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197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9
第12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上)

  咚的一聲悶響,伴隨著竭力壓低的慘叫,下一刻,清脆的碎裂聲從陳舉的書房中傳了出來。

  黃德用拿手捂著頭,從指縫處露出的額頭皮膚上烏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見他額頭上剛剛長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小。在他的腳底下,是一地的石頭碎片。石頭碎片只看那色作青紫的溫潤,還有其中一塊碎片上那枚圓滑的鳳眼,就可知這石頭碎片的前身,定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端硯。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著著實讓人可惜。

  被人用端硯砸了腦袋,一向氣焰甚高的黃班頭卻連叫痛也不敢。只按著痛處,老老實實的站著。不過他腦門上挨著的那一記實在夠重,雖然沒見血,但眼前閃爍著金星,腦袋嗡嗡直響,卻像是千百隻閃著光的蒼蠅圍著自己打轉。

  拿價值千金的端硯丟向著黃德用腦門的那一位,看著黃德用痛得站不穩的樣子,走近了很關切的噓寒問暖了一句:「黃班頭,很疼嗎?」

  被那人在耳邊一說,黃德用渾身一顫,忙放下手,低著頭肅然而立,兩個瘤子一上一下交相輝映。只是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肯定是痛得厲害。能讓黃大瘤老老實實的人物,秦州城中並不少,但能讓他發自內心恐懼的,卻也只有陳舉一人。

  年近五十的陳舉外表並不起眼,中等的個頭,長得黑黑瘦瘦。可勝在相貌忠樸敦厚,長得慈眉順眼,臉上總是帶著一點謙卑的笑意。對於年輕人來說,他是個可親的長者,對於長官來說,他是個可信的手下。這樣的一個實誠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辦事得力,哪個長官會不信重?

  也就是這個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讓幾任知縣含恨而走,多少官員無可奈何。陳舉的勢力,不僅僅局限在成紀縣,在軍中,陳舉有人,在蕃部,陳舉有人,在京城,陳舉照樣有人。曾經有一個進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戰陳舉的地位。但最後的結果,是主簿被貶去瓊崖孤島,而主簿的妻女則一起給陳舉收入房中。陳舉三十年把持著成紀縣的內外事務,而越發的根深葉茂。

  陳舉又瞥了黃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厭一閃而逝。黃德用此人勝在聽話好用,所以就算有點貪色,他也從沒放在心上。哪裡會想到為了一個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竟然鬧出了那麼大的亂子。

  想到這裡,陳舉心中更恨:『十六歲就敢孤身出外遊學,遠行千里,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而且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學裡有多少家衙內!他的老師又有多少好友!』

  還有自作聰明的劉顯,陳舉也是恨鐵不成鋼。韓岡一個毫無憑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與黃大瘤直接翻臉,分明是個膽大包天的光棍脾氣。這樣的人竟然還把他放在德賢坊軍器庫的位置上,只想著能一舉兩得,就沒考慮過什麼叫雞飛蛋打?他陳舉只收了八十貫,就把監軍器庫的位置給了那個膽小怕事的周鳳,到底是為了什麼?!

  踩著硯台的碎片,陳舉在廳中重重的踱著步。這硯台是他最喜歡的一方端硯,而且還是老坑出來的石頭。是他從一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費了不少心力才弄來的,若拿到外面去賣,少說也要上千貫。但現在卻在他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陳舉用鞋底碾著硯台碎片,恨不得這些石子是韓岡的臉,能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這是陳舉的書房,除了黃德用外,其實還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站著一旁。他們都是陳舉的親信,當軍器庫事發後,便被陳舉緊急召喚過來。他們看著一硯台砸在黃大瘤的腦門上,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陳舉將怒氣轉移到他們頭上。

  他們都在等著,等著有人將進一步的消息送回來。

  更鼓咚咚咚的敲響,聽著鼓點,剛剛交了三更。警號傳遍秦州城時是二更天,到此時才過去了一個時辰,天上的半輪上弦月甚至還沒有升到天頂。

  秦州城畢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潛火鋪鋪兵,還有在高聳的城牆上來回巡視的守城軍卒。一整套嚴密的監察體系,讓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舉步難行。陳舉能在德賢坊軍器庫事發後,不到一刻鐘便收到消息,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就把手下從全城的各個角落給找出來,他的勢力之大也可見一斑。

  終於,當更鼓敲在三更一點的時候,一名親信下人進來稟報:「押司,劉二爺回來了!」

  書房中的眾人精神一振。陳舉忙道:「還不快請二爺進來!」

  劉顯聽到傳報,拖著沉重的雙腳走進陳舉的書房。他今夜是將功贖罪,賣足了氣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條五步倒當成了菜花蛇抓了起來,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現在人在何處?」看著劉顯進來,陳舉急急問著。

  「現下都在州衙裡。韓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劉顯說著搖了搖頭,「都沒有下獄!」

  此時的規矩就是這樣,管你有罪無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獄中走一遭。而韓岡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條,當時就要下獄的。而節判吳衍沒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經將罪名認定給劉三和他背後的人物了。在場的眾人都是老於吏事,怎麼會想不明白?神色也是更為不安。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陳舉溫言安撫手下,他不信區區一個窮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韓岡的狠辣果決,讓陳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也只有年輕人才能這麼毫不顧忌後患。

  劉顯給陳舉出著主意:「韓岡其實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最重要的還是軍器庫。只要軍器庫裡的窟窿不給查出來,劉三的事怎麼都能推掉。」

  「也不過萬來貫的虧空,填上就是了,錢從俺這裡拿。」陳舉說的輕描淡寫,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貫家財,就算在東京城裡也不多見,「除了錢以外,兵器上虧空今早之前查清數目,差多少就跟趙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麼查也不會查到都作院【注1】去的,就算查到了,讓工匠們隨便造些抵數的也不費多少功夫。」

  陳舉其實他心中也後悔,如果早知有這一檔子事,他提前幾個月改改帳冊,就能將虧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嗇一兩萬貫錢鈔,直接把窟窿補上也沒現在的事了。

  「但現在德賢坊被州裡的人盯著,錢物就算拿來了,怕是也送不進去!」一名親信提醒道。

  劉顯嗤笑一聲:「放在縣衙裡不就行了。只要數目合上,再在帳目上加個轉庫,誰還能說不是?」

  陳舉點了點頭,這麼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來。輕輕鬆鬆的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剩下要面對的便是韓岡帶給他們的困難局面。而陳舉此時也有了腹案,「關鍵還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們是給韓岡嚇住了,也怨不得他們。」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憑韓岡一張嘴,連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陳舉身上。陳舉轉身對著站在書房角落裡的一名高壯青年,道,「小七,你找個機會跟他們倆見一面,就說是俺陳舉親口說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劉顯突然出言打斷了陳舉的話,歎道:「押司有所不知。劉三他們身上皆有刀傷,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陳舉的話說不下去了,韓岡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裡像十八歲,根本是條八十歲的老狐狸。半天後,他方才恨恨吐出幾個字,「好個韓岡!」

  書房中的眾人面面相覷,而黃大瘤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他們都知道,既然作為當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經拉不回來,那解決劉三一事的辦法就只剩一個。劉顯欲言又止,陳舉則是猶豫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長歎了一口氣,對黃德用道:「黃兄弟……你先回去吧。」

  黃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陳舉讓他先回去究竟是什麼用意。他驚叫道:「……押司!」

  劉顯走到黃德用身邊,扶著他的肩頭,柔聲道:「黃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夠你累的。」

  黃大瘤的臉色白得如石灰粉過一般,瘤子泛著鐵青色。一天前的此時,他還躺在淨慧庵妙心尼的床上,摟著美貌的光頭尼姑,惦記著韓家的小養娘,可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已是面臨絕境。白天在普修寺門前時,黃大瘤怎麼也沒想到,一日之間,風水輪轉,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窮酸措大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絕望的看看陳舉,又看看劉顯,黃大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著陳舉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日的情分上,留俺一條活路罷!」

  「德用你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麼會不留你活路?!」陳舉面無表情的說著,退後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門口處的另外兩名親信:「還不將黃兄弟好生扶將出去!」

  兩人會意點頭,這是讓他們監視住黃德用,以防他在絕望中做出什麼事來。他們一手摀住黃大瘤的嘴,一邊從兩邊將他架起,硬夾著不斷掙扎的黃班頭,出了書房。

  「二弟,待會兒你去追上黃德用,跟他說,俺保他的妻兒安安穩穩一輩子,讓他放心去罷!」陳舉難得的收斂了臉上偽飾的笑容,臉色陰沉的可怕。

  劉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陳舉轉過身,透過半開的窗戶,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沒人看見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後才聽見他從牙縫中迸出的兩個字:「韓岡!」

  注1:地方州縣中,負責製造兵器弓弩的機構,一般只有邊疆的州郡才有設置。

  ps:第一個敵人解決了,更強的敵人又緊跟著過來。想看著韓岡在繼續踩人的同時,走向更高的地位,請不要吝惜手上的紅票和收藏。今天第三更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0
第12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中)

  吳衍和韓岡此時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佔地大,屋舍多罷了。唯一有點特別的,就是周圍的圍牆高達一丈還多,形制如同城牆,有女牆,有雉堞,寬達五六尺。這是為了在城破後,能繼續展開巷戰而設計出的式樣。

  大堂,二堂等處於中軸線上的建築,屬於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於吳衍這位節度判官,則是擁有西側的一間院落作為自己的公廳。但吳衍並沒有帶著韓岡去節判廳,而是帶著他去找隔鄰的節度推官。

  如今北面戰事正烈,經略相公李師中尚未回返。作為署理兵事的節度判官,壓在吳衍身上的事情並不少。。。但作為第一責任人,他有義務在移交本案時,將事情詳細向主管刑名的節度推官說明。不過此時推官廳中卻沒人值守,吳衍歎了口氣,又把韓岡帶回了自己的公廳。

  「坐罷!」吳衍先喚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來。再指著下首的一張交椅,示意韓岡坐下說話。他對韓岡的印象很好,說話便甚為溫和。

  韓岡沒有坐,反倒對吳衍跪倒行禮道:「學生有事要向節判請罪。」

  吳衍納悶,這算是什麼話。他欠身問道:「你有何罪?」

  「私開軍庫,取用器械之罪。」

  吳衍失笑:「這算得什麼事……」他話聲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麼,「為什麼韓秀才你能確定劉三三人今夜會來?」

  韓岡道:「因為學生今日說要清點庫房以便交接時,帶著學生來此的李留哥神情有異。。。朝廷下令清點州中財計,府君縱火焚燒賬簿的事,學生也曾聽過。若真有此事,給他們得手後,學生將百口莫辯,百死莫贖。所以多留了一個心,做了點準備。本以為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他們竟然那般心急。」

  韓岡說得並無漏洞,吳衍輕輕頷首表示同意,韓岡說的他都明白,這本也不是什麼奇事。

  韓岡就是被挑選出來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裡,守門的王五、王九判個流放,如果為了保險,在獄中滅口報個瘐死也行。。。至於軍器庫直屬上司——兵曹和縣尉擔個領導責任,落職待審,如今的知縣則是直接罷任。而押司陳舉,則可以安安心心的跟戶曹書辦劉顯坐在一起喝茶,黃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小美人,李癩子幾十年的夙願得償,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吶,韓岡這個反角為什麼不按編好的劇本去演?一場好戲徹底給砸掉了!

  韓岡心知陳舉絕對是這麼在想。而他在吳衍面前說出這番話,真正要對付的已經不是黃大瘤,而正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當他射死了劉三,逼得王五王九獻上了投名狀,黃大瘤就已經是個死老虎了。但黃大瘤身後,還有傳說中在成紀縣一手遮天的陳舉。

  秦州州治便是成紀縣。。。州衙和縣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陳舉號稱一手遮天,但正如韓岡前日對他父母所說,在秦州城中的一眾文武官員面前,小小的押司根本算不上號人物。他的遮天,不過是像雲翳一般,將百姓和官員分割開來,若真有人能衝破雲層的遮擋,回頭看看,其實也不過是層稀薄的水汽罷了。

  陳舉不似黃大瘤、李癩子,在城中的名聲並不惡。壞事都讓手下親信做了,自己便能得個好名聲。可是在組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利益集團的同時,卻少不得會侵害到其他勢力的利益。陳舉在成紀縣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數,只是畏他勢力龐大,投鼠忌器而已。如果能從他在秦州布下的關係網上撕破一個口子,動搖到他的地位,在陰暗處湧動的潛流,足以把陳舉的勢力給劈成碎片。。。

  韓岡已經做了個開頭,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也心知此時不得不搏上一搏。為了日後的安全起見,必須將陳舉一棍子打死。

  「是陳舉嗎?」吳衍的問題,如天外一劍,讓韓岡猛然心驚。吳衍並非蠢人,在秦州任職也有兩年。對陳舉的瞭解,比韓岡還要清楚。之所以將韓岡三人帶回州衙,而不是移交成紀縣,也正是為了防著陳舉。

  吳衍不是不想對付陳舉,但若是因此惹來一身騷,卻又不值當了。陳舉不是小人物,他的垂死掙扎,足以咬進一名從八品京官的骨頭裡。

  雖然欣賞韓岡,但吳衍不會去冒險!

  做官一任三年,但吏職可是能做一輩子。。。陳舉從他祖父輩起就是在成紀縣衙裡做事,那時真宗才剛剛即位沒多久。如今幾十年過去,陳舉本人都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吏員,升到縣級吏職中等級最高的押司,而且還有幾個散官職,有個名目喚作銀酒監武——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監察御史、武騎尉【注1】。

  雖然這幾個名號都是給吏員的虛銜,審官院查無其人,官告院亦不錄其名,僅是唐末五代時官制敗壞後濫封官爵的產物,但能得到這等散官的,一個州近千胥吏中也沒有幾人。

  同時此時還有個說法,叫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陳舉這樣祖孫幾代在一間衙門裡做事,所在多有,但官員任職不過是走馬觀花,往往一任未滿便調往他任——有的時候,知州知縣的位置上,一年能換個五六個官員——交椅還未坐熱,就要趕著換崗,這樣如何是下面這些人精的對手?

  官員被胥吏瞞騙,弄到丟官去職的例子太多了,好一點,也是灰頭土臉,就連包拯包孝肅,也照樣被開封府的胥吏誆騙過。。。能壓著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為名臣,他們整治胥吏的事跡,都能在正史傳記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下胥吏皆可殺,這句話裡含著多少官員的斑斑血淚!

  看在橫渠先生的面上,助韓岡一臂之力可以,但吳衍絕對不會赤膊上陣,拿自己去冒險!

  ……………………

  昨日兒子獨自入城,回家後韓千六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一夜也沒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來,渾家和養娘跟自己一樣都是熬紅了眼,一宿未睡。對於孤身留在城中,幾乎是身處敵境的韓岡,家裡沒一個能放得下心去。韓阿李趕急趕忙的熱了兩塊炊餅,韓千六拿在手上啃著就往渡頭奔去。

  大清早,陰風勁吹,天色陰陰,渡船上的空氣也是陰鬱的。韓千六坐在船頭,雙眼死死盯著坐在渡船另一頭的李癩子。韓千六是個老實人,作奸犯科的事從來也不敢想過,甚至很少跟人鬥過氣,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將李癩子一腳踹進藉水裡去。

  李癩子在船尾坐得輕鬆自在,有個小廝跟在身邊,他根本不怕老實做人的韓千六能做出什麼。。。如果韓阿李在旁邊那就不同了,現在不帶上三五個家丁,李癩子絕不敢跟韓阿李打照面。

  「韓老哥,是去城裡看你家的三哥兒罷?」

  李癩子沒話找話,根本是懷著惡意的挑起話頭。韓千六扭頭看著河水,不去理會。可他這樣反應正是李癩子所喜歡看到的,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親家既然已經拍了胸脯保證了,那塊河灣菜田,幾天後就改姓為李,不再是抱養的,而是親生的了。今天李癩子去城裡,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碰到韓千六,不失一個打發時間的樂事。

  藉水太窄,韓千六和李癩子都是還沒坐熱屁股底下的船底板,就只感覺著船身輕輕一震,渡船已經到了對岸。。。下了船,韓千六腳步匆匆,想把李癩子給甩掉。可李癩子帶著小廝就是緊緊跟在後面,韓千六越是失態,他看著越是開心。為了河灣邊的三畝菜園,他跟韓家爭了二十年。如今終於即將如願,李癩子的心情好得一路上哼著小曲,故意噁心著韓千六。

  一路疾行,韓千六和李癩子一前一後走到城門下,就見著那裡亂哄哄的,多少人被堵在城門口,要排著隊才能入城,幾個士兵反手拖著條桿棒,在城門外呼呼喝喝,整頓著隊列秩序。入城的隊列前進速度很慢,能看到每一個出入城門的行人和車輛,都是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癩子扯住一個出來整頓秩序的士兵,塞了兩文錢,衝著城門呶呶嘴,問道:「城裡出了什麼事?」

  「好像昨天夜裡有個姓韓的衙前殺了人,據說是燒軍器庫被發現了,可能是西賊的奸細。現在進城出城,都得搜一遍身。」

  昨夜事發,到現在才幾個時辰,除了相關人等,真實內情還沒多少人知道。從衙門裡傳出來的信息都是支離破碎,都得靠著猜測和臆斷來補全。

  韓千六就在旁邊,話聲入耳就如五雷轟頂,就像陷入了一場恐怖的噩夢中一般,「不會的,三哥兒不會做這等事!」

  李癩子也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的硬脾氣他是有所瞭解的。幸災樂禍的笑容從他的臉上冒了出來,只恨不得狂笑一番來宣洩自己心中的快意。「韓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麼了?」一道很熟悉的聲音突兀的在兩人身邊響起。扭頭一看,李癩子驚得像隻兔子一樣蹦得老遠。他剛剛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時竟然走到了身邊。

  注1:晚唐五代,官職氾濫。如銀青光祿大夫,算是高品貴官,但小小的吏員也被封了此等官職。而宋朝建立後,除了將五代的苛捐雜稅一併繼承下來外,連胥吏帶職的傳統也有所繼承。只不過胥吏的憲職,不通過審官院審核,不經過官告院錄名,看起來再誇張,也只是好聽罷了。像銀酒監武這樣的虛銜,宋廷一次就能封出一百多。而遼國也有著這虛頭散官,用來安撫納粟官(花錢買官)和匠作。只不過避遼太宗耶律德光諱,將銀青光祿大夫改為銀青崇祿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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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1
第12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下)

  韓岡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報個信,然後再趕回來。沒想到一出城門,就看到了自家老子(注1)和李癩子。

  韓千六又驚又喜,一把抓著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好一陣,像是古董收藏家將珍藏的瓷器不小心磕著碰著後,上下檢查有無損壞的那樣緊張:「三哥兒,你沒事吧?」

  韓岡笑著反問:「孩兒像有事的樣子?」

  「你沒殺人?!」

  「這事啊……」韓岡輕輕笑了起來,橫著瞥了李癩子一眼,在韓千六眼中,兒子現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癩子的沒兩樣,「孩兒的確殺了人……」

  韓岡的話在這裡頓了一下,韓千六的臉蒼白了起來,李癩子則彷彿被金塊砸到了腦袋,又高興卻又疑惑。而韓岡立馬為他解惑:「劉三、張克定、肖十來。這幾位,裡正應該都認識罷?」

  現在輪到李癩子臉色蒼白了,雙腳軟綿綿的毫無力氣,親家的小跟班他怎麼會不認識:「他……他們……」

  「昨夜孩兒接了看守軍器庫的職司,沒成想半夜裡這三個賊子竟然偷偷闖進來意欲縱火,便給孩兒殺了。」韓岡快意的看著李癩子的臉色由白變青,因與陳舉結下死仇的一點擔憂,在看到李癩子這番表情後也輕鬆了不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癩子和黃大瘤,照樣能掀翻陳舉!

  「劉三三人都是裡正姻親的跟班,他們去軍器庫放火,貴姻親怕是也逃不過罪責。我出來前正好模模糊糊的聽一句,黃德用……」韓岡的聲音很輕,細微的話聲卻如同晴天霹靂在李癩子耳邊炸響,「已經畏罪自盡!」

  ……………………

  時間過得飛快,而州中對軍器庫案的審理也是速度飛快。

  十天前的那一聲警號,已經從秦州百姓的家常閑談中消失。劉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響也漸漸沉寂。罪魁黃大瘤畏罪自殺,一切罪責都擔到了他的身上,家產盡數沒入官中,而他的妻女也被充入教坊司,而兩個兒子則莫名失蹤。州衙只發出了兩張海捕文書,為兩個兒子定下了五貫的賞格,便宣告一切結案。

  陳舉曾經拍著胸脯,要保著黃德用的妻兒——他做到了。他保著黃德用的兒子改名換姓遠走高飛,而黃大瘤的幾個妻女,剛進教坊司還沒過夜便被高價贖走。為了從州中得到一紙脫籍文書——官妓的從良必須要得到官府同意——陳舉費的錢鈔不在少數。

  通過安撫黃德用的身後事,陳舉略略安定了身邊的人心。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害得他損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敵。韓岡不死,人心不安。

  一個穩定的官僚社會,其各個部門的權利劃分,已經有了常年積累下來的定規。以節度判官的威風,卻也壓不住下一級的地方官。

  這些天來,韓岡日日在普修寺苦讀不輟,間中拉弓射箭來調節心情。唯有去吳衍府中與他的閑談,方算得上休息。韓岡如此用功,讓吳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幫韓岡做得身份證明,想求一個單丁戶的認定,成紀縣絲毫不理。而成紀知縣發來的一紙文書,韓岡卻不得不走進縣衙中。

  繞過空空噹噹的大堂,走在通往縣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韓岡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自縊而死的黃大瘤他曾去看過,臉皮紫得發黑,舌頭吐得老長,頸上的那顆瘤子卻乾癟癟、皺巴巴的如同一個放久了的蘋果。不同於十天來,幾乎天天過河來探視的韓千六,韓岡心裡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為這只是陳舉為了自保而斷下來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後吐著信子,他夜裡依然是睡不安穩。

  一名長得慈眉順眼的老胥吏領著韓岡向裡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與他擦肩而過。韓岡記性很好,記得那正是被他頂了位置的周鳳。這幾天來,韓岡一想起周鳳,便不得不感嘆他真是好運氣,若不是自家惹來黃大瘤,他少不得落個烈火焚身化焦屍的下場。

  領路的胥吏見韓岡回頭望著周鳳,笑道:「這小子也是運氣,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單丁戶。今天縣尹開恩,便放了他回家。」

  韓岡神色微動,「真巧……」

  「這等巧也沒人喜歡,今年就剩兩個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搖頭嘆道,感慨萬千。

  韓岡冷笑,『若不是你們這些胥吏貪酷,周鳳之父又何必自了性命,只為了將兒子保回來?』

  兩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沒直接進去,而是轉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人死萬事空,黃德用已死,一切過節都該揭過了,那李癩子還請放他一馬,讓他退了你家賣給他的田也就罷了。」

  韓岡愣住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這幾天聽每日入城的韓千六講,雖然株連是株不到姻親上,李癩子卻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問了一番,過了三天出來後,秋天的蛤蟆變成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產也損失近半。這一番折騰後,他被韓岡的手段嚇的魂飛魄散,天天上門賠罪,還要送回當初強買的田地。若李癩子有陳舉撐腰,又何須如此?

  只是疑惑歸疑惑,該說得話還得說:「黃德用既然死了,韓某哪還有仇人?李癩子那是更是小事,賣給他的田地日後我家自會用錢贖回,不會佔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寬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聲。今天縣尹傳喚,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進去後將家裡事稟報縣尹,報稱單丁戶,也可今天跟周鳳一樣逕自回家去。想想李癩子,他現在也沒膽子不幫你具結作保。」

  韓岡躬身道謝:「多謝陳押司!」

  陳舉神色一凜,再仔細打量韓岡。只見他還是普通的士人裝束,外表上溫文爾雅,其風儀,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許多銳氣。但陳舉還記得,當黃大瘤的屍身從家裡抬出去的時候,這一位秀才就站在門外的圍觀人眾中,如同鶴立雞群。當時他凌厲的眼神不是看著黃大瘤,而是盯著自己。雙眉如刀,眼神如劍,陣陣寒意從體內升起,自家的皮膚都被激起了一陣戰慄,心中只念著不愧是名師弟子。若不是已經結下了解不開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橫渠先生的學生。
  
  「好說,好說!」陳舉乾笑著打著哈哈,陪同韓岡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圍在二堂內,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端坐著。正是如今的成紀縣知縣。韓岡進來後,他忙著簽書文件,發落子民。只等到半個時辰後,他得空下來喘口氣,一抬頭,便看到了儀容出眾的韓岡。

  韓岡穿著青布襴衫,頭戴方巾,一身讀書人的裝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雙眼清亮,一看便氣度不凡。

  對上讀書人,成紀知縣不願失禮,溫言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來衙中又有何事?」

  韓岡恭聲行禮:「學生韓岡。得招來衙中候命。」

  「韓岡?」成紀知縣臉剎那間冷了下去,不復方纔的溫和。

  德賢坊軍器庫的事讓他吃了不少掛落,今年的考績少不得要判個中下,磨勘時間又要延長一年。他從陳舉那裡聽了不少小話,幾乎把韓岡恨到了骨頭裡。什麼事不能縣裡處分,偏偏鬧到州裡去!張載的弟子又如何?張橫渠不知收過多少弟子,只聽過兩次講經也能算是學生!這樣的灌園小兒,又有什麼好後臺!?

  「你就是韓岡?!」成紀知縣又追問了一句。

  「學生正是韓岡。」韓岡恭恭敬敬的行禮回話。

  知縣的臉板著,冷聲道:「韓岡,你既然應了差役,卻只做了一天的監庫。我成紀縣事務繁蕪,也留不得閑人。如今正有一批犒軍的銀絹和酒水要送去甘谷城,就由你來帶隊。」

  『要不要繼續擔任衙前?』若是擔任押運,運輸途中的損失都得自己來承擔。但他韓家可沒半點多餘的錢鈔。

  對於韓家來說,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選擇。而一起跟進來的陳舉,則是溫和的笑著,沖韓岡投過來鼓勵的眼神。韓岡心底卻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現在就該幫我說話了。』

  這肯定是陷阱!

  單看現在這種情況,周圍衙役都是虎視眈眈,而且也不知陳舉是怎麼在成紀知縣面前編排的自己,那位年輕的進士知縣看過來的眼神也是頗為不善。也許自家只要說個不字,大概就會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殺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現在的身體條件,還是沒生病前的狀況,都是挨不了幾下,就要一命嗚呼。

  陳舉倒是好演技,但群眾演員們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韓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儘是殺機,不是『也許、大概』,而是『肯定』!殺人滅口,順便收拾人心,陳舉的確好算計。

  『但若是我答應呢,你還能當下動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是暫且應下又何妨。當著我的面把周鳳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讓我這個單丁戶說個『不』字罷?如何會讓你如願!』

  心念轉動,韓岡便一口應承下來,「既是明府之命,又為得國事,韓岡自當遵從!」

  不得不應下押送犒軍的差事,韓岡臉上如同掛著寒霜,只當他看到陳舉的臉色也是一般的難看時,才讓他的心情好上了一點。

  出了二堂,他抬頭仰望灰色的天空,自己命運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操縱著。如果能有個官身,陳舉之輩如何能動他分毫。發自內心的感嘆喃喃出口:「還是做官好啊!」

  注1:關西人俗稱父為老子。所以有小范老子范仲淹,大范老子范雍的說法,這是尊兩人為父的意思。而為了讓兒子免去服差役,老子上吊的事,也非杜撰。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2
第13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上)

  「從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廂房中,韓千六在燈下搖頭嘆氣,「黃大瘤死了,李癩子服軟,本以為再沒事了,怎麼還被攤到這樁差事。唉……」

  「誰讓孩兒得罪了縣尹。」韓岡也是苦笑,「自來做官都是瞞上不瞞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陞官發財的路。但軍​​器庫一案被州裡截了去,死的、辦的都是成紀縣中的人。縣尹因此吃了不少排頭,少不得一個失察之罪,當然看孩兒不順眼。」

  「這……這……」韓千六給驚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氣,頭臉上卻騰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黃德用區區一個班頭就害得韓家差點翻不了身。現在黃德用死了,但陳舉還在,卻又得罪了知縣,他舌頭嚇得直打結:「這……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擔心。」韓岡安慰著,「孩兒現今與吳節判交好,若有什麼事情,他總會幫忙擔待著。縣尹如今也不過是出口閑氣,不會做得太過。左右就是一趟押運,避是避不過的,先走著看罷。」

  韓岡這話是說給韓千六聽的,實際上他面臨的情況要危險得多。成紀知縣不會要他的性命,但陳舉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沒能如願,後續手段當是一招招的接著殺過來。而從這幾天來跟吳衍的接觸來看,韓岡知道,雄武軍節度判官絕不會正面與陳舉過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煩,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為韓岡移文成紀縣,是他看著韓岡順眼,能幫就順便幫一手,但如果幫不了,那也就攤攤手,連句抱歉都不用說的。

  不過韓岡本來就不是把希望寄託給別人的性子。他對吳衍的要求也不多,請他隨便找個理由,遣幾個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義與韓岡他同行,算是隨行護衛,應該不成問題。再多的,韓岡自信光憑自己就能解決。

  陳舉的勢力在內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幾個選擇,要防備起來也容易了許多,就是怕陳舉害他不成,轉去找父母和小丫頭出氣。

  「別說這個了。」韓岡不想再在知縣和陳舉的話題上說太多,省得他走後父母和小丫頭擔心,他問韓千六道:「去年楊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應役的,從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險,應該有個數罷?」

  韓岡嘴裡的楊太尉,大名喚作楊文廣,是當年威震雲中的楊業楊無敵的親孫,力克契丹的楊延昭楊六郎的兒子。韓岡不論前生今世,都是對這幾個名字耳熟能詳。

  楊文廣為將有勇有謀,不輸父祖之風。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拚殺在對抗西夏的第一線上。他曾參加過平定儂智高的戰役,當主帥狄青北返後,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鎮守廣西邊境。在現如今的大宋諸多武臣中,楊文廣算是碩果僅存的名將。

  去年修築甘谷城的時候,楊文廣是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總管則慣例是由身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任——現在他正擔任涇州知州,抵抗著西夏人的進攻。

  當時為了能在西夏人反應過來之前,將處在戰略要地的甘谷城——當時還叫做篳篥城——築好,秦州的六個縣幾乎是全民動員。秦鳳經略司一口氣從秦州調集了七八萬民伕參加,韓岡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韓千六也被緊急徵召起來運送糧草。

  「去年為了給甘谷城運糧,你爹俺從秦州到甘谷,再從甘谷到秦州,來回跑了整六趟。說起來,那條路真是再熟也不過了。」韓千六嘆了口氣,感慨萬千,「那條路啊,可不好走!」

  韓岡點了點頭,雖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里,但由於兩城之間隔了一重高聳分水嶺,一個在藉水河谷,一個在渭水河谷。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從秦州城運輜重去甘谷,必須先向東,沿著藉水走到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那裡是藉水與渭水的合流處。

  藉水與渭水雖然都是東西向,不過北面的渭水更近於西北——東南走向,與由正西向正東流淌的藉水有個不大的夾角。韓岡押運的這批軍資便是要在隴城縣由藉水河谷拐個大彎,轉到渭水河谷,再從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經過三陽寨、夕陽鎮、伏羌城、安遠寨,最後才能抵達目的地甘谷城。

  「根本就是要繞個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韓岡對秦州到甘谷的這條路,瞭解得就這麼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條直線,河道在山間曲折多變,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得很。」

  「所以說不好走啊!山路又長又窄,又是彎彎繞繞,不過隔著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韓千六用手指在茶盞中佔了點水,直接在桌面上畫起路線圖來,「從州城到隴城,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韓岡打斷韓千六的話,問道:「不過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隴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地這就算是一程了?」

  韓千六笑道:「三哥兒你不知道,從隴城往三陽寨今天水渭南鎮的第二程這小六十里地太難走了,都是在山夾縫裡,沒得地歇腳。所以到隴城後須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氣到臨夜時才能趕到三陽寨。」

  韓岡點頭受教,心知這一路陳舉若有什麼安排,應該先出現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沒有出現,那便會出現在第三天。 「那第三程就是從三陽寨到夕陽鎮今天水新陽鄉嘍?」

  「哪得那麼好事?!才二十里地出頭怎麼歇?還是四更天上路,巳時前能在夕陽上鎮歇個半刻,再急腳趕過裴峽去,大約酉時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谷縣城歇息。」

  韓岡再點頭,又把裴峽兩個字記在了心底。

  韓千六看著韓岡老實聽教,興致一下變得極高,更是說得口沫橫飛:「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匯入渭水的地方,這第四程便是沿著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遠寨今安遠鄉,再三十里方才到甘谷城。楊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這座城,把整個甘谷都括了進來,少說也有數千頃的上等良田。

  甘谷本是篳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剛修的時候也還叫篳篥城。不過十幾年前他們給黨項人逼走了,換了心波三族來佔著。現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們的,還有一半他們也想貪掉。聽說如今正鬧著呢,三哥兒你通過甘谷的時候,說不定還會碰到些麻煩。 」

  對於北上甘谷的路線,韓岡大體上已經瞭解了差不多,現在又從有過親身經歷的韓千六印證了一番,幾個可能有危險的地方他都會做好防備,如果吳衍派來的人得力,保著自己安全抵達甘穀不成問題,即便不得力,他當日就在軍器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足以應對一些危急狀況。等到安然抵達甘谷城,他有的是辦法出頭。

  對於情報的蒐集,韓岡也許還不如秦州城中慣談著家長裡短的婦人,但對相關情報的整理、分析、推斷,這些在後世就算在商業活動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時的情報活動中,依然是塊因少有人涉獵而缺乏系統的空白。

  這些天來,韓岡對有關陳舉的情報著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顯誇張扭曲的信息,陳舉所擁有的明面上的實力,韓岡大體上都已經有所瞭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那隱藏在水下的陰影也逃不過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陳家的田產遍佈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其能動用的人力,至少在秦鳳是個驚人的數字。而秦州城中的幾家市口優良的出售吐蕃特產的商舖,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號,證明陳舉必要時還能動用蕃人的力量。與京中的聯繫,在各處城寨中的人脈,通過對陳舉擺在明處的實力的解析,他所能動用的手段韓岡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和韓雲娘的安危。

  「爹爹!」燈火在韓岡臉上投下的陰影中滿載著憂心,連一貫銳利的雙眉也變得糾結起來,「孩兒這一去,陳舉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兒倒不懼他的齷齪手段,就是擔心你和娘會有什麼不測。舅舅如今在鳳翔軍中,陳舉手再長也伸不到那裡,不如你和娘帶著雲娘去投舅舅一陣子,等孩兒把這裡的事處理好,你們再回來。」

  「三哥兒你孤身一人對付陳舉,可有多少把握?」

  韓岡展顏笑道:「爹,你也看到黃大瘤的下場了。陳舉勢力雖大,在孩兒眼裡也並非無懈可擊。只要沒有後顧之憂,孩兒有的是手段應對。」

  「好!」韓千六沒多考慮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李癩子和黃大瘤的結局,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會給兒子添亂,「俺回去跟你娘說一聲,去你舅舅那裡避一避。」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3
第13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中)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而書房中仍燃著幽幽燭火。陳舉猶未入眠,正與劉顯隔案對坐。桌上擺著的兩盞尤冒著滾滾​​熱氣的紫蘇和氣飲,清淡悠然的香藥味隨著蒸汽瀰散在書房中。宋人喜飲茶,更喜歡名為飲子的藥湯。陳舉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後,喝上一盞濃濃的紫蘇飲,視天候的變化增減湯中的輔料,用以滋補養身,近五十的年紀,還能有著一頭黑髮,也都是日常調養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陳舉鄭重其事的問著劉顯,慈眉善目的一張臉透著陰狠。上一次他這般謹慎計劃,是六年前要對付一個進士出身的主簿,再上一次,則是十一年前的成紀知縣,如今他要害的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措大,但陳舉的表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比對上兩個進士還要緊張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讓薛廿八和董超跟著韓三去。他們兩個都是武藝高強,又對押司你忠心耿耿。一路兩百里,總能找到機會料理了他。」說罷,劉顯謙卑的看著陳舉,「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陳舉舉著碗喝了一口滾熱的紫蘇飲,挑起眼問道:「沒了?」

  劉顯楞了一下,小聲問道:「……難道押司覺得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對付不了韓三?」

  「對付韓三?」陳舉帶著疑問的口氣慢慢說著。臉色猛然突變,甩手用力一砸,匡噹一聲,紫蘇飲在空中潑灑開,天青色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劉顯從椅上被嚇得跳了起來。

  「你還敢小瞧韓岡?!」陳舉眉頭纏繞一股子戾氣,指著劉顯的鼻子厲聲罵道:「看看你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當了沒有?!他比鬼都精!兩人頂個屁用,他能讓王五、王九幫他殺劉三,難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超?!」

  劉顯被罵得抬不起頭來。今天白天讓陳舉跟韓岡示好,就是他這個狗腿軍師出的主意。只要韓岡敢為自己申訴,少不了被打上十幾記殺威棒。以剛病癒的那個癆病鬼的身子骨,三五棒也就死了。能把韓岡打死在縣衙中,日後誰還敢捋陳押司的虎鬚?沒想到韓岡卻一口應承了下來,什麼伎倆都沒用了,總不能這樣還打,韓措大也是有後臺的。

  陳舉罵了半天才停,厭憎看著百無一用的戶曹書辦,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裡派人去知會一聲,讓他們動手。韓岡這一隊才三十多人,末星部應該能對付得了。」

  劉顯有些遲疑:「攔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動官中的財貨!」

  「那他們今年冬天就給我凍著。一滴酒、一匹布、一兩棉花都別想從我這裡買到!」陳舉賺錢可不僅僅靠著魚肉鄉里,他家的商號暗地裡掌控了好幾家蕃部的交易權,這才是他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幾萬貫的主因。他冷哼了一聲:「前年他們能做下,今年難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劉顯低聲應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來賺外快的,雖然很少​​有部族敢動官貨,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數,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貨和私貨有時不一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們前年就誤劫了軍資,惹起了好大一通亂子來,是因為沒有留下活口才逃過了追查。只是沒能逃過陳舉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陳舉屈指叩了叩桌子,兇厲之色在眼中閃過,光是一個末星部他並不覺得有多保險,兔子還有蹬鷹的時候,獅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穩:「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庫的齊獨眼說一聲。萬一末星部縮了卵,我們還有後手。」

  一般來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讓衙前們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點驗押運物資的監庫官吏。如果說從秦州到甘谷在崇山峻嶺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關之險、蜀道之難,那甘谷城的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就如黃泉前的鬼門關一般。
  
  多少衙前押運了糧秣軍資抵達甘谷之後,都要在齊獨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剝上一層皮去,如果老老實實交錢免災,那也就罷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幾頓殺威棒。陳舉跟齊獨眼交情匪淺,狼狽為奸的事情沒有少做過,請他出手對付韓岡,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齊獨眼太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喚不動他。」劉顯替陳​​舉心疼著錢鈔,齊獨眼之貪,名震秦鳳,若不是他買來的後臺牢靠,早就被彈劾下去,要請他出手,不是百來貫就能打發的。 「可今次又不是一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一關韓岡根本過不去,只是為防不測才要勞動到他。」

  「這筆錢省不得,寧可到最後成了畫蛇添足,也不能讓韓岡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勢,陳舉不會吝惜家產,雖然他能把韓岡弄去押運軍資,但他的身家、他的弱點已經暴露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韓岡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無瓜葛的死了,才能讓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猛獸們,收回他們的貪婪目光。

  韓岡必須死!

  ……………………

  兩天後,熙寧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鉛雲密佈,空中寒風凜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眼見著就要落下,無論從天氣還是黃歷來說,都是不宜出行的時候。但韓岡卻沒有按照歷書自由行動的權力。

  從縣衙拿到通關文書,再查收了押運的銀絹酒水和載貨的車輛,韓岡跟趕來送行的韓千六依依道別。而韓岡的母親韓阿李,已經帶著小丫頭在城外等著,等韓千六送走了兒子後,就一起去投靠韓岡在鳳翔府做都頭的舅舅,過了年後再回來。

  韓岡的外公過去也是個都頭,好水川一戰,宋將任福及其麾下全軍覆沒後,他曾被緊急調往籠竿城駐守。與被同時徵發到籠竿城的韓岡祖父結識,最後將女兒許配給韓千六做媳婦。有韓岡的舅舅這位兩代在軍中的老軍頭保護,至少安全上不用擔心。

  目送韓千六離城,韓岡開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項差事。

  隨行的有三十七名趕著騾車的民伕,他們都是鄉里的三等和四等戶,服的是伕役,與韓岡服的衙前役類型不同,但同樣的辛苦和危險。除此之外,還有兩名跟韓岡一起來押運軍資的長行——軍中的普通士兵都喚作長行——一個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稱薛廿八,一個大名喚作董超,都是常年在縣衙中跑腿的角色。不過以韓岡看來,這兩名軍漢都是從骨子裡透著陰狠兇戾的人物,絕不是好相與的。

  『夜裡睡覺要小心了,要不乾脆先下手為強。』韓岡心裡盤算著,到底哪一種策略更安穩一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殺,視線中也不免帶上了一點殺意,如刀一般在兩人的臉上劃著,反倒將薛廿八和董超看得渾身不自在,最後忍無可忍,狠狠的瞪了回來。

  『還是殺了吧! '經過了那一夜,韓岡早不把人命放在眼裡。只要覺得有必要,殺殺人放放火也沒什麼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裡害人的手段,摸了摸藏在懷中的一個小包,不得不說,軍器庫真是個好地方,什麼東西都有。

  繳送甘谷的軍資已經如數捆紮上騾車,銀絹和酒水都不是佔地方的東西,這些個騾車運載的數量,足以讓駐紮在甘谷城裡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的過到臘月中。三十七名民伕俯首帖耳的站在車子旁邊。韓岡一頭頭牲畜、一輛輛車子親自檢查過,確認騾子是否健康,車子上的東西是否都扎得足夠結實。吳衍答應派來的人到現在還沒到,韓岡費盡腦汁的想要再拖一些時間。

  「韓秀才,該上路了。」董超不耐煩的催促著韓岡,薛廿八在旁拿著水火棍乓乓的搗著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樣子。他們知道韓岡是在磨時間,等下去說不定事情會有什麼變局。

  可韓岡是一行的頭領,要上路,須得等待他的命令,韓岡不肯動,他們還能架著他走? ——在城中,還做不得這等事。當然,若是路上軍資有所折損,罪名也是韓岡擔著,得照數描賠。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實就在這裡,因此而破家蕩產的數不勝數。

  『上你娘的路! '韓岡心中暗罵,沒好氣的回頭看了兩人一眼:「磨刀不誤砍柴功,你們急什麼?」

  等一切檢驗完畢,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天上的陰雲越發的厚重起來,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進了。

  「韓秀才,這下該走了罷。」

  韓岡慢慢的拖時間,董超、薛廿八和一眾民伕早就不耐煩的坐下來等著。見韓岡終於將最後一輛車檢查好,兩人站起身又一次催促著。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著急。」韓岡睜著眼睛,說著瞎話。

  「好個屁!韓措大你是鳥書看多了,眼珠子發昏……」董超跳起就張口開罵。

  韓岡瞥眼過去,眼神鋒銳如刀:「我說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軍令在我,莫道韓某不敢殺你,以正軍令!」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4
第13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下)

  「殺你娘!別以為你殺了劉三,爺爺就怕你……」董超捋起袖子,就想給韓岡點顏色看看。韓岡是夠狠,殺了黃大瘤和劉三的手段,他們這些市井中的無賴想都想不出來,但他董超也不是孬種。市井中常年打混的,講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軟,氣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剛上前,胳膊肘便給扯住了。回頭一看,薛廿八正拚命朝他使眼色。董超臉色數變,最後重重哼了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還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對韓岡笑了一笑,也跟著退回去坐下。

  韓岡見董超和薛廿八縮了頭去,心中凜然,能忍一時之氣,可見他們肯定有什麼算計在後面要施展。不過他順帶激怒兩人的目的也達到了,等吳衍派來的人到了,出了城後,他自有手段對付他們。只是韓岡心中還是有些焦急,如果吳衍派來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對董超、薛廿八二人。雖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兩張底牌可打,讓他總是有些難以安心。

  韓岡低下頭,正想將車子、騾子反過來再檢查一遍,磨一磨時間,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重重的從身後壓了過來,聲勢急如奔雷。急回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騎兵正直奔輜重隊而來。

  「好了。」韓岡終於放下了心頭大石,他們所處的巷子並非要道,不是發送軍資的日子便少有人走,這名騎兵明顯的是衝著車隊來的。他直起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仰頭看天,天色依然晦暗:「差不多該上路了。天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董超朝韓岡這邊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韓家養得狗,你說走就走,說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動彈。薛廿八則看出了來人氣勢洶洶的,勢頭有些不對。他跳起身,繞過韓岡,對來人喝問道:「是什麼人?!」

  「是你爺爺!」那名騎手遠遠的一聲大吼回來,不但耳朵尖,看起來脾氣也不甚好。

  吼聲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韓岡只覺得其人的身份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來人轉眼間便越來越近,倒是董超先認出了他的身份,也驚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麼會是你?你來這裡作甚?!」

  被董超喚做王舜臣的騎手也不多話,等幾步衝到近前,他一勒馬韁,手腕順勢一擺,馬鞭刷的一聲抽了下來。一條血痕頓時出現在董超的臉上:「爺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跳下馬,王舜臣對韓岡直接了當道:「你們是去甘谷城的罷。洒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谷,跟你們正好順路。算是你們運氣,有洒家保著你們一起走。」

  「多謝殿直!」韓岡忙著點頭,他不知王舜臣官位為何,但往高裡說卻是不會有錯。韓岡一邊說著,直盯著王舜臣看,只覺得面熟,卻還是沒能認出來。

  董超用手摀著臉,指縫間都往外冒出血來。卻一聲也不叫痛。他算是個市井好漢,一個潑皮光棍,被陳舉抬舉了升入了縣衙。圈養了許久,但潑皮破落戶的脾氣還沒有改變。方才被韓岡逼退,已是怨憤,現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發恨。衝著王舜臣一陣大叫:「王舜臣!你騎馬,俺們走路,你跟俺們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爺爺愛橫走就橫走,愛豎走就豎走,端看爺爺的興致。難道爺爺走路還要向陳舉那廝報備不成?!」

  這腔調也是似曾相識。又看了王舜臣幾眼,韓岡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著吳衍一起來援救、隔門怒吼的巡城隊官嘛!

  吳節判說話算話。前天韓岡請他幫自己安排了個隨行的護衛,他果然將人派來,還是有膽色的強手。

  『原來就是他啊……』

  在宋代,喚作堯臣、舜臣的特別多,一抓一把。就像後世共和國開國時,起名叫解放、向陽的一樣。這是思慕上古賢君所起的名諱。

  王舜臣的名號普通,但相貌卻極有特色。他臉很大,幾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長,雖不比劉備,垂下來離膝蓋也不遠。寬厚如石板的身軀上,長著一張有些醜陋的臉。再加上留了一嘴亂叢叢的絡腮鬍子,眼睛圓圓,一瞪起來,幾乎與傳說中的張飛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鐵簡。

  就在王舜臣的馬鞍後側左右,各挎了一隻弓袋,裡面裝的角弓尺寸並不算大,可製作之精良,是韓岡生平所僅見。而在馬鞍前側,則是掛了兩支四稜鐵簡,上面泛著油光,顯是保養得很好。弓和簡,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裝備,在宋軍中,也是屬於製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約五尺二三的模樣,雙腿還是羅圈腿,兩腳貼緊時,他的雙腿仍然並不直。但這是常年騎馬的特徵。王舜臣雙臂長而有力,從身體條件來看,他的弓術絕然不差。

  「王舜臣!別以為身後有了節度判官就能保著你。出了差錯,你擔待不起!」

  有董超為鑒,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話,只能從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兩個鳥男女在這鬧個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著這批酒水嗎,還拖個鳥?!莫道洒家不敢殺你兩個鳥貨,軍法立來可不是作擺設的!」

  他罵著,馬鞭再一揮,在空中劈啪作響,落到兩名押運的長行身上,抽得他們滿地亂滾。王舜臣在秦州兇名早著,也不怕兩人敢還手。一頓鞭子,讓董超,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爛,臉上手上多處血痕。不過王舜臣沒下重手,並未傷到兩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還不能把兩人給廢掉。

  王舜臣將馬鞭收起,猛然回過頭來。擰著眉盯著韓岡,一雙環眼精芒如電,渾身上下殺氣騰騰,惡狠狠的道:「你就是殺了劉三那幾個鳥貨的韓三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微笑著點頭行禮,吳衍派來的這位可真是妙人,說下手就下手,又滿嘴跑鳥。但這脾氣,韓岡倒是喜歡。

  沒能嚇住韓岡,王舜臣並不意外,手上都攥著三條人命了,哪還會被人瞪瞪眼便給嚇到?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殺伐果斷,他是有點佩服的,「你這秀才倒是好膽略,陳舉將了三人翻墻害你,卻沒成想被射死了一對半。三條人命,他陳舉巴掌再大也遮瞞不過去。別看現在縣裡結案,等經略相公回來,照樣能把案翻過來整死他。」

  韓岡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黃德用和劉三等人明明是夏賊在城中的奸細,又與陳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們這些措大,就是陰在肚子裡,明明白白的事還死咬著不肯鬆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陳舉仗著自家勢力大,身後又有人,從不把我們這些軍漢放在眼裡,都是呼來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裡給洒家碰上,直剝了皮,囫圇丟進藉水裡去餵王八。」

  罵了幾句,見韓岡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對韓岡道:「韓秀才,俺只是個沒品級的軍將,離殿直什麼的,還有五六級。別這麼叫俺!洒家聽不慣!」
  
  韓岡低頭遜謝。這王舜臣脾氣粗豪,但卻知道分寸,看起來心思也算細密,吳衍倒是好帶契,給他找來一個夠管用的保鏢。這樣一來,韓岡安然抵達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點。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時間。韓岡一聲令下,大隊當即啟程,連薛廿八和董霸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腳踢起來收拾了傷口,恨恨的跟上隊伍。

  在城門處驗了關防,一行人徑直出了東門,迤邐向東。三十多輛騾車一架接著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長隊,而王舜臣騎著馬,就跟在車隊的外圍。

  跟著騾車快步前行,韓岡突然心有所感,猛回頭,只見城頭上,一個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風中。

  韓岡的瞳孔一下縮緊:「陳舉!」

  「真是陳押司!」一行人議論紛紛。

  「他來做什麼?」

  「沒看到這次是誰領隊嗎?韓三秀才啊,殺了劉三,逼死了黃大瘤的那個。陳押司能不來?」

  聽著隊伍中的低聲議論,韓岡淡然一笑,陳舉來了又能如何? !

  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湊近了看看陳舉現在臉上的表情。怕是陳舉自己也沒想過,在韓岡身邊,會突然多了一個保鏢,而且還是脾氣夠壞,但又不乏聰明的王舜臣!

  朔風漸漸猛烈起來,韓岡外袍裡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雙層皮子對縫而起,帶毛的一面給縫在了裡面。背心是對襟開,帶盤扣,形制有別於此時的服飾。是用了韓岡的建議,韓阿李裁剪,韓雲娘又用了兩天時間一針一針的趕製出來的。今天早上,由韓千六趕著送到韓岡他手中。穿起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連心裡也暖洋洋的。

  盤踞在韓岡心中數日的陰雲,已因王舜臣的到來而煙消雲散,心情變得很輕鬆,直如陽光燦爛。天頂雖是陰雲密佈,但前路卻一片光明。

  ps:王舜臣不是什麼名人,在青史中只有寥寥數筆。但能以一人之力挽救全軍危亡,在北宋後期,也就區區幾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5
第14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上)

  從秦州往隴城縣的官道長三十里,寬四丈,順著藉水修築,厚厚的黃土夯築得堅硬如石,是秦州向東連接鳳翔府,直通關中的主要通道。如此寬闊的道路,足以容下八匹馬或是四輛車齊頭並行,也能容納每年從關中腹地向秦州運來的三十萬石糧秣通行。但現在,韓岡和他的輜重車隊卻都是站在官道旁的泥地上,等待這條官道重新開放。

  一對對旗牌官,各自舉著旗號、官牌贊導喝道,後面則跟著數百名戴盔披甲的騎兵迤邐而行。騎兵分前後兩部,護持著中間的一支三百多人、服色參雜的隊伍。

  這一整條隊列從頭到尾有近一里長,人數大約七八百。只看其中帶甲騎兵的數目,少說也有一個指揮的兵力。秦州雖是前線,但騎兵始終不多——或者說,整個大宋的騎兵數量都是少得可憐——秦州連著蕃兵、漢軍一起算上,也不過五千上下。而現下在韓岡面前魚貫而過的隊伍,就佔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李相公回來了!」

  「是經略李相公!」

  不是一路經略的身份,如何能以數百名騎兵為護衛?的確是李師中回來了。

  秦鳳路的經略相公為了就近調配輸送給籠竿城和甘谷城的軍需物資,他在隴城縣上——也就是韓岡去甘谷城這條路的第一站——整整待了半個月之久,直到此時,方才回鎮治所。
  
  李師中位高權重權勢,其人出行自是閑人遠避。雖不像天子出巡要沿途人家擺起香案、山呼叩拜,但遠趨避道,卻是少不了的。

  '要是他能早幾天從隴城縣回來就好了。 』韓岡心中不無遺憾的想著。

  李師中的的性格為人,州中多有傳言,那是攏著權力不肯放手的性子,同時為人刻薄,近於酷吏。德賢坊軍器庫之案如是落到他手上,鐵定給他辦成株連數十家上百家的大案,成紀縣連句嘴都別想插上。陳舉也肯定逃不過這一劫。而陳舉垮臺,韓岡現在就應該已經回到藉水對面的家中,讓小蘿莉為自己暖被窩了。

  『回來得實在太晚了! 』

  「好威風……」看著李師中的隊列,王舜臣則是另外一種心情。

  「這不是當然​​的?!秦鳳經略相公啊,天下文官武官數以萬計,但在他之上的也沒多少。如果入朝,再升一步便是一任宰執了。」

  雖然如此回復,但站在路邊,韓岡看著浩浩蕩蕩的護衛著李師中的騎兵隊伍,心中照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羨慕,半是渴望。羨慕他的權勢,渴望的也是李師中現在擁有的權勢。

  能做秦鳳路經略使,在大宋文官序列內,說起來應該能排進最前面的三五十人之列了。大宋的地方行政區劃,從下到上是鎮(鄉)、縣(羈縻州)、州(府軍監)、路(京)這四級,其中路是最大的區劃單位。

  路有轉運使路和經略安撫使路的區別,轉運使路整個大宋才分了十五路,而後才加到十八路,經略安撫使路多一點,也沒超過二十五。而不論是轉運使路還是經略安撫使路,其序列都是北方排在南方之前。而如今西北多戰事,關西四路以及河東一路尤為重要,李師中的地位,在天下二十多個經略安撫使中,其實是排在前五的。

  看著身著紫袍的李師中氣勢軒昂的騎在一匹高俊的棗紅色河西良馬上,在眾軍的護持下從眼前穿行而過。韓岡神思突然間有些恍惚,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漢人的文吏虛弱得連馬背也爬不上去了呢?

  在前世,韓岡總是以為文官乘轎,武官騎馬是古代的慣例。但在這個時代,連文官也多是騎馬,少有坐轎乘肩輿的。以人為畜,名聲上殊不好聽。就算是宰相,除非是年老腿腳不便,得到天子特旨賜以肩輿,否則也一樣是騎著馬入宮。

  ——這還是修文偃武的宋代!而且還是北方的優良養馬地皆盡喪失,戰馬數量不足的宋代!而明清,不缺地,不缺馬,文官們卻都是以人為畜,不坐轎子就走不了路。

  這該叫做一代不如一代吧!

  班超手上只有三十六人,卻也是敢在敵國殺人放火。王玄策據說單人匹馬就帶領附庸國的軍隊擊敗了一個印度古國。
  
  雖然宋朝的尚武之風遠不如漢唐,但書生至少還是能騎馬,也能拉弓——韓岡自己的箭術就不錯,他在張載門下遊學時,也有過幾次在初春與同學一起射柳(注1) 的經驗,而真宗朝的狀元陳堯諮更是以箭術聞名天下,還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來——但到了明清,多少讀書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師中的隊列已經走遠,只看著一條塵龍滾滾西去。被逼到路邊的民伕們紛紛把騾車趕上官道,王舜臣來到韓岡身邊,「韓秀才,該走了!」

  韓岡回神過來,對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頭,望著滾滾的塵尾。這就是一名經略使的權勢。論才智,他不認為自己會輸人,論刻苦,不論是他還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讀的人物,論眼光、論學識,韓岡更是自信。只要有機會,不論是去參加科舉,還是得人薦舉,他如何不能在北宋混出頭來?
  
  雖是無緣無故的來到這個時代,但韓岡怎甘心渾渾噩噩的過上一輩子?不論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總有一天,他會站在比李師中還要高的地方。

  總有一天……

  ……………………

  韓岡帶隊重新上路,不過兩個時辰,一行人便趕到了隴城縣中。照著慣例,他們被安排著在縣城外的一座舊軍營中歇了下來。王舜臣雖然跟韓岡帶的輜重隊不是一家,董超又與營門守衛咬了半天耳朵,想堵著不讓王舜臣入內。但王舜臣拿著吳衍開出來的關文令扎——但更有用的還是他的那根馬鞭——也大搖大擺的一起入了營。

  此時還未交申時,但冬天天色黑的早,日頭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著血紅。
  
  安排著吃了飯,四十多人便佔了兩間營房,一邊二十人擠在兩張大通鋪上。韓岡用著看管民伕的名義,把薛廿八和董超兩個分開來各安頓在一間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則分睡在兩座營房外間的軍官專用廂房內。

  「記住了,這是軍營,不是惠民橋後的私窠子(注2) ,沒得讓你們進進出出!入夜後無令不得出房,要是給洒家捉到,老大軍棍伺候,別以為洒家不敢打斷你們這些猴崽子的腿!」

  王舜臣板著臉站在營房中,他威風凜凜的教訓著一眾民伕,三十多人老老實實的站成兩排低頭聽教。按理說輜重隊的領隊是韓岡,而王舜臣不過是順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訓,也該韓岡出頭。可韓岡就在旁邊站著看著,而董超和薛廿八被逼著跟民伕們站在一起,只冷著臉,什麼都沒說。

  韓岡瞧著兩人的神色,有一半好​​似因為王舜臣背在身後的雙手正用力捏著他的那柄馬鞭,但更多的應該是想著後面把場子找回來,而在忍著一時之氣。

  王舜臣的條令並不是他私編出來。夜間私出軍帳、營房,按照軍法都是要打軍棍。莫說到帳外透透氣,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沒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褲襠裡。

  韓岡對此軍規倒是瞭解不深,但能幫著困住薛董二人,自不會有二話——如果薛廿八和董超敢犯軍條,他絕對會乘機廢掉兩人的腿——何況這條令也不是用來約束他。先去檢查了一下車輛,還有牲畜的食水,讓值守的民伕好生的看管。而後韓岡又去了軍營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慣會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軍營,那就做著裡面過往軍隊的買賣。為了多謝王舜臣相助,韓岡在外面買了酒肉回來,吃飯聊天順便拉拉關係——也多虧韓千六在臨出發時,塞了一貫多一點的大小錢給他,不然也沒錢做這些。

  王舜臣的房間就在營房中隔出來的廂房中,這也是為了讓軍官和士兵不至於離得太遠,也能監視到士兵們的進出。韓岡拎著酒肉過來,他也是高興。不多說二話,兩人在桌邊坐下,便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韓岡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謝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謝王軍將了。」

  韓岡真的很感激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說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為強了,否則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會出什麼麼蛾子來。吳節判做事也是妥當,讓他直接出頭他是絕對不干,可請他調一個可信的軍官,他找來的王舜臣卻不僅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射柳,中國古代傳統的春季遊戲活動。不論漢人和胡人,到了春天柳樹發芽,都有在校場上插柳枝,比賽射術的傳統。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居第三。

  注2:私窠子,就是私娼妓院,與教坊司官妓相對。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6
第14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洒家,換個別人也不會這般賣力。」王舜臣從嘴裡扒出根雞骨頭,看了兩眼,又丟回嘴裡嘎崩嘎崩的嚼起來,「日他鳥的。洒家看陳舉不順已經很久了,韓秀才你讓他吃了個大虧,洒家看著煞是痛快。軍器庫一案,有沒有人告訴秀才你,陳舉為了趕在經略相公回來之前結案花了多少錢嗎?」

  韓岡點了點頭,「八千多貫!」頓了一頓,又強調道:「銅錢!」
  
  北宋銅錢不足,銅價又貴,而且多產於東南。萬里迢迢運送到陜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許多時候,兩地都是通用鐵錢。鐵錢的價值​​遠遠小於銅錢,官價有時是一比二,更黑一點的則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間,多是三四枚鐵錢才能換一枚等大的銅錢。

  「八千貫銅錢!」王舜臣搖頭嘆著,「陳舉那廝,單是收買州中官員就用了八千多貫銅錢,補充軍器庫虧空又費了萬多貫,還有安頓黃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筆。韓秀才你在德賢坊射出的三箭,讓陳舉不是出血,而是大塊大塊的割肉啊……」

  韓岡苦笑著點了點頭,這也是為什麼陳舉將他視為死敵的緣故,而他也因此絕不會奢望能與陳舉達成諒解和妥協。不過陳舉一次過拿出了兩三萬貫錢鈔,將自己的家底攤在了陽光下,連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這麼多官員,韓岡不信沒人會對此動心。只不過他們近期內很難有動作,韓岡也等不及陳舉在秦州被人連根剷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陳舉之事,韓岡轉而問道:「不知軍將是哪裡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洒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糧的,不比你們讀書人光彩。」

  韓岡奇道:「既然軍將出身延州,不在當地投軍,怎麼到秦鳳來的?」

  王舜臣沉默下去,神色在跳動的火光中變幻不定,最後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將酒氣化作憾然一嘆:「若不是犯了事,洒家現在應該在綏德城啊… …」

  綏德……

  韓岡還記得陜北有句俗話叫做'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的炭'。可在此時,瓦窯堡此時尚未修築,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澗城被宋人控制。而綏德,一直都是黨項人的控制區,直到三年前西軍名將種諤用計逼降了當地的守將嵬名山,方才佔據了綏德。

  位於無定河邊,橫山深處的綏德城,是控制無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橫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種鄂奪佔綏德就如將一枚釘子釘進了橫山,讓宋軍的控制區向著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洒家何必避到秦州來?若有五郎照拂,過兩年也該升做殿侍,等再立些功勞,升做三班何在話下(注1)……洒家的老子曾在種老太尉帳下行走,守過青澗寨,築過細腰城,倒是洒家生得晚,沒能得見老太尉的威儀。」王舜臣說起他父親曾經跟隨過的種老太尉,在面上閃過的憧憬和仰慕的神色,在他身上實是難得一見。

  「軍將說的種老太尉可是種公世衡?」

  「這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種太尉?!如今打下綏德的五郎也當不起太尉二字。」

  韓岡至此方是恍然:'原​​來是鄜延種家的人,難怪氣魄如此。 』

  王舜臣說的老種太尉,就是十幾年前去世的關西名將種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將門種家的前任家主​​。種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隱士種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謂的隱居其實也便不過是做做樣子,終南捷徑這句成語不僅是韓岡,此時的人們也都耳熟能詳,在終南山做隱士只可能是為了做官——不過當其時,世稱隱君的種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寵信,名位頗高。

  等種放去世之後,由於其無子,便由種世衡這個侄兒受了恩蔭,入了軍中。種世衡在關西為將數十載,戰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薦陜西將官時,將種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歐陽修也曾上書說,'臣伏見兵興以來,所得邊將,惟狄青、種世衡二人',都是把種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視作同一等級的將領。
  
  只是種世衡的官運遠不如最後當上了樞密使的狄青。他名聲雖響,可名位卻不甚高。雖是關西人稱種老太尉,但終其身也不過一個正七品的東染院使,離橫班這等高階將領還有七八級,離真正的太尉之銜更是十萬八千里。稱橫班是太尉,那是世間的習俗,就像將民間將經略使稱為經略相公。楊文廣能稱太尉,因為他曾為秦鳳路兵馬副都總管,而種世衡無論從品級還是差遣上都是遠遠不夠資格。

  韓岡前身是士人,對名位高低而帶來的不同稱呼有著天然的敏銳,在他的記憶裡,從沒有以太尉之名來稱呼種世衡,一聲世衡公已經是很恭敬了。但現在是跟崇拜種世衡到五體投地的王舜臣說話,稱呼一聲'太尉'也是理所當然。

  「後來老種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禦狀又犯了事,洒家的老爹就跟著五郎,不過前兩年病死了。洒家是自小跟著五郎的兒子十七哥兒,只是今年年初酒後惡了個鳥官的衙內,逼得洒家在延州站不住腳,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風頭。吳節判曾在延州監酒稅,跟五郎交好,洒家便投到了他門下。」

  韓岡並不清楚種家內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說種五郎現在正駐守在綏德城,那定然是種世衡諸子中,最為有名的種諤。王舜臣與種家因緣不淺,若能拉好關係,日後也多一條出路。至少韓岡可以確定,直到北宋末年,種家在關西依然是武臣名門之一——因為有留名千古的種師道。

  韓岡為王舜臣將酒斟滿:「令尊既久隨老種太尉,功績當不在少數,難道沒能給軍將留下個蔭補?」

  王舜臣又一口將酒灌下,憤憤道:「鳥蔭補,輪也輪不到指使的兒子頭上,洒家的爹又是死在床上的,哪有那個命!」

  一個指揮使,如果是禁軍中的上四軍——天武、捧日、龍衛、神衛——指揮使,好歹一個從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駐泊禁軍的指揮使,恐怕連品級都不會有。但要想蔭子為官,上四軍指揮使都不夠資格,請先升到從六品!當然,還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戰死在沙場上,作為撫卹,朝廷也會錄用一兩個兒子。王舜臣的老子兩樣都沒有,當然蔭補不了。

  韓岡笑著勸道:「算了,以軍將之才,入官也是遲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聲,「你們措大就是會說好聽的。一點實誠都沒有。」

  韓岡笑了笑,絲毫不以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種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慶歷五年西元1045,王舜臣說他那時還沒出生。難道他現在才二十出頭?韓岡有些吃驚的看著王舜臣的側臉,那一張毛茸茸的大鬍子臉,橫看豎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頭搖著酒水,突然嘆道:「還是找個好根腳有用。秀才你跟著橫渠先生,怎麼著都能考個進士,不比俺們廝殺漢,拚死拚活也不定能混到一個官身。」

  「說是弟子,韓某投到先生門下也不過區區兩年,難得先生教誨。」韓岡也嘆著:「真要說起根腳,韓某不過是灌園出身。若非如此,怎麼會被陳舉、黃大瘤之輩所欺?」

  王舜臣抓了抓頭,「管他時日短長,學了一天也是學。不是有說法叫朝什麼死的……」

  韓岡笑道:「可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對!對!就是這句。十九哥說過幾次洒家都沒能記住。」王舜臣今天不知嘆了多少次,「當年老尚書的文章連真宗皇帝看著都喜歡,到了老太尉時,便弱了許多,現在傳到第四代,也就七郎家的十九哥算是有文有武。洒家跟著的十七哥在文事上還差一點。」

  老尚書說的是隱君種放,他死後追封的官位是工部尚書。他算是第一代,種世衡第二代,如今關西軍中有名的三種——種詁、種諤、種診,也就是王舜臣方才說的大郎、五郎還有個沒提及的種二郎,是第三代;而現在王舜臣說的十七哥和十九哥則是第四代。但種師道是第幾代?也許是第五代吧,韓岡猜測著,若是能打聽到這位日後的名將的下落,有機會自當多親近親近。

  「不知軍將說的十九哥大名為何?若是上承隱君之才,日後一個進士當是探囊取物。」韓岡問道。

  「咦,秀才你不認識嗎?十九哥正是投在橫渠先生門下,與秀才你應是同學的!」王舜臣因酒水而變得有些恍惚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韓秀才你既然也是橫渠先生的弟子,應該不會不認識罷?!」

  韓岡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停滯,這王舜臣真是不簡單,心思細密得與外表完全相反。一番話彎彎繞繞,竟然是在探他的底子……幸好他還是繼承了前主的記憶,而那一個韓岡的的確確正是橫渠先生張載的弟子。

  「也是在先生門下嗎?種……種……」韓岡輕輕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從幽深的記憶中跳出水面,他眼睛一亮,「種建中!軍將說的十九哥可是種建中種彝叔?!」

  注1:軍將、殿侍和三班都是指得宋代武臣的階級,相當於現代的軍銜。這些軍銜都是屬於沒有品級的低階武官。從高到低為:三班借職,三班差使,殿侍,大將,正名軍將,守闕軍將。王舜臣現在的階級為正名軍將。

  ps:一個歷史名人終於露頭了,雖然要等他正式出場還有一陣子。各位可以猜一猜這位究竟是誰?提醒一句,現在的名字不是他日後的名字。其實百度一下就能知道。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7
第14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下)


  「原來真的是十九哥的同學!……」這下輪到王舜臣吃驚了,他本以為韓岡自稱是橫渠弟子不過是吹噓,要不然早就開始拉關係了。卻沒想到韓岡竟然一口報出种十九的名和字,真的是十九哥种建中的同窗學友。

  韓岡笑了,王舜臣先前的懷疑和現在的驚訝,他都看在了眼裡,「說是同學,其實也不怎麼親近,先生的弟子眾多,我和彝叔話也沒說過兩句。韓某是個書獃子,白天受教,夜裡回去抄書,論起親近的同窗,還真是不多。」

  「那也是同學啊……」王舜臣豪爽的拍了拍胸脯,「秀才你放心,既然你是十九哥的同學,那就不是外人。別的洒家不敢說,只是外面的那兩個鳥貨,洒家保管他們這一路上別想鬧出什麼花樣來。。。」

  韓岡低頭稱謝,王舜臣如此保證,那這幾天就可以安心了。

  有了种建中這層關係,兩人自感親近許多。舉杯跟王舜臣對飲了三杯,韓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對了,軍將。有件事想要問一下,如今种家裡,有沒有大名喚作師道的?」

  王舜臣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

  「確定沒有?」

  「當然,除了這兩年新出生的,种家的其他人洒家都清楚,肯定沒有一個叫种師道的。倒是七郎家的二十三,也就是十九哥的同胞兄弟,名叫師中。名字有點像,但年紀才十三……【注1】」

  ……………………

  在隴城縣歇了一夜,第二天剛交三更二鼓,韓岡等人便起身。。。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次啟程,轉向西北而行。黎明前的黑暗中,幾支火炬照著前路。在身側滾滾而流的,也不再是藉水,而是更加洶湧渾濁的渭水。這一天是沿著渭河走的一程,山道狹促,極是難行。不過有一點值得慶幸,就是天上看著要下雪,但最後卻沒有下下來,反而放晴了。

  這一天,韓岡提著心思,隨時準備解決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在他看來,從秦州到甘谷的四天路程中,第一天是通衢大道,而第四天行走在守衛嚴密的甘谷中,都不會有危險。可能會出問題的只有第二程和第三程。但一路上什麼事也沒發生,順順當當的抵達了目的地三陽寨。。。兩天來,薛、董二人很老實跟著隊伍在走,韓岡故意和王舜臣幾次聯手整治他們,可兩人都是忍了下去。

  看著兩人的反應,韓岡越發的確定,危險的確是越來越近。有王舜臣在側護翼,自己又是有著幾條人命在手,董超和薛廿八卻還是很有自信的樣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還有外援存在。

  等到了啟程後的第三天,又是三更多便啟程,從三陽寨出發,用了幾個時辰穿過峽谷山道,在中午時抵達夕陽上鎮【今天水新陽鄉】。一行人在鎮子邊找了個日頭好的地方,停下來歇息。

  夕陽上鎮位於群山圍繞的一塊盆地中,是渭河這一段河道中難得的平壩,有不少商旅經過此處時順便歇腳,形成了一個繁榮的市鎮。。。而在其西北五里,還有個夕陽下鎮,那裡駐紮了一個指揮的禁軍,權作防護。

  王舜臣大馬金刀的坐在騾車上,揉著腳腕。他雖然是騎兵,但戰馬難得,也捨不得多騎耗費馬力,他的這一路來,反倒是走路的時候居多。他揉著腳,一邊道:「到了夕陽鎮,今天的這一程就已經過半。歇息個兩刻,快一點過了裴峽,到了伏羌城就可以好好歇歇腳了。」

  韓岡卻是站著的,他遙遙望著西面的裴峽峽口,眉頭緊皺:「要說險要,我們這一路幾個峽谷是以裴峽最險,如果有什麼賊人想劫道,也只會在裴峽裡。」

  「韓秀才,你在說什麼呢?」王舜臣大笑道,「劫道?誰敢!」

  韓岡側頭看了一下躲在二十多步外的薛廿八和董超兩人,「韓某殺了劉三三人,又逼得黃大瘤自盡,為了盡快結案,陳舉花了幾萬貫。。。他是恨我入骨,不可能讓我韓岡安安穩穩地將這批軍資運到甘谷城……」

  王舜臣並不在意:「怕什麼。若薛廿八和董超兩人想做鬼,洒家幫秀才你找個借口弄死就是了!正好裴峽河窄水急,報個失足也就是了。反倒到了甘谷城後,秀才你該小心點。」

  韓岡當然知道甘谷城裡不會沒有陳舉的人,但到了甘谷城內,陳舉不可能不會擔心韓岡也許會有的後手。幾次交鋒,陳舉還沒能在韓岡身上佔到什麼便宜,若他以為能動用一下甘谷城裡的自己人,就能解決韓三秀才,未免就太自大了。。。再怎麼說,韓岡都是得世人敬重的讀書人,而不會顧忌這一點的,只有愚昧無知的蕃人。

  二中選一,挑選出一個方案解決韓三秀才這個心腹之患,陳舉也許還要考慮一二。但一個是雙管齊下,一個則是只靠甘谷城裡的盟友,那就不必多想了。多一個手段,多一份保險,一直都在暗中盯著薛廿八和董超的韓岡,他現在有九成把握能肯定裴峽中有埋伏。

  「陳舉手下可不只薛廿八和董超,聽說他還能驅使蕃人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韓岡自從與陳舉結下死仇,很是費了一番心力去打探陳舉的情報,「陳家的店舖跟秦州西面山上的幾個蕃落生意做得可不小,私鹽、私茶從來不少的。。。」

  秦州西面的山地,其實就是藉水和渭水之間的分水嶺。若沒有這重分水嶺,那秦州與夕陽鎮的直線距離,就只有三十多里,根本不需要繞上兩天的路。所以與陳舉常年買賣的蕃落所處的位置,應該就是裴峽正南方的山上。

  王舜臣嘿嘿笑了兩聲:「秀才你想太多了。傳說而已,誰也沒見過!」他再一指周圍,「何況軍資又不是好劫,就算那些蕃賊有這個膽子,也沒那個能耐。」

  從秦州到甘谷,除了一些盤山道外,都是三丈五尺的軍用馳道,不到兩百里地,沿途大的城寨就有五個,小的堡子、烽火台隨便在哪裡抬抬眼就能看見幾座,各處寨堡駐紮的軍隊加起來足有三四萬人。。。這是一條以一連串寨堡組成的防線,擁有多達百里的縱深,其防禦力並不比長城稍差,而攻擊性則更高。這條寨堡防線,綿延兩千里,宋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沒能修築完成,但已經足以讓西夏的鐵鷂子望關中腹地而興歎。

  「總得小心為是……我們出城時,陳舉正在城樓上看著。有軍將你庇護,這一路韓某不需要再擔心薛廿八和董超。陳舉若想殺我,等我入了甘谷城可就遲了。韓某不信他能看著軍將你跟我一起上路,還能把寶壓在薛董二人身上……很有可能陳舉會通知他慣熟的蕃落,在路上劫個道。

  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點問題也沒有,但說起蕃人,軍將你也知道,這條路上平日裡有多少蕃人在走?!別的不說,經略相公前段日子坐鎮隴城縣,為的什麼?還不因為有四千石的糧秣,在往籠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給劫了!」

  「真來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興奮得不罵上兩句就感覺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情,「日他娘的,陳舉那鳥貨要是能給洒家送些功勞,洒家可不會客氣!」

  ……………………

  在渭水沿岸,所謂的峽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來的黃土溝,一條大溝兩側有無數條如肋骨一般排列的小溝,而小溝兩側又有許多【和諧萬歲】毛細溝。。。好好的一片黃土高原,被沖刷得千丘萬壑,許多地方寸草不生。不過此時的裴峽兩側,樹木卻不在少數,叢叢密密,從東側峽口一直延伸到西側峽口。。。

  裴峽並不算長,只有不到二十里,但順著河岸邊的山道趕著車子,少說也要近兩個時辰。走在隊列中央,韓岡提著一張六七斗力道的獵弓——臨行前,韓千六交給他的不僅僅是錢鈔,還將那張舊弓保養了一次換了弦後送來——他不時抬頭看著谷地兩側的溝壑和密林,那裡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走快一點。這裡可是有蕃賊出沒!」韓岡催促著手下的民伕。王舜臣自信得過了頭,但韓岡卻是小心謹慎,若真來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罈酒,到了甘谷也是樁麻煩的事。

  沒人敢說韓岡不是,但民伕們都是暗暗搖頭,只覺得韓秀才太過杯弓蛇影。可世事從來都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總是會往更壞的情況發展。

  「有賊人!」不知是誰人在前面叫了一聲。下一刻,前方道路一側的林木中,便突然間殺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長刀的蕃人來。這些蕃人行動極快,幾步衝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殺奔過來。

  民伕們戰戰兢兢,看著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這秀才是鹽醬口,一說蕃賊,蕃賊就來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韓岡的臉色鄭重無比,陳舉的影響力超過他的想像。四五十人聽起來不多,但這個數量的賊人出現在前線要道上,甚至能驚動到李師中。如果賊人身份洩露,他們的部落恐怕都被視為謀反而被官軍蕩清,這不是沒有先例。當年曹瑋曹太尉守邊的時候,用這個罪名滅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陳舉許給了他們什麼願,竟然如此不顧後果?!

  韓岡一瞥身側看不出什麼驚慌神色的薛廿八和董超二人,一支白羽箭隨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內!

  「鳥蕃賊!」王舜臣則大喝一聲,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勞的來了也!」

  注1:种建中就是种師道。他之所以會改名,是因為他要避徽宗年號建中靖國的諱。在徽宗登基之前,並不存在种師道這個名字。

  ps:果然有人猜中。种建中就是日後的种師道。老种經略相公在此時也不過是毛頭小子,而他的名字在因為要避宋徽宗的建中靖國年號而修改之前,始終都是种建中。在神宗朝,不可能出現种師道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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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48
第15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上)

  「應該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纏繞在鼻端,不過空氣中瀰漫的則更多的是滿桌佳餚的香氣。只是坐在廂房中的兩人啞謎般的對話並不應景,每個字中都透著濃烈的殺機。

  秦州城中素齋做得最好的天寧寺的香火,雖比不上妙勝院【今南廓寺】這樣在鴻臚寺左右街僧錄司【注1】掛上名的大叢林,但勝在清雅,有鬧中取靜的味道,又擁有一座名氣甚大的菊園,每逢入秋,秦州城的達官貴人們多喜來此處賞菊喝酒。

  不僅如今已經入冬,素齋在西北的冬天並不受歡迎,來到天寧院的官人們幾乎絕跡,只有喜歡口腹之慾的陳舉常常來光顧,施捨的香油錢亦不在少數。。。

  陳舉用勺子舀了塊釀豆腐吞入口中,半瞇著眼享受起在嘴裡擴散開來的滑膩細軟的美味。天寧寺的豆腐細嫩的異乎尋常,還沒有平常豆腐犯苦的滷水味,這是天寧寺的獨門秘方,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是讓陳舉百吃不厭的一道菜餚。

  劉顯坐在陳舉對面,他的碗筷都還沒有動過:「按著行程,如果沒有拖延的話,韓岡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夕陽鎮,往裴峽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劉顯輕鬆的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銳,韓岡手下不過三十多民伕,又有薛廿八和董超做內應。就算王舜臣是個能打的,被幾倍的精兵一圍,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實力,八九百兵也勉強能動員得出來。。。但這麼多人一起出動動靜太大,為了防止走漏風聲,百人便是極限。從近千人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百名精銳,怎麼可能會輸給不到半數的民伕?!

  「也得防著萬一啊……」與蕃人打得交道越多,陳舉就越是明白他們不能深信,怎麼都要防著一手。

  「有齊獨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韓岡也絕逃不過一死。算時間,今天小七也該到了甘谷,有他知會著齊獨眼,押司何須憂心。」

  陳舉慢慢的點了點頭,對於自己安排的記記殺招,他相信韓岡不可能都躲過去,只要中了一個,他必死無疑,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韓岡的父母逃到了鳳翔府去,說不定他也會逃。。。」

  陳舉說著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劉顯見了忙提起酒壺給陳舉滿上,笑道:「四郎也是在鳳翔呢……如果韓岡潛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獄,四郎正好可以插上一把手。」

  「他把官做好就夠了。斬草除根我自會安排人去做!」

  陳舉是個吏員,祖孫三代在成紀縣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權勢,陳舉當然想傳給兒子。他總共生了八個兒子,但活下來的就只有三個——在此時,無論民間還是皇家,幼兒夭折率都是超過一半,很少有韓家那樣三個兒子有養到成年——

  陳舉的么子今年剛滿八歲,而老二、老四則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陳緝如今也在成紀縣衙之中做事,前些時候領了差事往京兆府辦事去了。至於四子陳絡,陳舉很早就決定不讓他留在成紀縣中與長子打擂台,而是花錢為他捐了一個官身,如今是在鳳翔府下面的縣裡做著監酒稅的小官。

  陳舉為兒子買來的官身稱為進納官。雖然進納官在官場上多受人鄙視,很難升得上去,可有了一個官身,能減了稅賦,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陳舉已經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經捐過一個官,幫著家裡減去賦稅。

  「只要韓岡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絕,諒也沒人再敢來捋押司你的虎鬚。」

  陳舉一仰脖,將水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瞇起的眼中殺氣騰騰,攥緊右手的力道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自從軍器庫一案之後,他在成紀縣中的威信大落。他過去使人辦事,從來不會有二話;但如今,有許多都是被拖著的。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為了填窟窿、彌補後患,他幾萬貫花了出去,家中現錢一下全沒了,商號差點周轉不過來,接連賣了幾片好地和宅院才彌補了虧空。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財不露白,但多少官吏看著眼紅,每天晚上他都是輾轉反側到三更天後,才朦朦朧朧的睡過去,往往還在噩夢中一身冷汗的醒來。。。

  這是誰害得?

  還是韓岡!

  韓岡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韓岡死了!」陳舉惡狠狠地說著。

  是的,只要韓岡死了……

  ……………………

  「要本官幫你家押司殺了成紀縣來的衙前?……這韓岡是哪裡來的人物?究竟是怎麼得罪了陳舉?」

  甘谷城的公廳中,一名身著青袍的中年官員帶著一絲玩味的語氣出言問著。齊獨眼——這是中年官員的綽號,齊雋才是他的本名。。。齊雋兩隻眼睛都睜著,左右雙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還能找到一點慈悲,而右眼裡就只剩下冷漠和無情【注2】。

  甘谷城監理庫房大小事務的管勾官——扒皮抽筋齊獨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從沒有一個能安安生生的回家覆命,都是傾家蕩產,才能餵飽這頭磨牙吮血的獨眼惡狼。看他不順眼的人很多,據說秦鳳兵馬都監兼甘谷知城的張守約也一樣,但齊雋只跟衙前過不去,從不在軍資上動手腳,本身又屬於文官,張守約也沒理由找他麻煩。

  在齊雋面前,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壯青年低頭回著話:「回官人,押司今次讓小的來甘谷拜會官人,就只讓小的帶了這麼一句話。」

  齊雋迷起眼睛,聲音冷了下去,「黎清,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態度?」

  「押司說了,官人與他是兄弟一般的至親,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著。。。只是押司沒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亂說。」黎清的態度恭恭敬敬,卻拒絕得毫無餘地。

  齊雋冷哼一聲,知道在黎清嘴裡問不出什麼來。能讓陳舉派出來,肯定深得信重,黎清這等干僕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從父母開始就是在陳家做事,這樣的身份,當然不會隨隨便便洩露主子的隱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頭上的一個沉甸甸的盒子,打開了一條縫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扯動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當即褪去了不少,聲音也和氣了起來:「如今甘谷情勢不妙,虧你也能進得城來。。。」

  「為了押司奔走,一點小事算不得什麼。」黎清低頭輕聲說著。

  「小事?!」齊雋哈哈笑了兩聲,笑聲很乾,很快就收止。看起來有些憂心的樣子,「已經不小了……」

  「管勾……」一名胥吏突然出現在門外。

  「怎麼了?」齊雋問道。

  「啟稟管勾,上個月隴城縣來的那名衙前死了,從傷病營抬了回來,還請管勾先查驗了,好拿去燒掉。」

  「才死啊,還真是能拖……」齊雋搖著頭,似是不滿的樣子。他說著就走到門外,黎清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攤著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一張蘆席就鋪在下面,顯是就是用著蘆席裹著進來的。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屍體並沒有腐爛,但莫名而來的濃濃屍臭卻傳遍整個院子。透過裹在屍身上的破碎凌亂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或青紅、或紫黑,觸目驚心,甚為可怖。

  屍體的面部如鼻子、耳朵還有面頰上,缺了不少皮肉,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頭,黎清猜著可能是給老鼠啃了去,而且看這些缺口處都有血漬凝成的紫黑色,甚至應是人還活著的時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這就是上個月從隴城來甘谷的衙前。」齊雋用著一塊熏香後的手巾捂著口鼻,一手還指著向黎清介紹著屍體的身份,「這個給臉不要臉的腌臢潑皮,押運路上弄了多少虧空下來。讓他彌縫上,他卻死咬著不肯答應。本官也懶怠與他廢話,先敲斷了腿,直接丟到傷病營中去。」

  他抬腳踢了踢屍體,把屍身兩條腿上的傷口露了出來。那裡已經被老鼠啃了個乾淨,白森森的骨頭只掛了點血絲在上面,「若是在夏天,傷口生了蛆幾天就能嚥氣,不過如今入了冬,竟讓他拖了半個月去,害本官等了那麼長時間。」

  齊雋的口氣平淡得如同弄死了一隻雞、一條狗,混沒把人命放在眼裡,黎清聽著心生寒氣。他也是在陳舉手下老做事的,凶悍狠戾的人物見過不少,但齊雋這般身體力行著眾生平等的性子,他畢生也只在陳舉身上見過。

  齊雋揮揮手,示意下面的人將屍體抬出去,回過身對黎清道:「如今甘谷城出去也難,你且在這裡等兩天,只要韓岡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鴨子,別想跑出鍋去!」

  黎清木訥的臉上多了點笑意,跪倒磕頭,大禮致謝:「多謝齊官人!」

  注1:鴻臚寺屬於三省六部九寺中的九寺之一,是古代國家中樞部門。歸於其下的左右街僧錄司則是統管天下寺院僧尼的機構。

  注2:據《南村輟耕錄》所載,宋時「杭州張存,幼患一目,時稱張瞎子,忽遇巧匠,為之安一磁眼障蔽於上,人皆不能辨其偽。」由此可見,在宋時已經出現了瓷質義眼。

  ps:敵人一個接一個跳出來,韓岡的性命危如累卵,欲觀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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