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0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9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天色陰沉了下來,正月十五的天空,泛著沉甸甸的鉛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卻在天地的交界處模糊起來。風也起了,不算凌冽,卻足夠寒冷,看起來要下雪的樣子。路就在腳下延伸,韓岡一行離著千年古都也越來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來常往於東京和關西之間,對道路熟悉得很。他騎在騾子上,指著南面偏東一點的方向,「再過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韓岡點了點頭,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個時辰便能走完,應該能趕在城門關閉之前抵達城下。只是他低頭看著騎在騾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騾子腳力太差,耽擱了行程,他現在就應該住進長安城中的驛館裡去了。

  聽著路明的話,韓岡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點,讓路明的騾子追得有些吃力,一邊走,一邊不爽的叫喚著。

  只是行不過一里,他們的速度又降了下來,騾子不叫喚了,但路明叫喚了起來,「怎麼啦!怎麼啦!出了甚事,怎麼堵起來了?」

  就在他們前面,不知為何聚著一群人。七八輛車馬都停了下來,連同百來人,將通往長安的官道堵了個嚴嚴實實。官道兩側的田野中,積雪深厚超過三四尺,並不像官道上的積雪已經被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為路基的緣故,應該比周圍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現在卻彷彿陷在雪地中間。只要積雪未化,前路這麼一堵,想下了官道繞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稅卡一樣。

  「怎麼回事?!」韓岡也納悶著,他和劉仲武驅馬上前,趕開了擋在前路的人群,把他們逼到官道邊。不管身後有多少抱怨,擠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樣尖叫了起來。

  「不是大蟲就好!」韓岡冷冷的說了一句。此時還沒有誕生環境保護這個詞彙,虎狼熊羆滿山亂跑,陜西靠近秦嶺的各處州縣,城裡沒鑽進過老虎的屈指可數。韓岡家的下龍灣村,基本上隔個兩三年就會來只大蟲做客,路上看見老虎都不奇怪,何況是狼……

  就是數目多了一點。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難以置信的聚集著二三十頭餓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許多皮肉的死馬。馬屍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壯的幾頭狼能擠到馬前,埋頭於馬屍之中,一條條的血肉被撕下來,嘎吱嘎吱的嚼碎骨頭的聲音聽著讓人牙酸。剩下的餓狼都在外圍不停的打著轉,眼睛瑩瑩透著綠光,不時的,有幾頭想擠進內圈分一杯羹,卻立刻被一爪子拍回來。

  而那匹死馬脖子上,還繫著韁繩,脫韁的車廂則在死馬邊上,被狼群圍在中央。狼群之外,還有五六輛與狼群中的那輛同樣形制的兩輪馬車,車上的人都下來了,十五六人的樣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的看著狼群中的馬車,想上前,卻又不敢,一直都在猶豫著。

  「車裡有人!」劉仲武一聲驚道。

  「嗯!」韓岡點了點頭,他也看見了,也聽見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餓狼就圍著死馬和車廂打轉,總有幾頭不耐煩的想跳上車子。車廂門口的布簾抖個不停,而尖叫聲穿過布簾的阻隔,也隱隱約約的傳到了圍觀者們的耳中。

  冬天覓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沒。平日裡見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過三五頭一起出動,見到人往往遠遠的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韓岡不論是在秦州,還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裡碰上過幾次狼。比家養的狗要瘦弱許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們的兇悍。

  但從來沒有一次,韓岡同時看到過這麼多狼。吃飯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夠分,不論是狼,還是人,其實都是一樣。如眼下一次聚集起這麼一大群餓狼,必然會有原因。

  「這群畜生,都是給血引來的。」劉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釋了韓岡的疑問。

  韓岡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雪地上有一長串血跡,血跡兩側還有一對已經模糊不清的車轍痕跡。這幾十頭狼肯定不是一夥,而是被血腥氣從四面八方吸引過來。那支車隊在狼群出現時沒有及早拋下受傷的馬匹,現在才會被圍住。

  韓岡望著被狼群圍困的車廂搖了搖頭,眼下形勢並不妙。車廂裡的人沒有及早棄車,是個最大的錯誤。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開始的幾匹孤狼絕不敢跟人斗。車中人下了車,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著馬屍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會有事。但時間一點點的拖下去,餓狼到得越來越多,這時候,已經變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況了。

  而且隨著血腥氣飄散得越來越遠,一頭頭餓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瘦狼也不斷的從官道邊的野地裡竄上來。僅僅是韓岡在這裡等的片刻時間,狼群的數量又增加了三四頭。再拖下去,區區一匹死馬肯定不夠越來越多的餓狼食用。到時已經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會開始攻擊其他的馬匹和人類,那一支車隊說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韓官人,怎麼辦?」劉仲武問著韓岡的主意。雖然他是在向韓岡徵求意見。但見他突然變得深沉起來的神色,韓岡心知就算自己反對,劉仲武也定會自行行動。

  路明插話提議道:「還是趕緊回頭去方才經過的鎮子上找救兵,只要來了一隊人,包管把這些畜生都驅走。」

  為了掩飾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議,並沒有實際的意義。劉仲武不給路明半點面子:「真的等我們把救兵找來,人都死干凈了。韓官人,你說怎麼辦?」他再次徵詢著韓岡的意見。

  「不就幾十頭狼嗎?它們又有吃的在旁邊,有什麼好怕的。」如果是群沒有食物的餓狼,韓岡不會去湊熱鬧,就算運氣好沒有自己陷下去,被咬傷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這群狼還有攻擊自己的閒心。韓岡把綁在鞍後的包裹丟給李小六,開始檢查自己的武器裝備。

  劉仲武彈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鳴表明他的兩石長弓的狀態良好,「希望車裡的是個美人,也不枉灑家一番辛苦。」他輕鬆的笑著說道。

  劉仲武並不是個死板的悶葫蘆,其實也會說個笑話,人緣也很不錯。要不然他當日啟程往京城去的時候,就不會那麼多兄弟來給他餞行。

  韓岡則一邊整頓裝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的確認是否整齊,一邊還不忘給劉仲武潑了盆冷水:「決計不會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頭!」

  「官人你能看到?!」劉仲武覺得自己的視力應該在韓岡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銳著稱的,能將百步外的人臉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裡,能一眼看見雪地裡的白毛狐貍。而日日對著油燈讀書的措大,怎麼可能還有雙能看透車窗布簾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輛車裡坐的是整個車隊的主人,而且還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韓岡抽出腰刀,查驗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麼知道的?」劉仲武小心翼翼的問著,難道韓岡能掐會算不成。若他真有這本事,日後還是要躲著他遠點走。

  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韓岡最後拍了拍身子,發現沒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經準備完畢,他這才指著官道兩頭遠遠圍觀著的人眾,向劉仲武解釋道: 「沒看到路兩頭圍了多少人嗎?若非只有車裡的人才有權拿主意,車隊裡的人早就該出來懸賞驅狼了。但他們主人不發話,下面的僕人誰敢越俎代庖?」

  韓岡又回頭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鉛灰越發的黯淡了起來。他對劉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動手可就難說了。」

  劉仲武哈哈大笑,「就等著官人裡這句話!」

  一聲喝斥,兩人同時提弓驅馬上前。隔著二十多步,把坐騎拉橫過來,在馬上張弓搭箭。韓岡和劉仲武的動作吸引了所有圍觀者的目光,而車隊中的成員,也發出了低低的歡呼聲。路明驚得說不出話來,韓岡親口說過他是文官,怎麼膽子這般大的?

  噌噌兩聲弦響,兩支長箭同時激射飛出。眾人正要歡呼,卻見劉仲武的一箭扎進了雪地裡,箭尾全沒了進去,旁邊正埋首於馬屍肚子裡的一頭餓狼,連頭都沒有抬上一下。而韓岡的一箭則更出色,奪的一聲,射到了馬車的車轅上。

  「日他嘬鳥!」劉仲武搖頭罵了一句,他箭術並不差,但手指都凍得發僵,使不上勁,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馬上還難張弓,同樣的問題也出現在韓岡身上。兩人又射了兩箭,便只看見箭矢亂飛,卻一頭狼也沒射到。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0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周圍的看客這時吹起了唿哨,一起嘲笑起來。本來看著兩名騎馬的漢子要出來救人,他們都興致高昂的期待著好戲,但劉仲武和韓岡的表現實在不上臺面。

  「喂,走近去點啊!射個毛吶!」幾個好事的小子,在那裡喊著。

  被人喝著倒彩,劉仲武神色不為所動。他的性子是一貫的沉穩,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寶的看重。只不過這樣繼續射下去,卻也是浪費箭矢,他和韓岡身上帶的箭都不多,轉眼便會射光。他停手收弓,抽出一對鐵簡,回頭向韓岡徵詢意見。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收起弓。將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劉仲武便衝了出去。馬高狼矮,用鐵簡其實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氣勢便是不同。蹄聲響如重鼓,一連串的敲了過去。一人一馬在狼群中橫衝直撞,攔路的幾頭惡狼還沒有反應過來,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騮給撞飛。幾隻倒霉的狼嗚嗚的在空中哀鳴,砰的一聲落到地上後,也不敢再回頭,直接躲到一邊舔和諧補丁起傷口來。

  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後面,被赤騮帶起的積雪,濺了他滿身滿臉。只是他看著赤騮的勇猛,不禁暗嘆,經過嚴格調教後的戰馬畢竟不同,不像他騎的驛馬,在狼群前猶猶豫豫,若不是他狠抽了幾鞭子,又有赤騮在前衝鋒,怎麼也不敢往狼群裡沖。

  劉仲武一下衝散了狼群的圍困,出現在車邊,一聲大喝:「還不快點出來!」

  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子隨即從車裡鑽出來,穿的衣服像個官人模樣。劉仲武暗叫一聲晦氣,抬手用力把老頭拉上馬。老頭剛被扯上馬,原本被他的身子擋在後面的車廂裡,便露出了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

  白髮紅顏,便是一樹梨花壓海棠最好寫照,不知蘇軾嘲笑張先的這首詩,現在寫了沒有。韓岡緊跟在劉仲武的後面,自嘆運氣甚好,攤到了個美人。

  「得罪了!」衝到馬車邊,韓岡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纖纖玉手,用力一扯,溫香軟玉便抱滿懷中。左手摟著美嬌和諧萬歲娘,雙腿一夾馬腹,便要跟著劉仲武衝出狼群的包圍。

  劉仲武把老頭橫壓在馬鞍前,彷彿一個放倒的米袋,幾隻被挑起兇性的惡狼,圍著劉仲武打轉。個個張牙舞爪,都試圖衝上來咬上幾口。只是劉仲武的馬好,不費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速,眨眨眼的功夫,便向前衝到了另一邊的路口。

  懷中的美人緊緊地抱著韓岡,豐盈的身體彈軟如綿,若在平常,韓岡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點,但身處群狼之中,卻恨不得早點解脫才好。他吃虧在驛馬膽怯無用,用力抖著韁繩,但驛馬原地轉了兩圈,硬是不肯動彈。一頭狼見到機會,張開大嘴,跳起來便咬。帶著口水的泛黃利齒直衝著韓岡的腳過來。

  韓岡揮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沒用上力,但刀尖還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傷口雖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動物的要害。那頭狼落在地上,轉著圈子慘叫,血水順著毛流到了地上。周圍的餓狼嗅到血腥氣,變得更加騷動,除了仍埋頭於馬屍中的幾頭,其他二十條餓狼都眼冒綠光的一下子都圍了過來。

  見鬼!韓岡苦笑,這下走不了了。也顧不得憐香惜玉,把懷里美人重新推回車廂裡去。自家則一揮腰刀,作勢逼開群狼,帶著弓和箭,也從馬上跳到了車廂前面。在車廂門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驛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驛馬一聲慘嘶,連跳了幾下,反倒衝了出去。

  「這畜生!」韓岡罵了一句。

  不過下馬後,他的情況卻變好了。驛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餓狼給引走,馬和狼直衝著一群看客過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們的狼狽看得韓岡心花怒放。他用力將腰刀往車廂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並不射出去,卻大喝一聲:「劉仲武,射後面的!李小六,把馬帶好!」

  劉仲武已經把救出來的老頭丟在地上,老頭的僕役方才沒派上半點用場,這時卻趕過來獻慇勤。老傢伙保養的甚好,頭髮雖然全白,卻是紅光滿面,透著富貴氣的肥肉把皺紋沖淡了不少。

  劉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衝過來,他和韓岡都不敢下馬。但此時韓岡已經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韓岡的坐騎又把其中的一半帶到了車馬的對面,劉仲武便可以安心的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準了將箭射出。

  「中!」

  弓弦響過,從劉仲武的弓上飛出的長箭,將一隻瘦狼射了個對穿,箭矢上的餘勢不減,把穿在箭上的獵物在雪地上茲茲得帶出老遠。方才熱過身,劉仲武的箭技終於回到該有的水平,兩石出頭的重弓雖比不上號稱神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劉昌祚所用,但也是軍中頂兒尖的水平。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聲叫,另一頭狼也被慣足力道的利箭帶得飛起。

  「中!」

  「中!」

  「中!」

  「中!」

  劉仲武一喝一箭,喝聲聲震四野。弓弦聲一聲緊追一聲,一頭頭餓狼被他的重箭射穿、帶起。方才丟掉的臉面,被他現在出眾的表現所挽回了。轉眼之間,圍在韓岡附近的餓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韓岡手執弓箭,不動如山。他並不是不會射,他前段時間從王舜臣那裡學過幾手箭術,連珠射也能一口氣射出四箭,儘管準頭還不夠,但近距離的射擊如狼這般大小的目標,也不至於失手到哪裡去。

  但韓岡無意表現自己的勇武,他將弓箭半張,一對鋒利如刀的眼神與面前的幾頭狼對瞪著,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獸時行之有效的應對方法。而他面前的幾頭餓狼,喉中狺狺作聲,齜牙咧嘴的儘是威嚇,一時卻也不敢上前。
  
  兩方對峙著,劉仲武便很順利的從後面清理起狼群。看著餓狼數目越來越少,韓岡的精神有一多半移到劉仲武身上,是怕他『不小心』一箭射到自己身上。

  溫暖的觸感這次從背後傳來,豐盈又充滿彈性。不知是不是因為膽怯,車中的那位美人從後貼上韓岡的身體。前面是群狼環伺,後面則是佳人相擁,韓岡一時間,卻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覺。

  「中!」

  劉仲武奮力再射出一箭,穿透了一頭餓狼的腰桿。嗷嗷的慘叫聲中,狼群終於被驅散,紛紛逃離官道,奔向周圍的雪原。韓岡一見,連忙一把拉著車中的美人,帶著她離開車廂。狼群只是暫時離開,只要死馬還沒有被啃完,它們肯定還會再回來。

  劉仲武拎著弓迎過來,「韓官人,沒事吧?」

  韓岡放開拉著美女的手,對劉仲武笑道:「子文兄的射術果然出色,看來到了殿前,必然穩佔鰲頭。」

  「承蒙官人吉言。」劉仲武方才好好的表現了一番,興頭正高,雖然看起來還是沉靜穩重的模樣,但飛揚的雙眉,微翹的唇角,完全掩不住他心裡的興奮,「不過還是不如官人好膽量,站在狼群之前,臉色也不變一下。難怪不到二十,就能當上官人。」

  韓岡和劉仲武兩個人互相吹捧著,哈哈哈的說著廢話。被韓岡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邊,話聲入耳,不由得驚訝的瞪大了一雙美目。本以為是路過的尋常武夫,但沒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員和一個要去殿前演武的準官員。

  「老夫章俞,多謝兩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來的老頭看到危險過去,被著名家丁攙扶過來道謝。那女子連忙離開韓岡,乖巧的走到章俞身邊。扶著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麼。章俞臉色便是一變。

  「原來是兩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鄭重了幾分,「老朽出行不順,險陷狼口。多虧兩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脫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權請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禮,再論其餘。」

  章俞匆匆的經過了一番打理,已經不同於方才的狼狽,看起來很有一番氣度,不似普通的鄉紳。雖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虛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輕時必然是個風流郎君。而他的言辭,也是文人的聲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讓韓岡覺得很陌生,應該並非西北一帶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時擠到了韓岡的身後,低聲的說道。而在他身後,李小六正牽著幾匹馬,韓岡的驛馬也被他捉回來拽著。那匹馬膽小如鼠,可被十幾匹狼追著跑了一圈,卻連塊皮都沒破。

  『福建人怎麼跑到了陜西,聽這章俞的說話,好像也不是來此任職的官員。』疑惑一閃即逝,韓岡很放棄了猜測,反正跟他無關。他上前扶起章俞: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既然老員外無恙,韓某還要趕路,就不作陪了,還請勿怪。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1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章俞一愣,看著韓岡扯著劉仲武要上馬離開的樣子不似作偽,連忙叫道:「兩位恩公且慢一步,還請留下姓名。小兒亦在京中為官,兩位恩公若至京師,老朽也可讓小兒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報豈是君子所為,老員外有心了,卻是不必!韓某告辭!」韓岡拱了拱手,十分灑脫的一躍上馬。哈哈笑著,帶著猶有些發懵的劉仲武三人,轉眼便去得遠了。

  章俞望著韓岡漸漸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為韓岡的灑脫和豪爽深深的感嘆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風啊。」回頭一看百無一用的僕人們,氣便不打一處來,大罵道:「還愣著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為什麼?」劉仲武很奇怪韓岡的舉動,騎在馬上,靠過來問著韓岡,「我們救了他的命啊,難道當不起他的謝?」

  寒風颳著臉,直往衣服裡灌,天色越發的陰沉起來,星星點點的雪屑如飛絮在空中飄蕩,真的要下雪了。

  將速度放低,韓岡側著頭,對著劉仲武喊道:「時間不早了,還是早點進城去,何必再耽擱?謝禮什麼都是假的,早點上京,掙到官身才是真的。」

  劉仲武皺著眉頭,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來便是個有身份的,聽他最後還說有個兒子在京師做官,雖不至大小,好歹也是個官。能結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韓岡強拉著自己騎馬離開,現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個好機會。劉仲武的神色變得冷峻起來:『莫不是怕自己結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腆著臉靠過來:「劉兄,其實韓官人做得不差。這章俞並不是什麼好路數。離著遠點也是好的。」

  路明說完便閉起了嘴,賣起了關子,等著劉仲武追問。可劉仲武從來都看不起路明,又親眼看著他一個勁的巴結韓岡,哪會信他的話,根本問都不問。而另一邊的韓岡,更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天色已經不早,他可不想因為聽著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過夜。城中有驛館,有飯菜,還有上元夜的燈會。只要路明還在,八卦隨時都能聽到,沒必要在這裡浪費時間。

  不過韓岡看透了劉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這麼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劉仲武的不滿。他突然沒頭沒腦的說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會謝我的。」

  在劉仲武的一頭霧水中,韓岡抖了一下韁繩,當先衝出。如果他沒料錯,劉仲武明天肯定會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錯了,方才沒頭沒腦的一句,還有其他的解釋可以敷衍過去。為了拉攏這位向寶也看好的人才,韓岡把突發事件都利用了起來,雖然成功幾率不低,但腦中不斷轉著算計人的主意,著實有些累人。

  ……………………

  入夜時分,小雪細如棉,從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墻,也終於地平線下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關中的中心,儘管遠遠比不上隋唐時代的『百千家似圖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長安,可已經遠遠超過秦州城的繁榮。距著城池還有四五里的樣子,官道兩邊,便是一間間的店舖。離著道路稍遠點的地方,民居鱗次櫛比。

  隋唐時的長安,是當時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規劃、人口、商業,與城市有關的各個方面,無不是獨佔鰲頭。只是經過了數百年的滄桑巨變,長安歷經戰火硝煙,吐蕃人在其中三進三出,終於在朱溫的一場大火中,化為瓦礫。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築在這樣的一座城池上。

  時值上元,城墻上的燈火,如燦爛的銀河,比之韓岡當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條尤要絢爛上千百倍。一朵朵煙花不時的自城頭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綻放。無數燈火匯聚,將低沉的云層映成了紅色,自韓岡來到這個時代,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的景色。

  畢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湧,為了觀燈,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時出遊,小孩子手上提著各色的小燈籠,興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則跟在身後。韓岡一行入城之後,便在人潮中艱難跋涉。周圍人頭湧湧,幸虧有了路明這匹識途老馬,才沒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節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說是北宋的狂歡之夜。元旦正日,人們都是在家中與家人團員。立春則是與農事息息相關的祭典。而上元節,便是以居住於城池內外的市民——此時稱之為坊廓戶——為主力的節慶。東京城要放燈五日,而尋常軍州,也要放燈三天。

  一座座由綵燈組成的燈山、燈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會、富戶豪商所制,互相之間還要較量個高下。

  雪停了,可風未停。積在屋頂和樹枝上的雪粉,隨風而起。稀疏而又輕柔的雪意,並不會打擾到人們的興致。燈光在雪霧中散射,空氣中都閃著柔柔的黃光,宛如夢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韓岡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著進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長安不是秦州,平日裡並沒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間也不閉城門,他本不用趕得這麼辛苦。不過這樣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現在板著臉的劉仲武心情就能變好。

  劉仲武這時候卻好像忘記了心中的不快,饒有興致的看著周圍的花燈街市,原本板著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秦州地處邊境,平時便便不如京兆府繁華,節慶時更是遠不如京兆府熱鬧,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於劉仲武,還有已經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韓岡眼望四周,卻有一股煢煢孓立的淡漠湧上心頭。

  喧鬧的街市,歡騰的人群,孩子們天真的笑容,無不在述說著此地的和平幸福。雖然有苦役,雖然有交不完的稅,但畢竟是聽不到戰火硝煙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國百年,儘管時有動盪,邊境更是沒少過戰亂,但國家內部還是保持著大體的和平。對生活在熙寧年間的內地百姓們來說,也許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數百年間,卻是難得一見的幸福時光。

  只不過,在五六十年後……也許是四五十年後,眼前的太平年景,就會因為兩個蠢皇帝和幾個奸臣,而在來自北方的鐵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來的第一次,韓岡思考著他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記得前些日子閒暇時讀得《李太白文集》,詩句讀過便罷,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卻讓韓岡銘記甚深: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逆旅……韓岡覺得這個詞實在很好,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在時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過客,而是已經定居下來。

  他能為這個時代做些什麼?

  是更為富足,更為安定的生活?還是——對了,他的老師有一句話——為萬世開太平呢!?

  應該能做到罷!否則到這裡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雪了。但這場雪並不算大,風則變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楊花,飄飄蕩蕩的從鉛色的天空中落下。

  韓岡抬眼遠望,舉目茫茫,視野只及十數丈之遠。可今早在驛站裡看得黃曆,卻是明明白白的寫著宜出行。

  宜出行嗎?韓岡哈哈大笑,真是好黃曆。

  笑聲裡,他用力一抖韁繩。馬身一動,在漫天的雪花中,向著驛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驛館,遠遠勝過韓岡這幾天來和諧和諧經過的諸多驛站。不但編制上有一名官員直接主管,在建築更是樓臺園囿皆備,單是門廳就彷彿一座酒樓,或者說就是一座三層高的酒樓,只不過接待的是來往陜西的官員罷了。

  正是節慶之時,廳中的桌子已經被佔了大半。韓岡這樣的還沒拿到告身的從九品,在廳中諸多官人中,一點也不起眼。驗過驛券,韓岡在偏院弄到了三間廂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著劉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廳中。

  照著低品官員的待遇標準,在驛館中充當小二的驛卒為韓岡三人端來了一桌子的酒菜。韓岡嘗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們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樓他還不夠資格,而二樓的靠窗,能看到燈火的座位,一個個都早早的被人佔了,只能找了個近著樓梯口的角落坐下。

  韓岡的鄰桌貼著窗子,坐了三人。身側靠著窗的兩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一個才二十出頭,都是武人模樣,身材健壯。單是坐著,便像是兩山對峙。剩下的一個打橫相陪,顯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對著韓岡他們,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個體格雄壯的漢子,卻穿了儒生的裝束。

  韓岡只瞥了他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與著劉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著肚子。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2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劉仲武心情不好,雖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臉色比平時冷一點,但他從坐到桌邊便沒有說過一句話,只顧悶頭吃喝。而韓岡正在想著事情,一時也忘了緩和幾句。

  韓劉兩人都不說話,桌上的氣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乾笑了兩聲,還是提起了方才的話題:「還記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員外?」

  劉仲武悶著頭不搭話,韓岡則放下筷子,抬眼問道:「他怎麼了?」

  路明靠前了一點,壓低聲音,「方才當著面沒記起來,但後來走時聽到他說有個兒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會錯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韓岡念頭只一轉,心中便是雪亮:「難道他的兒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錯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族兄!」

  「誰?」劉仲武終於停住了筷子,抬起頭來,開口問著。

  路明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對韓岡道:「韓官人肯定知道。」

  韓岡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這是路明在幫忙緩和氣氛。

  『果然還是有點用處。』韓岡想著。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簡章郇公?」

  郇國公章得像,是仁宗朝的宰相,謚號文簡,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韓岡也記不起還有那個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點頭:「正是章文簡!」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韓岡問著,「他的高官厚祿怎麼可能留到現在。」人走茶涼。章得像死了二十年,就算是親兒子,怕也是在家祭時才記得供碗黃米飯。

  路明皺著眉頭心算了一陣,最後點頭道:「章文簡過世是在慶歷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劉仲武聽了,又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吃菜。

  韓岡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問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簡的族弟,那他就是嘉祐二年丁酉科狀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嘍?」

  「自然!」路明話一出口,劉仲武的筷子便變慢了。狀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狀元郎,日後要做翰林、宰相的狀元郎,竟然是已經死掉的章得像的子侄。

  這世界真小。韓岡暗地裡想著,而口中則繼續問道:「同族雖然算是戚裡,但一表三千里,而這同族也不一定多親近。章老員外貌似並沒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會提到他的兒子。不知他的兒子又是誰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頓,「章惇章子厚,名氣大得很吶。嘉祐二年,他與章子平一起應考。到頭來,侄兒中了狀元,自己則只中了進士。他覺得丟臉,便棄了敇書,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個進士出來。」

  路明的聲音中,有著憤怒、嫉妒還有淡淡的羨慕,韓岡聽得很清楚。對一個久考不中的免解舉人來說,如章惇這般想考進士就能考上進士的才子,自然是羨慕嫉妒的對象……

  『不,不是嫉妒!』韓岡玩味看著路明的神色變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數十年不第積累下來的怨氣不淺啊……』

  「你們可知這章惇是什麼樣的人?」路明說著,他的神色又變了。臉上的恨意收起,轉而露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韓岡覺得難以形容,只覺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橋後的第二天,與趙隆、楊英一起討論功架、深淺時,才會露出來的那種神情。

  「什麼樣的人?」劉仲武順著話頭問著。

  「出了名的有才無德的人!」路明言辭無忌,說的口沫橫飛,「章惇其人無德無行。當年他到京師求學,借助在章郇公家裡。沒幾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發現後,他從郇公宅邸裡翻墻出來,又誤踩傷了一老嫗,鬧出了一筆大官司。這位章子厚,才學盡有,就是德行與其父一般無二。」

  韓岡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眉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間心裡有些不舒服。

  路明說到這裡嘴乾了,也不繼續說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給自己倒酒。

  劉仲武其實對路明說的八卦很有興趣,可是臉皮掛不下來,不好追問。轉頭看看韓岡,卻是在拿著筷子一根根的拈著碟子裡的豆芽。猶豫了半天,他終於奈不下性子,自己追問著:「章老員外到底做了什麼?」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新年好蕩無比,「章惇其實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種,據說生下來本是要溺死的,只不過運氣好逃了一命。後來送給章夫人去養,也不知這算是兒子呢,還是兄弟!」

  韓岡的筷子也停了,這等事真不知怎麼傳出來的……陰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傳播。

  「無德無恥,這幾個字便是為章子厚他父子貼身打造,量體裁衣。」路明正在興頭上,原本壓得很低的聲音一下大了許多。

  「明德兄,請慎言!」韓岡見路明越說越過火,立刻喝了一聲,心頭的不快也越來越重,同時也擔心著,他正等著的人這時候會突然走進來。

  只是韓岡的話出口遲了一步。鄰桌的那位背著身坐的漢子突然間狠狠的一拍桌子,叮鈴桄榔的碗碟響聲中,他跳將起來,轉過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將滿臉興奮的路明一把揪起。

  這是個大約二十上下的年輕人,高大雄壯的身材,卻透著文翰之氣,同時擁有的文秀和英武兩種特質,在他身上融合得極好。只是年輕人的斯文秀氣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見頭一低,壓著比他矮半個頭的路明,眼對著眼,鼻子貼著鼻子,惡狠狠質問道:「你敢說橫渠先生無德無恥?!」

  『原來如此!』

  韓岡頓時恍然。難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覺得心裡不舒服,原來是跟他老師的姓、字同音!不過張載表字子厚,是出自於『厚德載物』一詞,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單純的惇厚惇是敦的異體字而已,正如章狀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時人的名字,都是有著聯繫。劉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備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於論語中的『明明德』;而韓岡他本人,名字則是取自『玉出崑岡』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來,還沒看清是怎麼一回事,一對閃爍著殺機、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便出現在眼前兩寸。一雙大手,如鐵鉗般將路明的衣領扯緊,把他勒得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怎麼了?橫渠先生?誰說他了!』路明缺氧的頭腦轉動不靈,話也說不出來。極近的距離上,盯上來的一對眼睛,恐怖處堪比虎狼。嚇得他渾身無力,身子軟軟的向下墜去。

  劉仲武這時站起身,不過聽著這漢子是為橫渠先生出頭,便沒出手幫路明一把,而是將視線轉到韓岡身上。

  韓岡也站了起來:「這位兄臺,我這位同伴雖然口無遮攔,但說得絕不是橫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異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長之章。否則在下也不會容許他……他說下去……」韓岡的聲音突然慢了下來。外罩儒士襕衫,卻有著一副武將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帶著斯文的英俊青年,讓他覺得很眼熟。他盯著年輕人仔細看了半天,有些遲疑地問道:「可是種彝叔?」

  聽著韓岡解釋,說得並不是張橫渠,情知是誤會,種建中便已經訕訕的放下手來。卻又聽見他說出自己的表字,立刻聞聲轉頭。他瞅著韓岡,也覺得眼熟,在張載門下經常見的,就是名字一時間叫不出來。他的嘴張張合合,半天后才一臉驚喜的叫道:「真是難得!當真久違了!」

  種建中話裡的尷尬,韓岡哪能聽不出來,當即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記得我的名字嗎?」

  種建中哈哈哈的乾笑了幾聲,他要是能記得就不會那麼尷尬了,直言道:「不瞞兄臺……委實不記得了。」

  韓岡微笑著自我介紹:「姓韓名岡,草字玉昆的便是。」

  種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額,得韓岡提醒,他終於想了起來:「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時,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獨佔鰲頭。」韓岡微笑而答。

  韓岡灑脫直率的談吐讓種建中大生好感。如關西快刀般挺秀的雙眉,配上一對淵深難測的眸子,淺淡的笑容中浸透著的自信,則讓種建中心下納罕,如此人物在身邊兩年,自家怎會沒留在心上?正想著,身邊突然多了一人,卻是方才同坐在桌邊的自家叔伯兄弟種樸。

  「十七哥?怎麼了?」種建中奇怪的問道。

  「在下種樸,見過韓兄。」有著同一個祖父,種樸的相貌與種建中很幾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膚也讓他多了點狂野,他在韓岡面前行禮:「王大前些日子來信,裡面說了不少關於韓兄的事情,沒口子的稱讚。種樸本是不信,但現在一見,卻果然並無一句虛言。」

  種建中問著:「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邊的那個王舜臣?」

  種樸點了點頭,看著韓岡。
  
  肥貓老兄,俺說過要讓你親子同收,富貴終老,沒說謊吧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3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五)

  韓岡抱拳回禮:「王兄弟於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歷經艱險,乃是刎頸之交。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誇讚過頭了一點。」

  「哪有的事!玉昆太自謙了。」種建中很親熱拍著韓岡到肩膀,重複著,「玉昆你實在太自謙了!」

  種建中看看與韓岡一桌的同伴,路明仍驚魂未定,種建中過去拱拱手,「兄臺,方才對不住了。」又沖劉仲武一抱拳,打了個招呼。回頭來對韓岡道:「玉昆,先生已入京師,我們同門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難得一見。難得相見啊……不如拼作一桌坐著談吧。」

  「那是最好!」韓岡很乾脆的點頭。喚來驛卒,將兩張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個人便坐在了一起。

  種建中向韓岡介紹著與他一起的中年人:「這是小弟四伯,正任著慶州東路監押,如今緣邊無事,便告了假出來。」

  種建中的四伯與種建中和種樸都有著幾分相似,就是氣勢更加沉穩,韓岡行了一禮:「韓岡見過種監押。」

  種四則拱手相回,吐出兩個字:「種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來種詠比起李信還要沉默寡言。

  種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韓岡行的禮節比他四伯種詠要更重一點,這是也許因為韓岡與自己是同學,但說話卻不是晚輩見長輩的口吻,而且韓岡還在驛館裡佔一張桌子。難道他已經得了官身?!種建中壓下心中驚異,試探的問著:「不知玉昆今次來京兆府,所為何事?」

  韓岡直言道:「從秦州來的,準備進京去。」

  「趕考?」種樸話剛出口便搖搖頭,「這時候趕考早遲了。」
  
  韓岡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內銓應個卯。」他淡然說著,「新近受了秦鳳路的王機宜薦舉,在經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測中的一樣,韓岡竟然已經得到了官職,種建中驚訝之餘,也為韓岡感到高興。他斟了滿酒,向韓岡敬道:「玉昆,恭喜你得薦入官,實在是羨煞我等!」

  韓岡舉起杯:「不敢當,小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彝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後必能後來居上,名位當遠在小弟之上。」

  兩人對飲了一杯,一同坐下。韓岡問道:「彝叔你呢,來京兆府又是何事?」

  「剛從南山老宅回來。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幾個叔伯都從外地回來了,昨天才剛剛散掉。」

  「那前些日子,緣邊幾路的名將豈不是少了一半?」韓岡半開玩笑的恭維了一句。

  「玉昆說笑了。」種建中和種樸哈哈大笑,連有些嚴肅的種詠,也免不了臉上帶起了一絲笑意。

  種世衡兒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勞也多,他的八個兒子都受了蔭補,分散在陜西各地為官。

  如今在關西,種家將威名赫赫。最響亮的,便是奪佔綏德,如今正在前線參與橫山戰略的種諤種五郎。而鄜延種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種詁少年時不肯為官,把蔭封都推給了兄弟,寧可學著叔祖隱君种放的樣兒,隱居在終南山中,時稱小隱君,後來因為一樁種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種診,此時則是環州知州。

  綏德是邊塞,原州是邊塞,環州也是邊塞。種諤在鄜延、種詁在涇原、種診在環慶,種家兄弟中名氣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對抗西夏的最前線上奮戰,故而時稱三種。

  種詠的功績名氣皆差了一等,但也是慶州東路監押,還是瀕臨前沿。至於其他三個種家兄弟,也一樣是領兵在外。鄜延種家,在關西將門中,算是穩坐在頭把交椅上,遠遠壓倒曲、姚、田等其他將門世家。

  「不過綏德那裡最近走得開嗎?」韓岡問著,「不是聽說最近西賊在那裡又有什麼大動作了?」

  種建中瞇起眼睛,笑道:「玉昆你這是代秦鳳路的王機宜問的?」

  「河湟那邊的事連彝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陜西,橫山要打,河湟那裡也要打,怎麼會不知道?」種建中笑著解釋道,「小弟最近在五伯帳下學著做事,也算是歷練一下。」笑聲一收,臉色也微沉了下來,「就是最近清閒了許多。」

  「是因為郭宣徽?」郭逵與種諤的恩怨,在關西從來不是秘密,或者說官場上的糾葛,永遠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種建中只提王韶,卻不提李師中,擺明了對秦鳳官場同樣也瞭解甚深。

  「還是叫他郭太尉吧。」種樸不爽的心情比種建中還要明顯。種十九隻是種諤的侄兒,而種十七可是種諤的親兒子。

  韓岡聽著生疑,按民間習慣,高級將領都能尊稱一下太尉。但在官場上,便不會如此。

  「難道郭仲通又陞官了?」問出口的是路明,他並不像韓岡那般說起話來都要思前想後,想問便直接問起來。

  種樸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劉昌祚,方才光顧著跟韓岡說話,卻忘了問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聲不是:「方才失禮了。還沒問過二位的高姓大名。」

  劉仲武和路明連忙起身。鄜延種家威震關西,兩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幾杯酒,一番紛擾後又重新坐了下來。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話題: 「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過陜西宣撫,做過樞密院同簽書,做過宣徽南院使,還有個檢校太保的銜頭,在大宋百萬軍中,算是頭一號的人物。再陞官,還能升到哪裡?

  「升做檢校太尉!所以現在是郭太尉了!」種樸悻悻然的說著,檢校官十九階,都是給高官的榮譽加銜,而檢校太尉是第二階,上面只剩檢校太師一職,比起檢校太保要高兩階,標準的加官晉爵,「天子甚至頒下手詔,『淵謀秘略,悉中事機。有臣如此,朕無西顧之憂矣。』」

  天子下手詔嘉獎,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譽。韓岡問道:「是因為看透了西賊打算用塞門、安遠二廢寨交換綏德的陰謀?」

  「還有隱了詔書,沒有讓綏德城被火給燒了。」種建中很直爽,不會因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綏德之事上的功勞。

  種諤奉密旨興兵奪取綏德,惹怒了執掌兵事的樞密院。種諤本人被貶斥隨州,而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遷。樞密使文彥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輿論,以綏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為由,蠱惑趙頊下詔焚燬綏德。這一切,都是因為天子密旨侵犯了樞密院的職權,文彥博無法攻擊天子,便只能打壓種諤。燒了綏德城,種諤便是勞而無功,天子趙頊則是小小的丟了把臉,吃過教訓後,想必不會他不會再繞過樞密院,而給前方將領頒下密旨。

  但郭逵此時正好調任鄜延,詔書到了他這邊,便傳遞不下去了。郭逵將詔書藏起,反而上書力諫絕不可放棄綏德城。比起樞密院中如文彥博這樣最擅勾心鬥角的文臣,宿將郭逵對綏德的評價當然更為有力,趙頊追回詔書,綏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韓岡嘆著:「加官晉爵,又得天子手詔,郭太尉當真是炙手可熱。」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無立足之地。」種詠則憂心沖沖的說著。

  而停了一陣,種建中心情卻變好了不少,笑著說道:「玉昆,別幸災樂禍。郭仲通可不止升個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韓岡聽著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靜難軍節度留後,標準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級,就只剩從二品的節度使一階注1。但節度使一般是退職的宰相,或是親近的宗室、外戚才能獲得的位置。武將一般得等到死後追贈或是致仕加賞才會又機會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讓世人無話可說的戰功,譬如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的狄青那般,而郭逵還不夠資格。

  就像州縣有望緊上中下之分,節度軍額也有高下之別。比如北宋幾十個節度軍額中,最高位的是歸德軍,過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當然,這個軍額絕不會給人,因為這是太祖趙匡胤曾經的位置,而大宋國號也是來自於此,應天府之名同樣來自於此。

  而郭逵的靜難軍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並不是重要的節度軍額。為了酬獎郭逵的功勞,將他的靜難軍節度留後移到位置更高的節度軍額也是應該的。

  注1:依照北宋的武官官制,武臣第一階是節度使,第二階是節度留後,前者是從二品,後者是正四品,但兩者之間,被沒有正三品、從三品這兩個品階的官職,而節度使往上,也沒有正一品,從一品兩階官職。節度留後往下,便跳過從四品,為正五品的觀察使。再下,是皆為從五品的防禦使、團練使和刺史。以上正任諸使號為貴官,同一朝中,領軍武將能得到貴官的,只有屈指可數的數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4
第38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六)

  只是看著種建中的表情,韓岡心中有了點不好的感覺:「該不會是雄武軍吧?」

  種建中哈哈讚道:「玉昆果然才智過人。」

  這個『果然』可不好。韓岡臉色雖沒什麼變化,腦仁子卻疼了起來。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遷雄武軍節度留後。

  秦州的軍額便是雄武軍,像韓岡的舉主吳衍,就是雄武軍節度判官。雖然本官與實職差遣無關——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趙頊連個兒子還沒有呢。吳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應該不會來秦州。
  
  照理說是如此,可有個萬一呢?萬一郭逵轉任雄武軍節度留後是朝中給出的一個信號,那就讓人頭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經驗。但他最大的問題,就是喜歡大權獨攬。在鄜延,種諤被他擠兌。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還有站的地方嗎?要知道王韶與李師中、向寶兩人合不來,便是因為權力之爭。郭逵在關西在軍中的威望遠在李師中和向寶之上。他來秦州任職,開拓河湟的戰略應該還會繼續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會先被踢到一邊。

  韓岡和種建中對視一眼,一齊苦笑,誰都別說誰了,一個郭逵就讓兩家頭疼得都要裂開來,運都倒在一個人身上。

  「對了,」說到綏德城,韓岡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見的山羊鬍子,以及從這位老稅吏口中所聽到的消息,「不知幾位聽沒聽說過,轉運司陳副使下令陜西全境稅卡加強稅檢,即便擁有官身,也不得私帶商貨過關。」

  種詠和種建中聽後頓時陷入深思,陳繹的做法反常得讓他們難以置信,而種樸卻沒有考慮太多,直接搖頭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陳副使什麼時候有這個膽子了?」

  「說是因為提供給綏德城的錢糧不足,必須要加強徵收。」韓岡將陳繹的理由平平實實的說出口,等著種家三人的反應。

  砰的一聲響,種樸當先拍案而起,雙目圓瞪,怒髮衝冠。他厲聲叫道:「他竟敢這麼說?!」

  「竟有此事?!」種詠也一樣吃驚,再次重複追問著,「可是確有其事?!」

  「小侄區區一個從九品,編排轉運副使作甚!?」韓岡反問道。他是秦州官員,鄜延路的問題根本與他無關,陳繹的小動作也擾不到秦鳳去,他相信這一點種詠能想得明白。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路明陰陰的在旁插了一句,盡力表現自己的存在。

  種建中狠狠地一鎚桌子,「這是驅虎吞狼之計!」

  陳繹的用意,不但種建中想得通透,連種詠和種樸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動人心來干擾綏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終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順的不為綏德城提供足夠的錢糧。

  種建中又憤憤不平的繼續說道:「難怪陳繹下令不得在環州、慶州這些緣邊軍州發放青苗貸,還說要留常平倉物,準備緩急支用,原來是為了演得更像一點。」

  「王相公豈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問道。

  韓岡為他解惑:「陳繹正是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這麼做的。」

  陳繹越是用常平倉為藉口不肯散財散物,越是用錢糧不足為理由停止發放青苗貸,便越是顯得他加強徵稅的正確性,也更理直氣壯地去卡綏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綏德虛耗錢糧為藉口,停止發放青苗貸,又要留用本該用於青苗貸放貸業務的常平倉儲備,等於是用王安石的左手打他的右手——頒佈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倡導綏德戰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許可以讓王安石找不到任何處辦他的藉口。
  
  陳繹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極點,不愧是長於刑名的官員。若是在提點刑獄衙門,他的表現肯定要比轉運司要強。韓岡很佩服陳繹,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計策都有個適用的範圍,若是以力破之,直接辦了陳繹,那是什麼謀算都沒有用。

  空氣凝重,幾人默默地坐著,氣氛沉凝的彷彿是在為人守靈。種家叔侄三人都是緊皺眉頭,韓岡和路明都擠出同樣的表情陪著他們,也就劉仲武,看起來顯得很輕鬆。

  「算了……算了……不提這些煩心事了。」種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將束縛著自己,使得自己難以施展的絆索全數掃開。要想對付陳繹,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憑著他們幾個,什麼辦法也沒有。「對了!玉昆,你猜小弟今天還碰到了誰?」

  「沒頭沒腦,我怎麼可能知道。」韓岡看著就他和種建中在說話,其他幾人都在便聽便喝,便拿起酒壺站起來,給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游景叔!」

  「你遇到游景叔了?」韓岡放下酒壺,坐了下來。種建中的話,讓他有些遺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游師雄游景叔算是韓岡和種建中的師兄了,在張載的諸多弟子中,游師雄的才能也是出類拔萃的一個。以經義大道論,橫渠門下,以藍田呂氏兄弟 ——呂大臨、呂大鈞、呂大忠——三人為最,而以兵事論,則是以游師雄為首。

  種建中年紀尚幼,但將門子弟在兵學上的才能也不容小覷。至於韓岡,留給眾同學的印象,卻是箭術還不錯,但刻苦過了頭的書呆子一個。誰想到他如今已經被薦為官身,現在正要入京遞上家狀?

  不過游師雄並不只是長於兵事,文學一樣出色,早早的便考上了進士,是治平二年的龍飛榜出身注1,讓張載的一眾弟子甚為羨慕。而在張載的弟子中,藍田呂氏兄弟裡的呂大忠、呂大鈞皆是進士及第。呂大忠中進士比張載還早,呂大鈞則與張載同科,即便這樣,他們依然敬張載如師長。

  游師雄如今在,名望在外,張載的弟子們當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種建中和韓岡這樣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聽說游景叔時,他應是在儀州任司戶參軍,現在到了京兆,是調還是升?」

  「什麼升、調?」種建中搖了搖頭,「他是武功人今陜西武功縣。今次是到轉運司述職,順便返鄉省親的。」

  「人走了沒有?」韓岡急著追問。

  對於如游師雄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師兄,韓岡自然很有興趣結交一番。後世講究四大鐵,此時也講究著同鄉、同年、同門,與同為橫渠弟子的同門兄弟拉好關係,自己的根基也便會更加穩固。
  
  「今天清早便回儀州了,就在道邊匆匆說了幾句。」種建中有些遺憾,游師雄進士中得早,跟他和韓岡這樣的小師弟只有幾面之緣,沒能深交,今次巧遇,卻又是一敘而別,「說起來,游景叔已歷三考,磨勘也過了,大概明年便要轉任。若是調出關西,再見可就難了。」

  種詠一起嘆了口氣,他年紀即長,亦久歷世情,對此感觸更深。此時便是如此,見面難,再見更難。道左一別,再聽聞時,也許已是陰陽重隔。

  韓岡卻是笑著,灑然道:「何必做小兒女態!酒在杯中,人在眼前。與其長嘆,不如醉飲!」

  「說得好!」種樸拍手笑道。

  韓岡幾句,豪爽無比,正合種樸脾氣。他站起來舉杯邀約,眾人便轟然和應,一番痛飲,賓主盡歡。

  種建中與韓岡同學兩年,關係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談,只覺得與韓岡意氣相投,人物風采為生平僅見。酒後席散,種建中和種樸便硬拉著韓岡去秉燭夜談。

  直至次日清晨,談天說地了一夜的韓岡,方被種建中兄弟倆給送了出來。韓岡的才學見識皆是一流,縱然無法像當日對王厚那般借勢縱論,使人五體投地,但已經足以讓種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間廂房的房門都是大開著,無論劉仲武還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小六這時已經起來,韓岡走進房門,吩咐一聲,他便端來了梳洗用具。

  拿著滾熱的手巾擦著臉,韓岡順手指了指隔鄰,問道:「劉官人和路學究呢?」

  李小六回道:「劉官人一大早去馬廄照看他的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厲害。路學究則牽著他的騾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麼。」

  韓岡隨口應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路明的騾子本是昨日那位倒運的胖蜀商的,還附帶著一駝價值不菲的貨物,路明從邠州帶來的土產別看多,卻賣不上價,邠州的名產只有一個——就是田家泥人,一對能值十貫有餘。除此之外,並沒值錢的東西。要不然,路明的那頭老騾子的背上,貨物也不會堆成一座山。

  而從蜀商那裡弄來的貨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確定是蜀地特產的綢緞。蜀錦貴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絹羅,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貫。只是如今關西稅卡森嚴,韓岡又答應帶他一起上京,騾子不可能跟得上驛馬的速度,乾脆全賣出去換成盤纏。對於路明的想法,韓岡很清楚。
  
  劉仲武的馬蹄子,韓岡則沒興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預計中應該到的人,怎麼還沒消息?

  韓岡正想著,這時房門被敲響,李小六過去打開門,一名驛卒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的雙手遞上一張名帖,道:「外面有個老員外要求見兩位韓、劉兩位官人。」

  韓岡接過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終於來了。」抬頭對李小六道,「快去把劉官人請來。」

  李小六應了聲便要出去,轉身前順勢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的寫著一排小字,其中字體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注1:龍飛榜:新皇帝登基後第一次開科取士,便稱為龍飛榜。宋英宗趙曙登基後第一次開科,就是在治平二年。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5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一)

  在京兆府度過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來訪,雖然並沒有時間加以深談,但已足以讓章俞將韓岡和劉仲武兩人的名字銘記在心。別而後遇,韓岡的這一番做作,給人留下印象其實更為深刻,章俞的態度也便更為慇勤。

  章俞邀請韓岡他們一起同去京師,只是由於行程的速度實在差得太遠,兩邊還是無法同行。章俞又要贈錢贈物,但反應過來的劉仲武不待韓岡提點,也是自覺自願的推拒所有的贈禮,這讓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後,章俞幾乎是強逼著韓岡和劉仲武答應,到了京城後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別。

  「多謝韓官人。」回想起韓岡昨天說過的的話,劉仲武才深切的體會到韓岡的先見之明。他的道謝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韓岡呵呵的笑了笑,很親近的拍拍劉仲武的肩膀,「無妨,勿須在意。」

  別過章俞,又被種家叔侄送出城門,韓岡一行繼續啟程。接下來一路,便是無驚無險,經過三百里潼關道,很順利的抵達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陽。大宋西京,歷史不遜長安,比起長安又更為繁華,甚至還有宮殿樓宇,不過韓岡他們也無暇遊歷。在驛館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陽出發。四名騎手在中原大地的廣闊平原上疾馳,數日之後,韓岡一行,終於來到了開封不遠處的八角鎮今開封八店村上。

  離著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時天色已晚,日頭已經壓在地平線上。即便現在以最快速度從八角鎮往開封城去,也來不及趕在城門關閉前抵達城下。無如奈何,韓岡他們也只能在八角鎮住上一夜,等明日再進城。

  八角鎮內並沒有驛館,韓岡一行便隨便找了個看起來還算干凈的腳店住下——世間的習俗,通過官府準許可以自行釀酒的酒樓,稱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棧,則稱為腳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鎮,就只有腳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劉仲武便一頭鑽進馬廄裡照料他的愛馬——一匹好馬價值千金,劉仲武走了狗屎運才弄到的這匹河西良駒生了病,他簡直比死了老子娘還要傷心。韓岡將行裝安頓下來,過來找他,就見著劉仲武哭喪著臉,拿著不知從哪裡弄來的藥膏,要往赤騮的蹄子上抹。

  劉仲武的赤騮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隻蹄子的蹄殼都磨掉了許多。前兩天就已經有些跑不動了,在後面拖著,害得韓岡他們每天都是將將好才趕到驛館中。

  北宋還沒有發明馬蹄鐵——至少韓岡還沒有見過,赤騮的四條腿下面也沒有安裝——長距離的行動對戰馬四蹄蹄殼損耗很大,而在南方濕熱的地方之所以難以養馬,也是因為濕氣容易傷了馬蹄。

  而韓岡知道什麼是馬蹄鐵,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準,按照要求打造幾個急就章的蹄鐵,釘上去也許不容易,但烙上馬掌去卻不難。如果韓岡前兩天就告訴過劉仲武,在一路過來的鐵匠鋪中,連夜打上幾對,說不定今天就不會來不及趕到京師,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向劉仲武透露半個字。

  就像馬鞍和硬質馬鐙對騎兵的意義一樣,馬蹄鐵也是能大大增強騎兵的戰鬥力。在還沒有出現馬鐙、馬鞍的漢代,手持重弩的漢軍,可以以一當五的擊敗匈奴騎兵。而在群雄紛爭的漢末,漢人照樣能把北方的烏桓騎兵追著打。可到了出現了金屬馬鐙的南北朝以後,北方遊牧民族與南方漢人之間的戰力對比漸漸顛倒過來。

  當然,韓岡不會因為這個原因便放棄推廣馬蹄鐵的使用。這樣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紀,西方應該已經出現了馬蹄鐵。如此有用的裝具,遲早都會在東方流傳起來。要想戰勝敵人,不是將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繼續創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韓岡的想法只是不想讓馬蹄鐵提前洩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職,開始輔佐王韶用兵於河湟。那時再放出來,由此掙到的軍功,可比劉仲武的一點驚嘆有力的得多。

  韓岡在馬廄外面看了看劉仲武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也微覺歉然,覺得這時候還是不進去找他的為好。轉回店中,路明走了過來:「韓官人,現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鎮中的西太一宮。雖然那裡沒有什麼古物,但宮中的幾株老梅還是值得一觀。」

  再過十天省試便要開始了,而路明卻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話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路明連佛腳都不肯抱一下,連複習都不作,真當自己是章惇那種想考進士就能考進士的奢遮人物了?韓岡暗自搖著頭,對路明考中進士的機會又看低了幾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將開始的考試,韓岡也沒有替他擔心的道理。左右無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會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說的西太一宮而去。

  鎮外不遠處的西蘇村頭便是西太一宮,於此相對的還有一座中太一宮,位於開封城中東南隅。為熙寧初年修建,最近剛剛落成,祭告時還死了一個三司副使,說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竅流血而死——韓岡卻想不明白,為什麼三年未至京師的路明能知道這麼多。

  兩座太一宮,其實就是祭祀東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記有云:『天神貴者太一』,是為天帝別名。屈原所著的楚辭《九歌》中也有《東皇太一》一篇,在中國的神仙譜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並不旺盛,還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奇妙冒出來的神靈。所謂縣官不如現管,大略便是如此。

  儘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宮畢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觀,比韓岡老家的李廣廟要大得多。但是在宮內灑掃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幾個,由一個領著朝廷俸祿的廟祝管理。而韓岡從王厚和路明這裡都聽說過,朝廷中還有一類名為提舉宮觀的官職,專門用來安置貶斥或是求退的官員,類似於官場中的養老院,後世政協一類的地方。
  
  這座宮觀既然是隸屬於官,當然也講究著門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幾棟之多。主殿高達四五丈,單是露在外面的幾根立柱就比兩人合抱還粗。

  「西太一宮這主殿雖然不大,裝飾又乏華彩,可卻是當年預都料親自監造,堅實無比。當日主殿架樑,預都料親自把大梁放正,他從殿上下來,直說除非火焚地震,否則此殿千年不壞!幾十年來,此殿數遇雷擊,卻當真一點事也沒有。」

  路明介紹起來,言辭引人入勝,像個標準的的地陪導遊。不過他口中說的預都料,韓岡則是一頭霧水,便向他詢問。

  路明解釋道:「就是都料匠預浩,國朝以來木工第一人,號為當時魯班。如今有三卷《木經》通行於世,天下木工皆以其為法度。」他指著東面的開封城,「開封城裡的開寶寺塔便是預都料所親造,塔初成時,傾於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問罪,預浩則道:『京師平地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

  「預浩?」韓岡唸著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時想不起來。若傳言是真的,還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聽得有趣,便問著:「那開寶寺塔現在呢?正了沒有?」

  「如今七八十年過去了,當真是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劃著,「直直向上,一點也不偏。預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師裡面卻多了一層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不知再過七八十年,開寶寺塔會不會向東南面倒!」

  韓岡聽得哈哈一笑,路明這包袱抖得當真有趣。

  路明陪著韓岡笑了一陣,繼續道:「預都料只有一女,據說已得其親傳,技藝不輸乃父。有傳言說《木經》三卷,其實是出自她手。」

  韓岡腳步頓了一下,他終於記起在哪裡聽說過預浩這個名字。這不是他上學時出現在課本中裡的那位預浩嗎?節選自沈括的《夢溪筆談》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當時自己還是背了下來的。想不到預浩不但在吳越國修過塔,在開封府也一樣修過塔。能名傳千古,能力當然不差。

  談笑間,兩人走進主殿中。東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裝飾得金碧輝煌。只是一張富態的圓臉下留著三縷鬍鬚,這相貌卻與韓岡見過的其他神像,如同一個模子映出來。

  站在香案前,兩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來行禮。瘦瘦高高的廟祝站在一旁,等著兩人的隨禮。

  「東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於駕前……」路明跪在蒲團上唸唸有詞,而韓岡雖也跪了一跪,卻是在四處張望。的確如路明方才所說,殿內沒有什麼裝飾,至於建築結構,韓岡毫無瞭解,也看不出預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6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二)

  遞過一串香火錢,轉頭看著在香案前虔誠叩拜,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的路明,韓岡等他站起身後,便問道:「太一天帝難道兼著文曲星君的職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見廟拜上一拜,求個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許是不想跟韓岡討論這個話題,帶著韓岡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說起香火旺盛,入京貢生都去上香禮拜的,卻是城南的二聖廟。」

  「二聖廟?」韓岡只聽過二郎神,被仁宗封做靈應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氣,而二聖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不知供得是哪二聖?」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韓岡聽著一愣,「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兩位賢人。」

  「他們不在文廟裡供著,怎麼分出來立廟?春秋時還沒科舉吧?連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裡,兩位賢人怎麼保佑貢生中進士?」韓岡想不明白,疑問一連串的問出來。

  「誰說不是!」路明好像已經忘記了方才自己在東皇太一前叩的十幾個響頭,搖著腦袋說得痛心疾首,「身為聖教弟子,卻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聖人之教全都忘了個干凈。土石無知,豈能干系掄才大典?」

  這位應該是沒少拜過二聖廟,也沒少捐香火錢,但每次都不靈驗,一肚子氣便發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幾日下來,韓岡已經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沒意思了。

  他也笑著道:「若說起拜神求個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韓某鄉居左近便是漢將軍李廣之廟。只要是進山行獵的獵戶,有事無事都會拜一下飛將軍。飛將神射,石頭都能射進去。可出行遠遊,卻決不能拜他。」

  「為何?」

  韓岡笑了,出行不拜李廣的理由的確很有趣:「防著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頭上轉著問號,滿是疑惑的樣子。

  「想想李廣,他一輩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識路,又怎會『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啊……啊!」路明啊了幾聲,突的一臉恍然,哈哈大笑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妙!妙!真妙!實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乾笑的樣子,韓岡看在眼裡。暗地裡搖頭,看來路貢生今科又是沒指望了。別的倒也罷了,怎麼連《史記》都沒記下來?!考試時,要寫文章絕少不了引用經史。路明自己一個勁說可惜的嘉祐二年那一科,歐陽修出的題目不也是從中國最早的史書——《國語》——中節錄下來的?

  「京城之外,還有個梓潼廟!」大概覺得尷尬,路明轉又說起貢生拜神求進士的話題,「廟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邊。據說也是極靈驗,蜀地出來的貢生沒有一個不拜的,聽說蘇子瞻、蘇子由也拜過。想不到以蘇子瞻之豁達,也不能免俗。」

  韓岡忽然發現,雖然路明無甚才學,而且又喜歡胡吹大言,但肚子確實有貨。四方傳聞,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門清。看來他這三十年來,在東京常來常往,又是混跡在士子之中,讀書的時間多半用在包打聽上了。

  出了主殿,轉過廊道,路明帶著韓岡去看那幾株據說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種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的便給人佔了下,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士子,正坐於雪上梅下,烤著火盆,喝著熱酒。正在熱火朝天的吟詩作對,行著酒令。韓岡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這裡也有不把即將開始的省試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風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會喝酒,除了吟詩作對、兼做扯淡,也不會有其他正事。韓岡並沒興趣上前湊個熱鬧,便順著廊道繼續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對庭院旁、廊道中,來來往往的遊人習以為常,韓岡和路明的經過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舉杯喝了一杯酒後,操著南方口音,突然問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大參這首新詩不知各位聽過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熟悉的詩句傳了過來,韓岡一下便豎起了耳朵。。

  「王大參的新詩?當然聽過。」接話的同樣年輕,就是黑瘦了一點,也是南方口音,不過是福建一帶的腔調,與前一人明顯不是同鄉。

  韓岡與他一起將後兩句吟了出來,「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岡的聲音很低,並沒有驚動到院中的士子們,只聽著他們在說:「新年新氣象,王大參這首詩明明白白是在說變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王大參弄了這些還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動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腳下,對名位的稱呼是件很嚴謹的事情。王安石還是參知政事,不是宰相,參知政事的簡稱大參,自然說的就是王安石。

  流傳千古的詩句,就在身邊近處完成,韓岡走進歷史的感覺忽然間又深了一層。原來王安石的元日是在這個情況下做的。

  新桃換舊符……新法易舊法……難怪。看起來王安石是在用此詩來表決心呢。

  「大動作?王大參該不會是又要提變詩賦為經義策問吧?」

  「怎麼可能,都這時候了,還來省試改經義。城中數千貢生,到時候登聞擊鼓,叩闕上書,誰做不出來?」

  韓岡腳步不停,十來丈長的廊道轉眼走盡,從側門進了偏殿。隔著偏殿側門,韓岡駐足停步,只聽著院中那個大嗓門的士子又在說著:「王大參做得好詩,卻偏偏跟詩賦過不去。若不是蘇子瞻,今科進士都要改明經了!」

  「自隋唐至聖朝,都幾百年了,哪一次進士科不是用的詩賦?王相公自己都是靠著詩賦出來的,卻過河拆橋,改什麼經義策問!」

  「蘇子瞻說得好,『自政事言之,則詩賦策論均為無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詩賦和經義策問又有什麼區別?」

  「若是出身陜西的司馬君實提議倒也罷了,誰能想到會是江西人!」

  幾人操著南腔北調,一陣七嘴八舌。今科進士科舉試,王安石欲變詩賦為經義策論,不過讓蘇軾給諫阻了,這是去年的事。韓岡從王厚那裡聽過,多少知道一點內情。不過他並不認為王安石會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議應該只是試探,王安石上表的時間,地方上的解試都要開始了,即便通過,當制敇傳抵整個國家,通過解試的貢生早就選拔出來了——解試的考題只會是詩賦。既然拔貢用的是詩賦,那省試還能用別的嗎?

  王安石的提議必然是試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會反對此事——也就一個蘇子瞻。司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將提案通過,又有什麼難度?試探而已!

  就像後世的高考改革,從來不會跟在讀的高中學生為難,都是提前個三年,變在即將入學的高中新生頭上。否則哪家的家長和學生不會鬧?王安石真要改變科舉制度,只會在下一科推行。

  「還抱怨個什麼?今次照樣還是詩賦。都已經定了王內翰知貢舉,當日領了命便入貢院鎖院了。還能再變不成?!」

  內翰,就是兩制官中的內製——翰林學士。制,乃是為天子草詔的意思。兩制,分別是內製翰林學士,外製中書舍人,都是有資格為天子起草詔令的官員。翰林學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內製,而中書舍人,隸屬中書省,所以是外製。故而翰林學士通稱內翰。

  據韓岡所知,如今的翰林學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與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貢舉,不用說,當是以富麗堂皇為上。考場中當是要注意一點了。」

  「至寶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詩文金匱滿眼,所以世人稱為至寶丹,這一點,韓岡也是聽過說的。揣摩考官的心思,從中分析考題的範圍,看來只要是考試,都是一個模樣,時代的差異也沒造成多大的區別。

  只聽那位福建舉人又說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入宮應制詩文,可是收了嬪妃們多少筆潤,滿袖子的都裝滿了宮釵出來。」

  言者羨慕,聽者神往。如此恩榮,哪個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則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貢舉。同知貢舉的呂中丞,蘇掌誥還有孫直院可沒一個喜歡金玉滿堂的詩賦。」

  韓岡今次又不參加科舉,對考官的性格也不感興趣。知貢舉的王珪,他從王厚那裡聽說過,同知貢舉的呂中丞,就是他老師的舉主呂公著。但蘇掌誥、孫直院,都是姓氏加個官位簡稱,卻讓韓岡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對朝堂瞭解得還是太少了。

  但他也並不著急,已經有了官身,在官場上待久了,自然逐漸的會知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7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三)

  轉過身,向偏殿內裡走去,庭院中的聲音漸漸聽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來,他其實還想再聽著,但韓岡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單獨留下。雖然本身從不承認,但他心中實則對進士已然絕望,要不然也不會領著韓岡東逛西遊,就只在太一像磕個頭求個心安。
  
  韓岡走在偏殿中,迎面過來一人。其人修長挺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風流倜儻,舉世無儔。韓岡近來見過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萬比王厚還強上數分,但與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與韓岡擦肩而過,見韓岡看著他,便微笑著輕輕點頭,又很自然的走了過去。

  「真是難得的風流人物!」韓岡讚了一句。

  「韓官人亦自不輸他。」路明拍著馬屁。

  韓岡搖搖頭,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從韓岡進偏殿的小門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賞梅觀雪飲酒賦詩的幾個士子一下鼓噪起來。

  大嗓門當先響起:「蔡元長,你來遲了!」

  「在下看到趙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點沒耽擱。」

  「我說的沒錯吧,元長他最喜游宴,聽到消息就會來的。」福建口音也跟著說道。

  「強抒仲,就你話多。」

  「怎麼不見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讀書,不肯出來。」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說真的,你們兩兄弟的脾性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見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長聽著要開宴,就巴巴的趕來。也不看再過幾日便要入貢院了。」

  「上官彥衡,這話是也坐在這裡的你說的?!」

  韓岡並不知道,與他擦身而過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後的蔡太師。他此時在西太一宮中的偏殿轉著圈,視線在墻壁上流連。不出意料,偏殿中有著跟李廣廟一樣的題詩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讓來此遊玩的騷人墨客留下墨寶所用。不過西太一宮與李廣廟有別的地方,是這幾片墻上不僅墨跡斑斕,詩詞數以千計,將整面墻的下半部都遮了去,還有好幾處被一塊塊青紗給籠罩上,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

  路明看見韓岡盯著一幅幅青紗,笑著解釋道:「能被青紗罩上的詩詞,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顯宦寫下。以青紗籠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環視著殿中的四面墻,突又感嘆起時光的流逝,「比起前次來時,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許多。」

  「原來如此!」韓岡點點頭,走上前去,揭開離他最近的一塊青紗。隨即便『咦』了一聲,立定不動。

  青紗之後,既非五言七言的絕句律詩,亦非可容傳唱的長短句,而是兩首少見的六言。字如斜風細雨,雖然不合近體,但自有一番神韻藏於其中。

  「柳葉鳴蜩綠暗,荷花落月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見江南。」

  揚州三十六陂的名氣可大得很,韓岡都聽說過。再看看偏殿外的魚池,池畔枯柳、池中殘荷,若在夏日來此一遊,必有江南風景再現眼前。難怪此詩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憶起江南風景如信手拈來,想必在江南的時間肯定不短。
  
  白樂天有多首《憶江南》,韓岡也是耳熟能詳。他只覺得眼前的這首『白首想見江南』,詞句樸實,別無華飾,但詩情詩感,卻並不遜於白居易的『風景舊曾諳』。作者對江南風情的追憶沉凝在字裡行間。讓他一讀之下,不勝心嚮往之。

  『難怪能用青紗罩上,這等水準,無論唐宋都是頂尖的。』

  韓岡嘖嘖讚了半天,又吟起旁邊的另一首,同樣的六言絕句,同樣的字體,當時出自同樣的一人,

  「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東西,今日重來白首,欲尋陳跡都迷。」

  吟念之聲在殿中迴響,一股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涼頓時湧上心頭,韓岡即便再不知詩,但最基本的好壞還能作出評判。詩言情,兩首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首感慨遠遊離鄉,後一首悲嘆舊日難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鮮活起來。

  韓岡搖頭感慨,不愧是開封,可比李廣廟裡滿眼的連『到此一遊』都不如的詩詞強得太多了。等到他會秦州,找幾個小工,弄點石灰過去,好好把李廣廟的內壁刷上一遍,那等污眼的東西,還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來。

  「怎麼了?」心神被叫聲從兩首絕妙好詞中驚出,韓岡轉頭很不高興的問著。

  卻看見路明的手指著詩詞最後的題款如篩糠般抖著,神色都如被雷劈過一般。

  「臨川王……」韓岡順著過去一看,也差點失聲叫起,但馬上醒覺,聲音又立刻低了下去,「……臨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詩作!一國執政的大作,就這麼寫在墻壁上,被一張碧紗帳護著!

  韓岡再回頭仔細看著兩首詩的字跡,方才沒注意,但現在一看,的確是王安石的手筆。王安石性子急,所以字體都是如斜風細雨一般,而畫押簽名,最後的『石』字也是隨手一劃,乍看上去像是個『歹』字。韓岡在王韶那裡看過了幾封王安石的私信,王厚還對王安石簽名畫押的字體說過幾個笑話,他對此印象很深。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一說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著變法變法變法,讓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韓岡又回過來將兩首詩讀了一遍,兩遍,三遍,讚歎聲便不絕於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員。唐宋八大家中,韓愈的地位最為特殊,在文學上,他是古文運動的先驅者。而在儒學上,他是宋學諸多流派的發軔。唐時佛道昌盛,儒學沒落,而韓愈橫空出世,重振儒門,廣大聖教。韓岡在張載門下,同學之間但凡提到韓愈,多以韓子稱之。

  而王安石不比韓愈稍差,論文采,但看著兩首詩就夠了,何況還有『春風又綠江南岸』和『唯有暗香來』,論地位,比起終官吏部侍郎的韓愈,王安石此時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於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蘇、曾鞏,此時遠遠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這樣的人,大宋開國一百多年,從來沒少過。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歐陽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墻邊,橫著的幾張桌案上都放著筆墨。這是為了在宮祠中遊逛的騷人墨客興致起來時,能提筆就寫而準備的。王安石的詩作旁,一面墻上週圍儘是與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韻,也就是與王安石的兩首詩用著同一個韻腳。韓岡一掃而過,卻沒一個能入眼的。寫詩是真情流露,但和詩就是湊趣了,和詩寫得比原詩好的,真的很少見。

  韓岡看著看著,突然有了點惡作劇的心理,他記憶中正有一首可以用一用。自己從來都不擅長詩賦,即便想剽竊,肚裡也尋不到多少貨,而且若是剽竊的詩詞太好,反而會暴露——窮人乍富,任誰都會懷疑錢的來歷——但也有的詩作,雖無華彩,樸實平易,但因為是有感而發,反而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那樣的詩詞,即便自己寫出來也不會惹人議論。

  韓岡走到桌邊,往石硯臺中倒了點水,拈起墨塊慢慢的磨了起來。路明站在旁邊看著。他年輕時也是自負才學,興致起時便提筆寫詩,還自以為出色,費了大量時間辛辛苦苦的修改編纂起來。只是到了如今,早沒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韓岡拿起筆,在硯臺中飽蘸了濃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題壁,韓岡的心中卻沒有半點怯意,寫的並不是自己的東西,丟臉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寫的詩句,也不至於會丟臉。抬起筆,運了運氣,他便在雪白的墻上揮毫潑墨起來。

  「枯藤老樹昏鴉?」

  首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麼不是次韻和詩?

  韓岡提筆換行,第二句隨手寫就,「小橋流水人家。」

  路明輕輕點了點頭,兩句連起來一讀,便有了點味道。

  韓岡手筆不停,「古道西風瘦馬……」

  三句一出,儘管只是九個詞連綴,可深秋殘冬的蒼涼之感已油然而起,萬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畫的入木三分。路明靜靜的等著韓岡的最後一句。王安石的『白首想見江南』,前三句說景,最後一句才是全詩詩眼所在,韓岡雖然不是用的其詩之韻,但詩句的結構卻是一模一樣,最後一句當是提振全詩的關鍵。

  韓岡一氣呵成,六個字又出現在墻上,「斷腸人在天涯!」

  墻壁上從右到左,豎排著寫了四句。全詩寫畢,韓岡退後一步,提著筆,縱覽全詩。王安石的詩,韻自難相和。但韓岡模仿著同樣的結構,將馬致遠的《天凈沙》刪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韻腳,可以算是配合得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8
第39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四)

  「韓官人果然大才!」路明讀了兩遍,便湊上來讚著,「實是難得一見的佳作。」

  韓岡苦笑搖頭,他眼不瞎,又老於人情世故,看得出路明的稱讚言不由衷。的確,被篡改後的詩句,連韓岡自己讀起來都感覺彆扭,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讀得一點都不順暢。

  而與周圍的和詩比起來,韓岡寫下的這一首,如果不去考慮平仄,勉強算得上是可以入眼,但絕不算出奇。比起原詩號稱一曲壓故元百年的高度,可以說是生生被糟蹋了。

  韓岡看了半天,嘆了口氣,終於看出了問題所在。他為了和著王安石兩首六言詩的格律,將原作刪了一句,卻把一篇千古名詞給毀掉了。馬致遠的原詩一唱三歎,動人心魄,韻味悠長。但韓岡刪去了一句後,卻讓這首小令的節奏感亂了套。

  王安石的『三十六陂春水』一句吟來,語調宛轉,韻味十足,而且說的是一個景色,帶起最後一句『白首想見江南』正為合適。而『古道西風瘦馬』,一句詠三物,跳躍感太強,後面又緊跟著『斷腸人在天涯』,少了一點緩衝,讀起來當然不順暢。要想改正,中間便必須再鋪墊上一句。
  
  韓岡搖頭自嘲:『終究不是寫詩的材料。』

  鍛詞煉句果然是大學問,難怪賈島在推敲之間躊躇許久,也難怪歐陽修最近給韓琦寫的《晝錦堂記》訂最後一遍修改,只是在前兩句中各添了一個 『而』字——將『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改成了『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一字之別,宰相的雍容氣度便在兩句中透了出來。

  沾了沾墨水,再度提起筆,韓岡在第三句後面又一氣添了四字,退到路明身邊,直笑道:「如此方好……」

  「夕陽西下?」路明喃喃唸著。

  韓岡轉頭笑道:「本是想寫在長安道上得遇明德兄之事,但在下詩才不足,不妄添四字便讀不順口。只是就不是六言了,世間也沒這格律。」

  路明卻只聽到前一句,對韓岡後面幾句已經聽不見了,他讀著,看著,身子顫得厲害,難道這首詩裡寫的是他?!

  「斷腸人在天涯……斷腸人在天涯……」路明一遍又一遍地唸著,淚流滿面,如陷瘋魔。四十年讀書,三十載試舉,到頭來一切辛苦卻都是一場空。他每每在人前自吹自擂,但實際上是什麼樣的情況,他自個兒如何不明白。

  「不考了……」路明低低一聲嘆,忽地又爆發般的吼出來,「不考了!」

  「不考了?」韓岡楞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

  「還考什麼?!再去丟人現眼不成?」路明一副大解脫的笑容,「以官人之才,尚且不敢去考進士,路明才氣不及官人萬一,卻還抱著奢望,考過一次兩次還不夠,一直考了三十年。夢也該醒了,夢也該醒了啊!」

  他對韓岡一揖到地,「多謝官人當頭棒喝,助路明得脫噩夢。」

  古有觀棋明理,有臨水悟道,想不到今日得見讀詩覺醒。路明為科舉沉迷了幾十年,竟然被一首詩點醒。韓岡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難道要說『浪子回頭,善哉善哉』嗎?
  
  路明直起腰,也不多說,返身便往外走,原本有點猥瑣的身影,現在看來卻變得高大了許多。

  韓岡回頭看了看墻上的原版《天凈沙》,照規矩是要題款的,但他拿起筆,想了一想之後,卻又搖了搖頭將筆放了下來。

  還是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自從來到這個時代,掙扎,爭鬥,最後掙到一個官身,一切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自家毫無詩才,靠著剽竊得來的名聲卻也沒什麼意義,還要為此提心吊膽,防著被人戳穿——這又是何必?

  此詩是好,於己卻是多餘。

  韓岡轉過身,也大步走出了殿中,並不回顧。

  片刻之後,一群人從旁門湧進偏殿。

  大嗓門發出的聲音在殿中迴響:「蔡元長,你都到了西太一宮了,王大參的兩首六言竟然沒看?!」

  「不是急著進來嗎?」蔡京為自己辯解,「何況早記熟了。」

  「如此佳作,如何不親眼看一看正品?!」大嗓門帶著人,在殿中一繞,便站在了韓岡方才站著的位置,「喏,就在這裡!……咦,誰把紗帳拿下來了?」

  「大概是方才在殿裡的兩人。」蔡京說著,方才擦肩而過的高大少年,給他的印象挺深。尤其是一對有些鋒銳的眉眼,犀利得彷彿能看透人心,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輕人應該擁有。

  「好像留了和詩啊。」趙子正舉著墨跡未乾的毛筆,敲了敲還留著殘墨的硯臺。『浪費筆墨!』他暗自搖頭。王安石兩首六言的和詩不少,但無一條能入人眼。說起來自家也是想和上兩首,可用了一個晚上,一句闔眼當都沒憋出。王珪的富貴詩好學,順耳的金玉之詞往上堆就是了,圖個亮眼順耳。但王介甫的詩作,卻是平淡中見真趣,沒幾十年的積累,怎麼也學不來的。

  「在這裡!」大嗓門指著韓岡留下的手跡,幾行字墨跡淋漓,顯然是剛寫出不久,他看過去,只看了兩眼便大驚叫起,「……這是誰人所寫?!!」

  強抒仲也一把扯住蔡京的袖子,「元長,你看到是誰人寫的?!」

  蔡京也被這首新詩驚住,正默默唸著,便被扯住袖口,他很不耐煩的甩開,「強抒仲,別鬧!」

  上官彥衡則高聲讀了出來:「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讀完,他嘖嘖嘴,像是在讚歎,卻又搖起頭,「不是詩,是曲子詞,只是這個格律的小令從來沒聽過啊……」

  「這『夕陽西下』是後添的。」蔡京指著韓岡後添的一句,從墻上詩文的排列結構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

  「畫龍點睛不外如是。」強抒仲感嘆著,「四字一加。韻味悠長,就像是醃漬過的橄欖,越嚼越有味道。」

  「神來之筆!神來之筆!」大嗓門對著『夕陽西下』這四個字讚不絕口,「這四字是天外飛來,無可挑剔!」

  「這究竟是誰人之作!?」一眾士子大聲叫道。此詩沒有題名書款,但水平擺在這裡,在場的一眾士子,都是今科的貢生。蔡京蔡元長,大嗓門的趙挺之趙正夫,還有上官均上官彥衡,以及強浚明強抒仲和強淵明強隱季兩兄弟,皆是一時俊才,自負才高之輩。在如今東京城中的數千舉人中,多少有些名氣。對他人來說,進士一第難如登天,而在他們幾個看來,卻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們現在看了這墻上新添的不合格律的新曲小令,卻無不驚嘆,自愧不如。

  「是不是就是方才元長看到的兩人?他們應該剛出去吧?」強淵明自己說著便衝出殿,左右看看,除了一個拿著掃帚的火工道人,並沒有第二人,才轉回過來問著蔡京道:「蔡元長!你不是看到了人嗎?究竟是什麼模樣?」

  「也不一定是他們!」蔡京搖頭。他總覺得擦肩而過的兩人都不是能寫出這首小令的形象,一個太年輕,一個太猥瑣,皆是不像。他去找來了在殿外庭院掃地的火工道人,還有宮裡的廟祝,問道:「方才這偏殿有幾人出來過?」

  火工道人和廟祝對視了一眼,便拱手回道:「回秀才的話,就只有兩個。」

  蔡京愣了一下,難道猜錯了,他確認著:「是不是一個二十上下的高個子,還有一個五十左右、面白無鬚的老儒士?」

  「對!對!就是他們!」火工道人忙點頭叫道,「今天午後,除了幾位秀才外,就只有他們兩個客人。」

  『兩個人?究竟哪個寫的?』趙挺之皺眉想著。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此絕品,放在王安石的兩首六言旁邊都不遑多讓,怎麼能不書款呢?若是自家寫出來的,肯定會夾在名帖裡到處遞人啊,憑著這一首,宰相府都是能進的。

  「究竟是他們中的哪一個?」強浚明問出了口。

  「還用問嗎?!」蔡京聲音大得驚人,「『斷腸人在天涯!』剛成冠禮的後生晚輩寫得出來嗎?!」

  眾人一起搖頭,這當然不可能!這首小令詞義淺顯,而蘊意頗深,不是久歷江湖,身心疲憊的垂垂老者,怎麼可能寫得出如此文字?!

  「他們可說是哪裡人?」上官均問著火工道人。

  火工道人搖頭表示不知,而廟祝道:「方才聽聲音像是關西那邊的。」

  蔡京瞇起眼推測著,他很喜歡這樣動腦筋的活動:「五十上下,又是陜西口音……不是特奏名,便是免解貢生。這樣的人不難找,每科加起來也就百來個。等考完一問便知。」

  趙挺之、上官均、強氏兄弟和其他幾人聽後都是沉吟思忖了一下,很快便一齊點頭,「元長說得正有道理!到了開考後,定然能知曉。」

  蔡京回頭又看了一眼墻上的詩句,笑道:「不過此等佳句,不須等到開考,怕是三五日內便能遍傳東京。到時候,王大參說不定也要找他呢。」

  俺刻意寫這一章的用意應該不難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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