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00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9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下)

  「土性鬆軟,用來固定傷處,怕是不會太牢。」仇一聞突然說道,在他看來,韓岡的理論並非沒有破綻。軍營中,跌打損傷都是最為常見的傷患。很多僅是普通的骨折,只因為正骨後護理不當,導致骨骼生長錯位,變成了終身的殘疾。就算是岐黃老手的仇一聞,也改變不了如此現狀。

  韓岡瞥了仇老軍醫一眼,道:「我說得土,不是地上的泥土,而是石膏。」

  金木水火土這五行,只是大的分類,下面還有細分。金銀銅鐵錫五金,屬金類。楊柳榆槐松,是木類。如石膏這等無法冶煉等礦物,都是算在土類中。石膏此時與後世不同,很少作為建築材料使用,平常人們用的只有石灰。石膏的用處,反倒是在藥材上多一點。石膏性寒,有解熱毒、清熱病的功效。

  所以雷簡詰問道:「石膏大寒之物,用於骨傷,有何根據?」

  「石膏是外用,並非內服。而且欲用石膏治骨傷,必須先將其鍛燒後化為粉末,去其寒性。再用水調和成泥狀,糊於已經用柳木綁紮好的傷處,最後用麻布紮緊。鍛燒過的石膏遇水便凝,堅實如石,根本不怕骨頭再次錯位。柳木板、石膏粉還有清水,分屬木土水,也就是說,要想將骨傷養好,須得同時有水、土、木滋養。」

  韓岡辯才無礙,雷簡和仇一聞已是無話可說,反倒是越想越有道理。醫官講究的是藥性,藥理。而跌打郎中則是治好就行,對兩邊所用的措辭並不一樣,韓岡都是對癥下藥。而仇、雷兩人,也確實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雖說不上崇拜,但投向韓岡的視線卻都有了幾分敬意。

  齊雋也傻了眼,一真一假的兩隻眼睛同樣的呆滯,他怎麼也想不到韓岡竟然還會醫術——好吧,其實這他有所預計,但比雷簡、仇一聞還強,那就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這下子該拿韓岡怎麼辦?看韓岡在傷病營中的威風,想暗地裡下手都是沒用,說不定還要把自己搭進去。

  「韓秀才果然醫術高明,佩服,佩服!」聽著韓岡說得鞭辟入裡,仇一聞並不吝嗇自己的誇獎。

  可韓岡卻搖頭道:「韓某沒有學過醫術,望聞問切,在下一竅不通,下針開方,在下也是一點不懂。韓某方才所說的,不過是拾人牙慧,轉述而已,不敢居功。」

  「轉述的是誰人之言?」雷簡和仇一聞同時追問道。韓岡所轉述的道理髮前人所未發,醫術當是了得。

  「一個遊方道士……那是今年五月的事了,韓某正在渭州遊學於子厚張載字子厚先生門下。」韓岡微微揚起頭,目光迷離,似是在回憶,但實際上卻是在飛快地編織謊言,「剛過端午的時候,子厚先生受朝中呂學士即時任翰林學士的呂公著推薦,要入朝任官,韓某本欲隨行,不曾想卻接到家中的書信。」

  聽到這裡,眾人對韓岡肅然起敬,而齊雋幾乎要破口大罵,韓岡竟是受到了翰林學士呂公著推薦的張載的弟子,赫赫有名的橫渠先生的親傳!難怪陳舉送來的厚禮那般的沉重,人家的身份貴重啊!該死的陳舉,竟然要讓他陷韓岡於死地,若是真做出來,橫渠先生豈肯幹休?韓岡的同學們豈肯幹休?

  『你不仁,也莫怪我不義。』齊雋前面還認為是韓岡行了大運,撿了便宜,現在想來,行了運的也許是他自己。

  齊雋對陳舉恨不得寢皮食肉,想著該如何報復。這邊,韓岡仍在敘述著自己的神奇遭遇,

  「你們也知道,四月正是西賊入寇秦州的時候——」他笑了一笑,笑容顯得有些慘淡。

  「那信裡……」周寧問著,韓岡的家事內情,民伕中都有所傳言,能猜到信中大概說得是什麼。

  「信中說得便是韓某兩位兄長皆沒於王事,要我趕回家去奔喪。」韓岡長長得的嘆了一口氣,「當時我冒雨往家趕,沒想到因此受了風寒,到了半路便病倒在路邊的山神廟裡。」

  「秀才真是好命,逆旅得病,稍有不慎,就是一條人命。」仇一聞對道路邊的小廟都很熟悉,知道里面常常會有些半路得病,死在廟中的旅客。

  「是啊,的確命好。韓某當時獨自躺在山神廟中,身下連個草窠子也沒有。山神廟還漏雨,人就泡在水裡。躺了半日,已是人事不知,命懸一線。」 韓岡說起故事來,七情上面,只看他的表情,卻如真的一般,「沒想到正巧一個道士進來。」

  「那道人一丸藥就讓韓某發了汗,轉眼病就退了一多半去。」韓岡深情的緬懷起並不存在的人物,「他照料了韓某兩日,期間談了不少有關醫術話題,也包括骨折的事。當他走得時候,還讓韓某再躺一天,否則還會再病起。他的囑咐,韓某雖信卻無法遵守,畢竟奔喪事急。只覺得有了點氣力,就又強撐著往家中趕去。不想病勢復發,進門就倒了,差點兒就沒命了。直直在床上躺到了一個多月前才能下地……」

  「這個道士究竟是什麼人?姓甚名誰?」雷簡急問道。

  韓岡氣定神閒的為自己圓謊,「那道士當是閒云野鶴一般的人物。名諱倒沒說,只知道姓孫!」

  王君萬為尋找雷簡和仇一聞,踏入了傷病營,正正聽到韓岡的最後一句。站在人群背後,王殿侍插言問道:「誰姓孫?」

  沒有人回答他,雷簡、仇一聞還有齊雋都直愣愣的看著韓岡,說不出半句話來。

  ……………………

  半日後,韓岡已經站在了甘谷城衙的後廳裡。他只用了『孫道人』三個字,就讓韓岡這個名字直接傳到了秦鳳路兵馬都監兼甘谷城主的耳中。

  鬚髮花白的張守約正坐在廳堂內,王君萬和一眾官吏羅列其左右。

  「你就是遇仙的韓岡?」甘谷城主開門見山的問道。

  「遇仙?」在秦鳳路都監面前,韓岡雙唇微張,神色茫然,「這是從何說起?」

  張守約眼睛一轉,如屋外凜冽北風一般冰冷的視線就落到了王君萬的身上。王君萬驚問韓岡:「韓岡,你不是說過遇到了前朝的名醫聖手孫真人孫思邈嗎?怎麼又改口了!?」

  「韓某幾曾說過?!」韓岡也是又驚又怒的模樣,「我只是說過,當初救了在下一條性命的道士姓孫,如此而已。這與藥王孫真人又有何干?孫真人生在唐初,距今幾百年,如今豈會在世?韓某聖教弟子,不語怪力亂神!」

  當早前韓岡將編的謊話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道士說成是姓孫的時候,他就已經對隨之而來的傳言有了心理準備,這也是他希望發生的情況之一——藥王孫思邈孫真人在關中名聲赫赫,幾百年來,有關他的傳說數不勝數,至今未絕——而結果也如韓岡所預料,甘谷城主張守約因為韓岡在傷病營的表現,更因為遇仙的傳言,而將他招到了面前。

  「你!」王君萬踏前一步,怒意難遏。

  「好了,吵什麼!」張守約一喝斥退王君萬,又轉對韓岡道:「聽說韓秀才你並不懂醫術,這樣也能救人?」

  「在下在傷病營中用的是治術,而非醫術。不聞群牧監要知養馬放牧,也不聞司農寺須會種地耕田。何須懂醫術?又非致命傷,能活到現在,如何不能活到未來。只需精心照料,又有幾人會枉死?如今傷病營中,多少人已在康復中,正是明證。」

  王君萬不火了,性急的問著:「不知韓秀才你有多少把握,把俺的兒郎們都救回來?俺這裡還有十幾個親近兄弟在家養著。」

  「韓某不敢保證個個都能痊癒,但能確定,絕對要比過去少枉死許多。照顧病患,不是施針下藥,重要的是用心!」韓岡有絕對的自信。他的信心同樣來自於傷兵救護,不是別人,正是後世的傳奇護士南丁格爾。

  十九世紀的戰場上,傷兵的死亡率並沒有因為科學進步而下降,始終都保持在三成到五成的水平上,不是因為醫藥,而是因為用心與否。當英法俄土在克里米亞開戰,南丁格爾帶著護士隊來到戰地醫院,沒有高超的醫術,沒有神奇的藥物,只憑著精心的護理,提燈女神就讓傷兵在戰地醫院的死亡率降到了個位數。這是仁心帶來的奇蹟,也是韓岡打算複製到甘谷城傷病營的前景。

  這不是王君萬期待的答案,但能有這個回答,他已經很滿意了。回過身,他代替韓岡向張守約請求道,「都監,不如就讓韓秀才領了傷病營吧!雷大夫和仇郎中都聽他的。」

  「韓岡,若老夫將傷病營……不,將甘谷城內所有的傷病都交給你,你能不能照料得過來?」

  「不聞萬人敵是真的要上陣砍上一萬人,韓某要照料人,也不必每一個都親自動手!」

  韓岡的回答有些狂妄,廳中的一應官吏都聽著不快,但張守約並不以為忤,有才氣的年輕人若無一點傲氣,那就反而奇怪了。而且韓岡還是不顧危險、連夜趕入甘谷城的唯一一支隊伍,這份人情張守約也是記著的。

  「那就這樣罷!」張守約最後拍板,「將城東南的那座營地空出來,把所有的傷病都轉過去。齊雋,韓秀才要什麼,你就給什麼!嗯……錢和兵器例外!」

  「諾。」齊雋毫不猶豫地應聲答諾,現在韓岡才是他需要結納的人物。至於陳舉……他是誰?

  「韓岡,甘谷城中的傷病都交給你了,望你勤勤謹謹,毋負眾軍之望。」

  「都監放心,學生明白!」韓岡謙卑的躬下腰,低下去的臉上卻是大願得逞的笑容。

  ps:好了,這就是韓岡的手段,不需要醫術,只需要一點仁心和衛生常識便足以。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0
第25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上)

  秦州城。

  成紀縣戶曹書辦劉顯腳步匆匆走進陳舉的書房。平日裡劉顯總是竭力學著士大夫們的閒雅從容,總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行走時方規矩步,少有如今這般倉促,甚至可以說是惶急。

  書房中,秦州道上赫赫有名的陳押司,正貌似悠閒坐在桌邊喝著茶湯。一名秀麗脫俗的侍婢手持茶杵,研磨著產自福建的入貢團茶——雖然只可能是最為普通的一品團,而不是只供御用、有金箔包裝的一斤二十餅的龍團和鳳團。但能弄到一塊,也是難能可貴。

  拈著茶杵的纖手嫩如蔥管,白皙如玉。手腕輕轉,便將雪白的團茶研磨成末。注入滾水後,水脈翻騰,似有無數花鳥蟲獸浮現於水中,繼而又悄然隱去,如此絕妙手段,如是與人斗茶,甘拜下風者不知凡幾。

  陳舉侍婢嚴素心的茶藝,在秦州城中也是頗有點名氣。青茶盞,白茶湯,被一對柔若無骨的玉手端到陳舉眼前,茶香撲鼻,看她素手烹茶的韻律,似與舊日並無兩樣。

  可再看原本保養得甚好的陳舉,雖然端坐在茶桌邊,舉杯而飲。但濃濃的憂色纏繞在眉間,顯得心神不寧,全不知味。才幾天功夫,他鬚髮間都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斑白。一見劉顯進來,陳舉便對侍婢一擺手,「素心,你先收拾了出去。」

  嚴素心輕聲應了,低頭收拾起茶具。而陳舉連茶盞都忘了放下,上前急問道:「怎麼樣了?韓三回來了沒有?!」

  劉顯頹然搖頭:「沒有回來。」

  嚴素心悄步出門,只聽得陳舉在身後房中怒叫:「沒回來?他怎麼還不回來!延期不歸,他想作死不成?!」

  「爹、娘,終於等到了嗎?」嚴素心低聲喃喃,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她腳步不停,淚水卻難以抑制的從眼眶中溢出,『老賊,你也有今日!』

  書房內,劉顯從袖子裡摸出了一份蓋著朱紅色大印的公文遞給陳舉。他嘆氣聲很無奈:「韓三被張守約留下了。這是五天前甘谷城發到州衙的公文,說是要留韓岡在甘谷聽候指揮,但到今天才轉發來縣衙中。這件事就算有過,也被張守約擔下來了。韓岡攀上了張守約,現在是有恃無恐。」

  韓岡是在成紀縣有差事的衙前,按法度,張守約無權將其留用。但誰敢為了一個衙前而跟一路都監過不去?

  就連李師中都不會做的事,成紀知縣怎麼可能有這個膽子?

  即便陳舉能瞞著知縣私發一份公文去甘谷要人,如果張守約不加理會,丟到一邊,甚至拿去擦屁股,還能把官司打到李師中面前去?

  韓岡算是逃出生天了——靠著張守約的幫助。陳舉一陣怒起,但轉眼他便平靜下來,無奈苦笑。

  韓岡其實早就脫離了他的掌握……

  裴峽谷蕃人慘敗的消息早在戰後的第三天就已經傳到陳舉的耳中,單是因為這事,曾經與陳家來往了幾十年的末星部就跟他翻了臉,直接殺了陳舉派到部中聯絡的親信。在末星部看來,他們是上了陳舉的惡當。能在被伏擊的情況下擊敗兩倍的族中精銳,護送著輜重車隊的又怎麼可能會是普通的民伕?

  但陳舉也一樣暴怒,是近百人去埋伏人數不過四十的車隊啊!整整兩倍的兵力——

  怎麼還會敗?!

  怎麼還能敗?!!

  怎麼還敢敗?!!!

  難怪末星部一年不如一年,被隆中部壓著打。
  
  還有董超、薛廿八兩人,是死是活,是投了韓岡,還是繼續聽命於他陳舉。這些陳舉都不知道。再加上黎清那混帳東西,到了甘谷後連句話也沒傳回來,讓他完全是兩眼一抹黑。

  倒是韓秀才在伏羌城射了向寶家奴一箭,才幾天整個秦州就傳得沸沸揚揚,但都鈐轄家連個屁都沒放。而向家商隊回到秦州的第二天,從向府後門就抬出去個蓆子包裹,直接抬到了化人場,說是急病而死,恐有疫癥,要盡快燒掉。

  都近臘月了,有個哪門子的疫癥?

  堂堂都鈐轄拿韓三都沒轍,他區區一個押司還能將韓三如何?

  曾將仗著威勢,陳舉將成紀縣視作自家的後院,直以為憑藉三代人近百年的積累,自己的地位如同鐵打的一般。但現在看來,卻不過是一層窗戶紙,不見韓岡費什麼手段,就給戳得到處是洞。

  劉顯原本就是臉色蒼白,現下更是如紙一般,「押司,現在該怎麼辦?」

  陳舉緊緊捏著茶盞,啪地一聲輕響,薄胎青瓷在他的掌心碎裂。滾燙的茶水潑了出來,他卻恍若不覺。這幾日陳舉都睡不安穩,多少次在噩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每次醒來,夢裡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猶能記得的,是在鼻尖心頭繚繞不去的濃濃血腥,還有每次都會出現在夢境中的那對太過鋒利的眉眼。

  「放出消息去,我給一百貫的賞格。有關韓岡的事,有一條,我付一條的錢,有十條,我付十條的錢!先把韓岡的底摸清楚。」

  陳舉咬著牙,韓岡不死,他如何能安心!

  劉顯點頭應了。

  「還有,他的父母不是逃到鳳翔府去了嗎。找人把他們弄回來……不!」陳舉改口,神情更為狠厲:「讓他們得個急癥,看韓岡會不會趕去鳳翔盡孝!」

  「是在半路上……?」

  陳舉瞥了劉顯一眼,眼神森寒,戶曹書辦慌忙應是。

  「你再去找王舜臣。什麼都不必說,直接給他一百兩金子,如果他不收,再加一百兩。」

  韓岡沒回來,王舜臣卻回來了,可見兩人的交情還未拉得太近。兩百兩金子足以兌上五千足貫銅錢,陳舉不信一個赤佬能有多清高。因為韓岡,他已經將家裡明面上的財產用去了三分之一,而暗地裡的家財也大半暴露在外,現在再用上五千貫,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了。

  「什麼都不說?」

  「王舜臣是聰明人,該知道怎麼做。」

  劉顯點頭記下。又故作輕鬆的勉力笑道:「有押司你這幾招,我便不信,小小的村措大還能翻了天去。如果他死了,都鈐轄肯定高興。」

  陳舉沒理劉顯在說什麼,他右手捏著額頭,血淋淋的左手一下下的在桌面上敲著。嗒嗒的響聲持續了許久,突然停下了,陳舉臉色泛著鐵青:「經略司王機宜是前日回來的吧?」

  劉顯茫然點頭,不知陳舉為何如此發問。

  「王機宜前段時間可是在伏羌城?!」陳舉的聲音問得更急。

  「王機宜主管蕃部事務,所以這幾個月,都是在邊境的各處城寨來回走動。達隆、者達、安遠、通渭,還有甘谷、伏羌,他……」劉顯的聲音又頓住了,一個讓他全身冷透的念頭從心底浮起:「押司,難道……」

  「……你說他有沒有碰到韓岡?」陳舉幽幽發問。

  「不會!不可能!絕不可能!」劉顯拚命搖著頭,但他的否認連自己都難以說服。計算時日,裴峽谷一戰以及韓岡抵達伏羌城的那一日,正是王韶從北面趕回來的前兩天。從甘谷到秦州,快馬一日可至,而王韶是跟甘谷城的報捷信使一起回來,他和他的護衛的十幾匹坐騎,據說有兩匹倒斃於馬槽中。

  甘谷當時已然平安,還有何要事須王韶不惜馬力,也要全速趕回?除了裴峽谷之事,陳舉和劉顯想不出其他理由。而韓岡正是當事人,王韶不可能不向其問明來龍去脈。

  陳舉又恨起末星部來,如果能在裴峽中將韓岡一眾一舉剷除,就算有後患,也能栽到別的部落身上。但現在有這麼多活口在,誰能保證陳舉他和末星部不會暴露出來?

  「只是一個機宜文字,又有甚麼可怕!」劉顯叫起來,只是他聲音越響,越是顯得心虛。

  「時間吶!」陳舉的雙手都在抖著,面色慘白,「從王韶回來,我們到底耽誤了多少天?!」

  經略司機宜雖然權重,但品秩不高,畢竟不是經略安撫使。如果陳舉能傾其所有身家,發動他的一切關係,還是能拚上一拚。可耽誤的時間卻追不回來,王韶從北面返回,自己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反應,現在王韶還會再給他們時間嗎?

  「老爺!老爺!不……不好了!」陳家的老管家這時跌跌撞撞地奔進內院,衝到書房,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什麼不好?!」陳舉瞪眼怒道:「待會兒去領二十棍家法!」

  「老……老爺!老爺恕罪,」管家心中一慌,喘得更加厲害,「門外……門外……」

  他『門外』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但陳舉和劉顯已經不需要聽他再說了。只聞得前院轟然一聲巨響,陳家宅院的大門被人猛然撞開。兩扇厚重達數百斤的門板向後倒去,撲起滿地的灰塵,將幾個家丁壓在了下面。

  一個粗豪雄壯的聲音隨即在前院響起:「灑家奉經略相公之命,捉拿西賊奸細陳舉、劉顯,及二人親族、黨羽。凡有妄動者,一例格殺勿論!各自細細搜檢,莫走了陳、劉二賊」

  管家面色如土,舌頭忽然間也不打結了:「門外是王舜臣帶著兵給圍上了!」

  半刻鐘後,陳家的宅院中,各處仍有著搜捕的喧囂,但王舜臣已經站在書房中,俯視著腳下。在他身前,兩名被指名要緝捕的罪魁陳舉和劉顯捆得如粽子一般,被強按在地上,等待王舜臣發落。

  陳舉和劉顯一貫是衣冠楚楚的士紳模樣,但如今,兩人衣服被扯破,頭髮披散著,臉上更是有著擒拿時留下的青紫傷痕。

  劉顯面色猙獰,過往刻意表現出來的雍容氣度全不見蹤影,他在地上用力掙紮著抬起頭:「王舜臣,你別得意!等我們出來,有你哭的時候!」

  「出來?是再投胎嗎?」王舜臣自眼底瞥著他,冷笑著:「爺爺就等你十八年!」

  一腳踢開劉顯,他又在陳舉身邊蹲下,低頭獰笑道:「你不是要殺三哥嗎?怎麼樣?現在是誰殺誰?」

  陳舉臉色蒼白,三代人建立的基業被一個身份卑微的窮措大一腳踢垮,而陳舉的自信,也隨之東流,唯一記得的是要給陳家留個香火,「王將軍……」他向王舜臣腳邊挪了挪,仰起的臉上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只要王將軍你肯放人帶個口信去鳳翔給小人的兒子,給我陳家留條生路,小人願把家裡舊日藏的窯金都獻給將軍,足足一萬貫!」

  「呸!」王舜臣一口濃痰吐在他臉上,「這時候倒肯服軟了?!過去害人的時候,怎麼不見你饒人一條生路!想想你家三代害了多少人?積了多少陰德?!實話告訴你,去追捕你家兩個兒子的人早走了,追不回來了!走,帶他們回去!!」

  王舜臣押著陳劉二人回到外院中,陳舉的一眾家眷哭哭啼啼的被趕了過來,都用繩子綁成了一串,誰也逃脫不了。另一邊,陳家的數十名僕役和婢女被圈在一邊,也都是哭喪著臉,小聲抽泣著。

  唯有一名身著白衣的秀色侍女,懷裡摟著個小女孩,寧寧定定的站在角落裡。王舜臣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的一雙眼睛只死死的盯著陳舉,頭髮上,一朵白花在寒風中晃著。

  ps:陳舉終於被捕,韓三的後宮也要招募新人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1
第25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

  「大人!」王厚快步的走進王韶的公廳中,「陳舉、劉顯已然束手就擒。除了陳舉的兩個兒子,兩賊的黨羽、親族也被一網打盡!王舜臣現在正押著他們往州獄中去了。」

  「知道了!」王韶淡淡的應了一聲。他坐在桌前,頭也不抬。注意力依然放在手上的一份公文上。

  王厚一臉興奮,並沒注意到父親的不對勁,「沒想到捉拿陳舉這麼容易。大人只提個頭,多少人搶著去做,連李經略也沒意見。」

  「……因為陳舉原本是只刺蝟,現在卻是頭肥羊!」

  王厚笑嘻嘻的點頭說著,「大人說的是!幾十萬貫的身家,就算放在東京城中,也是一等一的富戶了。只是陳舉原先勢強,又沒幾人知道他的家財多少,就算有人垂涎其產業,還要防著被他反咬一口,得不償失。可現在就沒這麼多麻煩了,陳舉要殺玉昆,卻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到了斬首臺上。」

  在大宋,財可通鬼神。如果陳舉的幾十萬貫家資運用得宜,又沒有耽誤時機,那今年被遠竄偏僻小郡的官吏名單中,說不定要加上王韶一個。可現在,陳舉的豐厚身家,卻成了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韓玉昆被陳舉害得不得不去服衙前役,連父母也得遠遁鳳翔去避風頭。若他知道陳舉垮臺,不知會多感激大人!」

  「誰知道呢!」王韶嘆了一句,將手中的公文丟在了桌上。

  王厚終於發現王韶神色不對了。他探過頭去,只看了一眼公文上的文字,當即便驚叫了起來:「張守約要薦舉韓玉昆?!」

  「以三班借職管勾路中各處傷病事宜。」王韶神色淡然的補充道。閉起眼,靠上交椅的靠背,秦鳳經略司機宜深深感嘆著:「想不到韓三秀才不但文韜武略皆有所長,連治病救人的本事也都有所涉獵……範文正范仲淹倒是說過『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張子厚是範文正的私淑弟子,多少也懂點岐黃之術,記得他還給蔡經略開過方子。不成想他教出來的韓岡竟也是學了個十足十,才幾天工夫,就從張希參張守約字那裡掙了個三班借職下來……」

  抵達甘谷城連十天都沒有,韓岡就能讓張守約薦其為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這完全出乎王韶的意料。

  三班借職,是武臣品官中最低一等的官階,而管勾路中各處傷病營事宜則是韓岡要負責的職事。前一個是本官,代表著韓岡的官身階級,同時決定了俸祿工資級別,故而亦稱為寄祿官。後一個是差遣,決定了韓岡要做的工作。

  這種官職和差遣分離的做法,也為後世所繼承。比如有一人擔任著市衛生局長,正處級幹部,那麼按宋代的說法,衛生局長是差遣,正處就是本官。當然,宋代的官制更為複雜。

  宋代的差遣與品級無關,知縣、知州都是差遣,卻不是固定品級。擔任同一等級差遣的官員,他們的品級高的能有三四品,低的可能只有七八品。比如王韶,秦鳳路經略司機宜文字只是他的差遣,是他的職事,沒有品級,只有他的本官——太子中允——才確定了品級:正八品的朝官,這是能參加朝會的最低的品級注1。

  儘管張守約為韓岡薦舉的官身,僅是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終究已是有品官身。整個大宋朝,有品級的文官武官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四萬人。如王舜臣,才一個正名軍將,離三班借職,尚有五級。王君萬,指揮四百精銳騎兵的指揮使,也不過一個殿侍,離三班借職還有三級。

  王舜臣在裴峽谷親手斬獲十一個賊人,如果背後沒人的話,勉強能升個兩級;而王君萬於南谷一戰中領軍衝陣,計算功勞後,也最多跟得了官後的韓岡平起平坐。說實話,韓岡由布衣得薦舉而任官,算是一步登天。

  雖然對韓岡可說是崇拜,但王厚卻不希望韓岡因張守約推薦而得官,這份人情當留給自家做,以用來結好韓岡。他怏怏不樂道:「張守約只是一個路分都監,他的薦舉,不一定能成。」

  張守約作為路分都監,當然有薦舉權,但路中經略司也有反對的權力。不僅如此,張守約的薦舉還要上報到三班院,由專門負責低品武臣審查的三班院來評判韓岡是否夠資格入朝為官。

  「向寶多半會反對!」王厚很確定的說道。

  「不要小瞧向寶!」王韶冷笑:「只是他現在的確是進退維谷。若是贊成,還能落個寬宏大量的名聲,如果他反對……盯著他都鈐轄位置的,不知有多少!張希參怕是也有份!」

  「難道張守約是故意做給向寶看的?」

  「多半就是。」

  王厚還是聰明的,眨了眨眼睛,頓時明白他老子的意思。向寶是路鈐轄,而張守約是路分都監,兩人分別是秦鳳路武將中的第二和第三號人物。向寶如果去職,留下的位子,要麼是朝中另派,要麼便是由張守約直升。張守約剛剛在甘谷城立下了功勞,中樞的相公們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張守約現在怕是滿心思都是將向寶從秦鳳趕走,好取而代之。

  「張守約真會抓時機!」

  「這機會是韓岡送給他的。」

  「大人!」不知是多少次向王韶推薦韓岡不果,王厚不棄不餒,又開始談論韓岡,「韓玉昆才智手段皆遠過常人,如果不及早將之招攬,日後必然追悔莫及!」

  「此事為父當然知道。」王韶不知是看到甘谷城的公文抄件後第幾次嘆氣。

  從韓岡能讓自己一向心高氣傲的次子如此敬佩,其才不問可知。不過,王韶對韓岡真正的瞭解,還是回到秦州城後。當日韓岡北去甘谷,而王韶先發了馬遞加急傳信秦州,第二天又跟甘谷城的捷報信使一起返回。

  裴峽谷中的一戰,究竟是突發事件,還是不妙的徵兆,這一點誰也不能確認,李師中和王韶都不會冒半點風險。而等王韶加急趕回秦州城,與李師中一起安排下人手調查裴峽谷後,再去收集關於韓岡的信息,如此一來,軍器庫一案便浮出水面。

  以王韶的眼力和老道,當然不會被表面的文章所矇蔽。穿過書寫在文牘上的迷霧,韓岡自從離家入城後的一番作為,王韶已是瞭若指掌。身處絕境之中,竟然能在一夜之間,連殺三人,以至於翻盤獲勝,逼死仇家。除此之外,兩個原本是陳舉一方的庫兵,也不知韓岡是如何向他們稱述利害,加以說服,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拋棄陳舉,在案發之後,毫不動搖的站在韓岡這一邊。

  「殺伐果斷,臨陣勇決,又有蘇張之辯。這韓三,論性子論勇武論才智,當不輸舊年治蜀的張乖崖!」這是當日,王韶瞭解到了軍器庫一案的內情後,對王厚所說的一番話。

  張乖崖,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乖崖是自號,本名是張詠。張乖崖以劍術聞名於世,據傳言他少年遊學時曾誤入黑店。當店家要謀害他的時候,他拔劍斬盡店主一家老小,又放火燒屋,弄出了個無頭的滅門公案來。

  而他為崇陽令,崇陽縣看管錢庫的庫吏偷了庫中一枚錢幣,張乖崖意欲杖責,而為庫吏所詬罵。張乖崖不說二話,直接批了判詞『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便親手一劍將其斬殺,那是絕對是豪俠的性子,即便放在俠客遍地的兩漢,也不輸人多少。而韓岡殺人不眨眼的脾氣,與張乖崖比起來,也相差彷彿。

  「如果此子能考個進士出身,說不定日後又是一位名臣。」這是王韶現在說的,只看韓岡病癒後,短短兩個月間的一番作為,他的確有這份能耐。

  韓岡如此人才,王韶當然想收歸門下。但兒子王厚不爭氣,被韓岡誑得五體投地。如果這種情況下把韓岡招來,那就不是門客就能安撫得下,少說也要個官身才夠。驢子還沒開始拉磨,就給他吃飽草料,如此蠢事,王韶不願去做。

  只在伏羌北門匆匆一會,韓岡過於鋒銳的眉眼,已經給王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由心生,韓岡裝出再多的謙恭平和,也掩飾不住心中的狂傲。所以王韶打算先磨一磨韓秀才的脾氣和傲氣,讓他不敢奢求太高,再清理掉害過他的仇家,讓他別無後顧之憂。這一打一拉,想來韓岡也該俯首帖耳。如果日後他辦事得力,便薦舉他為官,如果是言過其實的廢物的話,也可以趕走了事。

  王韶的盤算很精巧,劇本寫得也很好,但他忘了韓岡雖算不上大牌,卻也沒有照著劇本演出的義務。王韶更沒料到,韓岡還有著自己編寫劇本的能力。

  誰能想得到呢?韓岡到甘谷城不過數日,就能作出張守約可以名正言順薦舉他的功績?!

  「置錐於囊,如何不脫穎而出?」王韶嘆著自家的天真,對王厚道,「二哥兒,明日你隨我去甘谷!」

  注1:王韶正八品的品級看似很低,但北宋官制中,高品官員其實數量很少,低品官員也能任高官,許多時候,正六品就能擔任宰相。再舉個例子,比如縣令俗稱的七品芝麻官,但在北宋,知縣一職基本上都是從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知州都能擔任了。關於北宋官制,俺會在後文中慢慢解說。

  ps:韓岡得張守約推薦為官,王韶這下坐不住了。你爭我奪,石頭都能賣出寶石的價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2
第26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上)

  「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辛苦了半日,韓岡終於可以休息下來。溫煦的陽光驅走了冬日的寒意,沒有了呼嘯而來的北風,坐在室外也不會太過難耐。韓岡便靠坐在一條木質的長椅上,高聲誦讀著《論語》中的篇章。他半閉著眼,手撫在書頁上,其實並沒有去看書本,但爛熟於胸的文字,從口中放聲而出,並沒有一絲滯怠。

  韓岡誦讀經書,來來去去忙碌著的人們走過他身邊時,皆放輕了腳步,不敢打擾到他。甚至其中還有許多,都要沖韓岡躬身行個禮,方才走開。

  「什麼時候都不忘讀書,真不愧是秀才公。」

  「聽說秀才公每天忙著營裡的事不說,夜裡都要讀書讀到近三更。」

  「秀才公可是有大學問,連京裡來的大夫,還有有名的仇老大夫,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想想,孫真人都出來為秀才公治病,不是天上的星宿能請得動嗎?」

  「別老是秀才公,秀才公。很快就該叫官人了。老都監不是已經把薦章遞了上去嗎?等過幾天,那就是真正的官人了。」

  「聽說是請秀……韓官人管著秦鳳路所有城寨的傷病營。以後好了,得了傷病也不至於再枉死。」

  許多人小聲議論著韓岡的勤學苦讀,還有韓岡即將擔任的官職。有羨慕的,卻沒有嫉妒的,在甘谷城中,但凡見識過傷病新營的人們,都有同樣的共識。

  他人的議論沒有影響到韓岡的誦讀。好學,勤學,手不釋卷,這是一個很大的優點。韓岡的前身留給他一肚皮的經史,但記憶是會隨著時間漸漸消退,必須時常溫習。才學是根本,與士大夫們一起閒談,總不能對經史典籍一竅不通,一個與論語、詩經有關的笑話說出來,別人哈哈大笑,自己卻懵然不知,那自家就成笑話了。

  韓岡身下的長椅剛剛打造好,還帶著新木器特有的味道。椅身正對著南方,可以曬到冬日難得的陽光。這樣的長椅,現在在傷病營中有十一條——半月光景,被改作傷病營的甘谷城東南的空營地,已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自從前日張守約將這間空軍營讓給韓岡打理。韓岡並沒有客氣,將成紀縣來的民伕全數轉為護工,指派著城內的工匠和民伕,將傷病新營從內到外改頭換面。

  營地大門外,還掛著一個甘谷療養院的牌子。療養院這個名字是韓岡所起,而題字則是韓岡請張守約親筆題寫,字雖不周正,但此舉卻體現了韓岡對張守約這位都監兼知城的尊敬。

  軍營的宿舍,一例都是從一頭通到另一頭的通鋪,只有軍官才能例外睡個單人間。雖然時間不多,無法為傷病員打造單獨的床榻,但韓岡還是在重新粉刷界地之後,設法用木板豎在通鋪上,隔出了單間。十四間大小營房,除去護工的住所外外,總計可以容納兩百三十張床位。傷病員們按照疾病傷患的輕重和類別,被安排在不同的營房中。每一間營房都有數量不等的專職護工,其中重傷重癥,甚至會有護工一對一來照料。

  營房之外,還有一間濯洗房。濯洗房沒有墻壁,只是個棚子,裡面的幾口大鍋不停的冒著熱汽,這是用來蒸煮傷病員換下來的床單和衣物,進行消毒。那些床單和衣物,先通過流水清洗掉上面的污物,再經過高溫蒸煮,曬乾後再發回使用。

  所有在營中負責打掃洗濯的,都是傷病員們親友,還有傷病員本人。韓岡通過教育和輔導——也可以說成是宣傳和洗腦——讓他們明白互助互利的好處。不用花一文錢,就連能走動的傷兵,都主動出來打掃,保持環境的整潔。

  朝南的一面空地,就是韓岡讓城內的工匠打造的一溜有靠背的長條椅,等日頭好的時候,傷病員們可以坐著曬曬太陽。這之外,他還在營內留下了花壇的位置,準備到春天的時候,再移植些草木過來。同時在計劃中,韓岡還打算將營地內的道路改成石子路,而不是一下雨就爛湯的黃土路,反正是傷病營,也不用擔心石子路會崴傷戰馬的四蹄。還有要開挖下水道,用暗溝來排出污物,而不是現在的明溝。

  還要做的事情很多,現在僅僅是開了個頭。但這座傷病營,或者叫療養院,已經博來了無數驚嘆的目光,也為韓岡博來了一個從九品的武官官職。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讀到這裡,韓岡合上了書冊。不經意間,他已把二十捲論語背了四分之一。

  『經書就是短啊!』

  韓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經典本章傳承自上古,字數通常很少,只佔需要背誦領悟的很小一部分。但歷代以來的註釋卻千百倍於此。經不通有傳,傳不通有注、注不通有疏,疏不通還有補註、補疏。要想將古往今來浩如煙海的文章都背下來,再多一條命都不夠。連他身體的原主,都只背下來了其中比較重要的一部分。

  當然,利用已經背下的文字和自己別出機杼的闡發,在學術水平普遍不高的西北邊境,韓岡說不定還能混個貢生,去開封走一走。但如今的進士科舉,又與這些經典關係不大,考得是詩詞歌賦。沒有半點詩才的韓岡,不可能有指望中個大獎。

  讀書讀得累了,韓岡正要回營房巡視一圈,以作休息。一名護工腳步匆匆的小跑著過來,「韓官人,門外有個王大官要入營!」

  「王大官?」韓岡愣了一下,心中計較,多半是王韶來了,他認識到王姓官員也就王韶一人。連忙道,「我這就過去。」

  韓岡向營地大門走去,暗自冷笑。不管怎麼想,王韶都不可能無事跑來甘谷,若是會有什麼事,想必就是應該落在自家的身上。真得多謝張守約,他這一舉薦,王韶就坐不住了,這買漲不買跌的股民心態,千年前倒也一樣有!

  不過這對韓岡他也是好事。兩家相爭,自己待價而沽,總能賣出個好價錢。原本還擔心向寶暗中做些手腳,耽誤了自家的前程,現在多了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相當於後世軍區參謀長的高官來舉薦,韓岡也不必擔心再會有什麼波折了。

  ……………………

  「這是傷病營?!」

  站在營門門口,王韶有點楞。眼前的這座改名叫療養院的傷病營,完全顛覆了他過往的認識。沒有了普通傷病營中那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也沒了普通傷病營遍地的污穢。傷病們在營中四處走著坐著,互相談笑。他們的傷口上都綁著幹凈的繃帶,眼神中也不是如過去那般空洞無物,而是多了名為希望的神采。而一些臂上紮著藍色布條的役夫,則略顯匆忙的打掃庭院,搬運衣物。但看他們的神情,卻也沒有役夫臉上慣常見的麻木,而是日常生活中才有的平和笑容。

  自從擔任秦鳳路機宜之後,王韶走過軍營很多,見識不可謂不廣。根據不同的時間,或是不同的將領,軍營可以是喧鬧的,可以是寂靜的,也可以是悲傷的,還可以是憤怒的。但一座干凈清爽,甚至帶著一點家庭溫馨的軍營,他卻從來沒有見識過……

  這還是一座聚集了所有傷病的軍營嗎?這個奇蹟韓岡又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韓岡……韓玉昆……』王韶默唸著奇蹟之手的名字,『玉出崑岡。這塊璞玉還真是不簡單。』

  王厚卻沒有自己的父親想得那麼深,看著脫胎換骨一般的傷病營,只是嘖嘖的讚了兩下,便急急入內,連聲的要找韓岡說話。

  「不要急!」王韶喚住毛毛躁躁的兒子,眼望前方,「人已經來了!」

  遠遠望著營地大門處王韶、王厚父子倆,以及圍在左右的一隊護衛,韓岡仍是不徐不急的走著。一派寵辱不驚的氣象,將名門弟子的風範淋漓盡致的表現出來。

  大概是來回奔忙的緣故,比前次見時,王韶貌似又黑瘦了一分。走到近前,韓岡行禮如儀:「學生韓岡見過機宜。」起身後,又和王厚行了平禮,打了個招呼。一套禮儀做的滴水不漏。

  儒家尚禮,此時兒童開蒙入學,第一件事不是認字,而是學禮。吉禮、兇禮、賓禮、家禮,待人接物,言談舉止,其中的禮儀都是要仔細學習。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物,所適用的禮節也都不盡相同,錯上一點,便是惹人議論。『有禮儀之大謂之夏』,這一句不是亂說的。而張載是儒學大家,對於禮法的認識和見解,自然無不精通。韓岡作為他的門生,當然浸淫甚深。平日裡表現出來的氣度,也是來自於此。
  
  領著王韶父子入營,韓岡一邊介紹著周圍,一邊漫不經意的問道:「機宜和處道兄此來,不知為得何事?」

  ps:韓三氣定神閒,穩坐釣魚臺,現在輪到王韶反過來求人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3
第26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中)

  王韶四面顧盼,恍若未聞。卻是王厚性急,直截了當道:「玉昆,你也別裝佯了。愚兄和大人來此,為得甚事難道你還不清楚?」

  韓岡笑而不答,反是王厚稱呼王韶所用的『大人』二字,讓他聽著感慨。

  『大人』這個詞。韓岡穿越後只在王厚這裡聽過,因為此時尊稱官吏,從來不會用到。大人一詞可以用來稱呼賢者,西漢的司馬相如就曾經著有《大人先生傳》。但最為常用的地方,還是用來尊稱自己的父、祖。至於對官吏的稱謂,高傲的漢人士大夫絕不會使用『大人』,他們不願也不會自貶為長官的兒孫。

  就算到了後世的明代,甚至滿清早期,對官員也不會有『大人』之稱——韓岡前世讀過《西遊記》和《儒林外史》,兩部一個出自明代,一個出自前清的作品,都是證明了這一點——直到滿清中期之後,漢人氣節淪喪殆盡,大人一詞才開始在官場上通用起來。

  見韓岡若無其事的在前領路,並不回應自己。王厚心中焦躁起來,怎麼一個個都是繞來繞去的脾氣,他的老子是這樣,連最為佩服的朋友也是這樣。

  王韶感覺著自己的兒子快要爆發了,搶先一步話出口:「韓賢侄,你這座傷病營看著就與他地不同。傷兵居於此處,當是不用多久就能痊癒。」

  「機宜謬讚了,此事無他,不過是用心爾。」韓岡謙虛地說著,並不居功自傲。不過事實擺在眼前,功勞是丟不掉的,他越是謙遜,越是會為世人所尊重,「許多傷病,如果是在家裡養著,有人悉心照料,根本不會惡化乃至喪命。院中如今的情況,並不是學生有什麼功勞,而是這些護工們用心照料的結果。」

  「賢侄太過自謙。」王韶笑說了一句,他看著幾名護工就著流水,辛苦的清洗病號換下來的衣服,神色皆是認真專注的模樣。又點了點頭,道:「不過賢侄說得也對,不論做何事都要用心。若路中各城各寨的傷病營皆如此處,日後征戰,也少了許多後顧之憂。」

  「機宜說得正是。」韓岡道:「學生如今正在整理一份有關軍中傷病療養的章程,在甘谷城已經做的,還有準備做的,都會包括進去。屆時各地傷病營若能依著章程辦,營中的病歿人數當可大大降低。」

  王韶有些驚異的看了韓岡一眼:「這算是在立言了?」

  儒門弟子行事,講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韓岡在甘谷城做得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只差個立言。但只要他把所謂章程給整理出來,立言這一條也算圓滿完成。

  所以他點頭:「如此才不枉學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張都監薦學生管勾路中傷病事務,不論成與不成,現在將章程定下,日後各處傷病營也可以參考一二,不至再淪入舊有的境況。」

  「玉昆!」王厚猛的叫起,王韶和韓岡兩人圍著正題繞來繞去,讓他實在煩透了,「你當真以為張守約薦舉於你,是因為看著你傷病營打理得好的緣故?他是為了向寶啊!」

  韓岡看著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後又搖頭輕嘆,似是感慨萬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說什麼,韓岡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張守約的用意,他怎麼會不清楚?

  但這又有什麼辦法——他並沒有生在相州韓家,不然憑著一個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韓太師,莫說十八歲,就是八歲,也能身披官袍,領著俸祿。他也不是生在靈壽韓家,否則借助自仁宗朝的執政韓億以下,八子皆為顯官的榮耀,橫行鄉里也不在話下。他只不過是菜園韓家的幺子,想在秦州混出個名堂,先得找個好後臺。

  韓岡很清楚這一點,但後臺他絕不會溜鬚拍馬的去找,得讓人自己送上門來。要想受人薦舉,最重要的是名望,以及才能。韓岡把握住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大部分機會,表現得足夠出色,所以才引來了王韶和張守約的目光。

  薦舉本質上是一種利益的交換,必須要給薦舉人帶來足夠多的利益——這個利益可以是名聲,可以是權位,也可以是財富——否則誰會浪費自己的筆墨和信用,還要為他人擔上責任。任何薦章的最後,都有類似於『甘當同罪』的一段話,這是薦舉人在向朝廷表示對被薦舉人的信心,也意味著薦舉人將和被薦舉人休戚與共。

  王韶想用他韓岡,目的不外是開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職位的官員,能薦舉的人數都是有數量限制的,即便是統御萬邦的天子,即便是執掌中樞的宰執,都不可能能想用誰,就用誰。以王韶擔任的經略司管勾機宜文字這個差遣,他能薦舉的人數,最多也就兩三人。分給韓岡一個名額,王韶所想要交換回來的,絕對不會少。

  至於張守約突然薦舉他為官,明面上是因為他在傷病營的表現。可韓岡還不至於那般幼稚,張守約前日還特意問過伏羌城的事,韓岡人精一個,就算王厚不說,張老都監跟都鈐轄向寶之間的微妙關係,他照樣能看出來。

  王厚爆發之後,三人陷入一陣沉默,在院中靜靜的走著。沿途的護工和傷病,見到韓岡陪著人走,都是立刻避開道路,站在路邊鞠躬行禮。他們不是為了王韶和王厚,而是為了韓岡。王韶不禁驚嘆,韓岡在甘谷的這段時間,當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簡和仇一聞已經得到了消息,領著一眾護工和能行動的傷病在門口候著。仇一聞穿了身易於做事的短衣,老臉上都是嫌麻煩的表情,而雷簡則不愧是從東京來的,衣裳干凈整齊,一臉的慇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處。

  韓岡上前一步,欲為王韶向介紹著兩名療養院中的主治醫師。王韶笑著打斷道:「不用介紹了,都是熟人。」

  雷簡是秦鳳路四位軍醫之一,而仇一聞雖為民間郎中,但在秦鳳軍中比雷簡名氣大上百倍。王韶在秦鳳路已經待了一年,當然不會不認識。

  王韶被恭恭敬敬的請入病房內。新近打理好的病房乾乾凈凈,地面上無一絲雜物。被木板分割開的床位看起來整整齊齊,床單都是常洗常換。躺在病房中的重傷員也得到了精心的治療,雖然無法起身,但也不是頹然待死的模樣。放眼一望,偌大的營房整潔清爽,讓人一看就覺得舒服順眼。

  王韶看了直點頭,對兩位大夫讚許有加。回過頭來,又對韓岡讚道:「賢侄做了件善事。如甘谷療養院般的傷病營,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如今僅是剛開個頭,有許多還要改進的地方。」韓岡謙虛了一句,指了指地面,「就如這黃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營房內鋪設磚石也太耗費。所以等道明年開春,有了閒暇,還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來界平地面。」

  王厚驚奇道:「玉昆真是博識。連江南豪民修墓墻的手段都知道。」

  韓岡也是吃了一驚,他說的可是土製水泥,難道這個時代就已經出現了?他問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磚?」

  王厚解釋道:「舊時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磚石砌墻,但往往被奸民所盜取。如今都學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篩土砌墻,干後便堅硬如石,不比磚石稍差。注1」

  篩土就是沙子,從河邊挖出的河沙都是含著石子石塊,都要過篩才能使用,所以稱為篩土。用石灰拌合篩土,便是最簡單的水泥。韓岡真沒想到,土製水泥在這個時代便出現了,虧他還想等把水泥造出來後,拿來炫耀顯擺,如果能順便賺點身家那就更好。

  參觀過兩間病房出來,王韶讓雷簡和仇一聞繼續做他們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聞掉頭回病房,雷簡腆著臉還想湊個趣,卻被王厚不耐煩的斥了回去。

  三人隨意的在掛滿衣物和床單的曬衣場邊走著,王韶突然問道:「賢侄還記得裴峽中襲擊你所率車隊那些蕃人嗎?」

  「當然記得。他們聽了西賊內奸陳舉的攛掇,妄圖截斷糧道,學生也是深受其害。多虧了機宜當機立斷,揪出幕後罪魁陳舉、劉顯。這個消息學生已經聽說了,想必不數日,當日出兵裴峽谷的蕃部當水落石出。」韓岡順著王韶的口氣說話,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個場又如何。

  「當日在裴峽中偷襲你的是洛門山今洛門鎮的末星部!自陳舉的祖父輩開始,就跟陳家有幾十年的往來。經略司已經從伏羌城和夕陽鎮調出四個指揮的人馬,又征發了附近的九個蕃部兩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在這幾天,末星部便要族滅。」王韶說得輕巧,漫不經意間,一個擁有近千帳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飛煙滅。

  注1:北宋江休復的《江鄰幾雜誌》中有載:『江南王公墓莫不為村人所盜,取其磚以賣之。是磚為累也。近日,江南有識之家不用磚葬,唯以石灰和篩土築實,其堅如石。』這應是中國比較早的水泥記載了。

  ps:中國古代科技水平不低,原始的水泥早就用來刷墻。除非是能工業化制取水泥,不然,不可能在古人面前顯擺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4
第26章 仕宦豈為稻粱謀(下)

  「末星部如此心腹大患,當是滅得越早越好。」韓岡義正辭嚴。

  王韶搖搖頭:「末星部只是小患,不過有八九百帳注1,官軍一到,舉手可滅。真正的大患,遠的是西賊党項,近的是諸部吐蕃,都是難以剿滅的隱患。不知賢侄對此有何高見?」
  
  韓岡心知這該算是考試了,如果通過了,一切好說,如果通不過,王韶大概就會掉頭走路。幸好他這些天做了點功課,王韶去年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內容並不是秘密,而在擔任過渭州軍事判官的張載門下,他過去也曾記下了許多資料和數據,不會在王韶面前露怯:「具體的措施,機宜的《平戎策》中都已說盡,不外乎以夷制夷,收吐蕃,攻党項。」

  王韶輕輕點頭,沒有說什麼。韓岡很清楚王韶要聽的並不是這些,大手一揮,開始談古論今:「吐蕃與大唐同時興起,其為禍中原,三破長安,烈度遠在西夏之上。幸好其覆滅也幾乎與唐同時,如今已不足為懼。不過吐蕃國雖亡,部族仍在。如今關西四路,大小部族數以千計,而以秦鳳為最。秦鳳路沿邊十三寨,大部百廿三,小部五百九,戶口倍於漢人,其中吐蕃諸部佔了九成以上。」

  「是啊,秦鳳路的吐蕃人太多了。再往西則更多。」王厚在後面插了句嘴,算是幫韓岡做個哏,好引出下文。

  韓岡扭頭對王厚會意的笑了笑,回過頭來繼續道:「不過吐蕃有一樁好處,就是畏服貴種。從松贊乾布傳下來的血脈,最為吐蕃人所敬服。否則李立遵也不必遠赴西域去把唃廝羅請回來,再立為贊普吐蕃國王,以佔一個大義的名分。」

  李立遵是幾十年前河湟吐蕃的大首領之一,但他沒有吐蕃王家血統,無法就任贊普,所以去了西域高昌將傳承松贊乾布血脈的唃廝羅弄回來做個傀儡,還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了才十二歲的唃廝羅,做足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模樣。他這一招也算管用,河湟吐蕃中的另一位大首領溫逋奇都不得不在名義上低頭聽從他的號令。

  「可嘆李立遵妄自尊大,竟然想廢唃廝羅而自立為贊普,不想唃廝羅先行一步,轉投了溫逋奇。」

  韓岡說到這裡,王韶冷笑一聲:「魏武不是那麼好做的。」

  「機宜說的是,自與唃廝羅反目,李立遵勢力大衰,不復舊日之觀。唃廝羅投溫逋奇後,拋棄了李立遵的女兒,但他以李立遵為殷鑑,不娶溫逋奇家女子,而改娶吐蕃大族喬家族之女為後,其勢力擴張又為溫逋奇所不容,到最後一場火並,溫逋奇被殺,唃廝羅成了真正統治河湟的贊普,甚至還大敗過李元昊那反賊,讓他退回六盤山後。」

  王韶似有感觸,道:「幸好他家中不靖,不然又是一個李元昊。」

  「的確。唃廝羅家中不睦,他棄李立遵之女,便與其所生長子瞎征和次子磨氈角反目。最後卻是幼子董氈繼承其位,其餘兩子皆自立。瞎征和磨氈角甚至曾陰助党項,逼得唃廝羅離開青唐王城而遠避歷精城。如今唃廝羅已死,董氈手段遠不如乃父,河湟一帶又趨分裂。西賊對河湟虎視眈眈,如果朝廷不加重視,讓西賊趁虛而入,關中危矣!」

  對於韓岡的一番話,王韶很滿意,從中完全可以看出韓岡對河湟局勢深有瞭解。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如果連要針對的目標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人如何能用?

  「那依賢侄的意思,對青唐吐蕃又該如何處置?」

  第二道考題出來了,韓岡照舊胸有成竹:「漢設伏羌校尉,以羌人攻羌人,唐設安西都護,以西域定西域。以學生愚見,當以漢家兵屯為根本,親附者用之,不順者攻之,威服董氈,團聚眾部,十萬大軍舉手可集。此一事,可謂之斷西賊右臂。待王師北上興靈,河湟吐蕃便可自西而攻。如此西賊可滅,興靈可復!國恥得雪,青史上亦可留下名號……」

  王韶輕輕擊掌,神色卻是淡淡。韓岡的話幾乎是他上書天子的《平戎策》的翻版,與他心意相合。但其中的空話很多,任何一個對西事有一定瞭解的士人都能說出這麼一番話。王韶他需要的是能處理實際事務的人才,如此大局性的言論,應該是由自己說給天子和宰相們聽。

  「不過在河湟屯田可不容易!」王韶像是在挑刺,「那裡可不是種地的好地方。」

  「河湟兩千里,為漢隴西、南安、金城三郡之地。漢宣帝時,趙充國留屯金城盡平諸羌。東漢建武年間,馬援也說河湟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此沃土,只要有人,如何屯不起田?反倒是收服諸部要麻煩一點。」

  「如何麻煩?」

  「有党項在,吐蕃諸部就多了一個選擇。如果逼得太緊,讓他們投了党項,反而會弄巧成拙。必須攻心為上,利誘為輔。而征討最好只用在其中一家身上,用以懾服眾蕃。」

  「如何攻心利誘?」

  「如今吐蕃諸部多虔信浮屠,唃廝羅之名便是吐蕃語中佛子之義,可為明證。當請朝中遣派膽識、才學、醫術皆是過人的高僧大德入河湟弘法,他多收一名弟子,我大宋便多一個忠心的蕃部。忠心的蕃部多了,河湟自然再無法脫離中國控制。至於利誘,無外乎冊封、賞賜,還有市易。」

  「那攻打的又該以誰家為宜?」

  「河州為河湟北部重心所在,處於水陸要隘之上。其地之主木征是瞎征之子,唃廝羅的長孫。其人素來狂悖不遜,不服其叔董氈號令,又交通西賊,有取董氈而代之的野心。剿滅木征,奪下河州,可以示好董氈,亦可威服之。河州地處青唐北部,王師領有此地,董氈便無法與西賊聯絡,也只能投靠於我……」

  韓岡侃侃而談,一切都已爛熟於胸。王韶的問題都在他的準備之中,更確切的說,他回答王韶的考題時,都是刻意將話題帶往自己準備充分的領域,從而影響王韶的出題偏向。這種與人辯論上的進階技巧,韓岡前世是刻意練過,連聲音、手勢、眼神都在計算之內,可不是王韶一時間所能看破。

  一問一答到了最後,王韶也不得不點頭稱讚:「張子厚真是會教徒弟。」

  走得累了,王韶在路邊一張長椅上舒舒服服的坐下,韓岡和王厚沒資格坐,只能在兩邊侍立。王韶抬手輕撫還沒有打磨過的椅身,對韓岡笑道:「這長條交椅倒不錯,坐和躺都可以,虧你想得出來。」

  韓岡微笑的一欠身,前面他已經通過考核,如今就該說正題了。看得出這只是王韶的開場白,他便沒有搭話。

  王韶果然也不等韓岡回話,又道:「只觀療養院中佈置,便能看出賢侄你腹中自有錦繡,不枉了子厚的一番教導。張守約薦你為官,不是沒有道理。只是棄文從武,怎麼說都是辱沒斯文的一樁事。賢侄在子厚門下遊學多年,不知是甘心還是不甘心?」

  「儒門弟子以仁為本,傷病垂死待救,學生不忍棄之。至於文武殊途之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韓岡回得滴水不漏。

  『小狐貍!』王韶暗罵了一句,不得不自揭底牌:「賢侄倒是一番仁心。不過管勾傷病營一事是歸於經略司名下管轄,卻不一定要武官才能提舉。即便是文資也是一般可做。」

  「機宜的意思是?……」

  「從九品的判司簿尉。秦鳳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務。經略司中事務繁蕪,勾當公事一職也是千頭萬緒,再加上還要兼理路中傷兵事,旁人怕是難做得周全,不過以賢侄之材,當是舉手之勞。」王韶很乾脆的開出價碼,靜靜等著韓岡回覆。

  韓岡沉吟不語,心中比較著王韶和張守約的出價。

  對於向寶和張守約之間的牌局來說,韓岡他可算是鬼牌了。現在張守約既然把他這張牌丟了出來,只要向寶反對,張守約就可以名正言順的使人向樞密院甚至天子上書,把向寶家奴在甘谷城危的時候,攔截輜重車隊的事給抖出來。

  以韓岡於伏羌城射出的那一箭在秦鳳道上流傳的廣度,憑向寶的權勢根本遮瞞不住。一旦此事被朝堂得知,向寶少不得灰頭土臉,多半還會被降職。就算向寶不反對,讓他贊成,肚子裡保不準要積蓄多少怨氣,日後向韓岡報復,到時張守約再找人爆料也是一樣。

  給人當刀使,韓岡並沒那般大方。如果王韶沒有給他薦書,為了一個官身,韓岡絕對會去拚命,被當刀子也認了。但現在,王韶推薦韓岡任的同樣是最低一級的從九品,不過本官卻是屬於文官系統的判司簿尉——顧名思義,也就是主簿、縣尉和監司官的統稱——並不是武官。對於王韶的這份推薦,身為武臣的向寶插不了口,相對的,韓岡也便不會再深入一步得罪向寶,何況還有文臣和武臣的地位差距在……

  該如何取捨,韓岡自不會弄錯。

  注1:蕃人多居帳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間帳篷。所以計點蕃落戶口,都是按帳篷計算。

  ps:一番紛擾,韓岡的官位終於確定,他下一步的晉陞路線,也就確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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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更化同風期全盛(上)

秦州。



都鈐轄向府。



都鈐轄府的主人,如今正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強的年紀。每日清晨,他便出來習武練箭,打熬筋骨。冰雪無礙,風雨無阻,乃是標準的武將之為。



校武場中,向寶赤裸著健壯的上身,一塊塊線條剛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來。他將一條大槍舞得矯如龍蛇,槍風呼嘯聲聲。去了槍尖的槍頭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記記不離要害,把陪練的兩名小校逼得步步後退。壓得陪練無還手之力,向寶毫無興奮之意,雙眼瞪起,長槍邊舞邊吼:“你們就這點武藝?秦州可真是無人了!”



年長點的軍校不為所動,沉穩如一,只將一杆槍左右遮攔。而另一名年輕一點的小校,不忿被小覷,槍勢隨即轉急,槍尖在向寶眼前虛晃一招,反手槍尾直敲向寶脛骨。



“這樣才夠味!”向寶痛快的一聲大喝,雙臂猛然一振,手中大槍頓時化作千萬虛影,滾滾槍影如同石子落水,自身週一圈圈蕩開。狂風平地飆起,呼嘯化為咆哮,只聽得哐的一聲脆響,一條長槍眨眼間就飛出了戰圈。年輕小校雙手空空的被搗翻倒在地,而年長的軍校只稍稍退了兩步,握緊長槍將門戶守得謹嚴。



千重槍影合而為一,又恢復成一條大槍的模樣。向寶挺槍待刺,眼角餘光卻瞥到向安不知何時站到了校武場邊。他隨即收槍撤步,跳到了圈外。就這麼練了一陣槍術,向寶已是汗流浹背,身子熱騰騰的直冒白氣。一見場中的較量停了,校武場邊的兩名嬌俏可人的侍女,忙拿著手巾上來要幫向寶擦汗。



向寶不理向安和侍女,先走到年輕小校身邊,抬腳猛踹了一下,怒駡道:“一點激都受不了,日後怎麼帶兵?!”



小校忍著痛,翻身起來,磕頭謝罪。向寶也不理他,轉過身來,臉色就好看了不少,對年長軍校笑道:“劉仲武,你倒是穩重,當是能帶好兵。”



劉仲武雖說年長一點,也不過二十五六的樣子。但目光沉定如潭水,喜怒不顯於面,的確是一臉的穩重。他抱槍躬身,“多謝鈐轄誇讚。”



“你做得好我就誇,做得賴我就罵,沒什麼好謝的!等我賞你再謝不遲!”向寶說話也有著武將的豪爽。他左右看看,抬手指著侍女中的一人,“劉仲武,你覺得惜奴她怎麼樣?”



都鈐轄身邊的侍女哪有長得醜的,喚作惜奴的侍女也就二八年華,身材嫋娜,嬌俏如花。劉仲武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鈐轄身邊人自是好的。”



“既然覺得好,那就賞給你了!”向寶乾脆的說著。



劉仲武身子輕震,抬頭驚訝的看著向寶。見向寶正盯著他,忙低頭道:“小人不敢!”



“哪有什麼敢不敢的!”向寶哈哈大笑,“你若喜歡,就帶回家去鋪床疊被,你若不喜,那就拉倒了事!”



劉仲武沉吟了一下,
見向寶不似作偽,放下心來。他也灑脫,不再推辭,跪倒謝恩:“多謝鈐轄厚賞。”站起身來,看著俏麗的惜奴,他心中感激甚深,一旁的年輕小校更是滿眼的羡慕。



隨便將美女贈人,向寶也不在意,他帶兵一向是以嚴罰厚賞著稱。擺了下手,“行了,你們都下去罷!”等校武場中再無第三人,向寶回身過來,方問道:“八哥,有什麼事?”



在族中排行十一的向寶面前,向安說話簡潔直率:“十一,王韶帶著那個灌園小兒回來了。”



“韓岡?!”向寶臉色頓時冷了下去。如今在秦州城中說到灌園小兒,不會有別人,只有剛剛落了向鈐轄臉面的韓岡。



“就是他!王韶和他是昨夜進得城。”向安為向寶分析道,“既然王韶將韓岡帶回秦鳳,看起來不再是張守約來舉薦韓岡,而是改為他舉薦……這措大,由得兩家相爭,當真是炙手可熱。”



“管他是誰舉薦韓岡,又幹我屁事!”沒了外人在側,向寶也不必將心底的火氣掩藏,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韓岡兩字。



“話不能那麼說。如果是張守約舉薦韓岡只能是武資,而王韶來舉薦,則應是文資。韓岡做了文官,就省得有小人為了攀附十一你,而跟韓岡過不去。到最後,也不至於被人說些洩恨報復之類話來……”



向寶嘿嘿冷笑:“那又如何?真當這點小事能把我打壓一輩子?我向寶可是京營出身,天子面前留名!今天降一官,明天又能升回去。大不了換個地方,我照樣當我的都鈐轄。”



如今由於與西夏戰事不斷,西軍系統水漲船高,漸漸有壓倒河北禁軍的勢頭。自澶淵之盟後,河北數十年不聞戰火。就連河北禁軍中的佼佼者,如楊文廣之輩,如今都是在西北立功,繼而才升任顯官要職。不過論起真正受到朝廷重用的,還是以京營出身的將領為主。



即便當年京營出身的葛懷敏,本人頇庸無能,臨戰時指揮失措,突圍時又猶豫不定,以至在定川寨慘敗給李元昊,葬送了數萬大軍,可京營系統的地位依然不可動搖——要知道,三川口之敗的主帥劉平,好水川之敗的主帥任福,同樣來自於京營禁軍!



向寶雖然是關西鎮戎軍人,卻是在京營禁軍中混出頭來。他自幼從軍,以勇力過人而聞名。雖然沒有經歷大的戰事,世間流傳的只有他在五原射虎、潼關驅賊的傳聞,但照樣順順當當一路升到了御前忠佐馬步軍副都軍頭。外放後不數年,便已是秦鳳都鈐轄、皇城使、帶禦器械。



向寶的差遣——秦鳳都鈐轄,是執掌一路軍事的第三號人物。本官官階皇城使,也差不多到了外任武臣的頂峰。如果再升一步,就是橫班——大宋百萬軍中,總數只有三十人的高階將領。再上,就是基本上不實際領軍的節度使、承宣使、團練使等貴官。而橫班往往不滿員,如今地方上實際領軍的將領裡,官階比向寶還要高的,其實不過十幾二十人。



所以向寶有自信,這麼一點小事不可能讓他一蹶不振。何況向安在伏羌城已經當眾教訓了家奴,向灌園小兒賠禮。回秦州後,向榮貴又受了家法處置,自家已經做到這般地步,任誰也說不出二話。到了天子面前,也不過是個持家不謹的罪名。向寶他真正丟的,其實只不過是臉面而已。



對!只是臉面……



向寶的臉上閃過一抹陰霾。堂堂一路都鈐轄的臉面,卻讓一個灌夫的兒子給刷下來了。向寶怎麼可能不介意,唾面自乾的本事他可沒有。



“王韶離不了秦鳳路,他還要開拓河湟……”向寶狠狠地說著。



提舉蕃部事宜本是他的許可權範圍,如今卻被王韶奪了去,所有的功勞都跟他說再見。前兩年他可是不辭下節的去跟蕃人打交道,也頗收服了幾個蕃部。王韶平戎策上說的那些話,自己更是曾一條條的上書天子。只恨自家文采不夠,找的門客又不會寫奏章,反而讓王韶占了先去,連過去的功勞都沒人認了。向寶恨得不止是韓岡,還有王韶,



“韓岡為王韶所薦,自是也離不開秦鳳路。不信他們日後不犯一點錯,總有落到我手裡的時候……走著瞧好了!”



……………………



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初一。



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王韶上書舉薦韓岡為官,充任秦鳳路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另外還有兩份附帶的薦書,分別來自于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與王韶重新溝通過的秦鳳都監張守約。雖然韓岡沒能如張守約所願,但結下的善緣也沒必要斷掉,韓岡的才能正擺在那裡。薦韓岡為文官,張守約沒權力,但薦韓岡管勾秦鳳傷病事他還是有資格的。



對於遞上來三份薦書,經略使李師中判了個‘可’字,都鈐轄向寶連歪嘴的機會都沒有,便交由馬遞驛傳運送,發往京中的通進銀台司,最後呈到了大宋帝國的政務中樞——中書門下,也即是俗稱的政事堂中。如果一切順利,政事堂很快就會批下來,轉發給流內銓【注1】。等到韓岡親去東京將自己的三代家狀呈上,並通過流內銓的審核,他就能正式成為大宋的一名從九品文官了。



而在同一天,在曾經在裴峽穀中襲擊輜重車隊的末星部被舉族剿滅之後,陳舉、劉顯裡通西夏一案終於開審。UU看書 www.uukanshu.com 人證物證俱全,陳家在秦州世代豪族,積累無數,經此一案,怕是都要煙消雲散,不知會富了多少官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韓岡不動聲色,便讓延續百年的鄉土豪門陷入族滅之災,讓一千帳蕃部血流成河,自己卻踩著人頭得薦為官。一時之間,人人側目。



也就在這一日,韓岡大清早便出了城去,沿著河畔官道,徑直向東。只有與他親厚的王厚和王舜臣帶了幾個從人跟著隨行。



秦州最近的半個月,連下了三場雪,地面積雪其厚近尺。身在城外,又沒有個鏟雪的民伕,廣闊無垠的雪原上,已經看不到道路的痕跡,只有通過河堤以及幾座零星修在路邊的酒肆、涼亭,才能確認出倚河而築的官道位置。



注1:有品級的官員屬於流內官,無品級的屬於流外。流內銓是審核低品幕職官資格的機構,隸屬於中書門下,為銓曹四選之一。
ps:陳舉即將族滅,擋在韓岡面前的新敵人正式登場,也越來越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5
第27章 夙怨難解殺機隱(下)

  已經離城十里,城東熱鬧的草市,早已成了極遠處的一縷暗影。韓岡靜靜的站在官道邊的涼亭中,眼望著東面。他仍是一身略顯單薄的青布襕衫,高峻挺拔的身子似是感覺不到周圍的清寒。呼吸凝成的水汽,在眼前結成白霧,寒冷的冬日清晨,大地寂靜無聲。王厚、王舜臣兩人也似乎被這靜謐的氣氛所感染,只敢搓手哈氣,許久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東面遠方滿目的雪白中,突然多出了一個黑色的小點。黑色小點越來越近,在眾人的視線中已經分離成兩騎一車。前面的騎手身材如公牛一般雄壯,一身厚實地冬衣遮不住身上塊壘橫生的肌肉,他身下的老馬幾乎被壓垮了腰,一步拖著一步的在走,隔幾步就是一聲哀鳴,似是在叫著好累好累。在騎手身後,則是一輛由兩匹馬拉著的青布蓬兩輪馬車,趕車的應該是個熟悉道路的老把式,穩穩地將馬車趕在官道正中。而在車子後面,又緊緊跟著一騎,亦步亦趨。

  一見他們,韓岡便臉現喜色,連忙從亭中下去,站在路邊候著,王厚和王舜臣如釋重負,也跟著來到路邊。

  看到韓岡出現,前面的騎手突然加速,身後濺起的積雪如碎玉橫飛,轉眼奔到近前。在韓岡身側,他一扯韁繩,飛身下馬。老馬重負得脫,正想奮蹄嘶叫一番,卻被一隻大手猛的強壓住,動彈不得,四蹄直刨得雪地裡多出了四個坑來。那名騎手豪放的定住坐騎,回身在韓岡面前單膝跪倒,「韓官人,趙隆幸不辱命。老爺,夫人,還有小云娘子,都已經給俺請了回來,還有官人舅家的二舍注1,也跟著一起來了。」

  聽說舅舅家的二表哥李信也來了,韓岡小吃一驚,抬眼看了看緊跟在車後的一騎,應該就是李信。不過自己就要做官了,親戚來投也在情理之中。他急忙將趙隆扶起,溫言謝道:「有勞趙兄弟了。」

  「不敢稱勞!不敢稱勞!」趙隆連聲遜謝。他視韓岡為貴人,發自內心的感激。自從結識了韓岡後,他便交上了好運。從城門守衛這個見鬼的差事上脫身不說,還被調入經略司聽候使喚。跟在經略相公和機宜等大官身邊雖是規矩太重,有些憋屈,但想到日後外放領兵的痛快,一些悶氣的地方也不算什麼了。故而當韓岡請他告假去鳳翔府幫忙接父母回來,知恩圖報的趙隆沒有絲毫猶豫的便答應下來。

  馬車已到了近前,車把式將車停穩。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車上跳下,扶著韓阿李從車廂中出來。韓千六跟在後面下車,韓岡的表哥李信也跟著下馬。

  相別再會不過一月,卻恍若隔世。看著神色裝束一如往昔,卻已經成為官人的兒子。韓千六、韓阿李老淚縱橫,韓云娘小手捂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卻也是淚水溢滿了眼眶。

  韓岡推金山、倒玉柱,在雪地中撲通跪倒:「爹爹,娘娘,孩兒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

  密室中,一燈如豆。

  桌上幽暗的燈火,隨著室中眾人呼吸說話而閃爍不定。投在墻上的影子張牙舞爪的扭曲著,如同一頭頭兇戾的鬼怪,正欲擇人而噬。

  陳舉的長子陳緝圍桌而坐,繼承了陳舉慈眉順目的一張臉如今猙獰扭曲,臉上的神情也與鬼怪無甚差別,「韓賊的父母回來了?……黃大!黃二!你們幾個廢物就干看著,一路追在後面?!」雖然聲音裡全是怒意,但音量還是被陳緝盡力壓得很低。

  黃德用的兩個兒子臉色有些難看,陳舉都要死了,陳家也完了,陳緝仍把他們兩兄弟呼來喝去,當下人看待。要知道,他們的殺父仇人雖是韓岡沒錯,但直接逼死黃德用的,卻還是不念舊情的陳舉。只不過,如今都是一條繩拴的螞蚱,同是被繪影海捕的通緝要犯,須得互相看顧,不好直接翻臉。

  他為自己辯解著,「韓三派去接他父母的伴當可是城南紙馬趙家的大哥!一身的好武藝!還沒從軍前,城南廂的地痞潑皮都給他打遍了,誰敢招惹他?」

  「我難道不知趙隆那廝是誰?要你多口?他武藝再高,也不過就一個人!」

  黃二幫著哥哥說話:「不止趙隆,還有一個,是韓家的親戚。那廝警醒得很,不是個好招惹的。俺們跟了一路,都沒找到機會,幾次差點被他給看破。趙隆過去又跟俺們打過不少交道,一上前就會給他看出破綻。這兩個人押著車子,夜裡住的又是驛館,急切間下不得手。」

  黃大跟著道:「強行動手,俺們也怕打草驚蛇。失了風,讓韓賊提防起來,以後怎麼下手?」

  「…………」陳緝沉默下去。

  在座的都是陳舉餘黨,在秦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誰想到轉眼就成了逃犯。好不容易才逃過了緝捕,在秦州城外的找到了這個還算安全的落腳地。若說他們還有什麼心願未了,自然只有仍然活蹦亂跳的韓岡!

  陳緝憋得胸悶,最後發著狠,「……等過兩日過山風來了,一氣滅了韓賊他滿門!」

  大宋天下自開國以來都不太平,王小波、李順之輩,層出不窮。儘管大的反叛,自貝州王則之亂後,便再無一見。朝廷每逢災荒便從災民中收精壯為兵的政策,從根子上斷絕了人數上千上萬、席捲多州多路的叛亂。但自與西夏開戰之後,瘋狂增加的軍費,以及大幅增長的官員數量,逼使官府收取更多的稅賦。沉重的稅賦負擔讓農民們無法承受,因而棄家逃亡的百姓、落草為寇的流民,二十多年裡卻變得越來越多。

  七八人,十幾人,小股的強賊按歐陽修奏章裡的說法是『一夥強如一夥』,甚至有的在光天化日下橫行道左,劫掠民家,讓地方州縣焦頭爛額。而那等揮起鋤頭種地,拿起刀來搶劫的業餘強盜,更是數不勝數。天下各處路州,再無一日清凈過。秦州儘管是軍事重鎮,但也沒有例外。

  狡兔三窟,陳舉雖然明面上的家資盡沒,但暗地裡的積累還有一些。現在關西百姓的日子都不好過,找些亡命之徒也十分的容易。時近年終,強盜也要等錢過年,若能弄筆外快過個有酒有肉有新衣的肥年,沒有人會說不願意的。

  過山風是一種毒蛇的名號,也是秦州附近的一夥有名的強人頭領,手下有十幾個小嘍囉。陳緝拿著這些錢收買了他們。劫法場、救陳舉,肯定沒那個本事,但拿下韓岡的腦袋當個球踢,為自己出口鳥氣,陳緝覺得還是沒問題。

  「四郎很快就會從鳳翔押解過來一同受審,要不要先救了四郎出來再說?」黃家老大提出自己的意見,黃家老二也連連點頭。

  他們自黃德用畏罪自盡之後,便被陳舉安排著去鳳翔府投了四兒子陳絡。鳳翔府與秦州不是一路,秦鳳路名字中的『鳳』字,來自於鳳州,而不是鳳翔府。黃家兩子的海捕文書,雖然在鳳翔府城門前貼著,但沒兩天就給新的公文蓋了去。一人五貫的微薄懸賞,也引不動他人的貪念。而且老母妻兒很快又被陳舉送了過來,兩人在陳絡庇護下,住得很是舒心愜意。

  可舒心愜意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月,便換作陳舉倒臺了。一封發自秦州的公文,讓陳絡直接在衙門裡被綁下來,托庇陳絡的黃家兄弟雖能幸運的逃脫,但家眷又給捉了去。只是這一個月時間,黃家兄弟跟陳絡的交情深厚了許多,相對於陳緝,他們還是覺得跟著陳家老三更放心。

  「先殺了韓岡,再反過去救四哥。」陳緝不想讓韓岡警覺起來,「一月之間便毀了俺陳家幾十年的基業,韓賊奸猾過人,再精明不過。若是先救了四哥,必惹得他警覺,到時再難下手!」

  相對而言,誅殺韓岡也要比劫囚容易,不會造成多少傷亡,若是反過來就不一定了,傷亡慘重的隊伍再想拉去殺人,可就難了。

  說起韓岡,陳緝就恨得咬牙切齒。雖然僅是胥吏家的兒子,但陳緝自幼錦衣玉食,家宅雖然不敢造得過大,以防惹起官人們的嫉心,但內部的陳設卻是秦州城中排得上的奢華。哪像現在他藏身的密室,安全雖是安全,但污濁的空氣卻讓人窒息,陳緝何曾住過這等腌臢的房舍。

  這一切都是因為韓岡!

  陳舉裡通西夏一案,今天才正式開審,但結果早已預定,陳緝甚至都沒心思去打聽。他的老子陳舉必死無疑,斬首都是輕的,多半還是被活剮,若是聰明點,現在就會自殺。

  陳家的數十萬貫家產,少不得被瓜分,連僕傭婢女,也會被發賣一空。而陳緝他的渾家和兩個心愛的小妾,再過兩日就要送進教坊司接客。陳緝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他頭上戴的幞頭已化作了深綠色,蒼翠欲滴。

  陳緝緊咬著牙,牙齦上滋滋迸出血來:「韓岡那狗賊,不滅他滿門,我誓不為人!」

  注1:舍是舍人的簡稱。二舍,就是二公子,二少爺的意思,是對官宦子弟的尊稱。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6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一)

  冬日難得的艷陽天,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有些渾濁,被北風激起的黃土灰塵遮得天際朦朦朧朧,如同蒙了一層澄心堂的透色竹紙,泛著曖昧的灰藍。積雪也被浮灰掩蓋,白雪皚皚的山頭上變成了一片昏黃,四野裡找不到一絲綠意。

  已是冬閒時候,鄉村裡的生活平靜而單調。下龍灣村的村民們到了年終,逢著天氣好的日子,要麼聚眾賭博,要麼就是在曬穀場上擺下龍門陣,閒扯一番。

  韓家的三秀才,是如今村民們最好的談資。村裡的裡正李癩子,原本在村民心目中,已經是個惹不得的角色;他的親家黃大瘤有著如狼似虎般的兇狠,比李癩子還要讓村民們恐懼;至於兩人的後臺,號稱一手遮天的押司陳舉,跺下腳秦州城就要抖一抖,連歷任成紀縣尹都要避讓三分的奢遮人物,在沒多少見識到下龍灣一眾鄉人眼裡,那是天老大、皇帝老二、陳舉排老三。

  但這些個狠辣角色,在剛剛病好韓家的三哥面前,卻是土雞瓦狗一般。李癩子不合為了三畝地跟韓家起了爭執,惹怒了韓三秀才。他一出手便讓黃大瘤死無葬身之地,再出手使得陳舉家破人亡,甚至給兩人都安上了個裡通西賊的罪名。

  村民們雖是淳樸,卻都有著農民式的精明,根本不信陳舉、黃大瘤會跟西賊有何聯絡,都知道這是韓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腳,少不得豎起大拇指說聲秀才厲害,而等到韓岡要當官的消息傳來,又改成了韓三官人本事。每天都有一堆人在曬穀場上,把亂七八糟、不知從哪裡來的內幕消息說得口沫橫飛,好不熱鬧。

  不過這幾日,陳舉一案開審,據說十里八鄉的村民都湧去了城中,採辦年貨的同時,順便看個樂子。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也沒例外,倒讓村中清凈了不少。

  陳舉的口才了得,又做了三十年胥吏,對法令規條瞭如指掌,不是靠著詩詞歌賦得到官職的儒生可比。在前次的審案中,他幾句話就讓主審此案的節度推官丟了大臉,讓大堂外的看客們大呼過癮。

  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數十萬貫的家財,陳舉不死,秦州城中湧上來的惡狼,誰也不能安心的分贓。謀叛的罪名,他口才再好也洗脫不去。謀叛在十惡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僅次於謀反和謀大逆。按刑律是定案即斬,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覆審,用此時的說法,喚作『真犯死罪,決不待時。』

  平常的死囚,都是要等到秋後處決,運氣好的,其間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便能逃出生天。而韓岡栽給陳舉的是『決不待時』的死罪,定罪之後,便當即拖出去處決——也即是死刑立即執行——連通過京城後臺翻盤的機會都不會給他留下。

  既然陳舉再無可能翻身,韓岡便沒興趣學著村民,跑去看個熱鬧,若是給人留下行事輕佻,不夠穩重的印象,那就得不償失了。閒暇時不是讀書,便是習武。這一日,他拉著表兄李信,找來了王厚、王舜臣和趙隆,一起校驗起武藝來。

  噌噌弦響,長箭在空中連成一線,彷彿珠鏈一般,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轉眼之間,箭垛上便長出了一叢野草花。由稻草紮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一般大小,但王舜臣一口氣射出的十二箭,卻是密密麻麻的紮在了箭垛中央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塊地方。

  「如何?!」

  王舜臣得意的回頭,他連續射出十二箭,連大氣也沒喘一下。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用著一百二三十斤的力道,還保持著準頭,王舜臣的這連珠十二箭,神乎其神,世所罕見。第一次見到這般箭術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而早有見識的韓岡,也是一陣驚嘆。

  「李廣、養由基也不外如是,當是能與劉子京一教高下了!」王厚搖頭嘆著,放棄了上場表演的念頭。他也是練過箭術,可在王舜臣的襯托下,卻連個笑話都算不上。轉而問韓岡:「玉昆……你要不要試試?」

  「小弟就不獻醜了……」韓岡也搖著頭。自己病好後,經過仔細調養,拉開一石三斗的戰弓輕輕鬆鬆;論準頭,三十步外的箭垛,也能十中七八。以他如今的氣力和射術,放在禁軍中的上四軍裡,都能算是十里挑一的人才,但王舜臣的箭術,當是萬中無一。

  連珠急射,比起單箭慢射,保持準頭的難度不啻十倍。如王舜臣這般,一口氣射出十二箭,還能保持著始終如一的精準和力道,韓岡估計即便在拱衛天子的御龍弓箭直中,怕也尋不到能與他一較高下的神箭手。他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向王舜臣學個幾招。君子六藝——禮樂詩算御射,自己做不得詩賦,也只能靠其他幾項彌補一下。

  王厚、韓岡自認不如,王舜臣更加得意,揚著下巴用眼底瞧著李信。趙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就是韓岡的這位表哥有幾斤幾兩,他倒想著探探底。

  李信不動聲色,走到一邊的武器架子前,取下七支投擲用的短矛。轉過身,一支一支整齊的插在腳下。只是他對著的方向,並不是箭垛,而是校場另一頭的樹林。

  王厚偏過頭,問著韓岡:「玉昆,令外兄要做什麼?」

  「先家公外祖父擲矛之術舊年在鳳翔府也是小有名氣,陣上斬獲不在少數,就不知傳下來幾成?」

  韓岡仔細看著李信的動作,他也沒有見識過李信的真正實力。這些天來,他的這位二表哥都保持著軍人世家的習慣,早晨起來便打熬筋骨,習練武藝。性格倒不似韓阿李那般火爆,一貫的沉默寡言,韓岡只在小時候見過他兩次,記憶早就模糊了。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後,還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當是有些成算。再看自家使得一手好搟麵杖的老娘,可知外公家家學淵源著實深厚,讓韓岡對自己的表哥充滿信心。

  李信從腳下拔起一根短矛,輕輕掂了一掂。沒精打采的一雙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聲大喝,他左腳猛然跨出,右臂用力一揮,一道流光直射向樹林。

  李信的個頭在關西算是中等偏下,比身高僅有五尺兩寸的王舜臣只高出一指,身材又沒有王舜臣那般雄壯,與韓岡比起來都有些瘦弱。不過相貌普普通通、丟進人海裡便再也找不著的李信,兩條胳膊的氣力卻是驚人,短矛一擲,竟然發出勁弩離弦的尖嘯聲。

  第一支短矛如流光追影,脫手而出。他右手又向下一探,另一支短矛便出現在掌中。再一聲怒吼,第二支短矛緊追前支短矛之後,射向樹林。李信一喝一擲,只眨了幾眼的時間,插在他腳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無蹤。短矛破風呼嘯倏起即落,緊隨著奪奪幾聲連響,七支短矛竟然紮在三十多步外的一株白楊上,從上到下排成了一條直線。

  「好功夫!」王厚一聲大叫,王舜臣也驚得兩眼瞪大,不由自主的卸下了自負的表情。

  韓岡走上前,抓著插在樹上的矛身晃了晃,卻動也不動一下,牢牢地釘得死緊。王厚驚奇的咦了一聲,也湊上前仔細查看。堅實的白楊樹幹上,矛尖竟然深深的陷了四五寸下去,難怪晃之不動。王厚又驚又嘆地回頭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他灌注在矛身中的這等力道,即便是西夏最為精良的精鐵瘊子甲,怕也是一矛擲過去,便能扎出前後兩個對穿的洞來。

  論箭術李信應該不如王舜臣——話說回來,秦鳳路上箭術能比得上王舜臣的,恐怕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完,說不定能與有神箭之稱的西路都巡檢劉昌祚、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說的劉子京一較高下——但李信露得一手,卻也不比王舜臣差上一星半點。

  王舜臣和李信一番試練,都是頂兒尖的一身好武藝,軍中也是難得一見,就只剩下趙隆尚未出手。趙隆也不等催促,大笑著上前。拎起兩個二三十斤的石鎖,雙手一振,石鎖便呼呼的上下飛舞起來。

  沉重的石鎖在趙隆身側翻飛如蝶,交纏如梭。風聲呼吼,撲面而來,勢道猛惡,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但他看著身邊的韓岡紋絲不動,又很不好意思的站了回去。

  韓岡是被趙隆震住了。他看趙隆的身形動作,並不是隨手耍弄的招式,而是一套洶湧澎湃如長河巨浪的劍舞。兩具石鎖加起來怕有五十斤重,但在趙隆手中直如同拈著兩根繡花針。石鎖捲起的道道旋風如雄獅咆哮,可趙隆硬是打出來一股長河浪湧綿綿不絕的感覺,雙手上沒有千百斤的氣力,哪能有這般讓人驚心動魄的演出。

  結束了一套滔滔長河的劍舞,趙隆將石鎖輕輕放在地上,呼吸微微急促,面皮略略泛紅。他抱拳笑道:「俺的箭術不行,就只有一把子牛力氣,倒是獻醜了。見笑!見笑!」

  「哪兒的話!?」韓岡笑道:「趙兄弟以石鎖為劍,一套劍舞,讓我等大開眼界。若這也算是獻醜,天下又有幾人的武藝能見人?」

  看過王舜臣、趙隆和李信的試手,王厚也是喜不自勝。三人的武藝都是一等一的出眾,為他生平所僅見。

  王舜臣和趙隆已被王韶調到經略司中奔走,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趙隆也委了殿侍,雖然兩人還未有品級,但距流內品官也沒多遠了,只要稍立功勛,很快就能把他們抬舉上去。現在又添了一個李信,而且還是韓岡表兄,更是親近。日後父親王韶兵發河湟,有這三名虎將在側,再加上韓岡的智計謀略,當是又添了幾分成算!

  ps:高手云集,這是兲之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7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

  一番演武之後,韓岡領著一眾友人回家休息。不再是幾個月前的村口草廬,而是一座前後兩進的宅院,這是韓家的老宅。韓岡受了舉薦,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名舉主知他家中境況貧寒,便各自贈銀以助行色。韓岡並不客氣,很灑脫的收了,只道了聲謝,絲毫沒有感激涕零的樣子。他的這種不為財帛所動的態度,反而讓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著收到的銀錢,韓岡將家宅贖回,時隔半年之後,韓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

  進了家門,幾人進去拜見過韓岡的父母——韓岡、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趙隆也是一樣,韓阿李也不須迴避他們——圍坐在韓岡的廂房內,韓云娘上過茶後,端了盤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

  「玉昆,你這家中還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著有些年頭的舊屋,造的還算堅固,就是顯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沒人,一個小養娘怎麼照顧得來?你都是官人了,還是再收幾個僕役婢女跟前使喚才是。難道這些日子沒人來投效?」

  「有!」韓岡點點頭,他現在跟范進中舉沒兩樣,多少人聽說他要做官了,趕上來送錢送物,還有的就是自己賣身為奴,想投到韓家裡聽候使喚。 「不過小弟都給拒了。」投身官家為奴的,多是鄉里的破落戶,這樣的人來投效,求得就是仗著身後大樹的樹蔭作威作福。韓岡怕還沒做官,就被一群惡僕毀了自己的名聲。

  韓岡此舉坐實了他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但王厚覺得他做得過火了點,「玉昆,崖岸自高並非德行,和光同塵才是正理。送上門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東西……」

  「都典賣出去了,怎麼還會是我家的東西?」

  王厚說的是李癩子的事。下龍灣村的裡正運氣的確很糟。前面靠著陳舉提攜,好不容易用了過半家產從黃德用案中脫了罪,現在又被捲入了陳舉一案。儘管與陳舉關係疏遠,但只要有點牽連,便少不得被州衙裡派出來的衙役敲打,李癩子家僅剩的一點家財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

  河灣菜田本是韓家之物,消息靈通的衙役沒一個人敢打主意。李癩子上門想把菜田還回來,求得韓岡高抬貴手,開口說句好話。只是韓岡沒肯要: 「何況因那幾畝田地死了多少人?土裡都透著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來也會貽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的起因都是因為藉水河灣邊的區區三畝菜田。黃大瘤死不瞑目,而陳舉很快就要千刀萬剮。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帳的蕃民,因著三畝菜田,血流成河,人頭滾滾落地。彷彿一個浸透了血腥的黑色笑話。

  「……說的也是,那塊地的確不吉利。這世上有錢哪裡買不到好地?等李癩子完蛋,就看哪個蠢貨會盤下來!」

  「趕盡殺絕的事小弟做不出來,還請處道你幫忙在州衙裡說一聲,放李癩子一馬吧……」

  王厚驚起:「玉昆!李癩子雖非罪魁,卻是禍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還要饒過他?!東郭先生可做不得!」

  「小弟已與家嚴家慈商議過了,都是鄉中鄰里,並非陳舉之流,沒必要把他往絕路上趕。」韓岡神色間溫文淳厚,標準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樣。

  這些日子,李癩子天天求上門來,好話陪了不少,頭也磕了許多。

  韓千六對那塊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個,便想收下地,讓兒子幫李癩子說句話。但韓阿李心中怨氣不解,根本不肯答應,地寧可不要,人絕不能饒,她罵著韓千六:「看你那點眼界!李癩子害得俺家差點家破人亡。如果沒三哥兒在外面拚命,全家都死絕了,李癩子會到墳頭上哭一聲嗎?!過去典給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裡,俺也不要他送回來。該是多少就是多少,俺們拿著大錢去贖,不佔他一文錢便宜!」

  而韓岡比他老子還好說話,卻是不要地,人也要放過去。他勸著父母:「李癩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條死狗,何必窮追猛打,傳出去對孩兒的名聲也不好。」

  寬恕是強者的權力,如果韓岡在被人步步緊逼、性命攸關的時候,說什麼仁恕,那是完全是個笑話,陳舉、劉顯、李癩子之輩,多半會哈哈大笑一陣,把他當成白痴。但現在韓岡居高臨下,放過李癩子一馬,便是氣量如海的寬容。

  對於一個儒生來說,名聲是最重要的,睚眥必報這個詞從來不是對個人品德的好修飾。世所言『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過人的度量和不拘於舊怨的灑脫,對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評價很有好處。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比起向寶這只在陰暗處斂耳伏軀的大蟲來,李癩子根本連屁都不是,沒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著他一條命,對自己毫無傷害、無傷大雅,還能向世人證明自己的寬容和大度,又何樂而不為?相反地,如果李癩子還擁有能傷人毒牙利爪,韓岡絕對會把他連皮帶骨一起拆散掉的。
  
  韓岡籍此說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這個理由來說服王厚。個人形象的樹立有著很深的技巧,在甘谷城中,韓岡已經表現出了過人的德行,現在他更需要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謀略。

  「陳舉有一個兒子脫逃在外,黃大瘤也有兩個兒子,他們現在都不知所蹤。雖然我不擔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但家中父母小弟怎麼能安心得下?總不能請王兄弟或是趙兄弟兩個日夜來守著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動。自來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看著陳家餘孽被一網打盡,我怎麼也不能安心。」

  「這跟李癩子有什麼關係?」趙隆茫然的問著,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王厚替韓岡解釋:「李癩子是黃德用的姻親,又因為黃、陳兩案傾家蕩產,如果不饒他,他說不定會狗急跳墻……玉昆,你是不是這樣想的。」

  王舜臣覺得難以置信:「陳緝那幾個賊逃囚的膽子應該沒這麼大吧?打三哥的主意,這是殺官造反啊……」

  「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殺官造反,還能在砍下首級之後,再弄活過來砍上第二次?他們沒什麼好怕的,一定會來!」韓岡很肯定。

  還要多謝李信,他的這位二表哥從鳳翔府護送著韓家父母會秦州,在路上便發現了有人鬼鬼祟祟的在後跟蹤。不過他只埋在心底,沒有說出來。一直到了與韓岡見面後,才說給了韓岡一人聽。而黃大瘤兩個兒子的相貌特徵,韓岡又怎麼會不瞭解?黃家兄弟既然跟蹤著從鳳翔府回來,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若不是為了對付陳家餘孽,我何必買回舊宅?田園生活雖好,但為官之後,必然要將家搬到城中。為何多此一舉?還不是為了要引出陳舉餘黨。城中人多,說不準哪裡就會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沒處防。但下龍灣村裡就不一樣了,鄉里鄉親沒有不熟悉的,生面孔根本進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只能靠著村裡的人……除了李癩子,陳緝又能依靠誰?」

  韓岡的聲音沉穩中充滿自信,十分的有說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趙隆則根本不會去懷疑韓岡的判斷。至於李信,始終都是一種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韓三官人……韓三官人……」從後門處,突然傳來小孩子的喚門聲。

  李信過去開了門,帶進來的是李癩子才十三歲的小兒子李小六。一進廂房,就跪下來給在座的幾人磕了頭,起來後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帶話給官人:陳舉的二兒子陳緝,如今已經收買了一夥強人——頭領喚作過山風的便是——說是總共有一百多賊人,要向官人報殺父毀家之仇,時間就是今夜。現在逆賊黃二帶著一名嘍囉守在小人家裡,俺爹脫身不得,所以讓小人來急報官人。」

  李癩子的幺子年歲雖小,卻口齒伶俐,在場的幾人都聽清楚了。王舜臣、趙隆投向韓岡的眼神中有著三分驚訝七分崇拜,王厚也是驚詫莫名,韓岡的預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證,哪能不讓他們震驚。

  「一百多?」李信第一次開口,只有短短三個字,聲音沙啞得像把銼刀。

  韓岡搖頭,秦州道上哪可能有這等人數的強盜團夥,光靠打劫為生可養不活這麼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還號稱八十萬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伙強賊有這個數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給剿了。」

  「玉昆……賊人數目先擺一邊!」自相識以來,王厚不知多少次從韓岡身上收穫到驚訝,從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廟算為最,他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你喚愚兄和王、趙兩位過來演武,難道是事先就已經算到了陳緝今夜會來?!」

  韓岡笑而不答,事實就是最好的答案。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8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三)

  夜色正明,一輪半月掛於樹梢之上。群星璀璨,北辰在北方群嶺山巔上閃耀,而最為明亮的天狼星,則高懸於天頂處。自古天狼主征伐,每逢秋冬,當天狼星出現於天穹正中,便是北方邊疆號角戰鼓齊齊響起的時候。在天狼的注視下,千百年來,漢家兒郎與北方遊牧民族之間有過多少征戰殺伐。在今夜寒風中,天狼高懸,平靜的小村內外都充滿了殺機。

  冬夜冰寒,呼出的白氣轉眼便凝在了唇須上。潛伏在下龍灣村村外的樹林中已超過了兩個時辰,銳利如刀的夜風穿過林間,帶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嘯叫。陳緝雖然用皮裘絲棉將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耳朵和鼻子還是凍得生疼。手腳發木變僵,都已經感覺不到上下二十根指頭的存在。

  黃家老大在陳緝的身後瑟瑟發抖,凍出的清水鼻涕都黏在上唇的鬍鬚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沒有陳緝那麼好的裝備,穿著的羊皮襖在滴水成冰的寒夜裡顯得太過單薄。他抱著膀子,用力跺著腳,踩著地上的樹枝噼裡啪啦響著。

  陳緝凍得沒氣力去訓斥黃家老大,但一聲冷哼在他身側響起,帶著不快和怒意。黃大聞聲悚然而立,不敢再動彈一下,樹林中重又恢復了寂靜。

  陳緝的身側,是一個中等個頭的乾瘦漢子,四十多歲的年紀,有著一張愁眉苦臉、滿是皺紋的老臉,半馱著背,顯得有些老邁。但他在穿過樹林的獵獵寒風中,竟紋絲不動,彷彿感覺不到半點寒意。方才他一聲冷哼,便讓黃大老老實實的靜聲肅立,這是過山風在秦鳳道上橫行無忌幾十年的積威。

  在外側,陳緝招來的幫手,還有過山風的麾下嘍囉,高高低低近三十人,都在等待著最後的命令。

  「過頭領。已經兩更天了。」陳緝焦急的催促著中年漢子,卻不敢用更強硬的口吻。

  沒人知道過山風的真實姓名,就連他手下的了嘍囉據說也不清楚。陳緝也只知道他身前這名黑瘦乾枯、長得很不起眼的漢子,身後跟著上百條冤魂。落草二十多年來,官府幾次三番要清剿,都無功而返。除此之外,便一無所知。

  過山風望著半裡外的村莊,看不到半點燈火,夜色下,僅是一團模糊的黑影,的確沒有防備的樣子。「張兄弟,你仇人的家宅不會弄錯吧?可別帶錯了路。」

  「絕不會錯!」陳緝給了肯定的答覆,去聯絡李癩子的兩人已經回來了一個,並把好消息帶了回來。就是李癩子太膽小,死活不肯出門,不得不讓他女婿黃二盯著他。

  「那好,張兄弟,我們走吧!」過山風收起了小心謹慎,帶著手下殺向夜色中的下龍灣。

  陳緝點了點頭,跟著過山風一齊起步。他不敢讓自己的身份洩漏,遂化名姓張,連目標韓岡的底細也是糊弄了一番過去。凡事都講究個『勢』字。樹倒猢猻散,陳家完蛋了,沒了陳家的勢力做後盾,他也不過是個繪影海捕的逃囚。真的暴露了身份,過山風難道還沒有黑吃黑的膽子?過山風這個綽號,得的不是沒有來由。

  ……………………

  「李癩子家的兩個賊人,剛剛走了一個,就剩一個了,李二哥正在盯著他。」二更天的時候,王舜臣趕回來報信。他和李信方才受命護送著李癩子的幺子回家,韓岡不會輕易相信一個曾經的仇人,王舜臣和李信送人回家是幌子,真正的任務是確認消息的真偽。

  「王兄弟,你再去李癩子家,知會二哥把那個賊人殺了。李癩子既然投了我,我便要保著他的命,別讓人傷了他。」王舜臣匆匆的又走了,下龍灣村並不大,李癩子的新家離著韓家又不遠,來來去去都很方便。

  韓岡和王厚站在門外,雖然風很冷,但即將到來的戰鬥讓兩個年輕人熱血沸騰。韓岡壓低聲音,在戰鬥開始前,他不想驚動父母:「看來賊人很快就要到了!這些賊子必須一網打盡,否則日後捲土重來,又是麻煩的事。」

  王厚沒有任何上陣的經驗,他看著指揮若定的韓岡,有著一絲羨慕,「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不過是引進來關門打狗。」

  秦州的村子都是有邊墻的,下龍灣也不例外。雖然不算牢固,也不高峻,僅有六尺出頭,身手好一點的輕輕鬆鬆就能翻過去。可村中有許多房舍是以邊墻為家中茅房或院落的墻壁。這就決定了賊人想要逃出村,就只有幾條大路可選,不然就必須先衝入人家,才能逃出去。

  『一旦他們這麼做,就會陷入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舜臣、趙隆和李信三人,萬人敵也許還稱不上,但都是以一當百的高手。不過實際戰鬥和演武不同,敵人水平也不差,夜中廝殺,說不準就會出些意外。韓岡哪能捨得,當然得為他們多拉些幫手,「這裡是關西,關西男兒豈會甘受賊寇擺佈?只要有人挺身而出,便能號召起全村老少群起而攻!」即便不能指望村民動手,也可以利用他們分散賊人的注意力。

  ……………………

  陳緝和過山風一夥沒有任何阻礙的潛入了村中,都是做慣了盜賊,穿過被打開的村寨圍墻大門,連看門狗都沒有驚動。順著打聽明白的道路,摸向韓家的宅院。一切順利的超乎想像,正當陳緝以為勝利在即,馬上就能手刃仇讎的時候,一聲大吼,劃破了冬夜的寧靜,也打碎了他的幻想。

  「有賊入村!各家謹守門戶!」

  隨著韓岡一聲吼,村中的幾十條看門狗各自狂吠起來,一盞盞燈亮了,人聲動盪,從村中的各家各戶傳出。

  陳緝臉色劇變,難道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經歷豐富的過山風仍保持著鎮定,在他二十多年劫掠生涯中,失了風的經歷從來不少:「快!衝過去,砍了人就走!」

  一人這時從路口岔道上轉了出來,矮小卻寬厚的身影堵在前方。月光沒能照出他的面容,神情都隱藏在黑暗中,只能看見一支搭在長弓上的箭頭,閃爍著月色清輝。

  「此路不通。」略顯低沉的聲音,有著沉甸甸的壓迫感。

  過山風哈哈大笑,惡聲道:「就憑你一張弓,也敢堵著爺爺的路?!」

  跟著過山風的都是落草幾年乃至十幾年的悍匪,劫掠地方都已記不清多少回多少次,殺起人來如殺雞屠狗一般毫不在意。隴城縣的幾任知縣都在他們身上吃過苦頭,還重傷過一個縣尉,死傷了不少衙役土兵,何況區區一人?!

  只有十多步的距離,箭術再好,又能射到幾個?村裡道路眾多,在狹窄的村道上,弓箭根本施展不開。所以過山風今夜率人入村,都是人手兩把長短兵,根本沒帶著累贅礙事的長弓箭囊。

  「殺了他!」過山風一聲令下,一群嘍囉應聲上前。都是習慣廝殺的老手,前衝時身形放低,左手護住面門,持刀的右手擋在心口,就算手臂上中個一兩箭,也死了不了人。

  嗡的一聲響,弓弦動了,但這弦聲卻長得過分,餘音不絕於耳。陳緝聽在耳中,覺著有些恍惚,這是一箭?很快他便知道了——不是一箭,是七箭!

  急速顫動的弓弦彷彿變成的虛幻,連綿不絕的嗡嗡弦鳴中,一支支長箭激射而出。十幾步的距離不過衝到一半,最前面的七個嘍囉便全數栽倒,各自捂著小腹在地上慘叫翻滾。射不到頭,射不到胸,能射的要害就只剩下小腹了。王舜臣減少了連珠箭的數目,卻讓準頭翻倍的提高,七箭無一落空,讓跟在後面的賊寇不敢再上前。

  「你是何人?」過山風又驚又怒。這等高手秦鳳路中也沒幾人,怎麼會平地裡冒出來?

  「王舜臣!」一聲尖叫從過山風身後傳來。王舜臣的連珠箭術早有盛名,陳緝不認識王舜臣的人,卻聽說過他的箭。韓岡身邊的神箭手還會有誰?只有王舜臣!

  「是陳緝吧?……」王舜臣悠悠然問著,雙手一動,又是一支長箭出現在弓臂上。一輪速射,王舜臣的手臂也有些酸麻,暫時還射不出第二輪,但方才他造成的殺傷,讓眼前的敵人不敢輕舉妄動。

  「中!!!」

  狂野的吼叫捲起一陣烈風,兩具石鎖從王舜臣兩側呼嘯而過,飛向擁在一起的賊人。兩名悍匪躲避不及,被正正撞在了胸口。驚心動魄的骨骼碎裂聲中,兩團血霧噴薄而出,兩個人一起嗖的倒飛出去。肋骨成了碎片,胸口完全癟了下去,還在空中的時候,心肺都被震碎的他們就已經成了屍體。連著撞倒了身後的幾名同伴,砰砰兩聲落在地上,不再動彈。

  趙隆高壯如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現,出現在王舜臣的身邊。甩出兩具石鎖後,拿在他手上的是兩支亮晶晶的六棱熟銅簡。酒盞粗細,比普通的鐵簡重上一倍還多,被緊緊地攥在手中。趙隆輕輕轉了轉手腕,便是一陣兇惡的破風聲。

  眼前只有兩人,而手下還有近二十個,該怎麼辦?

  陳緝一瞬間作出了決定——逃!

  他轉身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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