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49361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19
第28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四)

  趙隆和王舜臣都是在秦州城出了名的猛人。但不是親眼看見,陳緝怎麼也想不到,兩人的武技竟然可怕這樣的地步。才一接陣,辛辛苦苦找來的幫手瞬間就給他們殺了三分之一去,那可是橫行秦州十幾年的過山風的手下啊!有這樣的兩人守在韓岡身邊,何談報仇雪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陳緝當機立斷,而他的手下在黃家老大的帶領下,緊追身後,一陣狼奔豕突。陳緝跑了兩步,突然橫裡閃進一條巷道中。幸虧躲避得快,他剛剛閃身,一道流光就擦著他的耳尖飛過。尖嘯聲刺痛了陳緝的耳膜,而身後一聲接一聲的淒厲慘叫,讓他根本不敢回顧。

  竟然還有一人!

  陳緝肝膽俱寒,聽著身後接連不斷的慘叫聲,不知名的那人廝殺起來,竟然不比王舜臣和趙隆稍差。韓岡一個剛當上官的措大,哪兒來的那麼多高手聽他驅使?!身邊跟著這些個與護翼天子的班直侍衛,都不相上下的好漢,韓岡所在下龍灣就跟龍潭虎穴一般,早知如此,他陳緝怎麼會自投死路!

  陳緝心中大恨,情報上的失誤,讓他只能像條狗一樣的夾尾而逃!

  陳緝逃了,陳緝的手下也逃了,可過山風還猶豫在上前拚命和逃跑的兩難選擇間。

  錚錚弦鳴,又是兩箭從後面的黑暗處射了出來。過山風吐氣開聲,腰刀用力一蕩,格開了箭矢。身子卻猛地一震,一支突如其來的長箭已經穿進了他的腰間。過山風一聲怒吼,腰刀甩手砸向王舜臣和趙隆,自己捂著創口,轉向另外一條路,向村口逃去。

  「是誰的箭?」王厚垂手執弓,扭頭問著韓岡。過山風中箭,而箭矢是他們兩人同時射出,王厚沒看清那一箭是誰的功勞。

  韓岡嘆了口氣:「是王兄弟的。」他和王厚射出的兩箭都被過山風格飛了,命中的一箭,是王舜臣射出來的。比起王舜臣,他和王厚的箭術還是差得太遠。

  『王舜臣?!』王厚心中暗驚,他根本就沒看到王舜臣動過手臂!

  頭領跑了,殘存的賊寇跟著一起逃竄。韓岡又是一聲大喝:「快追!莫要讓幾個小賊逃了!」

  各家院門被打開,幾個膽大的村人拿著家用的獵弓和長矛探出頭來。賊人在哪?區區幾個小賊,關西漢子可不會放在心上。

  ……………………

  獵物低著頭拚命的奔逃,獵手緊緊追在身後,這是陳緝最喜歡的狩獵運動。每到秋冬,他都會帶著養在莊上的幾條羅江犬,去山裡狩獵,兔子,麂子還有山雞,運氣好時,還能撞上了冬眠的熊窩,扒下熊皮做件大衣。而更讓他興奮的遊戲,是用得罪陳家的活人扮演的獵物,提著兩條腿的獵物首級,讓陳緝有著百戰功成的成就感。

  但今夜是陳緝第一次扮演著獵物的角色,驚慌失措得彷彿一隻被十幾條獵狗一起追逐的兔子。他終於體會到被追逐著的獵物心中那股絕望,完全沒有希望和前路的深沉黑暗。

  追逐聲越來越響,陳緝奔逃中回頭一望,身後火炬熊熊,幾十道閃耀的火頭映得雪地一片紅光。自己孤伶伶跑在一片雪白的土地上,帶出來的十幾個手下,還有過山風一夥,都不見了蹤影,只有黃家老大緊緊跟在身後。

  怎麼會這樣?!
  
  李癩子也是今天午後才得到消息,韓岡怎麼會事先找來王舜臣和趙隆?難道他能掐會算不成?陳緝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

  對了!他只要能逃到村子東北的樹林中就安全了,夜裡不會有人敢追入林中!等到了白天,他早就能遠走高飛。日後再聚集人手,來報今日之仇……

  一聲暴喝聲震四野,若有若無的尖嘯滑入耳內。陳緝還沉浸在日後復仇的幻想,沒反應過來,一聲死前的嘶喊聲便在身後響起。他膽顫心驚的側頭回望,一直緊跟著自己的黃大已撲到在地,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生息。背上一根短矛如戰旗般驕傲的豎著,凜凜的向四周散發著殺氣。

  比凜冽的夜風還要冷上千百倍的冰寒從腳心直通頭頂,把陳緝的五臟六腑一齊凍結。差一點的弓都射不到的距離上,用手拋出的標槍竟然能一擊斃敵,這是何等的神技!

  逃!逃!逃!

  陳緝不敢再回頭,用力邁開已無知覺的雙腿,拚命的向前方逃去。他已經無法再去考慮逃路的方向,恐懼完全控制了他的心臟。心底只剩一個念頭,那就是逃!
  
  乾坤一擲,便將近五十步外地逃敵扎死在地上,跟著從村中殺出來的鄉民一陣驚呼讚歎,但李信依然面無表情。他看著陳緝獨自奔逃的背影,沒有再追上前。

  一陣狂風掠起,紮在李信頭上的英雄巾在風中狂飛亂舞。趙隆騎著他那匹老馬從李信身邊一沖而過。馬頸之下,一團黑影搖晃著,一股濃烈的腥氣散入風中。李信動了動鼻子,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被熟銅簡敲碎了天靈蓋後流出的腦漿,再混著血水的味道。

  『是過山風?』

  李信猜測著。能讓趙隆緊緊拴在身邊的,只有陳緝和過山風兩人的首級,黃家兄弟都不夠資格。何況黃家老大躺在前面,而黃家老二又是在李癩子家被他解決的。黃二本是李家的女婿,卻給老丈人賣給了韓岡,李信方才一槍扎死他的時候,黃二眼中都是茫然不解。

  雪夜奔馬,其實再危險不過。隱藏在雪地下的坑洞,就是一個個陷阱。漫無止境的雪原上,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一不小心,便會折斷馬蹄,順便摔斷騎手的脖子。但趙隆全不在意,他胯下的那匹老馬彷彿有著透視雪地之下的魔力,在奔馳中時不時的跳起又落下,避開一個個隱蔽陷阱。

  馬背顛簸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可騎在馬上的趙隆,就只用雙腿夾著馬腹,便穩穩的釘在馬鞍上。他雙手緊握銅簡,雙眼如鷹隼般銳利,毫不猶豫地追逐著陳緝的身影。

  越追越近……
  
  越追越近……

  陳緝還在不停的跑著,身上的每一分氣力都送到雙腿,沉重的皮裘外套被他一件件丟棄,沒了這些禦寒的衣物,他就算能逃進樹林,寒風會代替追兵,讓他一樣逃不過死亡的追襲。只是陳緝已經考慮不了任何事情,頭腦中的只剩一個逃。

  但趙隆已追到了身邊,他無意把功勞丟給上天。雄壯的身子踩著馬鐙站起,搖搖晃晃,彷彿一頭熊與老馬在表演馬戲。搖搖晃晃的身子沒有影響趙隆的動作,他瞄準陳緝的肩膀,用力揮下了銅簡……

  韓岡站在家門口,他的父母驚醒後又被他勸入家中,由韓云娘陪著,依然有些坐臥不寧。王舜臣守在韓岡身側,幾十個被驚起的村民聚在左右,立了功勞的李癩子在韓岡面前點頭哈腰,謙卑的笑著。而家門前的道路上,整整齊齊擺著十幾具屍體,王厚蹲著那裡點驗著數目。

  大局已定。

  不費吹灰之力。

  比預計的更為順利。

  李信回來了,帶回了黃大屍體。趙隆也回來了,他的鞍前橫架著半死不活的陳緝。

  「恭喜玉昆!」王厚站起來向韓岡拱手稱賀,「賊首皆已擒斬。陳緝、黃家兄弟都在此處,陳舉的餘黨全都完了。再加上過山風這個添頭,都是玉昆你運籌帷幄之功啊!」

  「豈是我一人之功。」韓岡笑著謙虛,「沒有眾家兄弟奮命,我也不過是個紙上談兵的措大罷了。」

  「玉昆莫自謙。若無你提前找了我們幾個過來,又哪有今夜的痛快!?」

  韓岡淡淡一笑,又謙虛了幾句,但王厚說的並沒有錯,正確的情報決定了戰局的成敗,這的確是他的功勞。

  雖然韓岡猜不到陳緝行動的準確時間,但陳家老四這幾天就要從鳳翔府押來,他不信陳緝會放著親兄弟不救。又想殺自己,又想救兄弟,那麼時間安排就要大費思量。考慮到兩件事的難易程度,比起可能造成大量人員損失的劫囚,還是把更容易的誅殺仇人放在前面更合適。

  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因素,秦州是西北邊境,而鳳翔府在秦州的東面。先殺韓岡,再去劫囚,可以順勢向東,逃亡內地。但先去劫囚,再殺韓岡,即便成功,當所有通往內地的道路都被封鎖,到時往哪裡逃?西北的蕃部?那是找死。向南去蜀中?冬天翻越積雪的秦嶺更是找死。難道還能留在秦州?

  韓岡相信陳舉的兒子不是蠢人,當能算到這一步。所以陳緝如果要動手,也只會在這兩天。一方早有準備,一方卻是自說自話,被仇恨矇蔽了雙眼,有著現在這樣的結局,又有什麼好驚奇?

  從近兩個月前的飛將廟中一場鬧劇開始,一連串的風波終於有了了局,最後的一點餘波在這裡已經平息,韓岡仰望天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白色的氣息帶著積壓在心底的一切不安和憂慮,在夜空散去……

  五日後,陳舉謀叛之案定罪。主犯陳舉凌遲於市,其二子陳緝、陳絡並斬,妻女悉沒於官,從犯劉顯以下或斬或絞或流,無一人得脫。一日之間,菜市口上,處決竟達十一人之多。刑求之多,株連之廣,秦州五十年來,以此案為最。

  當日,李師中親自監刑,王韶列坐,秦州城中的大小官員幾乎都到齊了。刑臺周圍人山人海,如同社日一般熱鬧。

  隨著李師中一聲令下,兒孫盡數被擒,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陳舉,如條死狗一般被拖到了架子上,頓時掀起了一陣聲浪。

  可導演了這一切的韓岡,卻安坐在普救寺的廂房中,喧騰透窗而來,卻也壓不住瑯瑯書聲:「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0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上)

  東京開封。

  已近年終,開封府剛剛下過一場大雪。城中厚厚的積雪,昭示著明年的豐收,給了苦於今年南方旱災的君臣們一點安慰。只是東京城內街巷上的積雪並不能久留,很快就開封府組織人力被清掃一空,不會阻礙行人。尤其是從皇城南面正門宣德門一直向南延伸到州橋的御街,寬達兩百步,根本就是一座廣場,卻早已看不到半點殘雪。

  北宋開封的皇宮,論面積並不算大,至少遠遜於隋唐時西京長安的大明宮。朱溫在開封立都時,汴州早已為勝地,人煙輻輳,戶口已癒十萬,根本沒有大興土木的空間,只得把原來的節度使衙門改了改,住了進去。而五代各朝,都是紛紛而興,紛紛而敗,沒有時間和財富在皇宮上下功夫。等到宋代周興,太祖趙匡胤勉強將皇城整修了一番,而太宗趙光義登基後,想著擴建皇宮,卻因附近的民家反對而作罷。

  不過宮室再簡省狹促,也不會在門面上省工料。宣德門為皇城正門,高近十丈,有五門橫列,『門皆金釘朱漆,壁皆磚石間甃,鐫鏤龍鳳飛云之狀。莫非雕甍畫楝,峻桷層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朶樓,朱欄彩檻』,與其說是座城門,不如說是棟修造精美的樓宇,故而也稱為宣德樓。宣德門兩側又有兩座副門,名為左掖門,右掖門,形制比宣德門稍小一些。

  宣德門後,是一片面積可容萬人的廣場,廣場之後的巨型殿宇便是開封皇城的主殿——大慶殿。大慶殿位於皇城中軸線上,是皇城中最為雄偉壯麗的建築。但大慶殿只有正旦、冬至的大朝會,或與之同級的朝廷大典才會啟用。如今日的朔望朝參,則只啟用大慶殿西側的文德殿。

  四更剛至,天色仍是黑沉,冬夜的寒風依舊刺骨,可皇城前的御街上已經熱鬧起來。這一天是熙寧二年閏十一月十五,乃是朔望大朝參之日,僅比正旦、冬至的大朝會低上一等。在京的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參之權的文武官員,都紛紛踏足御街上,前往皇城參加朝會。御街上的官員,有身著金紫,隨從多達百人的宰相、親王,也有單身獨騎的青袍、綠袍小臣。即便不算隨從,只論官身,熙熙攘攘也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因為朝會起得如此之早,走在御街上的官員隨從們大半都是肚裡空空。並非他們出來前廚中不開火,而是因為就在御街兩側,各有一條千步長廊,號為御廊。御廊之中,就有許多攤位做著早點生意,水飯、爊肉、干脯、肚肺、赤白腰子,南北餐飲琳瑯滿目,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根本不需要將家中的廚娘或是渾家喚起。以御街的寬度,並不會因為長廊中多了些攤販而擁堵。

  當官員們在御廊中吃飽喝足,陸續抵達皇城腳下後,都紛紛下馬。宣德門五道城門,正門慣常緊閉,當天子出巡或是朝堂大典時才會開放。官員們皆是下馬從宣德正門邊的副門入宮。宰執官們同樣走宣德旁門,不過卻能獨騎昂然自入。宰執身負軍國之重,得享殊禮,可以直入皇城,在第二道門處方才下馬。

  又是一隊浩浩蕩蕩的騎隊抵達宣德門前,八十多人的隊伍比起百多人的宰相隨班要單薄一點,卻已遠遠超過其他文武官員,這是執政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八十多人以兩名腰繫金帶的朱衣吏為引導,張起宰執才有的青涼傘,簇擁著一名身著紫色方心曲領公服,腰佩金魚袋的中年文官,直抵皇城前。

  一見其人騎馬而至,猶在皇城外的官員們,紛紛避道行禮。比起見到方才入宮的宰相陳升之,還要恭敬上數倍。卻是如今最得天子寵信,有扭轉國家頹勢、一洗百年積弊之心的參知政事王安石到了。

  王安石騎在一匹普普通通的騸馬之上,所穿公服上的紫色已經被洗淡了許多。他肩寬體闊,身材高壯如牛,只是面色黧黑,彷彿多少年沒有好好洗過。曾有人說他和同樣身材高大的文彥博,是牛形人能負重致遠,乃堪為宰執之相,但如今擔任樞密使的文彥博和王安石卻是水火不容,如同死敵。

  在宣德門處,王安石沒有多做停留,馭馬直入皇城之中。他和文武百官從宣德門進入皇城,正面的是大慶殿的廣場。轉向左經過一道分割宮城中部和西部的橫門,抵達文德門前。王安石至此方才下馬,徐步走進文德門中。

  文德門後,是一條百步長的御道,直通文德殿。御道兩側,先是鐘樓、鼓樓一東一西隔路對峙。鐘鼓樓之後,隔著御道又是兩條長廊式的宮舍,名為東西上閣門。文武百官穿過文德門後,並不是直入殿中,而是要按照文武分東西兩班,在東西上閣門處列隊,等待上朝。

  王安石到得已經算是遲了,需要參加朝會的文武官員已經到了大半,兩間閣門中站滿了人,卻是鴉雀無聲,呼吸可聞。誰也不敢亂說亂動,宰相亦是如此。御史和閣門使們就在邊上盯著,若有大聲喧譁,或是站錯班次,不是當即被喝斥,就是朝會結束後,被彈劾砸到頭上。

  王安石默不作聲的從後向前走,東班的官員各自躬身退避,為他讓出路來。王安石腳步不停,只在翰林學士班稍稍一頓,不知為何,六名翰林學士只到了五人,過去的老朋友、如今的死對頭司馬光卻不見蹤影,不知又是因反對何事而稱病不朝。

  想到司馬光,王安石心中暗暗一嘆。隨著新法逐步頒行,均輸法,青苗法、農田水利條約一項項出臺,司馬光、呂公著、滕甫,這些老朋友們也是一個個跟自己分道揚鑣,甚至鼓動朝論清議橫加反對。原本支持變法的,現在也因清議而沉默下去。

  難道他們不知道國計如何艱難?!

  太祖太宗的積累,在真宗皇帝迎天書,封泰山,大建上清感應宮的過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仁宗即位後,好不容易有了點積蓄,卻又由於党項叛亂立國,而砸進了陜西邊陲的那個永遠都填不滿的無底洞裡。國庫至此已是勉強支應,但仁宗皇帝大行後四年,英宗又跟著駕崩,兩次國喪的耗費終於將國庫的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扯了下來。

  對此司馬光給出的辦法是什麼?減少依例賜給參與國喪的臣子的封賞。
  
  好高明的策略

  一千五百萬貫的虧空,終於能省下幾十萬來了!

  義正辭嚴的說著君子不言利,也不見他們辭了俸祿,捐了身家。如果所有的文臣都來個君子不言利,每年千萬貫的虧空說不定真的能填起來。

  但這可能嗎?

  司馬光敢這麼提議嗎?

  冗兵、冗官、冗費,這三冗是大宋財計步履維艱的主因。其中朝廷養起的百萬大軍,吞吃掉了財政支出的八成。其戰鬥力,也許還不如開國時,太祖皇帝麾下南征北討的十萬禁軍。

  為了減去龐大的軍費開支,仁宗朝的宰相龐藉曾經主持過裁軍八萬的艱巨任務。他下了軍令狀,若有被裁士卒因此而叛亂,甘受死罪。但視龐藉如父的司馬光,卻從來沒有膽量說一句裁軍省費的話來,只是要天子節省再節省。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王安石早看透了這些清流。

  越過一眾翰林學士,他繼續向前,一直走到隊列的最前端。站進東班中自己的位置,王安石手持笏板,閉目不言,等待朝會的開始。如今在他的前面,只剩下最後的兩名宰相,再上一步,便是位極人臣。

  王安石沒有等待多久,參加朝會的官員絕大多數都已到齊,上朝時間也到了。東上閣門使和西上閣門使計點過人數,作為監察朝臣禮儀的臺官,御史中丞呂公著便領著兩位殿中侍御史當先入殿。

  他們與宰執班擦身而過,目不斜視,唯獨呂公著瞥了王安石一眼,閃過一絲厭憎。他的御史中丞之位甚至可以說是因王安石而來,但呂公著卻一點也不高興。因為王安石並非善意,其目的不過是想將他時任樞密使的兄長呂公弼趕出京城。

  呂公弼身為樞密使,執掌朝中軍政,最喜歡說的話就是鎮之以靜,以和為貴,對王安石拓邊西北的政策大加反對。與另一位樞密使文彥博一搭一唱,甚至差點將好不容易才奪到手的綏德城還給西夏人去。後為邊帥反對,其事不果,便把奪取綏德的種諤貶到隨州安置來安撫西夏。王安石難以容忍兩塊巨大的絆腳石繼續擋在前路上,否則接下去他對軍制、馬制進行改革的將兵法、保馬法必然會受到掣肘。

  文彥博資歷太老,一時難以動搖,而呂公弼雖為前朝權相呂夷簡長子,但底蘊比已位列執政幾十年的文彥博差得老遠,何況他還有個做翰林學士的弟弟呂公著。所以就在不久前,呂公著他便被舉薦為御史中丞,開始領導朝中的臺諫系統。

  本朝為防臣子弄權,把持朝政,宰執官和臺諫中,通常不會有兄弟父子或是近親存在。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在位日久的一人必然要上書辭位,外放為官,從無例外。若是有人想賴著不走,御史們就有事做了,有時候甚至連姻親同時出現在兩府、臺諫之中,都會受到御史們的彈章攻擊。這是個不成文的慣例,很少有人敢違反,呂公著既為御史中丞,自身豈能不正,所以他大哥呂公弼在樞密院的日子也不會有多長了。

  ps:重要的男配角出場了,貫穿了北宋後半段的新舊黨爭,也在這個時候上演著序幕。自古變革不易,無論是商鞅還是晁錯,都沒好下場。改動一下制度,便會得罪原有的利益集團,王安石的舊友也是一個個與他反目。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1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中)

  呂公著陰著臉走進文德殿中,文德殿又稱外朝,比起主殿大慶殿形制略小,可面積也足以容納千人以上。殿門之後,略偏東南點的地方擺著一張交椅,那是御史中丞的位子。依本朝禮制,參加朝參的文武眾臣中,唯有其一人可坐,取得是獨坐之義。漢代朝臣有三獨坐——尚書令、司隸校尉、御史中丞——如今千年流傳下來,也只剩御史中丞一人。

  呂公著站在交椅前,兩名殿中侍御史則分立在殿中的兩處角落裡。三人站定,凈鞭鳴響,就在殿堂邊緣,樂工們開始吹笙敲鐘,奏著讚美聖君賢臣的韶樂,閣門吏則合著樂聲高聲唱著班次。兩名宰相曾公亮、陳升之手持笏板,領著眾臣依唱名、按班次陸續進入殿中,在臺陛下站定。

  凈鞭再次響過,殿後有了動靜。先是兩名起居舍人走出來,他們是記錄天子言行的侍從官,一東一西站到了殿內兩角。繼而是一班手持扇、劍等禮器的黃門宦官。等黃門站好位置,聖樂曲調突然猛然高起,迎接天子出場。
  
  二十出頭的趙頊從殿後徐步走出,身穿赭黃袍,頭戴平腳幞頭,為天子常朝之服。青年皇帝臉色顯得蒼白了些,相貌以宋人的審美觀念,算得上是俊秀,唇角留了髭鬚,多了些穩重,就是身形太過單薄,不是福壽之相。

  天子就坐,群臣跪拜。

  一切都是前一次的重複,下一次也不會有任何區別。趙頊坐在御座上,無聊的等著月月都要重複的朝會儀式早點結束。

  國計是他關心的,戰事也是他關心的,唯獨這套繁瑣的儀式是他所不關心的。

  均輸法到底會不會影響到百姓的生計?青苗貸推行準備的情況如何?農田利害條約剛剛實施,其中會不會有什麼差錯?

  西北綏德城的戰局穩定下來了沒有?聚集涇原路的西賊退還是沒退?攻打秦鳳路甘谷城的西賊有沒有捲土重來?

  還有王韶,說是要開邊河湟,可他這一年什麼動作都沒有,現在到了年底了,突然上了份薦書過來,又是什麼意思?

  一心想做中興之君的趙頊日日憂心著政事。家國多蹇,大宋自立國以來,便遠不如漢唐強勢。北方契丹虎視中原,屢屢南侵,太宗皇帝兩次北伐皆告慘敗,最後還死於高梁河邊留下的箭瘡。

  到了仁宗時,契丹被每年五十萬銀絹的歲幣喂飽,看似天下太平,但西賊元昊又舉起了叛旗。三次大戰皆慘敗,最後讓西賊在靈武立國。仁宗朝的名臣們給出的辦法是什麼?用二十萬銀絹買回西賊一個口頭上的臣服!

  君辱臣死,可他堂堂華夏天子卻要跟北方的蠻夷稱兄道弟,把民脂民膏送給永不滿足的西賊,他的臣子對此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說是用區區財貨,以使生民免於塗炭之苦,乃是聖君所為。

  趙頊冷笑起來。不愧都是進士出身,總有是話說!如果他們手上跟嘴上一樣有才,早早將二賊剿滅,生民又怎會塗炭?!

  仁宗能忍,英宗能忍,但他趙頊忍不得。韓琦老了,富弼老了,文彥博也老了,仁宗朝留下的名臣都已經毫無銳氣,只知道要他二十年不談兵事,卻讓他獨自忍受噬心的恥辱。

  還好有個王安石。

  現在朝中彈劾王安石的朝臣很多,甚至有許多早前還是稱讚並舉薦過王安石的,比如富弼,比如呂公著。能有一人能像王安石那樣給出一個富國強兵的方略的嗎?

  沒有!司馬光沒有!文彥博也沒有!

  趙頊低頭望著文德殿中,如神道石像那般站得齊齊整整的文武兩班。要實現他的理想,滿朝文武,卻只有一個王安石。

  朝會儀式依舊按部就班的進行著。幾個被調入京中的朝官出來謝恩,幾個須告老的官員出來陛辭。沒有任何意外和驚喜,朝會就這麼結束。百官自高至低卷班而出,到了文德門外,各自返回公廳,只有兩府宰執,主管財計的三司使,以及內製翰林學士和外製中書舍人中,帶了知制誥頭銜的兩制官留了下來,向皇城後部的崇政殿走去。

  朔望大朝會,僅是禮儀性質的朝會,四五百人聚於外朝文德殿中,又能討論起什麼政事?真正處理國家政務的地方,是平日裡只有宰執和一些重要朝臣參加,舉行常起居的內朝垂拱殿,以及朝會結束後,天子『閱事之所』的崇政殿。

  今日是朔望大朝參的日子,故而沒有常起居,結束了朝會,趙頊直接到崇政殿處理政務。有兩府與會,將需要天子批準的朝事一一上報。而其中,最為趙頊關心的便是西北的戰局。以綏德為核心的橫山攻勢,以秦鳳為後盾的河湟闢土,關係到日後伐夏的得失成敗,絕不容有失。

  位於鄜延路的綏德城戰事已經平息,党項人曾經想利用幾座廢棄的舊寨換回綏德的計謀也宣告失敗,橫山地區的戰局如今正向大宋一方傾斜,只要綏德城能穩守,日後便可步步為營,併吞整個橫山地區。橫山一失,西夏東南屏障頓毀,連重要的募兵地也將失去,自此瀚海天險便會為西夏和大宋所共有,就像失去了淮河流域、長江天險便不足為憑的南方偏安政權一樣岌岌可危。

  在西夏秉政的梁太后及其擔任宰相的兄長梁乙埋,對此看得也很清楚。便學著大宋的做法,在綏德城北開始修築寨堡,而且一修便是八座!妄圖用一個寨堡群,來抵消宋軍在綏德地區逐漸把握在手的戰略優勢。

  趙頊對此很是憂心,不但加緊向鄜延路運兵運糧,甚至將如今國中僅有的幾名能征慣戰的宿將中的一人——郭逵,調到了鄜延路,任延州今延安知州兼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全面主持綏德城事務。郭逵曾任同簽書樞密院事,近幾十年來,除了狄青曾任了一次樞密使外,這已是武將能達到的最高位置,也算是有過擔任執政的資歷。將郭逵調職鄜延,趙頊對綏德城的重視由此可見。

  趙頊關注著陜西局勢,他不問樞密使文彥博和呂公弼;不問宰相曾公亮和陳升之,而是直接向王安石詢問:「王卿,鄜延路和綏德城處可有新的奏報?」

  王安石出班回道:「郭逵宿將,其人在一日,鄜延安一日,陛下並不必太過憂心。」

  趙頊豈能不憂心,鄜延路走馬承受傳回來的密報讓他憂思難解。走馬承受是天子外派的耳目,大多數都是由宦官出任,也有的是從天子身邊的班直挑選,他們密報的可信度,在趙頊看來要高於地方官們的奏摺:「但郭逵與種諤不和。種諤如今剛剛自隨州起復,郭逵便對人說其是狂生,徒以家世用之,必誤大事。將帥不和,如何用兵?」

  「郭逵年已老,行事求穩。種諤正當年,鋒銳正盛。兩人行事參差,自難相和,郭逵不喜種諤,乃人之常情。陛下不須憂慮。」

  鄜延路將帥之爭,王安石毫不猶豫地站在種諤一邊。郭逵並不差,但打開綏德局面的人是種諤,其人有勇有謀,其父種世衡又在鄜延路威信遠布。王安石他深信,假以時日,為大宋開疆闢土、討滅西賊的,不是郭逵這班銳氣褪盡的老將,而是如種諤一樣的新銳。

  「陛下,郭逵向以知人著稱。當初葛懷敏虛名遠傳,無人不讚,唯郭逵言其『喜功徼幸,徒勇無謀』,後果有定川寨之敗。其論人成敗,自有其理,不當視之以武夫挾怨。」王安石既然支持了種諤,樞密使文彥博自然要支持郭逵。儘管郭逵反對他退還綏德的提議,還戳穿了西夏意圖用塞門等幾個廢棄的舊寨交換綏德的陰謀,讓文樞密大丟臉面,但為了打擊支持種諤的王安石,也顧不了那麼多。

  文彥博說得似乎有理,趙頊又轉頭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反駁道:「郭逵當年在延州時,因忠義社與內附羌人爭鬥致死之事,與種世衡有過齟齬。豈可謂之無舊怨?」
  
  「竟有此事……」趙頊還是第一次聽說,沉吟了一下,向王安石徵求意見:「王卿,以你之見,是否當把種諤調去他路?」

  王安石搖頭:「郭逵老成持重,雖有舊怨,亦當止於言辭,不至因私害公。郭逵前次洞悉西賊奸謀,諫阻以綏德換回塞門、安遠二廢寨,樞密院至今尚未定下封賞。以臣愚見,不若陛下親下手詔褒獎,再遣一內臣以封賞之名前往延州,暗中加以訓誡,自當無事。」

  王安石一番話連打帶敲,將樞密院的兩次失誤拽了出來,堵得文彥博無話可說,反對不是,同意更不是。而趙頊尚年輕,登基不過三年,也看不破兩名重臣之間的暗流洶湧,只覺得王安石的處理辦法顧及了老將郭逵的顏面,又能讓其警醒,的確可行,頷首道:「便依王卿之言。」

  ps:橫山開拓和拓邊河湟,同是熙寧初年宋人在陜西的戰略規劃,聚集在同一個區域的不同戰略,互相之間影響很深,也是必要的背景描寫。而且郭逵和種諤也是後文中的兩個重要的人物,需要先提一下。所以韓三仍在休息中。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2
第29章 君意開疆雪舊恥(下)

  趙頊、王安石君臣兩人的對話就這麼一直持續著,從西北邊事,一直說到江南綱運。只有文彥博會瞅準時機主動出頭來攻擊王安石,曾公亮、陳升之等人則如同土石木偶般站在一邊。如果不是趙頊偶爾會向他們詢問一些問題,幾位宰執官怕是要淪落成純粹的裝飾物。

  王安石自任參知政事以來,雖然還沒升任宰相,但由於趙頊的信任,中書權柄已盡在他手。政事堂中的宰相執政本有五人,宰相富弼、曾公亮,參知政事王安石、趙抃、唐介。不過曾公亮老邁不理政事,富弼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而告病不出,趙抃能力不及,總是在叫苦,唐介則與王安石幾次君前辯爭不過,氣聚於胸,發疽而死,唯有年富力強的王安石生氣勃勃,獨力處理著所有的政務。故此世間便有了『生老病死苦』的笑話——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趙抃苦。現今政事堂中又換了幾人,但王安石執掌中書大權的情況依然不變。

  崇政殿中的奏對一直持續到近午,需要君臣商議的政事處理得差不多。沉默得跟塊石頭沒兩樣的首相曾公亮終於開口:「已近午時,臣等不敢耽擱陛下進膳,臣等告退!」

  首相發話,殿中重臣便齊齊告退。趙頊也不留他們,只猶豫了一下,對王安石道:「王卿,你且暫留一步。」

  王安石依言停步,其他宰執照樣出殿離開。自王安石從江寧入朝之後,單獨奏對的情況太多了,多到無人感到驚訝的地步。

  王安石站在殿中,等著趙頊說話。趙頊從御桌上的一摞奏章中,抽出做了記號的三本來,著站在身邊小黃門將之遞給王安石。

  王安石展開一看,卻是昨日他簽書過後,隨著其他重要奏章轉給趙頊過目的三封薦書——秦鳳路管勾機宜文字王韶、雄武軍秦州節度判官吳衍,同舉薦秦州成紀縣布衣韓岡入官,為秦鳳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而秦鳳路都監張守約也同樣舉薦韓岡,不過只有後一項。

  王安石只看了幾眼便抬起頭,他知道趙頊想說些什麼。

  「王卿,你說說王韶這年來到底做了些什麼?!」趙頊的聲音中透著隱隱怒意。
  
  關西的主戰方向進展順利,但預期中的側翼,卻沒有什麼動靜。王韶去了秦鳳一年,如今給出的成績卻是一份薦書!趙頊是顧忌著一直對王韶青眼有加、大力支持的王安石的臉面,所以方才才沒有當眾斥責,但現在還是要說出來:

  「王韶三人所薦的韓岡才不過十八歲,連個出身都沒有。難道要朕給一個從九品選人下特旨不成?秦州就沒有其他人才了嗎!?」

  年齡不到,不得任實職,這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制度。除非是有功名在身——如進士、明經等科——不然為官者未及二十五歲,雖可以有官身,但卻不得擁有差遣。也就是掛個官名,領些俸祿,卻不能出來做事。

  大宋開國百年,對臣子越發的厚待,高品的文臣武臣都可以蔭補子孫,宰相和執政的子弟,往往才十來歲甚至八九歲就能得官。如果給這些乳臭未乾的小孩子實職去做事,國家政事便要出大亂子。所以過去有定例,進士、明經及武臣以弱冠二十歲為限,蔭補以二十五歲為限,低於此不得任實職。除非有多人同時舉薦,否則就必須等到年限,才會有差遣。

  可如今蔭補得官的越來越多,身為官宦子弟,找幾個父輩的親友同時舉薦也很容易,所以舊有的任官制度已是名存實亡。有鑑於此,王安石出手對任官法做了調整。依然還是以二十歲和二十五歲為界,過此才能得到實職差遣。如果要想例外,卻不再是多人舉薦就能成功,而是惟有請天子親下特旨。

  這條法令是剛剛修訂,尚未頒佈天下,王韶、張守約等人不知其中緣由,將才十八歲的韓岡薦了上去。依舊例,有三人同薦,年未弱冠的韓岡完全可以擔任實職。但按照如今的規條,韓岡如果得不到趙頊特旨,縱能有個官身,卻不可能得到差遣。

  對於國中的大部分官員來說,干拿錢、不做事的生活,其實也不差。士大夫們都喜歡訴訟簡、物產豐的州縣,如果要天天審案、還弄不到一點油水,那做官還有什麼意思,卻是人人都避之不及。但韓岡不能出來做事,那王韶、張守約舉薦他又有什麼意義?

  王安石對此看得很明白,所以才把王韶等人的薦章遞了上來,請求天子的特旨。若非如此,這三份薦章根本不用遞到趙頊眼前,依朝中制度,低品官員的任用本不需要天子過目,政事堂直接就可以處理,韓岡才一個從九品,哪要勞動到趙頊煩心!?

  天子躁怒,對許多臣子來說,就是雷霆壓頂,可王安石神色如常。他是秉持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態度。王韶在西北河湟的前景被他看好,同時趙頊也一樣給予很大的希望。雖然因為宋夏兩國正因綏德城的歸屬,在橫山東段的無定河流域隨時可能爆發大戰,需要的糧餉資材都是個天文數字。朝中已無法給秦鳳、給王韶太多的物質支援,但至少在人事上,王安石準備儘量滿足王韶的要求。

  「韓岡雖年少,然其才卓異。如果他是世家子弟,或可謂其中有情弊。但臣見王韶薦章,只云其為灌園之後,不聞有何家世。且此次舉薦韓岡,不僅有王韶,還有雄武軍節度判官吳衍,以及秦鳳都監張守約,一名灌園之後,能同時得到他們三人的薦舉,不可能是靠溜鬚拍馬而來。」

  「王韶在薦章中也曾有說,韓岡押運輜重,於峽道遇賊,親斬不用命者二人,驅使民伕抗敵,大敗數倍蕃賊,斬首三十餘,其勇武可知。在甘谷城,不待命而救治傷病數百,其仁德可知。在秦州,又破西賊內應之奸謀,其智計可知。韓岡雖是年少,但行為已有大臣氣度,陛下不可以年幼輕之。」

  王安石如今正得聖眷,趙頊將之視為師長。不管有多怒,往往都會被王安石說服。他略作沉吟,最後點頭同意道:「那就依王卿之言。不過是個從九品,許了王韶也無妨。」

  「陛下聖明。」

  王安石臉上閃過一絲喜色。王韶與李師中向來面和心不和,同時又因為提舉秦鳳蕃部事務侵佔了都鈐轄向寶的職權範圍,而與其齟齬甚深。有李師中和向寶壓著,敢與王韶結交的秦鳳官員,只有聊聊數人。一年以來,王韶在秦鳳的工作完全沒有進展,也便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如今王韶他能讓節判吳衍以及都監張守約同時舉薦一人,可見他在秦州的局面終於打開。

  王安石不知韓岡的底細,還以為吳衍和張守約的舉薦是因為王韶而來,從已有的信息來推導,得出這樣的結論很正常,不過韓岡本身也肯定有點能力,否則王韶絕不至於推薦他。

  如今天下官多闕少,往往是三四個官爭一個位子。選人入京待選,都必須在流內銓候闕等候職位差遣的空缺,而新晉選人,更是必須去流內銓繳三代家狀。同時還有時間限制,必須在四季的第一個月,也就是元月、四月、七月和十月這四個月的十五日以前在流內銓登記,才能排得上號。不然,就得等下一個季度了。

  王韶在秦鳳路已滿一載,從來都沒有舉薦他人,由此便知他行事有多謹慎。可現在對韓岡,他不但薦了官身,還把差遣都給定下了,可見王韶對十八歲的韓岡信心有多足,或者說,他對韓岡的才能有多渴求。

  通過王韶的奏章中,王安石倒是對韓岡有了點興趣。一個出身貧寒的士子,通過不懈的努力,發揮自己的才能,最後得到高官的認可。類似的故事在世間流傳得很多,遠的不說,自幼喪父的范仲淹,畫荻習字的歐陽修,都有過這樣的經歷。但他們獲得名聲,靠的是詩詞歌賦和文章,不是像韓岡,靠的是勇武、才智以及膽略……還有仁心。

  對王安石來說,詩詞歌賦不足為憑——儘管他已是當世最頂尖的文學大家之一——大宋需要的是秀才,而不是學究。有才能、有衝勁的年輕人那是越多越好。即便韓岡只有十八歲,只要多了幾年經歷,在地方、京城做過幾任,未必不能成為棟樑之才。

  這段時間以來,曾經舉薦過王安石的那些老臣、友人逐步走向了他的對立面,現在他最喜歡任用的就是有衝勁的年輕人。王安石所著意提拔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以及王韶等人,在官場中其實年紀都不算大,任官都不過十年出頭。泛著腐臭味的祖宗之法,許多人在宦海沉浮多年後都已經習以為常,如果沒有年輕人來衝擊一番,這個大宋朝只會漸漸的腐爛下去,直到滅亡。王安石的那份吹響變法號角的《百年無事扎子》,說得便是此事。

  大宋百年無事,那下一個百年呢……又會如何?!

  ps:宋代有制度在,不會讓那些才七八歲的蔭補官入職,而韓三年紀不到,只能求個特旨了。好了,鋪墊章節結束,視角轉回到韓三身上,不要以為他領了便當。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3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一)

  韓岡並不知道因為自己區區一個從九品的官身,已經驚動到天子和宰相頭上。他現在一邊讀書,一邊安安心心的等薦章被批準的消息從開封過來。屆時他就要啟程去京中流內銓繳三代家狀——所謂家狀,也就是包括祖宗三代的姓名、年甲、以及有無過往罪行的個人簡歷,其上還要有鄉鄰作保,證明身份確鑿——如此一來,就能領到一份告身,這就是他身為官員的憑證。

  自家的房內,韓岡伏在案前運筆疾飛,一行行蠅頭小楷出現在雪白的紙面上,轉眼便是一頁。這是他在抄寫過去那一位曾經抄寫過的《穀梁傳》。雖然現在可以買得起自己想要的書籍,但韓岡深信一句話,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再怎麼讀書背誦,也比不過親手寫上一遍記得更牢,書架上的所有經書典籍,他都打算重新抄寫一遍。

  穀梁傳是春秋三傳之一,與左傳、公羊傳都是孔子所著《春秋》一書的註釋。春秋是魯國的史書,為孔子所刪改修訂,後來成為儒家經典——孔子這番作為,稱為『筆削春秋』。為其註釋的傳,據說有九種,但流傳下來的,便只有左氏、公羊、谷梁三傳。

  不論春秋還是三傳,都是經部中的重要典籍,韓岡的前身早在張載門下就已通讀過。如今韓岡拿後世的眼光來比較,覺得這三傳裡,左傳更像是歷史書,用豐富的歷史資料將《春秋》中的簡短記錄進行擴展註釋;而公羊、谷梁更接近於政治書,並不關心書內記載的歷史,而是通過闡述《春秋》中的微言大義,來體會孔子筆削春秋所要表達出來的用心和儒學理念。

  左傳姑且不論,公羊和谷梁兩傳提起先聖的微言大義,總少不了一條華夷之辨。而韓岡的老師張載,向學生解說《春秋》時,提得最多的也是隱藏在書中字裡行間的華夷之辨。春秋時,周室衰弱,四夷興起,南方的楚國本是蠻夷,卻自稱為王。

  後齊桓公在管仲的匡助下,尊崇周室,九合諸侯,壓制四夷,即所謂的尊王攘夷。此一事,最為孔子所看重,所以他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沒有管仲,我就要被迫學著夷人的模樣,披散頭髮,穿起左衽的衣服,意指泱泱華夏被夷人所毀。

  在孔子千年之後,胡人安祿山毀了大唐盛世,五代又有胡人輪流坐莊,眼下西北二虜猖獗,中原不振,所以宋儒一說起春秋,就要提到華夷之分,尊王攘夷,至於其他方面,卻是泛泛而談了。

  『民族主義看來並不侷限於時代。』韓岡邊抄邊想,受到的傷害越重,激起的反彈也越大,尤其是漢族這個自尊心和自豪感都極強的民族,更是如此。

  雖然此時對民族之分還沒有一個清晰的認識,但單是提倡華夷之辨已經足以在漢人與夷人之間劃出一條深深的鴻溝,唐代那般海納百川的情況絕不可能出現在宋代。韓岡本就是從民族主義思潮強烈的時代來到北宋,對宋儒對隋唐外族策略的反省,當然有著很深的感觸。

  思緒如潮,韓岡一不留神,將一個字抄錯了。白紙上,別字分外顯眼,就算有後世的橡皮也擦不干凈,但雌黃可以。韓岡的手邊就有一塊雌黃,拿起來在別字上一塗,墨跡就被雌黃留下的顏色所掩蓋。雄黃是端午時泡酒用的,而雌黃卻是古代的橡皮和修正液。信口雌黃這個成語,便來自雌黃的用途。

  放下雌黃,重新拿起筆,房門這時被輕輕的敲響。韓岡又把筆放下,道:「進來!」

  韓云娘應聲推門。一身新制的襦裙,剪裁得更為貼身,一條黃絲繡花的腹圍勒在腰間,俗稱的『腰間黃』襯得腰肢纖纖。一件花菱褙子罩在襦裙之外,遮住了胸前微微隆起的動人曲線。比起三個月前,韓岡剛病癒的時候,又長高了些許的小丫頭更多添了幾分顏色。她步履嫻雅的走進房中,先道了個萬福:「三公子……」

  韓云娘的新稱呼,韓岡聽著扎耳朵,打斷道:「早跟云娘你說了,不要這麼喊我。不就是當個官嘛?過去怎麼叫的,現在還是怎麼叫。」

  韓云娘低著頭怯生生的說道:「那樣會被人說我……奴奴沒有規矩。」

  韓岡眉頭皺了起來,真不知是那個混蛋教了她這些無聊的東西。韓云娘本來就是個溫良賢淑的性子,小小年紀就已經有了賢妻良母的范兒,只是談吐舉止比不上大戶人家出來的女子。

  但跟在韓阿李身邊長大,沒有學著滿口老娘,已經是老天保佑了。韓岡對此並不是很在意,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來自千年後等級制度已經寬鬆許多的時代,對言辭上的一點不合禮節並不是很在乎。

  「在家裡,又不是有外人,講究這麼多作甚?性情貴在自然,刻意學著別人家的范兒,丟了本來模樣,反為不美。」韓岡一伸手,很熟練的把她纖巧的身子攬在懷裡。讓人迷醉的溫香軟玉緊緊貼著身體,晶瑩如玉的小耳朵就在自己嘴邊,韓岡一時興起,忍不住張口咬了一下。

  小丫頭渾身一顫,彷彿過了電一般,如羊脂玉般嬌嫩細滑的臉蛋蹭的變得通紅,扭過身子瞪著韓岡,嗓音細細的嗔怪道:「三哥哥!」

  略有凹陷的眼窩中,一對泛著棕色的剪水雙瞳清澈純凈,還能看見自己的倒影。看似嗔怒的圓瞪著的眼睛,卻隱約有三分羞意,七分柔情。小丫頭這樣的反應,韓岡百看不厭。他雙手收緊,貼在在韓云娘耳邊柔聲道:「你現在這樣子,三哥哥才是最喜歡的。」

  偎依在熟悉的懷裡,嗅著熟悉的氣息。小丫頭的一顆惶惶不安的心,開始輕緩的跳動起來。自從韓岡被舉薦入官的消息傳入耳中,她高興之餘,也有些失落。身份的差距越來越大,心中總是擔驚受怕,生怕三哥哥什麼時候討厭了自己。她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又沒有個兄弟姐妹可以扶持,今生能依靠的良人只有韓岡。

  感覺到懷裡的少女心情平復下來,韓岡輕輕的放開了手,再不放自己恐怕就忍不住了。只是他知道,小丫頭的心結不會那麼容易解開。更好的安慰方法不是沒有,但韓云娘太小,至少要再過兩年。韓岡暗嘆一聲,這也是做官帶來的副作用。

  副作用雖有,但做官是件好事。免徭役,減稅賦,這些都是跟著官身而來。而做官的好處卻不僅僅這一些。正如《儒林外史》中所寫,范進一旦中舉,便成了岳父胡屠夫口中的『天上星宿』,自此田宅有了,錢財有了,奴婢也有了。

  在北宋也是一樣,每逢進士放榜,多少富貴人家守在皇榜下,準備找新晉進士為女婿,即是所謂的榜下捉婿。可這女婿也不是好捉的,如今贈給進士女婿的嫁妝底價已經漲到千貫,而且還有繼續上漲的勢頭——這是前幾天王厚找他聊天時,當作笑話隨口提起的。

  韓岡雖然不是進士,但他的行情卻也是一樣的好。被推薦為官的消息已經傳揚開來,一個才十八歲的名門弟子,又得多人推薦,前途實是無可限量。上門贈錢贈物的不說,提親更是為數眾多,所以王厚才拿著榜下捉婿來打趣。

  韓云娘礙於身份,做不得韓岡正妻。小丫頭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從沒有奢求過什麼。韓岡自問也沒有這個必要去挑戰世俗,但心中對韓云娘不免多了幾分愧疚和憐惜。不過換個角度想,小丫頭有自己和父母給他撐腰,日後就算明媒正娶個性格不好的大家閨秀進來,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其實因為一個官身而戰戰兢兢的不止韓云娘一個人,韓千六也是有些不適應身份的變化,對擠上門來的生客,很是頭疼。反倒是韓阿李,對待人接物的規矩心中都有個譜,不論來客身份高低,她都能暗地裡幫著韓千六做得妥妥貼貼。

  而韓岡本人,在成了秦州城中一顆冉冉升起的官場新星之後,則是表現出一副更加誠惶誠恐的樣子。送上門的禮物,該推的推,該辭的辭,一件貴重點財物都沒有收取,只收了些筆墨紙硯,以盡人情,至於提親的,也讓父母給推辭掉。

  在他看來,有了官身,能做的事就多了,根本不需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見錢眼開。多少人在盯著自己,一點差錯都會影響到自己的評價。何況如今來奉承韓岡的,多是些想投機的寒門,一干豪門大族都還在觀望中。

  州中的傳言都說韓岡殺性太重,幾次出手,折在他手上的人命,都有幾百條,算上末星部,一千往上跑。而他日前捉了陳緝,斬了過山風,送了近三十個首級去衙門,徹底絕了陳舉家的後,更是印證了這番謠言。根基深厚的大家族很少喜歡招這樣的女婿。

  對於此事,韓岡倒是一點不在意,大丈夫何愁無妻。何況三十歲沒娶渾家的措大多了去了,他身體的年紀才十八歲,精神年齡倒是年長一些,卻更不會把婚姻之事看得太重。身體實在憋不住,也不是沒地方可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盡快輔佐王韶完成收復河湟地區,從九品的幕職官,韓岡可沒興趣做太久。

  ps:韓三望空大喊:我回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4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二)

  傍晚時分,韓岡辭別了父母和韓云娘,騎著一匹借來的老馬,趕在秦州鎖城前抵達城下。秦州南門守門的官兵對這名每隔幾天就要回家一趟的韓三官人已經很熟悉,不敢怠慢,忙將韓岡放進城來。進了城後,韓岡直奔普修寺而去,這是最近他在城中落腳的地方。

  韓岡剛到寺門門口,住持老和尚就帶著個小和尚迎了上來,在馬前點頭哈腰,「三官人!王衙內來了!已經在廂房裡等了你很久。」

  「多謝師傅!」韓岡下馬後拱了拱手,將馬韁交給小和尚,自己快步進了寺中。

  韓岡如今寄寓在普修寺內,住持和尚對他比以往更加慇勤,將最好的一間客房讓給韓岡。儘管秦州離家只有五里不到,隔著一條窄窄的藉水,但韓岡還是選擇住在秦州城內,而只是每隔幾日才回一次下龍灣的家中。

  秦州城門一向關得早開得晚,每日出城入城很不方便,而且王厚、王舜臣和趙隆,還有同樣給薦到了王韶的門下,在經略司中聽候差遣的李信,也經常來找他。而在王韶和吳衍面前,他也得擺出個隨叫隨到的姿態。所以借住在普修寺中,比較方便一點。陳舉的餘黨已被一網打盡,就算有些漏網的小魚小蝦,也成不了氣候,更不可能有膽子再來行刺,韓岡已不必擔心家人的安全。

  等到正式為官,掙到了俸祿後,韓岡還準備在城中找間房子,把家安在城裡。總不能自家做官了,還要老子和娘種菜賣菜。

  可寄寓城中有一樁壞處,就是讀書的時間少了不少,每每拿起書本,總會有人來打擾。多少天下來,韓岡拒禮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上門送禮少了不少,但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隔三差五就帶著酒菜過來問候,而王厚更是來得勤快。

  「玉昆!喜事啊!大喜事!」甫一見面,王厚就拱著手,笑呵呵的走上來,連聲對韓岡道著喜。

  韓岡一邊往屋裡走,一邊沒好氣地道:「上次處道你說的大喜事,是東城布匹李為他的大麻子臉女兒來提親,再上次是個帶兒子的寡婦。今次又是哪家?」

  兩人熟悉起來後,王厚的本性算是露了出來,就是個詼諧愛開玩笑的性子。前面他說的兩次喜事,都是來向韓岡提親中的極品,卻被王厚拉出來當笑話說。可能是在王韶身邊太憋悶了,王厚每天晚上都變著法兒的從家裡跑出來,找他喝酒聊天,害得韓岡夜裡能用來讀書的時間都變得寥寥無幾。

  但王厚是官宦子弟,俗稱的衙內,對朝中內外的大小事務,比韓岡瞭解百倍。多喝了點酒,他的話匣子一打開,說出來的泰半是韓岡聞所未聞的朝野秘聞,還有對朝中新近發生的事務評判——韓岡猜測多半是王韶說給兒子聽的——這些對韓岡的用處,可比儒家經典大得多。

  只是這次王厚顯得很正經,「是真的喜事。剛剛京中來了朝報,令師張橫渠朝見天子後,已被擢為太子中允,任崇文院校書。恐怕不久就要大用。」

  韓岡一震之下停步回頭,驚喜道:「那還真是件喜事!」

  張載與王韶是同科進士。相對於王韶因一篇《平戎策》得到重用的情況,張載的陞官速度便是按部就班,當然這也與他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教育學生上有關。沒想到張載今次進京後,竟然一下升了正八品的朝官,已與王韶的本官相同,又得了館職,這是大用的標誌。

  在北宋的官制中,正八品與從八品看似品級只差一級,實則卻是有天壤之別。北宋的文官從高到低分為朝官、京官和選人三個部分。其中京官和選人的品級都是從八品到從九品。從稱號上看,京官在京中掛名,選人又稱幕職官,是地方上的官員,兩者名義上相當於後世的國家公務員和地方公務員,等級上並沒有高低之別,但實際上卻差別極大。

  選人佔到文官人數的絕大多數,一萬多近兩萬的文官中有近九成一輩子都是選人,時稱永淪選海。只有得到五名路一級的高官的舉薦——號為五削圓滿——,並覲見過天子後,才能升為京官。

  一般情況下,內地知縣僅有京官可做,後世的七品芝麻官,放在北宋就是個笑話。一縣之主,百里之侯,基本上都是從八品,到了正七品,早能擔任知州了——都鈐轄向寶,是秦鳳路武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他的本官皇城使,也是正七品。

  宋時官品貴重,第一次為相時的宰執官一般也僅僅四品五品,六品七品也是有的,可不是如滿清時那般朱紅頂子滿眼看、一品大員滿天飛。

  當京官升到正八品後,就成為了朝官,也叫做升朝官,顧名思義就是能參加朝會、面見天子。想想宮殿才多大,能容多少人?升朝官文武兩班加起來,總數也只有千多人。除去大半在外任官的,每次朔望大朝會,得以參加的文武官也不過四五百,張載在中進士十二年後,便已能名列其中,這個速度足以讓他的大部分同年們羨慕不已。

  而張載的崇文院校書一職,甚至連王韶都要艷羨三分。崇文院又稱三館秘閣,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和秘閣的統稱,單看此時的宰相都要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職見第三章注4,就知道崇文院有多重要。崇文院號為儲才之地,進了館中,便等於是入了陞官的快車道,一旦朝堂上職位有闕,首先就會從崇文院等館職成員裡挑選。

  作為弟子,老師得到重用當然是件喜事。可對沒有關係的王厚來說,卻只是個出來喝酒的藉口。

  「愚兄怎麼會騙你!」王厚笑呵呵越過韓岡,先一步進屋。

  韓岡也跟著進房,廂房中的桌上已經擺滿了酒菜,一個火盆已經燃起,將屋內烤得暖烘烘的。王厚已經坐了下來,正拿起酒罈向個用來熱酒的大銅酒壺倒著。

  韓岡暗自嘆氣,有王厚這個酒肉朋友天天來搗亂,根本無法安下心來讀書。如今雖不需進士功名就已經能做官,但開卷有益,只有多讀書,增長學識,日後在那些千古名臣面前才不會露怯。

  王厚可不知道韓岡心中抱怨,他將倒空的酒罈丟到桌子下面,把銅酒壺吊在火盆上熱著,坐回來對韓岡笑道:「幸逢喜事,不知玉昆有否佳句以記之?」

  「處道兄,你也是知道小弟不善詩賦,就別打趣了。」韓岡嘆著氣,這不是難為他嗎,「但凡吟詩作賦的本事強一點,小弟就去考進士了。」

  王厚安慰韓岡道:「但玉昆你通曉經史,擅長政事,這才是正經學問。」

  「經傳再高,也只能考個明經,進士可就沒指望。」
  
  「玉昆你有所不知,」王厚用手指摸了摸火盆上的大酒壺,試著冷熱,隨口道:「王相公本有意以經義策問替換掉進士科的詩詞歌賦,以玉昆之才,當有用武之地。只可惜讓蘇子瞻給攪和了。」

  「什麼!」韓岡猛然驚起,「竟有此事?!」

  王厚奇道:「玉昆你不知道?哦,對了!這是半年多前的事,你那時正好在病著……就在當時,王相公上書建言,要興學校、改科舉,棄詩賦而用經義。官家可都讓二府、兩制還有三館眾臣一起議論了,命人人都要上札子。東京城內沸沸揚揚,國子監中人心惶惶,天下都傳遍了,你說有沒有?!不過最後讓蘇子瞻的一本奏章否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是嗎?…………」韓岡聲音低沉下去,暗自揣測著王安石的用意,此舉又會給政局和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改科舉、興學校這兩條很好理解,就是為了選拔和培養人才——變法的人才。而蘇軾會反對,也不難理解,他畢竟是以詩賦出名,也是靠詩賦考上的進士,交好的友人、弟子都是以詩賦見長。屁股決定腦袋,哪個時代都不會變。

  韓岡願意拿腦袋打賭,司馬光雖然與王安石互為政敵,但他絕沒有在科舉改革上與王安石作對過一句。為何?還不是因為他是陜西人——不擅長詩賦文章的陜西進士。只是若想對此事進行更深一步判讀,還要把王安石和蘇軾的奏章拿到手上才夠。

  王厚見韓岡突然不說話了,問道:「怎麼?還在想詩賦改經義策問的事?」

  韓岡抬眼對王厚說道:「我在想王相公為何要改科舉。」

  「為何?」

  「因為人才難得。變法之要,首在得人。而科舉掄才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路,如果處道兄你是王相公,你是想看著的是擅長吟詩作賦、卻反對變法的進士,還是熟讀經史、長於對策的同志?」

  「同志?」王厚咀嚼著韓岡用的這個生僻的詞彙,笑道:「這個詞用得好。《國語》有云:『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如果愚兄是王相公,當然想用與自己同心同德的人才。王相公在奏疏中本也說了,『朝廷欲有所為,議論紛然,莫肯承聽,此蓋朝廷不能一道德之故也』。他興學校、改科舉,當然是為了選拔人才,教育同志,要『一道德』。只可惜啊……卻被否了。」

  「誰說給人否了,就不能重提的?今科是不可能了,但三年後的下一科,很有可能就改用經義策問取士!說不定到時小弟也……」韓岡說著說著突然笑了起來,搖搖頭:「都已經有官身了,也考不了進士,管日後王相公能不能改,都是跟我無關了。」

  ps:好了,文中對北宋官制稍微提了一點,雖然沒細說,給大家留個印象也就夠了。北宋的品官,高品的很少。品級晉陞也要很長時間,不會出現二三十歲便三四品的官員。不過在北宋,五六品也能擔任執政,這為年輕官員獲得權力,提供了一條路。

  反正就一句話,把滿清官制留下的印象丟掉,在北宋,差遣和本官是兩條線。高品官不一定有高的差遣,而低品官,卻可以入居政事堂。至於文武官詳細的品級劃分,等俺整理好也會貼出來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5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三)

  「誰說有了官身就不能考進士的?」王厚放下酒碗,奇怪的對韓岡反問道,「宰執家的子孫七八歲就受了蔭補,但照樣有出來考個進士的。尊師橫渠先生的舉主呂中丞,是呂文靖呂夷簡,仁宗朝宰相,謚號文靖之子,早有蔭補在身,但還不是考了個進士出來。有官身者參加科舉遠較普通士子方便,只要通過鎖廳試就能得個貢生名額,可比參加州裡的解試容易許多。」

  韓岡一聽,忙加追詢,這是他前身留下的記憶中所沒有的信息。王厚很驚訝為什麼韓岡對此茫然不知,卻還是一邊喝酒,一邊向他細細解釋。

  所謂鎖廳,顧名思義就是鎖起公廳,也就是官員將自己的官廳鎖起,放下手中的職務,去參加科舉的意思。

  天下意欲參加科舉的士子有百萬之眾,東京城可容納不了那麼多。所以必須在地方加以選拔。這種選拔稱為解試,都是在科舉之年的前一年在各個州軍舉行。秦州的解試,便是在今年八月,韓岡躺在病床上時結束的。通過解試的士子稱為貢生,而第一名就是解元。有了貢生的資格,便可以去京裡參加科舉。

  而京城的進士科舉又分為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省試,又名禮部試,將從天下四百軍州的數千近萬名貢生中,挑選出三百名左右的合格者——也有時是兩百或四百——如果能成為三百名合格成員之一,基本上進士的資格就確定了。因為如今第二步的殿試,不會再黜落考生,只是決定名次高下的考試。

  「這還要多謝張元!」王厚笑道:「西夏的這名張太師,就是從殿試上被黜落,最後憤而投奔西賊的。『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注1,兩名宰相之才,竟然被一個黜落的貢生打得顏面無光,幾萬將士因此葬身好水川畔。自此之後,殿試再也不黜落一人,就算犯了雜諱,也不過降至最低一等的同學究出身,照樣給官。還有特奏名進士,也是為了安撫屢考不中的貢生而特加拔擢。」

  所以要當上進士只有兩道難關,第一道是解試,第二道是禮部試。而韓岡有了官身後如果還要考進士,一樣要通過解試。只是因為他的官身,就不能與普通士子一起在州中考試,而是在路中參加特別為官員舉辦的鎖廳試——這裡的路,是轉運使路,而不是經略安撫使路,也就是韓岡要去陜西路的路治京兆府長安去參加,而不是就在秦鳳路的秦州——

  「名義上將鎖廳試放在路中,是為了不與地方上的寒士爭位,但實際上州中貢生選取比例,在江南諸路是百里挑一、兩百挑一,在陜西也是二十、三十選一,可鎖廳試卻是三五人裡就能出一個貢生,最多也不過七中選一。」

  王厚說得口乾,給自己滿上酒,一口喝下去。用絲巾擦擦嘴,繼續道:「不僅是官員參加的鎖廳試,還有官宦子弟參加的別頭試,也是舉著不與寒士爭位的名義,可實際錄取比也是放在十比一以下。想想家嚴,當年參加江州解試,可是近三千人爭十七個名額!」

  「三千人爭十七個?」這差不多是後世公務員考試比較熱門的職位的錄取比例了。這麼低的比例,競爭的確夠慘烈的。而且貢生跟做官無關,不是明清的舉人,就算今次考上,如果不能得中進士。下次照樣打回原形,得重新再與三千人爭去。

  「就是三千爭十七。」王厚以為韓岡被驚到了,遂更加得意說起,「這還算是少的。你到福建路看看,尤其是建州、福州,那裡是五六千人爭奪十幾個名額!哪一科不是殺得血流漂杵、屍積如山!」

  王厚說得誇張,引得韓岡輕笑起來:「可禮部試是一視同仁,不論身份家世,不論地望出身,解試困難也好,容易也好。到了禮部試中,都是一樣的考題。」

  「沒錯。」王厚很自豪的抬起頭:「江西、福建的貢生都是從獨木橋上殺出來的,而陜西貢生走的則是通衢大路。可到了禮部試上,十名江西貢生就能出一個進士,而陜西貢生一百人也出不了一個。」

  韓岡感慨道:「所以啊……到最後,特奏名進士大半都是陜西人。」特奏名進士,就是年過四十、屢考不中的貢生,由地方統計名單呈到朝廷,參加一次很簡單的考試,賜給他們一個官職,去州學、縣學中做個文學、助教,省得他們投奔西夏、遼國去。陜西考貢生容易,中進士難,所以特奏名中,多是陜西人。

  王厚知道韓岡為何感慨,他安慰拍拍韓岡肩膀,舉起酒碗:「反正特奏名也與玉昆你無關了,來喝酒,喝酒!」

  ……………………

  一頓酒不知喝了多久,韓岡酒量甚豪,還保持著清醒。但王厚沒什麼酒量,已經暈頭轉向。但他仍是顫顫巍巍的舉著酒碗,對韓岡道:「玉昆,真是可喜可賀!尊師張橫渠,今月初九已經擢了崇文院校書,日後必然要大用啊!來,我們再喝一碗!」

  「處道,這已是你說的第三遍。該賀的也賀了,該喜的也喜了。你就別喝了!」

  「多喝一點沒關係。喜事嘛……等橫渠先生在朝中水漲船高,來向你提親的人可會越來越多……哈哈,玉昆論相貌也不輸那金毛鼠多少,就是少個狀元及第,要不然,宰相家的嬌客也能做。」

  「錦毛鼠……」韓岡大吃一驚,「白玉堂?」七俠五義中的名角難道真的出現在正史中過?!

  「白玉堂是誰?」王厚抬起醉眼,茫茫然問著。

  「啊……曾經聽說過中原江湖中有個強賊,匪號錦毛鼠。」韓岡隨口解釋了兩句,心中疑惑,難道北宋有另外一個錦毛鼠?

  王厚醉得糊塗,也沒去分辨真假,哈哈笑了笑:「想不到玉昆你交遊如此之廣!」

  「只是些口耳相傳的謠言罷了。也記不清究竟是在寄居的寺廟還是在茶肆中聽到的,連什麼時候聽說的也記不得了。」韓岡將之一推了事,結交匪類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愚兄說的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己丑科三元及第的那一位,他前幾年不是來關西知京兆府的嗎?」

  韓岡啪的一聲拍了下腦門,給王厚這麼一提,他終於想起來了,「是馮當世啊……」

  馮京,字當世。皇佑元年己丑科狀元,鄉試、省試、殿試皆第一,是歷史上不多的幾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馮京才學過人,相貌出眾,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商人家庭出身的緣故,對錢財十分看重,在京兆府任上大肆聚斂,被長安士人暗嘲為『金毛鼠』——『金毛』指得他儀容出色,而『鼠』便是說的他聚斂之行。

  「沒錯,沒錯,就是他!」王厚醉態可掬的笑著,說起話來舌頭都大了,「當時馮當世中了狀元後,幾家貴戚一起在爭他這個女婿,擺出來的嫁妝幾萬貫,最後還是給富相公捷足先登,而富相公又是太平相公晏殊的女婿……若是玉昆你能找個好親事,說不定日後也是個宰……宰……」嘣地一聲,王厚一頭栽倒在桌上。

  韓岡有些無奈的看著自己房裡的醉鬼,話說到一半,就醉昏了過去。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放下酒碗。也許是習慣,韓岡不由自主的又開始去推斷張載此番在京中為官,能給自己帶來些什麼。

  張載是受呂公著的舉薦而入京的,半年前韓岡回家奔喪時,張載已經打理行裝準備東行。當時呂公著還是翰林學士,但如今呂公著已經是御史中丞,掌握著朝中的監察大權。

  而張載的弟弟張戩,韓岡也見過,一樣進士出身,在朝中做了呂公著的下屬,任監察御史裡行一職——擔任監察御史的官員如果資歷不不夠,就要在官名後面綴上裡行二字,意為試用——有著舉主和兄弟在朝中護持,韓岡的老師應該能在京中多待兩年。

  但韓岡方才又從王厚這裡得知,呂公著能升任御史中丞,完全是王安石王相公想把樞密使呂公弼趕出東京。韓岡對此完全能理解,兄弟兩人一個是軍方的首腦,一個是監察系統的老大,這在哪個朝代都是很犯忌諱的一件事,呂公弼識趣的就會自己辭職,如果不識趣,御史臺中保不準會造呂公著的反,兄弟兩人一起被彈劾。

  如今的朝中局勢錯綜複雜,誰也看不清,韓岡也一樣。張載的後臺與王安石不合,但張載本人幫著蔡挺改進的將兵法,卻是深得王相公的讚許,也不知他本人對變法的看法又如何。但韓岡很清楚自己的立場,王韶在朝中的最大依仗就是王安石,自己如今的依仗則是王韶,對於變法,只有贊同,不能反對。

  王厚不知什麼時候又醒了過來,拿起酒罈子晃了晃,聽著裡面沒有水聲。便拍著桌子,口齒不清的怒道:「怎麼沒酒了?!」

  「都給你喝完了……」韓岡無奈的嘆了口氣,王厚來他這邊喝酒,有時是自帶酒菜,有時候便是蹭吃蹭喝,韓岡大手大腳,手上的一點錢鈔都給耗光了。今天回去,沒好意思向家裡拿錢,現在是囊中空空,「今天是沒錢添酒了,等明天再說。」

  「錢?……」王厚吃力的抬起頭,「沒問題,等到青苗貸正式實行,我們這裡就該有錢了。」

  注1:張元投奔西夏後,輔佐李元昊在好水川全殲了三萬宋軍,而當時主持關西軍政的便是夏竦和韓琦。好水川之戰後,張元在題詩一首——『韓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聳』,一洩多年怨氣。

  ps:陷空島五鼠只有一鼠,就不知道錦毛鼠白玉堂的名號原型是不是馮京。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6
第30章 臣戍邊關覓封侯(四)

  「……又是機宜說的?」韓岡問道。

  「沒……錯!」王厚真的是喝多了,有些話根本不該說都說了出來。他餳著醉眼,醉暈暈的道:「大人說了,王相公的青苗貸就是……就是為了填補國庫虧空,籌措軍費,跟什麼救民疾苦根本沒關係。否則何必這麼著急。均輸法才鬧得沸沸揚揚,主持均輸的六路發運使薛向受得彈章疊起來等身高,卻沒隔兩個月又把青苗貸給推出來?玉昆,你知道什麼是青苗貸罷?」

  韓岡當然知道什麼是青苗貸,因為這一條政策本是出自陜西路,是前陜西轉運使李參在任時首創。一年中,農民最困難的日子,便是春天青苗剛起、青黃不接的時候。許多農民都是在此時向富戶借下高利貸,最後被驢打滾的利息弄得破產。

  李參有鑑於這一點,便在春天向農民借出常平倉裡的糧食或是錢財,等到秋收再連本帶利的收回來,當然這個利息遠小於平常民間的借貸。而王安石在地方上的時候,也實行過類似的借貸,據說百姓多承其惠,公私兩便。但如今王安石推行青苗貸,目的卻是聚斂,救民的本質已是附帶。

  韓岡笑了起來,政治這東西目的根本不重要,結果才是關鍵,道:「聽說青苗貸利錢才兩分,『夏料』是正月三十日前借,夏收時還,『秋料』是五月三十日前借,秋收時還,兩項借貸都是兩分利。換算成年利,也才四分。即便目的不是為了民生,但實行起來卻也當得起公私兩利……」

  如果當初能用兩分利借到錢,自家也不用賣田了。可惜啊,當時擺在韓岡父母眼前的只有李癩子的高利貸。李癩子用著高利貸盤剝了村中三分之一的田產,多少家老子沒還清就死了,兒子跟著還。韓千六寧可賣田也不敢借,就怕連累到兒孫身上。而如李癩子之輩,哪鄉哪村沒有幾家?他們都是鄉里的大戶人家,如果青苗法推行,等於是斷他們的財路,搶他們的生意。

  「不過……」韓岡話鋒一轉,聲音變冷:「恐不會受豪紳世家所喜。」

  一方得利,必有一方失利。既然官府把借貸的年利率壓到了百分之四十,貧苦百姓雖然高興了,朝中也可得到一筆收入,但原來通過高利貸聚斂錢財的大戶豪族必然心有怨艾。這個時代,投資的途徑不多,除了田地外,官戶、宗室、豪商、富民,許多都是靠高利貸來賺錢,年利五分是良心價,六分七分才起步,一年息錢跟本金一樣多——也即是『倍稱之利』——才是最普遍的情況。

  韓岡中學時就學過了階級論,雖然課程無聊的讓人想睡覺,但到了社會上加以印證,卻是至理。扯落溫情脈脈、憂國憂民的虛偽面紗,讓人一眼就能看清許多言論和行為背後的吃人本質。個人能背叛階級利益,但階級本身卻不會背叛自己的利益。

  王安石要充實國庫,從虎口裡奪食,等於是將官宦世家、豪門富民這個統治階層徹底得罪,他們不一個個跳出來反對那就是天下奇聞了。當然,基於 『君子不言利』的世風,沒人會赤裸裸為自己的利益叫囂,但他們總能找到看似正大光明的理由。

  「大人也是這麼說。」王厚猛力甩了甩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只要讓官家看到國庫充盈,至少幾年內不會有事。如今王相公要在全國推行青苗貸,首先試行的便是河北、河東和陜西三路。秦州沿邊,蕃人眾多,又是與西賊作戰,所以沒動靜,但關東諸州府可是都已經將本錢準備好,就等明年開春了。」

  「但至少要等到明年夏收秋收以後,府庫中才能充實一點。」韓岡沉聲說道。如果只能依靠青苗貸的收入,王韶的行動至少又要耽擱大半年。拖得時間越長,對王韶就越不利,一直看不到成果,王安石也不可能無條件的一直等下去。

  「玉昆,你不知道。自從李師中上任後,就拿著錢糧不足為藉口。大人想修渭源堡今渭源縣,在渭源堡開榷場,他都推說財用不足。如果大人硬要修城,他也不是不同意,就從供給北面諸寨堡的錢糧裡扣一部分下來支轉。玉昆你說,這些錢大人能動嗎?!」

  「不能動。」韓岡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動了那些赤佬的錢,王韶還能在秦鳳路待嗎?李師中掌握著秦州財計,就算王韶得天子和宰相看重,但李師中畢竟是頂頭上司,他要壓制王韶,能用的手段太多了,

  「所以得等青苗貸的息錢到賬,那時候李經略也無法找藉口了……不,那時候直接根本不用經過李經略的手,直接讓政事堂下令,通過陜西轉運使將錢轉給機宜。反正王相公已是債多不壓身,被李師中怨恨也不會在乎。」

  「沒錯,大人就是這麼想……王相公推均輸法,推青苗貸,都是聚斂之術。大人也看不過去,但為了平生之願,也只能……」

  王厚的聲音突的一頓,沒有酒喝,他的醉意消退了許多,終於反應過來前面話說多了。有些緊張的對韓岡道:「玉昆,這些話你可不能對外說。」

  韓岡輕笑,笑意中透著諷刺。沒辦法,此時人都是講究著個視錢財如糞土的名聲,忌諱赤裸裸的追求利益,但私底下評說兩句也無甚大礙:

  「王相公為財計推新法,朝中已是沸反盈天,反對聲只會越來越大,王相公身負天下重名三十年方才入朝,就不知他的名聲還能撐上幾年。不過只要能在三五年之內將河湟吐蕃收服,王相公縱使倒臺,也與機宜無關了。」

  王厚點了點頭,「封侯之賞,是家嚴平生之願。朝中局面如何,家嚴不願去理會,只望能安安心心收復河湟。」

  「這可是最難的。大將在外,天子不疑者有幾?三人成虎,以曾子之賢,其母也不免惑之。天子對機宜的信重,可比得上曾子母子至親?」

  曾參是孔子的弟子,平素最有賢名。但一次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人殺了人。親朋好友聽說後,忙去找曾參之母,讓她早點逃跑以防株連。別人說了一次兩次,曾參的母親不相信,但到了第三次,曾參的母親就跳窗跑掉了。

  王厚給韓岡繞糊塗了,酒醉以後,頭腦也是變得遲鈍,「玉昆,前面你說王相公縱使倒臺,也與家嚴無關。怎麼現在又說家嚴會被三人成虎?」

  「還沒明白嗎?」韓岡悠悠然的說道,「我說的其實是時間啊!機宜必須在王相公失去耐心之前,作出一番成績,還必須搶在王相公失去天子信任之前,收復河湟!若是耽擱了時間,日後再不會有如今的機會了。」

  王厚恍然,連點著頭,「玉昆你說的是。」只是馬上又唉聲嘆氣起來,「只是說得容易,做起來就難吶!除非能趕走李師中。」

  對於李師中的問題,其實王厚曾經有意無意的提起過。韓岡也考慮過不少辦法,但想來想去,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去一李師中,又來一張師中,除非機宜能接任秦州知州,有苦勞而無功勞,在任的經略相公哪個會大力支持機宜。」

  「接任秦州知州?哪裡有那個資格。」王厚苦笑,「家嚴中進士才十二年。只任過一任主簿和一任司理參軍,之後便因參加制舉落選而棄職客遊陜西。資歷實在太淺了,莫說秦州這等要郡,就算普通的下州知州,也做不了。這點資歷,當個知縣過一點,做個通判則是勉強,高到頂,也僅是一軍知軍。不然天子為何不讓家嚴直接擔任秦州知州,偏偏只給一個經略司機宜?」

  「知軍?」韓岡腦中彷彿有道靈光閃過。
  
  在宋代,州一級的行政區劃,還有府、軍、監等名號,比如長安就是京兆府,秦州北面還有個德順軍,蜀中則因富產鹽井而設立了一個富順監。一般來說,曾為古都,或是曾為天子潛藩的州,會升格為府,通常比州要高上半級——可算是後世的副省級城市。

  而軍則是屬於戰略重點區域,戶口數量不足,轄下縣治只有一兩個,不夠資格為州,只能稱作軍——在韓岡理解中,相當於省管縣。至於監,那是相當於地市級的大型國有礦業集團。

  「如果在秦州西面設立一軍,不知機宜有否機會擔任知軍?」

  「渭源?丁點大的寨子,戶口才幾百!」

  「不是渭源,是古渭!」從伏羌城往渭河上游去,一百八十里抵達古渭今隴西縣——因其為唐時渭州而得名——再過去六十里,才是渭源。

  「古渭建寨已經有二十多年,聚於城寨周圍的蕃漢戶口不下千家,足以支撐起一個軍的基本戶口!」韓岡越說越興奮,經略司只掌握兵權,控制不了財權,一旦王韶成為新的古渭軍知軍,渭源必然會劃歸古渭管轄,那李師中根本沒有辦法再在資金上卡王韶的脖子。

  同時在西北邊境,縣改軍,寨改軍,都是極常見的事。渭州北面的鎮戎軍今固原,便是在至道三年西元997年由高平寨改為軍,戶數至今也不過才一千多。秦州東北的德順軍,更是在慶歷三年西元1043年由籠竿城升軍。古渭建軍,只要政事堂通過,天子首肯,便再無阻礙。

  「古渭……建軍……」王厚喃喃唸著,眼睛越來越亮。啪地一聲他重重地一拍桌案,跳將起來,拉起韓岡的胳膊,「走,去見大人去!」

  ps:北宋的高利貸是吃人的,一年利息把欠賬翻倍,是很普遍的情況,多少豪族世家官宦靠著高利貸來充實家財?數也數不清楚。雖然青苗貸的目的是為了充實國庫,但其作用卻是把世間通行的利息壓到百分之四十,其間,斷了多少人的財路,惹怒了多少敵人。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所以王安石積攢的三十年人望,就轉眼間化為泡影。他的政敵司馬光也許是個正人君子,但並不意味著司馬光所代表的階級是正人君子的集團。身為舊黨赤幟、領導世間輿論的司馬光,以及以士大夫、豪商、皇族所組成了既得利益集團,兩者的結合,便是變法的最大阻力。

  如果以為這樣的裂縫可以用些拍拍腦袋便想出來的小手段彌補,那就是天大的笑話!利益的爭鬥是你死我活,這才是本質。想雙贏,也看人家肯不肯。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7
第31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上)

  王韶在秦州的府邸並不大,就是兩進的小院,比之韓家的宅子也差不多大小。前面住著護衛僕役,後院是主屋。不過也沒有必要弄得太大,王韶在秦州任職,只帶了次子王厚過來。其他的幾個兒子女兒,都留在江州德江的老家。他四年前原配楊氏病逝,續絃徐氏也留在德江,秦州家中只有父子兩人,三名侍婢,還有兩個配屬的老兵充作僕役。

  王厚帶著滿身的酒氣衝回家中,正在書房中伏案疾書的王韶便皺起眉頭,只是看到韓岡跟在身後,才沒有發作起來,教訓兒子。

  對於韓岡,王韶早沒了過去的芥蒂,而是青眼有加。要不然王厚天天去找韓岡喝酒,換作舊時,他早動了家法,打得兒子不敢再亂跑出家門。若不是唯一的女兒才十歲,又早早的許了人家,韓岡就是最好的女婿人選。現在王韶與鄉里的親友書信往來,都要問問親族中有沒有適齡的女兒,好把韓岡與自家用婚姻聯繫起來。

  輕輕嘆了口氣,王韶在青瓷筆洗中涮了涮毛筆,用厚紙吸乾水,掛在筆架上。方才問道:「究竟何事?」

  沒看到父親的臉色,王厚興沖沖的將韓岡的計劃一股腦的說了出來。韓岡站在後面,瞧著王韶臉上的神色的變化,卻沒有發現多少興奮之情。

  「難道機宜早已考慮過?」若在平時,韓岡絕不會這般直接相問,而是會旁敲側擊一番。只是他喝得微醺的時候,被王厚拉到王韶面前,腦袋裡還有一點未消的酒意,說話不似平日那般斟字酌句。

  「皇佑四年,陜西轉運副使范祥於唐時渭州舊址修建古渭寨,至今已有二十餘年……」王韶沒有回答韓岡的問題,卻突然講起古來,「在這期間,有人提議在古渭開榷場與蕃人互市;也有人提議開辦馬市,用鹽、茶交換戰馬;更有人想著移兵屯田,將古渭擴寨為城;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廢棄古渭——范祥便是在古渭寨還沒有修好之前,便被連番彈章攻擊得連貶兩級。渭水之濱,城寨二十餘,沒有一座如古渭寨這般惹人議論。玉昆,你可知這是為何?」

  「……地理,歷史,人情。」簡單的六個字,不是在回答,而是韓岡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以便下面能有條理的細細說明。

  但王韶一聽之下,卻是擊節稱道,「說得對,正是這六個字!看來玉昆你是明白了。渭州自古便是通往西域的要地。漢唐通使西域,多是經由此路。自安史之亂後,渭州便淪於蕃人之手,迄今已有近三百年。將古渭升軍,往遠裡說,意味著朝廷將要重新開拓西域,自近處講,這是拓土臨洮、開邊河湟的第一步!……二哥兒,你明白沒有?」他卻問著兒子。

  王厚嘆了一口氣,他老子都說得這麼直白了,哪還能不明白?古渭設軍的象徵意義太強烈了,原本設寨便惹來多方議論,如果升格為軍,朝堂上恐怕便要吵翻天。

  「王介甫畢竟不是宰相,而僅是參知政事。」王韶也無奈的嘆了口氣,大宋國力不比漢唐稍遜,可一旦動起刀兵,卻千難萬難。縱有班超、馬援之才,也架不住朝中有人拚命搗亂。一旦古渭升格為州一級的區劃單位,將會代替秦州成為大宋西陲邊疆,而將秦州屏蔽在後。從兵備上,理所當然的便要分割輸送給秦州的糧餉物資,樞密院中的兩位大佬不趁機扯後腿就有鬼了。

  「要古渭升軍,他事故且不論,單是日常消耗的糧秣,至少必須能自行解決三成以上。玉昆……你可知伏羌城以西,沿著渭河的幾個寨子,哪一寨人煙最稠?」

  韓岡想了想:「應該是永寧吧……」

  永寧寨也在渭河邊上,是位於伏羌城和古渭寨中間的一座城寨。離伏羌城四十里,距古渭寨一百四十里,寨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寧馬市,秦州的戰馬有一半是從這座馬市中得來。若論人煙輻輳,古渭寨根本比不上永寧。

  「你可知道幾年前,范祥重回陜西,又有在古渭設立馬市的計劃。馬市興盛起來,古渭寨便可逐漸招收戶口,最後便可以設縣置軍。范祥之策當時得到馮京的支持,馮京還上書請增築古渭城墻。平心而論,一個循序漸進的良策,又得到陜西安撫的支持,應該很容易就能通過。可終究還是沒有成功——是給韓稚圭韓琦給否了。馮京是富彥國富弼的女婿,富韓之間幾十年的恩怨,不用我說,想必你也該清楚……一旦關聯到西事,事情便不會再那麼簡單!」

  韓岡看得出來王韶的顧慮,將古渭升軍,擺明了就要跟李師中翻臉,並逼著朝中給出個說法。這种放手一搏、一翻兩瞪眼的賭徒做法讓王韶猶豫不決。自己沒考慮到王韶的心理,的確有些失敗。但他還是覺得該堅持自己的意見:

  「機宜到秦州已有一載,期間機宜遍訪秦州諸城寨,瞭解軍中情弊,以備日後出兵參考。厚積而薄發,任何時候都少不得。但天子看不到這一點,只知道機宜在秦州已滿一年而毫無動靜,王相公也許還能體諒機宜是被李經略掣肘,但天子的想法沒人能臆測。事到如今,王相公想來肯定是想看到機宜有所動作的。」

  「玉昆,難道你還是想升古渭為軍?」

  韓岡避而不答王厚的問題,「以岡之愚見,任何開拓河湟的策略,必須是惠而不費。若想開拓河湟,必要的人力財力都少不了。可軍費有限,橫山那邊多點,秦州這邊就少點。河湟畢竟是偏師,即便收復全土,斷的也只是西賊右臂……」
  
  王韶聽到這裡,微微一笑。斷西夏右臂的話還是他在《平戎策》中所說。他點頭示意韓岡繼續說下去:

  「……而橫山地勢險要,西賊據有橫山,便可俯視關中。橫山中的蕃部,在西賊軍中至少佔了三成以上。一旦奪取了橫山,党項兵力減少三成,少掉的兵力又會加到我軍一方,一增一減,便超過了西賊兵力的一半。

  兵源是一樁,糧草又是一樁,而且更重要。七百里瀚海是天險,欲攻靈武即靈州糧秣轉運是最難的一件事。其實這對党項人也是一樣,西賊主力從興靈興慶府和靈州出擊,穿越瀚海運糧根本不可能,全都得依靠橫山蕃部的支持,要不然就是攻破我方軍寨,奪取存糧。一旦丟了橫山,西賊就失去了長期進攻的能力,只能與我隔瀚海對峙。」

  王韶聽得連連點頭,韓岡這些日子的下得苦功不是白費,將王韶手邊的輿圖與自己心中的後世地圖互作印證。對陜西地理的瞭解,絕對是當世頂尖的水平。

  「既然橫山如此重要,天子和王相公就不會把更多的資源放在河湟之上。但機宜又要在河湟立功,便不得不動用秦州的資源。在下的想法很簡單,如果機宜不能擁有獨立的財權,李師中要卡脖子那就太容易了。」

  「但也不必急著升古渭為軍!先屯田立寨,等戶口兵力都充裕了,設軍設州也是水到渠成。」

  韓岡搖頭,雖然按部就班的屯田還是他第一次見到王厚時的見解,但當時只是隨口說說,實際上根本不現實:「前日韓某曾與處道說起,為防惹動秦州那些回易商隊背後的官員、世家,市易之事要放在屯田之後,以屯田為主,但現在韓某在州中多瞭解了一點,才發現那是書生之見。」

  「嗯?為何?」王厚腦門上轉著問號,臉上都是疑惑,但王韶卻是露出淺淺的笑意,一副讚許的模樣。

  「市易只需開頭的一筆本金,便可自行支轉。但屯田就需要秦鳳路源源不斷的支持,無論人財物,至少都要兩三年的時間。這一點很難做到。不論是誰坐在秦鳳路經略安撫使的位置上,都不會支持機宜。」

  王厚驚道:「為什麼?!」

  王韶幫著韓岡回答:「功勞佔不到大頭,但付賬卻少不了,哪個願意?」
  
  王韶有首倡之功,又被欽點來秦州主持實務,如果成功,這麼大的一塊餅,幾乎給他一人吞掉。李師中、向寶豈是蠢人,就是因為要自己出大力氣,最後卻分不到一杯羹,才不願支持。要知道,王韶之所以起了拓邊河湟的心思,其實還是在蔡挺幕中看了向寶早年的一封奏章的緣故。

  王厚恍然大悟,而王韶看著韓岡,心生感慨:「玉昆你真不像是十八歲。」換作是他,就是二十八歲時也沒這麼多心思。

  「此是人之常情。韓岡也只是照常理說上一句,也許真有甘居幕後,不願居功的賢人。」

  「怎麼可能有這種人!」王厚搖頭,給他人做嫁衣裳,換作是他,他也不干,「所以玉昆你的意思還是用市易?」

  「市易也是一般無二,照樣還是要從秦州拿到本金……在下的意思是,只要李師中還在秦州,任何事都別想辦成。」韓岡提醒著王韶,該翻臉就得翻臉,不能對李師中抱著幻想,「先通過請立古渭軍,雖然李師中必然反對,朝中也很難同意,但屆時便可退一步申請在渭源或古渭市易和屯田。」

  「玉昆你前面也說了吧,李經略肯定會反對的。」

  「那就再退一步,從市易或屯田中選一條,再向朝中報請。」

  「如果李師中還是反對呢?!」
  
  王厚覺得韓岡可能酒喝多了,說的話有些顛三倒四,前後矛盾。但王韶卻放聲大笑,笑罷,臉色一轉變得冷狠:「那時,天子就該知道是誰是在干擾河湟開邊了……」

  ps:歷朝開疆,以宋代最難,因為將帥們的最大敵人從來不在外,而是在內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28
第31章 馬鳴蕭蕭辭舊歲(下)

  「好冷!」

  王厚用力搓著手,臉凍得通紅,耳朵上都生滿了凍瘡。滴水成冰的天氣,三天裡騎在馬上跑出幾百里,迎面的風呼呼地直往衣襟裡鑽,把他冷得夠嗆。

  「是夠冷的。」韓岡隨口答著。他裡面穿的是對襟的雙層皮襖,露在外面皮膚都抹了油,倒不如王厚那般受凍。王厚也是自找,韓岡讓他弄些羊油抹在耳朵上,他嫌噁心沒肯用,這下在外面一跑,便凍出毛病來了。

  王韶沒理會兩個小輩,他站在盤山道上,向下俯視著渭河河谷。一眾親兵在王舜臣的指揮下,散開在周圍,小心的護衛著王韶。

  一個多月的時間,王舜臣和趙隆已經得到了王韶徹底的信任,而兩人的實力也通過王厚傳到了王韶耳裡。包括剛剛得到任命的李信,如今王韶身邊最得他看重的四名親將中,有三人都是韓岡薦上來的。

  王韶現在已經在為日後的進兵河湟點選將領。秦鳳路,甚至是關西四路有名的將佐,他都已心中有數。但這些從外調來麾下的將領,肯定不及親手提拔出來的軍官易於指揮。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對王韶來說,其實助力不在韓岡之下。

  盤山道的下方便是古渭寨。其所在的位置,是夾在群山之中的一片寬闊的谷地,也是渭水上游難得的一片沃土。從漢至唐,千多年都在此處建城設州,從無遷移,自然便是因為此處優越的地理條件。

  凍結的渭河白色一片,但襯在河道兩邊的雪地中,冰結的白色卻分外顯眼。河上的冰面高低不平,宛如丘陵起伏。這是湍急的流水在凍結時交相推擠,才有了現在的模樣。由於冰面擠壓破碎,冰層上裂隙處處,行走在冰上,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冰層下的河中。

  而古渭,正是建在渭河邊。

  古渭,顧名思義,就是古時的渭州。不同於如今位於秦州以東的渭州今甘肅平涼,隋唐時的渭州就在韓岡現在立足的地方。漢晉之時,此地名為襄武,直至隋唐,亦是渭州州治襄武縣之所在。只可惜安史之亂後,吐蕃勢力擴張,將此地佔據,不復為漢家所有。從那以後,渭州的位置自西向東遷移了五百里,這正是漢人王朝勢力大幅消減的最有力的證明。

  從高處俯視,地形上的細節被模糊了去,但卻能統觀全局。至少在河谷中分辨不出來的唐時渭州城的遺址,在盤山道上,卻能看得很清楚。古渭州城的城墻已經盡毀,不過城基即便掩蓋在雪地中,依然十分顯眼。六七里長的大城,比起不遠處的古渭寨要雄偉上許多。只可惜幾百年前的繁華州城,各色人種紛至沓來的街市,如今僅剩一片殘跡。

  從盤山道上下來,一支兵馬迎面而來,在最前面引路的楊英是王韶從德安帶來的一名鄉里,也是他的貼身親信,在經略司補了一個不任實職的弓箭手指揮使。而跟在後面,領著一隊騎兵的是駐紮在古渭寨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他同時還兼任著古渭寨主一職。

  「劉昌祚見過機宜。」

  在王韶身邊拜見的西路都巡檢,高大的身材是標準的北地男兒。相貌說不上英俊,線條冷峻,卻極有男性魅力。他身穿著一身遠比韓岡王厚等人要單薄得多的外套,在寒風中全無瑟縮之意,健壯的身材顯露無遺。

  劉昌祚應該超過四十歲了,比王韶還要年長一點,不過從他外表上卻看不出來。他的父親劉賀二十年前戰死於定川寨一役,因此受了蔭封,被錄為正九品的右班殿直,主管威遠寨。劉昌祚二十年在邊陲,累立功勛,到如今才剛剛升做內殿崇班,與王韶同品階。不過因為文武之別,在王韶面前還要低上一頭去。

  見著架在劉昌祚身後坐騎上的一張長弓,王舜臣有些躍躍欲試。那是一張聞名秦鳳,全長超過四尺的巨弓。據稱力道有三石之多,搭在弓上的長箭也是特製,徑圓半寸許,又比普通的兩尺箭矢長了近半。當劉昌祚將他的巨弓拉滿,弓弦與弓臂的距離,也只有如此長箭,才能搭得上去。

  按說四尺長的巨弓不可能在馬上張開,但劉昌祚以箭術聞名秦鳳,卻硬是能做到。據說他騎射時甚至能箭出百步之外,能一箭洞穿戰馬。蕃人撿到他射出的箭矢,都是拿回家去供奉起來,以為神箭。

  劉昌祚與王韶互相行過禮,又與王厚相見。到了韓岡這邊,聽了他自己的通名,劉昌祚身子便輕輕一震,眉頭也不自覺的挑了起來。韓岡的名諱在秦鳳路上已經夠響亮了,讓向寶有苦說不出的人物,動動手指就滅了一個蕃部、毀了一個豪族的策士,劉昌祚早有耳聞。他對韓岡拱了拱手:「韓撫勾。」神色間並不是很親熱,向寶是他的頂頭上司,不敢跟韓岡太過親近。

  經略安撫使司勾當公事,是韓岡預定的差遣。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的薦章已經得到批準,韓岡的任命也在半個月前下來了,等過年後他去京中流內銓應個卯,便是真正的官人了。撫勾就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的簡稱,就像王韶的管勾機宜文字,可簡稱為機宜和帥機一樣。只是韓岡總覺得這個簡稱,就跟上海吊車廠、自貢剎車廠的簡稱一樣可笑。

  韓岡深深的還了一禮,道:「學生尚未拿到流內銓下發的官誥,當不得都巡稱呼。還請都巡喚韓岡本名便是。」

  劉昌祚點了點頭,轉身對王韶道:「機宜,末將已在營中做好了準備。天寒地凍,請機宜早些入營歇息。」
  
  「都巡有心了。」王韶謝了一句,與劉昌祚並肩走了。韓岡等人跟在後面,一行向古渭寨中而去。

  快過年的時候,王韶當然不會無事前來,但用心不在古渭,而在秦州。古渭升軍的風聲他已經暗地裡放出去了,很快就會傳入李師中耳中。他當然得到古渭寨走一遭,以便取信於李師中。

  官場相爭,爭功諉過是少不了的。在如今的情況下,王韶有李師中居中掣肘,河湟開邊始終未有開張。功是沒得爭的,但過卻必須要諉。大言誑君,讓天子苦候不得,這個罪名,王韶不肯擔在身上,也不能擔在身上。韓岡給王韶出的計策,便是讓皇帝趙頊明白,究竟是誰在給河湟開邊的戰略搗亂。

  上彈章攻擊李師中沒有任何意義,經略使說話的份量總比機宜文字要重上許多。所以讓李師中自己蹦出來給趙頊看,才是最佳的策略。從古渭建軍,退到屯田市易,再退到屯田或者市易,只要李師中一步不讓的姿態做到了天子眼前,誰還能再責怪王韶一年以來毫無動靜?如果李師中在其中退上任何一步,卻又遂了王韶的心思。

  說實在的,能想出這樣讓對手進退兩難的計策,王韶覺得韓岡比他還要像一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油子。

  不過為了讓李師中上鉤,必須讓他深信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是真心的想在古渭設軍。現在都快要到送灶王的日子了,再過六七天便要過年。這時候還往古渭跑,李師中再精明,疑心再重,也肯定不會懷疑王韶的真實用意。

  『也到了該攤牌的時候。』走在劉昌祚的身邊,王韶下定了決心。

  ……………………

  狂風吹得門窗嘩嘩作響,雪花被狂風捲著,從門縫中鑽進屋內,屋中火盆裡的火苗被風壓得只在木炭表面跳動,半點暖意也散發不出來。

  原本王韶預定著在古渭住上兩天,就趕回秦州。可以趕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可一場暴風雪突如其來,打斷了他回程的計劃,不得不暫留在古渭寨裡。

  王厚擁在火盆旁,雙手幾乎要伸進火盆中央,南方人怕冷,王厚尤甚。他在關西的幾年,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的兩隻眼珠隨著在屋中來回踱步的韓岡左右晃動,最令他氣結的是韓岡踱步的時候,手上還拿著一卷不知何時帶來的詩經在默讀。

  「看起來要在這裡過年了。玉昆,你也別晃了,看著眼暈!」

  韓岡笑道:「閒來無事,只有讀書消磨時間了。」他看看蜷在火盆邊的王厚,又道:「處道你還是起來走一走的好,坐著反而會更冷。」

  王厚站起來,學著韓岡的樣在屋中來回走動,走了幾步,又沒話找話的抱怨起來:「這劉昌祚真真是討人嫌,玉昆你好心要去幫他救治傷病,他倒好,哼哼哈哈的就是不肯答應。不然,倒有些事做。」

  「他也是怕向寶,等到告身下來再說吧!到時我便名正言順的能做點事了。」王韶在裡屋休息,劉昌祚又提防著自己,韓岡沒事可做,也只能讀書。

  過年時要敬天,要祭祖。但被暴風雪堵在軍營中,這些禮節也便沒人去搭理。沒有爆竹,沒有煙花,在狂風驟雪聲中,熙寧二年即將宣告結束,熙寧三年很快姍姍而來。

  聽著外面軍營中的喧鬧,韓岡放下手中的書卷,推開了屋門。一陣寒風捲入屋內,讓王厚凍得一聲慘叫。王厚在別人面前,一貫謹嚴守禮,性格鄭重嚴肅。只不過與韓岡慣熟了,才會露出了真性情。

  韓岡微微一笑,走到了屋外院中。不知何時,已是云收雪散,繁星重新閃耀於天際。韓岡站在院中,仰頭向天,深邃的天穹有著無盡的神秘。仰望天際,慨然興懷。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新的一年,這是他在這個時代度過的第一個新年。不知數百里外,父母和云娘是不是也在仰看同一片天空,也不知道,留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否也能看到同樣的星空。

  王韶出來的時候,正看著韓岡獨立在院中,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籠罩在身周,神情有些落寞,不知因何而傷感。韓岡獻計獻策,手腕老辣,步步算計人心。雖然是幫著自己,王韶卻暗中有了幾分顧忌。只是現在看著韓岡望天傷懷的樣兒,王韶的心情不由得一鬆,心想他也許是想家了緣故,

  『畢竟還是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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