情,「等他們來了,便可以好好商議著下面要做的事了。」

  「我只是想再會一會在我臉上射了這一箭的宋人。」董裕平靜的聲調中透著濃濃的恨意。一時忍不住又去摸著傷口。距離那一戰,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這塊傷疤卻仍時不時在發癢:「想不到漢人中又出了不輸劉昌祚一般的好漢,等今次事成,我要他的頭割下來當酒碗。」

  「董裕!」這時山道上傳來一聲吼,毫不客氣的叫著董裕的名字。

  董裕和結吳叱臘同時望了下去。一個高大健碩的吐蕃漢子沿著山道騎馬奔上來。可能是嫌熱,他把帽子脫了,也是禿禿的一顆光頭,穿著僧袍,而與結吳叱臘不同的,是他留著一捧大鬍子,亂糟糟的在山風中飛舞。

  「是康遵啊,你終於來了。」董裕遙遙高聲喊回去。

  「結吳上師有命,哪敢耽擱。」
  
  被喚作康遵的蕃僧,騎著馬直衝董裕和結吳叱臘的近前。馬蹄飛舞,濺起了無數塵土碎石,董裕和結吳叱臘臉色不變,就看著高大的河西戰馬帶著沉重的蹄聲正面衝來。

  當康遵一人一騎離著董裕、結吳只剩五六步的時候,見著驚不動他們,方才用力一扯韁繩。胯下坐騎被勒得人立而起,跳著向前蹦了幾步,緊緊擦著董裕的肩膀衝了過去。

  「董裕,看來你的膽子還在嘛!」康遵跳下馬,哈哈笑著。

  「康遵星羅結!要不要比試一下,看看我的刀在不在?」董裕冷冷的說道,帶著傷疤的右臉扭曲的抽動了一下,眼中又泛起了殺機。

  康遵星羅結,星羅結部的族長。也沒見人給他剃度受戒過,但他總是做著僧侶打扮。他完全不理會董裕的憤怒,毫不客氣的說著。

  「董裕,你今次帶了這麼多兵過來,難道是想報你前日在青渭結下的仇?」康遵星羅結並不懼怕董裕和他身後的木征,他手上的實力足夠他自保,說起話的口氣都跟董裕平起平坐,「你要做贊普,我可以幫個手。但要是說去打古渭寨,為托碩部報仇雪恨,抱歉,我不奉陪。我星羅結部人丁一向不旺,經不起這等折騰。」

  康遵星羅結的一番話,讓董裕紅褐色的一張臉,一下變得血紅。只是轉眼間,他卻是笑意堆上臉,「我打古渭寨做什麼。嫌家裡孩兒死得還不夠多嗎?」
  
  董裕咧嘴笑著,臉上的那條猙獰的傷疤,也沒影響到他的笑容,「我今次要對付的是跟著王韶一起攻打托碩部的那七個部落。宋人就罷了,既然是吐蕃人,還敢在我背後捅刀子,那是絕饒不了他們。我家哥哥今次讓我帶了六百人過來,都是家裡最勇武的孩兒,按漢人的說法,是個頂個的好漢。正是要報那一箭之仇」

  「你從木征那裡借了兵來?」康遵星羅結捻著鬍子,歪嘴笑著,「你下了不少血本啊。」

  木征董裕兩人雖然是親兄弟,但早早的就已經分了家。各自過各自的,連部眾都分了。上次在托碩部中損失的其實都是董裕的部眾,而木征根本就是在河州看熱鬧。而董裕今次從木征手上借來了六百族中精銳,就跟康遵星羅結說得一樣,可是下了不少血本。

  「今次出戰,我本身就領著三千兵,又有我家哥哥借的六百精銳,另外還有四五百人,都是托碩部逃出來的人,人人悍不畏死,想著要報仇。」

  康遵算了一下,「那就有四千兵了。」

  「我的四千兵,還有康遵你的兩千兒郎,另外師尊還找了其他幾家部族,加起來也有兩千兵。」

  「八千人?」

  「對!」董裕用力點了點頭,「總計八千大軍,對外可以號稱兩萬人馬。我等明日我就讓人把話傳出去,我董裕今次就是要報托碩部之仇。若是納芝臨占、黨令征他們七部能早早的來到我馬前跪下請罪,我還能饒了他們,若是膽敢拒我大兵,不肯降服,我必滅他們全族!」

  聽了董裕的話,康遵星羅結嘿嘿冷笑:「我知道你是看著劉昌祚帶著他的兩千兵去了甘谷城,急切間趕不回來,才敢如此放言。但古渭周圍可是青唐部的地盤,你要在這裡把事鬧大,你看俞龍珂會不會答應?」

  董裕搖頭:「今次青唐部絕不會插手,俞龍珂也不會樂意看到漢人在青渭耀武揚威。」

  康遵星羅結哈哈大笑,笑聲一落,臉色又冷了下來:「俞龍珂是條狡猾的狐貍,沒人能揣測得清他的想法。如果董裕你只是憑著猜度說他會站在一邊看熱鬧,我是不會出兵助你的。」

  董裕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直沉默著的結吳叱臘一眼,決定還是透露一點消息,「瞎藥會帶兵來!俞龍珂這些年膽子越來越小,像只山雞一樣受不得驚嚇。青唐部中,聲援他弟弟瞎藥的聲音越來越大。有瞎藥牽制,俞龍珂抽不出身來。」

  康遵星羅結聞言又是放聲大笑,「這事何不早說,作甚遮著掩著。青唐部既然出不了手,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星羅結部的假和尚換上了一幅市儈的笑臉,「我從家裡帶兵過來,也是冒著風險,若是不能拿些好東西回去,家裡都要挨餓。董裕你說說,你打算分我多少?」

  結吳叱臘代董裕回答:「墀松德贊在時,長安城任我吐蕃大軍進出。唐帝沒錢酬謝我們幫他平息叛亂,還把長安城當作了酬勞。今次只要康遵你肯用心,可以任你挑兩個部族做報酬。」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58
第八章 太平調聲傳烽煙(四)

  王韶和高遵裕一起拜訪沈起去了。雖然韓岡確信,沈起應該不會願意自己被西賊嚇得夾尾而逃的狼狽樣兒,被他要調查的對象看見——這實在太丟人了。

  而且韓岡更確信,王韶和高遵裕也同樣能想到這一點。但他們是不得不去,既然沈起已經身在三陽寨中,那王韶和高遵裕就必須去拜訪,禮節上的顧慮讓人無法避免這種尷尬——反倒是韓岡,由於品級太低,反而落個輕鬆自在。

  這事說起來還得怪沈起自己。當初韓岡做衙前的時候,甘谷城也一樣傳說著即將陷落的消息。而且真的離陷落只差一步,身為城中支柱的城主張守約帶著主力甚至被引入西賊的伏擊圈,並不像今次只是來搶糧和燒糧。

  可當日在邊境諸寨做著斷頭買賣的商人們,也只不過跑到了六十里外的伏羌城,就停下來等更進一步的結果。而這位陜西都轉運使倒好,跑得夠快,從甘谷城到伏羌城,逃了六十里還不夠,又急急向東,才一天的時間,人都已經到了離甘谷城有百里之遙的三陽寨了。

  不愧是做轉運使的!

  這一天一百里的速度實在讓人驚嘆不已。要知道沈起不是單人獨騎,而是帶著一隊足夠龐大的車馬隊伍,而且都是沒有什麼戰鬥力、只有服侍主人這一項能力的僕役。沈起能帶著這樣的一群累贅,在一天內走完一百里的路程,足見天子和政事堂的宰執們是慧眼識人。

  諷刺和嘲笑在韓岡心中打著轉,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在,他便是清閑得很,也不用去考慮在古渭真的碰上蕃賊來襲的情況——發生的可能性太低了。

  王韶雖說是去古渭寨坐鎮,以防蕃賊趁勢作亂。但一切應對措施都有預備,只要木征、董裕不發瘋一般的傾巢而來,就憑古渭寨現在的防禦水準,加上劉昌祚留在城中的一千兵馬,依然可以輕鬆應對。

  而木征、董裕發瘋的可能性,在韓岡看來,即便有,也不會大。木征、董裕兄弟倆有沒有膽子承受攻下古渭寨後,隨之而來的天子怒火故且不論,單是青唐部的俞龍珂,就不會任由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恣意妄為。

  古渭寨旁邊就是青唐部,兩處甚至是被合稱為青渭。雖說俞龍珂現在抱著首鼠兩端的曖昧態度,在宋、夏、董氈、木征四家之間玩著勢力平衡的遊戲,盡量想著哪邊都不得罪。但宋、夏兩家倒也罷了,他若是會容許木征、董氈踏足他的勢力範圍,他日後不要想在河湟諸部中再抬起頭來。

  既然會有俞龍珂和他的青唐部幫著防守古渭,王韶、韓岡又怎麼會真的如表面上那麼擔心。也就是高遵裕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人,還不知渭河水深水淺的,才會對西賊一年數次、比女人來紅還準的攻擊一驚一乍,被王韶給誑到。

  韓岡不知道高遵裕和王韶會在沈起那裡扯多久,也許還會被沈起留下來吃飯。而自己卻沒事做,而且今天走得太急,也沒能帶幾卷書出來。

  左右無事,韓岡便抬腳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卻又轉回來,找到孤身待在陰暗的營房中的王舜臣:「王兄弟,閑來無事,要不要出去走走。」

  「三哥你去好了,我不想去。」王舜臣搖頭拒絕。

  因為種詠之事,王舜臣最近的心情很不好。除了前兩天聽說種詁和種診聯手掃蕩邊境的黨項羌,他才叫了聲好之外,其他時候都變成了個土胎木偶一樣的雕像。不問他,他就不開口說話,性格跟過去的爽快比起來,完全變了樣。

  韓岡對此看得很不舒服。王舜臣現在往房間角落裡一坐,他所在位置立刻就陰沉得像是培養蘑菇的暗房。連照進營房內的落日餘暉,到了他的這一角後也顯得黯淡了許多。

  韓岡兩步上前,抬腿就是一腳,把王舜臣從床上踹了下去,「鬧個什麼彆扭,婆娘也沒你這樣長氣吧?」

  王舜臣猝不及防,砰的一聲,從床鋪上摔了下來。他爬起來,沉默的揉了揉痛處,卻仍是陰沉沉的一張臉。他現在的心情,當頭棒喝都沒用,何況韓岡並不算沉重的一腳飛踢?

  「說說吧……」韓岡在床邊坐了下來,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韓岡看得出來,王舜臣對種家的感情很深,所以對種詠冤死一事才會難以釋懷,「事情悶在心裡並不好,有什麼話都說出來。」

  王舜臣對著韓岡鼓勵的眼神,猶豫一番,最後點了點頭,依言坐下說話:「……三哥你知道的,俺爹是緊跟在種老太尉身邊的親信,俺從小就在種家長大。就在幾年前,我還跟十七哥,十五哥還有李家的八哥一起在四郎面前習練箭術。四郎是手把手的教過俺射箭,俺現在用的連珠箭也是他教的。每次射中靶心,四郎都會獎我們一個錢,可以去街上買幾塊糖。俺的箭術一開始在幾個兄弟裡面算是差的,就是因為想著四郎的獎勵,才會變得這麼好。誰想到,李復圭那個該被驢子日上千遍的賊鳥,竟然……」

  說起過去的事,王舜臣眼眶又紅了。他模樣看著蒼老,說話做事又是一副粗豪的作派,而平日行事心中都有個譜,心計其實也不差。內外皆是早熟,讓人往往忘了他的年紀。可他今年的確才十八歲,比韓岡還小一歲。

  原來如此,韓岡終於知道為什麼王舜臣為什麼對種詠冤死耿耿於懷。王舜臣的老子死的早,他這是隱隱的把種詠當作了自己的父親看待。明白了王舜臣的想法,韓岡也知道該怎麼勸了。他一指王舜臣的鼻尖:「你這像是要報仇雪恨的模樣嗎?!坐在房間裡生悶氣,就能把李復圭給氣死?還是說你知道了李復圭的生辰八字,能躲在房中紮著草人就把他咒死?」

  「但李復圭……」王舜臣欲言又止。

  韓岡對此心領神會:「李復圭的身份貴重,已經是一路安撫使,連天子都不能把他說殺就殺。但他還有兒子孫子,你真想報仇,日後總有機會的。再說,種四郎的兄弟子侄都沒說話,你發個什麼狠?有事不先跟他們聯絡一下?上次見到種十七、種十九,他們還提到你來著,連封信都不給他們去?」

  韓岡勸了幾句,也不多說話了,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起身走出房。出了門,回頭看看,卻見王舜臣也跟了出來。韓岡微微一笑,雖然說的都是些廢話,但還是有些用的。他當先走在前面,想著逛一逛三陽寨。

  不過此時的三陽寨,卻沒有半點可供遊覽的地方。幾條街道上,都是臉色沉重的人流。站在三陽寨正中央的十字路口上,看著周圍的人心惶惶,韓岡突然間有種舊日重臨的感覺,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伏羌城、安遠寨,看著周圍一片混亂,而他當時的心中,也是同樣的惶惑不安。而現在,他已經不再是身份卑微的衙前,而是成為了官人。心中的底氣已經不同,對未來前路,他的心裡也更有把握。

  這時前方的人群中突然混亂起來,一個瘦削乾枯的漢子在人群中左衝右突,直奔著韓岡過來。

  「抓賊啊!抓住前面的賊!」叫喊聲跟在乾瘦漢子的身後傳來。

  喊聲入耳,王舜臣便伸手一欄,將快要跑過去的乾瘦漢子抓住。漢子還想掙扎,王舜臣更不多話,隨手就是一拳砸到了他的側肋上。

  王舜臣手重,乾瘦漢子挨了一拳,差點閉了氣過去。但老做賊的也有對策,他順勢翻倒,在地上打著滾,沒口子的慘叫著:「打死人啦!軍漢打死人啦!」

  「做賊還有理了。」王舜臣捋起袖子,蒲扇般的大手一張,就把在地上打著滾的小偷給揪了起來。

  失主這時氣喘吁吁的追了上來,很年輕的一個後生,中等個頭,相貌普通。他跑到韓岡他們前面,先謝了王舜臣,又一把抓住小偷:「把俺的錢還來。」

  「誰偷你的錢了!」漢子回了一句,又按著肋骨慘叫起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韓岡在旁邊不耐煩了:「王兄弟,廢話那麼多做什麼?送他去見何寨主。這裡是軍寨,行的是軍法。軍情緊急,竟然還有人敢在營中作亂?!直接砍了,懸門示眾。」

  「送衙門去受軍法?」王舜臣都愣了一下,偷東西而已,沒那麼重吧,打一頓就夠了。

  「你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嗎?」韓岡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有一種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淡漠。被他瞥了一眼,那漢子渾身都抖了起來。

  「也就是個小偷而已,何必要他的命。」王舜臣倒幫賊人說起好話。

  「他把刀子拔出來時就不是扒手了。」韓岡反手一掌劈在乾瘦漢子的右手上,砰的一聲,一把匕首落到了地上。

  「好膽!」王舜臣眼一瞪,怒喝一聲,抬手一拳就在乾瘦漢子臉上開了油鹽鋪,把他打了個發昏十三章,一個錢袋也從他的袖子裡落到了地上。

  韓岡在地上把錢袋撿起,也懶得查驗,直接交給年輕人:「小心收好,別再給偷了。」

  年輕人連忙收好,躬身向韓岡道謝,「小人馮從義,多些官人大恩。」

  『馮從義?!』韓岡聽到這個名字就是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馮從義與其說是年輕,還不如說是年幼,看起來比韓岡還小個一兩歲,「可是二馬馮、從心所欲、義之所在的馮從義?」

  馮從義被問得心驚膽戰,小聲的回答:「小人正是。」

  韓岡眉眼一凜,正要追問。

  「玉昆!你怎麼在這裡?」王韶的聲音這時從後面傳來。

  急回頭一看,就見著王韶和高遵裕走了過來。沒空在追究馮從義的身份,韓岡趕忙迎上前去。

  『這世上哪有這般巧的事,應該只是同名而已。』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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