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199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9
第15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中)

  韓岡並不知道這個時候秦州和甘谷都有人意圖殺他而後快,即便知道也無力去顧及,因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劍想要他的性命去。

  「數……數目好多!」一名年輕的民伕被嚇得結結巴巴。而他能說出話來,已經算是好的,其他的民伕都是瞠目結舌,面如土色,直如雷驚的蛤蟆,連句話也說不出。他們都跟韓岡一樣,隨身帶著弓箭,但此時賊寇來襲,卻都忘了將長弓舉起。

  「『樹木』多了又如何?樹多了就砍!樹少了就栽!」王舜臣悠悠然開著玩笑。長弓提於手中,下馬獨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王舜臣雙腳一前一後站定,以弓掛臂,大喝道:「只是爺爺不會栽樹砍樹,只會插花!」

  韓岡終於知道了,王舜臣的自信從何而來,也知道了王舜臣為什麼沒有要他人一起上前。。。韓岡從來沒想過,一個人、一張弓,竟然能射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間衝出來的蕃賊接近五十人,衝在最前面七人看起來最為精悍。王舜臣的目標正是他們。

  開弓搭箭,箭矢離弦。

  第一支箭,射入第一個賊人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賊人的臉上開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穿喉而過,第四支箭,則將第四人的心口洞穿,而此時第一個賊人才剛剛栽倒在地。其後三人見狀,反身就逃。王舜臣又是連珠三箭,直貫其背,將他們一一射倒。。。

  套在拇指上的銅扳指前後閃動,小指粗細的絲麻弓弦幻成一抹虛影。長箭破空的尖嘯連綿不絕。弦聲鳴動,演奏出陣陣殺伐之音。萬人敵那是虛言誇大,但一人敵百,王舜臣卻做得如吃飯喝水般輕鬆自在。

  王舜臣所用的長弓並非強弓,力道也許只有一石二三,儘管禁軍中的上四軍招收士兵的最低標準是開九斗弓、兩石七斗的弩,但武將用弓不到一石五斗力,射不穿敵軍的鎧甲,出門都沒臉對人說。可王舜臣掌中的那張一石出頭的戰弓,也許射不穿黨項人身上的精鐵瘊子甲,但精準異常的落點,讓長箭的箭頭完全不需要與堅實的甲葉對抗。

  哀鳴聲遍地響起,箭落處非死即傷。。。一支支白羽箭在蕃賊身上輕輕搖晃,正如被插上了一朵朵隨風起伏的白色鳶尾花。

  好一個插花!

  王舜臣一人一弓就將蕃賊射得不能前進一步,可他畢竟只有一人,賊人的反擊隨之而來。只聽得後方一名蕃賊大喝了幾聲,十幾名蕃賊同時立住陣腳,向王舜臣射出利箭。十餘支長箭齊齊攢射而來,逼著王舜臣橫著退到了路邊一顆樹後,肩膀上還中了一箭。

  躲在樹後,聽著身前的樹木被射得噗噗作響,看著在肩膀上晃動的箭矢,王舜臣痛得齜牙咧嘴,暗悔沒有穿著盔甲出來。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賊人的弓箭,多射死幾個,定能讓賊人徹底喪失戰意,可現在卻是他被蕃賊壓制得探不出頭來。。。

  「日他鳥的!」王舜臣恨得直磨牙,「這麼多戰功啊……」

  ……………………

  王舜臣戰局不利,民伕們開始慌亂起來。見勢不妙,韓岡揮手指前,對著薛廿八和董超道:「獨木難支,你二人速去相助軍將!否則我等今日皆是難逃一死!」

  不出意料的,韓岡在薛廿八和董超臉上看到了濃濃的嘲笑。董超摸著臉上被王舜臣鞭出的傷痕,獰笑道:「韓秀才,賊人勢大,趁王軍將堵著賊人,我們還是先逃罷!」

  他的聲音透著得意,而韓岡的回答更是乾脆。雙眉一軒,雙手一抬,便嗖的一箭射出。。。射自五步外的出其不意的一箭,董超根本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腹部剎那間便被長箭貫穿。

  「亂我軍心者死!」韓岡一聲大喝,伴著董超的慘叫同時響起。

  民伕們目瞪口呆,薛廿八也是目瞪口呆,「你……」

  韓岡再無二話,又拉開了手中長弓。內部火並總是先下手為強,他只佔了個『奇』字,本身並不是薛廿八和董超中任何一人的對手。第二箭閃電般射出,穿透了薛廿八並不粗壯的頸項,帶血的箭頭出現在他的脖頸後,薛廿八頓時捂著喉間翻倒在地。

  他這時方才知道,為什麼劉三三個人去殺這位癆病秀才,卻一個也沒能活:

  『這措大下手好快!』這是薛廿八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念頭。。。

  「亂我軍心者死!!」

  韓岡再次厲聲大喝,有薛廿八的性命為韓岡的命令做證,民伕們不敢再有妄動。可董超卻在這時候忍著腹內的劇痛爬起,面容扭曲著拔出腰刀,死命向韓岡一刀劈來。

  韓岡慌忙側身,有些狼狽的讓過呼嘯而來的刀鋒,但他的右手順利的抽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第三次拉開戰弓。弓弦震盪,長箭電閃,直奔董超而去。可這一箭沒能讓韓岡如願以償,董超適時的揮動彎刀,將箭矢用力格開。

  臨死前的反撲最為恐怖,董超怒吼一聲,如風一般猛衝了過來,韓岡再沒時間從身後抽箭,丟下戰弓,反衝上去,一手架住董超持刀的右腕,另一隻手攥住插在他肚皮上的箭桿,不顧董超的左手已經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用盡力氣狠命的一攪。。。

  與董超面對著面,只隔著半尺不到,彼此呼吸可聞。韓岡清楚看見陳舉的這名手下瞳孔放大,眼神漸漸渙散,而緊扣在脖子上的手掌也漸次鬆開。渾身的氣力都隨著體內傳來的劇痛消失,董超最終軟軟的癱倒在地上。

  一場火並如兔起鶻落,轉眼間便是分出了結果。韓岡從地上撿起董超的腰刀,又戳了兩人要害幾刀,確認了他們的死信,才一腳踩住屍體,血淋淋的刀尖下指,寒聲道:「誰再敢不聽號令,他們就是榜樣!」

  三十七名民伕無人敢直視韓岡,低下頭去,老實聽命。。。

  韓岡鬆了一口氣。這是個機會,他很清楚兩人的身份,以及他們跟著一起向甘谷城運輜重的用意。以陳舉的老道,不會只有一套計劃,半路劫殺是一個方案,恐怕到了甘谷城還有人來對付他韓岡。

  但已經死了黃大瘤和劉三,現在薛廿八和董超又被自己所殺。如果再加上鼓動蕃人部族劫道的行動又告失敗,陳舉他的那個小集團,還能保持多少向心力,那實在是個問題。就算甘谷城還有點麻煩——費了一番氣力去搜集情報的韓岡也清楚究竟是誰會來找麻煩——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有的是手段去應對。

  內部一安,韓岡便把注意力放回到前方。。。王舜臣還在與蕃賊對峙,韓岡這裡發生的一切,他根本沒有發現。蕃賊畏懼王舜臣的神箭,不敢衝得過快。但還是有十幾個人在射箭壓制王舜臣,剩下的七八人在箭雨的掩護下開始向王舜臣靠近。

  局勢不妙!

  「把車橫過來!快點橫過來!」韓岡急促下令道。「快把來路堵上!再把靠山的這邊堵上!」

  民伕們都有些茫然不解,也不願自斷退路,但韓岡剛剛殺了兩人,威勢正盛,誰也不敢出頭反對。聽著韓岡的話,慌慌張張地將一輛輛騾車並排著堵死了後方的道路,同時又把靠山的一面堵上,不敢有絲毫拖沓。

  韓岡不停的催促著,指揮民伕將他們所在的這段道路圍成一座車陣。。。

  蕃人雖然不比漢人聰慧,但奸猾狡詐並不或缺。劫殺軍需輜重,這樣的罪名,秦州的任何一個蕃落都承擔不起。再怎麼想,韓岡他們一行人都是必須被滅口的,只要逃出一個,便有可能給整個部族帶來滅頂之災。

  但如果能順利將韓岡他們全數殲滅,在得到足以讓部族過個肥年的物資的同時,還可以順便佈置佈置,陷害一下敵對的部族——秦州的蕃部絕不團結,尤其是比鄰而居的部族,往往由於水源、田地、牧場的歸屬而爭鬥不已——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料,那身後必然還有賊人埋伏在退路上,等待他們逃跑時動手,因為這樣才能保證全殲而不讓一個活口逃出。

  就像趕著驗證韓岡的猜測,剛剛有了雛型的車陣尚在調整中,韓岡等人的身後來路處,還有身側的山坡上,同時響起了喊殺聲。

  埋伏在韓岡後方的蕃人,本是想著趁輜重隊與攔路的分隊廝殺正酣時,再攻出來前後夾擊。聯絡他們的漢人說過,輜重隊中早早就安排了兩名內應。能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奪財滅口,所以他們一直在等著內應發出信號。

  可遠遠的看著輜重隊中只亂了眨眼的功夫,就恢復了平靜,而且還有開始準備組成車陣的跡象,沒有其他的選擇,他們便不得不提前殺奔出來。

  「不用驚慌!」韓岡胸有成竹的對民伕們喊道,「賊人只是虛張聲勢,人數絕對不會多!否則他們就應該與前面的賊人一起衝出來,而不是躲在後面等我們的破綻!我們就在車陣裡,他們一時半會兒攻不進來!」

  韓岡僅僅是在信口胡謅,對於蕃人的計劃,他並沒有多少認識。不過他帶的民伕都是關西漢子,許多都是被征發起來上過戰場的,手背和臉上刺了字佔了三分之一還多,射術沒一個會輸人。只要他們能冷靜下來,擊敗只有自己一兩倍數目的蕃賊,簡直是輕而易舉。而他們現在需要的也不是事實,而是領導者毫不動搖的信心,以及準確有效的命令。

  這一切,韓岡都能給他們:「拿起你們的弓,把箭給我搭上!聽著我的口令!……射!」

  ps: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關鍵是要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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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0
第15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下)

  再一次沐浴在箭雨中,無法再承受更大的傷亡,劫道的蕃賊不得不撤離戰場。這些蕃賊雖是勇武,但架不住關西男兒更為犀利的強弓勁弩。

  「賊人前後出戰,總計超過八十,而丟下來的屍首二十七具,有十一人是王軍將的戰果。至於俘虜,則有四名。」

  戰後,韓岡很快的計點出戰果,點出幾個看起來有些膽量的民伕,讓他們去割下賊人的首級,以便過後請功。經此一戰,韓岡在民伕眼中,已是讓人又敬又畏的秀才公。

  雖然韓岡曾說埋伏在身後的蕃賊人數不多,但最後衝出來的卻不在前方來敵之下,根本是句安撫人心的謊言。但靠著他的強硬和支撐,民伕們僅用七人受傷,其中一人傷重的代價,便獲得了如此大的戰果。

  可沒人注意到,韓岡的背後衣襟早已濕透,第一次面臨戰陣,又要作為全軍主心骨來指揮,他久病初癒、沉痾剛痊的身體差點就要虛脫。。。

  『幸好有個王舜臣。』韓岡為自己慶幸,若不是王舜臣獨自在前方奮戰,若不是王舜臣箭術出神入化。有內憂,有外患,這一仗他多半小命不保。

  但韓岡的作用並不比王舜臣稍差,儘管在戰鬥過程中他完全沒有進行任何具體戰術的指派,但有他站在身後,民伕們表現出來的戰力,卻遠勝過這群蓄勢已久的蕃賊。

  這全是靠著韓岡的冷靜,帶給所有人的士氣。士氣,韓岡現在才體會到,在古代戰爭中,士氣究竟有多麼關鍵和重要。

  王舜臣坐在騾車上,處理著自己肩頭的箭瘡,臉上的神色則有些不甘心。。。雖然他一人對抗數十倍的敵人,表現最為亮眼。但最終扭轉戰局的,還是靠了民伕們的努力,以及韓岡的指揮。

  當時王舜臣甚至已經被攻上來的蕃賊逼得站不住腳,但一陣適時而來的箭雨,將賊人盡數射散。不過三五輪齊射,分作前後兩波來襲的蕃賊,丟下了近半的自家人,向樹木深處退去。

  看著同樣坐在騾車上休息的韓岡,王舜臣的眼中也多了幾分敬重。不僅僅是因為被韓岡可圈可點的戰時指揮所救,同時也被韓岡的狠辣和果決所折服。

  「這兩個鳥貨也真背運,碰上了韓秀才你。」雖然心中多了敬重,但王舜臣還是改不了滿口跑鳥的習慣,口氣也不甚好,「被一箭射死,連個喊冤的地方也沒有。」

  「不聽號令,亂我軍心。。。只能拿他們倆殺雞儆猴!」

  「不知嚇得哪家的猴子?」王舜臣失笑。他看似粗豪,心思卻也不笨。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也不作答,起身走到河邊,將懷中的一個小包丟進渭水。薛廿八和董超死了,從軍器庫中帶出的東西也便用不上,留在身上,保不準什麼時候就反害了自己。

  從河邊轉回,他卻道:「今次來的賊人卻也不好惹,死了三成才退,加上受傷後還能動的,傷亡都過半了!」

  「都是在關西廝殺了幾百年,能耐差點的,早就被滅族了。又是劫道,留不得活口,不得不拚命,有什麼好奇怪的?」王舜臣一邊說著,一邊用匕首挑著嵌入肩膀皮肉中的箭頭,突然倒抽一口冷氣,「日他鳥的,這一箭夠狠!」

  韓岡連忙上去檢查王舜臣的傷口。。。長箭被拔出來後,血水直往外冒,還好這一箭並沒傷到筋骨,僅是貌似嚴重的皮外傷。用濃鹽水清洗傷口並止血,縫合起來再包紮好應該就沒事了。只是韓岡只有理論知識,卻毫無操作經驗,而且這裡是荒郊野地,沒有煮沸消毒,如何進行外科手術?

  但韓岡再看看王舜臣的傷口,因為剔出箭頭的動作過大,使得傷口外翻得厲害,還在向外滲著血。現在王舜臣看著還有精神,但等會兒就不見得了。如今這等情形,只能先急就章的草草處理一下,幸虧現在是冬天,應該不會容易感染。

  「有誰會做針線活的?」韓岡大聲問道。他連紐扣都不會縫,想在活人身上繡花,會繡出人命來的。但這麼些民伕中,挑出個會做針線活的人來,肯定不難。。。

  此時的布匹質量普遍不高,尤其是民間下層常用來做衣服的紬絹和麻布,從來都不是以結實耐用而著稱。要不然,軍中也不可能一年給士兵們發下四匹、六匹、八匹的紬絹裁衣服。棉布倒是結實,但北宋的棉花才剛剛推廣種植,紡出來的棉布稱為吉貝布,價格跟蜀錦差不多,沒個幾千幾萬貫的身家誰穿得起?

  平常百姓只能穿著容易損壞的紬絹和麻布衣服。常壞的衣服當然要常補,有分教:白天走四方,夜中補褲襠。常年在外,身邊沒個女人的男人,不會針線活的還真不多。

  正如韓岡所料,一個四十上下的矮個民伕出來自薦道:「小的十幾歲時曾在裁縫鋪做過學徒,雖然沒能出師,但針線活還是能來上幾手。。。」

  韓岡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針腳縫得細細密密,「衣服是自家做的?還是渾家做的?」

  「自家。俺還沒娶渾家。」

  在一個茶壺能合理合法的佔據幾十個茶杯的年代,下層百姓中的光棍為數實在不少。韓岡也不驚奇:「好,就讓朱中你來縫。」

  不僅僅是朱中,其他民伕的姓名韓岡都能一口報出來。多認識一個人,就是多了一份資源。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民伕,可誰也說不準,他們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韓岡對朱中附耳低語了幾句,王舜臣便看見他領著朱中,捏了一根折彎了的縫衣針走過來。「你這是作甚?」

  「把你的傷口縫起來!」韓岡解釋道。

  「縫個鳥!」王舜臣驚叫,膽魄過人的王軍將難得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沒聽說皮肉能用針線縫的。。。」

  「三國時,名醫華佗可是把人的肚子剖開,割下瘤子又縫起來的。只縫個小傷口不算什麼!」韓岡看著王舜臣的驚惶甚至覺得有些有趣,「堂堂一個軍將,刀砍都不怕,害怕一根細針?傳揚出去,可不是多光彩。」

  「……那你先拿別人練練手,再來給洒家治。」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的確這樣才妥當。在一名被射中了大腿的傷員身邊,第一次上陣的朱中,小心翼翼的用針線將傷口縫合。幾個人死死按著傷員,讓他不得動彈,嘴裡也塞進了手巾,讓他不會咬到舌頭。傷口中箭頭早被取出,又化了些鹽水來清洗,只再用針線縫起來,包紮好,一切手續便告結束。。。

  朱中應是第一次上陣,但看起來他飛針走線的手段甚為嫻熟,幾下子又幫著一名傷員縫合了傷口。韓岡看著生奇,再一細問,才知朱中的縫合技術是在被砍了腦袋的死囚的脖子上練出來的,半吊子的裁縫工作不好找,將死囚的腦袋縫回脖子上,也算是一筆養家餬口的外快。

  「該洒家了,快點動手。」王舜臣催促道,看了一陣,也不覺得有多可怕了,而且在眾人面前,他也不肯露怯。

  示意朱中換上一根新針,韓岡囑咐王舜臣道:「應該會有點痛,但再痛也不能亂動。若是有麻沸散就好了,一包藥喝下去,只要藥性未退,天塌了也醒不過來。」

  「世上哪有這等藥!?」王舜臣絕不相信。。。

  水滸傳裡就有!韓岡笑了笑,道:「如今是沒有,你且忍一忍罷。」

  「儘管縫便是了,爺爺若叫一聲痛,往後就不是爺爺,是婆婆!」

  朱中已將從一塊乾淨的布匹上拆下來的一根麻線穿入針鼻,正等著韓岡的命令。韓岡對著他點了點頭,朱中也不猶豫,當即下手。只是鋼針剛落,王舜臣便是猛的全身一顫。

  「痛不痛?!」

  「痛?!」王舜臣齜牙咧嘴得痛出一身冷汗,但依然不鬆口,「是痛快啊!日死他鳥的,好痛快!!」

  不僅僅是朱中一人之力,在另外一邊,韓岡也指揮著幾個伶俐一點的民伕,一起動手處理傷情。

  把最後一名傷員的傷口處理好,韓岡已是滿頭大汗。。。他並非醫生,連一點醫術都不通,但止血,清洗傷口和包紮這幾項,他還是會做一點點。

  王舜臣的左臂傷口已經給縫合好,並沒有縫死,按照韓岡的意見,留個了口子好排膿。由於沒傷到主血管,流出的血也不算多。

  傷口剛處理好,王舜臣便生龍活虎起來。他右手拎著鐵簡,走到了四名俘虜面前:「說,你們是那個部族的,又是誰人通得消息。說明白了爺爺就不殺你。」秦州的蕃人都是跟漢人混居了幾百年,也不愁他們聽不懂漢話。

  被問話的俘虜,脾氣看起來甚硬,扭過頭去,絲毫不加理會。

  王舜臣可能是學了韓岡的行事,也不多話,揮起鐵簡便照頭掄去,噗的一聲悶響,打了個滿地桃花開。他若無其事的甩了甩粘在鐵簡上紅白相間的汁水,又指著第二人。

  那人只見錚亮的鐵簡帶著腥風一下指在眼前,腦漿和鮮血一滴滴在鼻子上,直嚇得渾身直顫,嘴唇哆嗦著,想說卻說不出話來。

  王舜臣脾氣騰起,眼一瞪,抬手又是一鐵簡敲癟了那人天靈蓋,兩顆眼珠子噗噗迸了出來,連著血淋淋的筋肉,掛在臉上晃晃悠悠。王舜臣雙眼再一瞥,在第三個人身上上下一掃,從黃臉被嚇成白臉的漢子,不敢有任何耽擱,忙要開口。只是韓岡不知何時走過來,一腳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韓秀才?!」王舜臣又驚又怒。

  韓岡搖了搖頭:「沒必要問了。」

  「不把他們背後的陳舉挖出來,還等什麼時候?!」

  「不,他們是聽了西賊的蠱惑,入境劫掠,騷擾甘谷後方的的賊人!」

  王舜臣眨了眨眼,忽然明白過來,大讚道:「好秀才!」明白了韓岡的用意,他便抬手又是兩鐵簡,正正敲在最後兩名俘虜的太陽穴上。

  目送又是兩人踏上黃泉路,韓岡冷笑道:「直接往陳舉身上安罪名根本安不了,誰會信我的話?一旦今天的這些個蕃賊被確認是被西夏收買的奸細,那他們身後的部族也肯定會被揪出來。到那時,陳舉與他們之間秘密交易,自然會暴露。」他沖王舜臣擠擠眼,「而且把這些人當成西夏奸細,好歹功勞也能大一點。」

  王舜臣有些擔心道:「那事情可就要鬧大了。」

  韓岡輕聲而笑:「我只恐事情鬧不大!」

  ps:韓岡鋒芒漸顯,得官的手段也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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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1
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上)

  冬天天黑得早,不過申時【三點到五點】中,天色便已經黯淡了下去。

  「怎麼還不換班!?」

  趙隆守在伏羌城東門城樓上,百無聊賴的打著哈欠。城門下面,嘈雜聲不絕於耳。位於群山間一個小盆地中央的伏羌城,守著官道水路,一天倒有千百人進出往返。而城門上頭,趙隆卻困得只想睡覺。

  又一隊騾車漸漸從遠處的官道上走來,趙隆懶洋洋的趴在城牆上,看著他們越來越近。如今時近歲末,一隊隊載著軍資往西北各寨堡的騾車、驢車、獨輪車還有挑夫的隊伍絡繹不絕。現在過來的,已是今天的第四隊了。

  趙隆沒精打采的看著來人,這一隊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就是人懶了點,怎麼有幾個閒人坐在車子上。趙隆奇怪的看了抵達城門下的車隊,突然瞪大了眼睛。扶著雉堞,他探出頭去,驚異的向下喚道:「王舜臣?!這不是延州的王四嗎?」

  在坐在騾車上,靠著一堆軟綿綿的綢緞,半瞇著眼休息的王舜臣聞言抬頭。也是一下坐直身子,奇道:「趙大,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俺!?」

  王舜臣隔著兩丈高的城牆,對趙隆喊道:「趙大你不是應了敢勇嗎?怎麼到伏羌城來守城門了!?」

  趙隆的臉色有些難看,反詰道:「俺一個敢勇守城門也沒什麼,倒是堂堂正名軍將,怎麼做了押運的長行?!」

  王舜臣連嘴仗也不肯輸,「押運好啊!至少能順路混點軍功,總比天天坐在城門口,磨得屁股生繭要強!」

  趙隆被堵得沒話說,撇了撇嘴,把頭縮了回去。

  韓岡正等著監門官查驗過路關防,聽見王舜臣跟城樓上的守兵鬥嘴,微微一笑。聽著兩人的對話,彼此間也是有點交情的。能與伏羌城的人搭上關係,在城裡將軍功和敵情報上時,至少能得到一些指點,不會兩眼一抹黑,找錯了人。

  監門官看起來也是累了,只看了看關防,並沒下去查驗車輛,對躺在車上、看起來受了傷的幾個民伕,也只是看了兩眼,並沒有細問,直接揮手將車隊放行。

  趙隆這時已從城牆上下來,正在城門內等著。他的身量跟韓岡差不多高,相貌則與王舜臣差不多醜,年歲大約二十上下,渾身上下的肌肉將外袍高高撐起,壯實得像頭牛。論起武藝,趙隆能被招入敢勇,至少不會太差,但他的運氣,卻是相當的糟糕。

  韓岡知道什麼是敢勇。對於官位、軍功,地方上的豪傑沒有一個不喜歡的。但一旦從軍便要在臉上手上刺字,這對好漢們來說,算是個極大的侮辱。所以宋廷特意設立了不須刺字的敢勇制度,讓那些顧惜身體髮膚的好漢們,能有機會參軍求功。以敢勇的堪戰,一般只要稍稍立些功勞,便能入官帶兵。敢勇都是善戰的精銳,往往為將帥所倚重,如趙隆這般落到城門守兵地步的,卻也難得出一個。

  騾車一輛輛的駛入城中,趙隆跟監門官打了個招呼,便施施然走了過來。

  趁著這片刻,韓岡從王舜臣這裡打聽到了一點關於趙隆的情報。趙隆是成紀縣人,自幼橫行鄉里,與來秦州避禍的刺頭王舜臣不打不相識,時常酒肉往來,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就混出了不淺的交情。他是在今年八月,黨項兵犯秦州後應募敢勇的。但不知犯了什麼事,才兩個月的工夫,竟被發配來守城門。不過看趙隆找個由頭就能走,監門官也不敢攔的樣子,他在城門隊裡混得倒也不差。

  「伏羌城內不能亂走,俺來給你們帶路!」

  走到車隊邊,趙隆也不理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站在車邊的韓岡。只自來熟的說了一句,自己就跳上車,給輜重隊指了指方向,便學著王舜臣的樣,舒舒服服地躺下來。轉過頭,一眼瞟見了王舜臣肩膀上包紮過的傷處,笑問道:「是不是在惠民橋私窠子裡嫖了沒付帳,給婊子咬的?」

  「沒錯!」王舜臣一口承認,大言誇口,「爺爺大發神威,夜戰十五,日戰十八,幹得幾十個蕃族的婊子唉唉直叫。那些個婊子被幹得痛快不過,才咬得爺爺一口。」

  趙隆突然半抬起身子,望向後面裝著蕃賊首級的車子。儘管首級都被蓋住了,但此時風一起,血腥味還是透了出來。掩不去臉上的訝色,他驚問道::「裝了半車子,怕是快三十了罷?」

  被趙隆騷到癢處,王舜臣得意的揚起下巴,自傲道:「來了小一百,留下三十一!」

  「……長能耐了啊!」王舜臣能痛痛快快的殺敵立功,自己只能苦守著城門,趙隆的神色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

  王舜臣哈哈大笑了幾聲,坐起來正想再吹噓一下,但剛張開口就看到走在前面的韓岡,話便被堵在了肚子裡。乾咳了兩下,自家也覺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這都是韓秀才的功勞!洒家只是……俺只是佔了一點光。」

  韓岡笑著回頭:「軍將太自謙了,一張弓便射死十一個,如此勇武,放哪裡都是件值得誇耀的!哪是韓某的功勞。」

  「韓秀才?!」趙隆吃驚的扭頭看著韓岡,一個走在前面的民伕,突然間就變成了秀才。

  「韓秀才才是今次帶隊的,俺是……順路,順路!」王舜臣有些尷尬的為韓岡解釋。

  方纔的一戰後,韓岡讓受傷的民伕和王舜臣坐在了騾車上,自己則下車走路,幾天沒更衣、洗澡,一身上下都被塵土籠罩,哪有半分讀書人的模樣。

  「見過趙敢勇!」韓岡沖趙隆拱了拱手,趙隆也急忙跳下車來,向韓岡回禮。

  大宋開國日久,右文左武已深入人心,對於有些能耐的讀書人,武夫們都是有幾分敬畏的。如果沒有王舜臣提醒,趙隆也許還不會注意,但現在仔細一看,韓岡的確與其他民伕差別甚遠。不但神情舉止不類凡庸,就是身材、相貌皆是過人一等。尤其那對如長刀刀刃一般的雙眉微微挑起,幽暗難測的雙瞳看過來的時候,甚至讓趙隆心中莫名生寒。

  在趙隆的帶領下,韓岡一行橫穿伏羌城中,向今夜歇息的地方走去。

  如果拿秦州城相比,伏羌城並不算大,但在軍事城寨中,算是個大號城池。按照國中築城立寨的慣例。城寨周長達到九百步的,稱為城;九百到五百步的,稱為寨;而五百步以下,就僅僅是堡;至於不到兩百步的,勉強算個烽火台。

  城、寨、堡各有定規形制,裡面的建築、倉儲、衙門以及兵力佈置,都不盡相同。作為軍城,普通的是九百步城,千步城,最大也只有一千兩百步,換算成裡,也就三里出頭,四里不到的樣子。

  位於甘谷水和渭水的匯合處,以兩河交夾護翼的伏羌城,正是最大的千兩百步軍城,駐有四千官兵和他們的家人。城中也有坊市,酒店,除了軍營多些,倉庫多些,甲馬多些,與普通的縣城並無什麼區別。

  已是黃昏,按理說都是該回營、回家吃飯的時候,可城中現在卻都是人來人往,總有點兵荒馬亂的感覺。韓岡看著有些不對勁,王舜臣也覺得奇怪,問趙隆道:「城裡有些亂啊,究竟出了什麼事?」

  趙隆神色鄭重起來。他壓低了聲音,只讓韓岡、王舜臣兩人聽見:

  「今天午時才傳來的消息,甘谷對面的西賊突然多了一萬,其實這本也沒什麼,憑甘谷城足以抵擋。但偏偏前天守甘谷的張老都監卻正好帶了兩千人出去巡邊,據說是迎頭撞上了,到現在還無半點音信回來。

  甘谷裡都在傳張都監已經全軍覆沒了。甘谷城內如今只剩不到兩千老弱,若是西賊攻來,根本抵擋不住,恐怕連谷內的心波三族都有些不安穩了。你們看著吧,如果張老都監再沒個消息,到夜裡烽火就要點起來了。」

  「那秦州豈不是要大亂?」韓岡知道點燃烽火的意義,非是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不會有狼煙升起。反過來說,一旦烽火被點燃,狼煙騰起於天際,秦鳳路的兵備都要全數動員起來,甚至還要發急腳遞,速報京城。

  「少了張老都監鎮守,甘谷城多半會破,能不亂嗎?」

  秦鳳路駐泊都監、甘谷知城張守約是關西一位赫赫有名的宿將,曾是楊文廣的副手,參與修築了硤石堡、甘谷城兩座要塞。這兩座城寨都是在黨項人的眼皮底下修起,期間還遭到了幾次攻擊,卻是安安穩穩地修築成功。也因此,帶兵防衛的張守約得了主帥楊文廣之下的第一功。

  他可以說是甘谷城中的定海神針,有他在,西夏的馬步禁軍——鐵鷂子、步跋子來個三五萬,都是不在話下,連援軍都不用。但若是他不在,那就是眼前的這般情況,從北面的甘谷城,到中段的安遠寨,再到韓岡現在身處的伏羌城,綿延六十多里長的甘谷全都亂了套。

  ps:前路多蹇,這時就要看韓岡的表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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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2
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中)

  「劉城主呢?」韓岡問的是伏羌知城——世間俗稱知城、知寨為城主、寨主——伏羌城內亂成這樣,再怎麼說他也該出來彈壓一下。
  
  「今天一早,劉城主就帶了兩個指揮去了安遠寨,好歹把谷內的蕃人給鎮住。」

  「那副城主呢?」

  趙隆不屑的鼻中一哼:「溜鬚拍馬上來的,他的話誰會理?」

  韓岡搖頭暗歎,難怪城門口檢查的那麼鬆懈,城中連個主心骨都沒了,誰還會認真值守?人才果真是難得,能作為定海神針的將領,秦州也不多。少個張守約,固守秦州西北邊防的甘谷城、連同周圍一片防線全都人心惶惶。少了劉安,伏羌城也是亂了套。不過人才越少,自己出頭便越是容易,鶴立雞群,如何不顯眼?不醒目?

  韓岡一邊想著,這時車隊前方的街道中突然亂了起來,十幾匹滿載著貨物的馱馬突然從橫街衝出,將前面的行人趕得雞飛狗走,把車隊前行的道路也順便堵上了。

  看著一片混亂的前路,趙隆罵道:「直娘賊,真的亂了,連去達隆堡回易的商隊都逃回來了。」

  回易就是走私,雖然在西北邊境,除了幾個官辦榷場外,宋廷嚴禁宋人與黨項人有貿易往來。但實際上,來往宋夏之間的商旅數不勝數,尤其以販私鹽最為多見。西夏擁有西北最為優良的鹽產地,青白鹽池出產的細鹽,沒有滷水的苦味,口感猶在解州鹽池的解鹽之上,價格又因為沒有官府從中盤剝而十分低廉,所以極受西北百姓的歡迎。

  能在敵對兩國之間遊走交易,雖然這些商人們看起來都是普普通通,但各自的背景都不可小覷。在邊境走私的商隊,沒有點勢力早給人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不過,如眼前這隻馬隊這般囂張的,卻也不多見。

  走私商隊中的一位三十上下、瘦得如一根蔫黃瓜的中年人,正頤氣使指的指揮下面的僕役驅趕擋在馬隊前的行人。他穿著普通的綢緞衣服,又走在馱馬邊上,應該一樣也是個僕役,不過是等級高點罷了。只是宰相門前七品官,看瘦子狂妄的模樣,也許已經能抵得上八九品了。

  「趙敢勇,你知道他們是哪一家的?」韓岡問道。

  趙隆冷笑一聲:「都鈐轄家的人,每月來往個三五趟,怎麼會不認識!?」

  「都鈐轄?向寶?」韓岡再問。

  「還能有誰?」趙隆沒好氣地答道:「秦鳳就這麼一個都鈐轄!」
  
  「難怪!」韓岡、王舜臣異口同聲。

  兵馬都鈐轄向寶,按序列是秦鳳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一個經略安撫路,地位最高的是經略安撫使,因為他同時還兼任一路兵馬都總管,也就是軍政和軍令一把抓,基本上都是由文臣擔任。而他之下,便是實際領兵的副都總管,而副都總管之下,便是兵馬鈐轄——若是鈐轄資歷老,前面便可綴個『都』字,正如向寶。再往下,還有路都監——知甘谷城的張守約,便是秦鳳路兵馬都監。

  除了經略安撫使外,下面三個都是武臣,互相之間級別有高低,但卻無隸屬關係,各自領兵駐紮於不同地點。可以分庭抗禮,大小相制,同聽命於文臣經略。真要評判他們哪個說話更管用,還是要看他們的威望和功績。

  前任秦鳳路副都總管楊文廣剛剛調任,繼任的副都總管是個沒什麼本事和戰功,不過是在京營禁軍中靠熬資歷熬到點,韓岡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秦州中知道他名字的也沒幾個——現在論起秦州軍中真正說話管用的,還屬都鈐轄向寶。

  前面亂了一陣,向家的回易馬隊改往韓岡他們這邊過來。王舜臣忙提醒韓岡道:「惹不起的,權讓一讓吧!」

  韓岡點了點頭,也不想節外生枝,便下令讓民伕們將騾車趕到一邊去,讓他們一讓。

  向家馬隊走過韓岡一眾身邊,那個瘦子突然停下腳步。問著靠在車上的王舜臣,「你們是哪一家的?」

  趙隆在旁代答道:「是奉命由成紀往甘谷運軍需的。」

  瘦子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這麼多人押送一點酒水,也不嫌麻煩,都能讓人躺在車上躲懶了。」

  王舜臣臉色數變,有一瞬間韓岡還擔心他會出手給瘦子一下,但到最後,他硬是嚥下了這口氣,從車上下來,老實站好。除了一位重傷員,其他受了傷的民伕也依次下來,排隊站好。一位正名軍將,一個民伕,除非想自殺,如何敢去得罪已能被尊稱太尉的向寶?就算是種諤來了也保不住他們。

  瘦子見王舜臣等人從車上下來,倨傲的橫了一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的視線從眾人身上掃過,來回幾遍,最終一指韓岡,「就你了!」轉過頭,又對跟在身後的幾個伴當道:「你們從這裡拖三輛騾車走,趕緊去西門把剩下的貨都裝起來,九老爺正在那裡等著。」

  瘦子仗著有向寶做後台,也不信會被拒絕,頤氣使指,完全視韓岡、王舜臣為無物。等幾個伴當應了,才又轉回來,對王舜臣道:「如果甘谷城有人問起,就說是向太尉家借了人車去,到了秦州就放還。若還有問,去向府找俺向榮貴。俺給他個交待!」

  冷眼看著向榮貴自說自話,現在又看到幾個向家的僕役要把車上裝的綢緞往地上丟,韓岡終於忍不住了:

  「等等!」

  「怎麼?!」向榮貴一眼瞪了過來。他到現在為止,仍把王舜臣視作眾人的頭領,跟方才趙隆一樣,將韓岡當成了趕車的民伕。

  「你要總要給韓某一個交待罷!」韓岡聲音比眼神更冷,他一個向府的僕役憑什麼能給人一個交待?到了甘谷城,不見了人,不見了貨,有一百個理由讓韓岡他生不如死,向榮貴會為他說半句話?扯什麼蛋吶!

  「這可是要送到甘谷城的軍資!」韓岡強調道。

  「向爺也沒動你軍資,只要你的車子而已!」向榮貴臉上怒意漸顯,他只是覺得韓岡看著比那些民伕順眼,才挑了他出來,「你這狗才,別不識抬舉!若不是臨時短了人手,向爺也不會當街拉人!」

  王舜臣一把扯住似要發作的韓岡,今日一場廝殺,戰後又得救治,他對韓岡已是敬重有加,如何願看到韓秀才自蹈死路?卻強扭著自己的暴躁脾氣,向向榮貴卑顏笑道:「這廝脾氣不好,官人換一個罷!」

  「換什麼換?!向爺說是他,那就是他!」向榮貴指著韓岡,瞪起他的那對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狠狠道:「莫廢話,跟著向爺走。別不識好歹,這也是救你的命。看著你個子高大,抗肩輿正合適!」

  「給我滾!」韓岡一聲大喝,中氣十足,震得整條街都響起回聲。不知何時,他已氣得臉色泛青,雙唇都在發抖,一副怒髮衝冠的模樣,「不過一個在鈐轄府中奔走爭競的走狗,也敢奴事士子?!就算你家主子向寶過來,他也不敢!」

  街市上,韓岡這一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論是王舜臣還是趙隆,又或是向榮貴,都被韓岡這突如其來的吼聲給震住了。
  
  死死盯著向榮貴,韓岡甚至覺得光憑語言無法表達出他的怒火,翻手摘下強弓,彎弓搭箭,一箭便向他射過去。

  「秀才不可!」王舜臣在旁看得大驚失色,連忙搶上去要攔著。只是韓岡手腳太快,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支長箭射飛了戴在向榮貴頭上的氈帽。

  王舜臣驚魂初定,暗自慶幸韓岡的箭術並不算好,隔著兩三步都沒能把人射中。要是真給他鬧出人命,肯定要抵命。只是他一見韓岡手再次伸向了身後的箭囊,心臟又猛的大跳了幾下,差點從喉嚨口蹦出來,一步衝前,和趙隆兩人一起將韓岡死死抱住,在韓岡耳邊大叫道:

  「韓秀才,你瘋了?!射死了他你也要沒命啊!」

  「士可殺!不可辱!」韓岡拚命掙扎,咬牙切齒,看起來只想再給向榮貴一箭,「他這廝辱我太甚,竟欲以士子為畜!某為橫渠弟子,受此之辱,日後又何面目去見師長同窗!」

  趙隆給嚇得不住的念佛,直念叨著:「阿彌陀佛,真的瘋了!阿彌陀佛,真的瘋了!」

  王舜臣則蒼白著臉,一邊抱定韓岡不敢絲毫放鬆,一邊對嚇呆了的向榮貴吼道,「還不快走!」

  「你給俺等著!」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向榮貴丟下一句話,把馬隊丟下,連滾帶爬的跑了。

  向榮貴一走,韓岡立刻停止了掙扎,神色也突然間平和下來。掙脫開王舜臣和趙隆的雙手,很淡定的整理起衣服。

  王舜臣與趙隆面面相覷,周圍看客指指點點,韓岡則是神色自若。

  「秀才!」趙隆算是怕了韓岡這個瘋子,說話也是小心翼翼,「你們還是快走罷!連夜去甘谷……」

  「往甘谷夜路怎麼走?」韓岡搖頭,「今天是月末,夜裡連月亮都沒有,怎麼走夜路?」

  「可向榮貴馬上要帶人來了!」王舜臣也在旁幫忙勸著。

  「他不是要韓某等著嗎?我就在這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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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3
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下)

  王舜臣急得冒汗,趙隆看著韓岡的眼神中則明明白白寫著瘋子二字。但韓岡一點也沒瘋,他也不怕得罪向寶。因為這裡不是秦鳳路兵馬都鈐轄官廳,不是秦州州衙,不是向府,而是伏羌城!是處在軍機要道、來往官員軍馬無數的伏羌城!

  他那一箭,是故意沒有射中——不然區區三五步距離,箭術退步再多也不至於失手——但既然射了出去,肯定會就在短時間內傳遍整個秦州!在他們周圍,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根本算不清楚,只能看見周圍的觀眾聚得越來越多。當韓岡一說出要在這裡等,周圍便轟然叫好!

  看客們的喝彩聲韓岡充耳不聞,王舜臣和趙隆的勸誡也是不加理會,只背負著手,仰頭看天。心中卻是在默默的盤算著利害得失。

  韓岡也是被逼無奈,若是讓向榮貴把車拉走,自己也被拉去抗肩輿,陳舉會怎麼做,根本就不用想。想讓向榮貴為他說話,那更是個笑話!攔截軍需,罪名可大可小,若是沒爆出來,什麼事都沒有——看向榮貴肆無忌憚的樣子,以前並沒有少做——可一旦鬧出來,連向寶都不肯往身上攬,向榮貴一個鈐轄家的家奴能擔待得起?如此局面,他韓岡若是不拚命,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但把事情換個方向去想,既然攔截軍需是個罪名,那向寶就不敢將之公開——就算他拉得是地方上的人和車,而不是運送到前方的軍需輜重,被揪出來後,也照樣少不了要吃點苦頭——鬧得越大,他韓岡就越安全。只要站得正,行得穩,向寶對韓岡也無可奈何。

  因為韓岡是士子,而向寶是武臣!

  在大宋,文武殊途。韓岡方才說的做的,王舜臣便說不得做不得。一個是士人,一個是武夫,官僚對他們容忍度是截然不同的。

  韓琦韓相公對犯事的從官能一笑而過,卻可以隨便拿著一點小錯,去殺一個久歷邊事、戰功纍纍的將領。只為了給將領的上司狄青一個下馬威。狄青為他的手下焦用去叫屈,並稱焦用是立過功的好男兒的時候,韓琦卻說:「東華門外戴花遊街【注1】才是好男兒!」如焦用這等武夫,不過是殺雞給猴看的雞罷了。雞被殺了,狄青這隻猴子,也的確被嚇得不敢再說話。

  向寶縱然身份顯貴,還有一個帶御器械【注2】的加銜,卻也別想對一名有跟腳的士子想打想打,想殺就殺。暗地裡也許沒問題,但攤開在陽光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事情既然已經鬧大了,若是向寶還敢為今天之事跟他韓岡過不去,不知會招來多少彈劾!想表現出氣節的文官,天底下太多太多,連李師中聽說後,都要為此事上書,否則監察御史那裡少不得會反過來給李師中參上一本。

  文官會官官相護,但遇到武臣……是乘機賣好還是踩上兩腳,端得看心情!看時機!

  何況這件事上,向寶他完全不佔理。向寶派過來主事如果夠聰明,那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在下向安,見過韓秀才!」正如韓岡所料,沒等多久,一名看起來有些身份的小老頭子來到韓岡面前,向榮貴就跟在他的身後。只是向榮貴一去一回,一張瘦臉已變胖了不少,雙頰腫得如同發起的炊餅,紅得發亮。

  向安回手指著臉被打腫的向榮貴,「方纔家奴無知,竟然開罪了秀才。在下已經教訓過了他,若秀才仍覺得不夠解氣,在下便當著秀才的面,再給他一頓家法便是!」

  韓岡還了一禮,容色依然冷淡,「官人有心了,韓某方纔之氣,為得是國法,並非為己。韓某奉命押送軍資,如何能改為私家奔走。都鈐轄私事又豈能凌於國事之上。若以為韓某只會糾結於私怨,就未免太小瞧我了!」

  「秀才果然寬宏大量。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罪,有罪!」向安躬身一禮,看上去真心誠意。

  韓岡眉梢一跳,暗罵道:『老狐狸!』殺了黃大瘤,陰了陳押司,誑了吳節判,嚇了向榮貴,今次,還是他第一次遇到滑不留手的對手。

  「話雖如此,但秀才畢竟是讀書人,如何能服這賤役。不如跟小老兒回秦州,成紀知縣當不會駁小老兒的面子。」向安誠誠懇懇的勸道。

  只要韓岡低了頭,跟著回了秦州,這件事上,便沒了向寶的錯。再有人拿此說事,有錯的只會是前後反覆的韓岡。可他不愁韓岡不點頭,衙前是什麼樣差事,天下誰人不知,甘谷城裡的那位專會在衙前身上剝皮抽筋的管庫,更是名聲顯赫。能脫離差役之苦,就算丟臉又會有誰不幹?,

  韓岡退後一步,一揖到地。如果剛才韓岡留給眾人的印象是剛直嚴正,現在的表現卻與方才截然相反,一轉眼就變得卑躬屈膝。

  『終究還是露了原型!』向安瞇起眼,雖是如己所願,卻仍忍不住心生不屑。周圍的不少人也與他一般想法,韓岡的前後表現實在差得太遠:『這也是讀書人啊!』

  直起腰後,韓岡卻對向安道:「君之美意,韓某心領。只是人無信而不立,韓某既已受命,自當全始全終,哪有中道而廢的道理?」

  韓岡的回答,完全出乎向安的意料。剛才那一弓腰,難道只是為了謝絕他的好意?!

  周圍的觀眾也是一片嘩然:『能脫離苦海卻還死賴著不走,這秀才瘋了不成?』

  「不識好歹!」向榮貴捂著腫得越發得高起的腮幫子,嘟嘟囔囔的罵了一句。

  韓岡理也不理,最有效的鄙視就是漠視,何況向榮貴回去後,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他打斷想開口再勸的向安,道:「國法不可妄違。釋某衙前之役,縣尹可,府君可,而君不可。韓某承蒙不棄,欲救某於苦海,實是銘感五內。可既承君之盛情,便不能陷君於不義。這悖國法、逆軍規之事,韓某怎能讓向君來做?!此違聖人之教,韓某又豈可為之?」

  咬文嚼字的一番話後,韓岡又一揖到地,把禮節做足,不待向安回應,轉身便走。順勢對著王舜臣、趙隆等人擺了擺手:「沒事了。我們去營裡!」

  王舜臣正在震驚中,趙隆的嘴巴到現在也沒能合上,聽到韓岡說話,便糊里糊塗的跟著他往前走。走了幾步兩人才反應過來,『俺怎麼成跟班了?』

  一眾民伕也都懵懵懂懂的趕起騾車跟在後面,把臉色陰晴不定的向安拋在腦後。不經意間,韓岡的領導地位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王舜臣本是自負其能的人物,會接下吳衍的任務,也是只是欣賞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手段和膽量,順便讓陳舉難過一下。只是他現在看著走在前面的韓岡,卻多了幾分敬服之色。裴峽谷中的戰鬥姑且不談,單是方才對上向榮貴和向安時的表現,已足以讓王舜臣折服。

  趙隆也是又驚又歎盯著韓岡的背影。他絕非怯弱之人,若是孤身面對百十個西賊,他照樣敢鬥上一鬥。但如果他遇上的是自家的軍官,就算只是一名巡檢,他便不敢稍有違逆,更別提一路都鈐轄——無他,怕累及家人。

  可一個毫無憑藉的窮措大,卻義正辭嚴的拒絕誘惑和威脅,將一路都鈐轄的親信家人駁得啞口無言。讀過幾年書,還有個名為『子漸』的表字的趙隆,心中突然冒出了孟子說的幾句話:『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為大丈夫也。』

  韓岡昂首闊步獨自走在前面,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群就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路。神色莊嚴肅穆,但心中已笑開了花。他還記得前世曾聽過的一句話——推銷員推銷商品在本質上其實是在推銷自己。韓岡如今身份已變,但他依然知道,該如何推銷自己!老天爺送上門來的機會,他如何不去把握住!?

  得罪了押司,得罪了知縣,得罪了都鈐轄,韓岡如今是債多不愁身,因為他的情況不可能再壞,也因為他有底氣。對於一名沒有官身、缺乏背景的貧寒士子來說,聲望就是一切。有了名望,他的地位便穩如泰山,權勢不能侵,富貴不能欺。

  韓岡追求的就是名望!他前日挑戰陳舉,名聲已經遍及州城內外,他現在挑戰向寶,名聲難道還傳不到秦鳳路中嗎?等他不懼權勢、盡忠國事的名聲打響之後,又有誰能動他?陳舉?還是向寶?

  軍器庫一案,裴峽谷一戰,還有方纔的一箭,等這三樁事傳揚開去,在秦州道上,他韓岡不大不小也該是個人物了!

  注1:指中進士。在北宋,每科科舉結束後,進士們便會騎著馬帶花遊街。從東華門一直走到城西的金明池,參加瓊林宴。

  注2: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身側可以攜帶武器的護衛。在宋初,屬於實職,在天子身邊輪班宿衛,定額為六人。但到了後來,漸漸演變成了賜給近臣、功臣的榮譽加銜。再打個比方,如果此時真有御貓展昭,那他官職的真正名號就不是什麼四品帶刀護衛,而是帶御器械。

  ps:許多事越是放開來做,越是有成功的機會。若是畏首畏腳,失敗便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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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4
第17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上)

  演員們已紛紛退場,但在剛剛結束了一出鬧劇的戲台附近,卻有兩人正若有所思的看著韓岡遠去的背影。兩人身邊,圍著一隊騎兵,各自下馬候著,看他們的身形氣度,都是精兵無疑。能有如此精銳護衛,兩人自非等閒之輩。

  「有風骨!」兩人中的年輕人忍不住讚道。

  「好聰明!」大約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也不禁讚了一句。

  對同一人、同一事的評價截然不同,年輕人詫異的問道:「大人這話如何說的?那韓秀才氣節風骨那是沒話說,但聰明可談不上!一個服衙前役的鄉秀才,得罪了一路的都鈐轄,哪會有好結果?沒聽過向寶心胸有多廣……」

  「你還太年輕!」中年人搖搖頭,「不過那韓秀才看上去跟二哥兒你也差不多大小,可人家的心機可比你深多了……」

  「……怎麼可能……」年輕人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父親說的意思,卻不肯相信,「韓秀才又不能未卜先知,怎麼知道向安會過來賠禮,而不是帶著一隊家丁來。」

  「所以說他心機深啊!」中年人歎著,這樣的年輕人當真是不多見,自己年輕時也是差得老遠,「才智狠辣都不缺,還敢拚命,真是難得!」

  年輕人左右晃著腦袋,韓岡的年紀與自己差不多,他怎麼也不信韓岡的才智出色到能把向安的反應都算計進來。

  知子莫若父,中年人呵呵笑了笑,道:「韓秀才到底人物如何,二哥兒你去跟他一談便知。」

  「大人要孩兒去跟他談談?」年輕人眼睛一亮。

  中年人微微點頭,道:「今晚你就去跟他聊聊罷,看看他的學問如何。如果真的是張子厚的學生,能幫一手就幫一手,任讀書人服賤役,總之有辱斯文。若是看著他吃虧不理,日後到了蔡經略面前,也不好意思去見張子厚。」

  「那孩兒直接過去好了。大人你先去歇息吧。」年輕人神色跳脫,巴不得甩開自己的老子。
  
  「那二哥兒你就去罷。我畢竟老了,比不上你們年輕人有精神。」

  中年人歎了口氣,眉宇間有著深深的疲憊。韓岡與向榮貴鬧得正歡的時候,他剛好進城,卻被堵著了,正好看著一場好戲。中年人長得黑黑瘦瘦,不僅是因為這幾個月來奔波勞碌,他本來也不是身強體壯之輩,今天一天他都在馬上,到此時也支撐不住要去睡了。

  一眾士兵跟在中年人身後去了城中央的知城衙門,那裡有專供來往官員們休息的寅賓館,只有兩名士兵留了下來,看他們的動作,像是要護衛年輕人的樣子。年輕人輕輕搖頭,示意兩人不要跟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當真如其父所說,去拜訪韓岡。

  ………………

  韓岡、王舜臣一行在趙隆的帶領下在城北的一座營寨中歇了下來。往日還算空曠的營寨中,此時卻擠滿了商人和他們載貨用的車馬。這片營地,論道理就是成紀縣往北方各城寨運送糧餉和犒軍物資的車隊規定的駐紮場地。可這些個商人鳩佔鵲巢,竟把營房都佔了去。趙隆領著輜重隊在營內繞了一圈,硬是沒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趙隆看著不耐煩,捲起袖子,就要上前攆人。韓岡一把攔住他,笑道:「用不著動手。讓我和軍將來試試。」

  「給爺爺讓兩間房出來!否則有你們好看!」這是拿著馬鞭唱黑臉的王舜臣在表演。

  「不知兄台能否讓貴屬擠上一擠。我等只住今夜,明天一早便上路。」韓岡則唱著紅臉。

  韓岡和王舜臣一軟一硬,逼著佔據了最大的兩間營房的一名商人趕快滾蛋。兩人心中都在盤算,若這位商人還敢推三阻四,就直接把尚存在車斗裡的人頭丟到屋裡去,看他讓還是不讓!

  「想叫俺讓房,也不看看俺是為哪家官人奔走!?」商人正要發作,卻被一人拉過去咬了一陣耳朵。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肥肥圓圓的一張臉上,已經堆滿了職業性的笑容,看向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

  「讓!讓!俺立刻就把營房讓出來!」他點頭哈腰,連聲價的說道。

  才就一眨眼的功夫,兩間包括軍官偏廂的營房就給騰了出來。民伕們一擁而入。有膽略,有能耐,會體恤人,又夠威風,對韓岡,他們愈發的崇拜。

  「秀才公,王大哥,你們先歇著。俺去弄點酒菜,馬上就回來。」幫著眾人在房中安頓下來,趙隆忙不迭地說道。他慇勤無比,差不多跟民伕們一樣,都對敢落都鈐轄面子的韓岡心生崇拜。

  「多謝敢勇。」韓岡拱手謝過。越是在細微的地方,他越是小心在意,半點禮節也不疏忽。

  趙隆出去沒一會兒,半刻鐘都不要,就帶著一個提著食盒和酒罈的小二回來了。韓岡正在安頓受傷的民伕們休息,又安排了其他民伕去吃晚飯。見趙隆回來,韓岡搶先會了鈔,自己沒動,卻把這些酒菜送到了民伕那裡,還讓小二再送一些好酒好肉過來——反正董超、薛廿八身上帶的錢不少,已全給韓岡他笑納了。

  「這……」趙隆發起呆,民伕們也有些猶疑。

  韓岡笑道:「今日在裴峽谷中,人人奮命,沒有一人臨陣退避的,若非如此,這裡的各位,包括我韓岡都沒一個能活!在軍中,一場戰後,總要弄些好酒好菜犒軍,我們也不能例外……等今天的事報上去,肯定還有賞賜下來,諸位放心,韓某絕不會貪墨一文。」

  「多謝秀才公!多謝秀才公!」民伕們感激涕零,連聲道謝。

  韓岡則回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我們還要先去城衙,把裴峽一事報上去。裴峽中的蕃部開始聽命於西賊的指使,這不是一件小事,必須趕緊通報上去。」

  ……………………

  一個時辰後,三人圍坐在廂房中的桌邊。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王舜臣怒色難掩,趙隆皺眉不屑,而韓岡看似平靜,心底也是在破口大罵。

  「你那個鳥副城,為了招待個鳥官,連軍情大事都不理……難怪他說話沒人聽!」王舜臣砰砰的拍著桌子,滿肚子火卻無處撒氣。

  「副城跟俺有什麼鳥關係?!」趙隆憤憤不平,「那個鳥貨伏羌城上下看不過眼已經很久了。若上了陣,有機會哪個不想射他一個背上開花?!」
  
  韓岡搖著頭,不想說話,將沒什麼味道的淡酒一口喝下。他和王舜臣、趙隆三人去城衙通報軍情,本以為留守伏羌的副城,聽說連接秦州的要道——裴峽——出了賊人,會立刻接見。不曾想裡面傳出話來,副城有上官要招待,沒時間理這等小事。『才百八十個賊人也叫事?甘谷那邊八千還要翻番!』直接就把三人給趕出來了。

  趙隆又歎道:「也不知方才過來拜訪秀才的小官人是哪裡的,我們白跑一趟,卻把秀才的事給耽誤了,真是可惜。」

  韓岡不介意的笑道:「若是有心,自當再來。若是無意,那也就罷了。」

  「說得痛快!」王舜臣拍案叫了一聲,便端起碗,「當痛飲一碗。」

  韓岡連忙按住王舜臣,不讓他喝酒:「軍將你受了傷,不能喝酒!」

  王舜臣不快,抱怨道:「光吃菜,不喝酒,那還有個鳥滋味!」

  韓岡想了想,還是放了手。此間的酒水都是只見水少見酒,又不是蒸餾過的高度酒,喝一點真沒什麼關係。

  大碗的粟米酒,大塊的燒羊肉,味道算不上多好,但吃起來確實痛快。酒過三巡,雖然醉意不多,但氣氛也熱鬧了起來。

  趙隆指著王舜臣,說起了兩人相識的經歷:「這潑皮本是鄜延路的,不知犯了什麼事,就是今年年初的時候,慌慌張張的到了秦州。到了秦州也不安生,一根馬鞭鬧得城中雞犬不寧。俺找上門去評理。可這潑皮明明比俺還小,卻死硬著不肯低頭。最後在城外狠打一架,卻是不打不相識,一來一往倒有了些交情。」

  趙隆和王舜臣方才與韓岡說的大同小異,不過有一點讓韓岡驚訝,王舜臣竟然比趙隆還小一點!他吃驚的問著趙隆:「不知敢勇如今年齒?」

  「十九!」

  韓岡呆了一呆,反過來對王舜臣問道:「軍將你還不到十九?」

  王舜臣乾咳了兩聲,摸著臉上的絡腮鬍子,「洒家……那個……俺其實是壬辰年【西元1052,仁宗皇佑四年】生的,屬龍。」

  「你比我還小一歲?!」韓岡當日推算王舜臣的年紀不到二十四,本就有些難以置信,但現在當真是驚呆了。

  王舜臣惱羞成怒:「俺是長得有點老……」

  『有點?』韓岡強忍著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但他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思。都說古人早熟,但早熟到王舜臣這份上,還是讓他嚇了一跳。

  「但俺的確才十七!」王舜臣悲憤得大叫。

  「好罷,好罷!」趙隆安慰的拍拍王舜臣的肩膀,嘿嘿壞笑:「就為十七歲的王軍將喝一杯。」

  ps:歷史上的名人要登場了,雖然聽說過他的並不多。但他所主持的戰略,卻貫穿北宋後期,多少人因此而發跡。韓岡要想在短時間內快速晉陞,只有搭上這班快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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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5
第17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下)

  「請問韓秀才可在?在下德安王厚,夜來拜會,還望不吝一面!」

  一聲突如其來的喚門聲,打斷了廂房中正喝得熱火朝天的氣氛。王舜臣使勁晃了晃有點發沉的腦袋,只覺得從門外傳入耳中的聲音有些奇怪:「是不是方才來找秀才的小官人?怎麼是南方的口音?德安是在南面的哪個路?」

  「德安?是江西罷?」韓岡前世跑過長江南北,也去過廬山,九江、德安都熟悉。二十一世紀的德安屬於江西省,卻不知道北宋的德安是不是也歸於江南西路。

  「江西人?!」趙隆本被一下驚醒,聽說是江西人後,卻放鬆下來:「那就不是了。」

  「什麼不是?」王舜臣問道。

  趙隆笑道:「伏羌城少見南人,本還以為是這些天在伏羌城附近跑進跑出的王機宜家的人。不過王機宜出身江州,那是江東的地兒。」

  「江州?!」韓岡醉意全無。九江古稱就是江州,看過水滸的他如何會不知道?!「德安就在江州!」

  趙隆喝進肚子裡的酒都化作汗水冒出來了:「真的是王機宜?!」

  「王機宜?」韓岡急問道,他還沒有沒聽說過什麼王機宜,跟節判吳衍的交談中,也沒從他嘴裡聽到過『王機宜』三個字。

  「就是上書天子要併吞青唐,拓邊河湟的那位王機宜!」剛到秦州不過半年多的王舜臣,比土生土長的韓岡對秦州內外更為熟悉:「他得了官家的賞識,被派到秦州來,名為帥司【經略安撫司簡稱】的管勾機宜文字,管得卻是所有與蕃部有關的事情。那攤子事本該是經略相公和鈐轄府一起管,現今給王機宜奪了去,兩家都不高興。」

  韓岡將腦中的兩份記憶互做對比,很快確定了青唐的位置。那大概是後世的青海湖東部地區。而河湟,則是河州和湟水,位於甘肅青海交界的臨夏、和政一帶。在唐朝時,處於與吐蕃王國交鋒的第一線。唐玄宗後,逐步被吐蕃佔據。而在吐蕃王國分裂後,仍被吐蕃殘部所控制。在此時,則是泛指了青海東北、甘肅東南的一大片被吐蕃控制的地區,也稱之為熙河——即以熙州、河州為主的區域。
  
  那位王機宜既然有心為大宋開拓邊疆,自然是求賢若渴,若能得到他的賞識,受薦舉而得官,也是不在話下。如此良機,韓岡不會白白放過。

  「王機宜叫什麼名字?」韓岡又急急追問。

  「王韶!」

  『王韶?』韓岡覺得有些耳熟,卻記不起究竟是因為兩個記憶中的哪一個而覺得耳熟。

  「請問韓秀才可在?!」從門外傳進來的聲音高了幾分,顯是王厚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來了!」韓岡起身,理了理皺成一團的衣服,上前開門,一名二十上下,英俊瘦削的年輕人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韓秀才?」王厚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同樣的一副高大身材,他便完全無法將眼前這位滿身酒氣的破落戶,與傍晚通衢上義正辭嚴的韓秀才聯繫在一起。就連讓王厚印象深刻的挺眉秀眼,也因酒意而變得渙散無神。

  「正是韓岡!」韓岡卻半瞇起眼,因酒意而渙散的眼神重又銳利起來,他先拱手行禮道:「官人既是有事找韓某,不如先進屋說話!」

  王厚向屋中張望了兩眼,猶豫著不肯進屋。他連跑兩趟,又在門外等了許久,本是用漢昭烈三顧茅廬的舊事來安慰自己。現在只見偏廂中烏煙瘴氣,桌面上杯盤狼藉,兩名軍漢面紅耳赤,哪裡願意進屋去說話,連帶著對韓岡也是失望已極。

  「兄台可能喝酒?」看出王厚的猶豫,韓岡突如其來的問道。

  王厚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怕是要請自己喝酒。如此腌臢污穢的地方,王厚哪肯幹,只想找個由頭推脫掉。

  韓岡笑道:「秦州的水雖不如江南水甘甜,但釀出的酒卻別有一番滋味。風土不同,人情不同,水酒的滋味也自不同,不親歷一番,也說不出孰高孰低。王官人你說是也不是?」

  韓岡的一番話聽在王厚耳中,似是別有深意。他猶豫再三,還是勉強跨入門裡。

  王舜臣和趙隆這時已經將桌子收拾乾淨,見王厚進來,便要告辭離開。

  韓岡攔住他們,讓他們坐下繼續喝酒:「哪有來一個客人,卻趕走兩個客人的道理。王軍將和趙敢勇還是坐下來說話,想來王官人也不會介意。」

  韓岡率性而為,也不問王厚願意不願意。王舜臣和趙隆現在都以韓岡馬首是瞻,也知道韓岡不會害他們,也不多話,逕直坐了下來。

  王厚在屋中站著,進退兩難,最後一咬牙也拉過一張交椅坐下。心想:既然進來了,坐一坐也無妨。頂多話不投機,提前告辭便是。至少現在,韓岡特立獨行的款待,讓王厚覺得韓秀才還是有點能耐,否則也不會有這樣的脾氣。

  王厚坐下了,韓岡也跟著坐下,心中得意而笑。根據他過去的經驗,把人騙來是最難的,而把人留下卻很簡單。

  韓岡是故意慢待王厚,與其畢恭畢敬,還不如簡傲一點,至少讓王厚不敢輕慢,也多一點敬畏。依照世間的認識,越是有才之輩,越是盛氣凌人,王厚他應該能習慣。反正看王官人見到自己後的神色,對自家的評價應是落到了谷底,已經低得不能再低,只要表現得出色點,升上去一點便是淨賺。

  也不問王厚來此的目的,韓岡直接找過一隻乾淨的酒碗,為王厚滿上,又說道:「廬山險秀,又近著江州,王兄德安人氏,真是好福氣。『日照香爐生紫煙,橫看成嶺側成山,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李青蓮妙筆生花,每次一讀此詩,便讓人對廬山神往不已。」

  韓岡頓了一頓,王厚正想要開口插話。不成想韓岡又搶先一步,繼續道:「德安與廬山近在咫尺,又與千里彭蠡【今鄱陽湖】比鄰而居,萬里長江也在附近奔流不息。湖映山色,江水滔滔,如此勝地,世所罕有。若有機緣,還真是想去上一次。」

  「江南是比關西要富庶。」王舜臣隨口帶了一句,他酒意上湧,也不顧王厚的身份了,「江州水土養人,據說那裡的小娘子也比關西的水靈。」

  「江南水鄉出美女嘛!」韓岡隨著身邊醉漢的口氣笑說了一句,話鋒又是一變,「不過……江州是人間勝地,卻不是建功立業的地方!」

  被韓岡帶起了心思,王厚重重的點了點頭,又想說話,不想王舜臣已被韓岡的最後一句說得豪氣頓起:「秀才說得正是!要想立功,還要看我關西!」

  韓岡卻搖頭,「治軍必先足食,足食必先養民。關西水土已遠不如漢唐時的富庶,一場大戰便能讓各路的糧儲耗光。沒糧沒餉,光靠關外輸送,空耗民力,朝中也難支持。」

  「秀才說得是。」王舜臣立馬接口道,「俺還在延州的時候,吃過關東運來的麥子,也吃過蜀中的稻米,不過還是關中的谷子【注1】好吃。」

  一番對話幾乎變成了韓岡和王舜臣的一搭一唱,王厚幾次要開口,都沒找到機會。

  韓岡又道:「所以只有一個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

  「什麼?」王、趙二人問道。

  「屯……田……!」

  「還有市易!」王厚終於能插上話了,他急急地說著話,彷彿要從嘴裡迸出來,「在渭源開辦榷場【注2】,不但能抽取稅入,還能順便收些租佃,不用勞煩國中轉運。更能讓青唐諸多蕃部親附大宋,實是一舉多得。」

  聽到這話,韓岡心中一喜:『終於套出底了。』

  一直故意不讓人開口說話的機會,讓他壓著悶著,等到瞅準時機再稍稍放鬆,便會如王厚這般不由自主的將心底所想都暴露出來。韓岡他化用了一些自己所知的常識,又融入了一點不算出奇的見解,只通過話語的組織,把准了王厚的脈,就輕而易舉地套出了王韶的計劃。

  渭源就是渭水的源頭,猶在伏羌城上游近三百里,已經深入被青唐吐蕃竊據的土地。看起來,在渭源開辦供蕃漢交易的榷場,便是王韶收服青唐、開拓河湟的第一步計劃。

  既然已經瞭解了一點對方的底細,再因勢利導,或反駁,或贊同,把對話的主導權掌握在手中,騙過眼前的毛頭小子,太容易不過!

  「沒錯!王兄說得正是!有錢有糧,方可出兵打仗。」韓岡先附和了王厚一句,卻又言辭懇切的說道:「不過兩件事都是要大費周折。須得緩緩而行,不可希圖一蹴而就。」

  「是啊!」趙隆忙點著頭,「來往邊境有多少家回易商隊,還有他們身後的官人們,都是不想開榷場,會妨礙到他們賺錢。」

  注1:南方的谷子是稻,而北方的谷子通常指的是小米,也就是粟。

  注2:榷場,就是市場、集市。通常特指邊境地帶,與外人交易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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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6
第18章 秉燭待旦已忘眠(上)

  趙隆無心的插話正說到點子上,韓岡得他提醒,精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內!若身後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業?開榷場,行市易,不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興市易,斷人財路,必惹眾怒。當彈章交加而上,又有誰能安心開拓河湟?」

  韓岡正正說到王厚的心結上,他雙眉微皺,有些無奈。看了看韓岡,他欠起身虛心問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難,秦州沿邊地廣人稀,只要見縫插針,在屯墾處築堡而守,兩三年內便有小成。通過屯田兵來震懾周邊蕃部,打擊悖逆之輩,再公平處斷蕃漢糾紛,賜親我漢家之蕃酋以官職,以收人心。使其為我用,而不為西夏所用。日後攻打西賊,他們也便是助力!」

  韓岡說的安定邊疆的方法,從古到今,一脈相承,也算不得什麼獨創的見解。但王厚已被韓岡前面的話所打動,不住的點頭,只覺得眼前的韓秀才實是有大學問,大見識。

  韓岡不再說屯田市易之事,能說的都說了,再深入說下去自己就要露底,話頭一轉,輕輕歎道:「不過關西早非勝地,出產已遠不及漢唐,否則也不需辛辛苦苦的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黃河的流水沖掉了,而黃河也因此變成了黃色。這可不是好事!不僅關中良田盡喪,連天下都遭其患。」

  韓岡說得鄭重,王厚身子前傾,用心聆聽。

  「如黃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從關中而來。若是在潼關之前,黃河水流湍急,泥沙隨水而流,但出了潼關之後,河水頓緩,其中所帶泥沙便會沉積下來。」韓岡向王厚舉起酒碗,沒有過篩的濁酒中,許多酒糟隨著酒碗的晃動而載浮載沉,『綠蟻新醅酒』說得正是這種沒有濾過的酒漿,「聽說汴河便黃河水而泥沙淤積,必須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趕不上河底抬高的速度。」

  王厚點頭稱是,他去過東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連接黃河的河口附近,堤內的綱船甚至比堤外房頂還高,都是因為黃河泥沙倒灌的緣故,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驅動大批民伕和廂軍。汴河兩岸的百姓,為此苦不堪言。

  韓岡把酒碗放下,碗內的濁酒漸漸定下,而酒糟便沉到了碗底:「你看,只要水流輕緩起來,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沉澱下去了。欲治黃河水,先治黃河沙。欲治黃河沙,則得先從沙土來源著手。否則任憑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應急手段,決堤改道也是或遲或早的事情。」

  「韓兄說的正是。」聽得韓岡說得通透,王厚不自覺的喝了口寡淡無味的濁酒,歎道,「慶歷八年【西元1048年】六月,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陽縣】決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們為了是填塞決口,還是順勢將河水導往北流,鬧了幾年也沒見分曉,後來勉強行事,也沒成功。

  到了嘉佑五年【西元1060年】,大名府魏縣第六埽決堤,分出一條支流,由篤馬河向東入海。黃河經由東流與原來的北流同時入海,號為二股河。黃河一分為二,是堵是疏,還是任其流淌,從仁宗朝吵到了現在。富、韓、文幾位相公,沒少在廷上爭辯過。

  還有梁山泊!八百里水面又由何而來?還不是後晉開元元年【西元944年】黃河在滑州決口,水淹曹、單、濮、鄆諸州,洪水積蓄在巨野,巨野澤才變成了梁山泊。」

  「聽說幾個月前,黃河好像又改道了?」趙隆插話問道。

  「沒錯。就在八月,北流填塞失敗,許家港河決。水泛大名、恩、德、滄、永靜五軍州。淹死軍民數以萬計。」王厚長長歎了一聲,「為了這條河,不知費了多少錢,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終究無法根治。」

  韓岡低頭抿了一口酒。只看王厚這一段議論,絕對是在河防上下了苦功。韓岡自知在黃河水利等細節上,他是肯定不如深有研究的王厚。不能再往細處談,韓岡把話題拉回到自己擅長的水土流失上:「這就是泥沙過多的危害所在,南方雨水十倍於北方,而長江水勢自是遠過黃河,為何長江少有決堤?還不是長江沙少,黃河沙多的緣故。砍了太多樹木,山上沒有草木固土,雨水一來便會泥沙俱下。看看涇水之清,再比一比渭水之濁,是何故方有涇渭分明之語?」

  「涇原樹多,可以固土,而渭河自伏羌往上,全是光山。」王舜臣搶答道,韓岡說得深入淺出,他也能聽的懂,想得透。

  「說得好!」王厚抬手敬了王舜臣一碗酒。王舜臣哈哈一笑,很灑脫的接下了飲了。

  「王軍將雖然年輕,卻在關西走得多了,各地地理瞭解得不少!武藝也是過人一等,連珠箭術更是一絕。」韓岡拍著王舜臣的肩膀,向王厚介紹了一下,幾句話便讓王舜臣感激涕零。

  屋中三人越聽越是入神,此時少有人能把黃河水患從根源處說得如此明白。韓岡說得一時興起,一把掃開桌面的雜物,用手指蘸著酒水,就在光桌上點畫起來。先一筆畫出了一個尾部上拖的『幾』字形。韓岡指著道:「這就是黃河!」

  穿越千年,真正有用的是什麼?是對江山地理的認識!——至少對韓岡現在來說,的確如此。

  一本千年後只值十幾塊錢的地圖冊,放到千年之前,莫說千金,萬金亦可換。那可是動員了千百萬人次的測繪工程和各種先進儀器所繪製出來的地圖,不是等閒可比。

  韓岡歷史並不好,對日後的歷史細節發展懵然無知,但他對於地理學上的認識卻十分的出色。加上他的口才,就算千年的時間,導致對地名的瞭解有所偏差,可要蒙過王厚這毛頭小子,卻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單是這一筆『幾』字,就已經讓王厚更加佩服韓岡。不看過大量的地學書籍,並仔細推演過江山地理,這世上有幾個知道大江黃河流向的?世所流傳的《水經注》上,可從沒天下輿圖這一頁。王厚能瞭解到黃河、長江的大致走向,還是沾了父親王韶的光,從渭州知州兼涇原路經略使的蔡挺那裡,見識過複製自崇政殿中張掛的天下輿圖。

  「黃河是這個樣子?」王舜臣和趙隆也都好奇的看著桌面,他們雖然都看過黃河,也天天喝著黃河支流的水。但讓他們將黃河說出個一二三來,絕對是兩眼一抹黑,支吾半天也不定能迸出個字來。

  「對!正是如此!」王厚幫韓岡證明,他在『幾』字的右下方點了一點,「這裡就是東京。」

  「這裡就是東京啊……」王舜臣和趙隆專心的點著頭,卻不知他們到底有沒有聽懂。

  有了千年之隔,具體的地理名詞有許多都發生了變化。韓岡說不定在地名上還不如王厚,但大的區域韓岡憑著前身的記憶,互相印證過後,卻也熟悉了下來。他指著『幾』字右邊一豎的右側空處,「這是河東【今山西】。因為位於黃河東側,所以有河東之名!」

  手指再從河東往上推,停在『幾』字頭上一橫處,王厚立刻道:「是契丹的西京道。」

  韓岡又蘸了點酒水,橫著一拖,把『幾』字下面的開口幾乎封起,「這是渭水。而我們現在就在……」

  話聲輕輕一頓,王厚便聰明的在代表渭河的一橫下點了一下,沉聲道:「伏羌城。」

  「而西賊就在這裡。」韓岡指著被渭河和黃河括起的一片土地,「這一片地,被黃河三面環繞,形如布套。故而我稱之為河套!」

  「河套!?」王厚重複著。他在嘴裡喃喃念了幾聲,彷彿在咀嚼著詞義。最後他才重重的點頭,「起得好,起得好,的確像個口袋,正是套子的樣子。」

  韓岡直起腰,雙臂誇張的張開,放聲道:「黃河百害,唯利一套。黨項人佔著此處,興靈【注1】一帶水網交織,直如一塞上江南,不論耕種還是放牧,都是遠勝他地。而興靈之外,又有瀚海阻隔,使外敵難侵,此天險尤甚長江,廣如淵海。要想直搗西人老巢,先要考慮如何穿過七百里瀚海,還要考慮如何保證糧道暢通,否則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王厚接口道,「從河東、鄜延、環慶幾路往攻西賊,必定要受阻於瀚海。若從秦鳳、涇原向北仰攻,又有天都山和兜嶺阻隔。就算諸路同時出擊,只要憑借天險,西賊將兵力分散亦能防守得住。但若是在更西一側,比如蘭州,放上一支奇兵,卻能讓西賊首尾難顧。」

  「蘭州?那是西賊佔著的罷?」趙隆問道。

  注1:興慶府,靈州,即現在的銀川、吳忠。

  ps:言語的組織比實際內容更有用,許多演講乍聽來十分出色,但事後細細一想,也不過是些陳詞濫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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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秉燭待旦已忘眠(下)

  「佔著又如何,奪回來就是!」韓岡叉腰揮手,說得豪氣干雲,王厚、王舜臣在一邊鼓掌叫好。

  「蘭州要隘,向西可通西域,向南壓制青唐,向東則屏蔽秦州,向北便能直搗黨項軟肋!此兵家必爭之地。一旦據有此處,西賊不放上三五萬人來戍守,梁太后怕是連覺也睡不好!但西賊總共才多少兵?」韓岡說道這裡,卻又不將話題接下去說,轉而一臉神往之色,道:「蘭州就在黃河之濱,那一段河道跌宕起伏,峽谷幽深連綿不斷,據說其景壯麗處不在壺口、龍門之下,幾與三峽媲美。」

  王厚連連點頭,任憑韓岡把話題飛來蕩去。他的心思盡陷在韓岡的話裡,全都忘了來此的目的。不停口的讚著韓岡:「秀才果然是博學多聞。」

  韓岡笑道:「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知一曉二,舉一反三,這也是要靠讀書得來。韓某不是死讀書的,某少小離家求學,從秦州走到京兆府,為了追隨橫渠先生,又走回渭州。別的地方不能自誇,至少關西韓某還是瞭若指掌。」

  王厚正色改容,恭敬道:「不愧是橫渠門下。」

  韓岡鄭重點頭:「若無子厚先生悉心教導,便無今日韓岡。」

  韓岡此言,真心誠意,發自肺腑。他繼承自舊主的滿肚子的經書和文章,以及熟極而流的兵書、地理,都是來自張載的教導。

  橫渠門下,學得不僅僅是儒家經典,還包括天文地理,兵法水利——若以為宋儒都只知『之乎者也』,那就大錯特錯——尤其是兵法和地理,更是張載講學的重點。

  張載年輕時,曾經上書范仲淹,願與鄉中豪傑一起去收復青唐舊地,後為范仲淹所勸,方才棄武從文。十幾年後,張載考上了進士,同時開始授徒講學。可即便如此,張載對軍事上的認識仍然得到了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知渭州事【注1】蔡挺的看重——

  韓岡想到這裡,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了究竟在哪裡聽說過王韶的名字!

  張載曾任渭州軍事判官,最為蔡挺器重。他在渭州,一邊教導學生,一邊幫助蔡挺整頓軍隊編制,清查空額。就在去年,還聽說張載正幫著蔡挺修改規範范仲淹創立的將兵法。而韓岡回來前,又聽聞如今蔡相公推行將兵法的效果很好,得到了朝廷的重視,尤其是想要富國強兵的年輕官家以及一力輔佐他中興大宋的王相公,都很看好這一整編地方軍隊,提高戰力和指揮效率的新規條。

  而當時在蔡挺身邊,還有一名門客深得看重。他也是進士出身,而且與張載同為嘉佑二年丁酉科【西元1057年】——也就是俗稱的同年——不過與張載不同,他因參加比進士科舉還要高一級的制舉考試落榜,便放棄了官職,轉而跟隨蔡挺來到陝西,並遊歷關西各州,還與張載討論過當年他收復青唐的計劃。張載曾對學生們說其有班馬之志,欲效班定遠【班超】、馬伏波【馬援】,遠行萬里,揚漢家天威。他的姓名——正是王韶!

  與王厚言談甚歡,韓岡自覺到了探底的時間,便問道:「不知經略司的王機宜……」

  韓岡話還沒有說完,王韶就道:「正是家嚴!」

  臉上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韓岡道,「據聞令尊意欲吞併青唐,開邊河湟,說起來,此正是吾輩之願,也是家師畢生夙願。令尊若真能成事,不但功業不讓班、馬專美於前,可為國朝平定北漢之後第一功;只秦州數十萬百姓,亦要深感令尊之恩德。」

  「西賊虎視眈眈,吐蕃悖逆雄強,不得豪傑智士相助,卻難以成事……韓兄天縱奇才,眼界見識遠勝凡庸,不知能否助家嚴一臂之力,以解鄉里之苦。日後博個封妻蔭子,亦可不再受小人之欺。」王厚目光灼灼的盯著韓岡,只等他回應。

  韓岡笑而不答,也不想答。他當然願意,可王厚只是衙內,並不是王韶本人,他的邀請不得王韶認同就毫無意義。韓岡希望得到的是王韶的禮聘,而不是他兒子的邀請。

  王厚愣了一下,正想再勸,但看著韓岡臉上淺淺的笑容,突的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話應該由他父親來說才是。他改口道:「若明日韓兄有閒,可否往城衙一行,王厚必翹首以待。」

  「城衙?」韓岡搖頭笑道,「今天已經去過一次了,明天再去,不知會不會給趕出來。」

  「難道是要求見家父?!」

  「不,是韓某有緊急軍情要上報,不過就是沒人搭理。」韓岡說完輕歎,似是痛心不已的模樣。

  「什麼軍情?」王厚問道。

  「韓某奉命押送軍資自秦州往甘谷。今日午後,在裴峽中,遭逢近百蕃賊攔截。雖被我等殺散,但通往秦州的要道上出現了蕃賊攔路。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韓岡指了指王舜臣在衣袍下微微隆起的左側肩膀,「王軍將的肩上就是中了一箭,但即便中了一箭,王軍將可是照樣一張弓就射死了十一人,門外車上的三十一顆首級,有三分之一是王軍將的戰果。」

  「射殺十一人?」王厚驚異看了王舜臣一眼,沒想到他勇悍如此。又急急追問:「斬首總計三十一,那繳獲呢?!」

  「三十四張弓,刀槍四十一件,盔甲一領。」韓岡如數家珍,要想取信於人,細節問題是半點也不能差的。

  有繳獲、有斬首,韓岡之言自是千真萬確無疑。「百名賊人戰死了三成才敗退,果然是場惡戰。」王厚點著頭,有著王韶這個父親,王厚對戰事還是有所瞭解,清楚一場戰鬥的傷亡率是多少,他又問道:「不知韓兄這邊傷亡如何?」

  「連上在下和王軍將,總計四十一人。八人受傷,無人戰死。」

  「啊……」王厚驚歎,「竟無損一人!」

  韓岡搖搖頭:「還是損了兩個!」他對王厚解釋道:「這兩人意欲臨陣脫逃,又出言動搖軍心,給韓某親手殺了,當算不得戰死。」

  王厚這下比方纔還要震驚,能親手殺人的書生可不多見,韓岡還說得如吃飯喝水一般輕鬆。但聯想起韓岡在街市上箭射向榮貴的事,卻也不會有假。

  王厚正少年,韓岡的作為正對了他的脾性,看向韓岡的眼神充滿崇拜,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站起身,王厚雙手舉碗,敬向韓岡:「韓兄果然是關西男兒!當浮一大白!」

  韓岡豪爽的與他對飲而盡,放下碗,對視一笑。濁酒亦能醉人,一股豪氣自王厚心中油然而生,只覺得今夜結識的這位韓秀才,真是當世英豪。

  韓岡這時拍著王舜臣的肩頭:「說起來,這一仗最大的功勞還是王軍將!韓某只是安內,王軍將可是攘外。當時我等被賊人兩面夾擊,正是王軍將獨當一面,箭無虛發,將迎面而來的賊軍射得魂飛魄散!如非王軍將,韓某今夜也無法安坐在此!」

  王厚再仔仔細細的把王舜臣上下一打量,連聲讚道:「果然是一員梟將。」抬手又敬了王舜臣一碗。

  王舜臣得意得鬍子根根翹起,忙端起酒碗回應,嘴裡則裝模作樣的謙虛道:「過獎!過獎!哪裡!哪裡!」

  敬過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滿一碗酒,轉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的斬獲亦當不少,也當滿飲一碗!」

  趙隆這下子臊得臉皮通紅,低聲囁嚅道:「不……俺只是一個守城的。」

  韓岡幫趙隆化解尷尬,道:「趙敢勇論武藝,也不讓王軍將。只是運氣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罰守城。明珠蒙塵,實在可惜。」

  趙隆感動至極,眼眶都紅了,幾乎要哭了出來,直把才認識了不到半天的韓岡,當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則暗暗點頭,逼著趙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眾人重新坐下,韓岡又道:「裴峽是要道,就在伏羌城邊。現在出了賊寇,卻無人放在心上。韓某想求見副城,卻被告知須接待上官……」

  王厚一聽,卻是牽連到了自家老子頭上,忙賠笑著解釋道:「若是劉城主在,也不會有這事。只是李副城求進心切,擺了宴席去請家嚴。被家嚴拒了,正生著悶氣,當然不想理事。」

  「軍國大事啊……」韓岡搖頭歎著,「若關西將佐盡如此輩,何時才能掃平西賊。」

  「不說這些煩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舉杯邀飲,三人轟然應諾,一起開懷對飲。

  藉著酒興,韓岡與王厚繼續談天說地,縱論古今,而王舜臣和趙隆在旁邊搭著話,也不覺煩悶。

  四人一番醉飲,不知屋外斗轉星移,直到雄雞三唱,天色發白。

  注1:涇原路經略安撫司治所位於渭州,而不是處於前線的涇州、原州。所以兼任涇原路經略使的是渭州知州。這一點,與治所秦州的秦鳳路不同。

  ps:開拓河湟的國策,從神宗初年,一直持續到徽宗時期。其間雖有反覆,但卻是陞官發財的快速通道。只看童貫,他發跡的地點便是這裡。

  今天第三更,繼續徵集紅票,收藏。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8
第19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上)

  初冬的清晨,微風中都帶著凍透血脈的冰寒。屋外的地面上,早早便鍍上了一層的薄霜。西面的天空尤是點綴著群星的深藍,但東方的已經褪去了瑰麗動人的絳紫,而漸漸暈起了漫天的紅光。

  鳥鳴聲聲。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鳥類,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糧秣的伏羌城中飛來跳去,嘰嘰喳喳彷彿在和應城中軍營點卯的號角。

  待到雞鳴,兩間營房中的民伕們早已起身。他們已不再需要韓岡督促,都自覺的收拾起行裝。經由昨日一戰,韓岡在民伕心目中威信已著,沒人敢在秀才公面前稍顯怠慢。因為處理過傷患,有了一點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時已經成了民伕們的頭領,當先收拾好行李,走到軍官廂房門口。

  朱中看著薄薄一扇對開木門,心中有些怯弱。聽著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好像酒宴還未結束的樣子。被自己打擾到,不知會不會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責難,手舉著猶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誤了啟程時間,最後還會累及韓岡,方才一咬牙,輕輕敲響了房門。

  廂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開始買的兩壇很快就給喝光。後來趙隆又出去找了三壇回來,四人邊喝邊聊了一夜。此時王厚已經醉得昏頭漲腦;王舜臣和趙隆也是半醉半醒;只有韓岡會躲酒,心事又重,看著頻頻舉碗,其實並沒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發的幽深起來。

  不知屋外已是旭日東昇,四人仍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聽見敲門聲,他們一起向門口看去。王舜臣跳起來拉開門,門一開,卻見是朱中。

  「什麼事啊?!」王舜臣不耐煩的問道,血絲密佈的雙眼不用瞪起已是彷彿透著殺意。

  王舜臣在民伕們心目中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朱中被他橫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顫,腿軟軟的不禁向後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後面的韓岡,還是壯起膽,小心翼翼的提醒著,「秀才公,上路的時候快到了。如果遲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趕到甘谷城了。」

  「說得也是。」韓岡沒猶豫半點,站起身向王厚道別。一夜深談,兩人的交情已經好得可以稱兄道弟、互稱表字了:「處道兄,我們一見如故,本再想與你痛飲數日。只可惜小弟還有軍令在身,不能耽擱,只能就此別過。等過幾日小弟從甘谷回來,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倆再好好喝上一頓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頓時不翼而飛。說得好好的,怎麼韓岡這麼急著走。他急問道:「玉昆,你不去見家嚴了?!」

  韓岡搖搖頭,整了整衣裳,抬腳跨出門去:「小弟所受押運之命,定有時限,哪能耽擱片刻。甘谷離伏羌又不算遠,往返不過兩日,一切等我從甘谷城回來再說!」

  見韓岡仍堅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後,拚命想著理由:「玉昆,你一夜未睡,怎麼能現在就上路?」

  韓岡大笑:「出門在外,也沒那麼多講究,少睡個一兩宿也無甚大礙。大不了在車上躺一會兒。」

  「玉昆你不是有軍情要上報嗎?先去了城衙再說!」王厚繼續為留下韓岡找著理由。

  「不是已經說給處道你聽了嗎?小弟這裡還有一名重傷的民伕,再多加兩個比他稍微輕一點的,讓他們留下來做個人證,繳獲的軍械和首級則是物證。請處道兄代小弟出面,哪還有什麼問題?難道處道你會貪墨了小弟的功勞不成?」

  「當然不會!」王厚猛搖頭。

  「這不就得了!有處道你幫忙,相信機宜和副城都不會再忽視裴峽安危。既如此,小弟還有什麼好擔心的?」韓岡淡淡定定的說著。

  太輕易到手的東西,沒人會去珍惜。如果是經過千辛萬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貝殼,幾片殘簡,都會有人精心裝飾起來慎重收藏。這個道理,對人才來說也是一樣。沒有三顧茅廬的辛苦,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劉備帳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給招攬過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韓岡並不急著去見王韶,卻希望王韶能來見他。

  朱中這時拎來裝滿井水的木桶和手巾,為韓岡準備好了洗漱用具。韓岡道了聲謝。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臉,又就著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內外一激,韓岡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臉上,只見其人氣度溫雅,神采內蘊,不見半點疲色。

  王厚眉頭緊緊皺著,湊到韓岡身邊,壓低聲音道:「甘谷城如今岌岌可危,玉昆你貿然而去,恐有不測啊。」

  「人人趨吉避兇,那國事還有人做了嗎?」韓岡反問道,一抬頭,天邊竟然已有幾縷狼煙騰起,正應了昨日趙隆之言。他將手巾丟給民伕收拾,神色卻絲毫不為所動。

  王厚見勸不住韓岡,求助的看著王舜臣和趙隆。兩人都搖搖頭,他們皆以韓岡馬首是瞻,且相信韓岡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會有多餘的意見。他們這一搖頭,只急得王厚直跺腳,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賢才,哪能就這麼放跑掉。

  「玉昆你先慢點收拾著,愚兄找家嚴去。」說完,便風一般的跑著走了。

  看著王厚消失在營門外的背影,韓岡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

  ……………………

  城衙寅賓館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轉著圈子緩步徐行。次子一夜未歸,他也並不擔心,派給兒子的兩名護衛都有傳回消息,說是兒子跟韓秀才飲酒盡歡,秉燭夜談。

  王韶心知,那位韓秀才既然能借勢而為,壓得都鈐轄向家的人賠禮道歉,要將自家自負聰明、但對人心險惡仍瞭解不深的兒子留住,並不會很難。費點口舌,將兒子騙得來要錢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預料,他還沒在院中轉上兩圈,王厚就突然跑了進來,直嚷嚷著要薦韓岡為經略司幕僚官。

  王韶順著圍墻下踱著步子,頭也不回的問著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兒子:「薦韓秀才為經略司勾當公事?」

  「正是!」王厚興奮地點頭說著,「玉昆實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尤其對西賊和青唐吐蕃的看法,與大人極其相似。玉昆是張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經為河湟之事與橫渠先生議論過,難怪他能將河湟之事說得通通透透。」

  「是嗎?」王韶面現冷笑,腳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張載啟發的地方的確不少,但開拓河湟的策略並非張載或自己獨創,關西有識之士誰人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別說受張載教誨甚多的學生,就是向寶、張守約等武將,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對大宋的意義何在。

  王厚看不見走在前面的父親臉上的神色,尤滔滔不絕的向王韶舉薦著韓岡:「玉昆為人有氣節,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峽中以三十餘名民伕大破賊寇,斬首三十一,繳獲軍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薦之為官?!以他的功勞,也足夠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頭,抬手打斷兒子的話,皺著眉:「你說裴峽中有賊寇?!」

  王厚點頭:「正是!玉昆……」

  王韶再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很著急的追問道:「是西賊還是蕃賊?人數呢?」
  
  「聽命於西賊的蕃賊!人數百人以上!」
  
  「斬首和器械都有?」

  「孩兒親眼驗過了!玉昆這邊也有傷員。」王厚其實都沒有看過,但他對韓岡毫無半點懷疑之心,韓岡怎麼說,他就怎麼信。

  「此事當立刻通報給李經略,伏羌城和夕陽鎮都得出兵!」王韶說著便要回屋寫信,讓人緊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小可,能出動百名蕃兵,後面至少有一個部族,如果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險。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絕不容有失!

  王厚在後面忙忙叫道:「爹爹,那玉昆的事?」

  王韶回過頭來,問道:「還記得為父昨日說的話嗎?韓岡心機極深,二哥兒你遠遠不是他的對手。」

  王厚立刻正色回應:「大人誤會了,玉昆是正人君子。孩兒想請他來寅賓館與大人一敘,他卻辭以公事。此舉豈是小人可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兒提,自己就投過來了。」

  「是嗎?」

  聽王厚說了這麼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韓岡為門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從來不缺吟詩作對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膽略的人物,卻總是少得可憐。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把一貫心高氣傲的兒子給懾服了。更加令人驚訝的,是他還能不貪一時之利,而是表現出自己的氣節,等待更多的收穫。大約才二十出頭的韓秀才,絕不是個簡單人物,說不定真得有用。

  「我會薦舉他的,但不是現在。必須壓他一壓,等他在我門下有了足夠的表現再薦舉不遲。」王韶笑了一笑,對上太聰明的人就不能順著他們的意,不然就會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現在說這些也太多了,等他從甘谷城回來再說。」

  「韓玉昆現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的說道,「少年人吃點苦是應該的,不會有壞處,二哥兒你就是太順了。」

  「甘谷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還能眼看著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擔心,韓三秀才比你知進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門,衝著王韶怒吼起來。

  護衛們見王機宜父子相爭,都避得遠遠的,不敢靠近。王韶皺眉看著一向孝順聽話的二兒子,王厚則不甘示弱的與他對視著。能讓兒子如此維護,王韶對韓岡的評價高了些許,但感觀卻又差了許多。挑撥著兒子跟老子爭吵,這樣的朋友,沒有哪個父親想在兒子身邊看到。

  王韶沉吟著,兒子對韓岡的偏袒,讓他不禁懷疑起裴峽谷之戰的真實性和可靠性。一直以來,王韶在幾個兒子中最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將他一人帶出來,放在身邊學著做事,但現在王韶已經無法再向過去那般信任兒子。若是將裴峽谷之事不加確認就急報李師中,最後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罷了,要是影響到東京城中對他的看法,那樣的損失,怎麼也難以挽回。

  『到底還是要確認一下。』王韶最終點頭道:「好吧,就去見他一見!」

  王厚並不清楚王韶這一轉念間,對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復往日的信任,只知道父親終於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轉怒為喜,忙著喚護衛過來準備出行,卻沒發現身後王韶已變得淡漠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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