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34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29
第47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中)

  「密縣?」路明探過頭來,吃驚道,「這不是京東東路的上縣嗎?官人怎麼會被授予上縣的縣尉?」

  「上縣?……原來如此。」

  韓岡轉眼便會意過來,這是王安石給得報酬嗎?未免也太小氣了一點。不過韓岡挺歡迎這樣的改變,「上縣縣尉的俸祿可比下縣要高不少,沒人會嫌俸祿多。」

  「上縣易下縣,可不僅僅是俸祿多一點這麼簡單。」韓岡的身後傳來一個莫名耳熟的聲音。

  韓岡聞聲回頭一看,便站起來行禮,「原來是劉令丞!」竟然是前些日子在銓試時給韓岡添亂而不果的流內銓令丞劉易。

  劉易笑嘻嘻的過來,拱手道:「玉昆賢弟,久違了。」

  賢弟?我們的關係有這麼好?韓岡算是佩服劉易這樣的低層官員的臉皮厚度了。雖然這樣的人物並不罕見,但事有反常必為妖,劉易主動過來搭話,肯定有其原因。

  劉易在韓岡一桌的空位上坐下,故示親近的笑道:「向日一見,便知是玉昆賢弟是賢良之才。如今得王相公青眼,鵬程萬里也是指日可待。」

  「不知令丞此言何意?」韓岡問著。

  「玉昆何必故作不知。」劉易見方才韓岡的神色一點變化都沒有,哪裡肯信他對此一無所知,「王相公親自自中書下令,將玉昆的本官定為密縣。上縣簿尉晉初等職官,是兩任四考,而無出身的下縣簿尉,就至少要三任六考,也就是六年後,才能晉陞。而且以王相公對玉昆你的看重,只怕三五任之內,就能轉官了。」

  原來如此。只是韓岡覺得讓劉易有這種一百八十度轉變的理由還不足,光憑王安石將自己的本官提了兩級,劉易就改換門庭,這實在太可笑了。即便想搭上新黨的船,也不該找尚無半點聲名的自己。
  
  究竟為了什麼,劉易很快為韓岡解惑:「今天呂吉甫致書天子,但言近日朝堂諸公,往往斥青苗貸為害民之法,為一正此法利民之本心,奏請改青苗貸之名為利民低息貸,而青苗法也同時改名做利民低息貸款法。」

  韓岡笑了,等了半個月,新黨終於忍不住開始有動作了。雖然將青苗貸改換名頭,是他出給王安石的幾條策略中,最為簡單易行的一條,而且是忌諱最小的一條,其他條款並無動靜。但既然新黨既然已經採用他的計策,那麼當這個策略有了成功的回報後,接下來的幾條,怕也是會陸續施行。

  在劉易眼中,韓岡唇邊若有若無的微笑,是一切瞭如指掌的自信。他心中暗喜,看來自己果然猜得沒錯。這名從九品的選人,當已經入了王安石的眼界,是參與核心策略的資格,說不得日後就會跟呂惠卿等人一樣,數年間便會飛黃騰達。

  既然自己辦事不力,開罪了過去的後臺,都有消息說自己最近可能會被遷到荊湖南路哪一個偏僻軍州任司理參軍,那換個門庭也是理所當然的。以劉易如今的窘境,即便是根稻草,他也要抱上去,韓岡雖然官卑,卻也是劉易緩急間能找到的唯一助力。。

  ……………………

  與劉易隨便扯了幾句,韓岡把他打發走了。劉易巴結自己的原因,韓岡到現在都無法確認,但他隱藏在笑容中憂慮,能看出來不似作偽。

  只是韓岡沒興趣應付他,自己拿到了告身,他這趟來東京的行程也就到了尾聲。連朝堂局勢究竟怎麼變化,韓岡也不想再理會,何況一個毫無節操的流內銓令丞?

  秦州的事大概是解決了。與新黨鬥得越厲害,舊黨眾臣就越沒有餘暇去找王韶的麻煩。韓岡前些天還在驛館聽見秦州的宜墾荒地是一頃還是一萬頃的爭論。但今天,當韓岡回到城南驛中時,他所聽到的討論,無一例外都是與青苗法易名有關。

  「青苗貸改名便民低息貸款?王介甫這是出的什麼昏招?」

  「改個名字就有用了?」

  「犯官改了名字重新考進士的都有,這法令改個名字,說不定罵的人就會少一點了。」
  
  「胡扯,改個名字不過是換湯不換藥,本質還不那些東西。」

  「你們不知道,這是三命僧化成支的招。前日夜裡王大參親自把化成請到宅中,請他發了文王六壬,算出了青苗貸的名字不吉。所以王大參才趕著改名。」

  「林十七,你也別扯了,一個和尚不唸經禮佛,卻去當瞎兒先生,他說的話,能有幾分是真?」

  「不知司馬君實會怎麼說!」

  「大概會笑……」

  城南驛的外廳中一時成了菜市場,韓岡聽了幾句,便轉身上樓。消息剛剛傳開,少有幾個靠譜的。但聽著他們的話,他給王安石支的這一招的用心還沒人看透。不過等過上幾日,新黨接下來的手段一個個開始實行,王安石的用意,自然很快就能傳播開來。

  只是自己提議的計策,卻在口耳相傳中變成了三命僧化成的招數,韓岡只覺得有些好笑。三命僧化成在東京城名氣極大,以能斷人三生休咎而聞名。他住在大相國寺的偏院中,每日賓客盈門,高官顯宦從來不少,連王公宰臣家的家人都在老老實實的排隊,請他推算個運數。

  韓岡對此則秉持著孔夫子的態度,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只在外面看了兩眼,就掉頭離開。

  回到房間後,韓岡讓李小六打理了一下行裝,這兩天就該回秦州了,東西要先整理一下。而韓岡,則整了整衣服,往小甜水巷的方向去了。

  這些天,張戩和程顥都挺忙,攻擊新法的工作讓他們忙得腳不沾地。因為程張二人的忙碌,韓岡已經有兩天沒有去拜訪,如今就要返鄉,韓岡當然要再見上他們一面。

  僻靜的後巷中,韓岡推開偏門,自行走進程家的院子。程顥、張戩都把他當子侄看待,他在兩家進出自如,並不需叩門等人通報。

  「玉昆哥哥。」韓岡剛走進院中,一個小女孩的清脆嗓音便傳進他耳中。

  韓岡循聲看過去,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從通後院的小門中走了出來。小女孩兒綁著雙丫髻,長得雪玉可愛,一雙透著天真的大眼睛,皮膚如初雪一般白凈。大概是天氣尚有些冷的緣故,小臉上還泛著紅暈。

  「是二十九娘啊……」韓岡沖小女孩笑了笑,一點也不避諱。

  小女孩兒是程顥的女兒,族中排行二十九,今年才不過十一歲。是程顥在鄂州任官時所生,故起名作鄂娘注1。以任官之地,為子女取名,是很常見的事。司馬光便是在其父司馬池在光州光山縣任知縣時所生,其名就由此而來。

  小女孩很懂禮貌,儒學宗師家的家教也的確出色,程鄂娘行禮、問好做得一板一眼。並不似老學究打躬作揖的那樣禮節繁瑣得惹人厭,而是平添了一分可愛,更有著大家閨秀的嫻雅,可以想見她幾年後的出色。

  韓岡回了半禮後,就見著小女孩兒小碎步跑到身邊,仰頭問著:「玉昆哥哥怎麼這兩天都沒來?」

  「先生事忙,不便打擾。」韓岡低頭看著程鄂娘帶著稚氣的一張小臉,如同山中潭水一般清澈的雙瞳,就想起了遠在秦州的韓云娘,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韓岡暗暗一嘆,收起紛亂的心緒,他又問道:「先生呢?今天還忙不忙?」

  程鄂娘很認真的點頭答道:「爹爹剛剛回來,和表叔公在書房裡。」說著,她又歪著頭想了想,「表叔公心情很不好呢。」
  
  小耳報神跟韓岡很親近,程家張家的幾個子女也都跟韓岡很親近。程顥張戩治家嚴謹,對子女的管教十分嚴格,平常吃用都是從簡樸中來,玩具什麼的更是少有。而韓岡因為經常在程張兩家蹭飯,有些不好意思,便在逛大相國寺時,買了幾件小什物送給兩家的孩子,程鄂娘手腕上的闢邪桃核串,就是韓岡送的。

  韓岡是一片好意,張戩程顥也不好說什麼。也因此,程張兩家的子女們,看到韓岡便是哥哥長,哥哥短。

  又哄了小女孩幾句話,韓岡便走進程顥的書房。書房內張戩沉著臉,使得氣氛有些凝重。

  「兩位先生,韓岡來了。」韓岡上前行禮。心知兩位監察御史應該是聽說了王安石今天的動作。他們不同於城南驛中的閒官們,變法派的一舉一動他們都會往深裡去想,所以心情看起來有些糟糕的樣子。

  「玉昆來了。」程顥抬頭招呼了一聲,張戩則悶著頭不說話。

  雖然韓岡心知張戩陰沉的原因,但還是得裝作糊塗的問一下。他用詢問的眼神望著程顥,程顥瞭然一笑:「玉昆,可聽說過今天朝堂上的一樁大事?」
  
  「聽說了,方才驛館中一群人正說著這件事。利民低息貸款是吧?」韓岡點點頭,直言道:「這是好事啊。」

  「什麼?!」張戩難以置信的抬頭看著韓岡,他的這個學生怎麼會支持青苗法?他怒道:「與民爭利這是好事?朝廷放債這是好事?!」

  韓岡不以為然。管子設女閭,以皮肉錢九合諸侯匡復周室,聖人不還是說『微管仲,吾披髮而左衽』。不過這些話韓岡不好說出口,那樣就真的要吵起來了。

  注1:程顥在史料中留下記載的女兒有兩人。年長的未留名——只云程氏孝女,而年幼的幼年早夭,在她墓誌銘上記載名叫澶娘——是程顥在澶州任官時所生,時間是在熙寧四年。故而從程澶娘的名字反推回,得到了程鄂娘這個名字,也算是杜撰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0
第47章 不知惶惶何所誘(下)
  
  韓岡向張戩解釋著:「這對百姓是好事。因為官府把低息貸款的名頭打出來後,天下富民再想維持倍稱之利便不可能了,如果想繼續放貸,就只能把利息降到跟官府一樣,這對百姓不是好事嗎?天下百姓哪能承其恩惠?」

  「玉昆你還年輕,不知其中情弊。」張戩搖搖頭,果然還是歷事不多、受了蠱惑的緣故,「州縣胥吏多偽詐,皆盡小人,而州縣官也往往受其所欺。一旦實行青苗貸,他們能上下其手的機會太多了。別的不說,提高利息,減放本金,這都是他們做得出來的。」

  經歷過陳舉、黃德用之事,韓岡很清楚地方上的胥吏們有多麼無法無天,但諱疾忌醫卻也是要不得的,「如果依著青苗貸原來的名字,百姓都聽不懂究竟是何事,只能任憑地方官吏所欺。前些天不是有個陳留知縣,他在衙門外貼了三天的佈告,又在鄉里貼了三天的佈告,回過頭來便撕了佈告,說無人請貸,在陳留縣不用推行青苗法。可這麼短的時間,又不向百姓宣傳,貼了幾張紙,又怎麼會不讓人猶豫?而如今利民低息貸的名字說得清楚直白,又有誰會鬧不清?」

  張戩緊鎖著眉,連連搖頭。在他眼裡,韓岡現在就如同一頭犟牛,死咬著牙堅持自己的意見。「放貸收息,朝廷體面還要不要了?」

  「朝廷的體面由百姓中來,百姓富足,朝廷自然有體面。」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青苗貸推行下去,儘管如今的富民不能再放貸,貧民不會再受他們的盤剝,但主管青苗貸的官吏,卻只會一步步的比早前更加酷毒。」

  『我當然知道,不論是什麼樣的政策,都會在施行的過程中變得對權力者越來越有利,舊的利益集團被打倒,新的利益集團便吸著他們的血茁壯成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韓岡腹誹著,神色間卻裝得一本正經:「但總不能看著天下百姓一直受著富民所欺。學生家自先祖父起,便是以務農為生。兩代人四十年的辛勞,一畝一分的積攢下了百畝田地,但學生一場重病就把幾十年的積累全毀了,若不是學生病癒得及時,如今也不知要背上多少債務!如果當時有息錢低一點的借貸,學生家的田地產業何至於被人剽奪的半點不剩?」

  韓岡與張戩第一次爭論起來,不過韓岡小心的控制事態的發展,不使爭論變成爭吵。他也不想日後跟自己的師長變成勢不兩立,所以得提前打個預防針,省得張戩和程顥聽說他投了新黨,以為自己受到欺騙。

  程顥倒是覺得韓岡說得有理,出身寒家且受過高利貸欺的韓岡,若是不支持青苗貸,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對官府借貸的看法,也符合程顥的本心。程顥本就是不反對幫助百姓,救人急難,只要不是以牟利為目的,利息降上一點,青苗貸行之亦可。

  不得不說信任是有慣性的,韓岡對青苗貸——不,現在改叫利民低息貸款——的讚賞,張戩雖然難以認同,只要韓岡做得不出格,不跑去為新法鼓吹,張戩還是願意相信他這個學生。

  照舊在張戩家吃過飯,方才的一點芥蒂也是一笑了之,飯桌上,張戩聽說韓岡已經拿到告身,便問起了他接下來的行止,韓岡道:「能在兩位先生門下就學,是學生幾世修來的福氣,惟願能常隨先生門下。不過如今學生已經拿到了告身,不能再耽擱了,現定得後日啟程。」

  「既然已經拿到告身,那就是官人了,為天子牧守百姓。且謹記勿殘民,勿貪縱,行事以清正為上。」
  
  程顥也跟著道:「吾觀玉昆你不是在學問上能有所發展的性子,但為人處事都分寸,日後必為棟樑之才。別的話也沒有可送你的,只要你能記著你讀書的一點心得,凡事體仁心,尊立法,行中道,也就夠了。」

  韓岡站起身,恭恭敬敬的答道,「兩位先生的教誨,學生必謹記在心。」

  ……………………

  第二天,是章惇休沐之日,韓岡和劉仲武拿到告身的事他也聽說了,便再次邀請了韓岡一眾,在他們離開前做一小聚。

  一見韓岡,章惇便拉著他到一邊低聲笑道:「最近署中事多,也是玉昆你的功勞。你出個了計策,我等便要忙個腳不沾地。」

  韓岡搖頭笑道:「編修此言,韓岡可當不起。而且現在腳不沾地的,不是編修,而是文呂司馬之輩。」

  韓岡和章惇哈哈又是一陣笑,讓不知來龍去脈的劉仲武和路明摸不著頭腦。

  互相謙讓著坐下,章惇拍了拍手,道:「今天請來的校書注1,雖然年歲不大,卻以歌舞雙絕名震教坊,最難得的是潔身自好,讓人激賞不已。」他神秘一笑,「玉昆見到她,定然有份驚喜。」

  只是看到來人,韓岡驚喜倒沒有,卻當真吃了一驚,「周小娘子?」

  「周南拜見章編修,拜見韓撫勾,拜見劉官人。」周南笑語盈盈,完全不見幾天前的怒意。只是當她避開章惇,視線掠過韓岡時,卻是鳳目含嗔,狠狠地盯上了一眼。

  韓岡以笑容回敬過去,就見到周南氣得銀牙咬著下唇,用力扭過頭去。韓岡輕笑了兩聲,覺得這樣的歌妓真是難得。正如章惇方才所說,潔身自好的周南,應該是尚沒被污染的女孩子,若是久歷風塵,什麼樣的心情都能掩蓋在營業性的笑容之下。

  章惇大概是從其父章俞那裡聽到了什麼,便讓周南陪著韓岡,而他和劉仲武身邊的則是普通的妓女。周南沉默的陪著韓岡喝了兩杯酒,便下場翩翩起舞,而悠揚婉轉的歌聲,竟一點也沒有被動作所打亂。

  韓岡輕輕擊掌,的確是歌舞妙麗,極盡妍態,當得上歌舞雙絕的稱呼。

  章惇極會做人,知道韓岡不擅詩賦,便在酒宴上半句不提酒令,對句,射覆之類的慣見娛樂。說了幾句笑話,又跟劉仲武和路明對飲了幾杯,章惇湊近了,壓低聲音說話。

  「玉昆,聽聞你是橫渠張子厚的弟子,」章惇提起張載時,撇了一下嘴,提起張載這位姓字同音的同年,他心中就有些怪異,「你在經義上,應該有所心得吧?」

  「在下才疏學淺,諸經只是泛泛讀過,算不上精研。」韓岡謙虛著。
  
  他的經義水平,如果是面對的是普通的半是運氣半是才氣考中的進士,也許還能一較高下,但章惇是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正牌子的才子,他的才能可不僅僅是詩賦。韓岡在章惇面前,現在還沒有自大的本錢。

  章惇低頭把玩著拿在手上的硃砂色的酒盞,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對韓岡笑道:「這是鈞州民窯的貨色,紅得不透,暈得不勻,比起內用的正品,差了不止一籌。」

  「民間也不會有內用之物。」韓岡說道。對章惇有些不屑,通過轉換話題,來掌握對話的主動權,自家玩得更溜。

  章惇又壓低聲線,低得只讓韓岡一人聽到:「經義之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若是真的鑽研進去,一生也不能窮盡,但如果只是想學以致用,三年便有所得。」

  『三年?!』韓岡心中一動,帶著疑問的神色看向章惇。章惇這時又抬起頭欣賞著身前的歌舞,似無所覺,前面的話彷彿不是出自他口,卻又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

  韓岡會心一笑:「韓岡謹受教。」
  
  「你能明白就好。」章惇便拿起酒壺,給自己酒杯斟滿酒喝了起來。

  『如何會不明白!?』畢竟章惇都說得這麼直白了。

  韓岡當然明白,沒事章惇何必問著這些事?章惇可不是愛說廢話的人。看起來自己以前猜得沒錯,王安石還是打算變革科舉制度,雖然這一科已經不可能,但下一科的考題,必然改成經義……學以致用,說不定還有策問。

  『這三年裡,是不是要按著章惇的提議,去攻讀儒家經典?』韓岡陷入沉思,對周南的絕妙歌舞視而不見。真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氣派。

  見著韓岡這副作派,周南氣結,動作也亂了一點。尚幸被她及時補救回來,沒給外人察覺。一曲舞罷,周南又坐回韓岡身邊。劇烈的舞蹈之後,少女喘息著,額頭上細密的汗珠晶瑩剔透,俏臉暈紅,豐盈的酥胸輕顫,淡淡的香氣從她一側飄進韓岡的鼻尖。

  周南氣喘得厲害,右手用力壓著心口。方才她為了彌補一時的失態,強換動作,便走岔了氣,胸膈隱隱作痛,心中就恨得想咬韓岡的一塊肉下來。她伸手拿起酒杯,準備喝點酒水壓一壓。

  韓岡突然伸出手,把酒杯從周南手中拿開。被一隻滾熱的大手攥著,周南臉一紅,忙把馥軟纖細的小手從韓岡掌中抽開。她又羞又惱的瞪過去,她往常遇到客人都講究著身份,哪會這般無禮?

  而韓岡卻是毫無所覺的抬手給她倒了杯茶,柔聲道:「氣急不可飲酒,還是喝茶好一點。」

  周南愣愣地看著韓岡遞過來的茶水,怔了許久。

  章惇在旁看個通透,笑言:「玉昆當真憐香惜玉。」

  韓岡微微一笑,心中卻在疑惑,難道他這麼做現在很少見嗎?

  注1:唐胡曾《贈薛濤詩》:「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薛濤,蜀中能詩文的名人,時稱女校書。後因以「女校書」為歌女的雅稱。亦省稱「校書」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1
第48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一)

  同樣的夜色下,有人擁美邀醉,但也有人伴著孤燈,守在空寂的公廳中。

  呂惠卿今天正好輪值,孤身守在他的官廳裡,外廳中倒是有兩個老兵,本是為了服侍署中值守官員,而派在官廳處聽命的。不過他們現在早蜷在火盆邊,快活打起呼嚕來了。呂惠卿無意將他們喚醒,要睡就讓他們睡,等到需要時再叫他們也不遲,反正他現在還學不來文彥博的手段。

  那位樞密使當年在成都任官時,逢著冬日大雪,便興致大起,沒日沒夜的擺酒賞雪。守衛士卒又凍又累,吃不住了,就拆了亭子燒來取暖。文彥博當時沒有發作——真要發作了肯定會惹起兵變,蜀地兵變是有傳統的——而是讓人繼續拆亭子。但到了第二天,秋後算帳的時間到了,為首的幾個全被他拎出來杖責發配。
  
  呂惠卿也坐在火盆旁,手上拿了份公文在讀著。火盆裡的貢炭閃著藍幽幽的火光。由柏木燒製成的貢炭,燃燒時沒有多少煙氣,外面是買不到的,倒是兩府中年年都有供給。雖然已經漸漸入春,但天氣還是晝暖夜寒。抬頭看看承塵上幾處透風的縫隙,呂惠卿不由暗嘆,白天時,有太陽曬著,還感覺不出來有多冷,但到了夜間,一陣寒風從縫隙中透進來,穿堂過戶,便能把人的手腳都一起凍得冰涼。

  政事堂的幾十座樓閣,無一例外都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皆是年久失修,而且當年修造的時候,就只注重著外表光鮮,這保暖的問題從來就沒有考慮過。每年到冬天都會有人抱怨不迭,說一定要整修一番,可只要天氣稍暖,這一茬馬上就沒人提了。

  並不是沒有錢去修,雖然請朝廷劃撥,會有好事的御史出頭罵上幾句,但各司賬面上的公使錢,還有一些私底下的結餘,把官廳修繕個十遍八遍都是夠的,不過各院廳的主事不是想著各自分肥,就是轉著一起去樊樓等上等酒樓好好快活一下的念頭,除非被火燒了房,不然誰會把錢用到官廳上?

  反正依照故事,在京諸司裡,沒哪人能守著一個位置幾年都不動彈,小吏或許還有可能,但官員絕對不會有這種情況,多是一兩年就換了位置。就算開始修繕公廳,倡議者自己肯定是享受不到,或是享受不久,等他調了職,新上任的地方多半會有幾個漏風的洞在嘲笑他為他人做嫁衣裳。既是如此,又有誰會去做這等自家種樹他人乘涼的蠢事?!

  朝中都是這等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輩,也難怪新法推行如此艱難。呂惠卿把手中的公文丟到身後的桌案上,又是一份訴說青苗貸傷農的奏章,但通篇沒有一處提到實據,虧上書的還是個知縣。這等人,在韓、呂一派中,怕也是是走卒一類。

  門外廊道上,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奪奪的木底鞋敲著廊道地板,在公廳的門口停下。呂惠卿心中一動,暗道;『這下可不好了。』

  「吉甫……」果然,曾布先叫了聲門,逕自推門進廳,當他看到外廳中的呼呼大睡的兩個老兵,便立刻大發雷霆:「爾等還不起來?!官長熬夜值守,爾等怎敢偷懶!」

  外廳中登時雞飛狗跳,兩名老兵被驚起後,見勢不妙,當即就跪了下來,沒口子的認罪求饒。

  呂惠卿聽得吵得慌。自家僕從,他一向管束甚嚴,但聽候使喚的老兵,覺得不好就換一個,何必吵得失了身份。他對外廳提聲問道:「今天不是子宣你輪值吧?怎麼有閒來此?」

  曾布丟下兩名老兵不理,走了進來,很不高興的說著:「吉甫,你也不管管?」

  「誤了事自然會治他們的罪!」呂惠卿平直的回了一句,又一次問道:「子宣,你怎麼現在還留在衙裡?」

  「相公交代下來的事,要趕著辦完,待會兒就回去。」曾布幾句話解釋了原委,可能是感冒了的緣故,他說起話來有些甕聲甕氣。

  兩名老兵這時戰戰兢兢的走了進來,對著呂惠卿,又撲通一聲跪下請罪。呂惠卿不耐煩的往外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去,「今次就不罰你們了,下次再犯,就是兩罪並罰。」

  老兵們千恩萬謝的退了出去,曾布找了繡墩坐到火盆旁,烤起手來。嘴裡抱怨著:「子厚倒是會享受,到了休沐之日,還真的就不來了。」

  「他是為韓玉昆餞行去的。」呂惠卿用火鉗往火盆裡添了幾塊木炭,看著火苗重新旺起,他問著曾布,「明天去不去送他?」

  曾布搖搖頭:「哪有那個閒工夫,已經讓人送了份禮去驛館裡……相公大概也不會讓仲正去送行,多半也是送份盤纏,盡盡禮數。」
  
  呂惠卿深深嘆了一口氣,道:「誰讓相公覺得韓玉昆鋒芒太盛,不宜賞譽過重?須先磨他兩年性子,而後方好大用……其實相公本不會有這個想法,如果韓岡不是說了最後那段話的話……」

  其實呂惠卿也是覺得暫時壓一壓韓岡比較好,少年早早得志,對他日後並無好處。而且韓岡做事定計並不顧後果,王相公擔心他日後會走偏了路也不是沒道理。不過韓岡的策略雖然後果堪憂,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

  那天韓岡在王安石府上說了那麼多,事後呂惠卿歸納起來了三條內容:改青苗貸之名;以重祿養吏;曝韓、呂之輩私心;這三條,呂惠卿都有打算陸續施行。

  第一條其實已經做了,因為這是最容易的,也是最不會有反對意見的。雖然司馬光昨天聽到消息,今天就上書說,這是意圖消去青苗貸侷限於農家的本意,以求進一步盤剝坊廓戶的陰謀,但朝堂裡,還是嘲笑的聲音更大一點——尚幸有司馬光這等眼光的聰明人並不多——只是文彥博應該也看透了,不過他位高權重,不會第一個跳出來,但明天多半也會上書。

  給低層官吏添支俸祿的這第二條,則已經在籌劃之中。都已經過去半個月了,三司那邊還沒計算出給在京諸司的公吏增加俸祿,到底要耗用多少錢鈔。以這個進度來看,要等他們拿出全國四百軍州兩千餘縣的數據,怕是要到明年後年了。

  至於第三條,就是讓王安石覺得該好好磨礪韓岡性子的那一條,也是會將朝局轉變為黨爭的一條。真的說起來,現在只有跟韓岡性子相似的章惇,始終對韓岡讚賞不已。而呂惠卿自己不提,他面前的曾布可是變得很不喜歡那名秦州來的選人。

  曾布冷哼了一聲,只是他鼻塞得厲害,倒像是在打噴嚏,「他是唯恐天下不亂。相公要壓他幾年是一點也沒錯。韓岡此子,可用於外,卻不宜立之於朝。年紀輕輕,心機就這麼深,日後還了得?」

  呂惠卿對韓岡的評價則有另外一份看法:「若是心機真的夠深,最後一段話是不會說的。他就是求進太速,反而落了下乘。那天我看相公的神色,可是喜歡得不得了,本是能做相公家的女婿也說不定的。就是他多說了幾句,相公才冷了下來。日後用是肯定會大用,相公還讓章子厚幫他傳了話,但女婿可就做不成了。」

  曾布聞言則將臉一板,正色道:「相公家事非我等所宜言。」

  「……說得也是。」呂惠卿點了點頭,隨口應付了一句。轉而問道:「那子宣你來此究竟是為何事?」

  「還不是韓玉昆出的主意,忙了半個多月了還沒忙清。三司也是剛剛把整理後的卷宗呈了過來。吉甫,你猜去年給在京諸司的公吏發的俸祿總計是多少?」

  「應該不會多,大部分胥吏都是沒俸祿的,」呂惠卿猜度著,「大概只有十幾萬貫吧?」

  「十幾萬貫?」曾布仰天哈哈笑了兩聲,將令人震驚的答案爆了出來:「總計三千七百二十四貫又五十六文注1!」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胥吏們的俸祿的確不會多,但呂惠卿聽到三千七百這個數字,還是嚇了一跳。要知道在中樞的兩府諸司中做事的公吏,其數量十倍於官員,但他們拿到手的俸祿竟然不及官員的百分之一!

  「怎麼這麼少?」呂惠卿驚問道。

  「在京諸司中吏員近萬人,只有其中不到一百老吏領著俸祿,這三千七百餘貫,就是給他們的。剩下的絕大多數,名義上沒有任何俸祿開銷。」

  呂惠卿搖著頭,「實在太刻薄了,這不是逼人作姦犯科嗎?重祿法勢在必行!」

  雖然厚俸養廉也許只是個美好的願望,但沒有俸祿卻絕對養不了廉!人總是要吃飯,要養活妻兒,不給他們發俸祿,他們自然會走歪門邪道去賺錢。荼毒百姓,貪墨官財,胥吏們做的惡事罄竹難書,韓岡前日也是說過,他家差點家破人亡,就是因為奸吏作怪——當然,最後是韓玉昆反過來讓那個胥吏家破人亡。

  可有韓岡這等心術智計和手段的人才畢竟寥寥無幾,絕大多數的百姓都在苦苦忍受胥吏們的欺壓,而有奸吏上下其手,高高在上的官人們,也被他們欺瞞哄騙。如果能通過增給俸祿讓胥吏們不為姦盜便得以養家餬口,雖然指望他們變成正人君子不可能,情況至少能比現在好上一點。而且這麼做,也就有理由對盤剝百姓的險毒胥吏加以重懲。

  只是這一條策略的耗費到現在還沒有計算出來,不知青苗法和均輸法的收入到底能不能支持得了。呂惠卿有種預感,光憑以上兩法,再加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到成效的農田水利法,即使能夠支持得住,但其他方面的開支就肯定要壓縮了。真的計較起來,至少還得再開闢一兩個財源,才能抵得住這個消耗——

  呂惠卿沉默的想著:『也許免役法要提前出臺也說不定。』

  注1:據《夢溪筆談》中記載,熙寧三年『京師諸司歲支吏祿錢三千八百三十四貫二百五十四』。雖然沒有熙寧二年的記載,但跟熙寧三年的數據不會相差太遠。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2
第48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二)
  
  韓岡一覺醒來,陽光已經透過薄薄的窗紙,直照了進來。天色早已大亮,窗外的鳥雀都在吱吱喳喳的叫著。

  昨天的酒宴,韓岡難得的醉了一次。雖然不是如路明般的酩酊大醉,但喝到頭昏腦脹的感覺,現在醒來後,他便後悔不迭。反倒是劉仲武,前些日子喝酒喝傷了,韓岡記得他昨夜便一反常態,只是淺嚐即止。

  也是在昨夜的酒宴上,就在韓岡他倒了一杯茶之後,周南就突然間變得親暱起來。香軟的身軀緊貼了上來,韓岡的手肘處還能感受到一陣陣充滿彈力的酥軟觸感。色不迷人人自迷,韓岡一時間頭腦都有些暈乎,鬧得多喝了兩口酒。

  如果是勸酒的人別有用心,即便有著西施貂蟬般的容貌,韓岡也會提高警惕,但周南很明顯對自家有好感,不然聽到自己第二天就要回秦州去,便登時蒼白了臉。韓岡雖是才智過人,但對女兒家的心思還是有些糊塗。自己在這位歌舞雙絕的花魁行首面前應該沒有留下什麼好印象,還刁難嘲笑過她,怎麼突然之間就莫名其妙的喜歡上自己?

  韓岡就著房中的熱水,梳洗打理著,最後很麻利的換上了一套適宜旅行的外袍,走到外間。桌上,李小六已經把早飯準備好。

  「官人醒了沒有?」門外突然響起路明的聲音。

  「今天就要啟程,哪能貪睡?」韓岡放下筷子,問走進門來的路明,「不知路兄有何事?」

  「路明是來向官人道別的。」

  韓岡對路明的心思有所瞭解,他每天往外跑,都是為了去打探市價行情,擺明了是要做個商人。只是韓岡覺得路明的計劃成功的可能性並不大:「路兄是準備留在東京城?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生意可不好做。」

  路明苦笑道:「路某文不成武不就,也只有做個逐利之夫了。不賺些錢,也沒臉回鄉見人。」

  「……若路兄在京城做得不順,可往秦州一行。雖然秦州的確荒僻,但如今王機宜正要設榷場行市易之事,以路兄之才,當有用武之地。」

  韓岡留了句話。因為他並不打算立刻推薦路明去,王韶身邊的幾個親信侍衛,有三個是跟自己有關,再推薦人去打理市易之事,王韶心裡肯定會鬧嘀咕。不過等事情做起來的後,再將路明安插進去,那就沒問題了。

  路明道了謝,出門去找劉仲武道別,而韓岡看了眼已經變冷的羊肉湯,沒興趣再動筷子。

  「晦氣!」屋外院中突然一陣喳喳的鳥叫,緊接著傳來李小六的聲音,「俺今天就要上路,你們這些鳥貨卻來觸人霉頭。」

  韓岡聞聲出門,見著李小六趕著一群烏鴉亂跑。他出言阻止:「別趕。任它們去。」
  
  「怎麼,玉昆你喜歡烏鴉?」程顥的聲音從院門處傳來,與張戩一起進了院中。

  韓岡連忙上前行禮,驚喜道:「兩位先生怎麼來了?」

  「給玉昆你餞行啊,」程顥笑得很平和,「這月來,吾等相處甚得,玉昆你要走了,當然要來送一送。」

  張戩則看了看院中,重複了程顥剛才的問話:「玉昆你喜歡烏鴉?」

  韓岡心思轉了一下,便道:「學生倒是不討厭烏鴉。」

  張戩奇道:「玉昆為何有此言?」

  「常言道鴉報兇,鵲報喜,但學生覺得,烏鴉此行近忠,而喜鵲卻是近諛。」

  「鴉近忠,鵲近諛……說得好,說得好!」張戩為之撫掌,笑道:「直言敢諫才是忠臣,只有小人才會滿口好話。」

  但程顥卻是不太喜歡韓岡的說法,韓岡的說法看似一反流俗,但實際上卻有媚俗以求清名的成分,「說得雖是有幾分道理。但悖於人情並非正道,玉昆你忘了中庸之說了嗎?」

  韓岡低頭:「學生不敢或忘!」

  與張戩和程顥又閒談了一陣,劉仲武和路明也一起過來了,雖然路明打算留在東京,但還是會送韓岡和劉仲武出城,而且韓、劉二人一走,他也得另找地方去住了。李小六對行裝做著最後的整理,等到一切準備完畢,已經到了未時。這段時間,除了張戩和程顥,再沒有一個人來。

  王安石、呂惠卿等人並沒有來給韓岡送行,只是提前把贈禮送到了韓岡的房內。當然韓岡也不指望他們來送行,一方面是他們最近事務繁忙,不便請假,而另一方面,就算王安石這個參知政事到不了,幾個變法派的主將來給一個選人送行,也夠駭人聽聞了。

  不過韓岡也清楚,王安石、呂惠卿他們不來,恐怕也是有一個部分的原因不太喜歡自己進呈的策略太過尖銳,過於誅心。雖然這些策略他們日後免不了要用,但心裡總是有些彆扭,所以才有了些疏離。但這正好應了韓岡的希望。
  
  王安石身邊缺乏人才和助力,這點事不用說的,要不然他只能選一些正八品、從七品的官員做助手。已經身居高位的官員,沒有幾個願意跟從王安石一條路走到底,就如如今的宰相陳執中,他當初可是變法初興時的主要推手,主管三司置制條例司,但等他登上相位之後,便華麗轉身,一轉變得反對起新法來。

  人才的匱乏,讓王安石有了改革科舉的心思,也讓他不會放過一個可用之才。韓岡知道自己的表現太好了,如果沒有他後來的那番建議,憑著他在那天的會談中前半段的言辭,恐怕在秦州待個兩三年,就會王安石找藉口調入中樞去。這與韓岡最初與變法派劃清界線的計劃不符。雖然他如此已經決定加入變法派,也想幫王安石安安穩穩的實現變法,但他覺得還是做個外圍成員比較安全。

  在韓岡看來,新舊黨爭的結局短期內必然以王安石勝利而告終,但並不代表他們能一直勝利下去。商鞅也是得意了二十年,最後卻被車裂。既然如此,就不能與變法派走得太近,至少不能成為新黨的核心成員,所以他才會一咬牙,在王安石他們心中留下心機深沉這個印象的原因。

  在韓岡想來,既然王安石此前一直維護著朝局不向黨爭方向滑落,那他對行事毫無顧忌的人物,就不會什麼有好感。韓岡就是通過蒐集來的情報,瞭解到這一點,才會這麼去做。而效果也出乎他意料得好,甚至讓韓岡預備的許多後續手段都失去了表現的機會。

  不用再等人,韓岡領頭在城南驛的驛丞那裡交接登記過後,一行人便上馬啟程往城西去了。

  韓岡離京的這一天,就在今科禮部試的前一天。不知為何,參加科舉的雖然僅僅是幾千名來自全國各地的士子,但京中街巷上的氣氛卻莫名其妙的緊繃著。

  韓岡高坐在馬上,望著喧鬧聲比平日減低不少的集市,心中暗道,『當真是跟高考一樣嗎?』
  
  韓岡還記得千年後的高考,那三天,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緊張,凡事考生優先,如果有那個司機不開眼,在考場門口按下喇叭,他的車子都很有可能被憤怒的考生父母給掀翻掉。

  不過科舉雖然很被看重,但開封城中並沒有專門的貢院。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時,韓岡是深感意外,難道他前世曾經參觀過的雞籠一般考房,此時還沒有出現!?而他得到的回答,是此前每一科的禮部試,泰半是借了太常寺、國子監或武成王廟來充作考場。

  行至御街之上,一行人又下馬換了步行,沒人能在橫穿御街時還騎著馬。韓岡順著御街向南望去,在最南面,近著開封城南城門南薰門的地方,是熙寧三年庚戌科的考場,也就是國子監。

  就在前幾天,韓岡還甚有興致的去了位於城南的國子監看了一看,只是立刻就被守衛的兵卒給瞪了回來。皇宋的最高學府已經被近千兵卒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但凡有人想靠近,便立刻會被驅走。守備之森嚴,比起御史臺的大獄怕也是差不離了。

  按照自本朝定鼎以來,逐步確立的科舉制度。每一位主持科舉的考官,都在確定了差遣之後,直接去考場住下,周圍又用兵將圍定,只有耗子能出入,人卻不行。這樣的制度稱為鎖院。而今科的主考官王珪等人,早在月前便已定下,到現在已經在國子監內住了快有一個月了。

  坐上一個月的監牢,韓岡難以想像這樣的憋悶。但從中可知,如今的朝廷對掄才大典究竟有多看重。至少不會像太祖時,為了分出狀元誰屬,兩名殿試排在最前面的考生,脫下外袍,在舉行殿試的講武殿上練起相撲來,倒應了講武殿之名,最後是文武雙全的王嗣宗拿到冠軍。

  講武殿上相撲爭狀元是一樁,還有一樁是關於御街北面的。韓岡又向北望去,那裡有一座城門,也就是內城南門朱雀門。

  朱雀門的門額是『朱雀之門』,一直以來都是如此,趙匡胤問趙普,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的稱為『朱雀門』,趙普回答說是「語助爾」,單純的助詞。趙匡胤便嘲笑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3
第48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三)

  提及太祖時官場上的種種軼事,雖然有很多文人私下裡抱怨,實在是有辱斯文,韓岡卻覺得很有趣。趙匡胤這位戎馬生涯數十載,靠著黃袍加身得到皇位的太祖皇帝,是從背叛和戰亂中的五代掙扎過來的,本就不可能對文酸看得很重,即便要靠他們治理國家,壓制武將,也不會如太宗朝之後的這百年,士大夫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當然,士大夫的這個『至高無上』,只是個比喻,正如近日傳揚開來的樞密使文彥博對天子說的那兩句——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是跟著皇權來的。真正深入此時人心的至高無上,還是指的是能在御街上有一條專用道的那一位。

  路面兩百步寬的御街寬闊得像廣場一般,但街道本身並非完整的一片。就在御街中央,是六十步寬、專供天子出行所用的御道。御道兩側各有一條水道與外圍普通行人使用的道路分隔開來,將寬闊的御街分成了三部分,而為了防止行人不慎落水,在水道外側,還有兩條黑色木杈組成的柵欄,從皇城南門一直延伸到外城南門。

  御道所處的位置,就像後世的高速路中心的安全島。不過不是綠化帶,而是給天子出城南郊祀用的。御道嚴禁閒雜人等踏足,但御街是東京城的中軸線,不可能讓其將城東城西分割開來。故而每隔百步,以及與橫街相交的路口處,遮攔中央御道的黑木杈都會空出一段,水道上也架起石板,以便讓行人通過。

  韓岡等人穿過御街後,重新翻身上馬,繼續向城西去。而他們身後,蔡京突然停住腳,驚訝的盯著韓岡他們遠去的背影。
  
  「三哥,怎麼了?」在蔡京身邊,與他並肩同行的一個年輕士子見蔡京停步,回過頭來奇怪的問著,「出了什麼事?」

  蔡京的視線追逐著韓岡等人的背影,喃喃自語:「大概是看錯了吧……」

  「看錯什麼?」年輕士子更加疑惑的追問道。他長得與蔡京有幾分相似,俊秀不輸蔡京多少,看得出來他們有著很近的親緣。其實他就是蔡京的兄弟蔡卞,表字元度注1。兩名俊秀出眾的年輕士子站在大街上,周圍的女眷頓時就把眼神移了過來,或正大光明的盯著,或是暗中瞥眼過來,或明或暗的打量著兩人。

  蔡京回過神來,對著蔡卞笑道:「就是我在西太一宮曾經遇上的那兩人。剛才騎馬過去的幾個人中間,有兩人跟我當日看到的很像。」

  蔡京這麼一說,蔡卞登時恍然。一說起西太一宮中的兩人,不會是別的,就是已經在京中傳唱開的那首小令的作者和他的同伴。即使蔡卞當日沒有參加那場聚會,也不會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們?」他眼望著西面,問道。

  去國子監認了下門,回來時,就與百尋不著的目標擦身而過,這世上哪會有這般巧的事?蔡京回頭望望已經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搖搖頭:「說不清楚,可能真是認錯了。七哥,還是回去了。今天養足精神,明天可就要上考場。這些事,等考完後再說不遲。」

  ……………………

  周南呆呆的望著鏡子,新磨的銅鏡亮得眩眼,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正映在銅鏡中央。眉不描而翠,唇不點而紅,兩汪秋水能人把心都醉進去,白皙細嫩的臉頰上沒有半點脂粉的痕跡,卻是清麗無雙。只是今天,月妒花慚的一張臉沒了神采,怔怔地發著呆。

  「周南,你真是太傻了,他到底有什麼好……」周南對著鏡子嚶嚶唸著。自起床後,只梳洗了一下,就穿褻衣坐在鏡前發怔,不停的自說自話,如同魔魘了一般。

  周南一手托著下巴,看著鏡中的自己入神。右手則緊緊的攥著,掌心中似乎還殘留著昨夜感受到的溫暖,讓她捨不得放開。

  沒了外衣的掩飾,一層薄薄的白紗褻衣完全掩蓋不住發育得過於出色的雙峰,在胸口處被高高的撐了起來。紗衣通透,映出了下面的寶藍色抹胸,而褻衣衣襟交接處,則露著一抹雪膩微光。

  周南穿得如此單薄,尚幸房內火生得極旺,溫暖如春,讓她不虞被凍著。但服侍周南的小丫鬟在旁邊不免要擔心著,猶豫了半天,然後才輕聲問著, 「姐姐?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周南什麼都沒聽到。她自幼時起便入了教坊司中,被逼著學習琴棋書畫,歌舞詩賦,到了十四歲開始行走於各家酒席宴會上,先是跟著艷名高熾的幾個姐姐,後來便獨自出來,這期間,她漸漸打響了聲名,被稱為花魁行首,多少人為她的一顰一笑而心旌動搖,也有假正經的,但他們總是在偷偷的看自己。就只有一個人,雖然他看著自己的歌舞,又跟自己談笑,但實際上卻是視若無睹,嘲諷起來又一點口德都沒有。

  周南突然又恨恨地咬起牙,因為韓岡在樊樓中的幾句話,讓她受了多少嘲笑。本想著要好好報復他一番,卻沒想到再見面時,他只是不經意的倒了一杯茶,就讓自己的心都失落了。

  「不過就是一杯茶啊……想請你喝杯茶的,京師裡不知有多少,受寵若驚的該是他才對。」嫩如春蔥的纖指輕輕點著鏡子,周南對著鏡中的自己細聲的說著話。

  這兩年她見過不少達官貴人,也有過宿儒名士要她陪酒,但他們在自己面前,就像傳說中的孔雀,盡力表現自己的才學,但有幾人是真正關心的看過自己一眼?有幾人會想著喝酒傷身,而為自己倒上一杯熱茶?他們總恨不得將自己灌醉灌倒,好一逞他們令人作嘔的慾望。

  只是……他究竟是因為自己而溫柔,還是舉手之勞的習慣?

  周南突然間想哭,沒想到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這麼難過。而且他今天就要走了,再到京城時,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也許那時,自己已經不在東京也說不定。

  對了,一定是要去送他,不然一別之後,他又怎會記得一個只見過區區兩面的歌妓?!

  周南一下站了起來,豐盈的胸口一陣讓人口乾舌燥的輕顫。猛然間的動作,晃掉了她束髮的金釵,滿頭青絲如瀑布般披散了下來,順滑得一如最上等的絹綢。
  
  只是一轉身,周南突然又猶豫起來。才見過了兩次就巴巴的趕去送行,會不會讓他認為自己輕浮?她的心一下抽緊,突然間痛得厲害,血色自臉上褪去,雙唇都白了。

  『才兩面而已,怎麼就會喜歡上那個冤家?!』

  「墨文,你去……把這手帕……不,去讓人備車。快!」周南心意一變再變,但最後,還是忍受不住噬心的相思,要見上那冤家一面。小丫鬟答應了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但墨文剛下樓,周南忽爾又驚叫了起來,光著一雙腳在閨房中團團轉著,她現在才發現,自己頭髮完全散了,衣服也還沒換,而服侍她的墨文卻已經跑出去了。

  光潔如玉的一對小巧天足慌亂的踏著從關西羌人那裡販來的羊毛地氈,只聽著歌舞雙絕的花魁在慌慌張張的唸著:「怎麼辦?怎麼辦?」
  
  ……………………

  新鄭門的三重城樓在眼中越來越大,周圍的車馬行人也越發得多了起來。進城的,出城的,在城門前都免不了要堵上片刻,這裡總是最為擁擠的地方。

  劉仲武沒有騎著他的赤騮,雖然他的這匹愛馬的腳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但他還是捨不得再騎上去。最重要的,劉仲武現在已經是名官人,本官品級比韓岡還要高一級的三班奉職、秦州邊境者達堡的堡主,已經有資格用一下驛馬了。

  騎著一匹毛色有些發灰的騸馬,帶回秦州的土產由身後的赤騮馱著,劉仲武在馬鞍上坐得筆直。也不左顧右盼,下巴揚起,眼睛直視前方。表情上看不出什麼異樣,但春風得意四個字從他的姿態中透了出來,看起來就像一個跨馬遊街的進士。

  突然間,他『咦』了一聲,抬手指著前面。韓岡順勢望過去,只見一個老者正帶著幾個僕從守在城門前,卻是章俞在那裡候著。

  劉仲武立刻拍馬上前,韓岡向兩位師長告過罪後也跟了上去,兩人在章俞面前下馬,韓岡便問道:「怎麼敢勞動章四丈為晚生來送行?」

  章俞故作不快:「玉昆你這是說的見外話了。我們交情是極好的,怎麼能來不送上一送。」

  張戩和程顥這時也騎馬趕了上來,先看了看章俞,便向韓岡道:「玉昆,不向我們介紹一下?」

  「啊!」韓岡連忙為兩位師長介紹起章俞,「這位就是學生曾經向兩位先生提起過章四丈。」

  「章……章!?」

  注1:關於蔡卞中進士的年齡有兩種說法,一說他是二十三歲中進士,一說十三歲。不過第二種說法有著明顯的錯誤。

  第一,在蔡卞的宋史本傳中,根本沒提到他十三歲中進士的事。司馬光七歲砸缸的事在他的本傳中都有記載,蔡卞才十三就中進士難道還比不上砸口缸不成?在北宋,中進士是士人最大的榮耀,而十三歲中進士,不入本傳是不可能的。

  第二,蔡卞的侄子、蔡京之子蔡條,在他寫的《鐵圍山叢談》中,提到蔡卞不少次,卻並沒有說起蔡卞十三歲中進士。

  第三,前文中也說過,在北宋官員得差遣是有年齡限制的,蔭補等無出身的官員要到二十五歲,而進士等有出身的官員也要到二十歲,但蔡卞是中了進士後便擔任了江陰主簿,很明顯不可能才十三。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4
第48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四)
 
  雖然張、程二人與章惇互為政敵,但並不認識沒有官身的章俞,直到聽了韓岡介紹,他們才驚訝的發現面前的這位甚有風度的富態老者,竟然是傳說中私通岳母的敗類。

  張戩勃然作色,當即就要發作出來。程顥卻拉了張戩一下,提醒他不要亂發火,張戩心中怒意難消,但被程顥阻著,卻也不得不狠狠的回頭盯了韓岡一眼。
  
  章俞私通岳母,章惇私通族叔小妾,父子二人的品行皆是卑下不堪。程顥張戩都是虔信儒學,最重綱常倫紀。對於章俞這等悖人倫的行為,他們深惡痛絕。但兩人都抱著君子隱人之惡,揚人之美的想法,並不在韓岡面前提及此事,只是沒想到韓岡會跟章俞走得那麼近。

  韓岡在關西道上救了章惇之父的性命,張戩和程顥也是知道的,也清楚因為這個原因,韓岡多次受到章惇的宴請。雖然明白章俞是感念韓岡和劉仲武的救命之恩才過來送行,但張戩還是很不高興,而一向性格溫文爾雅的程顥,也不免皺眉。

  親眼見著章俞和張戩程顥之間緊繃的氣氛,韓岡不由得慶幸,幸好王安石那邊沒人來送行,章惇還好解釋,王安石本人身份貴重也不會來,但若是呂惠卿、曾布,或者是王旁來了,那麻煩真的就大了。

  送行的事還算小,若是他給變法派支招的事給捅出來,那就是把張戩、程顥往死裡得罪了,不用說,肯定會臭了名聲。
  
  不過他出的那幾條絕戶計,王、呂等人都不會幫他宣揚的,韓岡可以確定,他們甚至不會承認有這幾條計策存在,只會說是每一條每一款都是為了利國利民。這關乎他們的形象和聲望,對政治人物來說,沒有比這點更重要了。

  公佈韓琦等人的放貸取息之事姑且不論,若是改動青苗貸之名,為低層官吏加俸目的是為了打擊反變法派的這件事,傳到了天子的耳朵裡,趙頊心裡會怎麼想?即便是過去韓琦呂公著司馬光他們那一派攻擊新法,攻擊新黨成員,依然要在腦門上寫下憂國憂民一片公心幾個字的。

  黨爭之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說,這就是潛規則。不能像歐陽修那麼糊塗,受了呂夷簡的激,寫出個朋黨論,說小人可結黨,君子也可以結黨。擁有同樣的目標,擁護同樣的綱領、組織完備的政黨只在後世才有,放在此時,但凡黨派,無一例外都不過是個爭權奪利的利益集團而已,即便現在不是,日後也肯定是。所以范仲淹才悲劇了,沒有覺悟的歐陽修也悲劇了,到現在一身臟水都沒洗干凈。

  所以韓岡很安心,能帶著笑在兩位師長和章俞之間做著緩衝。正如早前程顥訓誡韓岡那樣,行事說話不可悖於人情,即便章俞過去行為不端,但他來為兩名救命恩人餞行卻是沒有錯的,是知恩圖報的行為。張戩和程顥都不能為此發作,更不能趕章俞走,畢竟他們只是韓岡的老師,而旁邊還有一個劉仲武。

  張戩苦苦忍耐,不想在弟子面前失了身份,程顥的性子則灑脫一點,苦笑兩聲也就放開了,幸好兩人算是韓岡的尊長,不必送韓岡到離城十里的郊外,出了城門,就算到點了。

  就在城門外,找了家干凈清爽的酒店。幾人在二樓坐下。讓店家上了酒菜,各自勸了幾杯酒。皆是淺嚐即止,沒有多喝。

  酒過三巡,章俞執杯問道:「玉昆在京師住了也有一個月了,如今即將離京,不知可又不捨?」

  韓岡想了一下,回道:「東京富麗繁華,甲於天下,卻不是宜住人的地方。」
  
  「是不是因為人太多,住的不習慣?」章俞笑著問。

  「……也許是吧。」韓岡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雖然他過去千萬級別的城市也待過許久,那些百萬級都排不上號,但在他如今的這個身份裡,他所經歷的百萬人口的大城,只有東京開封。

  「怕不全是!」章俞像是看透了韓岡的含糊其辭,追根究底的問著。

  「若是能多聽得兩位先生的教誨,那住哪邊都是無所謂了。不過還是心有掛念!」

  「掛唸著秦州的事?可是哪家的好女兒?」章俞哈哈笑道,「難怪玉昆你會拒絕王大參的推舉。要是你點一點頭,就能在中書裡做事了。」

  韓岡又是一怔,轉念一想,忽然明白了章俞的用意。再一瞥被驚到了的張戩、程顥,心中暗喜,章俞這忙幫得真是好。他謙虛的笑道:「跟兒女私情無關,只不過是想著做事全始全終罷了。」

  程顥欣慰的點頭笑了起來。張戩也臉色稍霽,道:「平常人都盼著能在東京任官,玉昆你卻往外走。不受官祿之誘,不枉你平生所學。」

  「同為天子治事,本不該分京內京外。韓岡也是按著先生們過往教誨行事。」

  韓岡和章俞一搭一唱,讓餞行宴上的氣氛為之稍緩。

  對韓岡的本心而言,東京雖好,卻也不是久留之地。他先前已煽風點火,現在便得隔岸觀火。在京城這座舞臺上攪風攪雨,過了把癮之後,韓岡樂得離開接下來的狂風暴雨遠上一點,躲在秦州掙自己的軍功。
  
  在王安石穩固自己地位的這段時間裡,王韶必然能得到最大限度地支持。只要沒有人扯後腿,河湟開邊的難度其實並不高,畢竟依照王韶《平戎策》中的計劃,他的主要任務,不是征戰,而是收服。即便動起刀兵,也是以殺一儆百為目標。

  韓岡還記得有一次與王韶談起過歷朝歷代的開邊拓土,炎漢四百年裡,韓岡對衛霍敬佩有加,對班馬讚不絕口,但當時王韶卻說這些都不差,但他最羨慕的卻是司馬相如。韓岡很奇怪,寫些詩賦勾引寡婦的文人有哪裡值得羨慕?問為什麼,王韶則嘆了一口氣,答道『無人作亂』。得到提示,韓岡從記憶中找到司馬相如的傳記,也不得不苦笑點頭。

  司馬相如奉使持節定西南夷,『至蜀地,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以為寵。』對比上司馬相如的所受到的擁護,王韶的境遇就可悲得很了。至少韓岡就無法想像,王韶到秦州,李師中領著一眾官吏出城相迎,竇舜卿、向寶等人跨弓持弩為王韶打前站,秦州父老皆認為他們這麼做是件榮耀之事,會是個什麼模樣!這實在太瘋狂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但之後的哪一朝又能跟充滿大無畏的開拓精神的漢代做比較?即便是唐朝,在安史之亂後,也成了一個任人蹂躪的小姑娘了。哪像漢朝,即便到了軍閥混戰的末年,照樣控制著邊境的領土,追著烏桓、羌人這些異族打,『國恆以弱滅,而漢獨以強亡』本就是說了這個道理。

  自古送別皆以詩賦表離情,張戩和程顥卻無意如此。韓岡本不擅詩詞,他們也不會讓韓岡難做。餞行宴後,他們對韓岡殷殷的一番叮囑,便與他舉手揮別。作為官員,今日己送人,明日人送己,都是常事,再無半點小兒女態。

  韓岡衝著兩位師長一揖到地,便翻身上馬。劉仲武等了一陣子,見韓岡終於過來,便等不及立刻再次動身。章俞和路明還要再送一程,按他們說法,要到城外十里再回頭。
  
  只是沒行多久,突然一個小女孩擋在了路前,衝著韓岡他們喊著:「可是秦州的韓官人?」

  韓岡很詫異的看著小女孩:「我就是韓岡!你是……」

  「這不是周小娘子身邊的小女使嗎?」章俞一下叫破了小女孩的身份,又轉過來對韓岡低聲笑道:「恭喜玉昆了。」

  「小婢墨文,我家姐姐想跟韓官人說兩句話。」墨文認認真真的說著,韓岡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就在不遠處,大樹旁,馬車邊,一個俏麗脫俗的身影正靜靜地站著,一雙如含情秋水的雙瞳也定定的望著自己。

  韓岡向章俞他們說了抱歉,便下馬朝周南那邊走去。走得近了,韓岡便看清了在周南的臉上,有著欣喜、羞澀,還有顯而易見的緊張。

  「周小娘子是來送韓岡的嗎?」

  韓岡的單刀直入讓周南猝不及防,擅長歌唱如百靈鳥般的她一下變得笨拙了起來:「……是……是來見,不,是來送官人。」

  「那就多謝小娘子的一番心意。」

  「不……」周南很大膽的抬起頭,一雙本是柔波隱隱的雙瞳變得堅定,與韓岡對視著,「小女子不想送官人,只望能常伴君側。」

  這下輪到韓岡發怔了。最難消受美人恩。說起來他對周南也很有好感。一個在物慾橫流的污穢場所,還能自保清白的女孩子,的確很讓人佩服。雖說有律條規定官妓禁止陪夜,只能侷限於陪酒和歌舞,但實際上官妓陪夜的事從來不少,而周南的這份堅持更顯得難能可貴。而且她又喜歡上自己,韓岡怎麼能不心動?

  但韓岡卻不知道,周南的這份心意能維持多久,她又能在教坊司這個污水缸保護自己多久?韓岡都不能確定,也無法確信。

  周南站在車邊,靜靜的等著韓岡的回答,身子卻在微微的顫抖。女兒家的心事都給攤在了陽光底下,就像是在公堂上等著最後的判決。

  韓岡的沉默,讓周南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一陣酸楚湧上心頭,哀慟欲絕,一顆顆淚珠從臉上滑下,落在了地上。周南急轉過身,掏出汗巾擦乾了淚水。返身從車上拿出一個小包裹,這是她本要送給韓岡的餞行禮,勉強笑道:「小女子蒲柳之姿,的確不足以侍奉君子。這是給官人的餞行之物,只代表小女子的一點心意,還望官人勿要拒絕。」

  看著周南強忍著苦楚而露出的笑容,韓岡憐惜萬分。他輕輕搖了搖頭,也沒辯解,只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來。拔刀出鞘,刀身上銀光閃爍。這是當日王韶贈給韓岡當餞行禮的銀匕首,本是在古渭寨時,蕃人送給王韶的禮物。韓岡將之帶在身上,卻是因為水滸傳看多了,怕蒙汗藥、砒霜什麼的,用來試毒。
  
  周南疑惑不解看著韓岡。卻見韓岡將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劃而過,頓時拉住一道淺淺地血口。周南猛摀住嘴,將驚叫壓在喉中。

  韓岡將刃尖上帶著一點血絲的匕首遞過去,道:「請小娘子再等三年,三年時間,我也該能回東京了,也該有足夠的實力讓小娘子得脫苦海。到了那時,若小娘子心意仍如今日,韓岡必不負你。」

  看著遞到眼前的匕首,周南臉上又滑下了淚水,卻不是因為傷心,只是當她看見韓岡手上那個淺淺的傷口還在滲著血,立刻忘記哭泣,手忙腳亂的拿著自己的汗巾幫韓岡包紮起來。

  周南包紮傷口的手藝比甘谷療養院裡那些粗使打雜的民伕還要差了許多,長長的汗巾歪七扭八的捲著傷口,倒真的把血止住了,不過這也是傷口本來就不大的緣故。

  韓岡回頭看了看在官道上靜候著的同伴,對周南道:「行程不能再耽擱了,今天還有幾十里路要趕。南娘你也不必多想,只要好好照顧自己。說不定也不需三年,我們就可再相會。」

  韓岡欲走,「官人!」周南怯生生喊了一聲,又把那個小包裹遞了過來。

  韓岡笑了,攤開左手,染了血漬的絲巾展在周南眼前:「有這個就夠了。」

  只在乎一片心意,不為財帛所動,周南終於安心下來。她把匕首緊緊地貼在胸口,自己芳心所托,確是良人無疑。

  韓岡往回走。周南緊追出幾步,朝著韓岡喊著:「官人,別忘了你說的話!小女子會等你三年的。」

  韓岡哈哈笑著:「我韓岡騙人的時候不少,可從不欺心。」

  在周南的目送中,韓岡一躍上馬,揮手而別,漸漸向西行去。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完。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5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一)

  韓岡回到秦州已經有半個月了。不同於上京時的天寒地凍,也不同於出京時的乍暖還寒。三月末的西北早不是冬季時黃色和白色的混和,春風已吹至玉門關頭,舉目秦州,皆是鬱鬱蔥蔥的綠色。

  春天的陽光再舒服不過,氣溫也是一樣舒適。清早起來,韓岡穿著一身單薄的短打,照著往常鍛鍊身體。即便是在東京城的時候,韓岡依然保持有規律的健身活動。在院子中打上兩套拳,出了身薄汗後,汗濕的衣衫透出的健壯身材,完全看不到一點半年前重病垂死的病態。

  練下拳法,是早上的熱身運動。俯臥撐,仰臥起坐等後世最普遍的健身項目,才是主菜。說起來,韓岡學不來趙隆的天生神力,能把石鎖玩得跟手上轉的麻皮核桃。若是自家玩石鎖,中間的那根木桿不夠結實,不小心斷了,或是乾脆是自己失了手,傷筋斷骨的毛病不是那麼好治的,也少不了要留下後遺癥。所以韓岡只敢選一些安全性比較高的運動來做。
  
  韓岡的這幾個鍛鍊的動作算得上是有些新意,王厚、李信、王舜臣他們都看過,不過也沒人學著練,各人都有各人的鍛鍊方法,多半是軍中流傳多年的一些操演技巧。雖然韓岡有時也想過把自己的這一套傳入軍中,日後要整人的時候,讓他去做一千個俯臥撐也蠻有趣的,可他沒資格插手軍務,不可能有機會把這些鍛鍊的招式在軍營裡傳遞。至於他所能管理的病號,多是需要調養,真的能開始活動筋骨了,第二天就會被拉回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韓云娘甜糯的嗓音幫韓岡輕聲數著數。

  小丫頭就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梅樹旁。比起冬天韓岡離開的時候,她又長高了一點,但人卻清減了許多。就像一株梅花,雖然清麗不減,大大的眼睛更為幽深,但還是顯得過於苗條了。韓云娘小小年紀就受盡了相思之苦,見到韓岡後,白天人多還能忍住,到了夜裡,是哭著讓韓岡哄了半夜才睡著。
  
  而且自韓岡回來後,她就變得更加粘人了,每天送著韓岡出門,雖然什麼都不說,但眼神都是可憐兮兮的。韓岡知道這是小丫頭心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現,而現在自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盡力安慰。

  一天俯臥撐和仰臥起坐各兩百個,習慣下來也不算累了。也不需要多少時間,就完成了今天的份量。韓云娘忙服侍著韓岡去換洗。雖然這時候已經不像冬天的時候,鍛鍊過後就立刻要去洗浴更衣,不然就會感冒。但一身汗臭的去衙門裡,也不會招人待見。

  等韓岡換好衣服重新出來,二老已經起來了。韓岡趕忙過去請安問好。雖然前些時候兒子不在身邊,但過了幾個月的舒心日子,韓千六和韓阿李兩人的氣色好了不少,也富態了些去,身上的穿著打扮同樣有了點富貴氣象,看上去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逐漸走向上層的模樣。

  看著韓岡頭髮上還帶著點水意,韓阿李臉上不高興,「又在熬煉筋骨了?照娘說的,三哥兒你還是早點成親,我和你爹也好了筆心事,也省得你天天跟個軍漢似的,沒個官人樣。」

  韓岡為著自己叫屈:「娘這話怎麼說的,兩件事不是一樁吧?」

  「你若不是有力氣沒處使,幹嘛天天坐起來躺下去的,又趴在地上撐著?」韓阿李理直氣壯,「還是早點娶了妻,等明年云娘滿十四了,你再納了她。日後多生幾個,也可以幫你的兩個哥哥留點香火下來。」

  不知道這段時間以來,上門提親的又來了多少,讓韓阿李這般催促。不過范仲淹到了三十六歲才娶親,世間士子成婚的平均年齡也比普通人明顯要遲上一些。韓岡倒不是很著急,笑著推脫道:「還是先找些人來服侍爹娘,現在家裡這間屋子也不算小,就是空空蕩蕩的不像樣子。」

  如今韓家入住的這套兩進宅院,是韓岡回來後剛剛買下來的,位於秦州城內以官宦商人為多的厚澤坊中。今天才是喬遷後的第六天,為慶賀喬遷之喜所燃放的鞭炮碎屑,還沒有打掃干凈,在院墻外角落處還能看到不少。

  與周圍的房子比起來,韓家新宅的庭院房舍算是比較新了。只有七八年的歷史,庭院中的兩株梅樹才一人多高,青苔也是才薄薄一層。但整體建築修造得十分精緻精緻,從進正堂的臺階處都雕刻著的富貴連枝花紋,扣之如玉磬聲的青黑色瓦片和折枝蓮瓦當,以及塗了不知多少層大漆的房梁屋椽和柱子,可以看得出這宅子是花了大本錢去打造的。

  而實際上這間韓家新買的宅院,也的確是名匠手筆。原本就是陳舉為自己建的外宅——那位被剮成碎肉的陳押司,除了在家中多蓄姬妾,在外面也養了幾個——而在陳舉的家產給一眾官員私分了之後,這宅院就成了留給韓岡的酬勞。雖然韓岡實際上也付了錢,但價格卻是標準的『內部價』。

  同樣的價格雖說能在城中的幾個偏僻角落買下同樣大小的宅子,但想在州衙附近買到第二處修建得如此出色的宅院,價錢再翻個三五倍都不可能。

  有了房子,韓岡自然要把父母接到了城中住下。下龍灣村的老宅放著不動,也沒人敢佔他的便宜。現在再要做的,就是找些僕婢來服侍家人。雖然韓岡已經有資格動用雜使的廂軍來為自家看守門戶,但他覺得還是先找些老實勤快的下人來比較好。

  正如韓岡所言,新家裡人氣實在不足。當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飯的時候,空空的內廳就顯得太大了一點。原本寄住在韓家的李信,因為職位的調動而離開了秦州城;韓岡二姨家的兩個表弟,則是來了又走了。

  就在二月中的時候,李信在經略司的一次比試中,被來秦州述職的張守約看中,跟王韶討了個人情,調去了甘谷城任步軍副指使。有張守約罩著,李信日後的前途是不用愁了,就是現在,他的官職已經超過了韓岡的外公和舅舅一輩子的辛苦。

  而韓岡的兩個表弟,是在韓岡剛剛入京的時候就到了秦州。雖然韓岡從沒指望他們能跟李信媲美,但他想著,既然都是一個外公,總有同樣優秀的基因傳下來。豈料,在傳承中,變異也佔了很大的比例。這兩人,實在不成樣子,太不是東西。

  他們到了秦州後,就住在韓岡家裡。卻整日遊手好閒,挑吃撿穿。李信幫他們找了兩個巡城的活計,想讓他們先歷練一下。但他們卻不肯幹,說要等著韓家三表哥回來安排個好差事。李信當時就冷了臉,偏偏兩人還沒有自覺,照舊好吃懶做,其中的老大甚至還想籍酒調戲韓云娘,被忍到極限的李信狠揍了一頓,然後又給韓阿李讓李信將他押了回去。

  這不是韓阿李不顧姐妹的情分,但自家的侄兒做事連個分寸都沒有,還指望他能幫上什麼忙?日後肯定會拖累自家兒子。韓阿李讀書不多,但見識不少,又有決斷,便絲毫不留情面。

  而小一點的,在他大哥被趕走後老實了不少。他也曾說過,想要回鳳翔,卻給韓阿李瞪了一眼,嚇得不敢再說話。等到李信再去甘谷城時,韓阿李便讓李信一起把他帶了去,說是要好好鎚打一番,省得日後也做出不知分寸的混事來。

  「真想不到二姐的兩個畜生都是這般德性,也不知怎麼養出來的。跟信哥兒真是一個天,一個地。早知道他們不成器,就讓他們呆在鳳翔府老家,省得來了盡給人淘氣!」

  一想起來兩個沒家教的混蛋小子,韓阿李就是一肚子的火,就算鳳翔那邊已經託人賠了不是,她吃著飯時也不忘開口罵。而韓云娘站在韓阿李身後,也是鼓起腮幫子,很生氣的模樣。她那一日,也真是被嚇到了,幸好李信就在旁邊,直接了當把借酒裝瘋的色狼一腳踹開。

  「那四姨家的表弟呢?他怎麼樣了?」韓岡問的是嫁進馮家做續絃的姨娘的兒子,他回來後都忘了這一茬,現在才想起來。他的那位馮表弟生長在富貴人家,也不知是不是養出了一身紈袴脾氣。
  
  聽著兒子問起馮家,韓阿李也有了些疑惑:「說來這事也怪,已經讓人捎了三次信去了,怎麼都沒個回音?來與不來,總得回覆一句,報個平安也是好的。」

  「他們真的把信送到了?」韓岡猜測著沒消息的原因。如今世上可沒有郵局,驛傳系統更不是給跑平民用的,要寄信,都是托親友或是同鄉來送。這其中,有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的正人君子,也有一轉臉就把信丟到河裡去的。

  注1:詩賦重韻,在寫詩時,一般都要翻查韻書,以防用錯韻腳。而在科舉時,也是要分發韻書,以防考生出錯。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6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二)

  兒子的話,韓阿李聽了就不高興,送信的人可是她選的:「小王貨郎來往鳳翔秦州二十多年了,如果再算上他老子老王貨郎,父子兩人在秦州和鳳翔兩頭跑加起來快五十年,給人帶的信,只要人還在肯定能送到。多少年的信用在了,他們不會說謊!何況給你舅舅、二姨的信都送到了,說給你四姨的信也送到了,難道還會有假?都說讀書讀多了心眼就變多,還真是一點都沒錯!三哥兒你也是越變越滑頭了……還是原來書呆子的那樣好!」

  韓云娘一下摀住嘴,猛的低下頭,肩膀一抖一抖的暗笑著。

  韓岡被罵得無可奈何:「娘說的是!」

  「你看你,滑頭了了不是!?什麼『娘說得是』!分明就是再說『娘說得不是』!」

  韓阿李這麼一說,韓岡說是也不行,說不是也不行。他求助看看自家老子,韓千六卻是一輩子聽慣渾家罵了,安之若素的夾著小菜,照常吃飯。『算了,三十六計走為上好了。』韓岡想定,三兩口把早飯吃了,也不顧韓阿李還是不痛快,道了聲孩兒走了,便到外院左廂後的馬廄牽了自己馬出來。

  原本這些瑣事都是李小六負責,但昨天韓岡放了他的假,讓他回家探視父母,現在韓岡只能親歷親為。

  韓岡牽著馬,韓云娘從後院小碎步的跑過來,依依不捨的送了韓岡出門。韓岡騎上馬,走了老遠後,回過頭,還能看著小丫頭倚門望著。
  
  韓岡家離州衙不遠,出了家門前的小巷,向左一拐,一百多步外就是州衙大門,同時也是秦鳳經略司衙門。按說這麼近的距離走路就可以了,養匹馬在家還浪費草料錢。但官員的身份讓韓岡必須騎馬。若是看著一個同僚身穿官袍在大街上趕路,任憑哪個官員都要搖頭,說他有失身份。

  轉眼就到了衙門前,韓岡收韁下馬,守在門前的一群老兵中走了一個出來,將韓岡的馬從小門牽到州衙裡的馬廄裡去養著。在廂軍和禁軍中都有降等的制度,想衙門前的這些老兵,都是沒有了戰鬥能力,無法勝任更高強度的工作,被從軍中刷下來,最後領著半俸,在衙門裡或是官員家又或是官辦的寺廟裡,做點雜事。
  
  韓岡正要進門,突然背後傳來一聲喚:「前面那不是韓官人嗎?!」

  聽到那個聲音,韓岡先皺了下眉頭,然後回頭笑道:「是元兄啊……」

  來人是韓岡入京三個月裡的變化之一,喚作元瓘,現在是王韶身邊的幕賓。元瓘是個還俗僧,是王韶的鄉人。新近還俗不久,戴著帽子下面,是才兩寸多長的頭髮。小眼睛,招風耳,蒜頭鼻子,臉上總是油光光,相貌甚有特色。

  元瓘趕到近前,身上衣物熏得濃香就直衝著韓岡的鼻子。韓岡側過身子,率先往裡走,省得自家被荼毒,嘴裡還帶著話:「元兄今天來得早啊……」

  「機宜今天可是有要事要找小人商議,不得不來啊。」元瓘裝著不情願的樣子,實際上卻是在炫耀自家在王韶面前受到的重用。

  韓岡不怎麼喜歡元瓘,倒不是因為這個還俗僧總抱著在王韶面前爭寵的心態,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有著競爭心理。只是單純嫌他總是衣服薰上濃的能毀掉人鼻子的香味,一副自詡風流的模樣,這讓韓岡總是覺得跟某個他感覺很噁心的傢伙的嘴臉很像,但偏偏韓岡卻是想不起來究竟像哪一個。

  不過王韶倒是讚過元瓘精通書算,有貨殖之術。韓岡看王韶的意思,大概是想讓元瓘負責市易之事,如果一頃四十七畝的事爭出個眉目,不但屯田可行,市易也可以乘機浮上臺面——王、竇的萬頃和一頃之爭,爭得不再是田地多寡,而是朝堂的信任到底是哪一邊,這實質上已經成了王韶和李師中秦州兩個派別的政治爭鬥。
  
  一旦王韶的說法被承認,那他的其他策略也就同時得到了施行許可,將穩穩地把持住開拓河湟的控制權。至於李師中、竇舜卿,還有向寶,都不可能再留在秦州。反過來,王韶若是失敗,他也在秦州待不住了。

  韓岡一邊想著事,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與元瓘扯著閒話。在走過第二道門後,韓岡拱手道別,如釋重負的往左轉去。而元瓘則看著韓岡的背影冷哼一聲,繼續往前走。王韶的公廳在州衙第三進的西廳,而韓岡卻是在第二進。

  元瓘不痛快的哼哼聲,韓岡雖然背著身,還是聽得很清楚。溫文有禮的向迎面走過來的同僚打了個招呼,韓岡心中覺得莫名其妙,這元瓘的敵對意識到底怎麼來得。難道他以為在王韶面前表現得好,就能壓倒自己,混個更高的官位出來?

  笑話!

  他跟王韶是什麼關係?說是政治同盟是有些勉強,但說是助手,王韶卻從不敢把自己呼來喝去——自己並非是從王家門客這個身份上推舉出來的,在人格和身份上是平等的,而元瓘是什麼……走卒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韓岡搖著頭,往自己的公廳走去。

  經略安撫司,管得是一路軍事,又名帥司。所以衙中的公務都是跟軍事有關。軍隊、堡壘、補給、道路、情報、器械,這些是經略使要考慮的軍務,必須面面具到。

  大的戰略規劃,雖是由天子和兩府決定,但也會徵求經略司意見,更多的時候還是由經略司提議而天子兩府審批。戰略規劃的實行,掌中軍的自然又是兼任兵馬都總管的經略使,下面各部則有副總管、鈐轄、都監分擔,出謀劃策的是機宜、參軍、參議這些幕僚,至於勾當公事,也就是韓岡的工作,便是最為繁瑣的庶務。

  雖然批奏並不歸勾當公事處理,但要按類分發到各曹各司,然後將各曹各司處理好的公文收集起來,檢查過後再轉發給原主,算是承上啟下的部門。經略使和經略司中的其他高官交代下來的事情,如果分不清是由哪個分司接手,也是勾當公事處理。除此之外,一些其他曹司不管的瑣碎雜務,也是勾當公事的任務之一。

  韓岡在這間有些陰暗破舊的房間裡,做了有十天了,感覺下來他的這個工作,是類似於辦公廳主任之類的職務,每天要面對的公文要按堆來計算。

  幸好自己不是一個人,這是韓岡第一天走進這間屋子時的想法,同為勾當公事,還有另外四名選人。這在諸路中,也只有關西諸路才能享受到的龐大編制,若是在兩浙、江東那邊,經略司中,通常只會有一個管勾公事。而現在的想法則是,日他鳥的,都這麼些天了,李師中你怎麼還不動手?!

  擺在韓岡,而其他四人,這些天有兩個告了病假,有兩個各自被李師中和向寶調去處理另外的要務去了,整個勾當公事的公廳中,就剩韓岡一人來承擔原屬於五人的工作。

  這樣的獨角戲,自韓岡走進州衙的第三天便已經開始,到現在七天過去了,還沒有結束的跡象。官廳中的公事,基本上都是胥吏處理,而後才有官員查看是否有問題。即便五名勾當公事只剩一人,只要肯放手,韓岡照樣可以喝著熱茶,弄兩本詩集來讀。

  但韓岡看起來不放心別人的樣子,他手下的胥吏把事情做好後,他都要重新檢查一遍,找出一點錯來,就會丟回去讓人重做。七天來一點疏失也沒有出現,處理得遊刃有餘。不過任誰都知道永不出錯是不可能的,不少人都在想他如此勤力,遲早要累昏頭,而韓岡本人只希望李師中也能這麼想。
  
  在門口,韓岡將臉板起,大步跨進房中。房內,十幾名從屬於勾當公事的胥吏已經在侯著。領頭的一個叫王啟年,在衙中待了十幾年了。據說本是個市井無賴,後來不知從哪裡詐了一筆錢來,送給當時秦州通判小妾的表弟,進了秦州州衙裡做吏員。他在衙門中日子久了,也頗有些手段,收服了幾個兄弟,在衙門裡幹起來奉承上官,盤剝百姓的生意。

  見到韓岡進來,王啟年便領頭上來行禮。只是他的動作都有些慢慢吞吞,連帶著跟在他後面的十幾人也是一副黏黏糊糊,不情不願的樣子。

  看著他們這疲沓模樣,韓岡臉色更加深沉下去,冷聲道:「王啟年,你們沒吃飯不成?!」

  「小人不敢。」王啟年回了一句,動作稍微快了一點。

  韓岡冷眼看了他一下,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這些天,韓岡始終板著臉,一點笑模樣都沒有。衙門中,每一個胥吏都知道,新上任的勾當公事是個心狠手辣之輩,城裡有名的陳押司跟他過不去,被他反手就殺了個絕戶。

  一開始時,王啟年他們也是戰戰兢兢。只是看著其他四名勾當公事相繼找藉口避事,從中嗅出了什麼味道,又暗中得了他人的吩咐,漸漸開始挑戰韓岡的權威。當然,這是一步步來的,到了現在,也不過是行禮時拖沓一點,做事再慢上一點,弄得太大,他們也怕惹毛了這個看起來性格頗為陰狠的韓三。

  只是韓岡儘是板著臉,在公務上又挑剔得要命,讓王啟年他們心中都很不痛快,私下裡都說,就算沒有人吩咐,也要讓這個菜園子見識一下衙前虎的手段。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7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三)

  公廳中並沒有椅子,一尺多高的桌案,本就是平放在地板上。做起事來,要麼跪坐,要麼盤腿箕坐,找張小幾來坐,都會嫌高。韓岡就是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處理著遞到他面前的公文。

  韓岡抬手從桌面上已經分門別類送到自己面前的文件中,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展開一看,卻是者達堡發來增修兩座望樓,並配屬兩具八牛弩的申請。

  「想不到他都已開始做事了。」韓岡輕聲笑道。

  劉仲武就是新任的者達堡主,前幾日剛剛去上任。而他在上京的這段時間跟韓岡處得不錯的事情,好像並沒有被向寶知道,也許知道了當作不知道。當見到劉仲武在試射殿廷上大發神威,博來一個三班奉職時,向寶還在秦州月前新開的酒店綠柳居上,給劉仲武好生操辦了一場宴席,又是贈錢贈物贈宅子,收買人心的手段做到了讓外人看了覺得噁心的程度。

  不過向寶這麼做的效果卻很好,至少他千金市骨的目的達到了。向寶在軍中的人望也因此事而提高了不少,韓岡最近在衙門前的老兵那裡,經常聽到他們向鈐轄長,向鈐轄短的。

  但王舜臣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真說起來,他積攢下來的功勞遠在劉仲武之上,箭術也在劉仲武之上,劉仲武的機會本該是他的,但現在遇到劉仲武,他還要喚他聲劉大官人。當天,王舜臣大罵了幾句娘,然後跑到野地裡一天,到了晚上射了一堆野味回來。只是一隻兔子都給他用箭紮了十七八個洞,其他的獵物身上也都是一個洞一個洞的全是箭孔。用連珠箭射來的野味,皮是沒法用,肉也是不能吃了,拔了箭出來,全丟了喂狗。

  想起那幾隻可憐的兔子,韓岡就是想笑,轉手把這份公文放到腳邊。李師中要求所有與錢糧有關的公文都要通過他的手筆,劉仲武要修望樓少不得要用錢,而且八牛弩是國之重器,這種有三根弓臂組成的床弩據說在澶州城射殺了遼軍大將蕭達凜,直接導致了澶淵之盟的出現,劉仲武要這玩意兒,估計很難要到,就算向寶出面都沒用。

  韓岡就像處理劉仲武的申請一樣,將桌上公文一件件的翻看,隨手在自己準備的一個小本子上寫上幾個字做個簡斷的摘錄,又一件件將之分類。他看得很快,判斷也很準確。至少到現在為止,韓岡做的一直不錯,如果在郵局,會是個出色的分發工。

  桌案上的公文厚度維持穩定,而韓岡身邊的公文堆則不斷增高,這期間陸續又有秦鳳各地的公文呈遞進來,讓韓岡完全停不了手。而且不僅僅是文件,來要定例的筆墨紙張的,要進架閣找舊檔的,窗戶壞了要找工匠修補的,都找了過來。

  王啟年他們十幾人有三個是檢查來往文書的文吏,有兩個是管理架閣庫——也就是管理檔案——,剩下的還有的是撰寫公文的書辦,又有跑腿倒水的,還有做些力氣活的。其中大半是長名衙前,常年留在衙門中奔走,剩下的幾個則是來服差役的普通衙前。但與其他曹司打交道,他們卻都躲了開去,讓韓岡處理。

  韓岡低頭翻閱著公文,耳中聽著傳話和要求,一邊在紙上寫著劃著,一邊下令道:「王啟年,你去找僉廳的筆墨雜用賬來,慕容鵡,你去把僉廳要的筆墨紙張備齊;參議廳窗戶壞了的事本官記下了,今天明天就會有工匠去修的。」

  「撫勾,竇相公可是等著要三陽寨十年前的兵籍……」來自竇舜卿的副總管廳的小吏催促著韓岡。

  「請竇副總管寫個文字過來,本官才好開啟架閣。沒有文字,光憑你一個小吏空口說白話,怎麼能妄自開鎖?要快的是你,拿了竇副總管的文字就快去快回,莫讓副總管等的心急。」

  如果除去恩怨不理,王啟年等人還是挺佩服韓岡做事爽快麻利。當然,這樣的長官,沒有一個胥吏會喜歡,好糊弄的哪種類型,才是他們的最愛。

  大概花了一個多時辰,桌面上的公文方才消失一空,而陸續來勾當公事廳辦事的吏員也被韓岡兩句一個的打法了個干凈。幾個小吏走過來,把韓岡身邊的幾堆公文,一堆堆的抬出去,按著分類送到不同的衙門中。韓岡上午的工作也總算告一段落,而上午的時間也告一段落——就在韓岡的忙碌間,已經是中午了。

  「玉昆,歇下來沒有。」王厚在門外喊了一嗓子。

  「不耽誤事。」韓岡回了一句,卻又拿起筆,在自己的那本小本子上記著些什麼。

  王厚笑著走了進來。三個月的時間裡,變化比較大的,也有他一個。大概是這段時間王韶讓他獨立處理了不少事,使得王厚的性格比過去變了不少,人也精幹了。

  「玉昆,新來的朝報你看到沒有?」
  
  韓岡自早上過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哪還有時間看朝報?何況以他的資格也不可能那麼早看到,什麼時候朝報給存到架閣庫,他什麼時候才有機會看,不然,就只能在王韶那裡蹭著報紙來。「卻是出了何事?」韓岡問著,手中筆卻不停。

  「猜不到?」王厚半開玩笑的問著,他也不驚訝韓岡一邊說話一邊寫字的本事,本朝還有一邊寫詩,一邊判案的高手在,韓岡仍差上一點。

  韓岡搖了搖頭,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句:「你真當我是瞎兒先生了?要不要我找幾根草來,給你算個吉兇?」

  王厚笑了兩聲,方才說道:「是關於今次殿試的事。」

  省試的結果,韓岡回到秦州的那一天就知道了,省元是陸佃,據說是王安石的弟子。不過省元能做狀元的卻不多,殿試第一的狀元不大可能是他。殿試是三月初,到了三月底的今日,載著今科的進士名錄的朝報也該到了。

  「殿試上能出了什麼事?」韓岡問道,「該不會秦州今年終於出個進士吧?」

  「怎麼可能?特奏名倒是有幾個!四個還是五個。」王厚嘲笑了一句,也不賣關子,「照故事,殿試的內容是詩賦論各一篇,本來今科預定的也沒有不同。但編排官準備分發《禮部韻》注1的時候,天子卻突然下令,韻書不必再發,今次殿試考題改成策問。」

  「策問?!」韓岡筆終於停了,雙眉糾結起來。

  他沒想到趙頊是這麼的沉不住氣,也不與朝臣再行商議,便做出了決定。雖然常言道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殿試的結果只關係到名次的高下,是否是進士,早在省試結束後就決定了。但他這麼做在所帶來的政治影響,卻遠大於殿試的範圍。而且既然今科殿試用得是策問,下一科的考試科目為何,等於已經向天下公佈了。

  「玉昆,聽到這個消息難道你不高興?!」

  高興什麼?本來是僅屬於少數人的消息,現在成了全國皆知的秘密,本來可以比天下士子多一年複習經義的時間,現在只能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面。韓岡如何會高興:

  「下一科要改詩賦為經義,也不是沒這麼猜過。現在不過是證實了而已。」雖然這個『證實』其實是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經證實了,但那件事必須得保密才是,「當日說起科舉的經義詩賦之爭,也是有猜過那一次只是試探,實際上改革的時機應是放在下一科。蘇子瞻當日也許還以為自己贏了,誰能想到天子根本就沒聽他的,一直揣在心裡。」

  王厚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說過,也好像沒說過,幾個月前的隨口閒聊,誰能記得那麼清楚。他問:「不知玉昆你準不準備考?」

  韓岡又拿起筆,忝了忝墨:「即使是解試,也要在兩年後才開始,而機宜的拓邊河湟,可是眼前的事。」

  「眼前?!……眼前個鳥!」王厚也許是跟王舜臣一起玩得多了,口氣也越來越像軍漢,「『閹』人不去,怎麼個『前』?!」

  「還是因為王、李兩位?」

  「還能是誰?」一提起兩個可惡的閹人,王厚心中燒得就不是火,而是火藥。王和諧克臣、李若愚兩位內臣奉命體量秦州宜墾荒地,等他們到了秦州後,在秦州城中走了一圈,就上書說竇舜卿錯了,他所說的一頃四十七畝其實是有主的,已經給人認領了回去。秦州的宜墾荒地,其實一畝都沒有!王韶和竇舜卿,都犯了欺君之罪。「那兩個沒卵蛋的閹狗,到了秦州就攪風攪雨……」

  韓岡忙扯了王厚一下,「小聲一點,要罵也不能在這罵!」

  王厚頓時驚覺,韓岡的公廳的確不是發洩怒火的好地方。被韓岡這麼一打斷,他也沒心情說話了:「算了,不提他們。」

  站起來,王厚就要走。走了兩步又轉回來,苦笑著搖頭,「都給那兩個閹貨氣糊塗了,本是想做個東道,找玉昆你去衙門外喝點酒的,扯了一堆閒話都給忘了。」

  「處道兄即是要請客,小弟哪有不願的道理。」韓岡將筆一放,小本子收進懷裡,丟了兩句話,就跟著王厚走出官廳。

  「玉昆,這樣下去不行啊。」離開官廳幾步,王厚便向後一指,「我知道你另有心思,但五個人的事壓在你一人身上,鐵打的也吃不消。」

  「這幾天雖然忙了些,但瞭解到了不少事,衙中的公文不親眼看一看,不親手做一下,就不可能明白。」韓岡看了不以為然的王厚一眼,又笑道, 「不過處道你說得也沒錯,的確不能像這樣下去了。拿著一份俸祿,憑什麼讓我做五個人的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38
第一章 一入宦海難得閒(四)
  
  韓岡當日說的話尚擲地有聲,王厚當天午後,就跟著王韶去了古渭寨——王韶名義上是去確認最近已經有大戰跡象的碩托、隆博二部的動向,而他的本意則是對李師中、竇舜卿、再加上個向寶三人的得意嘴臉,來個眼不見為凈。王.克臣和李若愚那兩人的證詞已經早早到了東京城,與其心驚膽顫的等著發落,還不如繼續做事省得自己胡思亂想。

  等到了十天後,當王厚跟著父親在古渭寨轉了一圈,發現碩托隆博兩家當真要打起來後,再趕回到秦州,走進勾當公事廳時,便看到了一群小吏聚在一起,把韓岡的桌案堵了個嚴實。

  王厚走近兩步,就聽見韓岡在裡面一一發落著,房子漏了、地板壞了,韓岡已經讓一個木工專門等著為各曹司服務;想調出架閣庫存檔,須呈上主官親筆;家裡分派的老兵手腳不穩,韓岡答應為他們調換;馬廄最近用得草料不好,害得馬都瘦了——
  
  「請回覆劉參議,衙中馬房最近所用芻豆都是上等,兩個馬伕也同樣勤力,其他馬匹皆養得膘肥體壯,只有參議的一匹馬變瘦,當不是馬廄的問題,在下會幫參議找個馬醫來的。」

  韓岡就這麼一個一個的把人打發走,後面又不斷有人進來,而他手上的公文批改檢查卻沒有停過。在韓岡身邊的一個食盤裡,放了碗益氣補中的香薷飲子,就看著他在說話之餘,時不時端起來喝兩口,看起來仍是遊刃有餘的模樣。

  等著圍住韓岡的人群稍少,王厚才怒意深重的走上前:「這是怎麼回事,怎麼還是玉昆你一人在做事?!其他四個人呢,空領俸祿不成?!」

  「處道你回來了?」韓岡抬起頭,立刻就要起身相迎。
  
  王厚卻不理這麼多,拉著韓岡又坐下,道:「玉昆你前日不是說不能再一個人做五份工了,怎麼現在還是沒變?!」

  「沒辦法。」韓岡攤開手,很無奈的模樣:「另外四位撫勾,兩位告病在家,兩位奔走在外。這幾天還是只有小弟一人。若是有人回來,只要一天,小弟就往甘谷城去視察療養院之事了。」

  「那兩個癆病鬼究竟得了什麼病,多少天還沒好?!要不要準備身素衣服給他們送行!?」
  
  「處道兄誤會了。」韓岡笑著,一邊指了指手上公文上的一處,對旁邊的一個小吏說了聲『這邊錯了,趕快去改』,轉過頭來,一邊又解釋道,「前些天是相撫勾、小劉撫勾生病,大劉撫勾和曹老撫勾奉命出外辦事,這幾天,則是大劉撫勾、曹老撫勾生了病,相撫勾和小劉撫勾出外……」

  「這有什麼區別?!」王厚怒道。

  「當然沒有任何區別。」韓岡說得很乾脆。

  前七天是甲乙生病,丙丁出外,後七天是丙丁生病,甲乙出外,竇舜卿和李師中這擺明是要跟自己過不去,只是這種手法很幼稚,也太保守,不符合韓岡對兩人的認識,但韓岡對竇、李手法的評價,不會解決自己現在的處境。
  
  韓岡的差遣雖然是勾當公事,但還有一樁是兼管路中傷病事宜,完全可以以後一樁為藉口,把管勾公事的活計給推掉。就像王韶雖然是經略司機宜文字,但他基本上不做機宜文字方面的事務,而是處理他的兼差,提舉秦鳳西路蕃部事宜,並提舉秦州屯田、市易。

  在王韶的計劃中,韓岡作為他的助手跟著他跑,而韓岡的打算也是先跟王韶在秦鳳西部緣邊各寨堡走一圈,然後在古渭寨建立療養院,為下一步打基礎。但當王韶和韓岡想做自己的正事時,李師中和竇舜卿卻先下手為強,讓韓岡一時之間離不得官廳。

  韓岡清楚這並不是他們真正的殺招,李師中和竇舜卿也不是要對付自己……很明顯的,他們目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自家身後的王韶。既然要對付王韶,他們的手段就不會那麼簡單。現在不過是先挑挑刺而已,真的動起手來,就會一鎚定音。

  『可是要定音,不是已經定了嗎?』韓岡還是想不透,一萬頃變成一頃四十七畝,而一頃四十七畝變成零,王.克臣和李若愚的結論傳到京城,如果王安石不保他的話,王韶只有丟官去職一個結局。這一招已經夠狠了,再畫蛇添足也不會更增添整垮王韶的幾率。

  「玉昆!」

  韓岡在沉思中被王厚一聲驚醒,抬頭一看,王啟年站在自己面前,又呈上來一大摞公文。

  韓岡看了看公文的厚度,問道:「就這麼多,沒少吧?」

  衙門中的胥吏,最常用的欺瞞上官的做法就是將一些有關礙的卷宗藏起,使得一些案件失去證據,而勝負顛倒;也有更膽大的,乾脆私刻了大印,模仿長官畫押,自己做了知州、知縣,去給那些他們受到賄賂的案件判狀。

  不過,韓岡的這個勾當公事廳只是個轉發和檢查機構,廳內胥吏隱藏公文,對韓岡的影響並不大。他也只是多口問一句。
  
  王啟年很恭敬的回答道,「回官人的話,就這麼多。」他的姿態,竟比七天前老實恭順了許多。

  這種姿態的轉換,裡面是否擁有誠意,韓岡全然持否定的態度,只是沒有表現出來。他對王啟年一直保持著冷漠,指了指桌案:「你就放在這裡。」

  王啟年依言放下一疊公文,躬身退下。見他退開後,王厚就在韓岡耳邊低聲說道:「玉昆,你要小心一點,他不是好人。」

  「多謝處道提醒。」韓岡點頭謝道,雖然這些他早就打聽到了,不過王厚的關心,是必須要感謝的。「小弟知道,他過去跟陳舉走得很近。」

  王啟年是市井無賴出身,又素無品行,身上還背著命案,但他在經略司衙門中說話夠份量,跟陳舉走得近也是情理之中,另外還有一種說法,就是王啟年十幾年前能進經略司,還是陳舉的功勞。

  陳舉垮臺,他在秦州城中各處衙門的眼線耳目卻都還在。雖然韓岡可以確信,他們沒有幫陳舉報仇雪恨的意思。但究竟是哪些人,他卻要做到心裡有數。這種想法很早就有,韓岡也著力打聽,王啟年的名號也是他在去京城前就聽說過了。

  王厚則是聽得糊塗,「玉昆,我說他不是好人,是我前些日子看見他跟竇解走在一起,去逛了惠民橋後的私窠子。」

  「竇解?是竇家的哪一位?」這下輪到韓岡糊塗起來,他一時間想不起來這個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

  王厚提醒道:「是玉昆你去京城的前一天,在惠豐樓上與劉走馬喝酒時,遇上的那一個,竇家老七,竇解。」

  「啊!」得到提示,韓岡恍然,「原來就是那個塗脂抹粉的!」

  「對!就是他。王啟年就是領著他去了惠民橋後。」
  
  「王啟年陪著竇解去逛惠民橋後,這事處道兄怎麼知道的?該不會也去逛了吧?」

  韓岡看似毫不在意的開著玩笑,心中卻在驚奇,王啟年竟然會跟著竇解那個三世祖?

  ……………………

  就在當天夜中,白天被韓岡和王厚所提及的王啟年和竇解兩人,正躲在惠民橋後的一家上等的娼館中,竇解抱著個艷娼,上下摩挲著——雖說娼妓並稱,但實際上妓是賣藝,而娼才是賣身——而王啟年站在他身邊低聲說著話:

  「想不到韓撫勾還真是能撐,都半個多月了,還是穩穩的滴水不漏。在州衙裡面,可是有不少人在讚著他的手腕過人。」

  竇解的臉色頓時就像掛了層霜,右手便在一團豐盈中用力一捏,惹來一聲竭力忍住的痛叫。竇解一腳把那艷娼踢走。當房內只剩他和王啟年兩個人時,他狠聲道:「那是誰也沒有認真對付他!家祖本是想先從那灌園小兒下手,再去對付王韶,這事還跟李經略商量過。只不過現在王韶都成了過街老鼠,馬上就要丟官去職了。家祖就沒心思去動那灌園小兒,才讓他得意到現在。」

  「小人也聽說過,經略相公私底下都想把灌園小兒千刀萬剮。」王啟年眼睛轉了轉,詐了竇解一句。

  竇解的心裡藏不了秘密,聽王啟年一說,便點頭道:「誰說不是,上次李師中和家祖見面,他可是明說韓岡是王韶的爪牙,必先廢掉不可。」

  「照小人說,李經略只想著扳倒王機宜,至於韓岡不過是條蟲子,想捏死就捏死,他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不過韓三前次太過欺辱衙內,還是一把捏死他比較痛快!」

  竇解突然覺得王啟年他太熱心了一點,「王啟年,你跟灌園小兒有什麼仇?」

  王啟年心中一跳,忙賠笑道:「小人不也是為衙內生氣嘛。灌園小兒身上的糞臭都沒洗干凈,哪比得上衙內這等世家子弟。他欺凌衙內,任誰看到,心裡都會生氣!」

  「說的也是!」竇解點著頭,「說得好,說得好。」

  王啟年心中暗暗冷笑,竇家的這個衙內,真是夠蠢的。不過也幸好他夠蠢,才會這麼聽自己的話。挑撥了竇解出頭,動手的只要不是自己,韓三就算能脫難,日後報復也到不了自己頭上。

  想起韓岡,他心中就恨。他這些年省吃儉用才結餘下兩千多貫,都投在陳家的質庫裡吃利息,想等著過些年老退之後,就可以拿這些錢回鄉買個大宅和十幾頃田,做個富家翁。誰想到,韓三那災星一動,什麼都沒了……

  王啟年心中正在恨著韓岡毀了他的大宅、田地,耳中卻傳入了讓他大驚失色的一句話。

  「既然你為我生氣,那你就把韓岡往死裡掐。你們做胥吏的,不是很有手段嗎,實在不行,把架閣庫燒掉也行,那裡正好是他管。燒了後,他肯定要吃罪。」竇解不聰明,所以他會把所有的事都推給其他人做,並認為他人為自己做事是天經地義。他為自己的妙計哈哈大笑,一見王啟年沒有及時點頭答應,便又生氣起來,「怎麼……你不願意?!」

  王啟年卻是目瞪口呆,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更正公告:記憶果然不靠譜,前面信手寫下來『王.克臣、李若愚兩個閹宦』,回頭一想,宋廷怎麼會為一件事同時派出兩個宦官?重新查了一下,其實王.克臣不是宦官,而是開封府判官,而李若愚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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