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195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29
第七章 飛將廟中風波起(上)

  就在韓岡埋首於案牘,勤練於刀弓的時候,金秋九月忽忽而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已到了將軍廟酬神的日子。

  十月戊子,已是深秋。天上一片雲也無,瓦藍色的天空高遠澄淨,正是秋高氣爽,草滿羊肥的時候。可從北方刮來的寒流已經漸漸犀利起來,冬天的腳步也越發的近了。

  韓千六同著十幾個被邀來喝酒的鄉鄰們,一起往村西不遠處的李將軍廟走去。李將軍廟祭祀的是西漢飛將軍李廣。廟後就李廣的墳墓,墳前墓碑上『漢將軍李廣之墓』幾個大字還是當年時任秦州知州的韓琦韓相公親筆撰寫。

  由於李廣在史記中備受稱讚,在關西一帶名聲也很高,尤其是他家鄉的這座飛將廟,向來香火不斷。。。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女,還有各地慕李廣之名而來的騷人墨客,更有官府遣人照料,四時八節都有祭祀。李將軍廟就在下龍灣村村外一里處,逢年過節,村民們也都會來此祭拜,若有個病災,更是會到廟中,上炷香,許個願,借李將軍的神力禳解一番。

  當日韓岡重病不起,已是無計可施的韓千六和韓阿李來到廟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許了幾個空頭願。此舉雖是無稽,但卻很有效驗,韓岡的病自此之後很快便好了。這也是韓千六為什麼要來還願的緣故——人能欺,鬼神卻欺不得。。。

  韓岡比他的父親先來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韓阿李和小丫頭,她們一大清早,天色才濛濛亮的時候,便帶著大包小包的食材趕去了廟中,準備酬神後的宴席。

  走在通向飛將廟的道路,韓岡步履矯健。多日的修養和鍛煉讓他精神煥發,身子雖仍消瘦,可當日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已一點點的紅潤豐滿起來,走起路來也漸漸有了足下生風的感覺。

  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韓岡每天讀書筆耕不輟,這樣的辛苦換來了他對儒家學術以及張載的氣學理論更進一步的瞭解。如果持續下去,韓岡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論研究的工作就能有個小成。。。

  除了讀書研究,韓岡每日晨起後,還有固定的射箭練習。他現在已經可以拿起掛在自己廂房牆壁上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不是繼續使用軟綿綿的舊獵弓。那張硬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權當鍛煉身體,漸漸的已能拉開到一多半的程度,以這個速度,到明年正月,應該就能完全恢復健康。

  到了將軍廟,韓岡先是去廚中看了看韓阿李和韓雲娘準備得怎麼樣了,卻馬上被趕了出來——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就連女人都知道。閒來無事,他便在廟中遊逛起來。他前生曾經來過天水,也曾進過李廣廟中。。。從自己經歷的時間上算,不過是兩年前,但從外在的時間上看,卻是千年的時光。

  千年前後,李將軍廟變了許多。樓台殿宇,樹木草石,都不一樣了。李廣的墓身、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過最大的區別,還是殿堂四壁上遊人的題字。此時不是後世,有閒暇有雅興四處遊覽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牆壁上的簽名不是『到此一遊』的俗筆,而是一章章或是讚頌飛將之功、或是悲歎李廣難封的詩篇。

  可韓岡隨意看了看,只覺得這些大詩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諸於眾,還是很有些膽量的——無論詩還是字,就算以韓岡本人現在的水準,在裡面也都是能排個中上。。。

  「唉……」韓岡瞧著滿牆的墨跡,搖了搖頭。其實還不如直接寫個『某某到此一遊』呢。倒是題在西壁上的那兩首贊李廣的『將軍夜引弓』『不叫胡馬渡陰山』,與廟額和墓碑一樣,同樣出自韓琦,這些字卻能算是一流的書法。

  自古以來,能流傳千古的,多半是名篇傑作,而那些沒有流傳下來的劣作,實際上肯定是百倍於此。大李、老杜的詩篇留傳到北宋的也不過各自千餘首,但詩仙、詩聖一生所作,又豈止千數,萬首也不止啊——想想後世那位臉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著皇帝的身份可是留下了十萬首詩詞!——以李杜的絕頂詩才,也不過十分之一的傑作,何況遠遜於兩位的閒雜人等。。。任何時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裡淘金,總是砂石多,真金少。

  廟中正殿上點了幾盞長明燈,滿滿地好幾缸香油。為了保佑韓岡能病癒,韓家夫婦也捐了二十斤。不過誰也說不清其中有多少點了燈。韓岡只看殿內昏暗的燈光連殿上的李廣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廟的老兵【注1】卻是滿面油光,肥頭大耳,心知其中少說也有一半是給這只油耗子給干沒了。

  老兵在將軍廟中值守多年,也是韓家的熟人,看到韓岡,忙上來打招呼。其實他早早就看到了韓岡在殿中閒逛,可原本韓岡長得牛高馬大,提起弓來,倒像是軍漢。。。現在瘦下來,再穿了讓人舉止舒緩的寬袍大袖,反而更多了點文人的逸氣。韓岡形象大變讓他一時沒能認出,直到走得近了,方才瞧清這是韓家的老三。

  「是韓家的三秀才罷?兩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

  「嘖嘖,個頭都趕上你爹了,長得也越發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來多少家的小娘子看顧。日後肯定能結下門好親。」

  「就是還有些瘦,病還沒大好啊,要多養養。前日聽說你生了病,俺是擔心得不得了。韓大哥和阿李嫂來供香油,俺還多添了兩斤油。。。」

  「聽說這些日子,三秀才你日日讀書,比以往還要用功得多。再過兩年,肯定能考個進士回來,也讓我們這個村子沾沾文曲星的光。」

  老兵辟里啪啦說了一通,韓岡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還被硬扯著袖子,脫不開身。幸好廟外一片人聲傳來,他方得空告了個罪,逃了出廟。

  韓千六帶著請來的客人到了,韓岡站在門口,將他們一一迎了進來。眾人寒暄了一陣,也便到了開席的時候。

  將軍廟的正殿不是韓家能用,便只向廟中借了偏殿。。。幾張桌子在殿中擺開,一群人圍坐著。幾個大盆菜,葷菜豬羊魚,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罈酒,這樣的宴席其實跟後世也沒什麼差別。當然,世上還有一人或是兩人一個獨桌的宴會,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門素戶能置辦得起。

  酒菜很快便擺滿了桌子,韓千六舉起酒碗,正想謝謝諸位鄰里這些日子的人情。但就在此時,一人走進偏殿殿門,卻是裡正李癩子。

  李癩子不請自到,偏殿內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在座的都知道,李癩子與韓家並不親近,最近因為田地的事好像還結了怨,他貿貿然跑來,總不會有好事。

  韓岡心中也感覺著有些不對勁。。。自己重病臥床的時候,李癩子天天攛掇著家中賣田賣地,連最後僅剩一塊菜田也不放過。但自從自己病好後,前日挨了韓阿李的一頓罵,這李癩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陣。現在突然蹦出來,卻不像是想要重新與自家修好的樣子。聽說裡正老爺這些日子盡往城裡跑,不知與他的親家暗地裡在謀劃著什麼。

  韓岡倒不是擔心他能弄出什麼妖蛾子來,關西田價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畝不過兩三貫,差一點的就僅值幾百文甚至百來文,韓家在河灣上的三畝兩角的菜園由於肥力充足地勢優良的緣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頂兒尖的,韓家典賣給李癩子收了十貫半,實際價值大約是在二十貫的樣子。

  不過要勞動到陳舉,這點錢甚至還不夠讓他張一張嘴,以他的勢力,少說也要五六十貫才能買動他說上一句話。為了二十貫,花上五十貫,沒人會這麼蠢。如果李癩子只能請動他的親家,身為士子的韓岡可不會把區區一個縣衙班頭放在眼裡。他安安穩穩地坐著,看著李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雖是惡客臨門,但主人也要以禮相待。韓千六站起身,迎上前去:「原來是裡正來了,俺忘性大,倒是忘了請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虧得還沒開席,先坐下說話。」說著便讓人再搬一張凳子過來。

  「不用麻煩了,俺說句話就走!」李癩子擺擺手笑道,「俺今天不請自到,一來呢,是來賀韓兄弟你家的三哥身體康健。二來呢,則是有見要是須跟韓兄弟你說一聲。俺剛剛接到縣裡的行文,最近縣中衙前不足,要各鄉各村安排著人手。俺看了名單吶……」李癩子搖著頭嘖嘖兩聲,「正好有韓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們的工作並不局限於打仗。尤其是廂軍,更是從事各行各業的都有,唯獨上陣少見,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務,比如砍柴的,有樵采指揮,比如拉縴的,有廣濟軍,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軍……等等等等。而看守官方祭祀的廟宇,為官員家中打雜,也都是用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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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0
第七章 飛將廟中風波起(下)

  彷彿有極北冰原上的寒流從殿中刮過,殿中的一切動作都被瞬間凍結。

  『什麼?……衙前?!』

  所謂衙前,就是在衙門中奔走的吏員。只是這樣的吏員有兩種,一是長名衙前,他們長期把持吏職,能藉著官威上下其手,是人人搶著幹的好活計。但衙前差役便是另一回事,這是專門針對一等戶的苦役,也是收割肥羊的用意,但凡攤上的富戶,運氣差的家破人亡,運氣好的也要損失大半家財。

  衙門裡庶務繁蕪,有些事都是大耗錢財,故而都想著法子轉嫁到衙前身上,押運讓衙前去做,看管庫房也讓衙前去做,只要中間有個虧空或是損耗,就要照數目描賠。。。這還是小的,衙前甚至還成了衙門裡貪官污吏詐錢的對象,若是知情識趣,老老實實獻上銀錢,便能得個美差。若是少給了幾文,好罷,韓岡曾聽說有攤到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銀的差事,最後在東京城內待了整三年的倒霉鬼——而他所押解的銀錢還不到一兩【注1】!

  只是衙前役一任便是一年,都是從年初當到年尾,除非衙門裡突然事情多了,才臨時發文攤派。現今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最多是西夏人照往年規矩來打個秋風。沒頭沒腦的,韓家如何會攤上這等破家的苦役?!殿中眾人皆知其中必有情弊,保不準就是李癩子做的手腳。

  韓千六想得明白,一拍桌案,怒道,「李癩子,你是想滅俺韓家的門不是?!用這等絕戶手段!你不就是貪著俺家在的河灣邊那塊菜園子嗎?不想讓俺贖回去,佔全了俺家的那塊地,你家在河灣的地就能連一片了!」

  「韓千六,俺這可真是冤枉了!」李癩子苦笑著搖頭,說得七情上面,彷彿真是被人誤會一般,「這幾年,衙前役你韓家可一次都沒輪到,也該到你家裡。。。本來縣中早兩個月就要來提人,還是俺看在前面你家小子正病著,實在脫不開身,托了在縣衙中做班頭的親家幫你分說了一番,拖累兩個月。」

  「你也少裝模作樣!」韓千六冷笑:「衙前役都是一等戶充的。。。三哥兒一病,俺家早沒了余財,田地只剩一畝半,當個四等戶都是勉強,更別提三哥兒今年才十八歲,要到二十才成丁【注2】。俺家現在就俺韓千六一個丁壯,實打實的單丁戶【注3】。衙前也罷,伕役也罷,哪個都攤不上俺家!」

  「韓菜園,難道你不知道只逢得閏年才重造五等丁產簿,還有兩個月才重造。現下在縣裡,你家還是有兩丁的一等戶!」

  韓千六冷哼一聲:「只要俺到衙門裡報個備,不信還能硬押著俺這個單丁戶充衙前?」

  李癩子倒沒想到韓千六這個悶葫蘆竟然一切門清,愣了一陣,冷笑起來:「那也要俺這個裡正為你具結作保才成!」

  「你……你……」韓千六倒沒想到李癩子竟然如此無恥。。。氣憤填膺,指著李癩子的手抖個不停,說不出半句話來。他一輩子的好好先生。難得跟人紅次臉,現在卻被李癩子氣得差點就要腦溢血。

  「李癩子,都是鄉里鄉親,何苦把人往絕處逼?」第一個跳起來的是韓千六的酒友劉久,他家中院子內有著一棵極高峻的古槐,鄉里人稱劉槐樹,跟韓千六有著幾十年的交情。

  「唷,是劉槐樹啊,你倒是會出來抱不平!」李癩子陰陽怪氣的說道,「想代韓菜園說話,行呵,誰去不是去?!縣中只是要人,也沒說定是誰。。。今次縣裡的衙前,就由你劉槐樹家出人好了。」

  劉久愣了半天,以他家的身家,服一年衙前役家破人亡都是板上釘釘的,哪裡敢應承。歎了口氣,轉頭對上韓千六,「韓老哥,對不住了。」愧疚的低頭坐了下去。

  「還有誰想代韓家去服衙前的?」李癩子得意洋洋,視線掃過,偏殿中人人低頭,竟沒一個敢跟他對上眼的。

  李癩子這下更為得意,「韓老哥啊,你也聽俺一句勸,還是趁早把你家菜田斷賣給俺,還有你家的養娘,也是個招人愛的。。。拿了錢到縣裡上下打點一下,辛苦兩個月也就沒事了。」

  只是當他轉到韓家人的那邊時,卻見到韓岡冷冷的一眼瞥了過來,眼神森寒如冰,激得李癩子全身四萬八千根寒毛一下都豎了起。

  韓岡雙眉又濃又密,卻並不粗重,濃黑得像是制墨聖手李廷珪親造的珪墨描出,卻沒有臥蠶眉的粗厚,也不似過於挺直一端收尖的劍眉,而是勻稱窄長,直如一對打造得既薄且利的關西快刀。有了這對如刀雙眉,韓岡原本略嫌樸實的臉就立刻生動起來,只將兩眼剔起,雙眉飛挑,就像兩把快刀捅將上去。

  李癩子少年曾在山中被大蟲盯過,憑著一點運氣逃得性命。。。韓岡這一眼給他的感覺,卻如虎視一般。被韓岡一瞪,李癩子的氣焰便登時莫名其妙的低下去了七八分。這時候,廚房裡的韓阿李、韓雲娘正好得了消息,一起趕了出來。

  「李癩子,你好膽!」一聲震得殿頂天花承塵上灰土直落的暴喝,很難相信是出自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之口。韓阿李喝聲未落,手臂一揮,一條虛影呼嘯而出,帶著滔天的殺意直奔李癩子而去。

  韓岡的外祖曾經在一場戰鬥中,用三支投槍穿透了七名黨項步跋子的身體,就此穩穩的坐上了都頭的位子,在涇原路軍中也是小有名氣。韓阿李投出的東西也彷彿投槍,快如流星,只是以些微的差距擦過李癩子的耳垂,猛然撞在朝內開的廟門上。。。轟然一聲暴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直響。虛影砰的落於地面,卻是韓阿李從家中帶來的擀面杖。

  韓阿李氣勢洶洶的殺奔出來,李癩子被一根擀面杖嚇得最後一點氣焰也消失無蹤,連忙乾咳了一聲:「韓菜園,阿李嫂,別道俺沒說。兩天後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入城做衙前罷,要是不應役,你的板子少不了,你家三哥的前程怕是也要泡湯!

  李癩子拋下句話,轉身就跑著走了,韓阿李直追出門外,大罵著追著李癩子跑遠,才恨恨而回。偏殿一片寂靜,參加宴席的眾人皆面面相覷,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韓千六垂著腦袋唉聲歎氣,韓阿李冷著臉,緊緊攥著撿回來的擀面杖。韓雲娘泫然欲泣,楚楚可憐,李癩子讓韓家賣了自己的話,正好給她聽見,心中頓如落進了冰海裡,渾身都在發抖。她不由自主的靠近韓岡,幾乎要貼到他身上,彷彿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中的寒意。

  韓家四人中,一人愁,一人怒,一人憂,只有韓岡若無其事,坐得四平八穩。握了握小丫頭變得冰冷的小手,安慰了一下,輕聲說道:「別擔心,又不是多大的事!你三哥哥解決得了。」

  安撫了小丫頭,韓岡拿著酒杯站起來,燦爛的笑容中充滿自信,「怎麼了,宴席才開始啊……別讓李癩子這蠢物敗了大夥兒的興致!」

  「……三哥兒……」劉槐樹茫然的看著韓岡,剛才沒能幫上韓家的忙,讓他很是愧疚,「可那李癩子的親家……」

  「黃大瘤又如何?」韓岡哈哈大笑,笑聲中有著掩不住的殺機,「李癩子仗勢欺人,魚肉鄉里,視國法於無物。。。日後自有王法處置他,到時諸位叔伯在旁做個見證也就夠了。」

  韓岡說得狂妄,但滿是豪情壯志的氣魄讓眾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他們仰頭看著韓岡,就像第一次認識韓家的三哥兒。對了,他畢竟是個秀才,走到縣裡,縣尹都要和和氣氣跟他說話的。黃大瘤雖是陳舉的親信,但也不能跟一個讀書人比吧!

  韓岡將酒杯舉起,灑脫自如的姿態使得席上各人不敢怠慢。來客紛紛舉杯,雖然不比開始時熱烈,但一場酬神還願的宴席終究還是順順利利的進行了下去。

  韓阿李和雲娘從廚房中跑進跑出,端上來一盆盆熱菜,韓千六不住向賓客勸酒,至少在表面上已經看不出韓家將要面對的危局。

  韓岡低著頭,在他面前,篩過的酒水清澈透亮,在杯中輕輕搖晃,散著寒氣的眼眸倒影扭曲不定,隱隱透著陰戾,一如韓岡的心。他輕聲低吟: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仰頭舉杯一飲而盡,抬起頭來的韓岡,他臉上綻出的笑容如同春風吹拂,眼底的凶戾斂藏無蹤,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注1:此是史實。宋神宗和王安石之所以要改革役法,也是因為這差役太過殘民。

  注2:北宋丁壯的年紀劃分以二十歲為底線,六十歲為上限。

  注3:按照北宋前期役法,單丁戶,無丁戶,女戶,都是不需要服徭役的。

  PS:文化商業繁榮的北宋,被許多人心往相之。但北宋是士大夫和小市民的樂土,而絕不是農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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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1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專橫(上)

  李癩子離開李將軍廟後,逕自回到家中。李癩子家的宅子是有著四進六院的大宅,他回來後沒有往後院走,而是去了接待親朋好友的內廳。

  內廳中,一名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正坐著品茶。不是別人,正是李癩子的親家,八娘的舅翁【注1】,在成紀縣衙中做班頭的黃德用黃大瘤。自來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綽號,黃大瘤人如其名,脖子上正有個雞蛋大的肉瘤子,上面青筋外露,頭一動就是一陣搖晃,看著讓人作嘔。

  「親家回來了?」見著李癩子進來,黃德用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盞,仍大剌剌的坐著,一副反客為主的模樣,他問道:「李將軍廟裡的那頓酒喝得如何?」

  兩人雖是親家,但李癩子只是個土財主,而黃大瘤在縣中卻是陳押司的親信。。。黃德用的無禮,李癩子也只能視而不見,拱了拱手,笑道:「還得多謝親家的計策,韓菜園連臉都青了。」

  坐下來,等下人奉上茶湯,李癩子歎了口氣,道:「不過如今一來,俺可是把韓菜園給得罪狠了。」

  黃德用哼了一聲,對李癩子的擔憂不屑一顧:「其實本不需如此,但韓菜園既然不識好歹,也顧不得什麼了。反正韓菜園又不是陝西鄉里,不過是個外來戶,沒個親族支持,怕他作甚?!」

  「韓家的三哥在宴席上都是冷著眼在看,連句話都沒開口。他在外遊學兩年,也許認識了幾個奢遮人物。。。就怕他會壞事啊……」李癩子眉頭皺著。韓阿李的擀面杖躲遠點便沒事了,但韓岡方才在宴席上的眼神和表情,讓他心中著實有些發毛。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無法安下心來。

  「十幾歲的毛孩子,能認識什麼人物?再奢遮能奢遮得過陳押司?」黃德用毫不為意的冷笑著,「親家你操個什麼心,你想想這麼多年了,秦州可曾出過一個進士?」

  李癩子搖了搖頭,這還真沒聽說過。他嘿嘿笑道:「……破落的措大倒是見得多了。」

  「中不了進士,進不了學,那一輩子就是個村措大。運氣好的,從現在考到四五十歲,讓官家看著可憐,弄個特奏名。在哪裡當個文學、助教什麼的。。。那等寒酸措大,不需勞煩陳押司,俺一根手指便碾死了。」黃大瘤口氣狂到了天上,彷彿自家不是區區一個縣衙班頭,而是手握數萬強兵的大將。

  李癩子也算是有些見識,知道什麼是特奏名。也就是那些入京履考不中的舉人,年齡至少要在四十歲以上,地方上特別奏其名入朝中,由天子特下恩旨,聚集起來進行一次遠比進士試要簡單的考試,再給合格的一個不入流的小官做做。

  特奏名進士以陝西為多,也是怕他們投了西夏。當年在殿試上被黜落的張元還有屢考不中的吳昊,領著李元昊把陝西鬧了個天翻地覆。就是現如今,西夏的朝堂上也還有不少從陝西跑過去的漢人臣僚。。。那些個怨氣深重的讀書人最是危險不過,自得給塊骨頭安撫安撫。

  「抬頭看天,秦州這裡看不到文曲星。韓三最多也只能熬出個特奏名來。想中進士,除非他家祖墳上冒青煙!」黃德用搖頭晃瘤給韓岡判了命,確定他是一輩子的窮措大。

  李癩子笑道:「聽親家你一說,俺的心也就定了。那就還按著前日商議的,把韓菜園弄到縣裡去,給個虧空多的差事,逼得他把田給斷賣了。」

  黃德用拍著胸脯:「親家你放心。一切且交給俺黃德用。只要那韓菜園到了縣中,包管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癩子心願得償,笑容也變得得意起來,「韓菜園種田是把好手,有他指點,村裡的莊稼長得硬是比隔鄰的幾個村子好個那麼一兩成。。。要不他的那塊菜園子把俺家的河灣田分成兩半,賣了之後還打著贖回的主意,俺何必做個惡人。」

  「一畝麥田一季只要一車糞。但種上一畝菜園,少說也要三車糞肥。韓家料理那塊地快三十年了,施下去的肥料能把三畝地給埋起一人多高。怕是比江南的上等田還要肥許多……」黃德用意味深長的說著。

  「親家你放心。」這次是李癩子對黃大瘤說放心,「北山的那片地就算是我家八娘的脂粉田【注2】,過兩日就把田契給你那兒送去。」

  「嗯……」黃德用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還是並不滿意的樣子。。。北山的田可比不上河灣田,出息和田價都差得遠了。

  「……還有韓家的那個養娘。等韓菜園逼到急處肯定也會賣掉,到時便送到親家府上服侍。」

  黃德用終於笑了,脖子下的瘤子抖的厲害,「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親家但凡有事托俺,俺黃德用什麼時候沒盡心盡力去辦過?北山那塊田是給新婦【注3】的,俺豈會貪你的?韓家的養娘俺也只是看著她伶俐罷了……」

  李癩子聽著黃大瘤假撇清,心中都覺得噁心,忙舉起酒杯笑道,「親家說得是!說得是!來……喝酒!喝酒!」

  兩人舉杯痛飲,提前慶賀自己心願將成。觥籌交錯,喝到三更方休。。。一個癩子,一個瘤子,倒也是好搭配。

  …………………………

  李癩子和黃大瘤正算計著韓家。而將軍廟中的宴席已經結束,韓家四人聚在正屋裡,也在商討著應對的策略。

  「李癩子先說是縣中剛剛行文,上面有俺的名字,後又說看在三哥兒的病上,幫俺拖了兩個月,等到跟劉槐樹說的時候,又變成了縣中沒有定下要誰去應差役,哪個代俺去都可以。幾句話的工夫,連變了三種說道,根本就是睜眼扯瞎話!」

  韓家的正廂中,韓千六氣哼哼的說著。李癩子方才在李將軍廟中,說謊也不待眨眼,明明白白的要奪他韓家的地,連臉皮都不要了。。。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李癩子在將軍廟裡胡扯的時候,你怎麼不一凳子砸死他!照老娘說,抄起刀子,去他家拚個你死我活!」韓阿李的脾氣比爆竹還火暴三分,點著就著的那種。粗重得跟支鐵簡也差不離的擀面杖還緊緊攥在手中,一邊說話一邊揮舞,只恨方才李癩子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給他一記狠的。

  「胡說個什麼!那要吃官司的!」韓千六搖著頭,韓阿李婦道人家說個氣話沒什麼,他可不能跟著昏頭,「三哥兒的前程要緊。」

  韓岡沉默著。在將軍廟裡,他笑語盈盈,充滿自信,從廟中回來,也是一派安穩,氣息寧定。將心中的熊熊怒火藏得無人看出,只有收在袖中的拳頭握得死緊,如刀雙眉微不可察的顫著,似是要出鞘斬人。。。韓岡如今殺了李癩子全家的心都有了,李癩子打他家菜園的主意不提,如今又把手伸到雲娘身上,用得還是如此惡毒的手段,直欲逼著韓家家破人亡,這事他如何能忍?!

  不過,這也是韓家沒有權勢的緣故,如果他是相州韓家的子嗣,誰人敢小覷他一眼?如果他現在已經名動關中,又豈是李癩子之輩所能欺辱?

  『不會永遠如此的!』韓岡惡狠狠地想著。如今的情況下,不論用什麼辦法,總要為自己弄到一張官皮來護身。只恨李癩子逼得太急,卻也不是整理理論的時候了。

  但即便沒有了慢慢做學問的時間,韓岡也照樣無所畏懼。。。這個時代畢竟是文人當家,秦州城裡官員百十,有多少文官在!自己有學問、有才能,外形又不算差,還有個名氣夠大的老師,豈是李癩子能動得了?韓岡本想著走穩一點,但有事臨頭,那就稍快兩步也無妨。總得讓人知道,惹到他韓岡,究竟會有個什麼結果!

  韓岡突然開口,對韓阿李道:「娘娘,只捅上李癩子幾刀那樣太不解氣,還要把自家搭進去。照孩兒看,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要衙前的文書,這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城裡,李癩子也不過是借了黃大瘤和陳舉的虎皮罷了。不如先以應役的名義去城中走一遭,總有辦法可想,留在村裡只能是坐困愁城!」

  若是這話讓韓千六說,韓阿李肯定要發火,但由最心疼的小兒子說來,她卻能聽得進去。猶豫了半天,方不情願的道:「難道真要讓李癩子得意不成?……也罷,你爹在城裡也認識幾個人!」

  韓岡笑著搖頭:「爹爹年紀大了,還是讓孩兒去城裡走一遭罷!」

  「那怎麼行!?」韓阿李和韓千六臉色大變,就這麼一個兒子了,再出點意外日後誰給他們送終?韓千六忙道:「三哥兒你病還沒好利索,又才十八歲,怎麼去得了?!」

  韓岡仍然堅持己見,現在這種情況下,留在村裡毫無機會。只有走出去才能殺出一條路來,不論是整治李癩子以及他身後的黃大瘤和陳舉之輩,還是為自己博一個功名,都必須走出去。許多村人不敢離開鄉土,任憑縣裡的胥吏和本村的裡正欺辱。

  這等賊子就是靠著隔絕上官和百姓,從而內外漁利。但韓岡不同,士人周遊天下,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傳統,他又來自後世,更是把離鄉背井視作等閒。出村進城,為自己討個說法,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簡單,根本不算什麼。

  注1:中國古代,大約是元明之前,媳婦稱呼夫家父母不是公公婆婆,而舅、姑。所謂『待曉堂前拜舅姑」,便說的是洞房花燭後出外拜見公婆。

  注2:宋代嫁妝田的另一種說法,以助出嫁女兒脂粉花用的名義,讓女兒帶一塊田地出嫁。

  注3:宋代的新婦大略是媳婦的意思,與新婚與否無關。嫁人十幾年只要沒熬成婆婆,照樣是新婦。

  ps:韓岡就要入城,高潮將至,求紅票、收藏助陣。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2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專橫(下)

  「爹爹,娘娘,還是讓孩兒去罷。爹爹你去了縣裡又能如何?認識的人中又有幾個官紳?總不會有人為了菜蔬,就跟陳舉、黃大瘤放對罷?……沒得求人的門路,河灣上的那塊地遲早還要賣出去的!」

  「三哥兒你去就能成?」

  「爹爹,娘娘,真當孩兒在外兩年遊學是閒逛不成?!」韓岡站起身,抬手指著東方:「孩兒師從橫渠先生,同窗學友多有官宦子弟,甚至還有一些有官位的棄了職來聆聽子厚先生教誨。李癩子縱然是縣裡黃大瘤的姻親,兩人在陳押司面前又說得上話,可陳舉本人也不過是個吏戶,黃陳之輩又並無官身,孩兒哪會怕他們!」

  「可那陳押司在縣中說一不二,甚至連知縣都得讓他三分。。。惡了他,整個秦州都沒一處地方可待。」韓千六愁眉依然不解,陳舉的名聲實在太大,那是連縣尹也不敢輕易得罪的主兒。在他看來,兒子是初生牛犢,日後前途自然不小,可真對上陳舉,也只有被吃得份。

  「那又如何?!陳舉在成紀縣衙二十餘載,再往上父子傳承三代近百年,縣衙中的公人都是對他唯命是從,說是在縣衙內一手遮天是不錯,更別提他在軍中還有奧援。但成紀縣衙拐彎過去便是州衙,莫說小小一個押司,就算是成紀知縣在秦州城中又能排上第幾把交椅?真鬧得家中破產,以孩兒士子身份,逕自去州衙門前敲鼓,經略相公還能打孩兒板子不成?!」

  韓岡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接著對父母道:「李癩子即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大哥二哥戰死沙場,孩兒又重病剛愈,現在李癩子明著欺我,這正是喊冤的時候。……李癩子想讓我家家破人亡,若不能讓他自食其果,我也枉為人子了!」

  韓千六、韓阿李低頭去考慮韓岡的說辭。韓岡有人在背後扯著他的衣裳。回頭一看,卻見是韓雲娘用著兩支白如蔥管的纖指,捻起韓岡的一片衣角,輕輕的扯著。小丫頭的瓜子小臉仰起,寶石般的黑眸眨巴眨巴的看著韓岡,看起來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有些怯生生的,讓韓岡心中憐意大起。。。其實不必她提醒,韓岡自己都會提出來,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兒,他可捨不得有半點損傷。

  「爹爹,娘娘,孩兒還有件事要說!」韓氏夫婦聞聲抬頭,韓剛起身跪下來對他們正色道:「雲娘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照料孩兒,苦活累活也都做了,也虧得她小小年紀能耐住這般辛苦。知恩當圖報。孩兒也不能負了她。」

  韓雲娘年紀還小了一點,真正要收房大約還要再過兩三年。不過韓岡也怕他去了秦州城後,會出什麼意外。對於此時的人們,除了髮妻外,其餘的侍婢妾侍都不過是個值錢的物件,說賣也就賣了。韓岡可不想去城裡走了一遭後,自家的田保住了,但回到家中卻發現小丫頭已經給賣掉了。。。

  「三哥兒,娘也知道你再擔心什麼!」韓阿李一眼看透了韓岡和韓雲娘兩人心中的隱憂,精明厲害得不像一個農婦,「雲娘在家裡待了也有四五年了,平常都是小心勤快。這麼多年,雲娘早就是韓家的女兒了。賣兒賣女那是畜生都不作的事,三哥兒你也別多擔心。雲娘,為娘的會給你好好的留著,斷不會捨了,韓家就算賣地賣房都不會賣女兒的!」

  韓阿李的一番話擲地有聲,讓韓岡喜出望外,而韓雲娘更是感動得哭了個雨帶梨花,「娘……」

  韓阿李將小丫頭輕輕抱在懷裡,抬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傻孩子,哭甚麼!娘不說難道你自個兒就不清楚嗎?……」

  ……………………

  第二天。。。

  韓岡雙眉照舊鋒利秀挺,神情依然從容不迫。仍舊是一襲青布襴衫,將一個裝滿書的小包裹背在身後,在擺渡處辭別依依不捨的父母和小丫頭,獨自登船渡河。

  韓千六本想送著韓岡一直到城中,但還是給韓岡勸阻了。而把調韓千六應差役的縣中行文送到韓家,又一邊剔著牙哼著小曲,遠遠的跟著韓家人一直到渡口邊的李癩子,看到是韓岡跳上船,而不是韓千六去支應差役,卻是大吃一驚,臉色數變。渡口附近看見韓岡上船的村民們,沒去將軍廟的詫異莫名,去了將軍廟的則是不出意料的神情:

  「怎麼是韓家的三秀才去了城裡?難道是他去服衙前?!」

  「怎麼可能,他可是讀書人啊。。。」

  「莫不是去告狀?……那不是正落到黃大瘤手上嗎?」

  「成紀縣衙在秦州城的衙門裡能排第幾?韓三秀才可是有大才的人,州衙也是想去就去。黃大瘤能堵著州衙的門?」

  「我看韓家三哥不簡單,這兩年在外遊學,回來後說話做人都不一樣了。李癩子把他得罪狠了,肯定有苦頭吃。」

  「可不僅僅是苦頭啊……」

  藉水泱泱,韓岡坐在船頭聽著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心底甚至還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暗中滋長。。。可回頭一想,就算入城後,離家也不過四里多地,這算是哪門子的荊軻?但臨別前,小丫頭哭得紅腫的雙眼,讓韓岡心中波瀾橫生,而父母的殷殷囑咐,也是讓他心情微沉。

  畢竟韓岡擁有的只有自信,而陳舉和黃大瘤有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勢力。三名至親憂心五內,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韓岡坐在船板上,伸手入河,瞇著眼感受著初冬的寒水冰徹入骨,卻並不把黃大瘤和李癩子放在心頭。真正能礙著他的,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

  作為黃河支流的支流,藉水並不寬闊,而在少雨的秋後,低落的河水也十分平靜。。。坐在渡船上,也不過小半刻,便結束了行程。下了船,回頭望望。還能看見站在對岸渡頭上的家人正隔河而望。舉起右手用力揮了一揮,韓岡轉回身,毫不猶豫地向著五里外的秦州城走去。

  作為大宋西北邊陲的戰略要地,一路重心,從地理位置上也是佔據著溝通東西南北的河谷要道。秦州城中南來北往的各族商人為數眾多。跟李將軍廟一樣,秦州城也是二十多年前韓琦韓相公知秦州時主持擴建。當其時,東西城外的草市【注4】興盛,倚城而居的民家幾近萬戶。

  秦州的富庶名傳西北,而城外的市場民家又全然不設防,每每遭到西夏人的攻擊,有鑒於此,韓琦便招攬民夫擴建城牆,耗時數月,將城市東西兩側的民家店舖一起包入城中,城民感其恩德,故號為韓公城。。。

  也因此,秦州城是東西寬南北窄,是長方形的結構。而從南北兩面來看,城牆是兩段新牆夾著一堵舊牆。

  隨著那段半新半舊、高達三丈半的城牆在視野中越來越大,韓岡行走的官道兩邊也越發的熱鬧起來。難以計數的商販擁堵在官道周圍,將四丈多寬的官道佔去了半邊還多。

  道路兩邊的行商有挑擔子的,也有背背簍的,更多的則是趕著大群的牲畜,駝馬用來載貨,羊群則直接是拿來賣。。。這些行商如果要入城,都要照規矩繳納兩厘也就是百分之二的過稅,到了城內販貨時,還要繳納百分之三的駐稅。商人賺錢也不容易,自是能省一分就是一分,幾乎都是聚在城外做著生意,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草市。

  韓岡一路走來,四周叫賣聲不絕於耳,道路兩邊的茶肆酒鋪也是鱗次櫛比。在草市內做著生意的不僅僅是漢人,還有許多蕃族商人由於身份所礙進不了城,便在草市邊緣擺起了地攤。

  如果在草市內逛一逛,說不定能掏到不少有趣的東西。只是韓岡無心駐足遊逛。走到秦州南門外,忠於職守的城門守兵正一個個搜檢打算入城人們。每一個被檢查到的人,都要他們自己拍拍身子,示意自己並沒有夾帶貨物,耽擱上半日才能進城。

  綿長的隊伍慢慢前進,直輪到韓岡。站在門洞下,城門守兵只上下看了韓岡幾眼,連包裹都不動,只一揮手,就放著韓岡進了城去。

  「怎麼連查都不查一下,就放他過去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兵奇怪的問著。

  「那是個讀書人啊!搜檢全身,不是有辱斯文?」城門衛為自己辯解道。

  韓岡雖然沒有表露身份,眉眼又稍顯銳利,但當他負手而立,一縷清風捲動他的衣角,幾乎是隨身而來的文翰之氣,卻是遮掩不住,豈是西賊奸細能有的氣度。

  穿過陰暗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大小道路縱橫如阡陌,店舖宅院以千百計。行人絡繹不絕,雖遠比不上後世的城市,但與韓岡記憶中的京兆府比起來,卻也不遑多讓。唯一有別於京兆的,便是街巷之中,有鐵騎巡道,城牆之上,有弓手護持。只要看到他們,就能明白秦州還是一座防衛森嚴的要塞,再如何繁盛的商業活動也是沖不去蘊藉城中的肅殺之氣。

  商業繁榮,軍威肅重,這便是西北雄城——秦州!

  注1:民間自發形成的市場叫草市。北宋商業發達,各地草市墟市為數眾多。有許多草市最後還被升格為鎮,當地衙門在其中收取的商稅往往還在城池之上。

  PS:北宋的秦州就是如今的天水,天水市區秦州區得名便因此而來。不知本書的書友裡有沒有來自天水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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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3
第九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上)

  正在吃飯的時候,一條令黃德用驚訝不已的消息,讓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韓千六來,反是他兒子到了?!」

  站在黃德用面前通風報信的人個頭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臉頰上看不到肉,倒顯得兩隻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餓久了的猴子多過像人,乃是黃班頭手下的衙役,姓劉行三。劉三他腿腳利索,又是個包打聽,是黃德用手下第一個慣得使喚的。韓岡入城不到半日,劉三便已經把韓岡的行動打聽得清清楚楚:

  「的確是韓三秀才,而不是韓千六。韓三入城後就徑直到了縣衙,在戶曹劉書辦那裡繳了文書,已經把名登了。。。現在是往東門口的普修寺去了,許是想借間廂房住下來。小的看著他進了普修寺的門,便趕著回來報信!」

  「代父應役?這措大倒是有孝心!」黃德用讚了一句。世風日下,如今有孝心的小子倒也不多見了,自家的兩個小子還不如他。

  「韓三一入城就直奔縣衙,俺以為會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會服軟,老老實實的去戶曹繳了文書。俺們兄弟幾個倒是白在鳴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軟就好。」黃德用笑了起來。韓家若不服,雖是早有定計,卻總歸有些麻煩。現在這麼一服軟,也省了他許多事。。。

  韓岡即已入彀,韓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換主了——衙前兩個月,沒個三五十貫別想有好日子過——河灣的菜田歸親家李癩子,但人可是就要送進黃德用的房裡了。

  一想起韓家的小養娘,黃德用的心頭、胯下便是兩團熱火在燒著,那相貌,那身段,他做夢都在想。前次去下龍灣村探親家,看到擦身而過的韓雲娘,黃德用差點就走不動路。這等帶著胡人風情的小美人,實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頭舔了舔被燒得發乾的嘴唇,黃德用興奮的站起來,「走。去見見韓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韓岡此時已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整齊,連隨身攜帶的書卷,也在床頭處穩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餘時間,他還是照樣想多讀讀書。要想在此時混出個名堂,肚子裡沒貨,根本難以實現。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個小廟,只有三個和尚,兩重院落,供著佛祖的大殿還沒有兩丈高,香火當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農來種糧種菜。如普修寺這等小廟,便只能靠著香火錢來買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葷,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應有三成是韓家負責。韓千六信佛,不敢多賺寺廟裡的錢,每次賣菜給普修寺,總會把價錢算得便宜一點。。。多少年下來,普修寺的幾個和尚也算是跟韓家有些交情,跟韓岡也很熟。當韓岡今天說是要借個空廂房落腳,主持和尚道安沒二話就借給了他。

  韓岡不是沒考慮過去州衙擊鼓鳴冤。但前世留給他的經驗,讓他明白貿然上訪從來不會有好結果,被攔著還是小事,若是給人乘機找個借口弄進大獄裡吃牢飯那就慘了。韓岡從不信什麼青天大老爺,儘管按他的盤算的確是要借助秦州官員的力量去對付成紀縣的胥吏,但他絕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官員的人品上。

  「韓檀越,縣裡的黃班頭來了,要你快點出去拜見!」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聲喚,韓岡在內聽到聲音,心底殺意頓起,快刀一般的雙眉一挑,直欲飛起斬人。。。

  韓岡早已想通了李癩子大費周章的原因。李癩子不想讓韓家贖回河灣菜田,只有兩條路可選。一個辦法是對存放在縣衙裡的田契做手腳,讓韓家贖無可贖。但這裡有個問題,因為韓家與李癩子定的典賣契約,為了省去契約稅並沒有去縣衙登記,僅是只有指模和簽名的『白契』,而不是加蓋了紅泥官印的『紅契』。此種避稅方式雖是世所常見,但最後使得存放在縣衙架閣庫中的田契上,還是韓千六的名字。。。這種情況下要改動契約,不是十幾貫就能解決的問題。

  另一個辦法,就是設法讓韓家把手上的一點錢都用掉,無法再贖回田地。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支應差役還要費錢的差事?只要請黃大瘤說動戶曹的吏員,發一張徵調衙前的公文,幾天工夫就足以讓韓家淪入赤貧境地。而黃大瘤……韓岡突然冷笑,前幾日韓阿李不是說過了嗎,黃大瘤可是對小丫頭垂涎三尺。借用韓家的錢和人來讓韓家萬劫不復,李癩子……不!應該是他背後的黃大瘤當真是用得好計!區區一個李癩子,還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計策。。。

  韓岡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黃德用,他自行送上門,韓岡求之不得。他準備的幾套劇本中正有這麼一段。只是黃大瘤來得太急,這裡還沒安頓好,就已經殺了過來,當真是步步緊逼。

  『也好,先把事情鬧起來再說!』

  韓岡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廂房門。從院落外轉過去,就見著三個隨從如眾星捧月圍著黃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黃大瘤的一張圓臉揚得高,瘤子挺得更高,彷彿一枚倒轉的葫蘆,得意洋洋的正等著韓家的三秀才低頭叩首。

  「韓三還不過來拜見黃班頭!」作為跟班,劉三幫主子催促著。。。他一見到韓岡,便心中生厭。高大的身材讓劉三嫉妒不已,而讀書人自有的風儀,也是混跡下流的劉三遠遠難以企及。一身寬袍大袖的韓岡從殿後轉出,步履從容、舉止自若的姿態,猴子怎麼也學不來。

  「韓岡見過黃班頭。」韓岡走過去,只對著黃德用隨意的拱了拱手,連腰也不彎一下,「韓某還要到街上置辦點什物,順便再去縣衙裡問問安排給韓某的究竟是什麼差事。黃班頭若有事差遣韓某,還請邊走邊說!」

  說完,也沒等黃德用有何反應,便自顧自的往廟門外走。韓岡此舉根本就沒把人放在眼裡,可謂是無禮之極。。。成紀縣的黃班頭臉上霎時陰雲密佈,瘤子漲得血紅,這幾年除了頭頂上面的那些個官人、衙內,還有誰敢如此落他面子?

  「韓岡!你站著!」一見主子發怒,劉三忙追著韓岡一聲大喝。

  韓岡充耳不聞,只快步走到普修寺門外,方停下來轉身回頭。黃德用虎著臉帶著三人跟了出來。韓岡臉上似笑非笑。黃大瘤四人怒容滿面。幾人對峙在普修寺門前,頓時引起了街上眾人的注意。

  韓岡久病,身子骨弱了許多,可讀書人的氣度還在,青色的襴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著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氣。他笑得沖和恬淡,連原本給人感覺顯得太過銳利,彷彿要被刺傷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許多。。。而跟韓岡比起,黃大瘤四人形象各異,卻沒一個好的,倒顯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韓岡,你好膽!」劉三直指韓岡的鼻子叫罵,只是五尺出頭瘦如麻桿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韓岡面前,明顯氣勢不夠,就是一隻氣急敗壞的瘦皮猴子。

  韓岡無視掉吱吱亂叫的瘦猴子,對上黃德用,冷然問道:「不知黃班頭有何指教?!」

  黃德用上下打量了韓岡一陣,陰險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獵物的毒蛇,他慢吞吞的道:「……韓秀才,你倒是有膽色。」

  「韓某自幼受聖人學,多讀詩書,胸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氣,縱有些魑魅魍魎擾人清淨,某又豈會懼之?」

  「你就儘管耍嘴皮子好了。」黃德用湊上前,在韓岡耳邊陰惻惻的低聲說道:「看你這張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養娘!」

  韓岡聞言,雙眼瞇起,眼神一下轉利,『原來真的是你。』

  猜測終於得到證實,找到了想打自家女子主意的禍首,韓岡突的溫文爾雅的笑起來。他退了半步彎腰拱手,語重心長地規勸道:「韓某觀黃班頭項上贅疣多生,體內氣血必虧,若不戒絕女色,怕是難過耳順之齡。韓某一番肺腑之言,還望班頭深思之!」

  韓岡的刻薄話說得文縐縐的,黃大瘤愣了一陣,方才反應過來。而圍觀的眾人中早有不少聽明白的,頓時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黃大瘤臉色鐵青,瘤子血紅,他幾乎一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瞪著韓岡咬牙切齒,「你好膽!」

  韓岡如願激怒了黃大瘤,臉色便是一變,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不如班頭膽子大!你為了圖謀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書逼著我這單丁戶出衙前差役。不過為國不敢惜身,此事韓某我認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將主意打到韓某家人身上!有膽量的,把我韓家趕盡殺絕,看韓某敢不敢殺到州衙裡去,呈血書敲冤鼓!韓某在橫渠門下數載,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別以為沒有為韓某抱冤雪恨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4
第九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下)

  韓岡義正辭嚴,聲音也大得足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當著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黃德用的那顆大瘤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紅。發狠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讓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詞的村措大打個臭死。身為縣衙班頭,當街毆打士子,這等橫行霸道之舉,其實是犯忌諱的。光天化日之下,這等干犯律條的事黃德用卻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那時才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好!好!好!算你韓三有膽色!……就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

  黃德用也不知道橫渠為何物,只是被韓岡激得怒極反笑,也不再多說,一把推開圍觀的眾人,轉身便走。。。

  「黃班頭好走,韓某不送了!」韓岡對著黃德用的背影,遙遙的把話送了過去。

  劉三見主子走了,也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走時還不忘丟下一句狠話:「韓三,你記著!」

  韓岡哈哈大笑:「韓某記性雖好,但小嘍囉我可記不住!」

  韓岡俏皮話伴著劉三狼狽而走,引得四周觀眾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在秦州城中,黃大瘤的人緣顯然不好,看到他和他的跟班受窘,開心的佔了絕大多數,卻沒一個出來為他們說話的。

  聽見身後的笑聲,黃德用面色越發的猙獰。。。他本打算先困住韓家來應付差役,讓韓千六不得不賣兒賣地,最終將人和田產自個兒獻上來,而不是下死手去硬搶。畢竟用這等絕戶計去謀奪他人田產家眷,也不是什麼光彩事。韓岡好歹也是個讀書人,若是真的鬧到衙門大堂上去,強壓下去雖然不難,但少不得要麻煩到陳舉陳押司。

  不管怎麼說,黃德用是不想驚動到陳舉這尊大神的。今天聽說韓岡老老實實的來服役,本以為幾句話把沒見過世面的少年人給嚇住,不鬧出大動靜就把人和田弄到手。但現下給韓岡在街頭上一陣耍鬧,陳舉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黃班頭脖子上的大瘤紅得發紫,顯是氣急敗壞。。。他面目獰惡,發狠道:「區區一個村措大也敢在俺面前抬著頭說話,也不看看俺黃德用是什麼人物!到了這秦州城裡,是條龍得給我盤著,是隻虎也得給我臥著!」

  目送著黃德用一班人走遠,韓岡向著周圍叫好聲不絕的閒人們拱拱手,轉過身進了普修寺中。

  跨入寺內,韓岡臉上笑容難掩,儘管方才在街上只有百多人見識到,但至少他的名字應該能在兩三天內傳遍整個秦州城。

  只是普修寺的住持和尚卻一臉憂心,「韓檀越,你怎麼硬頂那黃大瘤。」道安和尚快七十了,乃是膽小怕事的性子,「他是陳押司的親信。。。陳押司在秦州城可是一手遮天的,任誰也開罪不起!」

  「驚擾師傅了。」韓岡沖道安作了個揖,道:「只是這等小人須讓他不得。否則他得寸進尺,卻是更為難制!」

  老和尚搖頭歎氣,韓家老三別的都好,就是性子太烈了。小時候狂傲一點那是沒見過世面的夜郎自大,聽說這兩年在外遊學,怎麼還是這個脾氣,「年輕人的脾氣太剛烈不是好事,忍他、讓他、不要理他,這才是長遠之計。如今鬧起來,事情怕是會難以收拾啊。」

  韓岡低頭唯唯遜謝,心下冷笑:『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他當著街上近百人的面跟黃大瘤撕破臉皮,此事怕是到了今夜就能傳遍城中。。。而他韓岡身為橫渠弟子的消息,也同樣會傳入有心人的耳中。黃大瘤見識少,不清楚韓岡口中的橫渠先生究竟為何方神聖,但秦州城中總會有人知道的。

  韓岡師從張載兩年,見過的官宦子弟為數眾多,很清楚他的老師在關西擁有什麼樣的人望。與張載弟子比起,黃大瘤又算得上什麼東西!?韓岡方才其實根本不需要刻意激怒黃大瘤,只要設法把他自己的身份傳出去,多半就會有一兩個官員看在張載的面上,幫他脫離現在的困境。

  可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這個『多半』上!韓岡最不喜歡的就是將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萬一沒人幫忙怎麼辦?萬一幫忙的人出手遲了一步,韓家已經被逼得賣地賣女又怎麼辦?所以韓岡只能選擇把事情鬧大。聲勢鬧得越猛,他橫渠弟子的身份傳播得也就越快、越廣。黃大瘤畢竟只是小人物,事情真的鬧大了,怕是他自己都要退縮。說不定他背後的陳舉也會投鼠忌器,反過來整治黃大瘤和李癩子。

  想到這裡,韓岡不禁暗歎,也就是在舉目無依的秦州,若是在長安,根本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哪個士子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同學受小人之辱?就算關係生疏,但同窗就是同窗!且少年人容易激動,只要幾句話就能挑撥起來打抱不平,對付起黃大瘤、李癩子之輩,實在太容易不過。。。

  又轉回廂房中,韓岡有些疲累的躺了下來。前面已經把事情做了,就等著看看效果究竟如何。

  ……………………

  「想不到這書獃子倒是硬氣。照我說,不如把他安排到德賢坊的軍器庫裡去好了。」

  「劉顯!監德賢坊軍器庫是什麼樣的差事,給了韓三那措大?你是幫俺還是氣俺?!

  成紀縣衙的一間偏院中,本是兩人相對而坐。只是黃德用現在大怒跳起,幾乎要指著對面的戶曹書辦劉顯破口大罵。。。劉顯也不理他,只端起茶盞慢慢喝茶,韓岡早間去戶曹繳還征發文書時,是一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書獃子模樣,黃大瘤竟然對這等窮措大氣急敗壞,讓劉顯覺得很好笑。

  見劉顯氣定神閒,黃德用慢慢冷靜下來。他眼前的這位四十出頭的清懼書生可是陳押司的謀主,不動聲色便能致人於死地,不然自家也不會找他來商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劉顯放下茶盞,湊了過去,壓低的聲音透著詭秘:「你可知道,經略司的王機宜提議要重新檢查秦鳳路各軍州軍備的事?」

  「王機宜?李相公不可能會答應吧?」黃德用並不知道越俎代庖四個字怎麼寫,但他能看得出王機宜如此提議,可是有著侵犯經略使權力範圍的嫌疑。。。

  「不,李相公已經點頭同意了。」

  黃德用聞言一奇,問道:「不是聽說李相公跟王機宜合不來嗎,怎麼又同意了王機宜的提議?」

  劉顯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相公來了秦州已有半年,這也是應有之理。何況李相公是秦州知州,有機會對另外的四州一軍指手畫腳,他怎會不願意?再說了,就算有怨聲,也是王機宜的提議,須怨不到李相公的頭上。。。」

  秦州知州按慣例是兼任著秦鳳路經略安撫使一職,在軍事上有權對秦鳳路轄下包括鳳州在內的幾個軍州進行指揮,所以秦州知州的本官品級往往比普通知州要高上幾級,也時常被人尊稱為經略相公——相公一詞在宋代最為貴重,官場上的正式場合,只有宰相才能如此稱呼,但在地方上,路一級的最高長官有時也能享受到——不過平日裡,秦鳳路下面的另外那四州一軍,對秦州知州李師中的話,卻是愛答不理。能有機會找幾個不聽話的同僚的麻煩,李師中豈會不願?

  劉顯繼續道:「既然是李相公下令,秦州自是要排第一個。再過幾天,等李相公從東面回來,州裡各縣各寨便都要開始檢查,你以為成紀縣會排在第幾個?」

  黃德用遽然站起,神色甚至有些張皇。他先探頭出去看看門外,而後才返身回來,壓低聲音問道:「還是用七年前的那一招?」

  劉顯笑得風清雲淡,低頭啜了口茶湯,方慢悠悠的點頭道:「這樣最是乾淨利落。押司也是這般想的。」

  黃德用有些擔心:「縣中不會有事,但州裡會不會查下去?李相公可是個精細人。」

  劉顯笑著搖頭,道:「經略相公去了隴城縣,陳通判也剛剛罷任,其闕無人補。現在州衙裡是節判【節度判官】掌兵事,節推【節度推官】掌刑名,知錄【知錄事參軍】掌大小庶務,其權三分,你說他們哪個能管到成紀縣中來?等到李相公回來,該死的死了,該燒的燒了,人證物證又早已備齊,他能做的,也只剩定案了!」

  說完,劉顯端起茶盞又啜了一口,一舉一動都擺足了士大夫的派頭。輕易的完成了陳舉交給她的任務,順帶又能從黃大瘤這裡撈上一筆,劉顯心情很放鬆。只是他得意之餘,卻忘了再細問一下黃德用在普救寺前,韓岡到底說了些什麼。如果讓他知道韓岡的老師是橫渠先生張載,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好!」黃德用啪的一聲重重拍了下大腿,獰笑著:「今晚俺就讓劉三帶上兩個人去德賢坊,幫押司把事辦了。順便給韓三點教訓。看他明日是殺到州衙裡,還是到州衙裡被殺!」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5
第10章 霹靂弦動夙夜驚(上)

  「看管軍器庫!?」

  韓岡沒想到他的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快就到了。早上才跟黃大瘤鬥過,到了午後便被派了差役,若說其中沒有關聯,也只有三歲小兒才會相信。

  秦州是邊境重地,城中分屬不同衙門的軍器庫有十餘處之多。其中以秦鳳路經略司和秦州州府擁有的庫房存儲兵械最多,諸多城防用具也盡屬兩庫。至於成紀縣轄下的兩個小軍器庫,一座位於縣衙中,主要用來存放隸屬於縣中的弓手、衙役所使用的刀劍弓弩,而韓岡要去的則是放置備用武器的倉庫,位置不在縣衙中,反倒在城內偏僻角落處的德賢坊。

  領著韓岡往德賢坊軍器庫走的差人大約有三十多歲,方才被戶曹的劉書辦喚作李留哥。。。見李留哥身上穿的並不是皂色的公服,韓岡猜測著應該跟他一樣也是服衙前差役的鄉戶,而不是長名衙前——即衙役。

  差事來得莫名其妙,用腳趾想也知道軍器庫中肯定暗藏著陷阱。韓岡正組織著話語,想從李留哥嘴裡掏出點什麼。沒想到李留哥反倒先開口說話:「監軍器庫可是縣中衙前能得到的最快活的幾個差事。不知韓三秀才你花了多少錢鈔?」

  「錢鈔!?」韓岡微微一愣,隨即搖搖頭,「韓某剛剛生了場重病,家中驟貧,哪有錢弄個好差事!」

  李留哥皺了皺眉,道:「不想說就算了。。。」

  「韓某向來不喜說謊。」韓岡道。李留哥的語氣不像是作偽,但衙門中一向消息最為靈通,要說他沒聽說黃大瘤當街與自己起衝突的消息,韓岡是決計不信的。

  「等到了軍器庫,你去問問現在守庫的周鳳費了多少錢鈔才買到這個差事。」李留哥看起來半點不信韓岡的辯解,邊走邊道:「為了能留在戶曹下面奔走,俺整整用了六十四貫!」

  「這麼多?!」韓岡當真吃了一驚。

  衙前差役都是由鄉里的一等戶充當,而一等戶的標準雖然因為全國各地貧富不一,而各不相同,但最少最少也要百貫以上。。。韓岡重病前,韓家尚擁有一頃多地,一頭牛和一間院落,當時給算了一百五十餘貫,比一般一等戶多上一點。但李留哥如今只從縣衙中買一個跑腿的差事,竟然就用了六十四貫!相當於秦州一等戶平均家產的二分之一!再聽他的口氣,買一個監軍器庫的差事,費得錢要更多!

  一年衙前破全家,當真不是虛言。

  李留哥回頭瞥了韓岡一眼,「等秀才你攤到押送糧餉和犒軍的銀絹茶酒的差事,就知道這錢花得有多值了。」

  李留哥領著韓岡轉過一道街角,出現在眼前的巷子正通向兩人要去的軍器庫。軍器庫的庫牆有近一丈高,也是用黃土夯築而成。。。夯土的建築聽起來不怎麼樣,但實際上卻極是堅固耐用。秦漢的長城到了兩千多年後仍能屹立荒野中,大宋北方的建築基本上也都是用黃土夯築。韓岡走過去時,用指甲試了一下,只劃出了一道白印,指尖還磨得生疼。

  守著軍器庫大門的是兩名士兵,他們帶帽簷的范陽氈帽上的紅纓掉了只剩一半,穿著的花錦袍也是皺皺巴巴,只腰間挎著的黑鞘彎刀還算入眼。韓岡和李留哥過來時,兩人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就像兩隻疲沓的老狗,在深秋的陽光下打著哈欠。看著韓、李兩人走近,兩名庫兵站了起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有須一無須,對比強烈的兩人並肩而立,只顯得錯落搭配得煞是有致。。。

  「王九哥,王五哥。」李留哥衝著兩人行了一禮,韓岡也隨之拱了拱手。

  兩個士兵同姓王,卻不是一族的,年長排行第九,年幼的排行第五,所以名字喚起來,反倒是年紀小、個頭矮、膚色白、沒鬍鬚的王五的排行在前面。

  「是李大啊……」年長的黑鬍子王九跟李留哥搭著話,「你一來從沒好事!帶著的這人是誰?」

  就在王九和李留哥說話的同時,王五站在韓岡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眼前這位身穿青布襴衫,貌似病弱的秀才傳言多多,讓他很是好奇。。。問道:「你就是韓三……」可只問了半句,卻突然斷了音。

  韓岡眼角餘光一瞥,卻見是王五腰上給王九的手指暗地裡戳了一記。

  被領著進了軍器庫,兩個庫兵甚至都沒再多看韓岡半眼,方才李留哥還問了韓岡花了多少錢買個差事,但兩個兵卻問都不問。很明顯黃大瘤打過了招呼,知會過兩名守衛。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韓岡暗自歎著,『老話果然永遠都是有道理的。』

  黃大瘤剛剛在街市上受辱,轉眼便報復回來。縣衙裡動手太危險,普修寺中和尚嘴雜也不好下手,但這座軍器庫多半連守庫的兵士都跟黃大瘤親近。。。韓岡進了庫來,只要把門一鎖,那便是關門打狗,他的小命已經有一半攥在黃大瘤手中,只要軍器庫中出了些亂子,很容易的便能栽在韓岡的頭上……再說了,陸虞侯為陷害林沖敢燒草料場,黃大瘤縱然沒有高俅那等奢遮的後台,怕是也敢在軍器庫裡燒點不算重要的東西。

  李留哥領著韓岡進了軍器庫院子,身後的大門隨之關閉,王五留在外面,王九跟著一起進來。

  『真是個好地方。關門打狗的……好地方!』韓岡環視周圍,下意識的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過他很快又放鬆了手指,他很清楚,黃大瘤費了這麼些工夫,絕不是遣人埋伏在軍械庫中教訓他一頓那麼簡單。。。韓岡尚記得,黃大瘤臨走時的那個眼神,可著實不善,那是起了殺心的神情。

  李留哥領在身前,王九走在身邊。身處絕地,韓岡心中反而愈加沉靜。每臨大事有靜氣,他偏有這等能耐。在過去,不論考試和面試,他總是能有超水平的發揮。再回想起讓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空難,他在飛機失事前,也是冷靜到淡漠的地步。

  成紀縣的備用軍器庫,大約只有兩三畝地那麼大,其中修了五間東西並排的長條狀庫房。每間庫房的兩側屋簷下,都排了六個近五尺高、盛滿水的大水缸。這種水缸裝滿水後大得能淹死人,說不定跟司馬光小時候砸壞的那件是同一號。。。看水缸中的擠滿浮萍的臭水,顯而易見,這個軍器庫的安全係數並不算低。不像縣衙,二十多年來已經被火燒過了三次。

  就在東頭庫房的一角,有一間靠著庫房牆壁修起的小屋。李留哥領著韓岡走到小屋外,衝著屋內喊了一聲:「周鳳!你出來!」

  一個中等個頭的樸實青年從屋中走了出來,他大約只有二十三四,看見李留哥和韓岡一臉嚴肅的站在門口,神情便有些瑟縮。再看到兩人身後的的王九,更是渾身一顫,「是李家哥哥啊,怎麼?有什麼事要吩咐小弟?」

  李留哥指了指身邊的韓岡,道:「你的差事從今天起就由韓三秀才頂了,你快點收拾收拾,俺還要回去覆命。。。」

  周鳳愣住了,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這……這……這怎麼可能!俺不換,俺可是花了八十貫!八十貫吶!能在京兆府買間好宅院啊!」

  周鳳賣力的用雙手在韓岡三人眼前比劃著,很努力的想表示出八十貫究竟是多麼大的一個數字。王九不耐煩,上前踹了周鳳一腳:「叫你走,你就走,哪那麼多廢話!」

  周鳳被一腳踹倒,二十多歲的漢子也不爬起來,就這麼癱在地上大聲哭喊:「俺家的家當都花了一半去啊,俺家家當已經花了一多半去啊……」

  「嚎什麼喪!?」王九怒道。他再一步上前,抬腳用更大的氣力再給了周鳳一下。周鳳的哭喊聲被王九一腳踹進了肚子裡,隨即被連拖帶拽拖出了門外去。

  韓岡看著周鳳臉皮蹭著地被拖走,心裡免不得有些發寒,當真是不把人當人看。

  李留哥視若無睹,轉過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你真真好運氣。劉書辦看你是個讀書人,才抬舉你。莫要辜負了劉書辦的一片心意。」

  韓岡略略定神,拱手謝道:「劉書辦的恩德韓某自不會忘,定當用心酬謝!」再回頭看了看庫房,「不知監庫該如何交接?庫房裡的軍器也該在交接時點算一下罷?」

  李留哥滿不在意的一揮手:「這些等明天再說!」

  「萬一庫中有個什麼短少,又該如何?」韓岡單刀直入的追問。

  「就算這只是縣中的軍器庫,也沒人敢從中偷盜。盜取軍器,輕的也要三千里流,重的便是黃泉路上走。誰有這膽子?!」李留哥也許是怕韓岡在追問下去,轉身便要走,「今夜現在這裡歇一夜。等明日辦交接時再清點。」

  「是!是!韓某知道了!」韓岡衝著李留哥的背影連連點頭。心中的仇敵名單上又添上了劉書辦和李留哥的名字。少說也要八十貫的位置,竟然隨隨便便就讓給了沒有送錢的窮措大,而這位窮措大還剛剛往死裡得罪了一個有實力的同僚……可能會是好心?!也只能騙騙呆子罷了。

  ps:今天第二更,高潮就在下一章。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6
第10章 霹靂弦動夙夜驚(下)

  『也太蠢了吧,這不明擺著這兩天就要對付我嗎?』衙前差役中的好缺都是拿來賣的,一個八十貫的差事,不是劉書辦、黃大瘤能獨吞得下,向來是見者有份,都是要內部分攤。韓岡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人性千年不變,官僚們的德性也照樣能上溯千年。現在黃大瘤為了三畝菜田和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就要動大家的奶酪,他還不夠資格,更沒那個權力。

  收了周鳳的錢,又把他趕走,受其財而毀其諾,信用的損失就更大了。就算是不合法的買賣,也要講究個信用,作為勢力首腦的陳舉也肯定容不得黃大瘤這樣糟蹋他的名聲。大概過幾天,就得這監軍器庫的位置還給周鳳,黃大瘤最多也只能兩三天時間,甚至很可能是今夜便動手。。。

  信息的不足從而導致了判斷的偏差,不過通過對人性的理解照樣能推算出正確的結果。韓岡哼著小曲,在被他撬開的庫房中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既然已知敵人的計劃,要做出應對當然容易了許多。

  『儘管放馬過來好了,我正巴不得事情鬧大!』

  ……………………

  半輪冷月漸漸升起於東方,給庫房的庭院地面上鍍了一層銀光。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可月明星稀時,卻照樣可以殺人放火。就在三十步外,軍器庫的大門處,王五、王九兩名庫兵正住在門口的門房內。兩賊近在咫尺,性命攸關,今晚韓岡也不敢睡覺。。。

  用細繩在小屋周圍圈了一圈,上面拴了幾十個掛滿銅綠的青銅弩機,權當是報警的信號線。除此之外,他還搬出了八具重弩,一捆六寸長的用窄木片製成箭尾的三稜點鋼破甲短矢。韓岡在布設警報陷阱時,嘴角都是在翹著,不愧是軍械庫,裡面什麼雜物都有。當然,這些雜物想要派上用場,並不方便。

  為了給八具重弩上弦,韓岡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他從庫中翻出來的弩弓力道大約有三四石,算不得強弩,可純用臂力照樣沒人能拉開,韓岡是坐在地上,用腳蹬著弩臂,手臂、雙腳、腰背一起用力,才把弓弦卡在了牙發弩機上。蹶張弩,腰開弩,給弩弓起的名號明明白白的就是在說,想把弩張開,請把腳和腰都用上。。。

  韓岡坐在地上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他剛剛病癒,身體還虛著。費了幾把子氣力,著實累得他不輕。韓岡心裡琢磨著,是不是請工匠造個上弦器,複雜的滑輪組結構雖然不現實,但使用一點槓桿原理,卻也難不住學過初中物理的韓岡。

  奪的一聲響。弩矢銳利的鋒刃深深的嵌入木桌的桌腿中。隔著六七步勁射而出的六寸弩矢,竟然將茶盞粗細的桌腿射個對穿。

  韓岡放下已經射空的弩弓,看著從上到下釘在桌腿上的三支弩矢。看起來只要不計入費力的上弦工作,比起弓箭,弩弓要可靠得多。。。就算以他現在的射擊技術,也能輕易的將勁矢送入人體內。

  「今天,明天,後天。」

  將重新上好弦的八具重弩放在容易取用的門邊窗下,韓岡吹熄了油燈。在背對著月光的黑暗小屋中,他屈起手指計算著。黃大瘤要想動手,機會也就在這三天。躺在床上,韓岡倒盼著黃大瘤早點前來,省得耽誤他三天的學習。

  大門開啟的吱呀聲,隨風從門縫中鑽入小屋,登時打斷了韓岡推算。他一骨碌爬起,從身邊提起了已經上好弦、放上箭的重弩。透過寬敞的門縫,只見三條人影正從軍器庫大門處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從身材看,並不是兩名庫兵,最前面瘦得跟猴子似的身影,分明就是劉三,而跟他一起來的,多半便是黃大瘤的另外兩個跟班。。。

  「想不到送死也這般心急?也罷,就早點送你們上路好了!」韓岡緊握著重弩,用微不可聞的自言自語化解著心中的緊張。才走幾步路時間,手心已被汗水濕透,黏糊糊的好不難受。

  「韓三秀才!開門,俺來找你喝……」隔了十幾步,劉三得意的叫著韓岡的門。可話方說到一半,便轉為一聲尖叫,伴隨著弩機叮叮噹噹的清脆撞擊,便是砰的一下結結實實的摔倒聲。

  韓岡在屋中噗哧一笑,一點緊張也因劉三的出醜不翼而飛。

  劉三正得意時,給韓岡方才拉得警戒線絆了一跤,跌得七葷八素,手上還被帶著銅銹的弩機劃開了一道血口子。。。被身後兩人扶著爬起身,劉三拾起被他絆斷的繩索,尖叫道:「這是什麼!?」

  「夜深人靜,擾人清夢。劉三,有你這般做賊的嗎?」

  吱呀一聲,守庫小屋的房門朝內打開,被劉三恨得咬牙切齒的韓岡,正背著手站在門內。還是一身秀才文士才穿的圓領寬袖的青布襴衫,與軍器庫絕不相稱。淺淺的笑意從韓岡嘴角流露出來,在月色下,卻像是對劉三深刻透骨的諷刺。

  劉三恨恨的盯著韓岡的笑臉,面上的怒意亦漸漸轉為嘲笑,「死到臨頭還敢笑!上!給他吃頓飽的,撐不死他!」

  劉三一聲令下,跟著他一起來的兩名衙役隨即衝向韓岡。。。兩個跟班今天白天跟著黃德用一起被嘲笑,都對這個村措大懷了一肚子的火,對於教訓韓岡的任務兩人是爭先恐後。

  「小心點,別打死他,只打斷他的手腳就行。俺要看著他活活的……」

  劉三的話再次被韓岡堵了一半回去,只聽得繒的一聲弦響,還帶著一點嗡嗡的尾音,衝在最前面的那名衙役便突然間仰天栽倒,而另一個衙役則傻傻的停住腳不敢動彈。

  劉三震驚的看著倒在地上後就一動不動的同伴,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再看向韓岡從背後伸到身前的雙手中,分明舉著一具剛剛發射過的重弩。。。

  「韓三你……你……」劉三指著韓岡,張口結舌。

  「我怎麼了?」

  韓岡溫和的笑著,越是到了緊張的時候,他的神色便越是溫潤恬淡,本因黃大瘤的奸謀而不由自主擰起的如刀雙眉終於舒展開來。在一矢中的的興奮中,心臟劇烈的跳動,身子也熱得發燙。幾天來,不斷在心底累積的怨氣和恨意,隨著這一箭一下沸騰到了最高潮。

  前面上弦後他只試射過三次,練了練手,雖是有了些自信,心中還有點發虛。可他方才是一箭射中賊人眼窩,讓半尺多一點的勁矢透進腦顱裡。現在看看,憑借弩機的精度,在十步以內的距離,再怎麼也不會射失。。。

  劉三『你』了半天,最後猛然回過神來,拔出腰間短刀,又大喊著提醒幾步前的另一名衙役:「他手上沒箭了!」

  「是嗎?」韓岡大笑著一甩手,將空弩砸向再次衝過來的衙役,略略退後半步,腰瞬間彎下又直起。雙手一抬,出現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上好弦的重弩。

  「那你看這是什麼?!」點了鋼的三稜箭頭對準臉色變得慘白的衙役,韓岡更不多話,手指一扳,又是一箭射出,正中心口之上。用三石多力的弩弓怒射出的箭矢,毒蛇一般的沒入人體,轉眼就從背後鑽出來,箭矢在人體內顫動,把沿途的心肺攪成了雜燴。

  「第二個。」韓岡很得意的衝著劉三揚了揚發射過的弩弓,數著他的斬獲。。。傳言說初次殺人多半要作嘔想吐,但韓岡卻半點不適也無,只覺得念頭通達,心懷大暢。想來那些傳言也是胡謅出來的。

  「你……」劉三徹底地呆住,彷彿陷入夢魘之中。這本應是個不費吹灰之力的輕鬆任務啊,怎麼變成了現在這般田地?

  「你……你……」劉三現在聲音尖得像個女人,「你竟敢殺官造反!你等著被株連九族!」

  「官?你也配稱官?」韓岡又換上了一把上好弦的弩弓,反射著冷月光芒的精鐵箭頭對著劉三的嘴:「你試試聲音再高一點,看看韓某的手指會不會抖上一抖!」

  剛剛升上屋簷的半月正從韓岡背後照來,劉三隻看見眼前人的面目盡陷入黑暗中,唯有指著自己鼻尖的重弩上,一支六寸長的木羽短矢正閃爍著月光。韓岡六尺高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黑影,將瘦小的劉三完全籠罩。在劉三的眼中,宛如魔神降臨。弩矢正對著鼻尖,劉三隻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想要說話,牙齒卻不聽使喚的格格作響。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癆病秀才,竟然辣手如此!

  韓岡居高臨下,瞪著劉三:「是黃大瘤還是陳舉?」

  「是陳……」

  劉三才開口,韓岡手指一動,微笑著扣下了牙發。弩身猛然一震,弓弦嗡的一聲鳴,重弩極近距離射擊的威力,比之手槍也不遑多讓。箭矢從劉三的鼻根貫入,在下頜處冒出一個角,硬生生的將他臨死前的慘叫釘在了喉間。劉三在地上翻騰了幾下,不再動彈。他死不瞑目,兩隻眼睛瞪得老大。上一刻韓岡還在追問著幕後主使,誰想到他下一刻便翻臉動手。

  「第三個!」

  抬腳踢了踢劉三的屍身,確認了他的死亡。韓岡放下空了弦的弩弓,微微有些喘息。操縱他人性命的感覺,讓他很是興奮。低頭看著三具屍體,仍然是半點不適也沒有。

  半刻之間,三人血濺庭院。就算是秦州,人命案子也絕不是小事,這下事情當真是鬧大了。韓岡默默的看著散佈在院中的三具屍身片刻,又抬頭盯著三十步外的門房,最終化為冷然一笑,

  「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ps:今天第三更,看得痛快的話請投一張紅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7
第11章 誅心惑神幻真偽(上)

  丟下三具屍體,韓岡回到屋中,換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布包,快步小屋中出來。他看了看大門處,仍沒有什麼動靜,看起來王五、王九兩人還未被驚動的樣子。

  韓岡方才射殺的三人,都是沒能發出一聲慘叫便告斃命。這可以說是韓岡的運氣,但也是兩名守兵的運氣,不然他們同樣是劉三等人的下場。殺三人是殺,殺五人也是殺,性命攸關,韓岡絕不會手下留情。

  韓岡從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屍身旁,先打開小布包,從裡面掏了兩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絨來。他看著手掌上的三個小器物,笑得越發的陰冷。韓岡蹲了下來,將手探進劉三的懷裡。。。突然臉色一變,手上一頓,再抽出來時,掌心中卻多了一個火折子!

  火折子是用白薯籐特製,點燃後吹滅,但火星依然在其中陰燃,要用時只需迎風一晃就能再次燃起。這等特製的引火物能把火種保持一天之久。為什麼劉三要隨身帶著引火的東西,火折子的價格可不便宜!韓岡心中有些覺得不對勁了,連忙搜查了另外兩名衙役的懷裡。果然,又給他摸出了兩個火折子。

  此時月色如水,清輝灑滿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的看見劉三三人腰間都繫了個大葫蘆。韓岡探手摸了一摸,手上滑膩膩的,像是還未乾的血。但他再湊鼻一嗅,卻是菜油的味道。。。

  懷中藏火,腰間藏油,劉三三人想做何事不問可知。

  「該不會是英雄所見略同罷!」

  韓岡只覺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間最為荒謬的一樁事,只想狂笑出來。都是想栽贓,卻沒想到想栽給對方的,竟然是同樣的罪名。有什麼罪名能比得上火燒軍器庫?!他和黃大瘤想的都是一般無二!

  『不,不可能是黃德用黃大瘤。』韓岡突然搖頭。

  黃大瘤決沒有這等魄力,也沒有這個需要。他有理由殺自己,但絕沒能力用上這等過火的手段。如果是燒一點不重要的東西來陷害,用個火折子就夠了;三葫蘆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來引火,整間軍器庫都要燒通了頂。。。也不可能是陳舉想殺自己,以陳舉的勢力,哪裡需要用一間軍庫為一個窮酸措大陪葬?一句話就能讓韓岡死的不明不白。

  那劉三死前說的『陳』又是什麼意思?除了陳舉還能是誰?

  韓岡的腦筋飛速轉動,很快一點靈光閃現——如果真正的目標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陳舉無疑,這點完全可以確定,他人絕沒這等膽量和能力。但對付他韓岡應該只是附帶,陳舉的目標肯定是這座軍器庫。要燒庫房,理由韓岡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樣的例子,故事中、現實中,還有在他的記憶中,絕不算少。何況,近三十年來,成紀縣衙不是燒過三次嗎?

  縱火焚燒官衙府庫,這並非什麼駭人聽聞的奇事。莫說胥吏放火滅罪證,據韓岡所知,幾十年前就連知州放火都是有過的!

  知州放火燒去賬冊毀滅罪證,韓岡都知道的事,在關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陽樓的建造者,範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範文正的《岳陽樓記》傳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陽樓的滕子京,在關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涇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錢無數。當事情被揭發,朝中派出監察御史要檢查他的公使錢帳冊的時候,他也不廢話,一把火把賬冊燒了精光。。。

  『你不是要帳冊嗎?諾,那堆灰就是。』

  尚幸國朝一向優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性命,還能繼續擔任知州,只不過地方換成了岳州罷了。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所以能出現在歷史中,也正是因為他的一把火的緣故。

  除了滕宗亮這位知州放火外,還有一樁鬧得更大的。真宗朝時,八大王趙元儼——也就是民間傳說中的八賢王——的侍婢韓氏因為偷了幾兩金器,為防敗露,一把火燒了榮王府不說,火勢蔓延,連帶著把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密閣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罷了,但崇文院和密閣中,可是珍藏著從唐朝、五代開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書籍,以及歷代詔書、奏疏等重要歷史資料,可以說是皇家圖書館兼檔案館。還有左藏庫,那是直屬於天子的內庫,裡面是太祖、太宗兩代的積蓄,足有數千萬貫之多。可就因為幾兩金子,便一股腦成了灰燼。

  至於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勝枚舉。為了掩飾罪行,把證據一把火燒掉的事,在此時常見得算不上話題。宋代的建築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結構,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最多最多事先要找個替死鬼頂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說通了。作為預定中的替死鬼,韓岡忍不住低低罵了一句:「娘的,真是趕巧了。」

  想通了一切,韓岡心如電轉,轉眼便有了定計。返身回屋,從牆上取下一支號角——這是庫房出事時才可吹響的警號——仍舊提著重弩出了門去。只是他剛出門,便止步立定不動。

  在韓岡眼前,一盞燈籠從大門處飄了過來,燈籠後面的,正是守門的庫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給放火的劉三幾人望風。按照戶曹劉書辦的說法,縱然軍器庫遭焚,陳舉照樣能保住他們。。。只要把罪名推給倒霉的韓秀才,最多在獄中待上半月,而酬勞足以讓他們過上兩三年的快活日子。兩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願,可陳舉的話他們也不敢不聽。今夜王五、王九隻得依命行事,但劉三進去了半天,卻再也沒有動靜。兩人心中慌得厲害,都覺得有些不對,才打著燈籠過來查看。

  可這一看,只嚇得兩人魂飛魄散。燈籠和明月一起照著地上的三具屍身。劉三等人臉上殘留著的驚恐,莫名的傳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顯是兇手的韓岡,正站在小屋門口從容的看著他們。

  韓岡高大的身材如勁松一般挺直,依然是白天時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屍身旁邊,如何還能是同樣的神情?!

  「韓三,你做了什麼?!」王九縱是大叫著,也驅不散纏繞在心頭的寒意。。。而王五執著燈籠的手,更是不斷在抖著。

  韓岡冷笑不答,只把號角湊在了唇邊。在兩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氣力,將警號用力吹響。不同於內地的城市,每日城內暮鼓敲響後,秦州城的街巷上便開始宵禁。寂靜的城市夜晚,一聲淒厲的警號擊碎了人們的睡夢,許多人紛紛從床上爬起,巡城的甲騎也收韁停步,衙門裡值夜的官吏則從房中衝出,多少人豎起耳朵靜靜聆聽,以判斷警號聲的來處。

  號角聲一連響了三聲,方才緩緩收止,只留著裊裊餘音迴盪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的發抖,渾身的熱量都給那幾聲號角吹散,幾乎語不成聲:「韓三,你知道你做了什麼!?」

  「看不出來嗎?此三人夜入軍庫,謀圖縱火,給我……殺了!」短短的一句話,韓岡卻拖得很慢,最後兩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為他的話助陣。兩名庫兵只覺得濃濃殺氣從韓岡處撲面而來,陰寒刺骨,如墜冰窟。

  「胡說,他們……他們……」王五『他們』了半天,終於想起劉三進來前的說笑:「他們是來請你喝酒的!」

  韓岡一聲冷笑,連駁斥都不屑:「無故夜入人家者,殺之勿論。何況無故夜入軍庫?!此三人入庫有軍令否?!有號牌否?!又身攜火種和油水,不知是意欲何為?!」他笑容越發的陰冷,「只可惜了兩位王兄弟,倒要為他們一起陪葬!」

  「這……這與我們何干?!」王九結結巴巴的說著。

  「劉三他們從大門進來,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謀之嫌。結伙入軍庫,不是偷盜,便是放火。而他們人人身攜火種火油,除了放火還能作甚?」

  韓岡輕輕踏前,落地無聲,卻如重鼓一擊,嚇得兩人連退數步。韓岡也不看他們,自顧自的繞著劉三三人的屍身踱起步,竟還是讀書人特有的方規矩步,自如的彷彿在苦吟詩句。但從他口中出來的,不是吟風贊月的詩詞,而是一句句如劍如刀的質問:

  「你們想想,若是庫中失火,你等庫兵真能逃得過罪責?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們呢?

  陳舉再大,也大不過國法,憑他一個小小的縣中押司,能保下你們倆?!

  也許他事先跟你二人說過,最多挨上幾下軍棍,在獄中關上兩月就沒事了。但他的話真的能信嗎?恐怕你們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殺人滅口,陳舉是做不出?!還是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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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38
第11章 誅心惑神幻真偽(下)

  韓岡的句句質問如一道道滔天巨浪,不斷的衝擊兩名庫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燈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見王五和王九的臉色一點點的蒼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成了!』兩人的表情,韓岡都看在眼裡。趁著兩人被嚇得面如土色,也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想明白,他的話兜兜一轉,又道:「不過呢,若劉三他們是翻牆而入,你二人也不過擔個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現在又已授首,火也沒點起來,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翻牆而入?」兩名庫兵被韓岡的話所吸引,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彷彿有一扇光明的大門被打開。。。

  不遠處的大街上一陣嘈嚷,韓岡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經來了!」轉過頭來,對兩人催促道,「喂,快點想想,這三個賊子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啊……?」兩人心中仍舊有些畏懼陳舉的勢力,想開口說,卻還顧忌著。

  「到底怎麼進來的!?」韓岡卻不等他們,聲色俱厲,步步緊逼,而外面的嘈嚷聲也越來越近,就像催魂的喪鐘,一聲聲讓兩名門兵膽戰心驚。

  王九還猶豫著,難以決斷,王五年紀輕,顧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牆進來的……」

  只有一個人說話,韓岡並不滿意,眼睛盯著王九,提高聲調,重複再問:「是怎麼進來的?!」

  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著兩人一起喊,「……是翻牆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翻牆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翻牆!翻牆!」

  韓岡一步緊一步的重複逼問,就像後世的傳銷或是邪教,通過不斷重複的問話和回答,進行條件反射式的洗腦。。。時間雖短,可是在緊急情況下,反而更容易讓人陷進去,而難以掙脫。韓岡對這等手段熟極而流,借助形勢,幾句話的功夫,就讓王五、王九徹底站到他這一邊來。

  軍器庫外的橫巷中已經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韓岡最後再一指三具屍身:「這幾個賊子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王五和王九異口同聲:「俺們兩個只是看著門,絕沒放一人進來。。。想來劉三他們定是翻牆而入,謀圖不軌!該死!該死!實在是該死!」

  「說得沒錯!此事跟兩位毫無瓜葛,縱有罪名也賴不到兩位頭上。」韓岡雙手一拍,擊節讚道。可是他轉而又是一歎,「只可惜沒有功勞啊……」

  韓岡這麼一說,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聞絃歌而知雅意,自知當下該如何去做。嗆啷一聲,抬手拔出腰刀。一腳踩在劉三的屍身上,刀光連閃,刷刷刷的便在劉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王五看著先是一愣,但轉眼也明白過來。便學著王九的樣,一刀搠進了躺在另一邊的衙役肚腹,又橫裡一拖,劃出了個大口子。

  兩人的這幾刀,有個名目,喚作投名狀。刀子都沾了血,跟韓岡便算是一夥了,下面再想反口可就遲了。

  一切剛剛抵定,幾乎就在同時,大門處轟然作響,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撞門聲。聽到警號趕來援救的隊伍,終於抵達了德賢坊軍械庫的門外。

  王五、王九忙提著帶血的腰刀小跑著過去,移開堵門石,打算開門放外面的人進來。韓岡追在後面,急著叫道:「且等一等!」

  兩名庫兵現在以韓岡馬首是瞻,立即停下了手。。。韓岡幾步走到大門後,衝著外面大聲喊道:「是誰人撞門?!」

  一個粗豪沙啞的聲音在外回應道:「是巡城!快開門!」

  「可有憑證?!」

  「……要個鳥憑證!快給洒家開門!」門外一怔之後,緊跟著一聲虎吼,順帶著大門又不知是什麼被什麼東西一下重擊,震得門頭上的石灰撲簌簌的直往下落。

  王五和王九有些遲疑回頭看著韓岡。韓岡搖了搖頭,不到開的時候,他隔著門繼續喊話道:「軍庫重地,非許勿入。無有憑證,如何能開?!」

  「給爺爺撞開!」門外的吼聲更怒,當真是在命令手下開始撞門。。。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韓岡仍不為所動,「不能開!」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聲音適時自門外傳來:「本官可不可以做個憑證?」

  王九聽聲連忙湊到門縫處,向外一張望,緊張的回過頭來對韓岡道,「是州中的吳節判!」

  「州裡的節判?」聽著來人並不隸屬成紀縣,韓岡這下方才點頭,「開門罷!」

  吱呀一聲,德賢坊軍器庫的大門剛剛移開門閂,打開一條縫,便被人從外猛然一下用腳踹開。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滾地葫蘆,一隊士兵隨即一擁而入,各持刀槍,將三人團團圍住。。。

  「是誰夜吹警號?」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過門檻,問著韓岡三人,聽聲音,正是剛剛說過話的吳節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個名號——州名、郡名以及節度軍額。比如秦州,州名為秦,郡名為天水,節度軍額則是雄武軍。州名是屬於地方行政區劃用名,最為常用。郡名則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節度軍額,則是承繼自晚唐五代,節度使自太祖杯酒釋兵權後已無實際意義,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節度使司的幕僚官們,依然是節度州中執掌政務重要的官員。

  吳衍便是隸屬於秦州的雄武軍節度判官,與成紀縣兩不相干,不過佔了個近字,故而當先趕了過來。。。作為節度判官,有執掌州中兵事的資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鄰、屬於涇原路的原州,而偏師則在攻擊甘谷城,雖然只是按照慣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風。但今年年初的時候,秦州剛剛被十萬西夏軍全力攻打,幾個寨堡被攻破,廝殺得極為慘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罷職——韓岡的兩位兄長也是死於此役——故而今次也無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李師中已遣一軍前往扼守秦鳳、涇原之間要道的籠竿城【今隆德縣】,以便能夠直接支援涇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轉運樞紐的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去檢查當地的城防和糧道安全。

  李師中不在城內,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剛剛調任,所以吳衍便代掌其職,主管兵事。。。吳衍做事兢兢業業,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權力三分,實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每日晚間他跟節度推官和錄事參軍三人,再加上司戶、司理兩參軍一起,輪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吳衍值夜,當聽到警號響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帶著一隊巡城甲騎急急趕來。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著,只擔心軍器庫出了大事。可當他進了軍器庫大門,卻見也沒有什麼反常,心中卻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響警號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韓岡不知吳衍所想,正要上前稟報。這時,已經衝到院子深處進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後面大叫道,「節判!這裡有人死了!」

  吳衍循聲望去,借助火炬之光,他終於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著三具屍身。。。急急改口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這次甚至不用韓岡出頭,王九丟下手中的帶血的長刀,上前將串通好的謊言極有條理稟報給吳衍,「啟稟節判,今夜有三名賊子,謀圖不軌,翻牆偷入軍庫。幸虧韓三秀才警覺,他們才沒得逞!……」

  韓岡低下頭,將表情隱在燈火不及的陰暗處,暗自竊笑。千年的時光,進步的不僅僅是自然科學,同時還有社會科學……就不知惡性洗腦算是自然科學呢,還是社會科學?

  王九提到了韓岡的名字,吳衍從他那裡瞭解到事情的大概經過後,當即開口問道:「韓三秀才何在!?」問是如此在問,但他的視線已經落到了韓岡的身上。身材雖是高大得像個武人,但身著士子才穿的襴衫,眉宇間又有著濃濃書卷氣,讀書人的相貌和氣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沒什麼人會錯認。

  韓岡上前,作揖行禮:「啟稟節判。韓岡在此!」

  韓岡走到近前,藉著火光,吳衍更仔細的上下看了兩眼。眼前的年輕人,看起來骨架很大,卻有些病弱態的瘦削,眉眼稍嫌銳利,可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確是秀才作派,讓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現任何職?」

  「啟稟節判,學生韓岡,今忝為成紀監庫。」

  「你是個讀書人?」吳衍明知故問。

  韓岡恭聲回道:「學生的確讀過幾年書。」

  吳衍皺眉:「既是讀書人,怎麼接了如此賤職,豈不是有辱斯文?!」

  韓岡歎道:「縣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嚴已近半百,為人子者怎能讓老父操此苦事。」

  吳衍點了點頭,看著韓岡的目光也柔和了一點,百善孝為先,孝子通常都是與忠臣並立。韓岡出頭應役,讓老父得閒,的確是孝順:「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警號者可是你?」

  「正是學生。」

  「你再將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的說給本官聽……」

  ps:王八之氣一露,兩個小弟納頭便拜,這才叫主角。這幾章看得爽的話就捧個場,紅票收藏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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