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17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39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二)

  一旦正式對河湟吐蕃開戰,王韶軍權獨立,必然會有一個緣邊安撫使的頭銜下來。到時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當然的會得到一個名為『書寫機宜文字』的職位——不是『管勾』,是『書寫』——這是安撫使的權利,可以任命家人、僕役為書寫機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書。

  只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這是王厚僅有的機會。要不然,必須等到王韶功德圓滿,收復河湟後,立下的功勞足以讓幾個兒子一起沾光,才能獲得官職蔭封。

  竇解一個油頭粉面的衙內,來秦州後又沉湎於酒色,不費氣力卻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對蔭補之事耿耿於懷的王厚當然看他不順眼。

  劉希奭與竇解互相見過禮,又引來與韓岡、王厚相見。

  竇解則隨意的向韓岡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顧自的坐了下來,一拍桌子,對兩名歌妓道:「怎麼不唱了?我竇七可是特地來捧場的。」

  『是砸場,還是捧場?』

  韓岡看了看劉希奭,秦鳳走馬的臉色並不好看,他作為主人都還沒有說話,竇解卻喧賓奪主。當真以為憑著他祖父的權勢,就能在秦鳳路上橫著走了?

  韓岡自從轉生以來,在這個時代接觸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師中、向寶、王韶,地位低到黃大瘤、李癩子,心機都不少。年紀輕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說都是一些聰明人。如竇解這般淺薄的紈褲子弟,韓岡還是第一次見到,『該不會是裝出來的樣子吧?』韓岡總是習慣性的將人往聰明裡去想。

  王厚向韓岡使了個眼色,眼神中有著幾分喜色。這是好事啊,竇七可是把劉希奭強往王韶這裡推。

  劉希奭臉上的不快只是一閃而過,笑意又堆了出來,招呼著韓岡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動,牙板輕敲,兩位歌妓又唱了起來,還是柳屯田的曲子詞。

  曲樂聲中,幾人隨意地說著話,可竇解只理會劉希奭,卻對韓岡、王厚全不答理。而韓岡、王厚也不自找沒趣,也只跟劉希奭說話。

  竇解上桌,方才吃的舊菜便撤了下去,惠豐樓又換了一桌菜上來。劉希奭和王厚對前面吃得一盤鮮嫩的釀豆腐讚不絕口,細嫩彈滑,潔白如玉,又沒有咸苦味,口感遠遠超過他們過去吃過的任何一次豆腐。現在又端了上來。掌櫃親自來介紹,說是城內天寧寺的特產,過去只用在寺內素齋上,只是最近香火少了,才開始提供給惠豐樓等秦州城內地幾家大酒樓。

  「這是用石膏點的,而不是滷水。」韓岡隨口把底細揭穿。雖然此時還是天寧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後世豆腐種類花樣繁多,本質上卻還是鹽滷豆腐和石膏豆腐兩種,這點小常識他也還是有的。

  「石膏?」王厚、劉希奭一起問出聲來。

  韓岡解釋道:「尋常都是用滷水點豆腐,故而有股子咸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現在的這一道般鮮嫩。」

  王厚搖頭讚歎著:「早知玉昆博學,不意連庖肆之事亦能通曉,到底還有什麼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韓玉昆。」劉希奭隨手又敬了韓岡一杯酒。

  「若是說起種菜施糞,撫勾應該也是一樣熟悉。」可能是韓岡得了兩人的贊,讓竇解心裡不痛快。他的話裡帶著刺,卻透著淺薄。連劉希奭都聽著不舒服,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更別提王厚,差點要拍案而起。鄰桌也是一陣響聲,卻是李信和楊英兩人一個拉著一個,硬是把雙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趙隆壓在交椅上。

  韓岡沒有理會竇解,笑著說:「也不是韓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寧寺每月都要買上一批石膏……」

  「看來韓官人的確不是博通,而是包打聽啊……」竇解歪著嘴笑著,說話越發的刻薄。

  王厚和劉希奭都不禁皺起眉頭,竇舜卿的這個孫子怎麼這般說話?連做人都不會,真不知竇家的家教是怎麼教的?竇舜卿一貫的喜文厭武,曾經有傳言說他想將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只看他連孫子都訓不好,轉了文官也是丟臉。

  凡事總想圖個嘴上便宜,喜歡打壓別人來抬高自己,這樣的淺薄小人韓岡倒見得多了。如今韓岡地位不同了,在走馬承受面前與竇七衙內爭起閒氣,反而會毀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給人欺上門來也不合他的脾氣,韓岡偏頭看了看王厚,又對劉希奭笑道:「處道兄應該是清楚的,如今醫治骨傷,總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舉路中傷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聽一下秦州各種藥材的行情……」

  韓岡沒說下去,但王厚和劉希奭卻已經聽明白了。韓岡因為要打聽藥材的行情,從而得知了天寧寺在爭購石膏,又從中推斷出天寧寺做豆腐的訣竅。這一層層的推理,便體現出了韓岡的頭腦明銳,聞一知十。

  「這些年來,天寧寺每隔三月就要進個四五十斤石膏,若說是有人熱毒纏身,非用石膏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於一用十幾年,當成飯在吃。」

  韓岡的解釋倒是合情合理,劉希奭暗暗點頭,又暗自給了他一個心細如髮的評價。

  自從被推薦入官以來,韓岡以尚未授官為由,對路中各處傷病營不聞不問,連他親自起名的甘谷療養院也沒再涉足半步。劉希奭本以為韓岡是那種得了官後便無心政事的一類人,但從他暗中打聽藥材行情的一事來看,韓岡對他自己要負責的事務還是很上心的,也難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見微知著,王、張、吳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當真是大才。」劉希奭舉杯又向韓岡敬了一杯酒。

  「哪裡,走馬過獎了。」韓岡回敬劉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湊個熱鬧,不經意間,竇解已經被晾在了一邊。
  
  對竇解這樣的人來說,無視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覷半點。一個灌園小兒,一個閹人,還有一個幸進之徒的兒子,竟然都當他不存在,在那裡自說自話。竇解的心中頓時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韓岡還在跟劉希奭談笑著,毫無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見面的樣子。王厚對此並不驚訝,只要與韓岡打過交道,只要與他沒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親近起來,他本人不也是這樣的?

  劉希奭與韓岡有說有笑,觥籌交錯,不是官場上的應酬,也不是一開始別有用心的刻意結交,劉希奭是真的覺得與韓岡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覺中,話題轉移到河湟拓邊上之後,劉希奭也渾忘了要避忌一點。

  與君子交,不覺自醉。

  韓岡前世畢竟有過長達十六年的正規的學習經歷,雖然所學到的知識,與如今世間流傳的學問有所衝突,無法有效運用。但學習方法卻能貫徹古今,將之運用到儒家學術的攻讀上來,同樣無往而不利。科學知識故且不論,十六年正規化的教育培養出來的邏輯思考能力,就已經讓刻苦鑽研的他立於不敗之地。

  其實就算沒有留在身體裡的記憶,只要有充分的時間用來學習和交流,他照樣能在面對這個時代的飽學之士時,絲毫不露半點怯意——這是韓岡的自信。

  而且從精神年齡上說,韓岡比他的外在要年長得多,早早有了穩固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性格、為人都已經成形,又是冷靜現實的性子,幾乎不會為身外之事所幹擾。同時他還有有足夠的社會經驗,與人交往起來得心應手。

  北宋與千年後的時代,社會、風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性依舊,使得韓岡混跡在北宋的社會中依然如魚得水。

  這就是韓岡的優勢所在。也是依仗著自己的經驗,韓岡正小心的準備著從竇解這裡探一下竇舜卿的老底。

  「……再過一年半載,等王機宜在古渭和渭源將根基打好,到那時,立功的時候便到了。」韓岡抬眼像是在對劉希奭說話,但眼角卻是在關注著竇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竇解冷笑一聲:「富相公、文相公這些元老重臣,沒一個喜歡妄起幹戈。」

  「別忘了韓相公。」韓岡第一次接過竇解的話頭,出言反駁,「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邊河湟的!」

  「誰說的?!」竇解彷彿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事,「韓相公怎麼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罵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韓岡眼中藏著嘲笑。

  竇解的脾氣性格,韓岡一眼便看個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針尖還小,又乏城府,淺薄無知。這樣的人總以為是眾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輕視。把握到竇解的性格,設個陷阱讓他自己跳進去,也不需費多少力氣。竇解這麼輕易便上了當,讓韓岡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竇解臉色也變了,說了不該說的話,話一出口就已經後悔。

  劉希奭面沉如水,雙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凍結。他當然明白,趙頊把竇舜卿派來秦鳳,不是為了給王韶拆臺。可從竇解的話中,竇舜卿的偏向已經展露無遺,而且誰是幕後,也已經清楚明了。秦鳳走馬頭痛欲裂,這件事他是上報好,還是不上報的好。

  竇解臉色陣青陣白,讓王厚看了很解氣。而韓岡卻站起身,對劉希奭行禮道:「今日一會,多承走馬盛情。只是天色不早,明日韓岡便要啟程,還是先告辭了。」

  劉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著點頭:「也罷……就到這裡吧。」

  ps:韓三快走了,不要著急。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0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三)

  好好一場餞行宴給個厭物攪和得不歡而散,劉希奭送他們出來時,也只能苦笑著說等日後有機會再聚。只是這可能性不大了——韓岡自京中回來後,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員,走馬承受礙於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韓岡和王厚並不會在意劉希奭的宴請,只要秦鳳走馬在心底裡給竇舜卿記上一筆賬那也就夠了。

  別過劉希奭,韓岡、王厚、王舜臣等幾人自惠豐樓一起往普修寺走去。還在年節中,又剛剛結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熱鬧非凡。噼裡啪啦的鞭炮聲不絕於耳,穿著新衣的孩童在路邊笑鬧著,而走親訪友的人們更是絡繹不絕。

  王厚左顧右盼,呵呵笑道:「都在紮彩燈了,再過幾日便是上元。屆時城中照例的放燈三日,只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韓岡輕巧的避過一個差點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趕到京兆府。長安的上元燈會,只會在秦州之上,不會在秦州之下,我可不會羨慕你們。」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趕到東京才叫好!」王厚放聲說著,「天下上元放燈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從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沖霄,星光皆隱。御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漢銀河如墜城中。那樣的景色,天下四百軍州,數千城池,也只有人口百萬的東京城中才得一見!」

  王厚沉醉於記憶之中,韓岡聽著也是心嚮往之。百萬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雖然跟人口膨脹的後世沒法兒比,但在韓岡心中,卻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劉仲武嗎?」轉過一條街,趙隆突然叫了起來。

  王厚、韓岡一起望去。只見趙隆手指之處,一個二十五六的青年軍官被七八名軍漢簇擁著,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樓中走去。

  「他就是劉仲武啊……」

  劉仲武因為受到向寶的青眼,在秦州已經有了點小名氣。被一路都鈐轄關注提拔的新進,總是會受到多方的關注。

  王厚一直目送著劉仲武走進酒樓中,這才轉頭對韓岡道:「劉仲武今次也要到東京去,與玉昆你一樣都是明天啟程。」

  「向寶薦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搖頭,「劉仲武不是直接為官,他的功績還不夠。如果軍功夠多的話,就可以像甘谷城的王君萬那樣連轉三官,一躍入了流品,做了一名從九品的三班借職。但劉仲武不夠資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參加試射殿廷。」

  試射殿廷,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面前考試射術。只要考績優異,也可錄名為品官。不用王厚解釋,韓岡也清楚這條武官晉陞流品的捷徑,無他,王舜臣和趙隆過去沒少在他耳邊念叨。

  韓岡忍不住嘆了口氣:「雖然不是直接薦官,但向寶為劉仲武爭來的機會已經夠難得了。王兄弟沒撈到的機會,這劉仲武卻是平白無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劉仲武只要不是生性涼薄之輩,對向寶肯定是感激涕零……何況還向寶還送了一個美人給劉仲武,在家為他縫衣做飯!」王厚沖王舜臣幾人揚了揚下巴,「哪個不羨慕他的運氣?」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個親衛,都有將他們外放去領兵的計劃。其中以王舜臣的職銜最高,再升一級就能轉入流內官,只是年紀差了一點,要等上兩年才能實際外任。楊英是王韶鄉里,以殿侍的職銜擔任弓箭手指揮使,其實是白領這一份俸祿,並不實際帶兵,尋常便護持在王韶左右。

  而趙隆和李信,兩人在秦鳳都是數得著的好武藝,輕而易舉便能壓制著手下的驕兵悍將。趙隆的相貌身材極有威懾力,王韶平常喜歡把他帶著身邊,但放出去帶兵一樣沒問題;李信則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交給他便可以高枕無憂,是那種可以安心的把後方和糧道交給他的典型軍官。

  不過計劃是計劃,四人如今都還在王韶手下聽命,要等到外放領兵,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而劉仲武卻眼看著就要達成目標了,只要他在殿前演武時有點好表現,一個流內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對劉仲武的運氣又羨又妒。說起來,如果沒有劉仲武,王舜臣應該有很大的機會獲得去京城的名額——只要李師中和向寶屆時不反對的話。

  「王兄弟的軍功其實已經夠了,只是爭不過向寶支持的劉仲武。幾十個首級在身上,還換不來一次御前演射的機會,真是吃了大虧!」韓岡搖頭又嘆著氣,他深為王舜臣感到遺憾。

  說起軍功,其實王舜臣很吃虧,韓岡更吃虧。在裴峽谷,斬首三十餘級,在下龍灣村,又斬獲過山風以下二十多個首級,兩人都是親歷其事。尋常縣尉捕盜得五人,已經可以加官一級,而軍功斬首有個三五十級,足以讓一名小卒得入流品,魚躍龍門。如果上頭有人,靠著五六十級的斬首,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個敗敵數千的大勝來。

  但韓岡剛剛因為前一次的斬首功以及在甘谷城的功績,而受到薦舉,後一戰的軍功並沒有被錄入下來。剛過了年,韓岡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難得,進用太速反而不利日後——李師中便是這般說的。同樣,雖然看起來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實際上才十八歲的王舜臣,也是因為年齡的關係,而與從九品的流內官無緣。

  所以最後的那點在下龍灣村裡的功勞,便分給了趙隆和李信二人。王厚雖然適逢其會,但他也沒有從趙隆和李信那裡爭功的意思。

  「也不必羨慕劉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誤幾年時間?說不定再過一年半載,就是幾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著有些喪氣的王舜臣四人。

  韓岡也道:「處道說得沒錯,以幾位兄弟之才,只要有機會,何愁不能一躍龍門?……」他再一笑,「而在王機宜身邊,機會又怎麼會少?」

  「說的也是!」王舜臣的興致又高了起來,他走過路邊的攤子,丁零噹啷的丟下一把錢,捧了十幾個橘子回來,分給韓岡他們一人兩個。

  王厚和韓岡要維持形象,把兩個橘子收在袖中,而趙隆、李信他們,都是剝了皮,直接丟進嘴裡。幾人一邊吃,一邊走。

  王舜臣吃著一嘴的汁水,順著鬍鬚向下流,含糊不清的說著,「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去查得藥材市價。」

  調查個鬼,韓岡當然沒有去調查,但他前面把事情說得圓得很,沒人會懷疑。不去問過石膏的行情,誰能看透天寧寺的豆腐是用的什麼材料?

  王厚也是搖頭,指著街邊的一家藥鋪:「這樣的鋪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藥鋪去問,我可吃不消。」

  韓岡笑了笑,想避過這個話題。只順著王厚的手指方向,卻正見那間藥鋪中的夥計把一個抱著小孩的女子轟了出來。那伙計還插著腰,在臺階上罵著:「沒錢還想抓藥?!又不是開善堂的!沒了錢賺,要俺們喝西北風去?」

  那女子雖然頭髮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著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卻是楚楚可憐,讓人義憤填膺。見這麼一對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當即上前幾步,揪住藥鋪夥計作勢要打。

  「別下重手!」韓岡淡然的說了一句,上前將那女子扶起,「小娘子可安好?」

  被韓岡抓著手臂,嚴素心身子一顫,心中頓時又羞又惱。哪有這般無禮的?!方才想賒貼藥而被轟出藥鋪,已經是不幸,想不到竟然還碰上了個調戲女子的潑皮。

  世風嚴謹,男女大防雖然沒有明清那麼恐怖,但隨意接觸良家女子的身子也並不合適。王厚在旁邊咳了一聲,權作提醒。而韓岡扶起嚴素心後,便放開手,退了一步。動作自如,神色也是自然得緊。

  嚴素心小心的抬起頭,只見韓岡的雙眼清澈深邃,神色也不帶一絲淫邪,並不是趁機佔便宜的浮華少年。而且這張面容,雖從沒有正面相見,卻早已深深的刻在心底。

  「多謝官人!」嚴素心抱著招兒向韓岡行禮道謝,聲音中有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

  官人?韓岡眼眉微動,又仔細看了嚴素心一眼,看起來她好像認識自己的樣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襕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會道一聲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樓或腳店裡的小二和掌櫃,就只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會這樣稱呼。

  王舜臣這時退了回來,他並沒動手,而是放手讓藥鋪夥計躲進店中。趙隆奇怪的問著:「怎麼不打?」

  「三哥都說不能下重手,那還怎麼打?!俺下手何時輕過?」王舜臣反問,他探頭去看著嚴素心懷裡的招兒,看輪廓應是個一個相貌很清秀的小女娃子,但她的頭面上長著稀稀拉拉的水疱,而被扯開了半邊衣襟,露在外面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漿疱。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1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四)

  「痘瘡!」王舜臣一聲驚叫,趙隆和李信當即倒退了幾步,遠遠的避開。北宋的痘瘡,其實就是天花。這個時代,從皇室到民間,嬰幼兒死亡率都是高達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為痘瘡的天花。趙隆和李信都沒得過天花,自是有多遠就躲多遠。

  「痘瘡?……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驗了一下,他小時就得過天花,運氣好撐了過去,耳鬢、額角等不顯眼的地方,還有當時留下的疤痕。眼前的小孩子身上的漿疱,並不是天花的樣子。他抬頭問著專家的意見,「玉昆,你怎麼看?」

  「不是痘瘡。」韓岡這個身體沒得過天花,更不知道水痘和天花的區別,但藥鋪裡的專業人士轟人出來時並沒有避諱,想來也不是會要人命的烈性傳染病。

  嚴素心低下頭看著招兒已經滿是水疱的小臉,「是水痘,郎中都開了藥方,就是沒錢抓藥。」

  韓岡掏了一下懷中,錢袋裡只剩下百十文,他問著王厚,「處道,還有錢沒有……」

  王厚向外掏著錢,「玉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韓岡正色道:「當初若救我的孫道長少了一份仁心,小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說的也是,也算是件陰德吧。」王厚把一串銅錢遞給韓岡,韓岡裝進自己的錢袋,轉手一起交給嚴素心,又問著:「還夠不夠?」

  看著韓岡溫文爾雅的微笑,嚴素心抿著嘴,不想讓自己哭出來。她哽嚥著低下身去道謝,但抬起頭時,韓岡已經帶著人走遠了。

  王厚走在韓岡身邊,沉默了一陣突然說道:「玉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該扶她的。你雖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雜,傳出去對玉昆你的名聲不好。」

  韓岡哈哈笑著,渾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卻無。如今雖無,心中卻有。處道,你著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搖頭自嘲而笑:「愚兄的確是著相了。……不過玉昆你在普修寺裡倒真是住得久了,說話也越來越有禪味。」

  韓岡停步抬頭,看著普修寺的匾額,「除了香火塑像,這廟裡,哪還有半分禪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這時正陪著幾人說話。看著韓岡等人進來,便急忙站起。

  他們都是不夠資格出席韓岡的餞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韓岡。王五、王九,還有周寧,在周寧身邊,又站著一個讓韓岡看著眼熟的黑瘦青年。

  當初的德賢坊軍器庫中的兩名庫兵——王五和王九,在陳舉一黨被清理之後,已經改在成紀縣衙中做事——這是韓岡的安排。

  陳舉在成紀縣隻手遮天,縣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揮之下,他一倒臺,幾十個在縣衙中奔走的吏員,沒有一個不受到牽連。及時找到新後臺的,留任原職,而有些牽扯過深又找不到後臺,便落職回家。空缺出來的職位,給多方瓜分干凈,韓岡也趁機塞了幾人進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兩人,其中年長的王九還是個班頭。

  韓岡籍此向外界證明:「跟過我的,我都不會忘記。」

  德賢坊軍器庫一案,王九和王五在歷次審問中咬定牙關,幫著韓岡把罪名坐實在黃德用身上。不管怎麼說,劉三屍身的要害處,都有他們留下的刀傷,秦州和成紀縣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傷和死後傷的差別。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狀都交了,哪裡還能有改口的膽子。

  不過這樣一來,韓岡便欠下他們的一筆人情。理所當然的,韓岡幫著他們洗清了一切罪名,還在成紀縣中安排了兩個有油水的位置——雖然是衙前,卻是在衙門中長期服役的長名衙前,比起韓岡當時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別。

  「你們是玉昆保下來。在衙門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來,如果願意的話,就讓你們跟著他去辦事。」王厚教訓著兩位王衙前,看著他們唯唯諾諾。

  另一邊,韓岡又與陪他從秦州一直走到甘谷城的民伕中的一員——周寧搭起話來。

  看到周寧,韓岡便想起他在甘谷城創立的甘谷療養院,以及在療養院中做事的一眾成紀縣民伕。甘谷城的防禦體系早已整修完畢,韓岡當日帶去甘谷城的民伕,已經跟被留在甘谷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來。

  只是領頭的朱中卻是被徵召入軍中,成了一位軍醫,負責外科——這是韓岡臨走時的意見。有了這重身份,想來朱中應該很快就能娶上媳婦了。

  至於周寧,則是因為韓岡看在他能寫會算的條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戶曹書辦的位置上,這是劉顯原本的職位,如今劉顯已經成了刀下之鬼,周寧名正言順的奪下了戶曹書辦的位置,油水自然豐厚。才幾日功夫,周寧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寧先向韓岡道過喜,祝他一路平安,這才把身邊的黑瘦青年拖了出來。向韓岡道:「小人的這位族兄,一樣姓周,單名一個『鳳』字。」

  韓岡看著眼熟,聽得耳熟,再一細問周寧。才知道他的這位姓周名鳳的族兄弟,正是當日被韓岡頂了德賢坊軍器庫差事的那一位,而後韓岡又在被派了去甘谷押運軍資的那一天,在縣衙裡見了他,聽陳舉說他的老子上了吊,讓周鳳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單丁戶,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只是小人的這位族兄,因為從軍器庫中調離得太巧,被懷疑是陳舉一黨。前些日又牽連到官司中,剩下的一點家財也都全沒了。現在想尋口飯吃,還請官人成全。」周寧在韓岡面前說著好話。

  而木訥的周鳳則上前一步,跪倒在韓岡面前:「小人周鳳多謝韓官人救命之恩!」

  說罷便砰砰砰的連磕了三個響頭。這三個響頭他下了狠勁,頭抬起來是,腦門上已是一片鮮紅。

  韓岡神色微動,的確,周鳳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韓岡橫空出世,讓劉顯將管庫的職司從周鳳的手上奪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為焦屍,還得落個罪名,老子和家產一樣保不住。陳舉的盤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鳳又是當事人,知道這件事的內情並不出奇。

  韓岡抬手示意周鳳站起,「你與我都受過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憐,舉手之勞,幫一下也無妨。王九……」

  王九會意的上前一步,低頭抱拳:「請官人吩咐。」

  「你看看縣衙裡什麼地方還有闕,給周鳳一個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頭應是。

  周鳳則連連磕頭:「多謝韓官人!多謝韓官人!」

  「起來吧!」韓岡端坐著,雙眼犀利如電,他經歷得多了,便越來越有人上人的氣勢,「別的我就不提醒了。只望你能以己心體他心,當初受過的苦,不要再害到別人身上……否則我決不饒你!」

  「官人放心,小人決計不敢。」周鳳點頭哈腰的應承下來。

  ……………………

  次日清晨。

  天空東側有了點微光,而西半邊的天空卻還是一片墨藍。凌晨的寒意如刀似劍,寬闊的道路上,只有寥寥數人。

  韓岡從下龍灣村出來,父母和韓云娘的眼淚和囑咐還沉甸甸的壓在心頭。王厚、王舜臣等十幾人,就已經守在了南門處等候。

  韓岡遠遠的向王厚他們拱手道:「韓岡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遠遠的在門洞下行禮,帶著眾人迎了過來。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視線卻齊刷刷的望向韓岡的身後。他們指著緊跟著韓岡的一名十二三歲的小童,驚問道:「這是誰?」

  韓岡道:「今次上京,身邊沒個得力的伴當實在不方便,所以帶了這個小子。你們應該都見過的,是李家的小六。當初來報信的那一位。」

  沒人能想得到,韓岡帶在身邊的伴當,竟然是李癩子的小兒子。王厚對他有點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龍灣村中守株待兔時,趕來通風報信的那個小子。韓岡能將陳家餘孽一網打盡,李癩子的倒戈一擊不無功勞。為了酬謝這份功績,韓岡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邊坐了個伴當,連嫁給黃家做媳婦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的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陣,皺眉搖頭,「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賊人眾多,還是再多帶個老成幹練的的伴當上路才是。」

  「三哥,還是找個可靠點的幫手。要是實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勸著韓岡,「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處道你們都放心,」韓岡豪爽的拍了拍掛在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韓某還怕那些剪徑小賊不成?」

  韓岡說得豪氣干云,而實際上他也不認為路上會碰上什麼賊子。陳家餘孽已經蕩清,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書生仗劍遊學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經孤身做過,如今就算身邊帶個累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後世的分類算是國道,路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沒哪家賊人會這般不開眼。

  住的是驛站,走得是通衢,要是這樣還能碰上賊人,韓岡可以去買彩票了——雖然這時代沒有彩票。

  拗不過韓岡,王厚他們也只能作罷。跟著韓岡一起,幾人一起往東門走去。南門是接人,東門才是送人。王厚邊走邊說:「大人和吳節判今天都要來,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里舖那裡備下,就等著玉昆你上場了。」

  「又要勞動機宜和節判兩位了。不知到時還有什麼吩咐。」

  「吳節判那裡愚兄不知道,大人卻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帶給王相公。」

  韓岡聽著一震,說是帶信,實際上這是面會王安石的機會,一個從九品的選人想見到宰執官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臉上果然有些笑意。「當是要多謝機宜苦心!」

  「說起來,吳節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帶去京城。」

  「這是當然的。」韓岡點點頭,北宋又沒有郵局,驛傳系統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給遠方的親友,只有轉託給相熟的友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2
第35章 把盞相辭東行去(五)

  韓岡一行抵達東門時,王韶和吳衍還沒到,卻見到了另外一撥送行的隊伍,正是劉仲武。這位得了向寶青眼的年輕軍官,被一群人簇擁著,依依而別。向寶沒有出來送行,但他還是派了一個親信。兩撥人馬都擠在城門內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間連個招呼都不打,完全視而不見。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說個話。」王厚開著玩笑,聲音大了點,劉仲武好像聽到了,頭動了一下,又立刻轉了回去。

  韓岡灑然笑著:「我是無所謂,但他怕是不干。不聞向鈐轄氣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來後,劉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劉仲武走得貌似急了點,彷彿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隊朋友中有十幾個跟著他一起上路,他們都是跟劉仲武關係特別好的親友,按習俗都是送個五六里,七八里,九十里才會回轉。而韓岡這邊,王厚也在十里舖那兒準備好了酒席。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古時交通不便,一別之後,再見便難知時日。但這對韓岡並不適用,現在在場的都是年輕人,春秋正盛,而且韓岡只是去京城打個轉,很快就要回來。也沒有十里相送的惆悵,而是預祝韓岡一路順風的歡快。

  一片喝道聲從城中遠遠的傳到了城門口,韓岡一眾循聲望去,只見旗牌之後,王韶與吳衍並轡同行,正往城門這裡過來,而行在他們身邊的,竟然是秦鳳路走馬承受劉希奭。

  『想不到他也來了!』

  ……………………

  秦鳳經略使的書桌,已經被一幅八尺長、四尺寬的熟宣所佔滿。用明礬蠟過的上等宣造,襯在幽沉黯啞的漆工桌面上。紙面中的樓臺亭閣、花石人物,為工筆素描,各個鮮明無比,惟妙惟肖。

  李師中一身青布道服,髮髻上只插了根木簪,單看上去就像一個普通的老鄉儒。他站在桌前,手執兔毫筆,盯著畫面聚精會神。書房中的火炭燒得並不旺,但李師中的額頭上卻細細密密的儘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書僮,屏聲靜氣,墨塊研磨間,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一幅《菊酒忘歸圖》,李師中從動筆開始,到如今已經超過了三個月。一遍稿,二遍描,剛開始的一個月雖然事忙,卻很快的畫完了大半。但自從…… 自從……好吧,李師中承認,自從韓岡這個名字傳入耳中,亂七八糟的事便一樁接著一樁。在自己還沒有覺察到的時候,本已經被他打壓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韓岡為門生之後,轉守為攻,不但聯絡起張守約和吳衍,甚至還在年節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畫下去……

  不需通報,姚飛徑直走進李師中的書房,先橫了磨墨的書僮一眼,示意他離開,而後低聲向秦鳳經略稟報他剛剛得到的消息。

  親信門客的聲音入耳,李師中低頭仍看著畫卷,頭也沒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後,方將畫筆飽蘸了濃墨,在畫捲上添了幾筆,寥寥數筆,又是一名憨態可掬的醉客躍然紙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頭笑道:「韓岡今天上路,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說這個了,翔卿,你來看看,這畫還有哪裡須改的?」

  姚飛輕輕嘆了口氣,也許李師中認為自己掩藏的很好,但他早已看出來,對那位才二十出頭的士子,秦鳳經略暗地裡實則頗為忌憚。要不然,他也不會在韓岡進京的這一天,心情突然變得好起來。看來自己是要壞了李經略的好心情了:「稟侍制注1,劉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師中臉色頓時一沉,本來輕鬆寫意的臉上一下陰云密佈,可停了一下,他轉而又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走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著天嘛!想想種諤,他奪綏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寬夫文彥博還不是逼著官家,把種諤貶到了隨州待了兩年,連傳遞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監,最近才遷到西京去。」

  真要鬥起來,李師中半點不懼劉希奭。劉希奭背後的皇帝雖是天下至尊,但也並不是不可違逆,只要分出個是非對錯,皇帝也不能隨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諍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況區區一個走馬承受!」

  「相公!還請慎言!」作為李師中的親信幕賓,姚飛其實很頭疼他所輔佐的秦鳳經略安撫使的一張嘴。許多話心裡明白就行了,說出來作甚?!不過若不是李師中心情激盪,也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話來。

  李師中長於政事,兼通兵事,歷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錯的成績。姚飛幾十年來輔佐過多名高官,大小官員見過成百上千,這麼多人中,李師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絕對是能力出眾的官員。

  只是李師中十五歲便敢上書議論朝政,入仕後,從沒歇過他的一張嘴。在天子駕前,在宰輔面前,自吹自擂的情況多不勝數。李師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個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飛每每為李師中嘆息,就因為他愛亂說話,經常與當朝宰臣相齟齬,往往因為言辭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資歷足夠,功績足夠,年紀也到了的李師中,怎麼會始終與宰執無緣?他升到侍從已經快二十年了,經略使也做過了幾任,就差最後一步始終跨不過去!

  「就怕韓岡去見了王大參,有他為王韶奔走聯絡,不知會在秦州攪起多大風雨。」

  「王安石?」李師中不快的冷哼一聲,「他能做什麼?外臣中,韓稚圭韓琦反變法,富彥國富弼反變法,文寬夫文彥博一樣反變法。宮裡面,太皇太后、太后,哪個支持變法?王安石如今禍亂朝綱,鬧得天下沸騰,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說過,王安石一對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遲早亂天下。」

  「相公說的是!」姚飛清楚李師中很早以前便與王安石打過交道,只是兩人甚不相和。確切的說,是李師中看王安石不順眼。以至於早在兩人剛剛入仕的時候,李師中便說過王安石遲早會亂天下。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擔任參知政事的消息流傳開來,世間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們與他一樣端正,所謂嚴於律己,嚴於待人,做御史時,一份份彈章諫章,讓朝堂同列苦不堪言,連仁宗皇帝都被噴過一臉口水——這樣的人升任大參,當然讓人擔心他會鬧得朝中雞飛狗跳。不過李師中則說,「包公何能為,今鄞縣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亂天下,必斯人也。」

  其實類似的話,在朝野中不甚枚舉。不說別的,富弼、文彥博哪個沒被這樣罵過,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韓琦,被人彈劾說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疊起來能跟他一樣高。都是圖個嘴皮子痛快,一千條也不一定有一條能對上,只是李師中恰巧說中了而已。

  「可韓岡畢竟是官家親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總會留個印象。」

  李師中依然不在意的樣子:「官家記著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記得李師中這三個字?如今的官家會不清楚秦州知州、秦鳳經略是誰?!皇帝心裡記著人多呢!虞舜放四兇,你說虞舜記不記得四兇注3的名號?!」

  李師中的聲音不自覺的變得有些尖利,姚飛看得出他失態了。

  本來無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歲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實職的新條令,是在李師中後悔沒有反對王韶三人的薦書時,突然遞到面前的。當日李師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這張畫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趕出來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審官院批準韓岡為官的回覆便送到了李師中的案頭,裡面還夾了趙頊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裡奔走的胥吏便為韓岡吃了大苦,竟有十二個人挨了杖責。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師中最後平平淡淡的說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結束這次並不愉快的對話。

  姚飛很識趣,告辭了就準備離開。李師中突然叫了一聲:「翔卿,等一下!」

  姚飛回過身來:「不知經略有何吩咐?」

  李師中猶豫了一下,問道:「架閣中的……」

  李師中欲言又止,姚飛卻心領神會,立刻回道:「機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經看過了。」

  秦鳳經略臉色稍霽,點點頭,帶上了一絲微冷的笑意,「看過就好!」

  他低下頭,心神重新沉浸在畫卷之中。姚飛走出門去,望空搖頭嘆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樣的計策用著也是無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頭銜不僅僅有本官、差遣,許多還會被授予館職,標誌文學高選,並非實職。如李師中,此時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鳳路經略安撫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館職則是天章閣侍制。一般來說,因為宋代重文的關係,除了有上下級從屬關係,其他情況下多以館職來稱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稱為包侍制,就是因為他曾為天章閣侍制。至於包龍圖,則是明代以後的事了——而且這是錯誤的稱呼,因為包拯僅是龍圖閣直學士,而非大學士,不夠資格以龍圖為後綴,只能被稱為直龍或直閣。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寢永昭陵的簡稱,厚陵是英宗陵寢永厚陵的簡稱,此時士人的習慣,常常用陵寢的名稱來稱呼先帝。

  注3:出自《尚書》•堯典,舜繼承堯讓出的帝位後,將原本是堯臣的共工、歡兜、三苗、鯀四人或流放,或誅殺。此四人便被稱為四兇。鯀,是禹的父親。

  ps:因為李師中的天章閣侍制,順便提一下北宋的官銜種類。

  前面提到的本官和差遣,大家應該瞭解了一點。但北宋的官號除了這兩項以外,還有其他幾個職位系統:散官階,這是定服色,也就是官袍的顏色用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用,繼承自唐代;館職,這是文學備選,一般京朝官中的少數人才有;爵位,公侯伯子男,不用解釋;另外還有功臣,有功臣封號,便可入國史了;勳號,虛銜,無職事,無俸祿,只有個品級。

  舉個歐陽修的例子,做過參知政事、官場沉浮四十年的他,致仕前在亳州的頭銜是: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功臣號、觀文殿學士館職、特進散官階,正二品、刑部尚書本官,從二品、知亳州差遣、上柱國勳號,正二品、樂安郡開國公爵位、食邑三千八百戶、食實封一千戶歐陽修。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3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上)

  渭河岸邊,隴山腳下,正是秦州通往鳳翔府寶雞縣的兩百餘里官道所在。沿著渭水河谷向關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綿長,冰結的渭水如一條玉帶,穿行於隴山群峰之間。夜色將臨,夕陽已經落到了山後,只能從白雪皚皚的山巔上,看到一點反射過來的落日餘輝。

  踏著漸臨的暮色,在這段官道的中段,一處年久失修的驛站前,韓岡籲的一聲,勒停了馬匹。李小六緊隨在韓岡身後,幾乎滾著下馬,狼狽的坐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著大氣。小孩子氣力短,騎在馬上奔波了幾個時辰便吃不消了。

  當日韓岡押隊從秦州往甘谷去,才走了三十里到了隴城縣便停下來休息,這是因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里的山路並不好走。而從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里路,騎馬總計不過十九程。按此計算,第二天入夜時就得抵達寶雞縣,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里路。

  渭水是北面隴州和南面鳳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隴州和鳳州交界的山谷中穿行二百里後,流入鳳翔府境內。位於渭水北岸的官道從地理位置上看,應該屬於隴州,但由於隴山阻隔的關係,隴州無法直接進行管轄,實際上是被秦州和鳳翔府兩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檢在路上維持治安。

  驛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連地,山河有龍蛇之相。此地風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這座合口驛站,破落得像座老墳邊的舊祠堂,韓岡卻也是一點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頓遼國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驛和都亭西驛,那便是雕欄畫棟,重樓疊翠,比秦州的州衙還要氣派三分。不過既然是山溝子裡的驛站,設施便簡單了很多。這座名為七里坪的驛站,房頂上的積雪中能看到茅草挺立,而後院的一側廂房,甚至塌了半邊都放在那裡沒有打理。

  『或許真的是祠堂改得。』韓岡想著。

  甫進驛站,一名在驛站中打下手的驛卒老兵就迎了上來,張口便道:「敢問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麼時候驛站改客棧了?!』

  韓岡聽著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驚。只看老兵上來迎客的動作話語熟極而流,便知道驛站充作客棧的時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滿了卸了牲口的車子,看起來在驛站中落腳的隊伍也不少的樣子。

  韓岡沒住過驛站,不清楚這裡將驛站兼做酒店,是不是個特例,但秦州城中最為有名的惠豐樓便是官辦的酒樓,從這一點來看,驛站兼營客棧業務,說不定是這個時代的普遍情況——就如後世的單位招待所,也照樣對外開放。

  收起驚訝,韓岡從懷中掏出驛券,衝著老兵揚了一下:「驛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處住上一夜。」

  見韓岡拿出蓋著朱紅大印的驛券,老兵的神色頓時恭敬起來。忙入內喚了驛丞出來。七里坪驛站的驛丞大約四十多歲,圓滾滾的肚子有著宰相的份量,看來驛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韓岡將驛券遞了過去。六寸長、兩寸寬的紙條上面,有著他的身份年齡、相貌特徵,以及入京的時限,最重要的是一顆鮮紅的秦鳳經略司官印。驛丞仔細驗過,點頭哈腰請了韓岡進了驛館。李小六聰明伶俐,不待吩咐,牽起兩匹馬,跟著老兵到院後的馬廄中安頓。

  韓岡進了驛站廳中,看起來與普通的腳店也差不多的樣子,也賣酒,也賣肉。此時正是飯點,三三兩兩客人散座在廳中。韓岡環目一掃,眉頭便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吵鬧點無所謂,但環境污糟得比傷病營還超過幾分,那就讓他難以忍受了。

  他搖了搖頭,這間驛站建立起來後,到底打沒打掃過一次?!

  在門口停步,韓岡回頭對驛丞道:「先找間上房,飯菜給我端到房中。」

  驛丞在韓岡面前陪著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後進京的官人們也多,館裡的兩間上房都給佔了。」

  「一間上房都騰不出來?!」韓岡臉色微沉,只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掃的污穢,普通的房間不用指望會比大廳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話,委實沒有了……」驛丞被韓岡瞪了一眼,背後一陣發涼,想不到這位年輕的韓官人不過十九歲,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氣勢。他主持驛站數十年,見識過的官員數以千計,心知如韓岡這般年輕氣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違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猶豫地試探的問著:「官人你看這樣成不成?今天正有一個要去京中的劉官人,也是秦州來的。官人若不嫌棄,與那位劉官人並一間屋如何?」

  「劉……?」韓岡沉吟起來,這怕是熟人,「你帶本官去看看。」

  驛丞指著廳中角落,一個健壯背影正憑桌而坐:「劉官人就在那裡!」

  韓岡眉毛抬了抬,果然是劉仲武沒錯。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數,驛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來。劉仲武不可能說一口氣跑個兩百里,再在荒郊野地找戶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韓岡都是同一天從秦州出發,那麼在落腳的時候碰上,也是理所當然。

  韓岡本想著逼驛丞給騰出間上房來,但看到向寶大力提攜的劉仲武,忽然覺得讓向寶不痛快也不錯。他走到劉仲武面前,拱手微笑:「在下韓岡,見過劉兄。」

  桌上酒肉俱全,劉仲武正揮著筷子大快朵頤。韓岡冷不丁的走到面前,他眼睛瞪得溜圓,一下驚得跳起,剛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嚨裡。

  「韓……咳咳咳!」劉仲武用力捶著胸口,驛丞忙過來幫他捶著背。韓岡將桌上的酒壺遞過去,劉仲武一把搶過來,揭開壺蓋,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樣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過氣來,直喘著,「韓官人,怎麼是你?」

  韓岡臉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禮:「韓岡方才冒失了,驚擾到劉兄,還望恕罪。」

  劉仲武趕忙跳起回禮,彎腰至地。韓岡如今在秦州風頭正勁,即便他不自報家門,劉仲武一眼便能認出他來,要不然也不會差點被噎死。以韓岡和他舉主王韶,與自家恩主向寶之間的恩怨,劉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只是韓岡是已經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還要到京中去參加測試,地位有天壤之別,前面韓岡過來時,他已經失禮。韓岡禮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劉仲武又哪裡敢大剌剌的坐著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寶的緣故在,也大不過禮法去:「小人不才,讓官人見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韓岡看了下驛丞,驛丞識趣的上前:「韓官人來得遲了,館裡的清凈上房都已有人佔了。小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來的,不知今夜可否擠上一擠?權變一二?」

  劉仲武看了看韓岡,韓岡微笑不語。再看看驛丞,猶在那裡打躬作揖。

  一時間,劉仲武進退兩難。

  向寶贈他以美人,又薦舉他入京,而且為他餞行時,都鈐轄還厚贈金銀以壯行色。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報答還來不及,他又怎麼能恩將仇報?

  但韓岡就在他面前直說要分半間屋子住,禮數一點不缺,劉仲武又沒有辦法跟他翻臉。韓岡本人的才幹不提,他身後還有王韶、張守約,又是橫渠先生的弟子,向寶都要忍氣吞聲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著走才是正理。

  劉仲武不打算與韓岡爭屋,退讓道:「韓官人既然要住下來,那就住小人的廂房好了。小人就在廳裡找幾張桌子並一下,胡亂躺上一晚也無妨。」

  「這如何使得?!」韓岡連連搖著頭,既然劉仲武給他面子,當然要還回去,「凡事都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客隨主便。劉兄比韓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間,算是主人。韓某後至為客,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趕出去的道理!?」

  「韓官人在此,小人坐都沒資格坐,何來先入為主的說法。韓官人儘管住,小人哪裡都能湊合。」

  「韓某一來便佔了劉兄的廂房,傳揚出去,別人不知是劉兄謙恭,倒會讓人說我韓岡得志猖狂。」

  不論是爭房,還是讓房,在驛館裡做了二十年的七里坪驛丞都見多了,「兩位官人不必謙讓,劉官人定下來的屋子分得內外間,等小人將床鋪鋪上去,各自一間,都能睡得安穩。」

  「那自然最好,就這麼辦!」韓岡拍板決斷,沒給劉仲武反對的機會。轉過來又對劉仲武道:「多謝劉兄分屋與韓某落腳。劉兄大名震秦鳳,韓某欽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緣,今日偶遇,當醉飲一場方休。」

  劉仲武欲推辭,卻被韓岡強拉著。韓岡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歷練出來,他豈是對手。幾句話便噎得劉仲武點頭答應。他既然不敢翻了面皮,掀了桌子,也只能硬起頭皮,苦著臉,與韓岡一起好生的喝了一頓酒。

  四十文一斤的玉春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劉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只覺得今生沒喝過這般難下肚的水酒,就跟喝著鴆藥一般。

  被韓岡扯著一杯杯的灌下去,劉仲武一個晚上都沒坐安穩,彷彿屁股上有針在扎——跟韓岡把酒言歡,傳到向鈐轄耳中,哪會有好下場!?但韓岡一直拉著他,直喝到驛館裡的半壇存酒底兒干,方才罷休。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4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中)

  吱呀的推門聲輕輕響起,「三官人,該起來了。」李小六的聲音緊接著傳入耳中。

  韓岡從睡夢中醒來,朝東的窗戶紙上泛著的旭日紅光頓時映入眼中。成群結隊的鴉雀,在樓下馬廄中吱吱喳喳的叫著。

  「什麼時候了?」他有些困頓的問著。

  「過五更了。」

  「都這時候了!」

  一驚之下,韓岡徹底清醒,掀開被子從床上跳下。一夜睡過,滿腦子的酒意已經不翼而飛,只覺得神清氣爽。隨意的活動了一下筋骨,對空揮了兩拳,呼呼有聲。才幾個月的修養,之前近半年臥病在床的生涯所留下來的遺患,便一點也感覺不到了。

  畢竟還是年輕啊!韓岡慶幸的想著,幸虧投了好胎,十九歲的身體恢復力畢竟不一樣。

  簡陋卻還算清凈的廂房內,鋪在地上的地鋪已經被收起,由於是二樓的緣故,李小六即便貼著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擔心地氣侵體。而外間的劉仲武連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見蹤影。

  「劉仲武呢?」韓岡指了指外間,問著李小六。

  「劉官人剛過了四更天便啟程出發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著他嗎?」

  韓岡只覺得好笑,惶惶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劉仲武的反應讓他覺得很有趣。跑得這麼快,好像身後被老虎追著一樣。冬天日出得晚,他剛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裡走多久,運氣差點的說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劉官人眼裡就跟大蟲一樣。」李小六也陪著笑。劉仲武昨夜被韓岡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狽而逃,他看著也覺得有趣。

  韓岡倒是沒想到自己給劉仲武帶來這麼大的壓力。看起來向寶的風評在劉仲武心中也是有數的。向寶自入軍中以來,便一帆風順,升到一路都鈐轄也不過費了二十年出頭的時間,晉陞之速足以讓張守約這樣在邊疆躑躅多年的老將欲哭無淚。

  一生沒受過什麼挫折,故而向寶心氣極高,權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面的人有半點異心。而分了他權柄的王韶,還有落了他面子的韓岡,在他眼中便是死敵。劉仲武肯定就是對這一點心知肚明,才會跑得跟兔子一樣迅快。

  只不過現在劉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條路上走著,又都是騎著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著他韓岡,也是躲不掉的。

  雖然韓岡現在的地位遠不比上一路都鈐轄,但尋事噁心一下向寶也沒什麼困難。劉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軍中頗有令名,王舜臣和趙隆都聽說過他,若能將他從向寶那裡挖來,也是一樁美事。

  其實韓岡自己並沒有發覺,自他離開秦州後,心情比過去的幾個月要放鬆了許多,否則也不會騰起什麼惡作劇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後,一直被沉重的現實給壓迫著,每每死裡求活,雖然以強硬的手段將所有阻礙一劍斬開,但心思始終沉重。直到今次離開秦州那個環境,心頭才豁然開朗,也有了開玩笑的心情。

  「請官人早點洗漱上路,今天還有百多里路要趕呢……」李小六方才進來,早端了一盆熱水放在桌上,連洗臉的手巾和漱口的青鹽、牙刷也都為韓岡準備妥當。

  韓岡應了一聲,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樹枝,而富貴人家則買來牙刷使用,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過六十文,沾了青鹽刷牙,感覺比柳樹枝要好。聽說京中還有用茯苓等藥材製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強。

  韓岡過來洗漱,李小六為他捲起袖子,遞衣服,遞手巾,小小年紀便幹練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韓岡一邊刷著牙,一邊看著李小六手腳麻利的打理行裝,注視著十四歲少年後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舊時遠比韓家要好,即便李癩子兒孫眾多,李小六這個庶出兒子並不起眼,也不受他喜愛,但好歹也是個小舍人,但轉過來服侍起韓岡,卻能一板一眼,一點兒也不出差錯。但這世上可沒有天生下賤的僕役!

  在外人看來,韓岡饒了李癩子這個罪魁禍首,是世間少有的寬宏大量,李癩子也是千恩萬謝,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樣子。但韓岡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麼看得出來李癩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淵深。人都是這樣,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錯誤,而總是歸罪於他人。李小六能低聲下氣的小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圖,如何會這般賣力?

  宰相門前七品官,在高官顯宦家中奔走的僕役,實際上的確能薦為官身。宰相、執政都有推薦家僕為官的權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員家的僕役也能有許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韓岡前途無量,李癩子縱然恨韓岡毀了他家幾十年的積累,但只要他想著重振家業,便只能把寶壓在韓岡身上。

  不過韓岡並不會計較這麼多,李癩子恨自己毀了他的家業,若是對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麼。而李小六是個聰明伶俐又肯吃苦的小子,看得出來並不是跟其父一條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韓干帶著李小六下了樓去。李小六早早的就已經在廚房吃過了,端到韓岡面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肉泡饃——雖然如今不是叫這個名字,而是稱為羊羹,但實質上千年前後卻都是一樣的東西,也就加進去的調味料的種類要少上了點。

  擺在韓岡面前的大海碗可以做臉盆用,裝得滿滿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撐死。這樣多的份量是因為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兩餐,吃完這頓,要抵上一天的餓。而韓岡習慣於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時分,吃點東西墊墊肚子。也因如此,一海碗的羊羹韓岡勉強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驛丞這時小心慇勤的走了上來。他手上捧來的簿冊與後世旅館登記沒有區別。韓岡憑著秦鳳經略司開出來的驛券,在七里坪驛站吃喝了一夜,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簽名畫押來確認,以作為驛站年終審計時的憑證。

  其實從制度上來看,宋代的官僚體系已經十分完備,文官治國代表著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獄,任何牽連到官方的事務,都要留下字據憑證。

  韓岡提筆在簿子上籤名畫押,隨手向前翻了兩頁,除了劉仲武,沒有見到什麼熟人的名諱。畢竟還沒有過完年,等過兩日正月十五的上元節後,走上這條路的秦州官員便會絡繹不絕起來。

  韓岡吃完便繼續上路,昨日騎來的馬已經給換了兩匹新的,都是在驛館中修養了三五日腳力的良馬,能支撐著韓岡主僕二人繼續奔行。

  穿梭於山巒之間,一日之後,跨下的坐騎已經汗流浹背,土黃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黃。抬眼前路,陳倉山已遙遙在望。千多年前,劉邦自漢中出兵,明燒棧道、暗渡陳倉,重新開始爭奪天下的地方,便是位於陳倉山下。而韓岡第二程的目的地——寶雞今寶雞市,也是位於此處。

  此地已是鳳翔。

  韓岡進京須路過鳳翔,他的舅舅李簡便在鳳翔府軍中擔任都頭。只是鳳翔府的府治天興縣今鳳翔,位於渭水支流的雍水上游,離渭水有百里之遙,而他舅舅位於鳳翔府北界的駐地隔得更遠。韓岡雖是途徑鳳翔,也便沒有必要特地繞過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遲了,當韓岡抵達寶雞的時候,天色已晚。夕陽早早便沒入西方群山之後。抬頭上望,金星正在天邊閃爍。狠狠又給了坐騎一鞭,再遲上片刻,城門一關,主僕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駿馬奔馳,遠遠的望著寶雞西門處,一條入城的隊伍正排在門前,韓岡心中鬆了一口氣,好歹是趕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見在隊伍中一個高大漢子正牽著匹棗紅色的駿馬,排著隊等著入城。

  韓岡在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劉仲武,又會是誰?!

  「子文兄,當真是巧啊!」韓岡遠遠的叫著,他直接道著劉仲武的表字,對劉仲武的稱呼,越發的顯得親熱。。

  韓岡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心理,看著回過頭來的劉仲武掛下了一張臉。韓岡不理他的臉色有多難看,上前拉著他,也不去排隊,憑著手上的公文直接進了寶雞縣城。

  在城中的驛館裡住下,韓岡又扯定劉仲武到外廳喝酒。他有驛券在身,照規矩在沿途驛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飲食標準,昨日和今日他拖著劉仲武喝酒,計算著數目,也都正卡在標準上。

  慇勤的給劉仲武倒上一杯鳳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漿在杯中搖晃,韓岡問著:「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為何先走了,不與韓某一路?」

  「小人見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擾。」

  韓岡臉色突的冷下來,微微瞇起的雙眼盯住劉仲武,盯得他視線左晃右晃,不敢與自己對上,方才輕聲說道:「舊日的一點小事,韓某早已忘卻。而向鈐轄為人寬厚,也不會計較什麼。難道子文兄還要放在心上不成?」

  韓岡說話直截了當,反讓劉仲武不知該如何回話。

  幾次接觸下來,劉仲武的性格韓岡心中也有了點底。沉著穩重的性子,讓他受到了向寶的青睞,帶兵出征也不用擔心他輕敵冒進。但這樣的性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對手,便會束手束腳起來。

  劉仲武無話可說,只能低頭喝酒。韓岡忽的又哈哈笑了兩聲,打破了尷尬的沉默,「說笑罷了。韓某知劉兄是心急著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來,喝酒,喝酒!」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5
第36章 不意吳越竟同舟(下)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劉仲武早早的起來,臨行前沒有絲毫猶豫,跨出門跳上馬就走,依然並不打算等著和韓岡一起上路。

  在劉仲武的心目中,跟著韓岡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纏著過山風,身子前後群狼隨行,屁股下面再騎著頭大蟲,衣服裡還儘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這一天夜幕將臨時,在郿縣今眉縣的驛館中,劉仲武怕遇上韓岡,就躲在房中啃著炊餅。但他所要躲避的韓岡,卻大模大樣的踹門進來,身後李小六領著兩名驛站中的軍漢,送上了一席酒菜。

  韓岡捧著個酒罈,堵在門口放聲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辭而別,當是要罰酒啊!這壇可是邠州的靜照堂,秦鳳難得一見的佳釀。有好酒好菜,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劉仲武哭喪著臉,又被韓岡逼著痛飲起。劉仲武感覺自己像是掉入的蛛網的飛蠓,怎麼掙扎也逃不過韓岡的手掌心。要是他逼著自己明天同行,該怎麼辦才好?已經躲了兩天,還能再躲第三天嗎?

  酒過三巡,劉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韓岡又說起話來:「明日韓某要先去橫渠鎮訪友,早早便要啟程,便不能與子文兄同行了。」

  雖然張載已經入朝任職,張宅中最多也只有幾個老家人看守門戶。但韓岡上門問候,代表著身為橫渠門下的一片心意,傳到張載耳中,他能不高興?給外人聽了,也會說韓岡尊師重道。說起來也算是提前借個善緣了。

  韓岡笑了笑,歉然又道:「還望子文兄不要見怪。」

  劉仲武眼睛都亮了起來,哪裡可能會見怪,連連搖頭擺手。能甩脫韓岡,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從在七里坪驛站相遇之後,他兩天來一直都想把韓岡甩掉,可始終不能如願。

  他所用的這匹赤騮,雖然遠比尋常驛馬要神駿,全速奔馳起來是普通驛馬的兩倍還多,但韓岡用的驛馬能一日一換,可以不惜馬力一直騎在上面。可他劉仲武卻通常是騎著跑上半個時辰,便要下來走上半個時辰——如果是連續騎乘,這匹河西良駒要不了兩天功夫就會倒斃在路邊。

  儘管橫渠鎮本就位於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咸陽——還是得經過橫渠,最終都是要跟韓岡碰上面,但只要想到明天終於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啟程,劉仲武已經別無所求。

  「官人請自便。」劉仲武眉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放鬆和笑意。

  而韓岡的臉上,也是一樣的笑容。

  韓岡明說要去探訪老師,不與劉仲武同行。幾天來,劉仲武第一次覺得他可以睡個安心覺,不必再披星戴月的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韓岡便起身自往橫渠鎮去了,而一個時辰之後,劉仲武才打著哈欠,洋洋起身。

  迎著冬日的陽光伸個懶腰,劉仲武要來水為愛馬清洗了一番,最後氣定神閒的跨馬上路。沒有韓岡在身邊,劉仲武終於還是恢復到那位讓向寶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輕人,行事有條不紊,舉止穩重可靠。

  ……………………

  橫渠古鎮,位於渭水岸邊,又離蜀中出關西的斜穀道的出口不遠,論地理位置,是關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來,更是絡繹不絕。若是春夏時節,河水豐盈,無數船隻泛舟於渭水之上,從橫渠鎮邊通過。因為就在離橫渠不遠的斜谷鎮,有著大宋最大的內河船場——鳳翔斜谷船場,每年利用秦嶺的木材,額定打造六百艘綱船,這是大宋所有船場中數量最多的一個。

  韓岡一早啟程,辰時便抵達橫渠鎮上。鎮內屋舍重重,韓岡左右看看,足有數百家之多,在西北當個縣城都夠資格。他是第一次來橫渠鎮,也搞不清張家宅邸位置,便向從身邊經過的一名樵夫詢問。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著的柴禾有比他的頭還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腳,顯是常年勞作,但說起話來卻是帶著一點書卷氣,「先生已經入京了,官人來遲一步。先生家如今只有一對老夫妻在守著。」

  「此事韓某已知。不過不論先生在與不在,既然經過橫渠鎮,總不能過門而不入!」

  「說的也是。」韓岡尊師重道,讓樵夫點頭稱道。他看見韓岡主僕的馬上捆著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帶著禮物來的。抬手指著韓岡過來的方向:「鎮南口迷狐嶺下大振谷的那一間獨院便是先生的家,嶺上就是張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墳塋。」

  「多謝兄臺指點。」

  張載祖籍開封,當年其父張迪帶著一家人入蜀為官,不幸歿於任上。張載之母帶著他和他的弟弟張戩,扶靈回鄉。但蜀地距東京路途遙遠,他們從斜穀道出蜀入關中後,便用盡了張載之父多年為官的積蓄,卻再沒一文錢往京城老家去了,只能在橫渠鎮草草安葬,並定居下來。

  張載少年時喜武厭文,當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書當時的陜西安撫使范仲淹,自請招募關西豪客,去西北收復青唐蕃部。而范仲淹則說『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勸其棄武從文。自此,世間少了一個武將,而多了一名儒學宗師。范仲淹勸學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很廣,直至千年之後,亦有流傳,韓岡小時候也聽過這個故事。

  就在向陽的那面山坡,樵夫所稱的迷狐嶺上,便是張載之父的墳塋,做官窮到連回鄉安葬的錢都沒有,也算是個清官了,也難怪能教出張載這樣的兒子。

  在張宅之前,韓岡整了整衣冠,帶著捧起禮物的李小六走上前,恭恭敬敬的敲響了院門。很快,老舊的院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老婦顫巍巍的從門內走出來,打量了一下韓岡,問道:「敢問官人何人?」

  韓岡走上前,和聲道:「在下韓岡,是先生的弟子,今次入京途徑橫渠,特來探訪。」

  ………………………

  又是一日的奔馳,望著百步外地驛館,劉仲武猶豫了一下。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進了驛館後,說不定還要跟韓岡打上照面,心中卻更覺得疲憊。

  在街中躊躇了一陣,劉仲武頭一抬,盯上身側的一座高約一丈的綵棚。綵棚之後的樓閣正門上,掛著昇平樓字樣的匾額。這是一座酒店。

  店門前用竹竿和絲帛紮成的迎客綵棚是酒店的標誌,秦州兩座大酒店——惠豐樓、永平樓——前都設有綵棚。這個風俗還是這幾年從京中興起來的,劉仲武也曾聽說東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門口都有綵棚裝飾,座座都有三四層樓那麼高。而咸陽城裡的這座昇平樓,門前綵棚只有一丈,只能算是湊數的作品。

  劉仲武看昇平樓用圍墻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數畝大小。這麼大的一片地,不應是僅僅吃飯喝酒的地方,應該還能住宿。不過在這裡住上一夜,他懷裡本就不算沉重的錢袋可是要瀉肚子了。

  費錢就費錢罷,總比跟韓岡撞上要好,劉仲武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往京城的這些日來,自來熟的韓岡讓他頭疼不已。伸手不打笑臉人,韓岡自始至終都沒有失禮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臉,他只能每天都苦捱著。現在想想,還是自己總是住在驛館裡的緣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麼錢了,雖然到了京城中,要打點的地方很多,本想著要省一省的,但跟韓岡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劉仲武心底作了決定,等明天就轉從長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時間,與韓岡錯上一天,就不必怕再與他照面了。

  站在店門處,劉仲武向內一張望。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並沒有個韓岡模樣的坐在裡面。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劉仲武又苦笑起來,現在他幾乎都成了受了驚的老鼠,千方百計都要躲著韓岡那隻貓走。

  抬步跨進店中,一名店小二忙迎了上來,慇勤的問著:「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劉仲武沉聲說著,「先弄些好酒好肉的上來,再給灑家弄間干凈上房。哦,對了!門口的那匹赤騮是灑家的馬,好料儘管上,草料錢自算給你。服侍得好,明天少不得賞賜!」

  「客官哪裡的話,就算不賞賜,難道小店還敢慢待不成?客官且放一百二十個心,若是餓瘦點皮毛,儘管用鞭子抽小的出氣。」店小二的嘴皮子利落,話也說得漂亮,領著滿意得點著頭的劉仲武進了店中,高聲的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間~~!」

  小二用著唱曲兒的調子,拖長聲衝著裡面交代了一句,又找了一個跑腿的小子出門牽了劉仲武的馬,去店後的馬槽安置,這才引著劉仲武上到比較清靜的二樓中。

  二樓上客人也不多,大小加起來十五六張桌子,只有三分之一坐了人。小二安排了劉仲武坐下,順手拿著塊抹布,將本已經很乾凈的桌子又擦了兩遍,「不知客官想吃些什麼。小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兩熟紫蘇魚,還有上好的錦堂春,再香醇不過,一杯便能醉人。」

  「出門在外,也沒個什麼挑的。就把你們店裡的招牌上兩道來,再弄盤管飽的好肉,一併燙上兩壺錦堂春。」劉仲武也放了開來,既然已經敞開了錢袋,也沒必要再節省個什麼,好酒好菜便都點上。

  「好嘞!」小二應起聲來仍帶著曲調,向下傳菜也彷彿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兩熟紫蘇魚各一份,白切羊肉一盤,玉堂春兩壺嘞……」回頭又道,「客官請少待,小的先下去給客官端點果子上來!」

  小二蹬蹬蹬的下樓去了,在樓上服侍的一個小童拎著個大銅壺,過來給劉仲武倒了一杯滾熱的茶湯。

  茶湯中滾起的熱氣熏在臉上,雙手攏著杯子,溫暖的感覺從掌心傳遍全身。有熱茶沒韓岡的地方,讓劉仲武坐下來後便不想再站起。他呻吟般的感慨著:「安逸啊……」

  這時本是背著樓梯口,獨坐在窗邊一桌的客人緩緩轉過頭來,舉起酒杯,在劉仲武突的變得又青又紅的臉色中放聲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6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上)

  這樣都會被撞上,劉仲武算是認了命,不再掙扎。第二天,便老老實實的隨著韓岡在長安道上並轡而行。

  從咸陽往潼關去,有兩條路,一條是繼續順著渭河下行,一條則是先往南繞去京兆府。這後一條路,便比前一條要多上一天的時間。不過韓岡一開始就決定走長安去,想近距離的接觸一下這座千古名城。而寫在驛券上的路線,也是這麼安排的。

  出了咸陽城,他們的行程便離開了渭水,而是轉往東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為數千年的古都,如今陜西路的重心,原名長安的京兆府人煙輻輳。從陜西西部的群山峻嶺中出來,富庶的關中平原便出現在韓岡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舉目無垠,不論向哪個方向望去,都是一條平坦的天際線。官道兩側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萬計。周、秦、漢、唐皆籍此而得天下,實實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時不時的越過幾家行商的馱馬或是車隊。商人重利輕離別,儘管還沒有度過上元節,但性急點的商人們,早早的就留下妻兒看守家門,自己帶著貨物上路。

  「嚯!」行進中,李小六突然指著前面,驚嘆了一聲,「那騾子還真能駝東西。」

  韓岡遠遠望過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小山出現在他們眼前。被小山般的包裹壓在下面是一頭騾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條腿和尾巴,旁人還會以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韓岡一行很快越過騾子,從旁邊疾馳而過。他只瞥了一眼,卻驚見包裹的前面竟還坐著一人。既要馱著包裹,還要背著騎手,韓岡不禁可憐起這頭晃晃悠悠、隨時都可能倒斃在路上的老騾子,『唉,前世不修,陰德不夠,沒能投個好胎啊!』

  越過騾子,並沒有走多遠,前路便堵了起來。韓岡對此習以為常,那是地方上的稅卡,也是越過州界的標誌。他一路過來,經過了不少處。不過再怎樣的稅卡,也查不到他這個官人頭上。道路兩邊的積雪使得他們不便繞行,而前面的隊伍又不長,韓岡和劉仲武便耐下心來等著。

  幾個稅吏,再加上三十來個土兵,在稅卡前挨個搜檢。他們的任務與後世海關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過關的貨物徵稅,並沒收其中的違禁品。尤其是從西夏的青白鹽池那裡來的私鹽,絕對是最主要的稽查對象,除此之外,酒、茶、礬、兵器也都是一樣嚴禁私運,列於稽查目錄中。

  稅吏的稽查,無論是行人還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視同仁,一個個包裹無論大小都要打開,搜檢得十分細緻。一個運氣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裡放了十幾餅團茶,便被拎了出來,東西被沒收不說,還要罰上一筆錢。

  胖商人在稅吏面前分辯著,一口的蜀音讓人聽不出他在說什麼,但看他不服氣的樣子,這十幾塊團茶應是他帶著自用或是送人的。數量這麼少,本也不可能是要賣的貨。可稅吏籍此向他開具的罰單,卻讓這個胖子在大冬天裡,頭上熱騰騰的直冒著汗。

  可稅吏們不管。見胖子不服,領頭的一個留著一撮山羊鬍子的稅吏,隨手一指胖子蜀商,幾個土兵便立刻衝了過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當捆成了兩個麻團,就撂在路邊的雪地裡。而原本胖子蜀商帶著的馱著綢緞的三頭騾子,也被牽到一邊。

  只看稅吏和土兵們難掩臉上的欣喜之色,這三頭騾子連同背上的財貨,究竟是沒收入官,還是被私分,說不定還要計較一番。至於還給商人?韓岡從沒聽說過胥吏軍漢們的道德水準有這般高度。

  韓岡心中不解,他前面經過的幾處稅卡,全沒有這般森嚴,也就是私鹽和軍器查得嚴厲一些,其他的違禁品都是一串大錢塞過去,便能揮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稅吏是吃錯了藥,還是沒錢過年?這時間也不對啊!

  韓岡想不通,也許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後面的商旅們便沒一個敢再炸刺,老老實實的接受檢查。一個接著一個,最後輪到了韓岡和劉仲武這邊。

  兩個稅吏走了過來,瘦高的一個對上劉仲武,個頭矮的一個找上了韓岡。

  劉仲武高居馬上,仰頭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跨下這匹赤騮的腦袋,冷哼著:「看看灑家騎得什麼馬?」

  「什麼馬?」瘦高稅吏也從鼻子哼著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過赤騮後,立刻不敢再廢話多舌。大宋缺馬,尤其是戰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劉仲武的愛馬少說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駒。這不是普通軍漢夠資格騎乘的,沒點身份,誰能騎上去?

  矮個稅吏則來到韓岡馬前,韓岡也騎在馬上沒動。他的眼睛沒去瞧稅吏,而是看著陷在雪地裡胖子蜀商。原本因為緊緊勒著身體的繩子而漲得紅紫的一張胖臉,現在已經泛白髮青,大半條命都去了。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子,動也不動彈,也沒幾口氣了。

  韓岡緩緩地抬起手,指著胖商人,慢吞吞的說道:「讓他吃過苦頭就夠了,莫鬧出人命!大過年的,你們想讓你家錢大府過不痛快不成?」

  韓岡的聲音平平淡淡,口氣卻大,比騎著高頭大馬的劉仲武說話更有威嚴。兩名稅吏也是閱歷頗深,都知道面前的兩人不是他們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鬍子過來。

  山羊鬍子一來,看著韓岡、劉仲武兩人的作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個好後臺,但兩個人就帶了一個伴當,怎麼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樣子。而他領的命,是陜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達的,底氣十足:「對不住二位,此是公事,小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於讓小人為難。」

  劉仲武不說話,轉過來看著韓岡。有韓三官人在,輪不到他這個軍漢出手。

  什麼時候這些稅吏膽子變得這麼大了?

  怒意在韓岡的眉頭聚起,鋒銳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電,而他的聲音則越發的輕和起來:「諸位盡忠職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見了錢府君,倒要向他贊上兩句。」韓岡說著,又從懷裡將驛券和公文抽出來,向著稅吏們亮了一下。

  看到兩顆鮮紅的大印,山羊鬍子倒抽一口涼氣。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幹嚥了口吐沫,正要說話,韓岡卻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帶著這兩樣。剩下的都是些不著緊的什物,你們要查儘管查好了。公事公辦嘛……好說,好說。」

  山羊鬍子心中發寒,韓岡這話說的,擺明是記恨上了,他一個小小的稅吏,哪經得起一個少年官人的惦記,忙賠禮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這也是奉了轉運陳相公之命,不關小人的事啊……若在往日,小人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擾到各位官人啊!」

  轉運陳相公?轉運使不姓陳,而轉運副使則名叫陳繹,山羊鬍子說得應該就是他,但這又關陳繹什麼事?韓岡疑惑著。
  
  轉運司主管一路錢糧,其實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時候還有審理案件的權利。如陜西,負責軍事的經略司有緣邊的秦鳳、鄜延、涇原、環慶四路,加上以京兆長安為中心的永興軍路,總計五路,但轉運司,卻只有一路,就是陜西路。

  按照朝中規定,路份監司官,如別稱漕司的轉運使,憲司提點刑獄使,倉司提舉常平使,每年都必須花上一半時間來巡視轄下州縣,而當監司主官不在衙門中,那各司的實際事務,便是由始終留在治所的副使來處理。論權位,轉運使和轉運副使差得並不太多。

  只是轉運副使地位雖高,但陳繹跟稅卡之間還隔著州縣呢,他怎麼能繞過州官縣官,直接插手稅卡?韓岡一時之間想不通。

  山羊鬍子不停的對著韓岡鞠躬道歉,為自己辯解,也不敢再堅持搜檢。反正韓岡是騎著驛馬,臀後有著烙印,而掛在馬鞍後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私下夾帶。誰知道這位年輕官人身後有什麼後臺,過於盡忠職守反會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麼行?」韓岡搖著頭,正色說道:「大宋律條均在,爾等豈能輕違,縱使本官也不能大過國法去。小六,你把包裹都打開來,給幾位 『官人』看一看!」

  韓岡不依不饒,山羊鬍子面色如土,幾乎嚇得要癱倒。韓岡方才亮出來的公文、驛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韓岡是明明白白的官人作派,連這個記恨小人冒犯的脾氣,也是跟他見過的官人們一般無二。

  俗話說寧欺九十九,不欺剛會走,像韓岡這樣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輕人,不是才學高,早早的考上進士,便是投了個好胎,承了蔭補。不論是哪種,都是動上一下,後面就有一大堆親戚朋友跳出來,最是招惹不起。山羊鬍子在衙門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轉運陳相公也不願無故得罪這樣的人。他忙帶著一眾手下,在韓岡面前跪著請罪。

  一群稅吏在韓岡馬前磕頭求饒,請罪聲不絕於耳。劉仲武和李小六都看傻了眼,知縣來了都沒這麼大的譜,好歹得來個知州通判還差不多。

  韓岡冷眼看著,也不說話。並不是他不肯饒人,只是因為陳舉和黃大瘤的事,他對胥吏沒有什麼好感。現在幾個稅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氣。過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氣稍可,方才問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應是陜西轉運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個胥吏會為要繳給朝廷的商稅,而跟官員過不去?能弄到這個油水豐厚的職位,沒一個不是人精,輕易不會得罪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7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中)

  見韓岡肯開金口,稅吏們知道事情終於過去,齊齊鬆下一口氣來。

  「還不是綏德城鬧得。」山羊鬍子跳將起來,牽著韓岡的馬韁向前走,一邊指使手下將那個胖子蜀商放掉,一邊仰著頭小心回話,「一年上百萬的錢糧砸下去,也聽不到個響。京城那邊說要給錢給糧,卻都是打著折扣,還要我們關中填虧空。偏偏陜西錢糧不足,轉運相公沒辦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稅了。今天是京兆府,過幾天陜西路都要查得嚴了。轉運相公明明白白說的,無論哪路神仙,不把稅錢繳足,都不得放過去。天可憐見,俺們這些抽稅的平常也沒個好處,上繳的稅錢短了少了還要挨板子,現在大過年的又被派出來吃風,家裡的渾家小子都在等著回去過上元節。可有什麼辦法?轉運相公說話,誰敢不聽?小人也是沒轍啊!在風地裡受足了凍,看著滿天滿地都是白的,腦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與小人計較……」

  山羊鬍子倒是會說話,一句句的連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飛得還密,他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來覆去的把苦水都倒盡了,就算韓岡心中還有怨氣,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過韓岡也知道,這是山羊鬍子欺他年輕,不知做稅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稅吏真的這麼苦,何不回鄉種田?

  韓岡也不戳穿他,卻想著陜西轉運司下的這個命令。如今陜西轉運副使陳繹,聽說他精通刑名之術,曾平反了不少冤獄,除此之外,韓岡便對他一無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當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這樣的人出手,後面自然暗藏深意。

  陳繹把抽稅聲勢鬧得這麼大,但在大過年的時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稅?而且怕是沒幾天一片怨聲會傳到京城裡去。這是叫窮啊!韓岡心道,陳繹這麼做,很有可能是在逼著朝廷快點撥錢下來。只是他再往深裡一層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關中的民情輿論,去阻撓橫山戰略的實行。

  而區區的綏德城那一塊,砸進去的錢糧竟然有百萬之多,也讓韓岡吃驚。看起來種諤在那裡的動靜並不小。也難怪李師中能氣定神閒地拒絕王韶在渭源築城的提議。陜西的預算有限,轉運司不會另外支錢。王韶再有本事,也難在陜西轉運司的庫房裡把築城的錢糧給挖出來。

  韓岡皺了下眉,看起來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個任務。

  當然!韓岡低頭看了看在他馬前慇勤的牽著韁繩的山羊鬍子。陜西轉運司會把手伸到過往的官員身上,理由應該不僅僅是為了叫窮、生事,阻撓開拓橫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員也的的確確的都鑽到了錢眼裡去了。

  韓岡都聽說過有些官員會在上京時夾帶著土產商貨,以求販運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確有幾家商行想請他一起出發。因為王厚貌似無意的提點了一句,讓韓岡對此心中警覺,拒絕了那幾家商行的無事慇勤。

  東京是為國都,有百萬人口,上萬官僚。人多了,錢也多了,商業隨之繁盛,四方財貨無不匯聚至京城。將各地土產轉運至京城販賣,是一樁包賺不虧的買賣。而笑貧不笑娼的世風,使得官員也不以經商為恥。往往都分派家人、親族去經營商事,並利用自己的官身,來躲避各州稅卡。

  按照朝廷頒佈的律條,地方上的商稅分為駐稅和過稅兩種。顧名思義,駐稅就是商品在本地銷售繳納的稅金,即是營業稅,而過稅經過稅卡時繳納的稅金,即是關稅。駐稅為三釐,即百分之三,而過稅則是二釐。

  這個稅收額度看似很輕,但過稅不是交過一次便高枕無憂,而是經過一個軍州,便要交上一次——這是一般情況——有的軍州,往往會多加稅卡。一般來說,運程超過千里,計入稅金,再把運費加上,運輸成本就要超過貨物原價——這還是指得是水路。陸路走上三四百里,售價就要翻倍才不會虧本。

  所有世間有種說法,叫做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超過百里,賣柴禾便賺不到錢,超過千里,賣米也就賺不到錢。運費和稅金,是遏制商業發展的最大的主因。

  為了規避這兩項開支,最簡單的就是利用官府的運輸渠道。許多官員進京時會帶上地方土產,而且還借用官船來運貨,便是為了把運費和稅金全都省掉。

  韓岡甚為鄙視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陣,只會弄壞自己的名聲。要賺錢,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幾千貫根本不成問題。

  山羊鬍子幫著韓岡牽了一段馬,稅卡也過去了,孝心也表現過了。韓岡不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鬍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劉仲武一起繼續上路。但剛剛離開的稅卡處,突然又傳來一陣喧鬧聲。一個有些尖銳的聲音大叫著:「吾乃邠州貢生,爾等攔住去路,是欲何為?!」
  
  一口儒生的酸話讓韓岡好奇的回頭,只見天邊飛來一座小山,正正壓在稅卡之前,卻是方才看到的那頭可憐的騾子到了。

  山羊鬍子看著韓岡回頭,以為他想幫著那位邠州貢生。也難怪他會這麼想,自古文人相輕,但讀書人卻總是見不得同樣的讀書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過來。」

  「不搜檢了?」韓岡並不知他方才回頭一眼,讓山羊鬍子以為他想幫著邠州貢生一把,有些驚訝稅吏們怎麼好說話起來。

  山羊鬍子以為韓岡在說反話,忙陪笑著:「官人既然要幫著邠州來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檢?」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他的?

  山羊鬍子又看了看稅卡那裡,回過頭,苦惱的跟韓岡嘆起氣來:「官人,這事有些難辦吶。若是平常,俺們倒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放過去了。好歹是個貢生,說不定今次就考個進士出來。但眼下不行啊,轉運相公都發了狠,他這麼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過了一關、二關,過不了三關、四關。出不了百里,鐵定的會被攔下來……」突然,他話聲一頓,像是靈光一閃,「有了!官人請等等。」

  丟下一句話,蹬蹬蹬的跑了回去。山羊鬍子自說自話,讓韓岡有些鬱悶。他不說話,只看那山羊鬍子怎麼做。可結果,讓韓岡吃了一驚。

  山羊鬍子真的會做人,他把邠州貢生拉到一邊說了兩句,不知說了什麼,貢生頓時就不鬧騰了。很快兩人便一起向韓岡這邊走來。而貢生的騾子,是連著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屬於胖子蜀商的三頭騾子中的一頭,卻改被貢生拉在手裡。

  這是三一均攤啊!韓岡搖頭笑嘆著,三頭騾子,還了胖蜀商一頭,稅吏們笑納一頭,貢生則換了一頭。行了,除了蜀商吃虧以外,所有人都滿意了!而胖子蜀商險死還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當真是能吏!

  貢生隨著山羊鬍子走了過來,韓岡依禮下馬相迎。

  那貢生差不多有四五十歲的樣子,長得有些干瘦,鬍子不知是根本沒長,還是為了裝年輕而刮了去,臉上乾乾凈凈,可這樣一來,千丘萬壑般的皺紋卻也暴露了出來。看上去,比劉希奭還像個閹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風的袍子,不知多長時間沒有清洗,黑得發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在韓岡身前躬身行禮,謙卑的說著:「後學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見過官人。」

  看著比自己年長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稱後學晚生,雖然是世間的慣例,韓岡的心理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韓岡心中有些奇怪,「省試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經過去了一半。路兄現在才入京,不怕趕不上舉試?」

  地方上的解試在去年八月就結束了,一般的情況下,得中貢生的士子都會選擇在九月、十月的時候入京趕考。他們都要在東京住上三四個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禮部試和三月初的殿試為止。這一方面是要習慣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試時弄壞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結交四方士子,增廣見聞,並切磋學問。

  而路明直到現在才入京,將考試時間卡得將將好,若不是看到他舉止透著酸氣,韓岡定會將路明視為偽造證據的騙子。

  路明揚起脖子,自傲的說著:「晚生腹中才學盡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進士的。豈會如那般庸人,進個京城便心驚膽顫?」

  這貨還真是敢說,真有才學也不至於蹉跎到四五十歲。韓岡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問道:「以路兄才學,邠州的解試當是輕而易舉。」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豈有不過的道理,過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韓岡心中就有數了。為了確認,他又試探的問了一句:「京中風土異於秦川,若是抵京後不休養一陣,怕是會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擔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豈會水土不服!?」

  路明這兩句話終於透了底,『原來是個免解貢生。』

  所謂免解貢生,是指經過了多次解試合格,進京後卻屢考不中的士子,讓他們可以不必再參加地方上的解試,而直接進京參加科舉。其實這與特奏名進士是一個條件,不過是為了安撫那些不肯放棄考取正牌進士的士子,省得他們一怒投往敵國——主要還是西夏。

  因為陜西各州的解試遠遠比東南各路要容易許多,連續考中的貢生多不勝數,特奏名也好,免解貢生也好,主要都是陜西人。這兩樣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塊骨頭來安撫陜西士子人心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48
第37章 長安道左逢奇士(下)

  「路兄連續數科皆得發解入貢,才學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財可是耗用不小。」

  「一簞食,一瓢飲,回也不改其樂。區區阿堵物何足掛齒?」

  「若這些稅吏也能如路兄這般便好了!」

  被韓岡一提,路明一下憤怒起來,「晚生本想著能運點土產進京,好貼補一下盤纏。誰想到突然之間稅卡就變得那麼嚴。『王何必曰利』,這分明就是與民爭利啊!」

  路明的憤怒,韓岡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從骨頭裡透出著窮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舉子,也不能被稱為老爺,除非能得中進士,不然便是一輩子的措大。

  路明的堅持,韓岡則難以理解。他一次次重複的去京城考試,還要靠著販運來支持。這樣盲目的行動,最終什麼回報都不會有。韓岡對如此無謀的行為實在難以理解。

  屢考不中,實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難度比起進士試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補授文學、助教一類的學職,領著朝廷俸祿足以養家餬口。總比要抱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要強得多。

  別過山羊鬍子,韓岡一行終於再次啟程,只是三人變成四人,多了個路明出來。

  韓岡和劉仲武都是馭馬而行,連李小六也有匹馬騎著,而路明騎的僅僅是頭騾子。雖然原本的那頭老騾子已經在稅卡上被換了一匹健壯的大青騾,但騾子背著大捆的貨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來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韓岡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對象當然不是路明——便說道:「路兄若是不嫌韓岡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驛站,也可換乘了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點。」

  路明一聽,當即滾下騾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難報。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韓岡聽得寒毛根根倒豎,如此奇人當真難得一見。他趕緊跳下馬,將路明扶起來,「使不得,使不得,韓某哪裡當得起!」

  路明又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方才起身,抬著袖子擦著臉上不知何時擠出來的淚痕。

  路明繪聲繪色的表演,韓岡心中暗讚。他其實本對這位免解貢生沒有什麼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順手幫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費之舉,幫一下又無妨。但現在看來,路明當真是個妙人。而且在韓岡想來,他既然是免解舉人。自然有過多次前往東京應舉的經驗。人頭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個嚮導。

  一行重新上路,往著京兆府趕去。
  
  一路上,路明拉著韓岡談詩說詞,費盡心力的想表現一番。只是這水平基本上是在陜西路貢生們的平均水準之下,韓岡聽著有些不耐,但猶裝出饒有興致地樣子。

  而當韓岡把話題轉往軍事水利方向的時候,路明又大吹鬍吹了一通瞎話,連一邊的劉仲武都聽得搖頭。很快,路明自知肚裡無貨,便又把話題轉回到詩詞歌賦。過了一陣,不知怎麼的又扯到了歷年進士科舉時的應試考題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參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極好的。晚生尚記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給這四個字毀了。從考場出來時,相熟的幾人互相一說,都是嘆息王介甫用錯了詞,連王介甫自己都搖頭。最後也沒錯,一個狀元就這麼飛掉了。」

  胡扯!韓岡半點不信路明會是身臨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寫在殿試時的考捲上。因為這是周公旦教訓周成王的話——小子啊,朋黨害政,尤宜禁絕(少子慎其朋黨)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幾十年的皇帝了,那可能喜歡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拿著周公的話把自己當晚輩般教訓?雖然不會黜落,但還是從第一降到了第四。

  這是殿試的考題,而路明若是能進殿試,就不可能落榜。殿試定高下,省試定去留,能進殿試,進士是當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決定名次高低罷了。路明哪有這個機會,他應該只是跟自已一樣,是從別人嘴裡聽來的。

  「晚生最遺憾的還是嘉祐二年那一科。當時是歐陽永叔主考,出的題目是《刑賞忠厚之至論》。孔子國即孔安國的註疏,晚生也是背過的,但在考場上一時間沒有想起來。『刑疑附輕,賞疑從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給漏了。」

  『這哪裡叫虧?考官出的題眼都沒發現,明明白白的陷阱還踩進去,』韓岡在肚子裡面腹誹著。『疑』這個字是歐陽修故意漏的,出題人就是通過這種手段來測試考生對經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國給《尚書》作的註解記不得,但原文總該背下來吧?『罪疑唯輕,功疑唯重』不一樣都有個『疑』字!

  『罪疑唯輕,功疑唯重』是出自《尚書•大禹謨》裡的一句,後面還有一句『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體現了中國古代司法的仁厚寬和,跟後世通行的疑罪從無道理其實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滾瓜爛熟。孔安國的註疏不過是化用《尚書》中的文字,最關鍵的『疑』字並沒有改動,怎麼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長嘆,有著需要捶胸頓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時之誤,晚生便能夠跟蘇子瞻、曾子固曾鞏一科出來了。那一科,歐陽永叔任主考,厭於當時太學體的鉤章棘句,改崇古風,文章只以渾醇為上。浮薄之風一掃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蘇子瞻,蘇子由,曾子固,呂吉甫都是一時英傑。」

  嘉祐二年的那一科進士,的確稱得上是群星薈萃,韓岡也知道。蘇氏兄弟不說,單是同為唐宋八大家的曾鞏,他一家四兄弟,連同兩個妹夫同時中了進士,這是大宋立國百多年裡的獨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師張載,他的舉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顥,都是嘉祐二年的進士。另外,據說如今輔佐王安石訂立變法條例、被反變法派罵成大奸大惡的呂惠卿,也是在嘉祐二年考中進士。

  「嘉祐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說得興起,他肚子的墨水還不如韓岡,但考試考多了,肚子裡難免存著一堆見聞,「當年晚生入京應試,同科舉子中,以蘇子瞻、蘇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親二王,不讓兩人專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聲遠布。還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呂吉甫,最後是章子平首冠蓬山。

  不過眾子之中,唯張子厚張載、程伯淳程顥得道學三昧,亦有傳人在側。張子厚還設了虎皮椅開講《易》,文相公都過來捧場。但子厚的兩個表侄也來與辯經。一夜之後,子厚就撤坐輟講,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說得口沫橫飛,而韓岡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先生通曉大道,爛熟經典,只是口舌之辯並非所長。『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認輸過?」

  程顥、程頤的確搗過張載的場子,雖然美其名曰辯經。張載第一次去考進士時,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滿關中,弟子環伺,他弟弟張戩都已經考上進士好幾年了。當時殿試剛剛結束,張載榜上有名,而瓊林苑的聞喜宴還沒開始,趁這個空閒,文彥博幫張載設虎皮椅與興國寺中,宣講易經要旨。而程顥、程頤與他一夜相談之後,張載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說,易學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們請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聲大振。

  可張載並不是認輸,他當時便說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論是佛老之道,還是二程傳承自周敦頤的道學,張載都不認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觀,自己的『道』,不會因為在易學上辯論失敗而動搖分毫——能當眾承認自己的不足,便足以體現出張載的自信。

  路明臉上的笑容不變,接口道:「沒錯,以天地大道論,橫渠遠比程正夫說得更明白。程頤連進士都沒考上,怎麼能跟橫渠先生相比。」

  韓岡為之乍舌。這位免解貢生的舌頭真是會轉彎,知道自己是張載的弟子,便不再用張子厚來稱呼,而是尊稱為橫渠和橫渠先生,變得夠快的。

  只是他討好的言辭實在太過噁心,韓岡都被噎住了,乾咳了幾聲,自行轉過話題,「路兄多次前往東京,在當地相熟的朋友應是不少才是。」

  「說起來,晚生當年也的確在京城結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問,「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說得上話的。與如今在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純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幾次寫信請晚生去秦州做事,說要薦晚生為官,信中還說『明德不出,奈蒼生何』。可晚生總是想著考個正經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辭。」

  韓岡的神色變得古怪起來,抿著嘴,不知該惱還是該笑,這一位當真是極品啊,拉著虎皮做大旗,這是標準的江湖聲口,君不見後世的一些騙子公司,總是在辦公室裡,掛起一些與名人的合影紀念。

  不過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閉塞,像路明這樣信口胡謅,照樣能騙到一群人。而韓岡自己,也是有著深切體會和經驗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頭來給自己墊腳,還是讓韓岡好氣又復好笑。

  可路明並不懂看人臉色,兀自說的興高采烈。他歷經多次科舉,關於進士科的話題在肚子裡能搜到千八百來,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勝數,說上三天三夜也不帶重複。

  見到韓岡被路明纏住,劉仲武也鬆了一口氣。再看著韓岡臉上時不時閃過的不耐煩的神情,心中大樂,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兒,『你韓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讓俺吃盡了苦頭,風水輪迴轉,也該輪到你韓三了。』

  注1:關於孺子其朋,現代人還有另外幾種解釋。不過這裡只取孔安國的註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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