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30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1:59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上)

  夜色沉沉。

  王安石此時早已無心於詩詞,雖然元日所寫的詩句已經傳遍了東京內外,但當日躊躇滿志的心情,如今已經不復存在。

  他靜坐在書房中,沒有點燈,無星無月的夜晚,大宋參知政事的書房裡,是一團不見一絲光亮的深黯。所有來拜訪他的屬官都給他拒之門外,呂惠卿、曾布、章惇、謝景溫這些在變法上得力的助手都一樣被拒之門外。

  王安石只想靜靜的好好想一想,以求能想出一個對策。

  就在今天,來自大名府的一封奏章,亂了天子趙頊的心,也讓剛剛展開的變法大業的根基徹底動搖。

  判大名府,河北安撫使,魏國公。

  韓琦。

  相三帝扶二主的韓琦韓稚圭上書天子,奏言地方推行青苗貸不守條令,有故意調高利息的,也有把青苗貸貸給城中的坊廓戶的,種種不端,累及百姓,而且青苗貸本說是賑濟百姓而為,現在卻收取利息,是與當初抑兼併、賑貧困的初衷相悖,且官府逐利有失朝廷臉面,請求廢棄青苗法。至於朝堂入不敷出,就請天子『躬行節儉以先天下,自然國用不乏』。

  英宗朝留下來的宰執官中,富弼反對變法、文彥博反對變法,張方平反對變法,歐陽修反對變法,到如今地位最高,聲望最隆的韓琦終於明確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韓琦的反對,讓趙頊猶豫了。他起用王安石變法,是為了平定西北二虜,是為了一掃百年積弊,不是為了與朝臣為敵,更不是為了禍害百姓。

  王安石很無奈。

  青苗貸的本質難道他沒跟趙頊說清楚?早早的便說明白了!

  就是為了充實國庫,以便整頓軍備。摧抑兼併的口號只是對外說的。但解生民困厄,『不使兼併者乘其急以邀倍利』,卻也是實實在在的效果。比起民間高利貸百分之百的年利,官府的青苗貸一期才兩成,一年不過四分的利息,算是很低很低了。

  若說地方官員在推行青苗貸時不守法令,該懲治的懲治,該斥責的斥責,又有哪裡難做?若是青苗法本身有什麼考慮不周全的地方,在施行中加以修正,難道還做不到?至於給坊廓戶貸錢,只要有保人,只要能還得起,借給他又何妨?青苗只是個名字,不是說只能借給農人,城市裡的坊廓戶照樣是大宋子民,讓他們不受高利貸之苦,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韓琦就是反對!

  韓琦什麼想法?王安石不知道,但韓家在相州的事,王安石卻是知道的。

  韓家在相州世代豪族,權勢熏天。相州的土地一多半都姓韓,相州百姓又有多少家不欠韓家的高利貸?韓家家業大,要用錢的地方多,每年的收入,田地的租佃是一塊,而高利貸的利錢也是一塊。但青苗貸一施行,每年十幾二十萬貫的高利貸利錢都會被官府取了去。韓家難道要喝西北風不成?

  韓琦說青苗貸是為了扶貧濟困,抑制兼併,不該收取利息,這樣才能讓百姓受惠。而與韓琦一樣,執這樣說法的反對者有很多。他們其實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看起來是為百姓說話,但實際上對朝廷毫無收益的法令怎麼可能持續下去,真的按照他們說的來,怕是又有人會跳出來說是虛耗財稅,懇請罷去。多少與國有益的法令就是這麼被阻止的。

  但這事王安石不能明白的指出來,韓琦的地位不同。英宗皇帝是他扶植上去的,就憑英宗不肯出席仁宗大奠之大不孝,若沒有韓琦居中調解,如今的曹太皇說不定已經把英宗給廢掉了。而今上登基時,韓琦又是以宰相身份,依遺詔輔趙頊坐上御榻。

  相三帝扶二主,韓琦的功勞,不比前朝的郭子儀稍小,實實在在的定策元勛。韓稚圭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朝野內外無人可比。王安石也自知不能相提並論,單是資歷、人望和權威就差得太多。儘管就是因為這些功績、人望、權威,使得韓琦不得不避忌出外,但只要他遠遠的說一句,東京城照樣得抖上幾抖。

  如今在天子周圍,還有誰不反對新法的?好不容易安排了呂惠卿為崇文院校書,在天子近前以備諮詢。但據說呂惠卿的父親最近身體並不好,可能過段時間他的第一號助手,便要丁憂歸鄉。

  均輸法得罪了京城裡的豪商們,因為他們通常與宗室聯姻最多,所以一併得罪了宗室。青苗法得罪了以高利貸為生的地方上的世家大族。農田利害條約還好一點,不過是鼓勵地方修造水利,多多開闢荒田,可說不定在實行過程中,地方官員會攤派勞役和費用,還是會惹到一批地方世族。

  太急了!王安石視線漫無目標在黑暗中遊走,心中嘆著,實在是太急了!一次過便捅了幾個馬蜂窩,如何不會朝野騷動。

  可若不是年輕的皇帝心急,他又何必接二連三推出各項變法條令?一年頒佈一條,有個緩衝的餘地,方才是正理。

  變法之要,首在得人。他王介甫仕宦三十年,沉浮官場,縱然不願同流合污,卻如何不知循序漸進的道理?讓提拔起來的人才在歷練中分出高下,辨明賢愚,這才是正道。但天子等不得,國庫等不得,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一樁樁法案頒行得如此倉促,不都是因為趙頊想快點看到成果,所以要盡速充實國庫嗎?

  可現在好了,因為韓琦的一封奏章,趙頊便變了顏色。
  
  王安石悠悠長嘆,若天子不能堅持,他入朝兩年來一番心血又是何苦?

  如此下去,一切都要打回原形,就像仁宗慶歷年間的那次新政,起得轟轟烈烈,去的悄無聲息。範文正當時的人望並不在自己之下,意欲革新的意志尤其堅定,他一筆一勾的划去不合格的官員,連『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話都說出來,歐陽永叔又拋出了《朋黨論,以對抗呂文靖呂夷簡一派的指責,為了推行新政,他們得罪多少人?但最後,仁宗皇帝退縮了,還是一切成灰,出京的出京,貶職的貶職,煙消云散,彷彿一場噩夢。

  說起來,如今變法的危局,其實就是慶歷新政的翻版。如果不能度過這道難關,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失敗和落寞,便是日後他王安石和他的一眾助手的下場。

  王安石絕不甘心!

  他等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個實現心中抱負的機會,哪能就這麼化為泡影?

  但局勢危急如此,以韓琦為主的反變法派已經磨刀霍霍,要想鬥敗他們,只有破釜沉舟一途!

  他要辭去參知政事之位,到地方上去——如果趙頊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交待。這是以退為進,也算是給天子的最後通牒。

  沒有猶豫不絕的餘地,王安石必須讓皇帝從他和韓琦之間作出一個選擇。就讓天子自己衡量一下好了,究竟是繼續推行變法,以求富國強兵,還是按照韓琦這些老臣的想法,狗茍蠅營的拖下去。

  這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言不茍志,行不茍合。一如他早年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言——『時然而然,眾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

  世人說他是集天下人望三十年。這不過是因為他屢次拒絕入京擔任天子近前的侍從官,而留在地方上的緣故。不愛名位,性格清介,儒生們都在誇讚這樣做的王安石。

  不愛名位?

  錯了,他王安石愛名位!只有擁有了名位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實現自己的理想。他不愛名位的種種表現,只是過去的三十年一直沒有得到一個一展才華的機會。只有天子支持,他才會堅持。

  辛辛苦苦寫了萬言書,天子也不給個回覆。所以當王安石看到仁宗皇帝無法堅持變革朝政,無法實現自己的願望,自擔任過度支判官後,他便拒絕再擔任修起居注一職。

  修起居注的任命,是記錄天子的言行,天天都能面聖,是晉身的快車道。平常官員照規矩推辭個兩三次便會接任,司馬光也只辭了五次。可他王安石硬是辭了九次,甚至為了躲避傳詔的內臣而避身到廁所裡,這不是待價而沽,不是欲擒故縱,因為他實實在在的不想做。雖然最後還是接了下來,卻是因為可以轉任知制誥的緣故。跟在天子身邊記錄言行,王安石實無興趣,但能夠成為為天子草詔的知制誥,可以封還詞頭,拒絕草擬錯誤的詔令,直接參與朝政,這樣的職位王安石不會拒絕。

  但無論是接下來的知制誥,還是後來再次轉任的糾察在京刑獄,他都沒有作出什麼建樹。仁宗末年官場上的死氣沉沉,讓王安石覺得窒息。不能實現自己的理想,高官厚祿又有什麼意義?趁了母喪離開京師。尋常官員回鄉守制,都盼著能奪情起復,沒幾個甘願守滿三年。而他硬是在金陵住了四年還多,其間授徒講學,就是不出來復任。

  可在內心裡,王安石始終還是想著一展抱負,希望能在更大的舞臺施展才華。

  所以當新天子登基後,表現出富國強兵的心願後,他便不再拒絕任用。趙頊用他為知江寧府,繼而找他入京為翰林學士,他王安石便一次也沒有拒絕過,並沒有按照官場上的慣常規矩,推拒幾次,表示自己的清高和不愛權勢。

  不能實現心中所願,百辭而不應,若能有一展才華的空間,他王安石便能一招即至。

  對於此,有人失望,有人冷笑,但王安石的本心如一。

  始終不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0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中)
  
  清晨,韓岡一行四人結了帳,啟程離開了八角鎮。韓岡並不知道他在西太一宮壁上寫下的詩句,已經掀起了一陣波瀾,即便他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

  開封府就在眼前,冠絕天下的盛世繁華,彪炳千古的名臣賢相,留名青史的風流才子,此時,都在那一座煌煌巨城之中。

  距東京城應該還有不短的一段距離,但除了路明外,其他三人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城內還是城外,熙熙攘攘的街市,鱗次櫛比的屋舍,怎麼看都是大城通衢才會有的風景。劉仲武和李小六不時的回頭,他們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經意間,已經穿過了東京城的城墻。

  但開封的外城城墻還在前方遠處,區區一道三丈厚的城墻,根本不能分割東京城的繁華勝景。

  遠遠的,他們看到了瓊林苑,被一圈圍墻圈著,看不見裡面的景色,只有墻內的樹木探了出來。

  對於天下欲得一榜進士而甘心的士子們來說,瓊林苑算是一個聖地。唐時有曲江宴,專門款待高中進士第的士子們。如今有瓊林宴,就設在瓊林苑中。每逢大比之年的三月,進士放榜,新科進士們便簪花穿紅,跨馬遊街,從宣德門一路走到城西的瓊林苑中。那一天,數以萬計的東京百姓都會聚在路邊,圍觀讚歎。對十年寒窗,方才一舉成名的士子們來說,這是至高的榮耀。

  韓岡用眼角餘光看了看路明。他身在瓊林苑旁,卻是言笑不拘,看起來真的全然放下了三十年來的心結。一朝頓悟,性子一轉變得如此灑脫,倒讓韓岡為之激賞。

  在瓊林苑北面,與其隔路而望的一片湖,便是同樣有名的金明池。不同於戒備森嚴的瓊林苑,九里三十步周長的正方形湖泊並未被墻圍起。雖然現在還有軍士巡守,但到了春天,位於開封城西,別稱西湖的金明池,便會很坦然的向普通人敞開著懷抱。

  「每年從三月初一到四月八龍華會,金明池都會開放給萬姓遊觀。」路明習慣性的向韓岡介紹著路邊的景點。「至是天子駕臨,諸軍金明池中爭標,池東搭起綵棚,棚中士民數以萬計,據說那樣的勝景,不在正月十五上元燈會之下。」

  「據說?」劉仲武奇怪的問了一句。

  韓岡咳嗽一聲,路明不以為意的解釋道,「到了三月中,在下早就回鄉去了。」

  劉仲武略顯尷尬,而路明貌似並不掛懷。韓岡則遠遠望著金明池,好像剛才那聲咳嗽不是他發出來的。

  韓岡前世曾經去過開封幾次,復建中的金明池和瓊林苑都逛過,但水泥本質的建築完全沒有此時屋舍的神韻,在無數仿古建築組成的旅遊景點中,根本算不上特別。

  韓岡眼前的這座金明池,雖然無法走得太近,但仍能看見猶有冰層覆蓋的湖面。湖心島上的一座小殿,臨水觀風,獨立於冰面之上。

  只供天子使用的池中龍舟,就停在岸邊上一處像是船務的空場上。聽路明說名為大奧。透過池邊林木的遮擋,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在船上進進出出,估計是為了一個月後的天子駕臨,而進行必要的整修。

  從金明池的另一側,一條玉帶蜿蜒而出,匯入城濠,從西水關直入城中。由此看來,金明池其實也兼做調節護城河的水位之用。方方正正的金明池是後周顯德年間修造,進行演練水戰的地點。到了如今,雖然演練水戰的初衷早已不再,但每年入春後的金明池爭標,依然是一項盛大的節日祭典。

  離著城門越來越近,周圍行人也越來越多——只是還有十天省試便要開始,路上卻是少見士子在外遊逛,基本上都是留在居所,進行最後的複習衝刺。如昨日西太一宮中喝酒賞梅的那一群,其實是極少數的特例——在人群中穿梭,彷彿是在沼澤裡跋涉,時時刻刻都要小心著不要撞倒行人。城門前的五里路,他們走了近一個時辰。當韓岡他們終於抵達城門下的時候,早已是汗流浹背。

  韓岡站在護城河邊,四面顧望。寬闊的城濠有三十步之寬,因為是冬天的關係,河上的冰面比河岸都要低上許多,河邊是一排柳樹,光禿禿的。但只看著樹幹上猶存的千條萬枝,可以想見,春來萬物生發,翠柳如錦的風情。

  護城河對岸青黑色的墻體如波浪般的曲折,一眼望不到頭。全長五十里長的東京城墻,保護起當世排名第一的巨城。高達五丈的墻體,也遠遠超過韓岡從秦州一路過來所看到的其他城池。

  這就是京師。

  李小六張著嘴,吃驚於京師的雄偉。而劉仲武揚起的眉眼,心中的驚嘆也是掩飾不住。路明帶著點小得意的去看韓岡,但韓三官人比劉仲武還要沉穩,半點訝色也無。

  這下反倒是輪到路明吃驚了,他第一次看到東京城時,眼珠子差點掉出來。而他歷次入京,不是沒有跟第一次進京趕考的士子同行過,而他們,都是與他一般德性。

  長安、洛陽名氣雖大,但規模上遠遠比不上東京開封。韓岡還是從秦州出來的,秦州城雖比邠州要強,但總不能跟京城相提並論。韓三年紀輕輕,難道養氣功夫都到了七情無礙的地步了?

  路明為什麼吃驚,其中的原因韓岡看得出來。鄉下土包子進城,劉姥姥進大觀園,都是一般惹人笑的。路明並非壞心,只是想看看自己的驚訝,但韓岡如何會讓他如願?

  雖然眼前的東京城的確雄偉,但比之後世的南京城墻還是要遜色一點,更不能跟明代重新修築的萬里長城相比,所以在建築上,靠開封城墻的規模就想震懾住韓岡,幾乎不可能。如果是小橋流水的野趣,或是園林亭臺的秀美,反而會讓他讚不絕口。沒辦法,這不是東京城的問題,而是時代的差距。

  不過眼前的東京城墻,並不是後世的那種拆了後又重建的水泥城墻,處處透著古意。雖然缺乏西北邊寨的蒼涼和硬朗,但有著中原的厚重,以及京師的雍容。韓岡雖不至於驚嘆,欣賞的目光卻也是少不了的。

  就在城壕內側,城墻根下,有一圈五尺高的矮墻——這等攔在城墻前的圍墻被稱為羊馬墻。羊馬墻與城墻之間的狹窄空間中,擁擠著一群群的羊、馬還有豬等牲畜,這是羊馬墻得名的由來。這些牲畜的主人都是遠遠的從京城附近一兩百里的州縣把牲畜趕來,就在城下販賣交割。

  平日裡,羊馬墻只是放置要販賣的牲畜,充作市場。如果到了戰時,羊馬墻的作用則更為巨大。有了羊馬墻輔助,城墻不再單薄,而是與城壕、羊馬墻合為一個完整的防禦體系。城中的士兵都可以下到羊馬墻後,與城頭上的守兵組成上下兩重立體化的打擊。

  『只是啊,』韓岡的笑容有些發冷,『東京城墻修得再好也是無用,城中的人守不住誰都沒轍。』守城者的意志力比城防更重要。張巡守睢陽便是明證,而幾十年後,這座城池內外就要上演一幕幕活劇,則是更好的反面教材。

  踏上城門前,橫跨濠河的寬闊石橋,東京城的城西正門新鄭門就在眼前。城門頂上則有著順天之門四個大字——新鄭僅是俗稱,順天才是本名。飛簷斗栱,金碧輝煌的三重城樓壓在門頭,沒有軍事建築應有的肅殺,反而多了許多富貴氣。就算城頭上角旗密佈,守衛羅列,也照樣缺乏西北城寨給人的雄渾之感。

  韓岡看了城樓幾眼,便收回目光,自嘲的嘆著。畢竟不是學建築的出身,如果是梁思成那樣的建築家,看到北宋京城的城門不是畫在清明上河圖上,而是真切的出現在眼前,大概會興奮的死於心肌梗塞。

  隨著人流抵達城門口,京師城門的檢查卻比想像中的要寬鬆許多,韓岡一行下了馬牽著過了城門,並沒有人過來查詢。韓岡看了一下,只有身上帶著大包小包,或是押著車輛的商旅,才會被攔下來繳稅。其他人,城衛根本不會多看一眼。

  這在秦州根本難以想像,除非是韓岡這樣都認熟了臉的官人,不然哪個能逃過搜檢?本以為洛陽、鄭州等城池是因為在內地,所以不事防務,但大宋首都、一國重心,還是這般寬鬆,真的出乎韓岡的意料。

  不過想想也是,據說每天被趕進東京城中的豬羊等牲畜加起來就有萬隻之多,雞鴨之物更是數不勝數。而各地商旅官員或是本地住戶,每天也總是有數萬人出入,若是一個個查檢過來,一天有三十六個時辰都不夠。

  穿過兩重城門,以及城門間的甕城,首先出現在韓岡面前的不是讓他們心潮澎湃的東京城,也不是直通朱雀門的御道天街,而是一隊滴滴噠滴滴噠的吹著喜樂,敲著小鼓的鼓吹班迎面走來。鼓吹班前還有舉著棋牌的幾對朱衣吏。而鼓吹班後,又有一隊兵馬壓陣,再後面則跟著一溜扛著箱籠的人力。

  看著這陣勢,韓岡連同周圍的人群全都避到大路兩邊,給這一隊人馬讓出一條路來。

  「是哪家皇親要嫁女兒?」韓岡還沒問個究竟,旁邊就有人先問了。

  「沒看到朱袍子身上的金腰帶嗎?少說一個郡公。」

  「那出嫁的當是縣主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1
第40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下)
  
  出嫁的隊伍走過眼前,韓岡看著心底納悶。

  但凡富貴人家嫁女送嫁妝,一溜三十六個大箱子在街上遊走一圈,炫耀一下,也是此時習俗。但他看著箱子都是晃晃悠悠,扛著箱子的漢子也都是一臉輕鬆,很明顯全是空的。郡公嫁女,好歹一個縣主,這嫁妝怎麼這麼寒酸?

  這北宋的婚嫁習慣,跟後世的中國不同,也可說跟後世的印度相似,基本上都是女方貼錢,男方的聘禮遠遠不如嫁妝豐厚。稍稍有點家產的人家,都不敢虧待女兒,怕嫁過去吃虧,嫁妝給得如流水。

  還在秦州的時候,想韓岡來提親的人家,都是把嫁妝單子一一列出,連著名帖一起請著媒人遞過來。再如當日韓岡聽王厚說的,曾經在陜西掙下個金毛鼠名頭的馮京馮當世,他考上狀元後,有家外戚想招他為婿,便是把他請到家中,把十幾萬貫的嫁妝箱子一個一個的擺在他面前。

  反過來說,如果哪家嫁女兒不給足嫁妝,婆家便絕不會有好臉色看,打罵是輕的,直接休掉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若是哪家生了女兒多了,父母就等著哭吧!看到生下來的是女兒,直接溺死在水盆裡,這樣的事都不值得驚奇,尤其在江南,民風奢侈,婚喪嫁娶花費尤高,因不想十幾年後為女兒的嫁妝傾家蕩產,多少父母生下女嬰後就丟進水裡。

  所以韓岡看著這一溜嫁妝隊伍才覺得奇怪,難道縣主就能擺這麼大的譜?把個空箱子擺在外面走?他隨口問著身邊一個臉比馬都長的漢子:「敢問兄臺,難道箱子裡面就是嫁妝?怎麼我看三十多個箱子,好像沒一個重的!?」

  路明在後面用力扯了下韓岡的袖口,韓岡的眼神是好,但這話問的就丟人了。

  果然,馬臉漢子看韓岡,完全是看到鄉下土包子的表情,一臉的鄙夷:「好叫秀才知道,別人家的女兒是賠錢貨,但這宗室家的女兒,卻是能倒收錢的!」

  不懂就問,即便被人鄙視了,韓岡也不覺得有什麼丟臉,他的自尊心可沒這麼脆弱。微微笑了笑,點了下頭,算是在道謝,馬臉漢子反倒看著一愣。

  路明擠到韓岡身邊,向他解釋道:「宣祖生了三兄弟,太祖、太宗還有壞了事的魏王。依照太祖當初頒的旨意,他們的後人都是皇親。太宗朝、真宗朝還好,但到了仁宗朝後,宗室便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窮,那些不成器的就打起了嫁女兒的注意。娶了宗親,少不了一個環衛官注1,為了一個官身,願意掏錢的人家不少。」

  他又轉頭問馬臉漢子:「兄臺,現在一個縣主的聘禮是什麼價碼了?還是一萬貫嗎?」

  馬臉漢子一聲笑:「那是哪年的老黃曆了?一萬貫是皇佑時候的價碼!早沒那麼值錢了,現今是五千貫還有得找。宗女更便宜,一千貫就能領回家去。」

  出嫁的隊伍走到城門口,並不出城,逕自轉往北去,一片鑼鼓響,新郎官騎著匹馬,護著架大紅飾彩的花轎,走過了眾人面前。韓岡看著新郎官,左看右看,怎麼覺得這位鬍子都有些花白的新郎,少說也該超過四十歲了。可王舜臣的例子擺在前面,讓韓岡不敢亂猜,也許是少年白也說不定。

  「原來是肖生藥!」馬臉漢子認出了新郎官的模樣,立刻憤憤不平的啐了一口:「那鳥貨,都四十八了,還敢娶個十七八的,也不看他下面玩意兒什麼時候管用過!」

  轉過來,換上一臉猥瑣笑意,他又對韓岡幾人道:「肖白郎那廝自幼天閹,為了方便自治,便開了一家生藥鋪子,卻也沒用。平日裡為了掩飾,卻把小甜水巷常來常往,袖子裡都不忘揣上幾根角先生。他自以為掩飾得好,還到處吹噓自己一夜不停腰,卻不想他的底細早被甜水巷的婊子傳遍了。嘿嘿……今天夜裡洞房花燭,肖生藥為了一展雄風,多半會把他店裡沒切過的鹿角拿來用!」

  嘲笑歸嘲笑,但韓岡看馬臉漢子的神色倒是羨慕的居多。他出言問著:「肖白郎應該是做生藥買賣的商人吧?宗室難道連親家是商戶都不在意?」

  「在意什麼?有錢不就行了?」馬臉漢子冷笑著:「進士不肯跟宗室結親,怕耽誤了前程,蔭補的官兒也不肯跟宗室結親,同樣是怕耽誤前程——他們親爹的。也就是些商人願意結個親家,好歹混個官身。進納官要掏錢,跟宗室結親也要掏錢,左右都是掏錢,當然選個帶添頭的。」

  這添頭是娶來的渾家呢,還是指的官身?韓岡嗤笑了一聲,多半是前者。

  「就像大桶張家那樣吧?」路明說道。

  「大桶張家早敗落了……」馬臉漢子看土包子的眼神同樣砸到了路明的頭上,嘴角歪歪的像是在嘲笑,「不過他家娶得縣主是多。仁宗的時候一大家子前前後後總共娶了三十多個縣主,小張縣馬,死了兩任縣主渾家,第三次娶妻還是個縣主。雖說現在敗落了,但在馬行街南還有個大桶張宅園子,七十二家正店裡排在前二十的。」

  「這都能敗落?」路明搖頭感嘆了幾聲,又問:「如今是哪家娶得縣主多?」

  「帽子田家!據說娶了十幾個縣主!正旦祭祖,田家祖宗的神主下面,跪了一地縣馬。」

  「怎麼都是縣馬?」劉仲武在後面聽著,也聽出了興趣,擠上前來問著。

  馬臉漢子回頭打量了劉仲武一下,看著像是韓岡一夥,便向他解釋道:「公主、郡主人少,跟宮裡走得近,太皇太后、太后都看著,商人肯定沒份,皆是跟勳貴家聯姻,用錢能買到的都是縣主、宗女。」

  「賣大桶的,賣帽子的,都能跟天家成親家了。」劉仲武搖著頭,皇帝在他們這樣的邊遠小臣眼裡,就是天上神明一般的人物。想到皇帝的親戚都是跟商人結親,心裡總之有些很不舒服。

  「大桶,帽子,都是張家、田家早年起家時候的事了。後來發了家,這兩家哪家還會把舊生意做主業?」

  「那他們現在做什麼?開酒樓?」韓岡還記得方才馬臉漢子說過大桶張宅酒樓,能名入京師七十二家正店之列,而且排在前二十,放在後世。五星級是跑不了的,日進斗金自不消說。

  馬臉漢子比起小拇指,「那是小頭!舊業也能賺一點!還有在開封府十六縣裡買地收租佃,也是一份。可更多的還是放貸收息!」

  韓岡心神一凜:「放貸?!」

  馬臉漢子很奇怪的瞥了韓岡一眼,再土包子也不該連這事都不知道吧,天下哪個軍州應是都一樣啊,「現在哪家做買賣的不放貸?別人家的田地產業,不貸給他錢怎麼弄到手?」馬臉漢子左右看看,側過頭神神秘秘的壓低聲音說著:「宗室家不敢出來做買賣,怕丟了天家的臉。但親家就沒問題了。王公家的餘錢如今都是交給他們親家去放賬。還有外戚,也是一樣。曹、高兩家,哪家不是如此?!」

  聽到這話,韓岡心中越發的不看好王安石的結果。看看王安石要從什麼人手上搶錢啊?!宗室、外戚,還有天子趙頊的親娘和奶奶!光一個青苗貸就把這麼一群人一股腦的都得罪了,變法不失敗那才叫奇怪!

  皇帝當然想富國強兵,因為大宋是他的基業。但他身邊的親戚臣子可都不想看著原本屬於自家的錢鈔流進國庫去,毀家紓難的覺悟,韓岡不認為他們會有。大宋是官家的,銅錢才是自己的,這樣的想法才是常例。

  對了!韓岡突然又想起,除了青苗法外,均輸法其實也是與東京城裡的豪商有點關聯,雖然具體的利益糾纏他沒機會去深入的瞭解,但一個『徙貴就賤,用近易遠』,便是要平抑物價,搶走商家賺錢的機會。而商家身後的宗親呢,對此又會有什麼想法?

  豪商與宗室之間的聯姻,這絕對不什麼好事,對變法派尤其如此!變革是最忌諱的就是京城動盪,首都是國之重心,一旦都城動亂,全國都不會安穩。統治階級內亂,如果天子鎮壓不住,犧牲首倡者是必然,晁錯不就是朝服腰斬於市嗎?內外風雨交加,這青苗貸王安石還能堅持下去?!韓岡不知趙頊和王安石推行青苗貸的時候有沒有考慮到這麼多,但他清楚,要應付起來一點也不容易。
  
  雖然從後世帶來的記憶中,韓岡知道變法事業不會那麼快失敗,但只要王安石不能大殺四方,把所有反對者都從肉體上消滅,等到變法失敗,現在被壓服下去的反對派,反撲起來就會越猛烈。商鞅做得夠狠了,把太子的師傅都殺了祭旗,最後的結局呢,車裂!

  韓岡完全不看好王安石的結局,就算沒有從前生帶來的那點模糊記憶,只憑現在瞭解到的信息就能做出判斷。車裂雖不至於,但落職卻是免不了的,到那時,說不定就是樹倒猢猻散。據韓岡所知,王韶的心中早早的就轉著等到從河湟凱旋,便跟變法派一刀兩斷的盤算。

  出嫁的隊伍已經全部走過去了,御街上重新被行人佔滿。韓岡與馬臉漢子拱手道別,正要往驛站去,人群中不知從哪裡傳來一個興奮的聲音:「聽沒聽說!聽沒聽說!王大參請郡了!」

  注1:不是環衛所的環衛,而是環繞保衛天子的環衛官。舊時是給天子身邊護衛的,後來逐漸變為給宗室子弟和戚裡的虛頭官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2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一)

  韓岡在城南驛的大門前翻身下馬,一名門吏當先迎了進來。

  不同於接待遼國使臣的都亭驛和西夏使臣的都亭西驛,韓岡入住的城南驛是供進京的官員們居住的驛館。為屋百楹,院落二十餘座,比起長安、洛陽的驛館,又要強出十倍。不過門吏的傲氣也比長安、洛陽驛站的同行強上十倍,眼中藏著京中子民才有的自負,行禮雖是一絲不茍,但沒有韓岡見多了的謙卑神色。

  這也是情理中事,韓岡見怪不怪,讓李小六帶著驛馬與門吏說話,自己則走進驛館廳中。進了館中,韓岡向著驛卒亮了一下驛券,驛丞很快就被找來 ——還是與長安、洛陽的情況一樣,管勾驛館的官員不會出面迎客,都是下面的小吏在跑腿。

  「官人是來候闕的?」驛丞舉止間有著官員的派頭,在韓岡面前不卑不亢,也可能是看著韓岡不是高官的模樣,所以少了些恭敬。他嘖嘖的嘆著: 「現在可是遲了。」

  無論是到審官院還是流內銓,又或是主管武臣的三班院,呈名候闕都是在每個季度第一個月的上半月便結束了。如果有哪個想為自己弄個差遣的無職官員,如韓岡這般拖過了正月十五才到京城,就只能等到夏季開始的四月份了。
  
  但韓岡不同。

  「不,韓某的職司已經定下了。」韓岡搖了搖頭。此時官多闕少,一個差遣或者叫職司,都是幾個官在爭,有官身沒差遣的官員都需要候闕,可他的職司早就有了。

  驛丞微微吃了一驚,又低頭仔細看了韓岡的驛券,「十九?!」他驚得又抬起頭。仔細看過才發現,他眼前的這些小官人的確面嫩,就是眼神甚深,眉峰太利,讓人不自覺的忽略了他的年齡。

  能在京城驛館裡做驛丞,眼力眼界都不會差,而朝廷最近的變動、新的條令法規,連便橋邊站著等人雇的車伕都能夠說出個一二三來,他更不會不瞭解。十九歲得官不難,但十九歲得差遣,卻是難如登天——真的要登天!不把名字放到天子面前,哪可能會有差遣!?

  態度一轉變得恭敬,驛丞把韓岡一行安排在了驛館一角的清凈上房中,再親自遣了人手來聽候使喚,這才退了出去。

  終於抵達目的地,韓岡躺在床上,近二十天來積攢的疲累全湧了上來。只閉了下眼,就沉沉的睡了過去。等他醒來,卻已是日影西移,過了午時,肚子也在咕咕的叫著。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後,韓岡一直保持著一日三餐的習慣。這一點特別的地方,讓王韶都感到驚訝,因為整個大宋,有著這樣習慣的地方很少,其中也並不包括秦州。許多軍州,甚至連一些富戶豪門都是一日兩餐。不過在東京,卻不同於大宋的其他地區,即便是小民,慣常的也是一日三頓。而開門做生意的酒店、食肆,更是不在乎飯點,隨到隨吃,驛館裡也是一般。

  在驛館裡隨意的用過飯,韓岡考慮著今天接下來的行止。東京城中值得遊覽觀光的地方很多,但他還是覺得先做了正事再說。此時天色尚明,但自己去流內銓,劉仲武去三班院,都已經算是遲了,只能明天請早。現在韓岡面前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去見王安石,還有個則是去找張載。

  韓岡方才在街邊順耳聽了一句,雖然消息模模糊糊,但他還是半蒙半猜的推算了大半真相出來。王安石請郡,並且是以稱病的名義辭去參知政事一職,請求調往地方任職。王安石的這番行動,便是在大宋朝堂的政治和諧第一斗爭上,標準的認輸姿態。
  
  但王安石究竟認輸了沒有?韓岡的判斷是否定的。王安石正式開始變法,是從去年二月出任參知政事,設置三司條例司開始,七月頒佈均輸法,九月立青苗法,十一月,頒佈農田水利利害條約。到現在,才一年的時間。

  這麼短的時間,變法才剛剛開了頭便失敗了,怎麼可能在歷史上留下那麼大的名聲?連革命導師都聽過他的名字和事蹟?好歹也要有四五年的光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才對!——可惜的是,韓岡對歷史不甚了了,要不然混水摸魚,興風作浪的機會就來了。他時有後悔,早知今日,當初歷史課就不睡覺了。

  如果方才的推論正確,那王安石的用意也就不難猜測。諸如此類官場上以退為進的戰術其實並不出奇,職場上有,情場上更是所在多有。反正本質就是一句話,有我沒他,逼著人作決定。二選一的場面,韓岡舊年經歷過許多次,富有經驗,但趙頊應該不會有。

  ——從目前的情況看,也就是趙頊現在要做選擇,究竟是變法,還是不變法。

  韓岡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逼得王安石如此作態,但變法走到了關鍵的轉折點這件事,他卻完全可以肯定。因為這是一手逼不得已才會放出來的大招,若是有其他選擇,聰明人都不會輕易的使出這招勝負手。這一招一拍兩瞪眼,完全不給自己留後路,招數一出再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想必王安石現在是在府中等著結果,這種情況下去求見,多半是見不到。河湟的那點事,遠遠比不上變法事業的存續。韓岡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張載那裡打探一下消息,聽說張載弟弟張戩是御史,官位雖卑,卻可以直接議論朝政,從他那裡應該能得到第一手的情報。

  出了房門,韓岡去跟劉仲武和路明打聲招呼。劉仲武又蹲在馬廄裡,說不定今天晚上也不會出來了。而路明還在考慮著日後該怎麼做。他為了科舉花了一輩子的心力,自己放下了,但他的親友、家人那裡都還要他一一處理。不考試了,總得為自己日後想個能養家的出路。

  韓岡勸他:「路兄,既然到了京師,不如今科再考一次,博個運氣。如果不成,等到下一科,那時再考個特奏名進士出來。到時候,在西北的軍州任個文學、助教之類的學官,拿點俸祿,也好養家餬口。不然不是可惜了你這個免解貢生的身份?」

  路明搖搖頭:「在下賭了三十年了,都是這個想法。總想著這一科如果不中,下一科就去試試特奏名。但真到了下一科,便又忍不住要考進士了…… 當斷則斷,不能再賭下去了。」

  韓岡拍了拍他的肩膀,陪著他嘆了口氣。既然路明如此決定,自家也不便多嘴,便帶著李小六出門去了。李小六手上還捧著禮物,學生探望老師,照理是要表些心意的。

  張載和他的弟弟張戩在城東租了間宅子同住,韓岡從留守橫渠鎮老宅的老夫妻那裡得到了具體地址。他在驛館中將道路問得明白,不知為什麼,被他詢問的那名驛卒,看他的眼神甚為奇怪。等他騎著租來的馬,到了地頭,才知道為何驛卒的眼神那般怪異。韓岡完全沒想到,張家兄弟在京師租得的宅子,竟然就靠著小甜水巷。

  從城南驛到小甜水巷,中間正好經過大相國寺的北門。韓岡打馬路過,沒能進去見識一下何為『棋布黃金,圖擬碧絡,云廓八景,雨散四花』,只看到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寺廟,即便是後門處裡面都是黑壓壓一片人潮如海。不過聽一同陪著走的租馬人說,今天並不是大相國寺每月五次萬姓交易的正日子,只有些上香拜佛的香客,人數要少得多。

  韓岡猶在回頭望著大相國寺,便已經到了地頭。他們在小甜水巷邊下馬,韓岡掏錢會了鈔,租馬人便帶著三匹馬回城南驛的門口去了。他的身份相當於後世的出租車司機,帶著幾匹馬等著人來租用。如他這樣的租馬人,在東京各處的街口、橋邊,都能看到。

  小甜水巷口,韓岡抽了抽鼻子,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子脂粉和頭油的甜香味道,甚是膩人。此時剛過午後不久,小甜水巷看起來很清靜,往巷中看,行人並不多的樣子。但韓岡知道,等到上燈時分,情況就不同了。

  東京城東南的甜水巷其實是四條巷子的合稱——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三甜水巷和小甜水巷。其他三條甜水巷還算好,是開封東南的商業街,酒樓眾多、店舖林立。而小甜水巷則是妓院一條街,中間夾雜著些食肆,相當於秦州惠民橋後的地方。驛卒多半是誤認韓岡剛到京師便要嘗嘗京師佳人的味道,又不好意思明說,才故意找個臨近的地方來問。

  王厚過去沒少在韓岡等人面前提起小甜水巷婊子的風情,順帶把惠民橋後貶得狗屎不如,惹得王舜臣如同十幾隻老鼠在抓心撩肝,只念叨著要去京城逛逛,而趙隆也是聽得悠然神往。不過韓岡清楚王家的家教如何,王厚真的敢去逛青樓,兩條腿都會被王韶打斷。他所說的,自然是道聽途說而來。

  一陣香風飄過,一名裝束艷麗的妓女從韓岡一側擦身而過,匆匆走進巷內,還不忘順帶回頭拋了個媚眼。韓岡對濃妝艷抹的女子向無好感,看了一眼便轉頭,但李小六已經漸通人事,又沒經過陣仗,頓時眼都直了。

  韓岡曾經聽說過有位偉人為了鍛鍊自己的集中力,而故意在通衢大道上讀書,現在張載張戩定居在甜水巷隔鄰,離著不及百步就是妓館,不知是不是在鍛鍊自己的毅力。

  笑著搖搖頭,這樣想實在太不恭敬。他舉步,慢慢走進張載家宅所在的後街小巷。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3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二)
  
  「王介甫這回是要走了?」

  程顥不論何時何地,無論身前有人無人,向來都是坐得端端正正。後世的被儒生們頂禮膜拜的明道先生,此時也不過三十多歲,可飽學鴻儒的氣質,尋常人五六十歲也是擁有不了的。雖然是與自家人閒談,但程顥肩張背挺的儼然姿態,即便站在朝會上,再挑剔的御史也找不出毛病來。

  相較下來,張戩便放鬆了許多,靠著交椅後背,他冷笑著,「不過以退為進罷了。因為韓稚圭,王介甫是上了告病請郡的札子,但天子現在是怎麼想就不知道了。不知是要留還是要放。」張戩說到這裡,不滿的哼了一聲,「不管怎麼說,韓琦的話總比我們這些御史管用。」

  張載、張戩與程顥是關係很近的表叔侄,而程顥與張戩又同在御史臺中,更顯得親近。最後連在京中的宅子,都是租在一起。兩家後院還有一道小門通著。三人經常坐在一起議論朝政,探討經義,他們的妻兒也一樣互相來往走動。今日臺中無事,張戩和程顥就坐在一起,閒聊起來。話題不知不覺中,便轉到了王安石的身上。

  程顥輕輕嘆著:「若王介甫能稍聽人言,也不至於鬧到這般田地。」

  「聽也沒用,均輸、青苗、農田水利,哪一項不擾民?改是沒處改,可王安石能聽著勸把三法盡廢?!尤其是青苗法,官府出面放貸!朝廷體面要不要了?!又是拿常平倉做本錢,若有天災人禍,緩急間拿什麼去救人?」一提起青苗貸,張戩便是一肚子火,越說越怒。他一貫瞧不起放貸的,連世間常見的僧寺放貸都被他批過,何況官府親自上陣。

  「天琪表叔,你這話就錯了。」程顥不同意張戩的偏激,「若從救民濟困論,青苗貸不為不美。如當年李參之於陜西,王介甫之於鄞縣,都曾救民甚多。只是如今王介甫一改初衷,以求利為上,原本利民的青苗貸早已面目全非。為了多得利息,地方均配抑勒青苗貸,不需要貸錢的富戶也要他借錢,朝廷的體面為其丟盡,故而當廢。只不過若是能少取利錢,繼續行之亦為不可。」

  張戩驚訝道:「伯淳,你前日諫章不是說青苗貸不當取利息嗎?」

  程顥笑道:「這不過是進二退一之法。雖然是說不當取利息,但此事官家絕不可能答應,只求能少收一點就可以了。世間事本是如此,求之為十,通常也只能得之三四。」

  張戩覺得程顥妥協得太多了,不過他知道他表侄的性格便是如此,也不與他爭論青苗貸的話題。另挑話頭:「呂獻可呂誨前歲曾言,王介甫『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誤天下蒼生者,必斯人也,如久居廟堂,無安靜之理。』當日,司馬君實還說『未有顯跡,盍待他日』,如今觀之,呂獻可一條條說得還有錯嗎?只恨呂獻可沒能早將安石逐出朝堂,讓朝野不安如許。」

  程顥閉口不論,並不附和。去歲呂誨任御史中丞,以十條大罪攻擊王安石,不止說王安石『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而且還說他『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可王安石剛剛任參政連半年還不到,變法才開始,如何能犯了這麼多的罪行?

  而且其中還有一條,說得是一小臣章辟光上書,勸趙頊把已經成年的弟弟岐王趙顥遣出宮去,因而惹怒了高太后,要將其治罪。王安石支持章辟光,反對治罪,但呂誨卻藉機攻擊王安石是離間兩宮,朋奸附下。這樣的說法有些太過了,程顥看不過眼。章辟光勸天子將成年的弟弟遣出宮去,哪有什麼錯?成年皇子都不宜居于禁中,何況親王?

  這都是御史慣常做的,攻擊宰執以博清名,即便輸了,也不過是到京外任幾年官就回來了,一點後患都沒有,反而每每因此而陞官,哪個不願?程顥卻是不喜歡:「呂獻可只是碰上了而已,他彈劾宰執多少次,也不過碰上了三兩次。御史正言,當是論事不論人。朝廷設諫官,拾遺補闕那是沒問題,但以言攻人,卻非應有之理。」

  張戩反駁道:「既如此,何必讓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

  「風聞奏事不是妄言妄語。」

  他們兩人已經為了如何做御史爭論了許多次,每次都沒爭出個結果。程顥看似溫和,其實甚為固執。他任御史裡行一年多來,從來都是就事論事,從沒有對同僚進行人身攻擊。

  趙頊曾經問他何以為御史,程顥則回答道:『使臣拾遺補闕,裨贊朝廷則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長,以沽直名則不能。』

  趙頊很喜歡這樣性格的臣子,多次留下他來深談,甚至有幾次拖到了中午之後,讓服侍趙頊的內臣抱怨說他『不知官家未曾用膳?』

  因為程顥是這樣的性格,儘管他對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令有些不以為然,但新法中對的承認,錯的指出,並不會一口否定。也因如此,一力反對新法的張戩,就對程顥的態度有所不滿,

  可張戩拿程顥沒法,辯論不是對手,就算偶爾佔上風,可看到程顥那副永遠都是平和淺淡的笑容時,就沒有了勝利的感覺。程顥的笑容,就像一個性格平和的老先生,看到頑皮的小孩子時,那種自然流露出來的夾雜著些許無奈些許戲謔的溫和笑意,一點也不像跟自己年歲相當的樣子。

  張家的一個老僕,這時進來遞上一張名帖,「稟御史,外面有位小官人,說是校書的弟子,今次因事入京,便來拜上校書。」

  「大哥的弟子?」張戩伸手接過名帖。

  程顥看了一眼封面:「弟子韓岡?是子厚表叔門下的哪一位?」

  「韓岡?」張戩唸著名字,「好像是有這個人。年歲不大,個頭蠻高。表字喚作玉昆,玉出崑岡。家世挺普通,但比誰都用功。」

  韓岡這個名字他真的耳熟,模模糊糊的有些記憶。張載的弟子他幾乎都見過。前次回鄉,雖然呂家兄弟走了兩個,游師雄也考上了進士,但其他弟子皆打過照面。韓岡當時雖然不顯眼,但見了多次,總是能留下些印象。

  「請他進來吧。」張戩對老僕說道。

  「不知是趕考,還是入京求學的?」程顥隨口問著。
  
  「趕考的去年就該來了,若說是入京求學……」張戩想了一下,又搖搖頭,「國子監收人也不會趕在禮部試前。」

  很快,老僕引著兩個人轉過庭前照壁。張戩和程顥站起身,就在廳內相迎。

  「天琪先生,伯淳先生。」韓岡在張戩、程顥面前拜倒,「末學晚生韓岡,拜見兩位先生。」
  
  程顥、張戩兩人,韓岡都不是第一次見,甚至都有聽過兩人講學的記憶。只是當時他的前身身處張載的眾弟子之中,並不起眼,也不指望他們能認出自己。

  程顥氣質純粹,談吐溫雅,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就是對他最好的寫照。永遠都是平和淡泊,無論如何爭論,也不見其動怒急躁。與他交談,頓覺如沐春風。一代理學宗師,詩書醇化氣質,也是理應如此,卻比他總是一張棺材臉的弟弟要強。而張戩的眼神便利了許多。他二十多歲便中進士,少年得意。又因張載的緣故,而在關西很受敬重。如今做了御史,故而性格上有些鋒銳。

  這邊程顥和張戩兩人看著韓岡,也覺得這位年輕人舉止自如,形容出色,禮儀上也無所缺,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的確是張載弟子的風範。

  略敘寒溫,三人延禮落座,見韓岡欲言又止,心裡透亮的張戩便笑道:「玉昆你到得不巧,大兄日前被派去明州查案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那還真是不巧!」韓岡臉上的失望並不是裝出來的,他又欠了欠身:「不過能見到兩位先生,已是不虛此行。」

  張戩問道:「記得玉昆應是秦州人氏吧?今次入京不知為得何事?」

  「學生剛剛得薦秦鳳經略司勾當公事,今次入京是來流內銓遞家狀的。」

  「入官了?!」張戩驚訝之色在眼中閃過,看著韓岡過分年輕的面容,「玉昆你才二十吧?」

  「學生剛過十九。」

  「十九就為官……勾當公事,這是連差遣都有了!」張戩的驚訝再也掩飾不住,監察御史的常識告訴他,韓岡得到的這項任命並不合法度。『真的還是假的?』他不由得懷疑起來。

  程顥一直沉吟著,這時突然問道:「前日聽說秦鳳機宜王韶、雄武節判吳衍還有都監張守約一起薦了一人,因為年齒不足,而由官家親下特旨……」

  韓岡點頭:「正是學生。」

  聽到程顥提醒,張戩也想了起來。若比耳目消息,御史臺在朝堂諸司中可是排前面的。即便是軍情信報,監察御史都有資格查詢和過問。官家下特旨給一個從九品選人差遣,在御史臺中,也算是個小小的新聞了,「原來就是玉昆你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4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三)

  張戩記得韓岡家世並不好,甚至不是書香門第,更不能與種建中那等將門弟子相比,但就是因為如此,才顯得不到二十便引動天子頒下特旨的韓岡是如何不簡單。

  「玉昆你能同時得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青眼,才學當是不差,怎麼不安心下來多讀兩年,也好考個進士出來?」

  「秦州雖大,卻也擺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韓岡感慨著,「外有西賊肆虐,內有蕃部不順,年年烽煙不斷,怎能安心讀得下書去?」

  韓岡的話惹得張戩頷首稱是。當年李元昊舉起叛旗,張載同樣有著投筆從戎的心思,若不是有范仲淹、韓琦一眾名臣來鎮守關西,動盪的局勢也容不得張載、張戩安安心心的讀書下去。「既然玉昆你是王韶所薦,那應是為了開拓河湟嘍?」

  「正是當年子厚先生首倡之議!」

  「開拓河湟,錢糧、人馬都要千里迢迢的轉運過去,秦州百姓便要受罪了。」有個知兵的兄長,張戩當然對開拓河湟的戰略有所瞭解,其利弊亦是心知。

  「……總得試上一試!一旦真能收服河湟蕃部,秦州便為腹地,生民也便不用再受戰亂之苦,這是一勞永逸。」韓岡年輕的臉上透著堅毅,「其事雖難,若是還沒有做過便放棄,心中總是不甘心!」

  這話若是由他人說出,張戩必然拍案怒斥,而程顥也要搖頭,語重心長地開始勸誡。但韓岡是張載的弟子,並非外人,年輕人的衝勁卻是讓張戩和程顥看著喜歡。即便他說出的話有些幼稚,但想來也是因為太過年輕,思慮不足的緣故,不是本心上有錯。

  只不過河湟之事,得王安石之力甚多,張戩和程顥這時又想起稱病請郡的王安石。心道『王介甫若去職,韓玉昆的職司,也許要生變數了。』

  ……………………

  中書門下。

  也即是政事堂內,一名又高又胖的堂吏腳步匆匆,沉重的腳步聲傳遍廊中。

  曾布聽到腳步聲,放下手中正在讀著的老杜詩卷。他身為檢正中書五房公事,總理並督察中書門下吏、戶、禮、刑、工五房吏人公事。職位要津,庶務繁蕪,但凡發往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著。平日裡都是忙得團團轉,也只有今天,他自任職以來才第一次這般輕鬆過。

  胖堂吏走到門外,對裡面喊道:「都檢正,三司方才又來人了,急著要昨日發來待批的公文。」

  「讓他再等一等!」曾布搖搖頭,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此事需待王大參回來再批。」

  「小人明白!」胖堂吏今天已經好幾次往返於前院和檢正廳,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樣——等王大參回來再批。但這一請示的環節他不敢省,自以為是,砍頭的可是自己。

  胖堂吏轉身要走,曾布自後面叫住他,把他喚進公廳來:「曾相公、陳相公,昨天可曾說什麼?」

  胖堂吏是曾布的親信,既然曾布有問,便不敢怠慢:「昨天王大參從宮中出來就沒回政事堂,後來宮裡傳出消息後,曾相公和陳相公便想立刻下堂札停止推行青苗法,但趙大參卻說,是王大參弄出來的事,得讓他自己自己回來廢除。」

  「趙閱道幫了大忙啊!」曾布笑著,心裡卻對趙抃沒半點感激,卻在想趙抃一點擔當都沒有,又不敢做事,難怪總是在叫苦。

  曾布昨天一聽到宮裡傳出來的消息,就趕去王安石府。他跟呂惠卿、章惇等一眾變法派的中堅官員都在門房候著,待了整一天,也沒見到告病的王安石,不過把心意傳到就已經夠了。只是曾布沒想到,他這麼一走,昨天在政事堂中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儘管有兩隻猴子的官職比老虎要高——「還真是有趣!」

  胖堂吏則在不無憂慮的看著堆滿了曾布桌案的厚厚幾撂公文,憂心忡忡。「都檢正,積壓了這麼多公文,不會有問題嗎?」

  「你擔心個什麼?」曾布站起身,徐步走出門,回頭望著北面的宮城,崇政殿就在他視線落下的方向,「不用急!參政很快就會回來!」

  崇政殿。

  趙頊現在很煩躁。他低頭盯著鋪在御案上的王安石的請郡摺子。『臣請辭』幾個字一入眼,就像被燙了一下,視線隨即便離開了那份辭章。年輕的皇帝並沒有料到,只因韓琦的奏章,他猶疑了一下多說了幾句,王安石的反應便會這般激烈。

  好歹是出身在皇家,宗族中有形無形的勾心鬥角也見得多了。趙頊登基時日雖短,但王安石為何會如此做,他還是明白的。而王安石的目的,趙頊也一樣清楚。

  可韓琦是三朝老臣啊!相三帝扶二主,沒有韓稚圭,英宗坐不穩皇位。他趙頊能坐在這個位子上,有韓琦的功勞在,他的恩德不可不念。韓琦說的話即便不相信,也得做出個相信的樣子,這才是顧全老臣體面的做法。

  但王安石那邊又該怎麼辦?聽他自去,不再變法?那錢哪裡來?軍隊如何整備?失土如何收復?二虜如何降伏?!

  罷去新法可以!罷免王安石也可以!但你得給我個富國強兵的方略來!

  韓琦給了,讓他『躬行節儉以先天下,自然國用不乏』。但將每年朝廷收入的五六千萬貫全部吞吃掉,還要帶饒個幾百萬貫封樁錢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費——有哪一條說的是皇帝?這些錢幾乎都是被數萬官員,百萬軍隊,還有幾千宗室花去的!

  仁宗、英宗,還有他趙頊,哪一個是奢用無度的昏君?沒有啊!仁宗皇帝大行前,身上蓋的被子是舊的,用的茶盞是素瓷的。先皇登基四年,病得時候居多,宮舍、出遊,會花大錢的支出一項也沒有。連大殮,也是因為距離仁宗駕崩才四年,國用不支,費用一省再省,害得自己連孝心都盡不了。而他趙頊呢,自登基以來何時奢侈過一星半點?!這樣的情況下,自家再節儉,能節儉多少出來?即便自己一點不用,也不過省下幾十萬貫。這對三司賬簿中越來越大的窟窿來說,是杯水車薪。

  王安石不能走!從昨日想到今日,趙頊越發的肯定,王安石不能走!要想富國強兵,實現自己的夢想,就不能放王安石走!

  如果不能兩全,必須要做一個選擇的話,趙頊很清楚該選誰!

  崇政殿中,宰執、兩制,決定大宋國策的十幾位重臣都在等著趙頊從沉默中醒來。站在宰執們的下面,司馬光平心靜氣的等著。不同於曾公亮、陳執中的心浮氣躁,不同於文彥博、呂公弼的急不可耐。幾位翰林學士中排在第一位的司馬君實,始終都是保持著冷靜的態度,彷彿變法的存續、王安石的去留,如流水過石,在心底沒有引起一點動搖。

  不知過了多久,趙頊抬起頭來,神色間沒了猶豫:「變法剛剛開始,王卿實走不得!司馬卿,你為朕草擬一份慰留詔書。」

  趙頊的話,讓宰執們一陣騷然,而司馬光應聲答是,接下了旨意,退後去寫詔書。他是翰林學士加知制誥銜,正是有資格草擬詔書。
  
  「陛下!」文彥博卻是當先上前:「天下紛紛,皆為新法。新法悖時難行,天下士大夫無人不言。王安石既已然自知,何不從其願,放其離京?!」

  「文卿何出此言?!」趙頊又驚又怒,他知道文彥博與王安石互為政敵,但天下紛紛之說,未免也太過了一點。別以為他年輕不曉事,青苗貸的實行過程中的確有問題,但使人監督並修改一下,當是能解決。只要修正了,青苗貸對百姓只會有好處。他當即批駁,

  「更張法制,於士大夫誠多不悅,然於百姓何處不便?」

  文彥博生於真宗景德三年西元1006年,到了如今的熙寧三年,已年過花甲,幾近古稀。六十五歲的他老邁龍鍾,身子佝僂著,皮肉都鬆弛了。但寬大的骨架子一旦挺直,數十載為相而產生的壓迫感,便宛如一團陰云沉甸甸的壓向年輕的皇帝。他冷笑,從唇縫中擠出的蒼老聲音,就像從崇政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

  「陛下!天子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

  竟然敢這麼說?!

  趙頊聞言一驚,雙眼瞪住文彥博。而文彥博則垂下眼簾,但身子站得更直。殿中的重臣們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有聽到文彥博的話,又好像默認了說進他們心裡的這一句。

  對,文彥博說了大實話。無論是變法,還是反變法,兩派之間的筆墨往來,儘管都是冠冕堂皇的說著是為天下百姓著想,但實際上考慮到百姓只是附帶。青苗貸能稍稍惠民,卻傷了士大夫的利益。文彥博這是在提醒趙頊,不要忘了天子之位的根基在哪裡。

  朝堂上每每爭論治國之策,都是把百姓拉出來為自己的話做背書,哪一個不是擺出為民請命的態度。三年來,趙頊還是第一次從臣子的嘴裡清楚的聽到治理家國的本質。即便過去王安石與他談起青苗法的本意,也要遮遮掩掩,不肯把話說透。

  是不是該謝謝文彥博?這些年來,這位文相公還是第一個肯跟他說這些大實話的臣子啊!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5
第41章 辭章一封亂都堂(四)

  趙頊浮在臉上的帶著冷意的笑容,彷彿方才文彥博的翻版。大宋天子一瞬間成熟了不少,眼神中還殘留的一點天真褪去了。視線從群臣身上劃過,每一個人頓時發覺,從皇帝那裡傳來的壓力不知不覺的已經大了許多。君臣都沉默著,巍巍崇政殿,像是又要潛入沉默的深海中。

  「陛下!臣已將慰留詔書擬好,還請陛下御覽。」

  司馬光出聲,打破了僵持的安靜。他雙手捧著剛剛草擬好的詔書,微欠著身走上前。走過文彥博身邊時,司馬光腳步稍重了一點——他是在提醒。
  
  文彥博自慶歷七年西元1047年便入居政事堂,朝堂故事哪有不熟悉的道理?可他偏偏催著天子把王介甫趕出朝廷,卻一點也不顧及王介甫的臉面,連慣例故事都不管了。這樣真能如願?不,這反而會惹起皇帝的反感!

  自仁宗朝以來,侍制以上官員請郡,除了因為在建儲之事上開罪了英宗皇帝的蔡襄,哪個不是下詔慰留幾次,方才批準?!王安石弄出的新法雖是禍亂國政,但本心非是為己。此事天子心知。即便要將其罷去,心中也免不了有愧疚之心,他的辭章豈會一請而允?!

  司馬光為文彥博的失態嘆氣,他這叫關心則亂!文彥博向來是以穩重,多謀著稱朝堂。總角之時,便知道用水將樹洞裡的球浮出來。跟自己一樣,小小年紀便廣有名聲。但現在看看他,不該說的說了,不該做的做了。等天子回過味來,心裡又會怎麼想?不,看天子的模樣,他已經明白了過來。有些事不該說透,不能說透,卻偏偏給說透,這叫弄巧成拙!

  「司馬卿,快把詔書拿過來。」

  司馬光將擬好的詔書雙手呈上,讓一個隨侍的小黃門將詔書拿去,展開在趙頊眼前。

  「……今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乃欲委還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之所望,將以委誰?」

  趙頊默唸著,不自覺的微微點頭。因為一點委屈,便丟下政事不理,還稱病要出京,對於王安石的做法,趙頊心中其實還有些抱怨的。『現在士大夫議論沸騰,百姓騷動,你卻要辭去職務,自取安寧。卿家為己所圖,固然無憾,但朕的期望,又該委託給誰?』司馬光這一段,當真是寫進了自己的心裡。

  拿過硃筆,簽字畫押,蓋上印。趙頊將詔書遞給身邊的近臣,「傳與王安石。他再病著,朕就要派太醫去了。」

  ……………………
  
  作為參知政事,王安石現在的府邸照例是御賜之物。有花園,有樓閣,是東京城中數得著的大宅院。但在宅院中生活起居的人卻很少。

  王安石沒有娶過妾,身邊也沒有什麼通房丫頭,僅有一位陪了自己幾十年的老妻吳氏。在眾臣中,除了司馬光,再無他人如王安石一般。平常在身邊聽候使喚的,只有一位老僕。在家中奔走的,不過十幾個男女。

  王安石與吳氏總共生過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但一兒一女幼年夭折,兒子女兒都只剩下兩人。

  長子王雱自幼聰穎,十餘歲便能做策論洋洋數萬言,三年前考中進士,又回鄉娶了金溪蕭家的女兒,如今人尚在南方為官。

  次子王旁遠不如他大哥聰慧,性子又有些古怪——其實這也不難理解,父兄太過出色,這做小兒子壓力便會很大——考進士是沒可能了,王安石想著日後還是為他求一個蔭補,安排著娶門好親,平平安安的過個日子。

  大女兒已經嫁了人,是當年在群牧司任官時的同僚吳充的兒子吳安持。如今吳充已經做到了三司使,一國計相,兒女親家同居高位。不過吳充對變法之事向來不置可否,看意思也是否定的居多,舊日的好友,如今的親家,也是漸漸分道揚鑣的模樣。

  長子長女都不在身邊,大弟王安國去了西京任國子監教授,王安禮,王安上兩個弟弟,一在河東,一在江南,兄弟幾人分居天南海北。陪在王安石夫婦一起住在這間宅邸的親人,就只剩兩個兒女。

  時已近晚,王安石在書房中等著消息,他並不知趙頊最後會做出什麼決定,但今天之內,慰留詔書應該會來。不論是天子同意他的請辭,還是不同意,照著舊例,都不會一請而允,都會來回幾次。就像天子登基,對皇位必須要三辭三讓一樣。如果變法就此而止,辭章往返兩三次後就會放人了,如果天子還想繼續變法,真心留己,五辭、六辭之後,都不會答應。

  一本孟子拿在手中,字裡行間滿是王安石舊日做的註解。孟子的理論向來為他所秉承,又別有闡發。作為當代屈指可數的學術大家,王安石前些年在金陵教書育人時,都是以孟子為中心。只是他今天沒有心情看書,本身又是個急躁性子,把書翻得嘩嘩作響,幾個時辰了,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書房門開了,不是王安石等的消息,而是夫人吳氏走了進來,臉色陰陰的:「二姐剛剛回來了。」

  「哦!」王安石隨口應了一聲,二女兒今天去探望她嫁出去的姐姐,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說大姐兒最近在吳家過得很不好。」

  王安石放下書,面沉了下來:「出了什麼事?」

  一聽問,吳氏頓時爆發出來:「還不是你鬧得!都是你弄得新法,舅姑都給她臉色看,連姑爺也吵了幾次!」

  「……是嗎?」

  王安石聲音乾乾的。他和吳充過去同為群牧判官,情誼甚篤,故而結為兒女親家。可沒想到因為新法之事,他與吳充越走越遠,舊時的情誼不再,反而連累了自家女兒。

  「大姐那裡讓二姐兒經常去看看,若是有閒,帶小九回家來住兩天也行。」

  女兒都嫁出去了,她婆家的家務事王安石也不知該如何處理,也只能讓女兒回來住兩天散散心,正海也可以把外孫帶來。他都已經五十了,平日也在憂慮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抱上孫子。脫去號為拗相公的外衣,其實王安石也只是一個普通的老人。
  
  「飯還沒好嗎?」王安石不想再聽這些煩心事,催著開飯。

  吳氏恨恨地盯著王安石。她知道必須在吃飯前把話說清楚,等到開始吃飯,他就又會去想事情,面前放的菜不論多難吃,王安石都會一口口的吃下去。甚至不需用菜,就算是魚食,她的這位夫君也會毫無感覺到一顆一顆的吞進肚子裡去,吃完了都不會發現——這是他跟著仁宗皇帝一起釣魚時做出的事。聽說仁宗皇帝認為是裝出來的,心懷偽詐,可自家的夫君自己最清楚,他那性子,哪裡會演戲?!實實在在的糊塗!

  吳氏柔聲說著:「老爺,就是回家住兩天,終究仍是要回去的。還是把姑爺換個差事吧,離了京城就行。」

  「吾已稱病,說不定等幾日也是要離京。怎麼換?」

  王安石的推脫之言,終於惹怒了吳氏,一拍桌子:「王獾郎!大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

  縱然這裡並沒有外人,但被夫人叫著自己的小名,王安石還是覺得有些尷尬,顧左右而言他:「大哥兒那裡有沒有來信?」

  吳氏臉一背,就不去理他。

  王安石看得苦惱,他並不懼內,雅善詩賦的吳氏也一直都是自己的賢內助。但這兩年,不知為何自家夫人的脾氣慢慢變得古怪了起來,往往因為一點小事發火。但好歹是糟糠夫妻,讓一讓也沒什麼覺得丟臉。

  書房門忽然被敲響,王安石的老僕在門外響起:「介甫相公,中使來了!是御藥院的李都知。」

  王安石如釋重負,立刻躺回書房內的床榻上,吳氏恨恨地哼了幾聲,最後還是坐到了床邊。裝病就有個裝病的樣子。雖然他的稱病誰都知道是假,但一點表面文章都不作,卻是在找御史彈劾。

  李舜舉進來時,王安石已經躺在床上,吳夫人在旁服侍著。只是王介甫一點病容都沒有,很健康的樣子。李舜舉習以為常,拉開聖旨便開始讀起來 ——在稱病的臣子家宣旨,不會要讓躺著病榻上的臣子起來跪下,這是顧全著大臣體面,也是天子體恤臣子的表現。

  在病榻前,李舜舉抑揚頓挫的讀完詔書。一如預料,並沒有回應。李舜舉做了多年的宣詔使臣,很清楚是怎麼回事。今次為了將王安石請出山,不走個四五趟,跑細了雙腿,也不會有個結果。不過想想過去,至少今次不用再為了宣召而追進廁所了。

  只是他放下詔書,卻發現王安石的臉色,不知何時已是鐵青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照規矩提醒著:「大參,還請接旨。」
  
  「這是司馬君實寫的?!」王安石厲聲問著。如果將詔書拿到眼前,只看筆跡,他便能知道是不是出自自己舊友的手筆,但這旨意他如何能接!?

  李舜舉方才一讀詔書就知道不對了,在他看來王安石發怒也是情理之事,他點頭答道:「的確是司馬內翰的手筆。」

  「司馬十二好文采啊!」王安石氣得雙手之顫,直直坐了起來,也不裝病了。『士夫沸騰,黎民騷動』,這分明是在逼他辭職!『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之所望,將以委誰』,這十六個字,更是誅心之至!天子看了對自己的看法又會如何?

  「……都知請回吧。」王安石強忍著怒氣。

  李舜舉見狀,也不敢觸王安石的霉頭,立刻告辭離開。但走之前還不忘說一句:「官家可是真心誠意的等大參回來。」

  李舜舉走後,王安石翻身下床,鋪紙磨墨,在書桌前奮筆疾書,司馬光的話,他要一句句的駁回去!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6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一)
  
  東京城內外,大小酒店、食肆、鋪子,有數以千計之多。但能被東京城百萬士民口耳相傳的,只有七十二家正店。其中有的是官營,有的是民營,有的原是行會會館,也有的本是豪門舊宅,來歷五花八門,但名氣卻都是一般兒的傳遍天下。

  位於東京內城新門裡的會仙樓正店,雖然比不上樊樓的富貴奢華,也比不上清風樓的店面廣大,更比不上御街邊的張家園子和狀元樓的地勢絕佳。但會仙樓有個優點,便是鬧中取靜,尤其是後院的諸多雅間,都以幽靜隱秘而著稱。

  坐在會仙樓的樓上靠北臨窗的座位,不但可以縱覽汴河勝景,還可以望見北面不遠處,隔著一座虹橋,就在汴河對岸的開封府衙。只是很少會有貴客來選擇在樓上用餐,二樓三樓的桌位,日常多半是被開封府的低層官吏所佔據。在後院的花園中,被假山、樹木、小橋、池塘,還有幾條蜿蜒曲折的長廊所分割出來的座座雅間,才是會仙樓中最為受到歡迎的地方。

  流內銓令丞劉易,近幾年來,還是第一次走進會仙樓的後院。雖然他也是個官人,而且還是京官。但在物價騰貴的東京城中,他一個從八品大理寺丞的些微俸祿,想養活全家十幾張嘴,還要應付不時來打秋風的鄉人,早已是捉襟見肘。

  與平常百姓幻想的官人們的富貴生活不同,劉易這樣的青袍小京官,他最為常見的待客方式,就僅僅是在路邊的小酒肆中胡亂吃上一頓。即便這樣,他的錢囊一個月也經受不起幾次消磨——留京城,大不易。
  
  被一位知客在前引著,劉易穿廊過戶。他看著前面知客所穿的衣服,竟然不比微服而出的自己差上多少。儘管劉易穿得不是質地優良的公服,但身上現在的這一件用也是不錯的料子。可區區一個僕役,竟然能跟他這位官人相比!

  在廊道上左繞右繞,最後劉易在客的帶領下,終於走進了一間門額上龍飛鳳舞的寫著忘歸蓮華四個草字的小廳中。廳門內,迎面便是是一張四扇屏的荷花屏風。四張荷花姿態各異,有含苞欲放,也有花開正艷,還有殘荷獨枝,中間偏右的一幅上,一支亭亭獨立的半開花瓣上似有似無的還帶著點點水意,當是出自名家手筆。

  繞過屏風,就看見長著一張方面大耳,面白留須,模樣甚有威嚴的中年男子在窗邊坐著。將人引到,知客便退了出去。進退間不發一言。沒有不呼自來、筵前歌唱的打酒坐妓女;也沒有腰繫青花布手巾,為客人換湯斟酒,俗稱焌糟的婦人;更沒有一撥兒插科打諢、博取賞錢的廝波閒漢,一切都保持著儘可能的安靜,便是這間會仙樓後院的最大特點。

  劉易走上前,躬身向中年人行禮:「下官拜見侍制。」

  中年人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桌子:「坐!」

  劉易看過去,桌上早已擺滿了冷碟和果子。注碗、盤盞、果菜碟、水菜碗,大小十幾件,還有兩人座前的酒盞、酒壺、筷子,無一不是閃閃發亮的銀器,加起來不啻百十兩之多。

  東京城中,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才有這般豪闊的財力,尋常的腳店和小酒肆,即便想做的奢華一點,用的器皿也得到正店來借。

  兩人落座,很快一盤盤熱菜也端了上來,每一道依然是用著銀碟盛著,特製的銀碟下,還有著陰燃火炭的托底,以保證菜餚不會很快冷去。

  端菜來去還是悄無聲息,知客最後在屏風處站了一站,見兩位客人沒有其他吩咐,便躬身退出門去。小心的將門掩好,廳中就只剩下劉易和中年侍制兩人。

  只有午夜時分,山中寺觀才有的寂靜降臨在廳內,廳外的雜音一點也沒透進來。小廳以蓮為名,窗棱、桌案、梁椽,乃至杯盤碗碟,處處都打著蓮花的記號。就連在窗下燃著的熟銅火盆,也是一朵完整的千葉蓮花。裊裊香煙同樣自荷花花苞形制的青銅香爐中絲絲縷縷的升起,在廳中擴散開。一股淡淡綿香在鼻尖傳遞,香味清而醇,不似尋常薰香的濃烈,正是應了這間荷廳的特色。

  劉易無意多看,廳中死一般的寂靜讓他坐得很不自在,他陪著小心,問道:「不知侍制喚下官來此,為得何事?」

  中年人第二次開口,說得話多了一點:「……近日可有一名秦州新選人來流內銓遞家狀注官?」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有天子親下特旨的。你可知道?」

  劉易當然知道。天子親下特旨,為年歲不到的選人派定差遣,這還是新條貫頒佈後的第一次。身為流內銓令丞,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是不是韓岡?」

  「沒錯,正是他!」

  「不知侍制想要他如何?」劉易還明白,韓岡已經被定了差遣,如果要幫他只要在旁邊看著就行了,既然侍制提及他,只可能是使壞。

  「兩天後,安排他參加銓試。」中年人的要求很簡單。

  劉易吃驚的猛搖頭,這怎可能做到:「銓試是為了定差遣,但他本已有了天子特旨,差遣早定下了。秦鳳路經略司勾當公事,兼理路中傷病事宜。根本不需要再參加銓試啊……」

  中年人身子略略前傾,只一動,在劉易眼裡就如山嶽傾頹,迎頭壓來,只覺得沉沉的有些難以喘息。就聽中年人問道:「韓岡……他有沒有出身?」

  劉易老實的搖頭回答:「沒有!他只是個靠舉薦得官的布衣而已。」

  「無出身者注官候闕,難道不是必須要參加銓試嗎?」中年人輕輕笑了幾聲,有著一點偷了空後的得意,「朝廷即有條貫在,依律而行便可。汝等盡忠職守,天子還能說不是不成?」

  「……下官明白!」劉易略一思忖,便點頭稱是,對面的人說得的確沒錯。他笑道:「請侍制放心,下官自然會好生料理韓……對了!」劉易的眉頭又一下皺起,「新官銓敘,陳判銓肯定會在場。下官從何下手?」

  中年人臉上的微笑書寫著自信,輕輕點著酒杯的手指,讓一圈圈波紋在銀邊裝飾的液面上迴蕩,好像就是在說著一切盡在掌握中,「你們的判流內銓事,那一天不會留在衙門裡。在京百司,每天都要輪上兩人上殿廷對,奏報司中大小事務。兩天後,正好輪到陳襄和度支司的左仲通上殿。」

  「原來如此!」劉易點著頭,他這時才醒悟過來,眼前的這位侍制本就是管著殿廷輪對的次序的,「既然陳判銓不在,要安排起來就方便多了。侍制請放心,有下官,再加上程禹,包管讓韓岡過不了銓試這一關。」

  中年人輕輕點頭,很細微的動作,就讓劉易喜出望外。

  劉易抬手為中年人斟酒,隨口笑著問道:「只是下官在想,韓岡不過區區一個從九品選人,為何要與他為難。僅僅是銓試,又不是進士舉,即便今次不過,官身照樣還在,也不過是要等個一年半載再輪來考差遣。大費周章的,不知……是為了……」

  劉易的聲音越來越小,眼前之人突的變得冰寒的眼神讓他感到畏縮。宛如被撬開了八片頂陽骨,一桶夾著冰塊的河水當頭澆下,渾身從骨子裡都瑟瑟發寒。他立刻低頭認錯,「下官多嘴了!」

  可透過這冷如高山玄穹的一眼,劉易已經看透了面前的寶文閣侍制的真實用心。劍鋒所指,並不在韓岡,而是在王安石!

  對,沒錯!正是王安石。韓岡雖是由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共同推薦,但親自請了天子的特旨,賜了差遣的,卻是王安石。只要能在銓試上證明韓岡才學能力並不合格,就等於是在說天子無識人之明。而天子多半便會把這筆賬算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若在過去,天子並不會把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如今以王安石所面臨的境地,劉易相信,他的倒臺只要再壓上幾根稻草。韓岡也許只是一步閒棋,但閒棋多了,即便以參知政事的權柄,也是承受不住這樣的份量。

  中年人這時站起身,丟下一句「好自為之!」,便抬步出了門去。

  劉易手忙腳亂的陪著站起,卻識趣的並不將之送出門。就站在屏風邊,看著中年人並不寬厚的背影消失在門外。人已經遠遠的走了,藏在心底的八個字才緩緩出口:

  「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管他呢!」又發了一陣呆,劉易毫不在意冷笑一聲,韓岡又不是他親戚,王安石也不是他舉主。何況讓他這麼做的,又是得仰著脖子才能看到的寶文閣侍制。聽話受教,自然會有好處,如果不聽話……劉易可不想去偏遠小郡做官。

  只是他一個小小的京官,竟然能把手插進高層的爭鬥中。即便只是輕輕的搭了一下,推了一把,保不住什麼時候就會被碾得粉身碎骨,但這種撬動朝局的感覺,卻讓他心醉神迷!

  拿起酒壺,劉易給自己滿滿的倒上了一杯會仙春靡,又直接用手抓一條玉板鮓丟進嘴裡。自他進了忘歸蓮華廳後,並沒見到那一位動過筷子哪怕一下。現在他走了,一桌的上品宴席,便全便宜了自己。

  嘗著佳餚,品著名酒,劉易快活的哼著小曲。有酒今朝醉,無酒亦自眠。想那麼多作甚,好好的犒賞一下自己才是真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7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二)
  
  朝堂上的局勢依然還處在僵持中。

  由於司馬光草擬的一份詔書,氣得王安石上章自辯,逼得趙頊親下手詔認錯——『詔中二語,失之詳閱,今覽之甚愧』——但趙頊的手詔無用,王安石依然稱病不朝,一份份奏章都是求著要出外。而趙頊,也不厭其煩地下詔慰留。很快三天過去了,王安石和趙頊之間辭章和詔書往來了多次,也的確跑細了傳詔的御藥院都知李舜舉的雙腿。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激王安石出山,還是因為王安石的執拗性子讓天子有了逆反心理。趙頊最近還下詔要提拔司馬光為樞密副使,一張清涼傘注1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的搶著要,可司馬光卻拒絕了這個晉陞執政的機會。

  這樣的情況下,韓岡往王安石遞的門貼自然不會有回音。而他往流內銓呈了家狀,也被告知要等上幾日——對此,韓岡並不驚訝,官僚機構若是行動迅速反而奇怪了。

  身在富麗甲天下的煌煌巨城之中,韓岡不是沒有想過抽空逛一下東京。只不過到了東京城後,他正事還沒辦成一件,無論是王安石還是流內銓,讓他沒有那個閒心思。何況天寒地凍,萬物衰敗,也不是逛街的好時候。

  現在韓岡每天就只是在路過時大相國寺後門往裡面張望一下,順便在路上看看御街兩邊有名的千步御廊,或是望一下相當於後世的遊樂場、有著各式雜技、曲藝的桑家瓦子。還有最引起他興趣的,便是天下之重心,東京之中心——大宋皇宮。而韓岡每天都要去報到的流內銓就在宮城內。

  這幾天,韓岡都是上午去流內銓,午後到王安石府,在兩個地方報個到,順便聽個消息,有時還會想想秦州的事。

  臨出來時,王韶已經準備上書朝中,用一萬頃未墾荒地,來為自己的在古渭建軍,並屯田渭河兩岸的計劃背書。
  
  那一份奏章,最多只會比自己出行遲兩天。傳遞專折的急腳遞的速度,一日一夜至少四百里,卻要比韓岡來東京要快上三倍以上。如果中間不耽擱,按時間算,朝堂的回覆早在自己抵達東京前,就應該回到了秦州。說不定王韶的第二份奏章,此時也已經送進了通進銀臺司中。

  應該不會有問題,畢竟李師中自己都這麼說過。韓岡放心的不再去想此事,需要關心的還是自己的事情。

  除了流內銓和王安石府,以及考慮秦州之事外,一天剩下的時間,韓岡都是去張戩和程顥的府邸拜訪。當然不是閒談,而是求學。由於探明了張戩和程顥的政治傾向,韓岡便很小心的不去打聽如今朝堂政局方面的消息,只是對經義上的疑難問題詳加詢問。

  而程顥和張戩,尤其是程顥,對韓岡的好學很是喜歡,不厭其煩地向他解說釋疑——監察御史的工作並不繁忙,尤其是現在新法近乎停頓的時候。張戩和程顥都多了許多時間。師者,傳道授業解惑者也,程顥在這方面,做得十足十。他熱心的教導,讓韓岡心中都不免有些愧疚。

  韓岡對儒家經義的求學,從本心上可以算得上功利。他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早已成型,根深蒂固,極難動搖。他對儒家經典的學習,只是想將後世的學術理論融合進來。連韓岡自己都沒發覺,由於自負於千年時光的差距,即便在求學中,他也免不了帶著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待此時的儒家學者。

  但韓岡通過與程顥的來往,發現他學術宗師的地位並不是靠後世吹捧得來。程顥對一些新觀點的理解很快,也沒有死板守舊的頑固。韓岡的一些新奇觀點,尤其是從算學的角度去解釋格物致知的道理,程顥也覺得這樣的想法很有意思,並細加追詢。

  當然,韓岡和程顥對於氣在理先還是理在氣先的問題,還是有著不同意見——這是門派之別。無論如何,韓岡都很難從唯物主義者轉化為唯心主義。對於此,程顥都不禁搖頭嘆著韓岡在天地本源上的看法比張載還要偏激。

  又是一天過去,韓岡從程顥家吃了晚飯回來。今天聽了一天的春秋谷梁,被塞了一腦子的『為尊者諱,敵不諱敗,為親者諱,敗不諱敵』,到現在還在暈著。剛進門,驛丞迎來上來,遞上來一封信,「韓官人,傍晚的時候流內銓遣人送來這封信,並說通知官人你後日銓選,讓你切記,不要忘了。」

  「銓試?」韓岡謝過了驛丞,疑惑著打開信封,打開一看,果然是蓋了流內銓印章的公文,通知他兩天後去參加銓選考試。
  
  『見鬼了,差遣不是定了嗎,怎麼還要考?』韓岡一肚子的納悶,有官身無差遣的選人要參加銓選,但他的職司已經掛在了秦鳳經略司中,還是天子親下特旨,怎麼又來了?而且上午他就在流內銓衙門中,怎麼沒人跟他提上一句?現在還派人送了信到驛館,這是進士才有的排場啊。

  韓岡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只是既然流內銓有了這樣的命令,他一個還未得官的從九品選人,卻沒有拒絕和申辯的餘地。王安石現在不見外客,更找不到他出頭,如今即便不願,也得去流內銓走一遭。

  路明放棄了科舉,現在不知在盤算些什麼,這些天每天都是早早的便跑出去,入夜後方才回來。而劉仲武去了三班院也還沒回來。韓岡坐在驛館外廳中,又叫了一份飯菜,方才在程顥家做客,他沒好意思多吃,只能回到驛館再補一頓——這幾天也都是如此,反倒是李小六,一直跟著韓岡在外跑的他,都是在張戩和程顥家的廚房吃飯,反倒能吃得肚兒溜圓。
  
  不過在驛館裡也有在驛館裡的好處,韓岡吃完加餐後,也不立刻回房去。就坐在外廳一角,低頭喝著飯後養胃的香薷飲,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周圍的談話。

  城南驛中都是官人,閒聊起來話題當然離不開最近引起朝堂動盪的一樁樁大事。

  「王介甫的辭章已經上到第幾道了?他是不是鐵了心要走?」

  「走個鬼啊!也不想想官家會不會放人!」

  「那可不一定,還沒聽說過十幾封辭章上去,官家還不準的?」

  「世上什麼最重要?是錢啊!官家沒錢,王介甫卻能賺錢,這叫一拍即合。韓相公,司馬君實,那是要官家節衣縮食,拍的起來?!合的起來?!」

  韓岡這幾天在外廳中聽到的議論,都不認為王安石會真的辭職,更不會認為趙頊能同意。不同於上面的那些因為爭權奪利而蒙了眼的朱紫高官,城南驛中的這等消息靈通的低品官員,因為站在圈外,反而看得更清楚。

  朝堂離不開王安石,就算韓琦都動搖不了!

  「但官家讓司馬君實草詔,去慰留王介甫,卻是做岔了!」

  「沒錯!沒錯!王介甫本是以退為進,可卻被司馬君實當頭一棒,敇文寫得那叫一個妙啊!」

  「『士夫沸騰,黎民騷動,乃欲委還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謀,固為無憾,朕之所望,將以委誰?』你看看這話說的!」

  「所以司馬十二是翰林學士。你我只得混吃等死。」

  哈哈一陣哄堂大笑。

  韓岡也覺得趙頊讓司馬光去挽留政敵,實在有些沒頭腦。只是司馬光是翰林學士帶知制誥,朝中的重臣任免,都是通過翰林學士起草的。趙頊大概是看了司馬光正好在眼前,而過去王、馬二人又是好友,所以找他來寫。但以現在司馬光和王安石的關係,趙頊命他起草慰留詔書,他會怎麼做根本不必多想。

  司馬十二的文才雖不如王安石,但畢竟是寫出資治通鑑的人物。字寓褒貶的本事那是不必提的,文字上做點手腳,足以讓王安石的假辭職變成真辭職。

  在韓岡看來,這司馬光也的確夠陰。這人做的,表面上是帶著嗔怪的語氣在挽留,但實際上就是在挑起趙頊的怒火。
  
  ……當然,也有可能是韓岡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說不定。司馬光真的是想用這種的言辭,來挽留王安石!

  不過王安石回應,卻表明了他是跟韓岡一個看法。而趙頊的道歉認錯,也是證實了天子對司馬光起草的這份詔書的理解。

  廳中眾人還在議論,而韓岡喝完了香薷飲,已經打算回房去了。這時,劉仲武走了進來。跟韓岡天天去流內銓一樣,他也是天天往三班院跑,每天回來,如不是城外斜陽霞滿西天的傍晚,便是華燈閃爍群星璀璨的深夜。

  只不過前兩日劉仲武回來時,腳步沉重,臉色也是一般無二的沉重,自然是沒有好消息。但今天卻是步履輕快,笑容也爬上了臉。

  韓岡問道:「子文兄,你試射殿廷的時間定下來了?」

  劉仲武笑呵呵的說道:「托官人福,就定在後天。有十幾個人一起,俺也看了他們,除了一個河東來的漢子,沒一個成氣候的。」

  「在下也是後天銓試。到時卻是要與子文兄一塊兒上考場了。」韓岡的笑容看不出方才的半點憂慮,卻半開玩笑的恭喜劉仲武道:「在下先預祝子文兄能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承蒙吉言,也望官人能簪花而回。」劉仲武並不知道韓岡本不需要銓選,聽說韓岡跟他一樣收到消息,也為他感到高興,同樣開著玩笑的祝福,把韓岡當作要考進士的貢生。

  韓岡笑著拱了拱手:「多謝,多謝。」

  第二天,劉仲武留在驛館內蓄養精神,而韓岡則先去流內銓確認消息,又到王安石府走了一趟,最後還是去了小甜水巷旁的程張兩家,行程與前幾日沒有區別。只是當天夜裡為了能養足精神,早早的便睡下了。

  一覺醒來,便是決定韓岡一生命運的日子到了。

  注1:按照宋朝慣例,官員中只有宰執才能被賜張清涼傘。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8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三)

  流內銓的衙門,就位於宮城內,這是因為流內銓本就是中書門下的下屬機構,自然不能離著政事堂太遠。自從日前過來遞過家狀後,韓岡天天來流內銓報導,熟門熟路。從右掖門查驗了身份後進入宮城。正面的文德門過去,就是每月舉行朔望大朝會的文德殿。而韓岡要去的地方,則是要再往西,處於大宋的政治軍事中樞 ——別稱政事堂的中書門下和樞密院的合稱也正巧就是中樞。

  流內銓衙門前有涼亭一座,號為闕亭,但這個闕不是宮闕,而是官闕。亭子也並不讓人歇腳,是為張榜所用。就在亭中,並排著掛了一圈水牌,有十幾塊之多。上面貼滿了近日在流內銓登記過、尚未注人的官闕單子,以示公正之意。

  這等自撇清的做法,究其因,還是因為如今官場上是僧多粥少,主管低品武臣的三班院中總有三五百個閒官,而統管選人的流內銓之下,同樣有著三五百人。天下官闕不過一萬多,而文武官員加起來超過兩萬。一個好官闕,總是引來多少閒官爭搶。有多少人自入官以來,一直沒能等到個好差遣,更是心中不耐。

  可韓岡完全不需要等,從張守約、王韶,到天子趙頊和王安石。都為他的差遣盡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即便參加銓選,也只是照規矩要走個過場——這是昨日,接待他的一位小吏所言,還說是因為主考的劉令丞不便在考前見面,所以讓他轉告。不過韓岡一向謹慎,並沒有因為一句陌生人的話而放鬆心情,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是他一貫的行事準則。昨日他便特意從程顥和張戩那裡問了不少消息,也清楚了銓選的大致內容。

  武官姑且不論,文官銓選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選人改官,從地方幕職改為京官。另一種是新進選人注官,是新進官員進入官場的考試。

  如果是選人改官,照例要判案四道。成績合格者,方能改為京官。這是為了測試被考者的政務處理能力。因為由選人轉為京官後,便可以出任知縣、通判甚至知軍知州這樣的親民官。親民官集行政、民政、司法甚至軍事於一體,是國家政權的支柱,必須要檢驗一下他們署理公事之才是否能勝任這一關係重大的職務。

  相對而言,初出官選人的銓選難度就低了很多,如果是有出身,如進士科或是制舉,就沒有銓選,直接授職。剩下需要參加銓選的,大部分都是蔭補官。集中在這個檔次的蔭補官,雖然他們的官品不高,但身後都有著一個或幾個高品的父兄親族,為難他們,等於是找不自在,所以考試的難度很低。

  韓岡從程顥和張戩打聽來的消息就這麼多,但具體的考試科目他們卻沒提,只說讓他按照參加明經科考試來複習就行了——韓岡不通詩賦,這一事幾天來已經被他們看透了。

  在守在流內銓門房中的一眾閒官們又羨又妒的眼光中,韓岡被一名小吏領進了衙門。不過他沒有被帶進主廳,而轉了幾轉,到了一間偏廳中。

  廳內只有兩名身穿青袍的文官。韓岡猜測,其中一個應是昨天傳話給自己的劉令丞,另一人跟他平齊坐著,應是同一級別的官員,難道他是流內銓的主官?

  走進廳中同時,韓岡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昨夜聽張戩說過,初出官選人的銓敘都是要由一名兩制官來監考,也就是翰林學士或是中書舍人。而以兩制官的階級,都是司馬光、王珪那個等級的人物,有哪個沒有一身朱袍穿,腰間沒有金魚袋?更何況怎麼才他一個人來,應該是一批人一起考試才對!

  「劉令丞,程令丞,秦州待銓選人韓岡帶到。」吏人稟報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證實了兩人的身份,韓岡更加疑惑了。流內銓的主官是判流內銓事,而張戩昨日也說了,判流內銓的秘閣校理陳襄是正人,讓他無需擔心其他。但沒有想到,那位陳校理並不在,而是兩位令丞在候著他。

  韓岡上前行了禮,低首垂眼的退後一步,等著兩位流內銓令丞的發話。只是在他低下頭的那一刻,兩名流內銓令丞互相之間交換了一個眼神,臉上都多了一點憂色。

  「韓岡?」劉易聲音低沉。

  「正是在下!」

  「哪裡人氏?」

  「本貫密州膠西今山東膠縣。出身秦州成紀。」

  確認身份的對話,說了幾句便結束了,單純的走過場而已。放下手上的家狀,劉易換上一副笑臉,「韓兄來京也有多日了,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外面的一眾官人天天罵,也不照樣沒事嗎?」劉易哈哈的說笑了兩句,不知為何笑聲中有些發乾,又道:「既然韓兄有天子特旨,這銓選也就走個過場而已。畢竟朝廷本有條貫在,無出身者必須考上一次,我等也不好違背。不過韓兄既然能得三人齊薦,又得王大參青眼,還讓官家下了特旨,這才學自然是極好的。銓選連那些不成材的蔭補衙內都能過關,韓兄自不必說了。」

  「令丞過獎了,韓岡愧不敢當。」

  「哪的話,是韓兄太自謙了!」劉易哈哈又笑起。

  韓岡陪著一起輕輕笑了幾聲,但在他看來,此次銓選的迷霧卻是越來越多了。這劉令丞是官場上的老油子,要看破他的心思,不是件簡單的事。韓岡看著劉易,總覺得在他笑容中有著一點隱藏得很好的憂慮和困擾,這讓韓岡怎麼想也想不通。很快就很乾脆的便放棄了。猜一個人怎麼想,還不如看著他怎麼做。從行動推斷出目的和立場,可比察言觀色準確得多。

  「程兄,你怎麼說?」劉易笑完,問著身邊的人。

  「是不是該開始了?」

  「嗯,是該開始了!」

  按唐朝的規矩,新官釋褐,要經過四道審查,即所謂的『身言書判』——相貌、談吐、書法,以及判事的能力。而到了此時,雖然四項基本原則還是要講,但檢查起來就沒有唐時那般嚴謹。

  相貌沒說的,在唐朝也許還講究個五官端正,不能長得歪瓜劣棗。但到了此時,卻已經不再追求長相,而是指的身體健康,無殘疾。如果是進士,甚至這一條也可以含糊過去,瞎隻眼睛,脖子有個瘤子,都能當官。

  談吐之類更不用說,完全是主觀判斷,如今不會有銓試官拿這一條來卡人脖子。太得罪人不提,說不定還會被投訴。

  書法則是做官的基本條件,字都寫不好做什麼文官?改去做武官得了。武職好過關,只要親筆寫的家狀上錯字不要超過三個,計算錢谷五題對三題,武官中的書算科便算合格,可以成為一名合格的後勤武官。如果還能騎騎馬,射射箭,水平不差的話,兩項合一還能評個優等。

  而判,就是指斷案寫判詞,依律對州縣呈上來待處斷有疑議的案牘公文作出合理判詞,考驗官員是否能稱職的處理公務,也即是是否能『通曉事情,諳練法律,明辨是非,發摘隱伏』。到了宋代這裡,同樣要考。不過不僅僅侷限於判案,另外還要加寫詩賦一首或是試墨義十道——這兩項可以自由選擇。

  劉易和程禹受了上命,要給韓岡添點堵。讓官家知道,王安石請他下特旨抬舉的秦州布衣,究竟有多無能!使得天子在群臣面前丟了多大的臉?

  但兩人都明白,跟韓岡過不去並不是代表可以在結論上大肆作假。比如韓岡是一個五官端正身體康健的小白臉,就不能說他顏陋貌寢,兼之缺胳膊少腿,並不適任為官。明明口齒伶俐,堪比蘇張,便不能說他本是昌徒,又為非類,雖無雄才,卻有艾氣。明明寫了一筆好字,就不能說他目不識丁。

  這樣太容易揭穿,韓岡的名字畢竟通了天,若是有什麼情弊,韓岡自訴上去,兩方對質,倒霉的只會是作偽的一方。但把他的缺點擴大,長處不提,改動一下評語判詞,也照樣能讓韓岡吃足苦頭,這樣也才能顯出孔門弟子一字褒貶的手段。

  只是初與韓岡見面,劉易和程禹就知道事情不好辦了。

  韓岡相貌外表沒話說,任誰也挑不出毛病,只往面前一站,俊傑才士的氣質展露無遺。

  程禹和劉易又問了韓岡幾個問題,無論是經術上的,還是史書上的,他都是胸有成竹的一條條、一款款,極有條理的回答出來,談吐溫文爾雅,平和淡定,看不出半點緊張,配合上他本身的氣質,更不可能睜著眼睛瞎說他粗鄙不文。

  至於書法,看著家狀上的字就知道是刻苦練過,鐵劃銀鉤,端正的就像刻出來的一般。程禹肚子裡計較,這韓岡,莫不是崇文院那邊抄書的出身?一筆的三館楷書,未免太標準了一點。

  這樣的一個年輕人,言談舉止各個方面都有著大家風範,完全不似家狀上所寫的三代農家出身。劉易看著他,都想幫自家女兒招來當夫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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