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48938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0:59
第19章 城門相送轍痕遠(下)

  根本沒有停下來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韓岡很快的收拾完畢。拉車的騾子早已餵飽了草料,按照與王厚的約定,韓岡留下三名傷員,以及一輛裝著繳獲武器和首級的騾車。他並不擔心有人會趁他不在侵奪這些戰利品,有王韶的兒子關照,沒人敢吞沒他的功勞。再說,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沒幾人會知道他在營地內留下了這些戰利品。

  幾聲響鞭過後,輜重車隊隨即離開了營地。韓岡的啟程沒有驚動到其他人,一行車隊離營後,就沿著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後一程,總計六十里路。沿著甘谷水散渡河向北,三十里到安遠寨,再三十里就抵達了甘谷城。

  雖然甘谷如今局勢不穩,但到安遠寨的前半程不會有問題。可以先趕到安遠寨,再確定行止。若甘谷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沒破,就設法送進去。無論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韓岡他已經把話說出來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谷城,等於是給向寶一把刀,讓他來捅自己。向寶也不須親自動手,只要呶呶嘴,包管有一票小人衝上來,讓他韓岡生不如死,或乾脆就丟掉性命。

  王厚倒底是把他父親王韶找來了。當車隊抵達伏羌城北門處的時候,父子兩人加上幾個護衛就在那裡守著了。

  「是王機宜!」趙隆壓低聲音興奮的對韓岡說道,他守著城門,王韶的模樣再熟悉不過。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來。想不到王厚真的將他老子拖了過來,看來韓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舉了。

  「嗯,我看到了。」韓岡的聲音平穩如常,見著王厚跟在其人身後,他在趙隆說話前就已經確認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韓岡就知道秦鳳路機宜絕不像他兒子那般好矇騙。黑瘦的面頰上,有風刀霜劍留下的痕跡。平直的雙眉下,是一對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沒有多少侵略性和壓迫感,卻凝定如堅石。以韓岡前世的經驗,擁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極難被言語所動搖,不必在這樣的人身上浪費口水和時間。

  「學生韓岡拜見機宜。」

  來到王韶身前,韓岡恭聲行禮,神色如一,就像見到了一個普通的上官,彎下腰不過是盡到禮節。韓岡很清楚,遇上王韶這樣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該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並不高大,當韓岡直起腰的時候,王韶還得抬頭看他。但就算不計入經略司機宜的身份,王韶散發出來的存在感也絕不在韓岡之下。

  王韶負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緒,但他擺出的這個姿態,本身已經說明了很多事情。韓岡目光閃動,心知今日是不可能聽到王韶招攬他的一言半句,讓他所精心準備的義辭高官、堅往甘谷的劇本,大義凜然、以國事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場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讓王韶幫自己解決一些頭疼的問題——充分將資源利用也是韓岡一貫的堅持。

  韓岡斯文挺拔的外形很能給人以好感,可王韶從來都不是以貌取人的性格。他無意多做浪費時間的寒暄,直接令韓岡說出他最關心的事情:「昨日裴峽中一戰的前後,你原原本本的說來給我聽。」

  韓岡的表情幾乎是王韶的翻版,面上平靜無波,眼中的鋒芒深深斂起。他將昨日一戰用平實樸素的語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樣喜歡加入誇張的修飾。也沒有增添進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測,更沒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實於實際。若是說有什麼歪曲的地方,就是韓岡將自己的功勞推給了王舜臣和民伕們許多。不過,有些地方他故意漏過了一些關鍵,但韓岡深信王韶能看得出來。

  不出韓岡意料,王韶顯然對軍事瞭解很深。一眼就發現了韓岡故意漏話而出現的破綻:「裴峽谷中多有草木,支谷眾多。來襲的賊子只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隱藏起來。不是韓秀才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何以剛進裴峽就加以防備?」

  王韶正正問到關鍵點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谷地一直都在大宋軍隊的控制中,誰也不會想到會有蕃賊出沒。但為什麼韓岡在通過裴峽谷時,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軍中突然受到敵軍突擊,就算是能征慣戰的老將也難以將手下的兵將及時整合起來反擊,可隨時保持警惕對行軍速度影響也很大,一個三十多人的輜重隊伍,在快速行進的同時,怎麼可能有餘閑盯著裴峽谷地中的各處能夠隱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鳳已經一年了,很清楚從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輜重隊的行進路程安排。昨日韓岡的車隊能在未時前後進入裴峽,肯定是以全速前進,這樣的情況下,百名蕃賊突然從山上殺出,不是事先有所準備,又或者韓岡的車隊中有個有如字面意義的以一當百的勇將,全軍覆沒是必然的結局。

  王韶的眼神在問話的同時一下銳利起來,盯著韓岡臉上的表情變化。

  韓岡的演出沒有半點破綻。他苦笑,有股子發自內心的無奈:「因為學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這一路並不好走。」

  黃德用一案是被定性為西賊奸細妄圖焚燬軍器庫。黃大瘤是陳舉的親信,此事秦州盡人皆知,可陳舉用了幾萬貫錢鈔就將黃大瘤跟自己的牽連斬斷。不過有心人若想羅織罪名,要將陳舉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卻並非難事。

  韓岡很簡潔的將陳舉與自己的恩怨向王韶說了一通,然後將敘述的重點放在了陳舉的勢力和財力,「陳舉父祖三代在成紀縣衙之中,縣中吏員皆為其爪牙,縱是朝廷任命的一縣之主也難動其分毫。被陳舉陷害而得罪的知縣、主簿不在少數。他今次能輕輕鬆鬆就拿出數萬貫來為自己脫罪,可見其人通過與蕃部回易,積攢了多少不義之財!」

  一番話還沒說完,王韶看似神色依舊,但他眼廓和嘴角的輕微變化已經映入韓岡的眼中。如何對癥下藥的編織語言、控制語調,讓自己的話更為可信,是韓岡最為擅長的能力。而看人下菜牒,直接觸動聽眾的內心,也是韓岡早已慣熟的手段。

  王韶是經略司機宜,按說管不到秦州的內部事務,但裴峽谷一戰後,通往前線的要道出了問題,王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插手。權力無人嫌多,如果王韶能將陳舉拍倒,主持瓜分那數十萬貫家產,他在秦州官員中的影響力和威懾力必然會大大增強。王韶如何不心動?

  將心中的得意藏在鄭重嚴肅的表情下,韓岡總結道:「……黃德用不過一走狗,如何有膽去焚燒軍器庫。二十年間,成紀縣三遭祝融,又豈是黃德用一人能做下。在成紀一手遮天的是陳舉,有能力縱火的也只有陳舉,跟蕃部交往緊密的更是唯有陳舉一人。無意間壞了陳舉的大事,學生才雖庸淺,也不至於看不到他對學生的殺心。以陳舉的數十萬貫身家,要想驅動一蕃部,又有何難?今次如不是學生有點運氣,又提前從吳節判那裡請了王軍將隨行,跟隨學生的三十多人肯定一個也逃不出來。」

  韓岡說完,便靜靜的等待王韶的發落。他知道王韶絕不會聽信一家之言,回到秦州城後,必然還要調查一番。但陳舉的命運已經確定了,是不是西賊奸細那是小事,他的幾十萬貫身家才是大事。如今韓岡遞了把好刀給王韶,不信他對肥羊一般的陳舉不動心。

  王韶陷入沉思。他在秦州已有一載,陳舉之名當然聽說過。韓岡小小的一個衙前與陳舉交惡後,還能快快活活的活到現在,當真是不簡單,而韓岡與節判吳衍的關係也讓王韶有了幾分看重。如果他說的有一半是真的,就足以讓陳舉萬劫不復。但韓岡的心機從他的那番話中已經看得很清楚,有了足夠的利益,王韶並不介意給韓岡借刀殺人,但讓他吃點苦頭的心思,卻也越發的重了起來。

  並沒有思考太多時間,王韶先對王厚說道:「二哥兒,你去韓秀才昨日的宿營裡,把車裡的首級和兵器都送到城衙去,驗證確實後,為韓秀才請功。」

  「孩兒遵命。」王厚茫然不知這是老子支開自己的手段,直以為王韶要最後驗證一下韓岡一番言論的真實性。很興奮的點頭應下,沖韓岡使個眼色,領著兩名護衛急急向城中去了。

  王厚走遠,王韶的目光從車隊上一掃而過,道:「甘谷城急待支援,這批輜重不容有失。」

  韓岡叉起手,正正經經的回覆道:「此學生職分所在,自會盡心完成。」

  「你能這麼想,沒有白讀聖賢書,」王韶讚了一句,抬頭看了看旭日漸漸高起的天空,低下頭來,有些漫不經意的催促韓岡:「天色不早了,再遲入夜前恐怕就趕不到甘谷城了。」

  韓岡毫不猶豫地再一拱手應諾:「既如此,不勞機宜相送,學生告辭!」

  自始至終,王韶都沒有表現出半點要招攬韓岡的意思,反而催著上路,替韓岡高興了半天的王舜臣和趙隆甚至愣愣的沒有反應過來。只有韓岡的心情始終如一,回答得十分爽快。

  沒有投入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既然王韶現在無意招攬他,那就繼續做該做的事好了。能表現自己的機會有的是,能體現自己能力的地方也不難找,總有出頭的時候。何必靠王韶?無論如何,韓岡都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能讓王韶對陳舉起了心思就已經足夠了。

  沒有怨憤,沒有期待,韓岡按照正常的禮節向秦鳳路經略安撫司管勾機宜文字行禮如儀,再與還發著愣的趙隆殷殷道別,便帶著隊伍灑然北去,並不回頭。

  太過灑脫的辭行,反讓王韶看得皺眉不已。目送韓岡的車隊沐浴著晨光緩緩遠去,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誤會了韓秀才:『是我看錯了嗎?』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0
第20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上)

  張守約回頭顧望,身後旌旗招展,將士密集如蟻,人與旗幟似乎已將整片谷地給填滿。但若是認真數來,人馬數目其實也只有兩千——這便是他秦鳳路兵馬都監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

  年近六旬的張守約鬚髮已然斑白,濃重的雙眉長長的壓著眼皮。老將半瞇起眼,眼角的魚尾紋一如條條深邃的溝壑,黝黑的臉上儘是皺紋,彷彿是乾涸很久的田地。平靜如常地臉色看不出一點異樣,只是緊抿的雙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緊張。

  昏黃的雙眼,盯著東面的敵人,足足有上萬的黨項西賊,有縱馬持槊的鐵鷂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綿延,大白高國注1的馬步禁軍從谷地的一頭連到另一頭,將張守約回甘谷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張守約暗恨自己今次巡邊時太過貪功,中了如此簡單的計策。甘谷城建立在大甘谷口處,南面就是六十里長的甘谷谷地,也因為有溫泉匯入,而被稱為湯谷。而甘谷城北,出了谷口,是甘谷水上游谷地,因為處於馬嶺之南,名為南谷,是如今宋夏兩國勢力的分界線。

  張守約帶隊巡邊,本意是找機會驅逐侵入南谷中的千餘名西賊,但沒想到那些賊人只是個誘餌,真正的敵人早埋伏起來,正等著他自投羅網。當他帶著兩千兵馬追追停停,彎彎繞繞,花了兩日的時間跟著西賊來到南谷的一條支谷時,萬名賊軍便從埋伏的地方殺出來,攔住了兩千宋軍的歸路。

  現在張守約和他的軍隊所在的位置,離甘谷城大約有三十餘里。這個距離看似並不算遠,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開戰,卻是咫尺天涯一般。當年三川口一戰,大帥劉平帶著麾下人馬離延州最近的時候就只剩五里,眼巴巴的望著延州城墻的影子,鏖戰竟日卻硬是沒能突入城中去,最後萬多人在延州城外全軍覆沒。

  相距三十里地;退路上還有五倍的敵軍;自己又是追著賊軍連續跑了兩天,打了一仗;最後被賊軍埋伏,士氣大損。擺在張守約眼前的形勢,也許跟當年劉平所面對的局勢一樣危急,秦鳳路的張老都監也因此捻著鬍鬚,沉默不語。

  「都……都監,怎麼辦?!」

  「慌什麼?不就是一萬多西賊嗎?看你們嚇得這德性?!」

  張守約不耐煩的衝著心驚膽顫的部將罵道。部將們的怯弱,反而讓老而彌堅的張守約擺脫了陷入賊人陷阱後的不安,意志重新堅定起來。如果除去賊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氣大落不談,其實困擾張守約的也只不過是五倍於己的敵軍罷了。

  沒錯!就是『只不過』!

  張守約是關西宿將,二十多年前,宋軍在幾次會戰中連續慘敗於西賊。雖然他都無緣參戰,可事後的馳援和補救都參加過。對劉平在三川口、任福於好水川以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慘敗的內情瞭解甚深。

  由於地理條件的關係,關西沿邊被分割成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理所當然的,邊防西軍也被分割成四個部分。從大宋佈置在關西的總兵力上看,的確是遠遠超過西夏,但如果從單獨一路來說,卻是在西賊之下。

  而且一路軍隊由於要分兵防守各處要隘,從不可能聚齊。可西賊卻能隨心所欲的調集舉國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敗,都是兵力居於劣勢的宋軍,在陷入狡猾多詐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後,被以逸待勞的西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擊敗。

  如三川口之戰,就是劉平的一萬多因黨項人的計策而來回奔波了數日的疲兵,對上李元昊親領的十萬養精蓄銳的黨項大軍。雖然上了敵人的當,只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敵人狡猾。但以兩軍決戰的兵力之懸殊,尚且在三川口廝殺了近兩日方才結束,其中劉平還能立寨防守。黨項戰力如此,也怨不得許多西軍將領對當年的失敗耿耿於懷。

  如果在公平的情況下,以同樣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論是野戰還是城池攻防,宋軍失敗的戰鬥其實並不多。以少敵多,將西賊趕跑的情況,也絕不少見。而現在,不過是兩千對一萬罷了。而且作為誘餌的一千西賊,已經給張守約他穩噹噹的吃到了肚子裡,沒能遂了黨項人前後夾擊的美夢。

  「還有得打!」張老都監很肯定的想著。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對面雞川寨的援軍應該就到了,那時便是宋軍前後夾擊西賊了。

  只是援軍現在並沒有到,西賊已經開始準備攻擊,而初升的旭日正從黨項人的背後照來。位於西側的宋軍,便必須同時應付敵人和陽光的挑戰。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丟了兩樣。張守約想來想去,他也只能與西賊比拚一下人和了。

  心中諸多的盤算,一個接一個騰起,繼而便一個接一個被否去,到最後,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名字:「王君萬!」

  「末將在!」

  就在張守約身側十幾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軍官應聲從馬上跳下,靈活的動作並沒有受到一身重鎧的影響。他在張守約馬前單膝跪倒:「請都監吩咐!」

  張守約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著前方浩蕩如淵海的敵陣,「你帶本部兵馬,去衝上一衝。」語氣平淡得就像讓王君萬去街上打壺酒,買個菜。

  「沖?」王君萬疑惑的抬頭。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刺,張守約的眼神恢復了年輕時代的精悍,他厲聲問道:「你敢……還是不敢?!」

  王君萬長著一對略顯秀氣的鳳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膚讓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裡風吹日曬的軍漢。但正是這位俊秀得過了頭、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身上鎧甲和袍服還透著斑斑血漬,這是他之前帶隊殲滅西賊誘餌而染上的印跡。

  王君萬聽到張守約的反問,霍然站立。鳳眼剔起,面皮泛紅,扶著腰間刀柄,怒聲吼著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陣風的回身上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許長槍,在頭頂用力一晃。槍刃破風的嘯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將士的目光,他吼聲如雷:「兒郎們!跟俺殺過去!」

  王君萬作為一名騎軍指揮使,指揮著四百騎兵,官階僅是為無品級的殿侍,距離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可看他帶兵衝陣的模樣,卻是百戰名將才有的氣勢。

  四百騎兵旋風般衝出支谷,驚雷般的蹄聲在谷中迴盪。在王君萬的率領下,一頭撞入聚集在南谷中的西夏陣列。王君萬手持長槍,亮銀槍尖閃動,直似梨花飛舞。人馬過處,帶起一條血浪。四百名騎兵緊隨王君萬之後衝殺過去,如同輕舟破浪,逼得當面的敵軍不住向後退開。

  白色的西賊將旗就在眼前,王君萬吼聲更烈,長槍吞吐,接連挑翻數名黨項勇士,率隊衝散了數支西夏鐵騎的阻擋,直衝大旗之下,誓要斬下領軍敵將的首級。

  眼見著王君萬即將直搗西夏的中軍本陣,黨項陣中號角急促的響了幾聲,一陣吶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軍橫刺裡殺出,硬是用血肉之軀堵在了宋軍騎兵之前。

  張守約呼吸一促,猛地攥緊馬韁:「不好!」

  堵在宋軍騎軍之前的隊伍,喚作撞令郎,是西夏將國中的漢人組織起來,編練而成的軍團,每到遭逢強敵的時候,就會強要他們衝上去。贏了,後隊跟著掩殺,敗了,死得不過是漢人。正是這支漢奸軍團,在關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絕不下於黨項西賊。

  被撞令郎死死纏住,王君萬的四百騎軍衝勢漸緩。一隊鐵鷂子覷得時機,攔腰向他們撞來。王君萬指揮得當,一扯韁繩,帶著全隊斜刺裡避了過去。但他們的攻勢,卻也隨之土崩瓦解。一支支黨項軍隊伍呼喊著衝殺上前,如同群狼圍攻餓虎,將王君萬他們團團圍起。猛虎雖然兇惡,但每次交擊,都會被狼群撕下一塊皮肉來。

  殺入敵陣的宋軍騎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減少,每一刻都有人受傷墜馬。王君萬回頭看顧,頓時目眥欲裂。隨著一聲驚動整個戰場的暴喝,王君萬的長槍於風中再次帶起呼嘯,滾滾槍影接連掠過十幾名西夏勇士的喉間和胸膛,槍尖上閃耀著血光。一瞬間,擋在前路的滔滔敵軍,竟被勢若瘋虎的王君萬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萬又是一聲大喝,雙腿一夾坐騎,搶在黨項人再次合圍之前,率領麾下殘存眾軍衝了出去。一行騎兵在西夏陣中左衝右突,費盡全力才尋到了個空隙,終於退回了自家陣地。在敵陣一出一入,雖然殺敵數百,但王君萬麾下的鐵騎也只剩下在馬上搖搖晃晃、人人帶傷的三百餘。

  注1:西夏的自稱,黨項人尚白,許多時候都自稱大白高國,大白上國。

  ps:都說強漢盛唐弱宋,但北宋自立國後,大敗的次數並不多,勝率上看,至少比唐朝要好一些,尤其是正面防禦性質會戰,往往都能擊退敵軍。當然,這也跟北宋的國勢有關,失去了燕山屏障,失去了養馬地,北宋敗不起,只要幾次連續慘敗,便會落到滅國的地步。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1
第20章 敵如潮來意尤堅(下)

  戰勢如同蹺蹺板,一方氣勢下落,另一方氣勢便會相應上升。王君萬正在回撤途中,鼓號聲便從西夏陣營中響起。兩支千人左右的鐵鷂子從中軍分了出來,一左一右,包抄向宋軍的側翼。

  張守約瞪著吶喊著衝殺而來的西賊,再看看短時間內,已經無力再次衝陣的騎兵,冷哼一聲,直接翻身下馬。丟下頭盔,聽其噹啷落地。解開披風,任其隨風而去。甘谷城的老將卸下了披膊,甩掉了甲冑,將內袍紮在腰間,露出上半身傷痕交錯的如鐵肌膚。張守約健壯不輸少年的身體半裸在寒風中,卻無半點瑟縮。他幾步上前,一手排開將旗下猛擊戰鼓的鼓手,手持一對鼓槌,掄圓雙臂,狠狠的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咚!

  鼓聲震天,主帥親手敲響的戰鼓震動了全軍,士氣頓時大振。合著節奏,刀盾手以刀擊盾,槍矛手用槍尾搗著地面。

  萬勝!

  萬勝!

  這是兩千將士不屈的高呼!這是漢家兒郎對勝利的渴望!

  張守約雙臂一蕩,鼓槌節奏轉急,進軍鼓點響起。他麾下一千五百多步兵,便應著鼓點,結陣上前。一排排刀槍直指前方,抵住鐵鷂子的衝擊,後陣的弩弓隨著鼓點一波一波的撒出箭雨,讓西賊難以寸進。

  大宋步兵雖然單人戰力遠不如契丹、黨項這些蠻夷。可一旦擺下箭陣,便是萬軍辟易,縱然是契丹鐵騎也要繞道閃避。不擊堂堂之陣,就算是黨項人也清楚這一點,兩支側擊的騎兵停止前進,緩緩退到宋軍的射程範圍之外,來回游竄,不敢貿然前衝。

  箭落如雨,不住的散落在兩軍陣中。西夏軍無法突破宋軍的防線,但宋軍也無法擊破西夏軍的阻截,戰事一時膠著起來。

  ……………………

  自出伏羌城之後,輜重車隊順著官道一路北行。兩側的山勢漸漸高起,其實已算是六盤山的餘脈。

  山谷間的甘谷水上游出自於溫泉。溫泉在這個時代被稱之為湯,有溫泉的山被稱為湯山,因而甘谷又名為湯谷。河道兩側,良田處處。甘谷谷地的萬頃良田都被這條河水滋潤著。六十里長的谷地出產豐茂,舉目望去,滿眼儘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後焚燒秸稈的深黑痕跡,不負甘谷之名。

  只是甘谷水畢竟是黃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後雨水稀少,水流清澈無比。但到了夏日雨季,據說一場暴雨過後,渾濁洶湧的滔滔洪水能將整個谷地都淹起,水退之後,到處是半人多高的巨石,連谷底都能被削下一層去。甘谷水邊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許多路段,堤岸和河面的差距甚至高達近十丈,由此可見洪水沖刷的威力。

  越過一處緩坡,官道低了下去,只高出河面兩丈多。看著河水潺潺,清淺如同山澗溪流,韓岡心中一動,喚停了車隊的行進,和王舜臣從官道下到河灘邊。他蹲下身去,伸手試了一試。當即倒抽一口涼氣,

  「好冰!」

  初冬的河水尚未上凍,但溫度已經跟冰塊沒有兩樣。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囟門,韓岡頓時覺得連半邊身子都凍住了。就著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臉,卻怕弄壞肚子沒敢喝下去。

  韓岡身邊,王舜臣滿不在乎的跪在地上,用手掬著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大口,亂蓬蓬的鬍鬚都淅淅瀝瀝向下滴著水。抬起袖子胡亂在臉上擦了一擦,動作豪放不羈。喝完水,他長舒一口氣,突然仰天罵道:「日他娘的,一肚子的鳥氣到現在才消。」

  韓岡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他知道王舜臣因何事不痛快,能為自己生氣,這朋友交的就沒問題。「何必呢……舉薦一事要你情我願才行,既然我不入王機宜的眼界,那也就罷了。」

  王舜臣嘖了一下嘴,心中還是不痛快,在他看來王家父子實在有些不靠譜:「王衙內說得好好的,王機宜也到了城門口。扯了兩句就放著三哥你出城,連好話都不說。這不是耍人嗎?沒見過這等鳥事!」

  「王處道是王處道,王機宜是王機宜,不能混為一談。一起喝了一夜的酒,處道的為人,王兄弟你也該有點數。他當是真心誠意想舉薦於我,只是不得王機宜的認同罷了,不然王機宜何須把處道先遣走?」

  「王機宜也忒沒眼光了……」王舜臣神色悻悻然,踩著松塌的土石几下跳上河岸。他們這些軍漢,對於出生入死的情誼最為看重。一起上過陣那就是過命的交情。在裴峽谷,他與韓岡聯手退敵。韓岡的為人、氣度還有手段,他敬佩有加。而且還有十九哥種建中這一層關係在,王舜臣很是盼著韓岡能得官,日後即便不提攜自己,有個相熟的官人,也是件光彩的事。

  韓岡跟在後面,藉著王舜臣的力也上了堤岸,「王機宜有沒有眼光那是他的事,我只要他能幫著解決掉陳舉便心滿意足了,否則我何苦把繳獲的首級和兵器丟給王處道?」他說得很坦白,朋友相處,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與朋友無話不談的樣子,「只要沒了陳舉,我在秦州便能安安穩穩的讀書。憑我韓岡之才,日後得官也不需要他來舉薦。」

  「說的也是!憑三哥你的才氣,日後是要考進士的,哪裡要靠他來舉薦……」

  王舜臣點頭說著,韓岡的本事他是見著的,可比他過去見過的一些文官強得多。但韓岡這時不知為何突然來回張望,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

  「韓三哥,怎麼了?」

  「你不覺得有些不對勁嗎?……好像太安靜了點!」

  韓岡心中有些收緊,方才在路上走著還不覺得,但現在一停下來,就發現現在傳入耳中的,除了嘩嘩作響的河水,就只剩有一聲沒一聲的寒號鳥鳴。

  「嗯。」王舜臣也看出谷中不對勁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軍中打混,對危險的直覺也是異乎尋常,「谷中的蕃部怎麼都不見了!」

  甘谷本是蕃部篳篥族的地盤,但因為躲避戰火,篳篥族十幾年前舉族南遷,移去秦嶺之中居住。留下的谷地被更加彪悍的心波三族給佔據。心波三族名義上是三家,其實就是靠著聯姻聚合起來的一個部族。他們一直都是在宋夏兩國間遊走,即有親附宋軍與西賊廝殺的時候,也有跟著黨項人出谷南侵,在漢兒們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時候。

  儘管心波三族因為反覆不定在關西結怨甚多,但他們一旦勢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裝起孫子來,讓大宋難以下定剿殺的決心。不過心波三族這種墻頭草的生活,到去年甘谷城落成後,便宣告結束。連接西夏的通道被封死,他們只能做起大宋的順民。

  秦州的蕃部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他們雖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習慣,但一樣開墾田地進行耕作。聚居在甘谷谷地中的心波三族,據說擁有四千帳幕,按照漢家的計算方法,就是有四千戶人家,是秦州數百蕃部中排得上號的大族,輕而易舉就能組織起一支大軍。

  總計四千帳落的蕃人,被甘谷城和伏羌城南北包夾,不得不老老實實在谷中墾荒種植。但韓岡他們一路走來,卻都看不到吐蕃人的帳幕,他們究竟去了哪裡?韓岡和王舜臣對視一眼,去哪裡不重要,伏羌城裡去避難的更多,關鍵是他們接下來想做什麼。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巔之上,從遠到近一道道筆直而上的濃煙散入雲霄,甘谷城危急的消息終究還是遮瞞不住,沿著在甘谷谷地中的烽火信道直傳而來。

  「如果甘谷城破……不知那些鳥賊會選哪一邊?」王舜臣抬眼盯著散佈在兩側山巔的道道狼煙。他並不認為心波三族敢去圍攻甘谷城,這些吐蕃部族若是有這種膽子,早就被滅了。他們就只敢趁西賊來襲時渾水摸魚沾點便宜,絕沒膽子正面與西軍對抗。現在可能是躲進甘谷兩側的支谷深處,等待甘谷那邊分出個結果。

  「這還用說嗎?」韓岡冷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些蕃部夷人,如果不能將其教化,化夷為漢,他們對大宋在西北邊陲的統治就是一顆顆毒瘤。每逢黨項入侵,跟著其助紂為虐的蕃部從來都不少。如果是強硬一點的邊將駐守,還能拿幾家作伐,殺雞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大范老子范雍一般的軟弱文官,就會任著蕃人在關西囂張跋扈。

  韓岡突然跳上身邊的騾車,高高的站在車斗上,向著手下的民伕高聲喊話:「最後一程了,大夥兒再加把勁,午時若趕到安遠寨,入夜前就能躺在甘谷城的床鋪上!」

  三十多張嘴齊齊答應,咕嚕嚕的車輪節奏重新響起,比之前快了許多。辛苦了四天,中途還打了一仗,民伕們都在盼著結束的時候。

  韓岡又從車上跳下,走回王舜臣的身邊,笑道:「不管怎麼說,現在就只能看張老都監的了。」

  ps:前方戰事正烈,後方隱憂叢生,甘谷城已經成立一個危險的漩渦,韓岡正帶著隊伍向漩渦中走去。不過富貴險中求,不冒點風險,如何能成功。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2
第21章 克敵破虜展神臂

  遠隔數十里之外,張守約還在用力敲著戰鼓。戰鬥打響到現在,年近六旬的老將呼吸已變得很急促,汗水在褐色的肌膚上流成小河。刺骨的寒風中,赤裸的肩膊上熱騰騰的白氣冉冉而起。可雙臂灌注在鼓槌上的力量依然能撼動山嶽,敲擊出來的鼓聲仍舊驚天動地。

  「給我殺!」

  鼓聲下,張守約興發如狂。四十載從軍,無數次上陣,張守約不知多少次的在鼓聲中穩步上前。一名名西賊倒在他的槍下,一面面戰旗落在他的腳邊,震盪的軍鼓就是張守約的另一顆心臟,在戰場上,鼓聲一響,便能讓他的血脈沸騰如煙。

  谷地中,兩軍激戰正酣。一陣陣的箭雨猶未停歇,時時刻刻都有戰士們中箭後的悶叫。一隊隊鐵鷂子不斷輪換著從兩翼衝殺上前,向宋軍陣地拋射出一陣箭雨之後,又轉身退回出發點。而帶甲步兵的步跋子則在正面整列上前,與宋軍的弩弓對射著,以保護騎兵在回轉的途中不受攻擊。

  弩箭從弦上勁射而出,一連串的慘叫隨即在目標處響起。黨項人的戰術,在宋軍箭陣之前,卻並無太大意義,步跋子和鐵鷂子的隊列中,被箭矢鑿出了一個個缺口。宋人恃之為金城湯池的箭陣,只要陣列成型,便能讓任何敵軍飲恨。論起射術,關西男兒不在黨項之下,論起兵械,宋軍的硬弩全無敵手。

  不過交戰至今,弩箭的發射速度已經漸漸慢了下來。縱然張守約率領的兩千兵皆是秦鳳路上有數的精銳,也吃不住連續不斷的射擊所消耗的大量體力。

  宋軍所用硬弩,力道往往有三石之多,而戰弓也是在一石上下。給弓弩上弦,消耗的體力極大,普通的士兵往往張滿弓射出十幾二十箭後,便手足酸軟,無力再起,這也是為什麼一壺箭矢只有二十支上下的原因。如果戰弓只拉開一半幅度,的確能多射幾箭,但這樣射出的長箭都是綿軟無力,除非擁有極其精準的射術,能直接貫穿敵人的要害,否則就只能在敵軍的盔甲上聽個響。至於硬弩,卻只有拉滿一個選擇,每次用上三百斤的力道上弦,即便是用的腰腿全身之力,也沒有幾人的體力經得起這樣的消耗。

  張守約很清楚,參戰的每一位宋軍將校都很清楚,這樣的相持持續下去,輸得肯定是兵力匱乏的一方。兩千對一萬,意味著黨項人可以輪換上陣,而宋軍只能咬牙堅持下去。

  張守約苦惱的考慮著,在他面前的選擇很多,可卻沒有一個穩妥可靠、能讓他將手下的兒郎們順順利利帶回甘谷城選擇。

  退無可退,進無可進,如何破局?!

  ………………

  勝利彷彿唾手可得,禹臧榮利強忍住心中的激盪。

  身為鎮守西夏西南邊陲,依附黨項的頭號吐蕃大族——禹臧家下一任族長的有力競爭者,禹臧榮利一直暗中對自少年時起便光芒四射的兄長禹臧花麻,有著很強的競爭心理。同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禹臧花麻卻始終牢牢地壓在禹臧榮利之上,更得族中長老和族人們的喜愛。也因此禹臧榮利對軍功的渴求,對壓倒兄長的期望根深蒂固,願為之付出任何代價。

  今次是禹臧榮利第一次統領大軍,本想著從甘谷城中騙出幾個指揮為自己添些軍功,卻出乎意料的釣出了張守約這尾大魚。

  兩百多步外地紅色大旗上,黑字金邊的『張』字,炫花了禹臧榮利的雙眼。老將張守約在秦鳳路上威名顯赫,即是秦鳳路都監,又是甘谷城的中流砥柱,若能將其一戰擊殺,提著他的首級趨往甘谷,那座雄城亦當不攻自破。潑天地軍功近在咫尺,讓禹臧榮利興奮莫名。

  一切都近在咫尺。

  張守約近在咫尺,勝利也近在咫尺,而禹臧家的家主之位,也同樣的近在咫尺。

  只是宋軍的抵抗還在繼續,上前衝擊宋軍箭陣的馬步兩軍,都在不停的承受著巨大的傷亡。

  「讓撞令郎再上去沖一下。」禹臧榮利清楚,沒有一個將領會反對這個命令,漢人不是講究著以夷制夷嗎,撞令郎就是以漢制漢的產物,「只要能衝破了宋人的箭陣,入了甘谷之後,任其快活三日。」

  撞令郎聽命衝了上去,這些漢人中敗類,沒有氣節,沒有尊嚴,在黨項人手下連性命都不能自主,但讓他們劫掠同胞,卻是個個都爭先恐後。

  望著前方重新激烈起來的戰線,禹臧榮利輕提韁繩,馭馬前行。

  「少將軍!」親衛不知道禹臧榮利的想法,直以為他打算親自去衝擊敵陣。

  「擊鼓!」禹臧榮利的命令隨即下達,他在戰鼓聲中放聲大喝:「拔旗!中軍前進五十步!全軍給我聽好了!斬下張守約的首級,入甘谷之後,十日不封刀!」

  ………………

  張守約還在苦思一個出路,但黨項人並沒有等他想出個眉目。對面鼓聲已經響起,擊鼓進兵同樣也是黨項人的習慣。原本位於一百五十多步之外的西夏將旗,這時開始緩緩推進,在西賊的歡呼聲中,前行了五十步後,又定了下來。

  老將軍死死的盯著百多步外的那幅白色將旗,旗幟之下的身著全副甲冑的將領,必是西賊主將無疑。將旗的前移,意味著中軍本陣的移動,代表下一次攻擊即將展開,同時也證明接下來的攻擊將更加猛烈。

  一萬黨項精兵隨著鼓聲開始怒吼,他們的吼聲在河谷中迴盪,攻勢一如張守約所料,突然猛烈起來。前面的撞令郎已經讓守在戰線上的將士手忙腳亂,而現在,一隊隊鐵鷂子又開始不顧傷亡,不斷上前衝擊著宋軍弩手們的陣地。體力消耗大半的弩手已經跟不上鐵鷂子突擊的節奏,兵力上的劣勢逐漸的暴露出來。防線正在崩解,如同抵禦著洪水的長堤,在千軍萬馬掀起的狂濤中一段段的崩塌瓦解。

  「都監!」王君萬大步上前請命,「讓末將去取那賊將的首級!」

  張守約低頭看看王君萬,年輕英俊的騎兵指揮使的眼神堅毅中透著悲壯。張守約又抬頭看看一百一十步外的敵軍將旗,他慢慢搖頭,在鼓聲中突的哈哈狂笑,大笑聲中透著解脫般的輕鬆自在:「用不著你啦!……」

  張守約甩手將鼓槌丟給就站在一邊的鼓手,讓他保持節奏,繼續擊鼓。自己在得力部下的滿頭霧水中橫裡走了幾步,左手向後一伸,甘谷城的張老將軍沉聲道:「拿神臂弓來!」

  一張形制有些奇異的硬弩,隨即被親兵用雙手遞到張守約掌中。

  『以檿為身,檀為弰,鐵為登子槍頭,銅為馬面牙發,麻繩扎絲為弦』,雖形為弩,卻名為弓——神臂弓!

  比起過去的弩弓,神臂弓的前端多了個圓形鐵環做成的腳蹬。有著這腳蹬,就用不著踩著弩臂上弦,自不用再擔心踩壞弩弓,所以弩弓的力道可以造得更大、更強,普遍達到了四石到五石。這是去年,由蕃人李定獻入朝廷。天子趙頊試射過後,親自取名做神臂弓,並下令軍器監加急督造,以期能盡速下發部隊。現在張守約手中的這柄神臂弓,正是新近下發到關西諸路的第一批。

  一百一十步,這個距離對於長箭來說,除非是順風,而且是臺風,才可能飛到那個距離。對舊式的弩弓來說,也是處在失去了殺傷力的極限射程上。可如果用的是神臂弓,一百一十步卻是已經進入了有效的殺傷半徑——神臂弓的最大射程,可是達到了三百步!注1

  神臂弓被遞到手中時,已經提前被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張守約舉起了硬弩,跟著張守約一起,一個都的神臂弓手齊齊上前,也同時將目標對準了敵將。超過一百具的神臂弓,這是張守約現在最大的依仗。

  對準敵將瞄了又瞄,張守約一聲令下,自己也隨之扣下了牙發扳機。

  百十弦響和為一聲,百餘短矢同時射出,一片飛蝗直撲敵軍將旗之下。

  勝利就在眼前,但禹臧榮利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紅。與他同站在大旗下的親兵,和禹臧榮利一起,被百十支利矢,紮成了一隻隻刺蝟。已經仰天躺倒,臉上插著七八根短矢的禹臧家新生代的右手,仍不甘心的高高舉著,可轉眼就落了下來,連同他的野心,一起砸到了地上。

  神臂弓在秦鳳戰場上的第一戰,便是以斬將破敵拉開了序幕。

  隔著一百一十步,根本看不分明對面的情況。但轉眼間敵軍大旗下已是一片慌亂,那名身穿一身硬甲的敵將不見了蹤影,張守約眼定定盯著看了半刻,終於確信自己或是其他神臂弓手的確射中了目標。

  「當真是神兵利器!」張老將軍撫摸著還有些毛刺沒有磨去的弩身,對這張神臂弓愛到了極點。

  敵陣中傳來的號角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萬餘西賊,便隨之向北潮水般的退去。張守約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終於是贏了。但當他看到騎兵指揮的傷亡數目,心情就又變得很糟。

  四百騎兵戰死有八十多,剩下的幾乎是人人帶傷,其中重傷的超過一百。張守約很清楚軍營中醫官的治療水平,今次受了重傷的一百多名精銳騎兵中,能有一半活下來就不錯了。

  張守約咬著下唇,最後嘆道:「都是些好漢子啊!」

  注1:宋代的一步長為五尺,相當於現在的一米五。在《武經總要》的記載中,神臂弓的射程能達到三百步,也就是四百五十米,這點值得商榷,很可能是特例。不過在《宋史•張若水傳》中,有七十步連續洞穿鐵甲的記載。從這個數據來推算,在一百一十步的距離上,神臂弓應該還能保持一定的殺傷力。

  ps:神臂弓是北宋最為有名的神兵利器,傳說中能射出三百步。雖然其中必有誇大,但實際威力,從神宗朝之後的歷次戰事中,便可見一斑。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3
第22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上)

  「這就是安遠寨?」越過一條架在甘谷水支流上的短橋,韓岡望著出現在前方的寨堡,有些不相信眼睛。

  王舜臣知道,每一個第一次看到安遠寨的人,差不多都會有韓岡現在的反應,他笑道,「五百步寨,九百步城,安遠寨可是實打實的五百步。」

  「南北只一步,東西二四九,加起來的確五百步,這樣的規劃也叫寨?!」

  當然,韓岡是誇張了一點。寨子再如何也不會建成一條線的樣子。不過安遠寨的確是南北窄,東西寬。整座寨子從南到北大約五六十步,而東西長度則是南北寬的三倍,近似於一個扁扁的長方形。寨墻從西側山頭延伸下來,一直拖到甘谷水的河灘旁,將官道正好攔住。

  「這樣的寨子可不好防守……」安遠寨東面是甘谷水,南面是支流,兩水就在安遠寨東南角五十步外匯合,可做城壕之用,但黨項人如要攻來,卻是只會從北面。

  「三哥你可說錯了。」王舜臣難得的能有教訓韓岡的機會,他笑著解釋道:「安遠寨不能從外面看,進到裡面就知道了。外面看著是一體,其實分作上下兩寨。山上的一段是上寨,谷底的一段則是下寨。下寨是易破,但想攻下上寨可就難了——地勢且不說,裡面有好幾口二十丈深的水井,足足費了半年才挖成,從不乾涸,一點都不怕敵軍斷水。」

  「原來如此!」韓岡點頭受教。想想也是,打了多少年仗,修了幾百上千的寨堡,宋人要還是會浪費人力物力去修一個無法防守的寨子,那就是笑話了。安遠寨修成如今的形制,自然有它的道理在,不是自己隨意一眼就能評判的。

  說著,一行人已到了寨子前,驗過關防,又經過了遠比伏羌城細緻十倍的檢查,韓岡和車隊終於被放進了寨中。

  正如王舜臣所說,安遠寨是個被一分為二的寨子。兩寨之間的隔斷並不低於外圍寨墻的高度和厚度。西側的上寨隨坡而上,東側的下寨則地勢平坦。下寨中,是營地和衙門,而上寨則安置了軍庫、糧囤,刁斗森嚴數倍於下寨。

  此時的安遠寨人聲沸騰,周長五百步的寨子,不知擠進了多少軍民。連接南北門的主道上人頭湧湧,韓岡的車隊被擠得寸步難行。

  「不知現在寨中有多少人?」韓岡再回頭看看,大書了『劉』字的紅色將旗正高高飄在寨墻上,「伏羌城的一千兵,不至於把安遠寨擠成這般模樣。」

  「還有達隆堡的人。秦州參與回易的商隊,有三分之一是去達隆堡做買賣。」

  達隆堡在安遠寨的西面,順著安遠寨南的甘谷支流向西七十里就是達隆堡——得名自居住於其地附近蕃部隆中部,即抵達隆中的意思——而沿著寨東的甘谷主流向北三十里則是甘谷城。

  「向家的商隊也是從達隆堡回來的罷?」韓岡尚記得趙隆說過的話,「昨日向家便在伏羌城了,這些人今天才到安遠寨。」

  王舜臣冷冷笑道:「誰能跟都鈐轄家比耳目消息?」

  他又問韓岡:「三哥,下面是繼續往甘谷城去,還是留在安遠寨這裡?」

  韓岡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為何伏羌劉知城不帶兵繼續北進甘谷?」

  「安遠寨屬於伏羌城防區,劉知城守在這裡沒有問題。但甘谷城是張老都監在管,不得軍令,哪個敢任意越界?」

  王舜臣出身武家,自出了娘胎就在軍營裡打混,對軍中的情弊卻是一切門清,他嘿嘿冷笑,道:「其實這也是借口,已是軍情緊急,劉知城帶兵馳援甘谷,李相公都不會說話,反而要獎賞。現在頓兵安遠寨,只是求個安穩,不多做,就不會犯錯。劉知城留在安遠,甘谷城失陷便與他無關,可只要他北出安遠寨,往甘谷城走上一步,就代表他已經出兵援救甘谷城。一旦沒能救下,便要一體受罰。」

  他嘆了一口氣:「俺們武人陞官難吶,拼了命才升得幾級。但貶官卻是容易,犯點事便是三五級的往下掉。一次追貶十幾級,從崇儀使降到效用士的也不是沒有過。不奉上命,哪個願自投險地?」

  「哪邊都一樣啊……」韓岡也感慨著,做得多,錯得就多,不如老老實實等著上命。千年前,千年後,哪個時代的官僚都是一般德性。人性不變,人情亦不變……也幸好如此,否則他也難在此地混出頭來。

  「那我們怎麼辦?」王舜臣問道,「是繼續去甘谷,還是暫且留在安遠?」

  韓岡沉吟起來。

  不即時去甘谷,先留在安遠寨等消息,借口都是現成的,而且最多一兩天就能有個結果,這樣也安全一點。何況他現在在街上,正看到了幾支在伏羌城曾見過的、預備要去甘谷的輜重隊伍,都沒有往北去的打算。罰不責眾,大家都一樣,誰都沒話說。就算陳舉要找麻煩,吳衍也好、王厚也好,都有足夠的理由幫他開解。

  想到陳舉,韓岡嘴角扯動,露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如今他得罪了向寶,卻與王韶的衙內交好,又有裴峽谷中一戰的功績,名聲必然能直達經略使李師中的案頭上。不論李師中對他的感觀如何,卻不會容忍胥吏欺辱一位已有重名的士子。數日前,陳舉對他來說還是一手遮天的奢遮人物,如今,卻已不在話下。

  再回到去與不去的問題上。如果按照預定行程準時抵達甘谷,的確要冒風險,可得到的回報一樣豐厚。甘谷城危,眾將皆退縮,無一人敢援。但此時,一名衙前帶著三十餘人押著軍資抵達甘谷城,這是再光彩不過的演出。同時還能得到秦鳳路第三號武將張守約的看重,正好可以把向家可能有的攻擊給堵回去。

  思緒停在這裡,韓岡自嘲的笑了。都到了安遠寨,只差三十里,如何不拼到底?與其把解救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吳衍、王厚身上,不如通過自己的努力,讓向寶、陳舉之輩,不敢動自己分毫!

  他猛抬頭,望北方。漸漸西斜的陽光下,狼煙依舊滾滾。他再回頭,數十道信任的目光正等待他的決斷。

  哈哈一笑,韓岡轉身率先前行,「走!去甘谷!」

  ……………………

  夜色如墨。

  行走在朔日的夜空下,周圍沒有半點燈火。除了民伕們手中的火炬照亮了一點周圍的地面,讓隊伍不至於走到官道外,就再無一點亮過星光的光源。

  深一腳,淺一腳的在不算很平整的官道上前進,一路行來,一眾民伕都被韓岡所懾服,對他的決定沒有太多的怨言,也不敢有所怨言。

  在出安遠寨時被監門官擋了一陣,輜重隊的行進速度比預計的要慢了快兩個時辰。原本酉時下午五點到七點前就該抵達甘谷城,但現在已經近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卻還沒有看到甘谷城的影子。

  入夜後,山谷間的寒風更加凜冽,不住往衣襟裡灌去。躺在車上,身子轉眼就會變得僵冷如冰,連傷員們都不得不下車走路,好讓自己暖和一點。

  王舜臣吸了吸鼻子,向著走在身邊的愛馬靠了靠。寒風吹得久了,身子都變得麻木,心底暗罵著監守安遠寨北門的監門官,卻沒氣力罵出聲來。不過他右手依然有力的握著戰弓,谷內的心波三族都有不穩的跡象,入甘谷後,只要出了城寨,他便握緊了長弓。就算因為受傷不得不改用左手控弦,王舜臣依然有自信將箭囊中的長箭,盡數射入攔道賊人的要害。

  韓岡走在王舜臣的身後,山谷兩側的山峰,擋住了大半幅夜空,只能看到長長的一條夜色。宋代的夜晚不比千年之後,在他出生地時代,即便無星無月的子夜,天空中依然泛著地面燈火映出的亮光。但此時,除了黯淡的火炬和寥落的星子,天地間再無一絲微光,那是最為純粹的濃黑。

  隨著隊列前行,身前的濃黯不斷被火炬驅散,而身後卻又被四周湧來的黑暗所掩蓋。腳步和車軸的吱呀聲,單調的迴盪在谷地中,如影隨形。就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這一行人。只有偶爾隨風傳來的兩聲夜梟尖利的嘯叫,讓他們瞭解到還有其他生靈存在於身邊。

  從安遠到甘谷,不過三十里的道路,到底還要走多久?!

  木然的低頭看著被火光照亮的前路,韓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前路一片黑沉,走了不知多久,卻仍沒有抵達甘谷,他的心情也逐漸低沉下去。黑暗中,原本被壓下去的情緒如同從河底的淤泥中翻出,攪得他的心緒一片渾濁。

  韓岡總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己在安遠寨作出的決斷是否正確,甘谷城是否還留在大宋的手中,甚至還會想起到鳳翔府舅舅家避難的父母和韓雲娘,每一次,儘管理智一直在告訴他不會有問題,但他總是不由自主的要往最壞的情況去想。

  ps:離著甘谷越來越近,韓岡的這段旅程即將結束。但黑暗中,依然有陰影存在。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4
第22章 聲入雲霄息烽煙(下)

  搖頭揮去滿心雜念,韓岡將自己從失落和混亂中拔了出來。長時間默不作聲的行軍,讓隊伍裡的空氣變得充滿了壓抑,連自己這樣意志堅定的性格都受了影響,其他人的情況恐怕更是不妙。

  如果在行軍中說說話,唱唱歌,這種沉鬱的氣氛應該很容易就能打破。但行進在危機四伏的谷地中,兩側的山谷中不知隱藏了多少殺機,韓岡和王舜臣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點。帶隊首領的緊張理所當然的感染到了全隊身上,讓所有人都提心吊膽。

  腳下的官道轉過了一個角度,原本擋在視線前的山壁退了開去。一條星河在前方的地平線上浮現,突兀的映入眾人眼簾。星河黯淡,搖晃著似有似無,唯有一點最為炫目。韓岡不禁瞇起眼睛,定睛再看,才發現那不是星辰,而是一座城寨上亮起的火光。

  深深的吸氣,將接近冰點的空氣吸入肺中。從體內泛出的冰寒讓韓岡精神振奮,悲觀剎那間讓位於現實。

  那是甘谷城!

  數百支火炬將城墻的上緣從黑暗中勾勒出來,星星點點的光明無法照亮夜空,卻照入了韓岡一眾的心中。就算甘谷城告急的烽火是燃於城頭上的星光中最為燦爛的一顆,他們也沒放在心上,那至少還代表著甘谷城依然在宋人的手中。

  「是甘谷城!」隊列中響起了一陣低低的歡呼聲。「終於到了!終於到了!」

  雖然至少還有近十里的距離,但目標就在視線範圍內的感覺,讓人人興奮不已。不待韓岡催促,個個揮鞭駕騾,將車子趕得更快了三分。

  「不對!」王舜臣忽然靠了過來,聲音裡透著緊張:「三哥,情形不對啊。」

  「怎麼了?」在韓岡的記憶裡,一向大膽的王舜臣很少有聲音發顫的時候,一股不祥的預感出現在心中,「出了什麼……見鬼!」

  韓岡話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一聲咒罵。就在官道左側的山坡上,隱隱約約的能看到一團團黑影如同幽魂一般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無數碎亂的腳步聲,在幾個呼吸間就連成了一片。

  山坡上影影綽綽,細細碎碎的聲音不斷從上面傳來。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槍劍。坡上的黃土被千百隻腳反覆踩過,崩塌的土石嘩啦嘩啦的落了官道滿地。

  「是心波三族的蕃狗!」王舜臣厲聲喝叫,充滿了怒意。

  對,只會是心波三族的蕃人!如果能跟著黨項人一起殺入富庶的秦州,他們也能過上個肥年。心波三族不是小部族,不需要擔心會被拿去當雞殺給猴兒看。他們匯合起來的總兵力超過四千,足以讓秦鳳經略司投鼠忌器。他們的行事,也便一貫的肆無忌憚,只有在甘谷築城後,方才消停下來。對心波三族來說,甘谷城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鎖,如果能打破,必定是樂見其成。

  甘谷城頭的烽火依舊熊熊燃燒,但在韓岡一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將抵達目的地的信號。烽火所傳達的真意,他們已經用切身體會明白了過來。

  「三哥,快點把火炬都熄掉!」王舜臣急急叫道。既然能直接看到甘谷城,前面的路就不會太曲折。就算沒有亮光,小心點也是能走的。下方忽然一團黑暗,山坡上的賊人應該不敢下來。

  韓岡沒有聽從王舜臣的勸告,反而反道而行,他喝令全隊:「大張火炬!每人都給我拿上兩支,車子上也給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三哥,人太少,嚇不住的!」王舜臣的聲音更為焦急,總共才三十多人啊。青蛙再怎麼鼓氣,也鼓不到牛那樣的大小。

  「誰耐煩嚇他們?」韓岡厲聲喝道:「我是要讓甘谷城看見!」

  心波三族沒有反叛,否則他們現在就應該攻打甘谷城去了!他們仍然是在觀望!韓岡很確信這一點。只要甘谷城還沒丟,這些蕃賊就得顧忌著日後。他讓所有人多多點起火炬,就是要讓甘谷城的守軍知道有人從伏羌城那邊過來了。

  甘谷城會不會援軍出來接應?能不能在援軍接應前解決這只膽大包天的車隊?心波三族的主事者想得越多,就越不敢下來搏上一搏。而他們越是猶豫,車隊離就越近;等到他們下定決心,說不定自己的一行車隊已經走到甘谷城門下了。

  官道上,原本才三十多支稀稀落落的火炬,轉眼間就變成了上百具。拉成長條的隊列,看起來很有一番聲勢。正如韓岡所料,山坡上的蕃賊果然沒有下來,他們在觀望著,盤算著。而輜重車隊卻在他們的猶豫中不斷向前。

  一步步的走著,韓岡荒謬的想起了過去看過的電影。在許多無聊的電影中,都能看到主角從交叉的刀槍組成的通道中走過的情節。他現在就是感覺自己彷彿成了無聊電影中的主角,頂著頭上的雪亮刀光往前走去。不過在那些電影中,主角都是順順利利的通過了刀槍陣,只不知自家今次能不能如此順利。

  「秀才公……」朱中湊了過來,為斬首的死囚縫腦袋的裁縫學徒也承受不了眼下虎狼環繞的壓力,聲音發著顫。他也不知要問些什麼,說些什麼。就只想聽到韓岡說句話,好給自己和同伴帶來一點勇氣。

  「走!看著前面!繼續往前走!他們不敢下來!」

  韓岡的意志毫不動搖,聲音堅定如鋼。此時只能進不能退,狼群在外窺伺,只要稍稍露怯,它們就會撲將上來,將自己撕成碎片。

  瞄著遠處甘谷城的燈火,刻意不去理會身邊的賊人,韓岡領著他的隊伍深一步淺一步的向前移動。甘谷城的烽火火焰衝霄,告急的黃色火光卻成了輜重車隊在猛獸環伺的黑夜中最為溫暖的救贖。

  可誰也沒有想到,就在下一刻,那團最為濃烈的火焰在幾下短促的閃動之後,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若不是在人們的視網膜上還留下了一點印跡,甘谷城報急的烽火就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烽火熄滅只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勝利,一個是淪陷。究竟是哪一個?韓岡給不出答案,但山坡上的蕃賊自己已得出了結論。

  一瞬間,山坡上的暗影中一齊鼓噪了起來。無數身影一陣搖晃,一個兩個接二連三的向下方移動。

  嘩啦啦的落石讓車隊中一片慌亂,數只拉車的騾子仰脖嘶鳴。

  「不要慌!」韓岡一聲怒吼,沒有時間再考慮甘谷城中的命運,「所有人都圍過來!張開弓,聽我的號令!」

  韓岡令行禁止,聚在一處後,民伕們都半開著弓,豎起耳朵靜待他的號令。但下一刻,傳入他們耳中的不是開戰的命令,而一陣雄壯豪放,遠遠的彷彿是從天際飄來的歌聲:

  丈夫氣力全,

  一個擬當千。

  猛氣沖心出,

  視死亦如眠。

  如同在和應,數里外的城寨中,一陣歡呼聲同時響起。千百人的歡聲,驚動了天地。而歡呼聲中,讓人熟悉的旋律交織纏繞。

  「是得勝歌!」

  「是張都監回來了!」

  這是關西男兒得勝歸來的歌聲。多少年來,匈奴、西羌、突厥、吐蕃,一代代的關西男兒為了抵禦層出不窮的韃虜蠻夷的侵襲,高唱著軍歌走上戰場。而後又提著敵人的首級,踏著月色,高唱凱歌得勝歸來。

  「丈夫氣力全,一個擬當千。猛氣沖心出,視死亦如眠。」

  得勝歌聲出自於千百人之口,越過數里的距離,飄揚自天際,其中的興奮,韓岡一眾聽得分明。

  「率率不離手,恆日在陣前。」

  數千人的合唱聲震天地,直入雲霄。

  「譬如鶻打雁。左右悉皆穿!」

  不知何時,王舜臣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高聲唱著,吼著。抬起手,張開弓,一支響箭直躥山壁之上。黑暗中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轉眼便被歌聲淹沒。

  面對小小的一支輜重隊的挑釁,心懷悖逆的蕃人也許並不甘心,但在得勝歸來的大軍眼前,他們終究還是沒有那個膽子,終於選擇了退卻。僵持了一陣後,淅淅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越來越小,重重黑影復又隱入黑暗之中,很快便一點不剩。

  一切恢復了一刻鐘前的狀態,只多了反覆唱響的嘹亮歌聲環繞著空中,充斥在谷地:

  丈夫氣力全,

  一個擬當千。

  猛氣沖心出,

  視死亦如眠。

  率率不離手,

  恆日在陣前。
  
  譬如鶻打雁,

  左右悉皆穿!注1

  歌聲中,韓岡放聲大笑,多時的緊張、滿腔的心緒化作一聲長嘯傾瀉而出,他大吼:「走!去甘谷!」

  用詞一如早前,心情已然不同。

  注1:按照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西軍得勝後都會高唱凱歌而還,所以寫了這一段。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軍歌,沈括此時也還沒到關西來任官,只能用敦煌曲子詞來湊數,建議大家可以去找來聽一聽。

  ps:敦煌曲子詞,盛唐時流傳於西北,被藏於敦煌莫高窟中。現在已經按照原譜復原的曲子,網上便能找到。很不錯的歌曲。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5
第23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上)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並不知道韓岡在踏入庫管衙門前,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麼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來。他只知道從秦州到甘谷的為期四天旅程的最後一關,終於就在眼前。

  周寧曾聽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為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資材的官吏。如果說這一路殺機四伏的行程,是死後黃泉路的話,那甘谷城的管庫衙門就是黃泉底下的閻王殿,而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便是坐在殿中的閻羅王。

  扒皮抽筋齊獨眼的兇名,秦州道上服差役的衙前無人不知,周寧相信韓三秀才肯定也聽說過,那位王軍將也是一樣。要不然王軍將也不會入城後就扯著韓三秀才走到一邊說了好一陣,從兩人那裡模模糊糊傳來的話,周寧聽著,好像也是莫名其貌的——「到得早,不如到得巧。」——這一句。

  在三十多名民伕中,只有周寧才在少年時開過蒙、讀過書。他一向自視高人一等,頭腦自認比其他民伕要高出一籌,可周寧還是想不通韓岡說的這句話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韓三秀才帶著自己走入齊獨眼的公廳時,沒有半點猶豫,看起來比走親戚還自然。但周寧跟在韓岡身後,想起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名號,卻是心驚膽顫,『若是王軍將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並不在。他在入城後跟韓岡說了幾句,便與車隊分道揚鑣,往城中心去了。雖然是借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確有吳衍簽發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韓岡是獨自則領著車隊,抵達了城南的庫區。

  艱難的穿過了因捷報而變得擁擠不堪的街道,車隊抵達庫區之中。民伕們在衙門外看著車子,韓岡只點了周寧跟在身後,一起進了衙門裡。周寧肚子裡的一點墨水,被韓岡所看重,村塾的塾師並不是只教著學生們去讀千字文和論語,算學也是開蒙時必學的科目。周寧能寫會算,韓岡找他做個伴當,也有日後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於庫區邊的庫管衙門就是普通的一進院落,一座單獨的公廳。於深夜中入城,照常理應該等到第二天才會被招進去。不過因為捷報的緣故,公廳中燈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進跑出,忙個不停。一場惡戰下來,賞賜肯定少不了,雖然大頭要等到朝廷發下,但提前預支一部分,讓參戰的將士們快活一下,更是多少年來的慣例。只是這賞賜的多少,還得看著庫中充裕與否。

  甘谷城的軍庫管勾官齊獨眼的大名,但凡來過甘谷或是即將抵達甘谷的民伕和衙前,無不是如雷貫耳。可韓岡和周寧見到齊雋的第一面,卻正碰上了他與人打擂臺的一場好戲。

  一名三十上下的軍官就跟齊雋面對面的對峙著,在燈火下,他左頰上杯盞大小的傷疤十分的顯眼,而身上還有著血與火的味道。疤臉軍官看起來很是心燥,一副火燒火燎的模樣:「齊管勾,都監要的酒水不是五壇,是五十壇!總共兩千弟兄,你就給個五壇,想讓大夥兒喝摻酒的涼水不成?!」

  齊雋叫著撞天屈,看他委屈的樣子,完全沒有半點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給啊,庫房你也看了,空蕩蕩得能跑死耗子,哪還有多的酒水。這些天,因著西賊攻甘谷,預定中的輜重車隊一家都沒到。巧婦難為無米炊,本官也沒轍啊!四十五罈酒,誰能變得出來?!」

  「這話你跟兩千弟兄們說去!看他們答應不答應!」

  疤臉軍官瞪目怒罵,齊雋則苦笑攤手,他敢對衙前扒皮抽筋,卻還不夠資格在赤佬們身上吃肉喝血。碰著剛剛大勝歸來的隊伍,若不是真的沒轍,他怎敢觸這個霉頭。

  站在門外,韓岡和周寧一切看得盡在眼中。

  韓岡低下頭去,掩去唇邊眼角綻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著足以讓得勝歸來的兩千將士滿意的東西。他低聲自言自語,「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寧聽到了,驚得瞪大了眼睛,難道韓三秀才早就料到了會有現在的這一幕?這未免也太……太……周寧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韓岡洞燭內外的先見之明。他驚嘆的看著韓岡的背影,『難怪有人說他日後肯定少不了一個進士……』

  韓岡輕輕咳嗽了一聲,上前兩步,不待通報便跨進了房中:「兩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稟。」

  「滾!這有你說話的份!?」疤臉軍官旋風般的回頭怒罵,心情正煩,竟然還有人敢燎他的眉毛。這一聲驚雷般的暴喝讓門外的周寧嚇得連退了三五步,差點一屁股坐跌在地上,而離得更近的韓岡,卻眼皮都沒動上一下。

  韓岡微笑著繼續說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軍之酒水銀絹,剛剛到得甘谷。總計酒水六十壇,銀五百五十兩,絹八百匹。還請齊管勾查驗。」

  「酒水?!」疤臉軍官臉色變了,頓時轉怒為喜,一把扯住韓岡,急叫道:「在哪裡?在那裡?快帶俺去看看!」

  韓岡歉然一笑:「還請殿直稍候,等齊管勾點驗後自當交給殿直!」

  「你是哪個縣的?文書在何處?要點驗的軍資又在哪裡?」韓岡的出現解了齊雋之困,可他不改平日聲口,拖長聲調便要在韓岡身上扒層皮下來。

  韓岡還沒回話,疤臉軍官心中火燒火燎,一拳捶在了齊雋的桌案上,震散了一地的文書,破口大罵:「鳥你的『縣』!鳥你的『文書』!鳥你的『點驗』!誰不知道你這賊鳥盡吃著衙前的肉,少扒點皮會死啊?!都監正等著發賞,你再拖著試試?!」

  齊雋被濺了一臉口水,臉色陰沉得可怕。他是從九品的文官,拍著他桌子的徐疤臉卻只是個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臉面前,他卻硬不起來。很簡單,齊雋他是進納官,用錢買來的官身,雖然從官職上屬於文資,但不會有一個士大夫出身的文官會將他視為同僚。莫說是一個正九品的武官,就是還沒入品,只要佔著一點理,便完全可以不給他半點面子,即便他齊雋在經略司有後臺,也不會因著一點明顯不佔理的小事為他出頭。

  一陣微風捲入房中,燈火閃爍,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燈火一般,有明有暗。

  韓岡謙恭著的站在一邊,只有眼神中透著喜色。他挑起了頭就已經足夠了,不需要再煽風點火。大勢如此,齊雋縱然有著將衙前扒皮抽筋一般的兇悍,卻也不得不低頭。

  陰著臉,暗自發狠了一陣,齊雋在徐疤臉不耐煩的催促中,一把搶過韓岡手上的文書,看也不看就在最後面簽名畫押。又隨手寫了一張回執,蓋上印,遞給了徐疤臉:「短了少了,也別來找本官。」

  他眼睛一轉,又冷冷的盯了韓岡一眼。獨眼中傳出來的信息,韓岡確實收到了——走著瞧!——這是齊雋現在心裡最想說的話。

  韓岡對著齊雋抱拳行禮,姿態像是在道謝,挺秀的眉眼中卻凝集著滿不在乎的笑意。齊獨眼怎麼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齊獨眼已經慪一肚皮的怨氣,那讓他肚皮的怨氣再多一點也無妨。

  韓岡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谷立城不過一載,齊獨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經遍傳秦州。據韓岡在出發前打聽到的傳言,齊獨眼跟陳舉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既然跟陳舉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跟齊雋翻臉,也不會讓自己的境況更為艱難。

  他是押運的衙前,既然齊獨眼已經簽了回執,那就再管不到他韓岡的身上。何況陳舉已經沒幾天好蹦躂了,韓岡不認為王韶會放過他。即是如此,作為同一條線上的螞蚱,齊雋如何能獨善其身?唯一可慮的是張守約會保著他,但看張守約派人過來催賞賜的態度,齊獨眼很明顯是經略司摻進來的沙子。得罪了他,張守約怕是樂見其成。

  徐疤臉接過回執,轉手遞給韓岡,笑道:「張都監沒了消息,這兩日南面便沒一隊人馬敢來甘谷。伏羌城的劉安到了安遠就不肯再挪一步,反倒是你們這隊轉運銀絹酒水的先來了。下次見到他,洒家要好好問問他,看他臊不臊。」

  韓岡接過回執,小心的折起收好。他辛苦了這麼些時日,也就是為了這薄薄的一張紙。

  徐疤臉又拿起桌上的過關文書,看了一眼標注的時間,當即又驚嘆道:「四天!四天就從秦州到了甘谷城,竟然一點都沒耽擱!」

  『秦州!』齊雋正盤算著怎麼把眼前這名走了大運的衙前煎皮拆骨,這時聽著一驚,身子一下繃直了。泛著兇光的獨眼死盯住韓岡的臉,這難道是陳舉要對付的人?!

  韓岡謙虛的笑了一笑,道:「將士們正等著這批軍資,韓某自奉命北來,只恐走得慢,就壓根沒想過要拖延時間。至於打下甘谷……憑一萬西賊也配?!」

  「說得好!」徐疤臉大笑著拍了拍手,越看韓岡越是順眼,口氣也溫和了許多,「對了,還沒問過衙前的名諱?」

  「韓岡!!!」

  回答的不是韓岡本人,陳舉派來甘谷聯絡齊雋的黎清,正站在門外。他張大了嘴,難以置信的看著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韓三秀才。

  ps:陳舉留下的最後一招也沒用了,只要有膽子向前走,前面總是會有路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6
第23章 誰言金瘡必枉死(下)

  「韓岡?」徐疤臉扭頭看了看黎清,又轉了回來,「你叫韓岡?」

  「在下正是。」

  徐疤臉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驚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沒有任何改變。徐疤臉看著奇怪,指著他問韓岡:「是你的熟人?」

  「不,從來沒見過!」韓岡說得是實話,但他輕易的就能推斷得出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應,還有聽到自己名字後,齊獨眼彷彿看到扒光了毛的鴨子在天上亂飛的表情,韓岡若還不能將事情推測個八九不離十,就太對不起自己的頭腦了。

  一陣泡過熱水澡後的輕鬆感傳遍全身,韓岡心頭如釋重負。自出秦州以來,遮在頭頂上的陰雲終於散去了大半。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到這裡應該就用盡了。回執在手,齊獨眼已經失去了對付自己的最為有效的武器。縱然他在甘谷城還有一點小勢力,可要想如願整死自己,再難找到名正言順的借口。只要還在甘谷,自家的人生安全,就不需要再擔心。

  ……………………

  辛苦了數日,一切終於有了了局。韓岡站在街中,心中卻有些茫然。他帶著手下的民伕將軍資運送到齊疤臉指定的位置後,民伕們已經被安排去了伕役營。韓岡也是同樣在伕役營中有個床位。現在手上拿到了回執,去伕役營睡上一覺,等到明天就可以啟程回家……

  可這是最差的選擇!

  回到家後又能做什麼,陳舉也許會被王韶幹掉,但更有可能安然無恙:對付根基深厚的陳舉,就算是經略司機宜也要安排籌劃,徵得經略使李師中的同意,這肯定需要時間。那時怎麼辦,去接受第三樁差事,還是托庇於王韶?韓岡都不願意!

  無論從野心、驕傲,還是對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時間內他必須留在甘谷,同時還要為自己開闢一條晉身之路!

  甘谷城中的大街上,慣常的宵禁已經消失,歡呼勝利的軍民依然在街上縱酒狂歌。一隊往南面去的報捷使節,被他們堵在了城門處,強拉著喝下一碗祝捷酒。擔驚受怕了多日,終於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張守約也不願在這時候再強調軍紀。
  
  韓岡淡漠的站在街中心,看起來分外顯眼。一名醉漢一手拎只酒壺,一手拿個酒杯,晃到了韓岡的面前:「兄弟!怎麼傻站著?老都監帶著兩千兵就殺退了一萬多西賊,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來,喝一杯。」

  「兩千退一萬……一將功成萬骨枯,是這個理吧?」韓岡聲音低沉,暗夜中,幽暗的雙眸更為深邃。

  「啊?」醉漢被韓岡的眼神嚇到,不由自主的離了他一步。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沖漢子拱了拱手,擠開擁擠的人群,大步往伕役營走去。

  「瘋……瘋子!」醉漢望著韓岡的背影搖搖頭,又歪歪倒倒拉著別人喝酒去了。

  甘谷城的伕役營在甘谷城西北角,韓岡費了一陣工夫才走到。入了營,找到自家的隊伍。王舜臣去了城衙還沒回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伕役營中分配給韓岡的營房中。

  韓岡一進屋,朱中急忙迎了上來,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來人了,說是要重修甘谷城防,張老都監下令把來甘谷的民伕都截下來,我們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看這怎生是好?!」

  朱中一開口,三十多個民伕都圍了過來,盼著韓岡給他們拿個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幹活,少不得丟掉半條命,運氣差點,這一百多斤就要交待了。

  「俺們拚死拚活趕到甘谷,不是為了做苦力啊。」人群中不知是誰低低的抱怨著。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你們不會吃苦。」韓岡威望極高,他一說話,眾人便安靜下來。他心中則是在大笑:『這真是天助我也』。

  安撫下人眾,他逕自找到了幾名傷員,「你們收拾一下,等王軍將回來,跟我去傷病營。」

  「去傷病營?」

  「甘谷城的傷病營有軍醫駐留,你們的傷還要找大夫看一看。聽說太醫局派來秦州的醫官總共才四個。秦州城裡有兩人,外面的城寨只有雞川寨和甘谷城這兩座最前線的城寨才各有一個醫官。你們的傷口都要重新處理一下,有京裡來的大夫診治,比急就章的包紮肯定要強上不少。」

  「三哥!沒哪個隨軍大夫會給民伕治病!」王舜臣與韓岡前後腳進屋來,正好聽到韓岡的話,「傷病營就連著化人場、亂葬崗,進去染了疾疫,幾天就會沒命。」

  此時軍中已經有了醫院的雛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個地方,以便醫治。不過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個借口,主要還是擔心傷病員的哀嚎,會影響到軍心。因為由太醫局派出來的醫官,通常只為官吏們服務,並不會惠及民伕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伕得病後,都是苦挨著,最多也只能得到幾個親近好友的照顧。由於那些親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檢,病人和傷員得到的照料也是時有時無,多半還是等死。

  見王舜臣糊里糊塗的一進門就拆自己的臺,韓岡立馬瞪了他一眼,這事難道他不知道?就是沒有醫生才好啊!

  王舜臣被這麼一瞪,脖子便是一縮,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

  韓岡走過他身邊,扯著他往外走:「先去傷病營看看再說,萬一有著醫官,也好讓他診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說,沒有大夫給人診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帶著幾名傷員到了城南傷病營。不同於外界的喧鬧喜慶,破敗的營地陰森寂靜。營房內看不到一個醫官,只有上百名傷卒面容呆滯的躺臥在幾間營房的通鋪上。充斥於耳中的儘是傷病員的哀聲,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膿血和污物,還有老鼠和蟑螂的屍體,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開始前,傷病營就完全沒有打掃過。正如王舜臣所說,這座傷病營,直通的是化人場和亂葬崗。只站在其中,韓岡就覺得自己壽命便已縮短了許多。

  四個有傷的民伕惶惶不安,向韓岡懇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們留在這裡。俺們又沒大礙,能趕車,能走路,帶俺們回去罷!這裡都是救不回來的死人……」

  「誰說的?」韓岡聲音莫名提高,打斷了四人的話,「只要用心照顧,除了傷太重的,又有誰救不回來?!」

  韓岡的聲音驚動了茍延殘喘的傷兵們,他們一個個抬起頭來,望著莫名其妙來到營中的幾個陌生人,眼中都是疑問:

  他們到底想做什麼?

  韓岡挺直了腰桿,迎上數百道疑惑的視線,音量又大了數分,「誰說在這裡是等死!」

  ……………………

  「韓三哥,你真的要留在這鬼地方?」
  
  王舜臣已經在傷病營中待了一夜,他看著韓岡找來了民伕,指揮著他們和傷員們的同伴一起清理營房,換洗被單,又一個一個的給傷員們清理傷口。但他還是弄不清韓岡為什麼要這麼多事。

  「這是王兄弟你第三遍問這句話了!」韓岡頭也不回,專心致志的給一名肩頭中箭的傷員更換繃帶,一夜過來,傷員們的眼神已經變了,疑惑雖不減,卻多了許多感激,「我的回答還是一樣。既然讓韓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無視周圍傷員怒目瞪來的視線,王舜臣仍苦口勸著韓岡:「這真不是三哥你的差事啊!」

  「仁者愛人,此是儒門之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是佛家之語。無論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講一個仁字。眼看著這些傷員重病待死,如何不救?與差事又有何干?」韓岡回頭,一夜未睡的他臉上露出了一抹略顯疲憊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你出力幫他人,他人日後也會幫你!」

  韓岡不避污穢,親手用鹽水給傷員清洗干凈傷口,撒上一些放在營房中、不知有效無效的金瘡藥,再用干凈的細麻布小心的包紮上,「凡事但求一個仁心,至於別的什麼,倒沒必要去計較了。」

  韓岡留給王舜臣的印象是果決狠厲的性子,才智過人的頭腦,喝酒時豪爽大氣,被人羞辱時脾氣則會變得很暴躁。但一直以來,王舜臣都沒想過,韓岡竟然還有一顆仁愛起來就有些婆婆媽媽的娘們兒心——用文人的話說,就是婦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這樣形容韓岡到底對不對,但在他想來,等先回去交了差事,再來救人也不遲啊!能救些傷病的軍漢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韓岡救治過,當然不會覺得救人是壞事,可何苦把自己搭進去。

  他不是沒猜測過,韓岡如此是不是有著另外一層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透。他煩躁的抓著頭,在營房中隨著韓岡轉來轉去,儘管在職事上與韓岡全無瓜葛,但王舜臣覺得韓岡不走,他也不該走,卻不得不在這裡心煩意亂的等著韓岡回心轉意,打道回府。

  又給一名傷兵換過繃帶,韓岡直起身子,反手捶了捶腰。一夜過去,他彎著腰給傷員換繃帶不知多少次,又在營中走來走去,腰腿幾乎都沒感覺了。回頭一看,王舜臣竟然還跟在身後。

  「王兄弟,你還是先回秦州覆命去,留在這裡耽誤事啊……」

  王舜臣很堅定的搖搖頭,「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走。俺豈是那般沒義氣的人?」

  韓岡見狀,扯著王舜臣走到門外,「王兄弟,不是為兄不想走,實是走不得。王機宜要對付陳舉還要一些時日,現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槍尖上……」

  「三哥欺我!你何曾懼過陳舉半分?!」王舜臣不是沒想過韓岡不肯回秦州,是為了要躲著陳舉。但這一路過來,看韓岡的表現,反過來還差不多。

  「跟陳舉鬥,我的確不懼。但陳舉畢竟勢大,跟他鬥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挨上一刀,夜裡也難睡安穩。」

  王舜臣看著韓岡滿眼的血絲:「在甘谷城就能睡安穩了?」

  「我現在就睡,你說有沒有人能在這裡謀害我?」韓岡一句反問得王舜臣啞口無言,又道:「你回去後,先去拜會王處道。有他引薦,王機宜必然會信用於你……」

  「就像前日王衙內引薦三哥你?王機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沒力氣搭理!」

  「別犯渾!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谷,你的前路卻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趙子漸,王機宜肯定都會重用!」韓岡的聲音嚴厲起來,有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邊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過王舜臣還能結交到吳衍,王韶肯定不會放過的。至於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韓岡也看得出來 ——只不過王機宜要先給個巴掌,才會塞顆棗過來。韓岡對巴掌沒興趣,那顆棗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雖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絕比不了活了兩輩子的韓岡,他抓著頭:「俺怎麼想不明白。」

  「日後便知,現在說了就不靈了。聽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曉。」

  ps:雖然王韶吝惜一個官職,但韓岡照樣能憑著自己的才能打開個出路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7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上)

  王舜臣疑疑惑惑的走了。

  送了他出去,韓岡回來就著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將為傷兵換繃帶時沾在手掌上的膿血洗去。一名民伕過來,將臟水端出去倒掉,又換了一盆凈水過來。不僅是使用的清水不斷更換,連原本骯臟污穢的地面也都給打掃了個干凈。

  「這一條繃帶,要用滾水煮過才能再用。」韓岡撿起丟在地上、沾滿膿血的麻布帶,交給另一名民伕,又大聲提醒營房內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衣物,還有換下來的繃帶,都要用滾水煮過,放在陽光下曬乾,才能再次使用,這是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還有營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則必生疾疫。」

  才一夜功夫,韓岡還沒在傷病營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傷兵們對突然跑來照顧他們的韓岡,還有些莫名其妙。不過能得到苦盼不來的救治,他們的確發自內心的感激。同時,韓岡所說的話,也得到了所有民伕們的響應。人人喊著『秀才公』,無不點頭應是。

  以朱中、周寧為首的來自成紀縣的民伕們,現在都在傷病營中忙碌著。他們跟韓岡不同,韓岡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身。而民伕們服得伕役,到哪裡都是賣力氣的。張守約有權留住民伕,卻無權留住韓岡。

  為了整修這段時間被損壞的甘谷城防,張守約回來後便立刻頒下禁令,禁止所有進入城中的民伕們再離開甘谷城一步,並將整修城防的決定上報給經略司,等李師中批準後,就立刻動工。

  民伕走不得,韓岡不想走,兩方一拍即合。民伕們早得韓岡指點,皆知這是難得的機會,整修城防是個苦活,餓肚挨鞭是家常便飯,而在傷病營中服侍人,雖是腌臢了一點,但總比吃皮肉之苦強。趁著動工令還沒正式下達,韓岡把民伕們拉到傷病營,希圖造成既成事實。不管怎麼說,成紀縣來的這些民伕服侍的都是受了傷的袍澤兄弟,張守約再無人情,也不會將他們調走,拉去工地賣氣力。

  韓岡忙得腳不沾地,心中卻有一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舉薦我嗎?那我就找張守約!反正都是做官,文官、武官也沒什麼好在意。即便張守約不薦舉我為官,爺爺在軍中結下了這麼大的一個善緣,看誰還能找我麻煩?』

  能利用他人的時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賴他人卻絕對不行。自己決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這便是韓岡一直以來身體力行的原則!

  ……………………

  「韓岡一夜都在傷病營?」

  聽著親信的回報,齊雋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說韓岡拿到回執後就該盡快回去覆命,張守約剛剛頒下的命令,只針對民伕,而不是衙前,韓岡要想走,只要把回執在城門一亮,便能出城了。怎麼跑去傷病營去磨蹭著?

  給韓岡平白撿了個大便宜,讓齊雋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陳舉的厚禮,就沒打算再還出去。受人錢財,自要與人消災。韓岡雖然已經拿到了回執,但只要他還沒離城,自己就還有出手的餘地。

  齊雋非是只會在衙前身上盤剝的蠢人,他擁有尋找後臺的眼光,還有對庫中物資不動分毫的自制力,但要讓他從韓岡身上分清楚運氣和堅持,齊獨眼卻還沒有那麼出色的判斷力。

  所有能堅持走到甘谷城的隊伍,本都可以撿到這個便宜,可最後就只有韓岡把握住了。機會隨處都有,卻沒有不冒風險、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簡在哪裡?」齊雋不打算放過韓岡,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機會,可韓岡在傷病營的愚蠢舉動讓齊獨眼看到了機會,「傷病營是他的事。」

  齊雋的親信猶疑不決:「雷大夫幾個月都沒往傷病營去了,有人幫他處置,他應該高興都來不及……」

  齊雋嘴角動了一下,似笑非笑。縱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頭,可是自家碗裡的就是自家碗裡的,給不知從哪裡跑出來的野狗叼了去,哪條狗不會追上去、搶回來?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簡何能例外?齊雋不信雷簡能忍得下去。還有韓岡在傷病營中的所作所為,也是明擺著在指責京裡來的這位雷大夫玩忽職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簡如何能忍?

  通過雷簡這個大夫栽韓岡一個暗害受傷將士的罪名,只要下了獄,不愁弄不死他!

  ……………………

  當秦鳳路軍中有名的專治跌打損傷的遊方郎中仇一聞,從安遠寨被加急請到甘谷城,為幾名軍官治療的時候,韓岡和他的民伕們在傷病營中忙碌著。快一天了,傷病營裡堆積多年的垃圾都已運出去焚燒,該清理的穢和諧萬歲物都打掃得一干二凈。可就是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竟然沒有一名有品級的武臣來探視傷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軍官們有人情得多,紛紛過來探望自己受傷的袍澤兄弟,看著韓岡他們忙碌,還會主動過來幫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床,照規矩把他的傷口給縫上!」

  「喏!」朱中不習慣拒絕,韓岡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不到一天的時間,韓岡已經將傷病營中的幾條通鋪,以及上面的舖位都編上了號,按著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伕們不識字,也都能數得分明。

  朱中急急的跑到甲十五床,躺在上面的士兵是大腿上被刀砍傷,雖然受傷之後就做過急就章的包紮,但效果並不好。朱中幾下拆開繃帶,鮮血一下從傷口處湧了出來。經過十幾二十人的磨練,又受過韓岡的指點,朱中至少學會了一點最基本的急救法。學著韓岡教給他的做法,用止血帶紮緊,拿鹽水清洗傷口,趁傷員被鹽漬得麻木的時候,趁機用麻線縫合起來。

  「多謝朱郎中,多謝朱郎中!」看護傷兵的一人連聲謝著,不停的彎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還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實意地感激,還被尊稱為郎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更加賣力的為受了傷的士兵們縫合傷口。

  雖然只是醫官中最低一級的翰林袛侯,尚沒有品級,雷簡在甘谷城的地位依然比較超然。他既不屬於文官,也不屬於武官,而是個不掌實權的伎術官,平日為城主等城內大小官吏和他們的家眷治病,打算混點軍功和資歷,再等兩年時間就可以回到東京,遊走於宮廷宦門。三十出頭的醫官,背下了滿肚子的醫術典籍,但其中沒有一條是讓他和跌打郎中比拚誰的醫術更有效。

  對於一名在戰事中受了傷的副指揮使,雷簡和仇一聞有著不同的治療方案。軍官不同於下面的士卒,自家在城內有宅,都是回到家裡養傷,誰也不會去傷病營等死。王君萬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裡來探視,卻看著雷簡和仇一聞在那裡爭吵。

  「用金針放出淤血,再敷上老夫特製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還你個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鐵簡砸到背上,傷勢已經深入內腑。放血有什麼用?」

  「又沒有咳血,呼吸也不過促了一點,脈象穩得很,傷得哪門子內腑?」

  「江湖村醫也知道什麼叫治病?!」

  「嘴上沒毛的黃口孺子也別出來讓人笑了。」

  一個是在秦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個是來自東京開封的醫官。他們的話,普通人也分不出誰對誰錯。王君萬的副手臉色蠟黃的,躺在床上看著只有一口氣,副指使的妻兒則只知在一旁哭,王君萬不耐煩了,一拳捶在墻上,怒道:「人都快死了,還爭個什麼?!」

  「胡說什麼!?」仇一聞在秦鳳路上資格極老,許多老軍頭都承他的情。倚老賣老,也不怕王君萬這後生,「別看著現在這般模樣,不過是重一點的皮外傷,折了的兩根骨頭都已經對好了,拖半個月都沒事!」

  「你才是胡扯!」雷簡再次跳出來反駁,「傷及內腑,不急加調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萬給煩得不行,暴怒道:「那就兩樣都治!仇老你放血,雷大夫你用藥。一個內服,一個外用,也不會干擾。人治好那就一切無話,人治不好……你們給洒家等著!」

  王君萬丟下狠話走了,仇一聞和雷簡便是一通忙活,一個開藥方,一個施針敷藥,雖然爭了半天,都指責對方是庸醫,但他們的治療卻頗有效驗。紮了針,喝了藥,騎兵指揮的副指揮使臉色便好了許多,呼吸也平穩了下來。

  「看,老夫說得沒錯吧?放了血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官藥的緣故!」

  仇一聞和雷簡在副指使妻兒千恩萬謝中出了屋,猶自爭論不休。一人突然在他們身後出聲,「兩位要爭個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傷病營,你們將傷兵各治一半,看誰的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來了?」

  ps:在北宋,有醫術可以做官,但光有醫術卻很難做官,何況韓岡也不懂醫術,只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猜猜看他是怎麼力壓兩位名醫,在甘谷城裡混出頭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08
第24章 自有良策救萬千(中)

  兩名郎中聞聲回頭,一見來人,仇老郎中眉頭就皺了起來,「齊獨眼?……你哪來的那麼好心?」

  雷簡也瞥著眼,就像看到了什麼臟東西:「管勾是要雷某去給你送到傷病營的衙前治病?」

  仇一聞資歷老,人面廣,承過他人情的軍漢秦鳳遍地都是、成百上千,齊雋即便有個官身,他也不會放在眼裡。雷簡自京中來,也不懼一個進納官,對經常給傷病營增添死亡數字的齊獨眼同樣沒什麼好感。

  齊雋笑了笑,貌似沒把兩人的蔑視放在心上,「這不是合了仇老的心意?你哪次來甘谷,不是傷病營走一遭的?」

  「……那也罷,俺就去一趟看看。」對於齊雋的提議,仇一聞想了一想後,還是答應了下來,又對雷簡道:「小子,要不要比試比試?」

  仇一聞也是好心,他不論到哪個城寨,看到傷兵都會收治下來,不過他是在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到處跑,運氣好碰上他的,還是不多。而能跟仇一聞分個勝負,雷簡也不會怯場,喚了隨侍的藥童,背起藥囊就走。

  傷病營離著也近,也就幾步路的功夫,三人就已經站在了營地的門口。

  仇一聞驚訝的停住腳,『才四個月不見,怎麼變成了這般干凈?』

  而在同時停步的雷簡的心中,也是一樣的想法,只不過將四個月換成了三個月。

  不同於來甘谷鍍金的雷簡,仇一聞可是貨真價實的老軍醫。他走過的橋多過雷簡走過的路,吃過的鹽多過雷簡吃過的米,而治過的人,也比雷簡多出數倍。沒別的,多活了一倍時間而已。在仇一聞四十多年的行醫生涯中,他治療過的傷兵數以萬計,見識過的傷病營也不知多少處,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干凈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傷病營中,遍地的污穢垃圾不見了,露出了被石灰界過的黃土地面;充斥在營房內腐臭味也淡了許多,應該不絕於耳的哀聲聽不到了,還有歡聲笑語傳來。

  「這是傷病營嗎?!」兩個醫生都是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走錯了罷!」

  「沒走錯!」齊雋在兩人背後冷笑著,「雷大夫,你在甘谷已有不少時日;仇老,自甘谷立城後你也來過多次。可是看起來,還比不上人家一天的手腳啊……」

  ………………

  「這是怎麼回事?!」

  隨手從身邊拉過一個要出門的軍漢,雷簡怒聲質問著。他是甘谷城的醫官,雖然他幾個月也不會踏足一次傷病營,但營中事務還是屬於他的管轄範圍。可現在卻沒人跟他說起,這讓雷簡火冒三丈。究竟是誰篡奪了他的權力?!

  軍漢急著要出去,用力掙了一掙,隨手指了指房內,「是韓秀才來著。」

  「韓秀才?!」

  雷簡丟下軍漢,一步跨入營房。視線只一掃,便一眼盯住了韓岡。營房中有著上百號人,但韓岡的文翰之氣讓他如鶴立雞群,決然不會認錯。

  雷簡幾步衝到韓岡面前,不顧禮節,厲聲問道:「你就是韓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韓岡退了半步,拱了拱手,「不知兄臺何人?」

  只看雷簡身後背著藥囊的小僮,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韓岡卻是故意相問。

  雷簡沒回答韓岡的問題,反而更進一步逼問:「你來傷病營是奉了誰的命?!」

  「救人何須上命?」韓岡乾脆利落的回道:「韓某行事只求心安,與他人何干?」

  雷簡心中莫名火起,狠聲道:「軍中自有規條,不是你想作什麼就做什麼?」

  韓岡還未作答,一旁的傷兵和他們的親友不幹了,他們都認識雷簡,對這位明明閑得很,卻從來不為他們治病的醫官沒有半點好感。

  「雷官人,你不救俺們,也別攔著不讓別人救啊!」

  「昨夜秀才公為俺們忙了一宿未睡,也不見官人你來看一眼。自俺們躺到這裡,就沒見過你一面。現在來了,不是來治病,卻是跟秀才公過不去。」

  「救人你不幹,人救你不讓,你是不是要逼死俺們才甘心?!」

  為十幾名赤佬圍著周圍,雷簡臉色發白。軍漢中脾氣好的不多,被他們圍起,不是吃點皮肉之苦就能了事。

  「鬧什麼?!」韓岡突然發火,為雷簡解圍,「雷官人不是來給你們診治了嗎……」

  韓岡一怒,圍上來的軍漢紛紛退了下去。雷簡驚魂不定,氣焰頓時息了許多。

  齊雋在後面看著情形不對,他沒料到才一夜帶半日的工夫,韓岡就已經在傷病營中豎立這麼高的威望。不得不親自上陣:「韓岡,雖然你妄稱秀才,可醫術不是讀過幾本書就能學來的。庸醫殺人,你亂出手醫治,想要害死多少甘谷城的軍卒?」

  仇一聞一直站在後面看熱鬧,雷簡吃些虧,他倒是看著開心。齊雋雖然是在找韓岡麻煩,但他說的也沒錯,人命豈可兒戲,如果韓岡肚中有貨自會反駁,若是只會將營房打掃得干凈點,仇一聞樂得讓這個高個子的年輕後生受點教訓。

  老傢伙站在後面,左看看,右看看。干干凈凈的營房,他看得很是喜歡。想著是不是等韓岡吃點苦頭後,跟張守約說一聲把他撈出來,不經意間卻瞥到了一名傷兵身上。

  老郎中頓時瞪大了眼,他一步衝上去,抓著那名傷兵的胳膊,驚問道:「這是誰做的?!」

  傷病營中認識仇一聞的不少,他一露面,傷兵們幾乎要歡呼起來。而他現在一驚一乍,眾人便一起向那名傷兵看過去。傷兵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全身上下有四處傷,其中最重的是胸前一刀,差點將他開膛破肚,除此之外,還有右大腿被一支長箭洞穿。現在兩處傷口都被處理過,包紮得妥妥貼貼。至於他右胳膊骨折,就根本算不上什麼,韓岡讓人將他的斷骨對上,再用夾板固定。一切按照後世的規程,只是找不到石膏,也沒法將所有手續全部做完。

  仇一聞將上了夾板的胳膊看了又看。在秦鳳路,用夾板固定骨折傷處,這算是他的獨門技法,除了他的幾個徒弟外,少有人知道這一手。不過當仇一聞再看看充作夾板的木頭,就搖起了頭,『只學到皮毛,沒學到實在!』

  韓岡自是對正骨之術一竅不通,朱中只會做點針線活,但周寧不但開過蒙讀過書,還學過一點跌打技術。他幫著把骨折的傷員骨頭正位,再按照韓岡的意思,用木夾板兩面固定綁好。

  雷簡也把視線投到了傷兵的胳膊上,當下也叫了起來:「怎麼用木頭?骨折傷該用杉木皮裹上!」視線又投向韓岡,擺明了是要找不痛快。

  但為韓岡解圍的是仇一聞,他從鼻子裡嗤笑出聲來,「杉木皮頂個屁用!骨折就得用柳木夾縛住。柳木易生發,插在地上就能活,木性正適合催發愈骨。」

  吃腦補腦,吃心補心。古代醫學都是有許多想當然的成分在。仇一聞的想法正是依照這個道理,因為柳樹能扦插成活,只需將一段柳枝插入泥地中,不用多久,就能長出一棵小樹來。看到柳樹的這種特性,便認定其有再生催愈的功效注1。

  韓岡將之用心記下,而雷簡則不屑一顧。在他看來仇一聞用的只是江湖小術,靠著運氣才治好的人,論起醫道,當以醫書為本:「骨折而未破皮,當敷以藥物,用杉木皮夾縛。」

  韓岡皺起眉,一副吃驚的樣子:「骨折怎麼能用杉木皮來固定?!」

  「不用杉木皮用什麼?」雷簡反問道,「用杉木皮夾縛可是《理傷續斷方》注2上白紙黑字寫著的。」

  「盡信書不如無書!」韓岡聲音激昂:「杉木皮綿軟無力,如何能用?誰的骨頭軟得跟樹皮一樣?柳木愈骨才是正理,想骨傷好得快,必須用堅實如骨的柳木板夾著!」他又嘆了口氣,「只是這次第,哪裡去找柳樹去,只能隨便找些木板來先夾著。」

  其實骨折固定用什麼板子都可以,但韓岡深悉借力打力,順水推舟的道理。那名江湖老郎中比起雷醫官看起來要靠譜得多,也不似雷簡那般仇視自己,當然要順著老郎中的話說下去。天知道,韓岡還是第一次聽說柳木愈骨這回事。

  不過光附和別人還不夠,還得表現出自己的才能來。而該怎麼說韓岡很清楚,老郎中經驗豐富,但理論上則差一點,只要往中醫學裡的五行相和上湊,就足以把他鎮住。這也多虧了韓岡前生曾經做過的一份與醫藥有關的工作:「只是光用柳木夾板還是不夠的。上了柳木夾板後,還得再用土敷起、紮緊,以作固定之用。人秉五行之氣而生,治療骨傷,必須要木性、土性相和,才能見功效。」

  韓岡向周圍一圈聚精會神的聽眾問道:「誰見過柳枝插在水裡就能生根長葉?須得插進土裡才是罷?」

  眾人大點其頭,紛紛稱是。草木不得土石如何得生?雷簡無法反駁,仇一聞捻著花白的鬍鬚沉思不語,韓岡說得淺顯,人人能懂。但道理自在其中,讓人無從駁起。

  注1:柳木愈骨被系統的描述是出現在清代,據傳言,當時的某個醫生用絞碎的柳木碎片做成骨頭的形狀,給人安到身體裡。當然,這應是無稽之談。但用柳木做小夾板倒是事實。

  注2:《理傷續斷方》又作《仙授理傷續斷秘方》,為唐時藺道人所著,是古代重要的骨科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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