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232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09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四)

  「怎麼辦?」程禹頭疼了,低聲問著劉易。韓岡的前三項完全挑不出毛病,他們一年要審查考核新進官員數以百計,但能如韓岡這般出色的,也不過一個巴掌就能數得出來。差不多能與那些不用銓敘的進士媲美了。

  「你糊塗了?!秦州三家齊推,天子親下特旨,你還敢把他當成普通的從九品選人看?!過三關是肯定的,過不了才奇怪。」劉易眉毛揚了一揚,陰陰笑道,「但別忘了,還有『判』啊!」

  程禹總覺得事情正往他們不想看到的方向滑去,韓岡表現出來的才氣實在不低:「……萬一他還能通過呢?」

  劉易冷笑著,他才不信才十九歲的韓岡能有天縱之才,普通才子即便只是背背經書,學學詩賦,等到有一點水準,也早過了二十歲了:「真有那本事,他早去考進士和明經了。弄個正經出身,不比他人推薦要強?有出身陞官有多快,天下有誰不知?」他搖搖頭,把藏在心底裡的一點憂慮壓下去,對程禹的擔心過度不以為然的冷笑了一聲,「別傻了,把題出難一點,專挑冷門的詞條,諒他也做不出來。」

  程禹沉吟著點點頭,劉易說得是沒錯。他提聲問道:「韓岡,你身言書三項皆過了,接下來便要試判。可還有別的話要說?」

  韓岡搖搖頭,微笑著輕快的說了聲,「沒有!」

  他現在心中很輕鬆,至今為止的三關測試,對嚴陣以待的韓岡來說確實很輕鬆。沒想到所謂的銓試真的這麼簡單。不過隨便的談了幾句,就說他身言書三項都過了。不但比不上前世打過交道的那些挑剔苛刻的客戶,也比不上應聘面試上的考官,也就跟他上的那所二流大學畢業辯論的程度差不多,現在想想,那些教授還真是好說話。

  而劉、程二位也是一般的好說話,想到自己方才還誤會了他們,韓岡心裡還真有些過意不去。即便方才總覺得兩人神色不對,也應該是自己太多心了的緣故。自家就是這個毛病,凡事總會想得太多。

  「那好!」程禹覺得韓岡臉上善意的微笑有些扎眼,說話的速度便促了一些:「判試分為墨義詩賦和斷案兩項。照規矩先考墨義、詩賦。這兩部,韓岡你可自選。你選哪一部?」

  所謂的墨義,就是在九經挑出一些片段做為題目,然後要求考生寫出這些句子的大義。而答案,基本上是出自各經流傳在世間的權威註疏。韓岡的詩賦是不成的,而出自九經的經義,他的水平還算不錯。故而他毫不猶豫:「墨義!」

  「選定了?」劉易再問一句,「選定便不能再改了。」

  「選定了!」

  韓岡的回答斬釘截鐵,心中突然卻又忐忑不安起來。已經是銓試的最後一項,過了這一關,就正式成為一名從九品選人了。第一次在這個時代參加考試,還是關係到是否能拿到差遣的考試,若是失敗,可就要等下一次。流內銓的『次』,是輪次的意思。以如今在流內銓外守闕的選人數目,輪上一次,少說要一年。韓岡雖然有自信,但心底也免不了要打著小鼓。

  借個準備試題的名義,程禹和劉易留下韓岡,從偏廳裡走了出來。

  「下面怎麼辦?」程禹問著劉易。

  劉易將早已準備好的考卷從袖子裡掏出來一展:「你看這幾題怎麼樣?」

  程禹接過來仔細看過。說來慚愧,幾題一看,他都有些發懵了。除了《易》《禮記》《尚書》的文字特別,不會錯認,其他應是出自《春秋三傳的幾題,進士出身的他竟然連具體出處都把不準。而且這些題目,他現在一點都做不出來。他瞧了一眼劉易,自家是考詩賦論出來的進士,而劉易則是明經九經科出身,他出的題目,自己做不出來也不奇怪,就不知能不能難得住韓岡。

  劉易得意洋洋的自誇著:「《左傳》一道,《禮記》一道,《書》兩道,《谷梁》和《易》各三題。這十道墨義,我可是挑著最生僻的句子摘錄,諒韓岡也做不出來。」

  「一題兼經的都沒有?」程禹低聲陰笑:「做得好,做得好!」

  明經諸科,並不是像科舉那樣,是同一個科目,統一的考題,而是分為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傳、三禮、學究諸科,連考試內容,考試科目都不一樣。但在這些科目中,《論語》是必須要學要考的,所以稱為兼經。以韓岡的年紀,《論語》必然已經精通,還是不要冒險得好。

  「萬一過了怎麼辦!」程禹笑聲一頓,又抓著頭苦惱起來,「新進選人注官的銓試實在太容易了。十題九不中才算不中格,萬一給韓岡撞個大運……」

  「若只對個兩三題,也是一樣啊。照樣可以給官家看看,看王韶他們薦的是什麼樣的『才子』?!讓天子下特旨的究竟是什麼樣的大才?而且……」 劉易壓低聲音,瞇起的眼睛顯得更為陰險:「別忘了,還有最後一道判事沒考。」

  「妙!」程禹醒悟過來,頓時撫掌大笑。

  偏廳中,韓岡靜靜的等著,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前面面試的寬鬆,韓岡本不再為最後一項而頭疼,但劉易和程禹久去不回,卻讓他的心又提了起來。該不會又有什麼變數吧?

  這時兩人走了進來,劉易示意韓岡做到偏廳一角的一張桌案後,遞過來一份試題,「韓岡,這十條經文,須寫出正文大義,不可有悖逆之言,更不要犯了雜諱。如十題九不中,便得再次守選,即便你有天子特旨,也不能違例。」

  『十題九不中才會被打回去?!』韓岡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一百分的卷子只要考到二十分就算合格?!

  不對!銓試的規則既然這麼寬鬆,難度定然不低,戒驕戒躁啊,韓岡!

  他在心中提醒著自己,站起來恭恭敬敬的接過考題,道了聲「韓岡明白!」就坐下來緊張的翻看考題。
  
  「這……這……」韓岡只看了一眼,便輪到眼珠子要掉下來了。他指著考卷,張口結舌的轉頭瞧著劉易。

  劉易跟程禹交換了一個眼色,得意洋洋。他湊上前,故意噓寒問暖一般關心的問著:「怎麼,題目有什麼問題,是不是太難了?!」

  韓岡忙搖頭,怎麼可能難?!他回頭再看一眼試卷,沒錯,他沒有看錯!

  第一題是『大夫執則致,致則名;此其不名,何也?』

  第二題是『六五,賁於丘園,束帛戔戔:吝,終吉。』

  第三題是『爾惟踐修厥猷,舊有令聞,恪慎克孝,肅恭神人。』

  一直到第十題——『為尊者諱,敵不諱敗,為親者諱,敗不諱敵。』

  整整十題墨義中,沒有一題不是出自九經。韓岡的前身,對此下了多少年的功夫。而他本人,自來到這個世界後,手不釋卷,一部部又重新抄寫過。到如今,倒背如流是吹噓,但用滾瓜爛熟來形容,卻一點也不過分。而且甚至有幾題所摘錄的經文,還是他這幾天剛剛跟程顥討論過的,想不到連運氣也在他這裡。

  韓岡從頭到尾,從上到下,翻過來覆過去的看了五六遍,終於確定不是出題人的陷阱。他心中暗自感嘆,完全沒想到,所謂的銓試就是這麼個考法!十道試題全數出自於九經不說,連要求的答案也標明不得超過註疏的範圍。

  『這是公務員考試啊,你給我初中畢業考試試卷做什麼?!』

  韓岡暗自揣度,自家能如此順利,多半是因為他僅僅是一名從九品選人。若是高品的京朝官,保不住會有哪個看河湟開邊戰略不順眼的官員橫插一槓,表現一下不畏君上的氣節的同時,還可以壞了王韶的好事。但自己的品級實在太低,為難他根本沒有任何好處。武松打老虎掙回一個都頭,打老鼠能掙回什麼?打蒼蠅又能掙回什麼?

  韓琦當年一封彈章,把兩名宰相兩名執政都一腳踢出了政事堂,這才叫本事!而把門一關,將一個從九品的選人踢回老家,這算什麼?!本事?剛直?屁都不是!

  所以現實就是這麼回事,沒點利益,誰會無緣無故與人為難?而且這人身後還有天子背書?

  韓岡越想越覺得事實當是如此,他感激的抬頭看著劉易和程禹,發現他們正微笑著看著自己。韓岡還以微笑,當真是好人啊!

  當即提起筆,韓岡先抄考題,再寫答案,三下五除二,轉眼間,十條試題的答案躍然紙上。行行蠅頭小楷,排得整整齊齊。檢查過是否有犯雜諱的地方,發現沒有問題,他便添上姓名,站起身,將墨跡淋漓的卷子交給兩位笑容已經變得勉強的兩名流內銓令丞。

  「怎麼辦?」偏廳旁的另一間房中,程禹臉色難看的問著。

  劉易默不作聲,陰著臉,拿著筆批改韓岡的卷子。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到最後一直連圈了十個圈。放下筆,他呆呆的說著:「十題皆對,無一條錯……他幹嘛不去考明經?!」

  「所以我問你怎麼辦啊?!」程禹的聲音第一次大過劉易,完全氣急敗壞。

  劉易狠狠抬起頭,反問著:「這題你來做,你做得出?」

  「…………怎麼辦?」程禹的聲音這回小了許多,他是靠詩賦論出身的進士,又不是明經。何況他自入官後,哪還有年輕時熬夜苦讀的勁頭,當年的才氣能剩下三四成就不錯了。他又橫了劉易一眼,這位老明經怕也是如此,過去的學問全丟下了,才把自己認為難的題目拿出來給韓岡做。

  「還有斷案!」劉易咬牙發狠,「把登州阿云的那樁案子找給他!」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0
第42章 詭謀暗計何曾傷(五)

  程禹一愣:「為什麼?!」

  「嗨……」劉易一嘆,為程禹的遲鈍,「謀殺自首,可減二等論處的條貫,《律疏》即《唐律疏議》或稱《永徽律疏》上可沒有!」

  「啊!」程禹頓時恍然。
  
  韓岡有才學!現在他們不得不承認,這一塊西北來的崑岡璞玉,也許詩賦不成,但經義已爛熟於胸,王韶、吳衍和張守約推薦得沒錯。王安石的青眼也沒錯,皇帝的特旨更沒錯!

  既然韓岡才學如此,就不能再抱著僥倖。不論是千頭萬緒的家產分割,還是證言多矛盾的田產紛爭,都不一定能難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時通用的《刑統》根》是成於《律疏》的抄襲,兩人現在都不能保證韓岡沒有看過《刑統》和《律疏》。如果拿出來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條文解決,說不定會正中其下懷。

  但阿云案不同,有傷者,有兇手,兇手還認了罪,看似很簡單,但卻有著一個陷阱在裡面。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用力的點了點頭,還沒入官的韓岡,必然會踏進陷阱。

  韓岡翹首以待,等劉易和程禹再次回來,他立刻露出如陽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幾道關那麼容易就過去了,最後一題的難度必然不會高。劉、程這兩位韓岡還不知道名諱的流內銓令丞,算是他在官場上遇到的最為善意的幾個人之一。對他們,韓岡心中好感大生。

  韓岡臉上燦爛的微笑刺傷了劉易和程禹脆弱的心靈,在兩位令丞的眼裡,這位年輕的秦州選人笑容中充滿了惡意的諷刺。劉易心中更恨,將好不容易翻出來的卷宗遞到韓岡面前。

  韓岡拿過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激之情也更多了幾分。正與他猜測的一樣,最後的判案更為簡單,不是繁瑣的家產析分,也不是產業爭奪,更不是什麼無頭公案,而是一樁殺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對此寫出判詞,寫明罪名、判決結果,並所引用的法律條貫。

  什麼樣的考試肯定能得滿分?————事先知道標準答案的考試肯定能得滿分。

  韓岡簡直要笑出聲來了,這就像是高考考試時,發現所有的考題自己正好都做過,而且連每一題的標準答案也瞭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運氣,還是流內銓的銓試就是這麼輕易。

  這樁案子韓岡看過。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對律法的陌生,同時一直以來對通行的《刑統》只是泛泛讀過,並未精研,卻也照樣瞭如指掌。因為這樁案子,直接引發了變法派與反變法派的一次大規模交鋒,從而震動了官場。

  就在熙寧元年到二年,一樁鬧翻了整個朝堂的殺人未遂案,確立了『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一條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們不會關心刑律。但無論前身今身,皆接觸過此案的韓岡,又哪會不知?

  這一案的案情其實也很簡單:登州女子阿云居母喪期間,因叔父貪圖聘禮將其許配於農夫韋高,而韋高本人相貌醜陋、年歲又大,阿云不喜,這位彪悍的山東婆娘遂趁夜持刀將韋高連砍十幾刀。不過婦人力弱,只是將其砍傷。而當阿云作為嫌疑人被傳到官府時,不待審訊,她便自吐其實。

  謀殺未遂很好判,依律當絞,而阿云不待審訊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時算是自首,依天子早前的敇書當減兩等。登州知州許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這判決上到審刑院和大理寺覆核時卻被推翻,因為他們認為韋高是阿云丈夫,婦人謀殺夫婿,是犯人倫,屬十惡不赦之罪,依律當斬立決。因韋高未死,可減一等,當絞。

  而大理寺和審刑院的覆審意見傳到登州後,許遵則抗辯說,阿云是許嫁而未嫁,而且喪期定親違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責並斷離的,因此她並非韋高之妻,當以『凡人』論,也就是沒有關係的普通人論處,許遵堅持原判。

  大理寺這時又說,阿云在孝期結親,是違律為婚,更當加罪一等,同時在《刑統》中,有『於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這一條,不承認阿云算自首。

  為了這件事,許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筆墨官司,繼而又驚動了整個朝堂。趙頊讓刑部覆審,而結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審刑院的判決——絞刑。而許遵仍然不服,堅持己見。

  趙頊新登基不久,無法做出決斷,遂同意讓兩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參與討論。王安石支持許遵,而司馬光則支持大理寺、審刑院和刑部的決定。他們各自身後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間由辯論變成了爭吵,簡單的刑律斷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開始推行,又漸漸變成了變法派和反變法派之間的政治和諧鬥爭。

  而當刑事轉為政治後,其結果便不是靠法律來判決了,王安石正得聖意,所以最後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斬,不是絞,也不是流,更沒有杖責,名義上是編管流放,實際上接下來的大赦就讓她直接放歸鄉里。同時,『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這一條出自趙頊敇書的律法,就壓倒了《刑統》中的條文,成了通行世間的法律。

  對於阿云案,韓岡的看法是與許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喪期被其叔父聘於他人,所謂的未婚夫婦關係是非法的,不當承認這個關係。而阿云僅是斬傷韋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認罪態度又好,減刑也是應當。

  這樁案子在朝堂上鬧了整整一年還多,發給地方的朝報也刊載了判決的結果。普通人看不到朝報,就連縣一級的官員都看不到——朝報一般只下發到州中——但韓岡的老師張載卻是渭州軍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讓學生們討論過這個案件,韓岡當然也參加了討論。同學們的看法不盡相同,去問張載,張載則用筆寫了個『仁』字,沒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韓岡回想起這段記憶,閒暇時又跟王韶和王厚討論過,兩人所持的觀點都與韓岡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當時正好在場,他的觀點則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點——「這等毒婦,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屬於成文法,判案者雖說有一定的靈活權變的餘地,但主要還是是依律條判案。既然法令清楚,當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後韓岡也是瞭如指掌。當他再次面對登州阿云的這樁殺人未遂案時,該怎判,甚至判詞該怎麼寫,都不是難事——標準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錯,鬧到天子面前,都是韓岡佔理。

  看著韓岡振筆疾書,一行行端正的三館楷書出現在紙頁上。看著韓岡的判詞,劉易和程禹的笑容漸漸收起,而臉色則一點點的蒼白了下去。

  『怎麼可能!!?』

  兩人在心中一齊大吼,新近出來的條令,韓岡一介布衣怎麼可能知道?他才十九歲啊,怎麼可能向積年老吏一樣對法令一概門清?!韓岡的三份薦書中說他殺人、說他救人、說他驚人,就是沒一條提過他能判人!

  『該怎麼辦?』劉易和程禹面面相覷。韓岡過關斬將,走得順利無比。這下……該怎麼向上面交代。

  「怎麼回事?」

  一道洪亮的聲音突然間從門外傳來。話聲入耳,兩人的臉色不再慘白,簡直是泛綠。他們一點點的轉回頭,堅硬的頸骨就像久未使用的門軸一般乾澀,「陳判銓?!」

  一人隨聲踏進廳門。來人幹瘦矮小,比韓岡整整矮了一個頭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鐘一般的聲音,卻是出自於他口。瘦小的身體上,面聖所穿的朝服尚未換去。長腳幞頭,黑犀腰帶還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綠色官袍,寬寬鬆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帶一側,還掛著一個銀絲繡的小腰囊——銀魚袋。

  韓岡躬身行禮,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內銓事——陳襄。

  陳襄進來後,誰也沒理會。先走到桌邊,低頭看了看劉易出給韓岡的試題,又瞥了一眼臉色陣青陣白的兩名令丞,搖頭冷笑了一聲,「難怪!」

  劉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顫,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兩人都很清楚,他們的頂頭上司,判流內銓事、秘閣校理陳襄,絕不是好糊弄的人物。在官場上沉浮日久,一些小手段根本騙不過他。要不然,也不會刻意等著他去崇政殿的時候,才把韓岡叫來。

  劉程二人心中哀嘆自家的運氣太差,怎麼陳襄去了廷對後,還會回來?

  自來少見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們,極少聽說他們在廷對之後,還會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來就是這樣,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劉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儘量推給下面的吏員的。

  陳襄又拿起韓岡方才所作的墨義考卷,只一眼,便點了點頭:「字不錯!……就是少了點神韻。多買點金石搨本翻一翻,學著寫,別做了抄書匠。」

  韓岡點頭受教。

  陳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讚了一句:「算是有才學的。」

  陳襄見多了因為字寫不出來而把筆管咬爛的蔭補官,真的有才學有心氣的人物,早就去考進士或是明經了。得人推薦、由布衣為官的人,其實數量很少,而真有才學的,數目更少。他在流內銓一年多,加上韓岡,也不過一掌之數——這還是包括了蔭補官在內。

  看完韓岡的前一張試卷,陳襄逕自坐到了劉易的座位上,問道:「現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斷案了。」劉易遲疑了一陣,低聲回答。

  「判詞寫好了沒有?」陳襄又問著韓岡。

  韓岡上前,將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請判銓過目。」

  陳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掃了兩名下屬。又看了韓岡的答卷,當即一聲嗤笑:「作繭自縛!」

  四個字的評語,讓劉易、程禹又漲紅了臉。

  而看到了這一幕,韓岡若還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對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為方才自己的自作聰明而感到好笑,甚至還有一點後怕,幸好劉易和程禹小看了自己。

  陳襄很爽快的拿起筆,在試卷上批了幾個字。抬頭對韓岡道:「恭喜了。」

  韓岡心領神會,連忙行禮,「多謝判銓!」轉過來,又向劉、程二人行禮,「多謝兩位令丞。」

  直起腰,瞬間放鬆的心情,一時間讓韓岡忘記了禮儀,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如願以償,卻不見欣喜,心頭唯有輕鬆自在:

  「終於合格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1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上)
  
  韓岡從流內銓徐步出來,李小六立刻迎上。雖然韓岡臉色看不出與進去時有何異樣,寵辱不驚的氣度讓他很難外露出激烈的情緒波動,但李小六心知,沒有區別便是好事。

  「恭喜官人!」李小六嘻嘻笑著上前為韓岡賀喜。

  「還要再等幾天。」韓岡心平氣和的說著,「只是剛剛通過銓選,要拿到告身才算。」

  李小六並不清楚銓選和告身,但他會湊趣:「進士發榜到瓊林宴之間,也隔了半個月呢。可誰能說沒參加過瓊林宴就不是進士了?」

  「就你嘴會說!」韓岡搖頭輕笑。

  聽見主僕二人的對話,周圍投來的目光便帶上了一點敵意,像刀槍一般戳了過來。韓岡不以為然,被一群守闕的閒官狠狠的瞪著,反倒有一點腳下踩人的痛快。

  帶著李小六離開嫉妒匯聚成的漩渦,韓岡一邊走,一邊計算著自己還要在京城待上幾天。

  自己通過了銓選,接下來流內銓定下韓岡的本官和差遣後,便要呈文政事堂,等政事堂審核完畢,又得移文官誥院。官誥院是製作和頒發告身的機構,並兼作審查,這一步手續沒有五六天下不來。如此一算,韓岡想要拿到自己的告身,也就是證明自己官員身份的證件——雖然不會是個硬封皮的小本子,但實際的意義卻是一樣——至少還要等個十天半個月。

  『足夠急腳遞在京城和秦州中跑個來回再帶個幾百里了。』韓岡暗暗為官僚機構的效率嘆氣,想想自己已經出來了二十天,一日四百里的急腳遞也能往秦州跑兩個來回了。而自己最快也得到三月初才能啟程返家,來往公文更不知跑了多少回了。韓岡眉頭輕輕皺起,也不知他和王韶制定的計劃到時能不能成。

  回到驛館,卻見劉仲武已經早早的回來了。他儘管沉穩,但如韓岡一般的養氣功夫卻是沒有,嘴角唇邊的笑意怎麼也掩飾不住。

  「恭喜子文兄了。」韓岡笑著說道。

  劉仲武看了半天,也沒看出韓岡的表情中有沒有藏著銓選的結果。他陪著小心的問著:「……那官人你呢?」

  韓岡笑著點點頭。而李小六幫他出頭回答。提得高高的聲音有著引以為榮的得意:「我家官人哪有不過的道理?!」

  「說得也是!說得也是!!」劉仲武哈哈的笑了,「以官人大才當然輕而易舉。」

  韓岡坐下來,問著劉仲武,「不知今日天子有沒有來看子文兄射箭?」

  「俺也以為官家會來看看!誰想到樞密院都承旨來主考。」劉仲武雖是在抱怨,但話裡話外都透著喜意,「不過俺也沒想那麼多,只顧著射。俺用兩石弓步射了十七箭,托福卻都中了。又換了馬,馬射十箭還是都中了。再換了弩,俺先拉五石的,又拉了六石的,輕輕鬆鬆。都承旨見俺有把子牛力氣,就使人拿了七石半的硬弩來。那力道,跟架在城墻上的八牛弩也差不離了。俺是用出了吃奶的氣力,方才拉開。」
  
  能拉開七石半的硬弩,這把子氣力,讓韓岡為之乍舌。雖然軍中一直有傳聞說有人拉弩能過八石,但誰也沒真的親眼見過。而劉仲武的七石半,已是駭人聽聞。韓岡往劉仲武的下三路看,這廝的腰腿氣力當是不小,向寶送他的美女當是被折騰慘了。

  「……最後都承旨看著俺賣力的份上,給俺判了異等,其他十幾人都不好意思在俺後面練了。」

  劉仲武一番話說的得意非凡,一貫的穩重不知去向。不過這也難怪,他得到的試射異等,比優等還要高上一級,非武藝卓異不可得,幾年也不定能出一個。而授官,往往也會比正常的三班借職要提高一級,直接任三班奉職。如果不論文武之別,真要計較起來,三班奉職比韓岡的判司簿尉都要高。當然,文武之別實際上是存在的,即便是從八品的東頭供奉官,西頭供奉官這等小使臣中最高的兩級,也不能說真比從九品的選人強出去。

  劉仲武今次在殿上演練的都是弓弩。試射殿廷,顧名思義本就是考得射箭。大宋軍中最重遠程兵器,向來是三十六種兵器,弓弩居首,十八般武藝,射術第一。韓岡現在只為王舜臣感到可惜,他神技一般的連珠箭術如果在殿前施展開來,就算劉仲武也得退避三舍。看到三十步外的箭垛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長出一朵花來,任誰都要驚掉下巴。可惜啊……

  「韓官人,今天要不要好好喝上一頓!」劉仲武過去是躲著韓岡,怕被他拉著喝酒,後來雖說認命不躲了,但也沒有主動過,今天可是第一次拉著韓岡喝酒。

  「能與子文兄共敘一醉,當然是最好。只是啊……」韓岡很遺憾的說著,「我等會兒還要去張、程兩位先生家報個喜信。這樣吧,明天在樊樓裡擺一桌好了,來了東京一趟,也得見識一下樊樓春色。不然回去後一說,連樊樓都沒去,誰會相信我們真的到東京了。」

  韓岡會說話,劉仲武被拒絕了,也沒不高興,反而笑了起來。點著頭,「說的也是,不去樊樓,那就是白來一趟東京了。」

  韓岡午後再次去了王安石府。剛到門前,就看到一名宦官捧著一個長條盒子,領著幾個從人走進王宅,不過很快他又帶著盒子和從人被王安石的小兒子送了出來。瞧他的模樣,這次宣詔終究還是失敗了。

  看著傳詔的中使騎馬離開,韓岡猜測著王安石到底什麼時候才會重新出府理事。想來應該不用太久的時間,他看看王府前的街巷,停在這裡的車馬比起前幾天又多了一些。隨著聖旨和辭章的交替往來,朝堂政局越來越明朗,王安石的地位也越來越穩固,所以原本散去的官員,現在又重新聚在王家的府門前。寬有兩丈的道路,已經被來訪官員的車馬堵成了一條羊腸小道。
  
  韓岡進了門房,裡面早坐滿官員,他們的心意也是跟韓岡一樣,都是在等著王安石的出面。這麼些人也是天天來此,幾天下來,各自都混了個面熟。韓岡會結交人,在眾人中人緣甚好。他進來後,座中官員便紛紛跟他打招呼。等他坐下,便一起東拉西扯海闊天空的閒扯起來。基本上,在門房裡的官員都跟韓岡一樣,皆是坐上一個時辰半個時辰就起身,這是變法派的官員們在表明自己的態度。如果不來,等秋後算賬,那就是得怨自己的腿腳不勤了。

  王安石還在稱病中。理所當然的,韓岡也照樣還是沒能等到接見。在門房處坐了一個多時辰,表示了一下恭謹的態度,便韓岡告了罪起身離開。出來時,日已西斜,但大門口的車馬不見減少,反而多了一些。

  離開王安石府,韓岡直奔小甜水巷的方向。從城西北的王安石府,橫貫了大半個東京城,用了半個多時辰,方抵達張程兩家的門外。

  看到韓岡,張戩和程顥連問都沒問銓選的事,等韓岡說起,也不過是點點頭,直視為理所當然,根本都不替韓岡擔心。也難怪,畢竟新官銓選難度實在太低,即便韓岡被兩位主考的令丞使壞,還是一無所覺的順利通過,由此可見,平日裡的銓選有多麼簡單。

  「通過銓選不代表能做好官,日後行事要記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負天子,不負黎民。」程顥語重心長地說著。

  韓岡恭恭敬敬的行禮:「多謝先生們的教誨。韓岡必日日銘記在心。」

  一番訓誡之後,張戩讓了韓岡坐下。沉聲問道:「玉昆。有件想請教你一下。」

  韓岡連忙站起:「請教絕不敢當。有什麼事,先生儘管問。」

  「坐,坐。」程顥笑著示意韓岡重新坐下。

  等韓岡落座。

  「也不是什麼大事……」張戩便用著漫不經意的語調說著,「只想問問玉昆你,有關在古渭和渭源屯田的事情。」

  韓岡點了點頭,道:「先生問對人了,此事學生正好知道。」

  「說來聽聽……」

  韓岡心中透亮,看來他和王韶的計劃已經在朝中傳開了,卻不知御史臺對此看法如何。只是不論程顥、張戩他們這些御史們現在持的是什麼態度,自己在情在理都得讓他們變成河湟拓邊的支持者……至少不能是反對者。而現在便是得看自己的表現了。

  韓岡心如電轉,嘴裡的回話卻沒有半點磕巴:「屯田渭水上游,是王機宜的收復河湟的第一步計劃。欲收河湟,便必須收服當地眾蕃。而蕃人多是畏威而不懷德,為了震懾他們,就必須在古渭和渭源派駐一支官軍,必要時,還得消滅一兩支被西賊收買的蕃部,以便殺一儆百。但不論是駐兵還是開戰,物資糧餉消耗總不會少,如果全數依靠外運,不論是朝堂還是陜西轉運司,都支持不下去。所以王機宜便想著在當地自行解決部分糧餉,故而便有了在渭河中上游兩岸屯田的計劃。」

  張戩道:「最近王韶已經用專折將他的這份計劃呈上來了。」

  韓岡點點頭:「學生出來時,已經聽說王機宜正在寫這份奏章,大體內容也有所瞭解。渭源至伏羌城,兩百餘里河谷,宜耕荒地近萬頃,而能開闢成良田的地方至少千頃之多。如果將千頃良田開墾出一半來來,出息就已經足夠支撐一支兩千人的軍隊,而屯墾這麼一點田地,只需要他們一年的時間。」

  「是嗎……」張戩漫聲應了一句,沉默的看著韓岡一陣,突然間眼神化為刀劍,單刀直入的厲聲問道:「那竇舜卿為何說秦州至渭源,宜墾荒田只體量得一頃四十七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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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中)  

  韓岡眨了幾下眼睛,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又想抬手去掏耳朵,只是給他忍住了。

  『聽錯了吧?……肯定聽錯了!這怎麼可能……』他自嘲的笑了一笑,這才問道:「竇觀察說得多少?」

  張戩神色冷然,吐詞清晰,不帶一點含糊,每一個音都緩緩的咬得很準:

  「一頃四十七畝。」

  韓岡終於確認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但接下來,他又確信竇舜卿的腦子出了問題。

  他從來沒聽過如此荒唐的一件事,兩百里的河谷……不,竇舜卿說的是從秦州到古渭,那就不是兩百里,而是三百五十里。長達三百五十里的渭水和藉水河谷,秦鳳路副都總管竟然說荒地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荒天下之大謬,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千年之後,以十餘倍於此時的人口,天水一帶的荒地都不可能只有一頃四十七畝,翻上一百倍,一千倍還差不多。而在秦州人丁總計只有十二萬,而蕃人人丁也不會超過三十萬的熙寧三年,方圓幾千平方公里的渭水中上游,竟然敢說只有一頃四十七畝宜耕荒地。這要是什麼樣的膽子和頭腦才會說出的昏話?!
  
  韓岡先是大怒,繼而又是搖頭失聲而笑,笑過一陣,才起身向張戩程顥謝罪:「是韓岡失態了,還請兩位先生恕罪。」

  「無妨。」程顥一擺手,在他看來韓岡情緒的波動才能體現他話語的真偽:「玉昆你還是說說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吧。」

  「兩位先生,若要韓岡說,那沒有別的,就是竇舜卿欺君罔上,為傾軋而不顧國事,其心可誅。一頃四十七畝地面有多大,不必韓岡再說。區區一個大相國寺,就佔了十五六頃的地皮,金明池周長九里三十步,水面百餘頃。難道秦州到古渭,連十個金明池的平地都找不到?!

  秦州到古渭之間的渭水和藉水總長超過三百五十里,這一點,去樞密院一查軍鋪里程便可知曉。三百五十里有多長?從東京往西京洛陽是三百五十里,往南京應天今商丘是三百里,往北京大名又是三百五十里。東南西北四京所括田地不啻千萬頃。即便秦州西北都是山地,但山谷之中,河水兩岸,難道不是宜耕平地?!會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韓岡一番話理直氣壯,說得合情合理,語氣更是斬釘截鐵。張戩程顥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韓岡也不停下來喘口氣,此時他氣勢正盛,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

  「所謂由微見著,見一葉落而知天下已秋。萁子見紂王用玉著而知殷之將亡。竇舜卿欺君罔上以至如此猖狂,他今日能妄言三百里河谷只有荒地一頃四十七畝,他日未嘗不能偽造軍籍,貪污軍餉,甚至諱敗為勝,欺瞞朝堂。兩位先生皆是御史,難道不該奏明天子,窮治竇舜卿欺君之罪,斬其首以正綱紀?!」

  最後一句,韓岡狠狠暴出。以一介從九品的身份,對高高在上的竇舜卿喊打喊殺,程顥無奈的搖搖頭,而張戩卻沒有呵斥他的無禮,沉吟了半晌,他又道:「……按竇舜卿所言,一頃四十七畝只是荒地數目。若是有主的,即便是蕃人,也不能計算在內。而王韶的萬頃也是說的無主荒地。」

  韓岡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遠的不說,單是開封府,寸土寸金,但沒有開墾的田地,難道就找不出一兩頃來。韓岡西來,在黃河灘邊,河堤之後,可是看到了不少長滿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兩千縣,哪一州哪一縣的宜墾荒地沒有個千百頃?

  再說秦州荒田,竇舜卿的解釋更是可笑。體量荒地,並不是蕃人說哪裡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頭上。總得是世代居住、開墾、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從來不少,總不能隨便一個部族出來說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給他們吧?

  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過六十里長,就有田四五千頃,裡面雖有上萬蕃人定居,他們也鬧了多次,但最後也不過給了他們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廣大,十倍於內地軍州,但人煙稀少,不及江南一縣。地大人少,可能沒有荒地?」

  韓岡一陣話就像疾風暴雨,把竇舜卿的奏章戳得到處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氣,他有些疲憊的說著:「雖然說了這麼多,韓岡卻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會有如此明目張膽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韓岡有膽懷疑兩位先生,實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為韓岡說上一說。」

  張戩和程顥交換個眼神,各自點了點頭,程顥開口,便詳細的向韓岡說明這一樁荒謬絕倫的公案來。

  事情其實很簡單。王韶的奏章是半個月前,也就是韓岡剛剛離開長安,走上潼關古道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頭。趙頊見奏摺上說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萬頃屯田之地,困擾他多時的河湟拓邊的糧餉問題,便可以得到部分解決。

  欣喜之下,趙官家便立刻下詔讓秦鳳路確認,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後,也就是今天,秦鳳路發來的回覆卻說,王韶所言萬頃宜耕荒地並不存在,經過經略司竇舜卿竇副總管的一番考察測量,發現所謂的荒地,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如此一來,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擊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眾臣僚欣喜如狂。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同時下令徹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呂公著也明確說要去寫彈章,而御史臺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過王韶。張戩和程顥則想到韓岡正好是王韶所薦,又從秦州來,便想從他嘴裡再問個清楚。

  韓岡皺著眉,雙手十指交疊攏在身前:「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確認王機宜奏摺所言是否屬實,十天後就收到了回覆。以急腳遞的速度,從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從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樣。來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給竇觀察體量荒田的時間就只有兩天。

  兩天時間,竇觀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還精確到一頃四十七畝。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沒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的親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沒有為蕃人建過五等丁產簿,他怎麼確定地皮是誰家的?

  更可怪的,是此時天氣尚未回暖,連汴京道上的積雪都沒有半點融化的跡象,何況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帶沒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幾場暴雪之後,積雪最厚處達三尺許。人難行,馬也難行,原本兩天的路,少說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學生出來前便親眼見到李經略為此散了常平倉的錢谷,相信秦州雪災之事已經上報給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

  這樣的天氣,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門不出?究竟是誰家向竇觀察報備,確定自家的領地位置?若竇觀察真的是用了兩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時聯絡上與路的百十家蕃部,這手段,區區秦鳳路副總管可安不下他,樞密使都有資格做吧?」

  韓岡又是一番夾槍帶棒、語帶譏諷的長篇大論,程顥和張戩聽著苦笑搖頭,他們不懷疑韓岡之言的真實性,因為韓岡說得完全在理,並且給出了可以查明的證據。

  如果不是像韓岡這樣直接當事人來說明,他們這些御史坐在幾千里外的京城,怎麼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實的情況?都是當地官員怎麼奏報,他們就只能信著,最多心裡存疑而已。即便地方兩家紛爭,也無從作出評判。要麼去翻舊檔,要麼就是選擇自己認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實。無他,距離太遠,事實難明。

  其實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別看趙頊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但實際上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群臣想給他看的、想給他聽的。就算他從宮中派出去一隊隊的宦官充當走馬承受,但實際上,已經融入官僚隊伍的內侍們,根本動搖不了早已成型的現實。

  不論下面的臣子分為一派,還是兩派,甚至多派,他們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從扭曲的文字中尋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強,何況自幼就住在東京城中的年輕皇帝?這並不是他所能做到。

  程顥、張戩做了多少年大臣了,當然知道這一點。古來昏君,有幾個是真心毀掉自己國家的?即便是商紂、隋煬,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衰敗下去,還能開心的玩樂。還不都是言路閉塞,奸臣充斥周圍的緣故!

  「不知此事李經略是如何說?」韓岡這時方問起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若是沒有發現李師中早前所寫的奏章,王韶也不會一張口就是一萬頃。而一旦李師中因前事不敢發言,竇舜卿的攻擊卻也並不足為慮,「竇觀察查出來的一頃四十七畝,跟去年李經略說過的一萬頃完全相悖,李經略難道支持竇觀察的說法?」

  「李師中自稱他當時是初至秦州,為王韶所誆騙。」

  韓岡忽而冷笑:「……李經略才智高絕,欺人時常有之,被人欺卻從來沒有聽說。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3
第43章 百里河谷田一頃(下)

  竇舜卿的事已經讓韓岡的火氣發洩得差不多了,不會為李師中推卸責任這點小事生氣。他明白李師中理所當然的要推卸責任,還要為前事找藉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師中會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戰術,即便他的說法為朝堂採信,也少不得一個失察之罪。只是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朝堂上有沒有人保他。

  ……但李師中畢竟都是侍制級的高官了。

  韓岡對北宋官制漸漸瞭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貴官員,越是受到優待。升到侍制,乘用的馬鞍上已經可以縫上時稱『金線狨』的金絲猴皮,號為『狨座』。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過不了幾日就會回覆原官,這是仁宗朝留下來的規矩。仁宗皇帝廟號為『仁』,就是因為他對臣子還有服侍在身邊的宮人太好了的緣故,至於百姓嘛,在他統治天下的四十二年裡,人丁增長不到一倍,賦稅則漲了三倍,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了。

  李師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擔心後路,竇舜卿其實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錯,便萬劫不復,必須要為此辨出個真相來。韓岡與王韶是利益共同體,既然身在東京,沒有不為他說話的道理。王安石必須立刻去見,而眼前的兩名監察御史,也同樣要派上用場:
  
  「兩位先生,韓岡不過一個判司簿尉,指證一路副都總管並不夠資格。但竇舜卿實是罪在不赦,還請兩位先生報於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選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當地查驗明白。若王機宜妄言,自當入罪。若竇舜卿欺君,也當一體治罪。」

  張戩和程顥心中本有些猶豫,現在中樞兩府的宰執們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樞密院中的兩位,皆想通過王韶去撼動他背後尚在稱病中的王安石。這時逆勢而動,非是智者所為,何況無論是從政見上,還是從故舊情分上,他們都沒有理由為王安石說話。但如果只是讓朝中派出使臣,卻沒有問題。這本是情理中事!兩人都不希望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瞞:

  「當是要再派人的!」程顥點點頭。

  ……………………

  朝臣盡數退去的崇政殿中,趙頊狠狠地丟下一份奏章,緊接著又砸下來另一份。年輕的皇帝為臣子的欺騙而感到憤怒。

  「王韶!竇舜卿!」他拍案怒吼。

  在群臣面前趙頊要保持著天子的風儀,一直在強忍著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議朝政的外臣盡數退去,繁瑣的政務全數處理完畢,趙頊才不用再克制自己——從這一點看來,趙頊算是很盡職的皇帝。

  兩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擺在面前,趙頊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兩個人中間必然有一個騙了他。

  臣子既然敢說謊,就等於在說他好欺騙。這讓趙頊難以忍受。不論是王韶,還是竇舜卿,他將兩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時,都是考慮再考慮,生怕因為一點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但正事還沒做,兩人便鬥了起來。李師中自身不正,前後奏報天差地別,卻也做不了公正的評判。

  從心底裡說,趙頊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險,不敢冒險。一個錯誤的詔令,說不定就會造成一場慘痛得失敗,使得邊地戰局十幾年都補救不過來。

  可宰執們的聲音一面倒的支持竇舜卿,又使趙頊感到驚疑。他有理由懷疑樞密使文彥博、呂公弼,以及御史中丞呂公著三人的用心。萬一王韶說得是實話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個開疆拓土的機會了。

  權衡到最後,趙頊不自覺的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稱病請辭的參知政事,在過去,總能給他以指點。劉備和諸葛亮是賢君名臣典範,而趙頊也一直都把王安石當成自己的諸葛丞相。

  當初,王安石剛剛入朝,曾與趙頊談起歷朝歷代的天子,王安石問趙頊最慕誰人?趙頊說是唐太宗。王安石則說,唐太宗何足論,當以堯舜為目標。

  雖然王安石現在賭氣回家,稱病不朝。但趙頊的朝堂上,文武百官,濟濟一堂。又哪一個比得上王安石?

  趙頊想做中興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虜,想成為真正的天下之主。這樣的願望,這樣的想法,沒有哪個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說可以,說沒問題,說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變革法度,只要能堅持下去。

  天下和老臣,哪個更重要?

  這一瞬間,趙頊完全拋棄了韓琦。不值得為了他,而讓大宋的革新大業停下腳步,畏縮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韓琦。

  趙頊喚來李舜舉,遞給他一份親手寫的詔書:「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讓王卿家快點回來。他不是氣韓琦的奏章嗎?朕會把奏章發回中書門下,任他一條條的批駁,刊在堂報上也沒問題!讓他快點回來!」

  ……………………

  「臣遵旨!」

  聲音入耳,李舜舉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來王安石府邸了,而對著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詔更是不知累計了多少次。李舜舉當發現自己用十根手指都數不完來王府次數的時候,也不準備脫掉靴子加上腳趾去計算了。

  『都已經逼著官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參還要賭氣道什麼時候?』李舜舉嘆著氣,就想收拾東西走人。

  等等!李舜舉動作突然停頓,方才王安石說了什麼?

  遵旨?!
  
  他抬眼看著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卻見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過來,說道:「近日多勞都知,家父今日病勢稍可,已經能起身了。」

  李舜舉在宮中待了許久,精於察言觀色,更是會聽話。聽出王旁是在趕人,王安石要起床更衣了。雖然這讓李舜舉的自尊心有點小小的受傷,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難道還有別的奢求嗎?

  李舜舉留下詔書,識趣的告辭:「請轉告大參,官家正在崇政殿翹首以待,勿令官家久候。」

  「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癒,當然會儘早入宮謝恩。」

  王厚送了李舜舉出門,等他回來時,王安石也起來了,剛剛換了一身朝服,頭戴長腳幞頭,身著紫袍,腰纏御仙花帶,帶上繫著金魚袋。他稱病多日,氣色反而好了不少,一副體壯如牛的模樣。

  天子終於肯服軟,又讓李舜舉傳口詔,允許他將韓琦的奏章帶去中書,逐條批駁,並用堂報通傳天下。天子都做到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達成,也沒必要再繼續躺在病榻上裝病了。

  「大人,你現在要入宮?」王旁追在一邊問道,現在已經是申時了,天色已經沉了下來。再過一個多時辰,宮城、皇城就要落鎖,現在入宮,時間太趕了,「何必趕在今日?」

  「為父是去請罪。當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氣雖然犟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甚至敢於不給皇帝面子,乃是號為拗相公的任務。但他久歷宦海,政治頭腦還是有的。有來有往才是禮,天子讓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報,不能一傲到底。

  「把呂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請來。等為父回來,有事找他們商議。」王安石向外走著,又囑咐了一句,王旁點頭應是。
  
  呂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變法派的主將,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們掌管三司條例司和中書檢正公事,這兩個機構和職位,都是為了讓官品和資歷不高的變法派成員能掌控朝廷的財權和政務,而特意量身定製。設立時間還不到兩年。依靠兩個新機構,變法派在實質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財計的三司,並能暗中左右著政事堂。

  只是王安石稱病這麼多日子,為防議論,並沒有見過呂惠卿、曾布還有章惇這些得力助手,等於斷絕了與朝堂的聯繫——這是此時不成文的潛規則,你可以稱病,雖然誰都知道是裝的,但沒有人會挑明了說出來。不過毫無顧忌的肆意會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趙頊不治罪,心裡肯定芥蒂更深。

  另一方面,王安石由於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對地方上的局勢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發展到什麼地步。青苗法、均輸法和農田利害條約的最新推行情況,他也必須重新掌握。

  還有邊境上的戰局,無論是橫山還是秦州,兩地的最新變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剛剛收到的一封私信,讓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點譜。

  政治、經濟、軍事,僅僅是參知政事的王安石,對大宋政局的影響是全方位的。而他稱病不朝所帶來的後果,也是全方位的,對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趙頊最終的選擇,使變法派沒有了後顧之憂。連最老資格、立有異勳的元老大臣韓琦都被天子放棄了,還有誰能阻止變法的進行?

  「對了,還有這個。」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張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驛,讓他明天過來。」

  王旁低頭看著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韓岡?」

  王安石點點頭。夾在名帖中的王韶私信,他已經看過了。近萬字的信箋中,除了述說秦州局勢,以及新的計劃之外,都是對韓岡的誇讚。這讓本已經因為舉薦之事,而關注起韓岡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發的想親眼見上韓岡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誇讚的年輕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孩兒知道了。」

  「等等……」王安石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兒子,「還是讓他今晚過來。」

  王安石是個急性子,不喜歡拖事。另一方面是呂惠卿對秦州發來中書門下,由韓岡編寫的傷病營管理暫行條例讚不絕口,直嘆是難得的治才,當時他便說要見一見韓岡。今晚王安石有許多近日耽擱下來的事情要與幾位助手商討,其中當然也少不了關於河湟之事,正好叫韓岡過來瞭解一下,用不著拖到明天了。

  王旁愣了一下,雖然不清楚為什麼,還是點頭應了,自去喚人去城南驛請韓岡。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4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一)

  自王府出來,李舜舉回宮繳旨。來回跑了十幾趟的苦活,終於有了個還算圓滿的結果,他總算可以鬆下一口氣。

  從左掖門入宮,又穿過了兩重門,回到崇政殿前。李舜舉這時腳步一停,吃驚的看著御史中丞呂公著從殿中退了出來。

  御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個小小內侍可比,李舜舉連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禮。呂公著則眼睛也不瞥一下,視若無睹的徑直走過去。

  直起腰,李舜舉回頭看看走下臺階的御史中丞,心底一點疑惑升起。能讓御史臺的長官在入夜前趕入宮中,難道說出了什麼大事不成?還是說要彈劾誰?

  想到這裡李舜舉便搖搖頭,暗罵自己糊塗了。以如今的朝局,呂中丞要彈劾人,除了王安石還會有誰?!

  ……只是從官家的態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犧牲對兩代天子皆有殊勛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給留下來。連韓琦都沒能做到的事,呂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並不是御史中丞能動搖得了的。

  『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舉猜測著。

  呂公弼、呂公著兄弟倆,一個是樞密使、一個是御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經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傳言,最多一個月,兩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兩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不趁最後時機彈劾王安石,還要等到何時?!

  可惜現在都是無用功!李舜舉暗暗搖頭,雖然他不看好變法派的日後,但眼下,王安石的確是穩如泰山。
  
  得了通傳,李舜舉進了崇政殿,跪下叩頭行禮,將王安石終於領旨的結果回稟。可他說完,卻發現趙頊並無因此而露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臉色很陰沉,一如當日剛剛看到韓琦奏章時的模樣。

  李舜舉在趙頊身邊服侍了不短的時間,所謂御藥院,名義上說是管理宮中藥方、藥品,其實則是天子最為貼身的侍臣。趙頊露出了這樣的神色,李舜舉心知,多半又是哪裡出了什麼事。

  「李舜舉。」

  「臣在。」

  叫了聲名字後,趙頊陷入沉默。李舜舉低頭跪著,靜靜的等待。好半天,趙頊才又開口,「近日京師內,可有什麼傳聞?」

  李舜舉偷眼看了看趙頊的臉色,比方才還要陰云密佈,一如夏日午後即將爆發的雷霆雨暴。他心裡一顫。若在平日,說些聖君明皇的馬屁,再找兩個市井趣聞說一說,引趙頊一笑也就過去了。但今天,怕是不會這麼容易就能過關。

  趙頊想聽到的傳聞,李舜舉明白。即便他不願意,他也不得不攪和進如今兩派相爭的朝局中:「多是關於王參政請郡之事。」

  「……除此之外呢?」

  「……」李舜舉不知趙頊想問什麼,想聽什麼,也就不清楚該說些什麼,腦袋有些發懵。他是勾當御藥院,在天子身邊聽候使喚,跑跑腿而已,並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內的流言蜚語,該問勾當皇城司的王保寧才是。

  「關於青苗法、均輸法,京中有沒有什麼怨言?」趙頊見李舜舉張口結舌,不快的追問了一句。

  「這……微臣近日雖是多出宮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詔,並不敢在外多耽擱。」李舜舉斟詞酌句,力圖使自己撇清一切干係,「關於青苗、均輸二事,也只是稍稍聽到一點議論,若說怨言卻是稱不上。」
  
  李舜舉知道分寸,有一說一。又不是有資格風聞奏事的御史,怎麼敢亂說話?在內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謹言慎行而被提拔起來的。但他自幼入宮,朝堂之事瞭解甚深。以過往的經驗,李舜舉並不看好王安石和變法的結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實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論,宮裡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對他沒好感,宮外面,宗室們也是罵聲不絕。

  世間都說王安石是開源而不節流,因為他說過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點錢沒什麼。但李舜舉知道,王安石實際上對冗官、冗兵、冗費的三冗下手從來不軟。改革蔭補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軍制的將兵法都在籌備中,而針對佔去朝廷財計差不多一成的宗室開銷,現在也因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縮減了許多。

  在仁宗朝,權相呂夷簡為了與范仲淹相爭,刻意拉攏宗室子弟,不論親疏都封做環衛官,領著一份俸祿,使得本來就已經捉襟見肘的財計,更加入不敷出。宗室們的大餅,不論後續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輕動。但王安石上臺後,第一刀就斬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訂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歸入皇親,不列宗譜玉牒,純粹的外人了,當然就不用再給他們發俸祿和賞賜。

  這對朝廷和主管財計的三司來說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對於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為縮減三冗的砍刀的人們,卻恨得咬牙切齒。每天進宮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訴的宗室,從來沒少過。

  只是趙頊這次第突然又問了起來,卻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來哭訴。天子心意已定,連韓琦韓相公的奏章也沒有效果,誰來哭都沒用。

  那就是呂公著說了些什麼了——但李舜舉想不出,呂公著還能拿出哪樁事,比起韓琦的奏章還要引起天子的憤怒……和驚懼?

  趙頊無意識的把玩著御桌上的墨玉鎮紙,眼神也是漫無目標的在桌上晃著,李舜舉的回話也不知聽沒聽到。又是半天的沉默過去,他才慢慢吞吞的問著,猶豫不決的輕聲細語中所吐出的詞句,卻是石破天驚:「有沒有傳言說……韓琦欲行尹霍之事?!」

  李舜舉差點驚得都要跳起來,一顆心臟先是驟然一停,繼而就像重鼓咚咚咚的在胸腔中用力捶響,清晰的傳進耳朵裡。冷汗也是剎那間冒了出來,全身都被汗水濕透。平日還算靈活的舌頭僵住了,聲音帶著顫:「尹……尹霍?!」

  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賢相,因即位為王的商湯嫡孫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宮三年,待其悔改後,才又迎回;霍光是漢武帝任命的輔政大臣,亦曾廢立天子。兩人都是權臣中的權臣,雖然在歷史上,他們的名聲都很好。可是,有哪個皇帝會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這樣的臣子?
  
  『這是要讓韓琦滅門嗎?!……呂公著方才該不會說得就是這事吧?』李舜舉心驚膽顫,呂公著之父呂夷簡早年與韓琦算是政敵,但也沒鬧到要讓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過是吵吵嘴,拿著彈章互相丟著,怎麼會在這時候……

  『不!』李舜舉突然間靈光一閃。一點傳聞動不了韓琦,三朝元老的韓琦從來沒少被罵過事君不恭,心懷悖逆。富弼也被人說過欲行尹霍之事。兩人不都是平平安安的做著他們的元老重臣?應該還是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

  李舜舉心中揣測著,一時忘了回話。他的沉默讓趙頊不耐煩起來,聲音陡然拔高:「李舜舉!!」

  勾當御藥院、入內內侍省都知被吼得渾身又是一顫,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藥房中找些驚風散、平氣藥什麼的吃上幾斤,小命都快嚇沒了。他忙高聲回道,「此事必是無稽之談,微臣委實沒有聽說。韓相公事君以忠,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對傳聞信以為真!」

  「你也沒聽說啊……」趙頊像是放鬆了一點,只是神色依然陰鬱。

  就在剛才,他下詔慰留王安石,並命政事堂和三司條例司逐條批駁韓琦的奏章後,御史中丞呂公著便趕入宮中,上奏道:韓琦三朝元老,朝中軍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滿新法,奏章又被批駁,難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傳聞,懇請天子下旨窮究。

  表面上看起來這是呂公著在盡自己風聞奏事的權力。可想深一層呢?以韓琦的身份,這種傳聞跟本撼動不了他,而且也聽得多了。但卻是在引導趙頊去思考傳聞出現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這樣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

  呂公著是在危言聳聽,這一點,趙頊知道。但他卻還是因此而憂心忡忡,不是因為擔心變法是否禍國殃民,而是擔心起自己的皇位來。

  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變法,兩個弟弟又都住在宮中,前朝宰輔也是眾口齊聲的反對,萬一他們真有個心思,他還能坐在崇政殿裡嗎?

  在御榻上坐得久了,雖然日夜辛勞,但這掌控天下的權力的滋味一旦嘗過,便沒人肯再放下。趙頊也不可能例外。

  因為這件事,他連王韶的萬頃荒田變成了竇舜卿口中的一頃四十七畝都沒心思去計較了。若是自己被廢了,天下千萬頃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邊境上的萬頃荒田又算得了什麼?

  一名小黃門這時進殿通報:「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見,言說入宮謝恩!」

  「快請他進……」趙頊猶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說朕已安歇了。讓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5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二)
  
  再一次被留了飯,張戩和程顥的熱情讓韓岡心中感到很溫暖。今次能通過銓試,也是靠著他們的提點和教導,並沒有因為韓岡是王韶所薦,而冷漠上半分。

  幾天下來,韓岡幾乎像世交子侄輩一般被張、程二人關心著。張戩和程顥甚至把韓岡介紹給自己的家眷——這在古代,是極親近的表現。兩人的兒女都只有十歲上下,但詩書傳家的出色教育,讓幾個小孩子的學問已不比普通鄉儒稍差,禮節上更是過人。

  在飯桌上,張戩和程顥不再提及有關一頃四十七畝的話題,說過了便說過了,答應了也答應了,糾結於此事不是他們的性格,而是轉到了韓岡今次銓試的考題,以及劉易、程禹這兩名在考試過程中使壞的令丞身上。

  聽了韓岡對今次考題的複述,張戩和程顥同時皺起眉頭。「這題不算難吧?」張戩奇怪的問道。

  「若真的要與玉昆為難,不會出這麼簡單的題目。」程顥也跟張戩一個想法。

  「可學生聽陳判銓話中之意,卻是在暗指劉、程兩位令丞的確是盤算著與學生為難。」韓岡不認為自己會看錯聽錯,這是他的優勢所在。

  張戩又回想了一下韓岡方才說的題目,又與程顥對視了一眼,一齊搖頭道:「太簡單。」

  韓岡也覺得納悶,可他轉而一想,面前兩人皆是飽學之士,程顥更是有著宗師水平,對於經義考題的難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這跟正常的初中數學題讓數學系的博士生來評價難度是一個道理。不過這麼想來,韓岡突然發覺自己的經義水準好像也變得不錯的樣子,自己不是也沒發覺被人刁難了嗎?還以為劉易、程禹故意把題目往簡單裡出。

  張戩和程顥還在討論著,也不知怎麼的,他們從銓試的考試難度太低的這個問題上,開始懷疑起明經科的考題難度來。不過張戩是進士出身,程顥也是進士出身,縱然他們的經學水平遠高於詩賦,但他們考得還是進士科,對明經科的考題並不瞭解。

  張戩道:「過幾日找一下近來幾科的明經考題,看看出得究竟是什麼題目。」

  「是應該找一下。」程顥表示同意:「若是考題太過簡單,朝廷的掄才大典也就失了選拔賢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經科的,若是五經,三傳,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經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經科不同於進士科,依照考試所用經書範圍,細分為五經、三傳等好幾個科目。三傳是指春秋三傳——《左氏、《公羊、《谷梁,考題不會超出三本書的範圍。五經則是指《周易、《尚書、《詩經、《禮記、《春秋這五本儒家經典,考試範圍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開元禮、三禮、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這些科目中,以九經的考試範圍最廣,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經典,自然難度也就最高。

  聽著他們的對話,看著越說越興奮的兩位師長,韓岡開始為下一科的明經科貢生們擔心了。有兩位鴻儒御史盯著,而且都是有資格成為主考官來主持明經科舉試,明經貢生將要面對的考試怕是前所未有的難度。要是聽到日後的明經比進士還難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闕喊冤的消息,韓岡一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對了!玉昆,」張戩比程顥早一步從對明經科考題的討論中回過神來,畢竟這裡不是討論事情的書房。想起還有客人在,他補救似的問著韓岡, 「最後一道斷案,你方才說過判的是阿云案吧?」
  
  韓岡點點頭:「正是。」

  「登州的?」張戩又追問了一句。

  「的確是出自登州。」

  聽韓岡如此說,張戩和程顥的臉色有了些變化,一齊問道:「玉昆你是怎麼判的?是流刑?還是絞刑?」

  韓岡不知張、程二人對阿云案的看法,但想來應該不會跟王安石一條路——也許為人溫和的程顥有些難說,但以張戩的性子,和他對綱常的維護,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斷,判阿云絞刑。

  韓岡與王韶王厚討論阿云案時,是從司法程序上,來闡述自己的觀點——阿云與韋高是喪期為聘,未婚夫婦的關係是非法的,不當以此為前提來決獄。

  但在儒門弟子程顥和張載前面,他不好這麼說,因為此番言論已經近於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現出自己的儒學水平。同時自己早早的看過有關阿云案的朝報,這件事形同作弊,韓岡也不想承認。心思一轉,便不理法律條文,只往儒家大義上領:

  「聖人之言,皆是以仁為本。阿云未傷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學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為本?」

  韓岡為之解說:「仁為本心,禮為綱常法紀,而中庸為行事之道。仁、禮、中,這三個字,是學生近來讀書的一點體會。」

  「仁、禮、中?」張戩輕聲唸著,韓岡的觀點並不出奇,可單獨把仁禮中三個字提出來的說法,卻也不多。

  「聖人之說本心是仁,一部《論語,涉及仁之一字幾達百處。而禮之一事,夫子說得更多。仁和禮是名教之根本,也是聖人在茲念茲的兩個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臨事不偏、執兩用中,此為中庸之道。」

  雖然韓岡說得很簡潔,甚至有些偏駁,但中庸的思想向來被程顥所看重,韓岡能看到這一點,並著重提出來,程顥聽著有些欣慰,不禁點頭微笑,不枉他這些時日的一番教誨。

  韓岡的底子程顥看得很清楚,張載的這位弟子才智過人,善於為人處世,治事上亦有長才,但學問上卻有所不及,對經義只是囫圇吞棗,並沒有深入的鑽研。無有大道守本心,程顥便擔心這韓岡的才智會用到歪處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的悉心教導,希望讓韓岡日後不會走偏了路。

  韓岡的論斷不算嚴謹,而且太過簡單,聖人之道,豈是三個字就能概括的?但韓岡在求學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發,在程顥看來,已是難能可貴的一件事情。韓岡的心性雖難以繼承張載或自己的衣缽道統,但若他能秉持『仁禮中』這三條行動處事,卻已不失為一君子。

  韓岡見程顥點頭而笑,心中亦是一喜。這代表他對儒學理論簡單直接的歸納得到了儒學宗師的認同。

  所謂『我注六經』,將經典往繁瑣裡解釋,一個『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幾萬字的註釋,這是漢儒唐儒的習慣。而拋棄這些瑣碎的註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經典的原文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以『我』為主,而不是以『經』為主,即『六經注我』,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時,重新註釋以《論語為首的儒家諸經並不稀奇。泰山先生孫復便倡導舍傳而求經,著《春秋尊王發微,棄《左氏等春秋三傳於不顧;安定先生胡瑗,著《論語說,徂徠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劉敞有《七經小傳《春秋權衡,亦是別出機杼,不惑傳注。氣學張載、理學二程,他們也莫不如此,皆是對儒家諸經有著不同於漢唐註疏、屬於自己的見解。

  韓岡也是一樣,雖然他如今對九經的各部主要註疏,都能深悉大意,說個八九不離十。可他對這些扣著經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註釋,比經書繁瑣了千百倍的註疏,卻沒有多高的評價。

  韓岡一直認為,要想傳播思想,理論是越簡單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學根本歸納成簡單的三個字——仁、禮、中,而直截了當放棄了對經文的註釋。只觀大略,不暇細務,以這八個字為自己辯解,韓岡自認站在儒學大家面前也不會露怯。

  「以岡之愚見,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禮法,執中道。仁為禮本,以阿云案論,若韋高被殺,阿云自當斬,若韋高重傷不起,也是當處以絞刑,但韋高不過是輕傷,為些許微傷害一命,卻有違仁恕之道。弟子觀阿云之罪,杖遣過輕,殺之過重。殺人償命,傷人服刑,所以學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編管。」

  仁為禮本,如果按照韓岡的想法,後世所謂吃人的禮教,便是只有禮而無仁,走入了邪道,並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這樣的違反仁道的說法,便是對儒學最無恥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麼?是仁。禮僅僅是綱常,是外在的規條。後世吃人的禮教,只顧維繫禮法,完全背離了儒家仁的本心,這樣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徹頭徹尾的邪教。就算給孔子多少封號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程顥認同韓岡秉持仁心的判決,不妄殺一人,比什麼都重要。而張戩則有所不滿,「律貴誅心,韋高雖未見殺,但阿云確有殺心。韋高雖是輕傷,阿云殺人未遂的罪名卻不能寬貸。」

  「先生說的是!」韓岡低頭受教,並不與張戩爭論。張戩愣了一下,隨即便搖頭失笑。若僅是殺人未遂,苦主輕傷,兇手也只會是流配而已。阿云會被大理寺判絞刑,則是因為她和韋高的關係。前面韓岡對此根本不提,想來也是不承認阿云和韋高喪期納聘的未婚夫妻關係。

  不過張戩也不想爭了,還在吃飯呢,為一樁已經有定論的案件爭論根本毫無意義。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6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三)

  因為這一番議論,這頓飯吃了不短的時間。飯後,韓岡自張戩家告辭出來。正巧聽著更鼓咚咚咚響了幾下,敲了初更二刻的點。按後世的算法,應是過了九點的樣子。若是在秦州,不論是城裡城外,此時早就是一片黑了,看著星月光,聽著野貓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無一點人氣。但在不夜的東京城,現在才是剛剛開始熱鬧的時候。

  甜水巷一帶是開封城東的鬧市區,別的不說,單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館,每天夜中都能招來數千名尋芳之客。更別提附近林立的酒樓、店舖。

  街市上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人如潮湧,聲如鼎沸。悠悠樂聲自小甜水巷中飄出,絲竹如縷,不絕於耳。轉頭向巷內看了一看,就見著一盞盞燈籠高掛,門頭下,人影憧憧。就在這一瞥之間,就不斷有人擦身而過,急急的走進巷中。
  
  不少嫖客們都是租了馬趕過來的,而初更時分,總是來的人多,去的人少,這讓韓岡租馬變得方便了許多。

  騎在馬上,有一搭沒一搭與租馬人說著閒話,一邊看著周圍熱鬧非凡的街市。吃飯的,逛街的,做小買賣的,滿眼皆是人群。

  即便這些天來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東京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韓岡心中總忍不住一陣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後,夜色能比得上東京城的,也不過是一些一線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為繁華的幾條街道。

  抬起頭。天頂上,已經看厭了的天狼星還在閃爍著,只是被周圍的燈火壓得若隱若現。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還不如,完全消失無蹤。

  天文地理都是連在一起說的,依照此時的理論,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對應著地上的九州。想學習天文,必須瞭解地理。可韓岡地理學的水平極為出色,但天文學卻是連星星的名字都說不清。

  這主要還是韓岡受到後世的影響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邊上的獵戶座,卻想不起來那顆紅色的亮星究竟是參宿二還是參宿四。僅僅是隱約記得,獵戶座中央三顆星組成的腰帶,被稱為福祿壽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國的星圖傳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臘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韓岡抬頭望著被燈火遮掩住的無盡蒼穹,這樣想著。

  低下頭來,韓岡又回到現實中。自己的官身已經確定,但王韶那邊又出了問題,他現在要面對的是兩千里外的秦鳳經略和兵馬副總管。

  不過這事倒不難!

  竇舜卿、李師中是瘋了,韓岡現在腦子裡只有這個想法。

  對於秦鳳經略司對河湟戰略下的絆子,韓岡雖早有所料,但也沒想到理由會如此荒謬。竇舜卿的做法實在太不聰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頃四十七畝的荒地,這不是瘋了不是?!

  王韶口中的萬頃荒田其實只有一頃,李師中的無恥和竇舜卿的愚蠢所編就的謊言,危言聳聽,駭人聽聞,欺君欺到這份上,王韶實在是萬死難辭其咎!但這樣的謊言根本騙不過明眼人,其實很容易戳穿,韓岡樂得看他們發瘋。

  可韓岡也明白,謊言重複千遍也許成不了真理,但重複個三五遍就能給人洗腦了,關鍵是看誰在說。他這可是經驗之談,無論前世今生,皆是有過。若是趙頊身邊的人異口同聲都這麼說,就別想大宋天子能洞燭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趙頊真的信了,王韶決沒有好下場,自己也要跟著倒霉。

  不過只要趙頊耳邊的大合唱中有了一點雜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趙頊親自提拔起來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遞到趙頊面前,趙頊看好此策,才交給王安石的。趙頊本身,也是期待著王韶能夠成功。

  從人性來講,皇帝不可能喜歡聽到有人說開拓河湟這項戰略的壞話。人總是聽到自己想聽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擊王韶的聲音中,有一個不同的聲音出現,那麼趙頊就會猶豫,便不會立刻作出決斷,肯定會再派親信去秦州確認。

  這樣一來王韶便有了緩衝的時間,對於竇舜卿和李師中的謊言,他就可以從容的上章自辯。身為天子耳目,秦鳳走馬承受劉希奭必然被徵詢意見,不出意外應該也會為王韶說句話。一旦兩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時間內便能吵出個結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來視事,此番風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顥和張戩了,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超越派系之爭,為王韶爭取一下時間。韓岡輕輕敲著馬鞍,指尖彈在皮革上,發出噠噠的聲響。租馬人識趣的住了嘴,知道租他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輕抖馬韁,走到前面去領路。

  韓岡對程顥和張戩的人品還算放心。以他這些天來對兩人性格的瞭解,相信他們不會昧著良心去附和竇舜卿的說法。即便他們不會支持王韶,但秉著公心、執中而論卻沒有問題,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測量田地,讓事實可以說話。

  說起來,反變法派雖然對均輸、青苗都是眾口一詞的反對。但實際上王安石的反對者們卻是分作兩類,一類是利益之爭,一類則是理念之爭,並不能混而一談。

  利益之爭,來自於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階層,主要是擁有大量產業的士大夫、宗室還有京中豪商。青苗貸傷了他們放貸的收入,又影響到他們兼併土地,均輸法讓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會的行首——無法再通過壟斷入京商路來謀利,所以他們對青苗法和均輸法皆深惡痛絕。

  而理念之爭,就是那些真心認為與民爭利是不對的儒生們。他們認為與民爭利有失朝廷體面,青苗貸應該貸,可不該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這類人人數不多,但各個都有甚有名望。張戩和程顥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張載也是這般想的。

  對於此,韓岡並不驚訝。張載是儒學宗師,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並有涉獵,但不代表他精於財計和治國。當年張載和眾弟子們還正兒八經的討論要如何恢復周時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併,韓岡的前身當時也在場,還聽得眉飛色舞。而程顥程頤雖然與張載學派有別,觀點相異,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頂禮膜拜,同樣想著要恢復井田。

  韓岡幾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現在什麼時代了.雖然復古制、從周禮,是每一個真正的儒門子弟畢生的心願——所謂『鬱鬱乎文哉,吾從周』。但時代畢竟不同了,上古時一里之地九百畝,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無,平均分給八戶或九戶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勢,哪裡有那麼多地皮再劃分給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隱田,平均賦稅已經很不錯了。

  兩個派別雖然反對變法的理由不同,但針對的目標卻是一樣,故而同氣連枝,一起唱響反變法的大合唱。如張戩、程顥這般的理想主義者,看不透潛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紛爭,只知道為了自己的理念而衝殺在前。像他們這樣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為人甚正,沒人會懷疑他們是為自己的利益爭鬥,很容易就相信了他們的話。而利益階層則是乘勢而為,站在後面掀起衝擊變法的一波波巨浪。

  對韓岡來說,利益之爭是沒法調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彥博、呂公弼他們會為王安石所讚賞的河湟拓邊說好話,因為這件事不可能給他們任何利益,反而會讓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穩固。相反地,張戩、程顥卻能用道理加以說服。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韓岡輕笑了起來,這個道理,聖人說得還真沒錯。

  沒在路上耽擱,韓岡和李小六主僕二人很快就回到驛館。

  剛進門,驛丞迎了上來,一陣點頭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討好笑容:「韓官人回來啦?可吃過了沒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廚房一聲?」

  韓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這一位城南驛中的主事,幾天來對自己雖然是恭謹沒錯,但從無今夜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從流內銓回來,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見他有何異樣。而看看周圍,坐在廳中的一眾官人們投過來的眼神,也是又羨又妒。

  「可有人來訪?」韓岡只想到這個理由。

  驛丞點點頭,遞過兩張名帖,「一個是王大參的,一個則是一位章老員外親自送來的。」

  王大參?!韓岡心中一動,接過名帖一看,頭一張的書款果然是王安石。參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難怪城南驛的驛丞一臉的恭敬,左右賠著小心。

  另一張則是章俞,看來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車隊終於到了東京。進京的官員多是住在城南驛,章俞能找過來也是理所當然。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7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四)  

  「我的那兩個同伴呢?」韓岡問著,雖然他已經可以確定劉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驛丞回道:「劉官人和路學究,方才被章老員外一股腦兒請了去。章老員外還留下話,請官人回來後,往狀元樓去,他已備下薄酒數杯,正翹首以待。而王大參也使人留了話,請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敘。」

  想不到自己一下變得炙手可熱起來。韓岡自嘲的笑笑,低頭看著手上的兩份名帖。今晚要去哪裡並不用想,雖然章俞兒子章惇的名聲,韓岡在東京的這些天已經聽了不少,可王安石的親信比起王安石本人來,還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稱病期間,為了表明自己強硬的態度,杜門不出,完全不見外客,據說連呂惠卿、曾布這幾個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現在請自己過去,肯定是已經接下了詔書,準備復出理事了。

  這是好事啊,韓岡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來支持,至少王韶那裡的壓力可以減小不少。

  韓岡回房很快的換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時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準備到王府上時退回去——參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夠,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韓岡這樣的從九品選人,根本不夠資格拿,照禮節肯定是要退還的。

  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出了驛館,韓岡當先遣了李小六去狀元樓,對盛情相邀的章俞說上一聲抱歉。這小子生性伶俐,狀元樓又離城南驛不遠,韓岡也不怕他走丟。看著李小六走遠,韓岡轉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馬人:「去左軍第一廂的太平坊。」

  租馬人看到韓岡,當即陪上笑臉:「官人是去王大參的府上吧?」

  「你怎麼知道的?」韓岡微感驚訝,內城的太平坊是達官顯貴們的聚居地,有好幾十戶人家,他怎麼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車司機的頭腦聰明到這等地步?

  租馬人則笑道:「小的就在城南驛邊上做買賣,雖然沒運氣讓官人照顧到生意,還是聽到了不少關於官人的消息。」
  
  「原來如此。」韓岡點了點頭,自感好笑,凡事說破就一點不出奇了。他跳上馬,便揮鞭向王安石府趕去。

  ……………………

  興沖沖地入宮謝恩,卻被趙頊拒之門外,王安石此時的心情當然好不了。但他並無空閒發怒,趙頊會做如此轉變,理由不問可知——御史中丞呂公著午後趕著入宮奏事並不是個秘密。但他到底跟趙頊說了什麼話,卻讓人頗費思量。

  呂公著入宮後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天子心情變得這麼快?聚在王安石書房中的呂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著同一個問題。

  呂惠卿想了一陣,便不去再猜測,放棄似的自嘲的哼了一聲。他雖然還是有些在意,不過並不是如曾布那樣緊鎖眉頭的憂心。富國強兵的規劃才開始,天子離不開王安石,這一點呂惠卿看得很清楚。而且他的舉主如今也只能見招拆招,不可能再稱病逼著皇帝表態。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棄了去想那兩個讓人頭痛的問題。皇城裡面從來都是有謠言沒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趕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頭緊皺。王安石剛剛稱過病,用離職來要挾天子,這一招短時間內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於宮門外的模樣,怕是已經傳遍了東京,曾布不難想像,明天去中書,政事堂中的幾位宰執,會是什麼樣的眼神。

  「別想那麼多!說說最近有什麼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過來。他不是那種能在短時間內轉換心情,變得氣定神閒的人。但執拗的脾氣,卻讓王安石越受壓迫便會越發的強硬。堅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個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須的性格,王安石也是從不缺乏這兩點。

  王安石相問,章惇先開口:「三司條例司是眾矢之的,在參政稱病的這些天裡,陳暘叔陳升之多次上奏要廢去三司條例司。同時還反對設立中書條例司,但言兩司無故事、無先例,以撤去為宜。」

  曾布一聲冷笑:「若不是當初陳暘叔一力支持參政和新法,又怎會讓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當了宰相,反過身來就變了一張臉。」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夾著諷刺:「得魚而忘荃。陳相公可謂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荃就是竹籠,用竹籠捕魚,捕到魚後卻忘了竹籠的功勞。章惇引用出自《莊子的這句話,就是在諷刺陳升之過河拆橋,王安石聽得也是一笑,心道,這章子厚還是口舌不饒人。

  「三司條例司是眾矢之的,日後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擊。青苗貸和農田利害條約皆是與農有關,可不可以將兩事歸入司農寺?」呂惠卿提議道,又笑著加了一句,「陳暘叔總不能說把司農寺也撤去吧?」

  「……吉甫這個建議很好。」王安石考慮了一下,便點頭讚許,「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頭,卻無實職。所有的事務,全都給中書門下管了。但只要名頭在,重新運作起來也沒人能說二話。就這麼辦……」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還在這個位子上!」

  變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這麼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討論著,王安石閉門不出,耽誤下來的政事實在不少。時間不知不覺的過去,燈油已經添過了兩次。

  王安石繼續問著章惇關於三司條例司的事情,曾布則是專心致志的湊過去聽著。呂惠卿比章惇還要瞭解三司條例司,也沒心思聽他說。坐了許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鬆鬆已經僵硬的腰骨,不經意間,卻見到王安石家的一個老家人在書房外探頭探腦。

  呂惠卿看著暗嘆,王安石御下太寬,哪有這麼不懂規矩的。回頭看看聽得聚精會神地王安石,呂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喚過來輕聲問道:「有什麼事?」

  老僕知道呂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瞞他,回道:「相公找的韓官人來了,三郎正在偏廳陪著他。」

  「韓官人……是韓岡?」說起『韓』姓,呂惠卿第一個想起的是韓琦,接下來是韓絳、韓維、韓縝三兄弟。但會被王安石趕在夜中找來,又只夠資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個從秦州來的韓岡。

  老僕點了點頭:「的確是叫這個名字。」

  「讓他再等一等。」呂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雖然重要,但也重要不過皇城內外的爭鬥。比起韓琦、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這些老奸巨猾的對手,能報出一頃四十七畝這個數字的竇舜卿,實在蠢得可愛了。王韶若是連他也鬥不過,還是乾脆收拾行裝回鄉去養老好了。

  聽到王家老僕轉述的話,韓岡便坐下來靜心等著。王安石府的偏廳空蕩蕩的,還有不知從何處來的詭異風聲呼呼作響,火盆和油燈發出來的光跳得厲害,幸好身邊有人作陪,才不顯得鬼氣森森。

  韓岡與王旁隔著一張几案,同坐在一張長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進來,韓岡看了他一眼,卻發現還是方才的老僕。難得王家就沒其他僕役了?想想方才進來的時候,韓岡也的確發現王安石府的宅院不小,但府中人氣不足,許多地方都沒有打理,看起來有些破敗。

  若是王韶那樣離家在外為官的八品官倒也罷了,王安石這樣的一國參政竟然只養了幾個家僕,這簡樸實在是難得一見,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稱的閻羅包老,也差不多。

  韓岡一向尊敬清正廉潔的官員。王安石不尚奢華,不納妾室,不好錢財,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學,每一條都讓韓岡肅然起敬。但這不代表他樂於與清官打交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極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則視比天高,而強求他人與他一般遵守,說難聽點,就是所謂的偏執狂。律己嚴,待人也一樣嚴,韓岡瞭解到的包拯便是這樣的人物,後世傳說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執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與王旁寒暄起來,就有了些顧忌。

  不同於他父親那張著名的黑臉,王旁長得並不黑,反而是皮膚白皙,而且看上去少了點血色,大概身體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對於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看起來並不討人喜歡,顯得很陰沉,沒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論名氣,王旁也遠遠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長。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軼事,與司馬光砸缸,還有文彥博樹洞撈球,同樣是韓岡在童年時就聽過的歷史故事,在此時也是廣為流傳。而且韓岡還從王厚那裡聽說過,王雱十三歲時,聽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當即便說『此可撫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則吾敵強而邊患博矣。』論見識,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說了一陣久仰大名天氣真好之類的套話,王旁喝了兩口茶,問道:「聽韓兄口音來自關西,不知是哪一路州縣?」

  韓岡一聽,心中生疑,『怎麼王安石一點公事都不與兒子討論?』同時順口答著:「在下來自秦州。蒙相公青眼,得任秦鳳經略司勾當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內銓遞家狀的。」

  「秦鳳?是熙河?!王韶?!」王旁聲音冷不丁的尖銳了起來。

  韓岡覺得王旁的口氣有些不對,再想起王雱少年時便倡導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點猜測。他故意笑著:「還要多謝尊兄。若無尊兄首倡開拓熙河,此事也難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韓岡就看著王旁的臉色一路陰沉下去。韓岡暗地裡為之嘆息,有個太過出色的兄長,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家兄舊日也不過隨口一說,早就忘了。家嚴用事,皆自有主張,親族從不得預。不論是支持開拓河湟,還是提拔韓兄,都是家嚴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麼說,韓岡都要多謝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胸中抱負。」

  「也是韓兄才華卓異,家嚴才會另眼相看。」
mk2257 發表於 2011-3-29 02:18
第44章 文廟論文亦堂皇(五)
  
  王旁冷淡的說著客套話,韓岡開始後悔方才的試探,多說了兩句話就把王旁得罪了,現在他說話都是冷冰冰的,與自己交換著沒有誠意的恭維。這樣的氣氛,化解起來難度不小,讓韓岡說起話來感覺很累。吃力的與王旁繼續說著沒意義的廢話,卻一眼瞥到了擺在坐榻一角的一個帶腳棋盤,就放在手邊,顯然是經常使用。

  韓岡頓時有了主意,刻意把視線逗留在王旁身後的地方。王旁心有所覺,回頭一看,卻見是自己常用的棋盤。大概同樣是因為跟韓岡說話太累,王旁回頭看到棋盤後,立刻如釋重負,提議與韓岡手談一局。

  「不知韓兄會不會下棋?」

  圍棋韓岡當然會下,不過就是個半吊子,無論前世今生。而且宋代的圍棋規則與千年之後差別很大,韓岡也只是憑著前身的記憶,以及後來跟王厚等人下過的幾局,粗略的瞭解到一點。王旁如己願提議下棋,韓岡當然不會拒絕,心想乾脆趁機輸個幾盤,緩和一下跟王旁的關係也好。

  這麼想著,韓岡便拱了拱手:「在下棋藝疏淺,還望王兄手下留情。」

  「哪裡,在下的棋藝也不高。」王旁謙虛著,讓人撤去了榻上的茶几,又親自把棋盤和兩個裝棋的木盒子搬過來。

  棋盤和棋盒都有些破舊,面子上有不少劃痕,看起來頗有點年頭了。放好棋盤,打開蓋子,裡面的棋子是陶瓷燒製而成,底部露胎,只有上半部才有釉面。雖然有些陳舊,甚至一眼看過去,發現有好幾顆都崩了口子,但材質優良,摸上去溫潤光滑,應該出自於定州或磁州的名窯。

  坐到棋盤邊,王旁神色便是一變,莊重肅穆,全神貫注,精氣神簡直是換了一個人。王旁能主動提議下棋,水平當然不會差,但看他現在的模樣,韓岡便是心中微微一驚,莫不是碰上了個國手吧?

  韓岡過去跟王厚下過幾盤,但王厚的棋藝差勁得可笑,先是乘著韓岡規則不熟贏了兩局,接下來,便一路敗下去,毫無還手之力。跟韓岡下不贏,王厚又轉過去找王舜臣他們下。

  誰知道王舜臣和趙隆雖然連棋盤十九路都數不全,但李信卻是高手,跟王厚賭了一子十文的綵頭,一局就從王厚那裡贏了四百個大錢。李信贏了錢不敢要,王厚倒是賭品甚好,老老實實的把賭帳給清了,還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讓他老子知道。不過自此之後,就不敢跟李信再賭棋。

  韓岡也跟自家表兄下過,每次都是在中盤就輸得一塌糊塗,從沒有拖進官子過。現在看著王旁的模樣,比起李信下棋時還要更有高手風範,韓岡此時已經不是想著輸個幾盤,緩和一下關係了。而是要爭取表現好一點,不至於輸得太慘,免得丟人現眼。

  韓岡遠來是客,便執白先行。兩人在棋盤的四個星位各自放下兩子,這四個子稱為座子,在開局前就放下,也是此時圍棋的規則之一。

  從棋盒中拈起一枚,韓岡右手落下,啪的一聲響,一顆白子就擺在了棋盤上。王旁擺子相應,方寸之間的戰場上,頓時燃起了戰火。

  韓岡喜歡下快棋,很少長考,沒想到王旁同樣愛下快棋。在棋盤上兩人落子如飛,只聽得啪啪的放下棋子的聲音。幾步下來,韓岡就發現王旁也不比自己強到哪裡,都是半桶水的水平。韓岡的棋風一直以攻為主,全憑蠻力,這也是半桶水的通病,而王旁竟然也是一樣,在棋盤上,兩人殺得難解難分,一時間甚至找不到一塊完整的棋形。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就到了收官的盤終。

  宋時圍棋規則並沒有『目』這個說法,只算地盤,佔了多少實地,就算多少。空也好,子也好,一股腦兒都算進去,只是不計眼位。最後兩人一算,韓岡在盤面上差了王旁一個子,但韓岡的棋型分作四塊,比王旁瑣碎的六塊棋要少上兩塊。照規則王旁得還回兩顆子,這叫還棋頭。如此一算,韓岡反而贏了一子。
  
  「承讓!」韓岡拱手笑道。

  王旁與韓岡一般的爛水平,正好旗鼓相當。廝殺得痛快無比,下得興致高昂,即便輸了也不計較。他等不及的叫著:「再來!」

  兩人換了先後手,這次由王旁先落子。方才韓岡饒了先,卻只贏了一子,輪到王旁先手,他便是信心十足。一番酣戰,這次倒真是讓王旁贏了韓岡三子。

  一勝一敗,連下兩局之後,王旁興致尤高,他很久沒有這麼痛快的下過了。找的棋友幾乎都是因為王安石的關係,對局時都讓著他。這樣贏了王旁都覺得沒趣。只能閒暇時跟自家妹妹下幾手。現在碰到跟自家水平相當、棋風相似、又肯全力廝殺的韓岡,當然不肯輕易放過。

  但韓岡卻不想下了,他過來又不是來下棋的。聽著外面的更鼓,都要往三更走了,王安石那裡還沒個消息,想來今天是見不到了。韓岡不打算傻乎乎的等下去,那樣反而會降低自己在王安石那裡的評價。

  「難得下得這般痛快,真想再多下幾盤。」韓岡笑著站起身,「只是時候已經不早,在下得告辭了。」

  王旁驚訝的陪著站起:「韓兄不是來見家嚴的嗎?怎麼現在就要走?!」

  「現下已近三更。相公今日剛剛病癒復歸,明日又要早朝,韓岡再不曉事,也知不能耽擱相公休息。左右在下最近還要留在京中一段時日,好等官誥下來。等過幾日相公有閒,使人往城南驛傳話,韓岡必會再來求見……哦,對了,」韓岡從袖中抽出王安石的名帖,「相公的名帖韓岡實在擔不起。」

  韓岡作風強勢,而王旁雖然是執政的親子,但生活在光芒四射的父兄長輩的陰影下,他的性格中其實有些軟弱。被韓岡先聲奪人,王旁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卻糊裡糊塗的送了韓岡離開。

  而王安石這邊才剛剛說完,呂、曾、章三人分別把自己衙門中最近的一些要事向王安石做了匯報,又商議了一下接下來的對策。等到一切抵定,呂惠卿才道:「參政,韓岡方才到了,由仲正陪著,要不要見他?」

  「韓岡?!」王安石還沒說話,章惇卻先一步問道,「是哪裡人氏?」

  「是秦州來的。由王韶所薦,河湟的事都得向他問個清楚。」

  呂惠卿說著順帶看了章惇一眼,卻見他面有訝色。呂惠卿有些奇怪,這章子厚不是會大驚小怪的脾氣,過去他跟蘇軾一起遊山,走到一座獨木橋邊,蘇軾膽小不敢過,而章惇卻大搖大擺的走過去,還在山壁上題了名。怎麼聽個名字就這麼吃驚?

  「他的表字是不是玉昆?」章惇繼續追問。

  「當然,玉出崑岡嘛。」

  王安石也看出章惇的神色有些不對,「子厚,你認識韓岡?」

  「是家嚴認識。」章惇收起驚訝,回覆了從容淡定,正容道:「家嚴昨日剛剛自關中訪友而回,聽他說起了韓岡。前日家嚴在官道上不幸碰上了狼群,車子被上百條狼圍在中央,幾乎性命不保。若不是韓岡和另一位喚作劉仲武,準備試射殿廷的軍漢,一起殺退了群狼,家嚴怕是要葬身狼腹,這是救命之恩。」

  「竟有此事?!」王、呂、曾聞言均吃了一驚。

  章惇道:「我聽到此事時也是不敢相信。可畢竟是家嚴親身經歷,不會有假。」

  曾布在政事堂奔走,自是知道韓岡這個人,他對章惇道:「看王韶的薦章,裡面說韓岡在押送軍資時,曾領著三十餘民伕,擊敗數百埋伏於道左的蕃賊,斬首三十一級,繳獲軍械近百。還說他當時親手格殺了兩名蕃賊內應,勇武是不用說的。當初我也是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既然能在群狼中救出尊翁,那就是板上釘釘了,不會有假了。」

  王安石道:「韓岡據稱文武全才,王韶的信中將之比為張乖崖。」

  呂惠卿點點頭,「王子純王韶說的不錯。韓岡親筆撰寫的一部傷病營管理條例,我正好看過。兩萬餘字的條例,六大項,七十餘條,條理分明,事理詳細,方方面面都考慮到,治才在他這個年紀無人能及……他可不僅僅是武勇。」

  「韓岡的德行也不差……」章惇感嘆道,「他救完人後,上馬就走,也不留下姓名。若不是家嚴緊趕慢趕,一直追到驛站,怕是連他身份都不會知道。後來送得謝禮他也是一分不要。家嚴回來後就一直在說,此子大有古人之風。」

  幾人把有關韓岡的信息合在一起,一個文武雙全,品德高致的青年俊傑的形象便出現在眼前。王安石一拍桌案,為自己的怠慢後悔,「如此英才如何讓其枯坐偏廳,來人,快把韓岡請過來!」

  可片刻後,卻是王旁走了進來,道韓玉昆已經走了。

  「怎麼就讓他走了?!」王安石有些生氣。

  王旁訥訥的低聲回答:「他說是大人明日還要早朝,不敢再打擾。等大人何時有閒,他會再來拜訪。」

  章惇笑道:「想不到這韓玉昆還是有點脾氣的!」

  若是沒有方才的那段議論,幾人說不定會因此而對韓岡心生反感,但現在一看,卻真覺得韓岡的確是才高氣壯,所以才能來去無礙。

  「無妨,三哥兒你明日親去城南驛,把韓玉昆好生的請來。為父也有許多話要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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