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大唐春作者:英年早肥(連載中)

mk2257 2011-5-13 02:11:3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7 46323
第一章 詩會


楊柳依依,風翻衣袖。

正是桃花爛漫的好時節,觸目皆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大好春光,便連天空也澄淨得瓦藍,微風過處,一望千里的禾苗隨之仰偃,遠處三三兩兩的農人正赤腳在田,更遠處的西邊,千年冰封的西嶺聳立於群山之中,仰首望去,那冰雪寒意似乎都能浸透人的眼眉!

在川蜀之地,像這樣的好天氣可是正經的不多見。

像這樣的天氣,當然是最適合踏青賞玩的,文人騷客們自然也是望風而動了。

大唐開元二十一年春,在晉原縣城東十幾里之外都江西岸的寄江亭周圍,便聚攏了足足幾百人,其中靠近寄江亭席地而坐的便有近百,他們幾乎無一例外都穿著時下最為文人雅士所喜愛的襴衫,雖然年齡有些參差不齊,有的看上去已經有四五十歲,有的卻只有十六七歲,卻個個都是一副飽學之士的派頭,一個個風度翩翩的緊。

這文人雅集之處正在舉行的,是一次詩會。

地上鋪著蒲團,士子們一個個席地而坐,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個看去很是精美的矮几,上面除了一字擺開著紙墨筆硯之外,還頗有幾味精緻講究的時鮮果饌,擺在最最面前的,則是一壺酒,和一隻晶瑩潤手流光欲滴的青青荷葉杯。

站在他們這群人之外的,則是足足上百號的各家隨從僕役,在他們身後,官道之旁,停著幾十輛造型各異顏色也各個不同的馬車,其中很是有幾輛車馬上挑著[官幌],有蜀州刺史衙門的,也有晉原縣的,赫然的告知著這馬車主人的出身來歷非同凡響。

與他們相對的,在寄江亭的另外一邊,卻是憑空的拉起一道翡青色布幔,將那邊的情況與寄江亭附近的文人雅士和這邊的僕役車馬都完全的隔絕了開來。

那布幔之後也停著有足足二三十輛馬車,只不過那裡鶯鶯燕燕小姐丫鬟的,卻是幾十個女眷。她們大多是城裡大家門戶裡的小姐,像這般文人雅士的集會也是不便露面,卻又不甘心風頭都叫男人們佔了去,因此便扯起這布幔來,布幔那邊有什麼,這邊照例也就有什麼,酒照吃,詩照做,便連琵琶聲落在這邊,亦是碧玉落盤,聽得正正好!

今日這整個寄江亭方圓,端的是好大一副場面!

此刻隨著寄江亭內的一炷香燃盡,有位儒雅老者起身敲響了案前小罄。罄響三聲之後,那儒雅老者才開口道:「時間到,各位請停筆!」

眾多士子聞言紛紛扔筆,雖然表情不一,卻是紛紛起身拿著手裡的文稿恭敬地走到寄江亭內將稿子放到案上。至於那些早就已經提前交稿的才子們,此時則一個個故作輕鬆的開始低聲談笑起來。

人群之中,李曦頹然的放下筆管。

他面前擺著的,還是一張白紙。

肚子裡合用的好詩不是沒有,奈何毛筆字實在不會寫,勉強寫出來反而更丟人,要是一個不留神再弄出個簡體字來,那就更是麻煩,不如索性一個字不寫。

自打穿越以來,每每遭遇的總是這樣有勁兒使不出的尷尬。

不遠處的李昉一直就留意著他呢,當下見狀便是不屑地一笑,扭頭給身側的趙鵬丟了個眼神過去,趙鵬頓時會意地點頭一笑,然後便故意大聲問道:「子日兄,你的大作再不上交,可就要作廢了哦!」

眾人聞言無不轉首看著李曦。

李曦無奈地抬起頭來,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羞怯地笑笑,「這個……小弟才薄學淺,竟是、竟是一無所得,慚愧,慚愧。」

遠近聞聲者,無不竊笑。

本次詩會乃是兩個題目任選一題,以一炷香為限,不拘古詩、歌行、律詩、絕句等等皆可,因此即便是才學不怎麼樣的人,也都可以勉強湊出一首詩來,並不與人為難的。

全場上下,包括蜀州州學六十人,晉原縣學四十人,甚至還包括那帷幕之後的二十多位女眷小姐,一炷香之內個個皆有所得,唯一一個沒有寫出東西來的,也就是李曦了。

也因此,竊笑聲未歇便有三二人等忍不住又公然開口奚落。

「喂,不是說那小子是你們縣學裡的大才子嗎?怎麼如此不堪?」

「屁的才子,前些天喝醉了,一腳從酒樓上摔下去,自那之後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如今不過一個傻兒,哪裡還做得詩來!」

「是啊,我也聽說了,據說他連你們此前所學也都一起忘了個乾淨,氣得你們學裡的助教與教授都大怒不已,這幾天縣學裡正準備勸他退學呢!」

「可不是,什麼都不會的一個傻兒,便連明經科也不要他,怎還有臉在我們進士科呆下去!叫我說呀,像咱們這等文雅之會,壓根兒就不該叫了他來,沒得掃興!」

「是啊,是啊,掃興啊……」

此時便連不遠處的帷幕之後那幾十個女眷此時聽到這邊的動靜,也不由得唏噓連聲。

遠了不說,便在一個月之前,這李曦還是遠近聞名的一大才子,他自小蒙學,十二歲就出口成章,而且詩作清新大方,於這方圓十餘州縣之中,很有些神童之名,雖然其父母早喪,家無餘蔭可蔽,不過才名實在遠播,因此這幾年便連州學裡也時不時的會有傳言出來,說是州學裡的先生們想要把他召入。

也因此,即便是這些平常幾乎是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們也大多聽說過他的名字,甚至還有不少的懷春少女,將他當成了最最理想的如意郎君,誰想今日詩會,他的表現竟是如此。

此時面對眾人的不屑和嘲笑,李曦回應的又是一個看上去很靦腆的微笑。

眾人見狀更加不屑。

不過既然他已經躺下來認捶了,倒還真是沒人好意思繼續窮追猛打。

看見李曦的窩囊樣子,李昉卻是笑得越發開心了起來。

從懂事的時候起,他就一直在等著能有這麼一天,到今天終於實現了。

他和李曦是同祖的叔伯兄弟,但是兩人從小到大的境況卻是完全不同。

當年李曦的父親,也就是李昉的大伯父李服還在世的時候,曾任晉原縣主簿,雖然只是正九品下的小官兒,但是正所謂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在這小小的晉原縣裡,主簿可是僅次於縣令和縣丞的官員,也堪稱本地的「大員」了,那時候他們家自然是風光得很。

而李昉的父親李朌則一直是一事無成,一直到長兄李服突然病逝,縣令大人這才在悼念李服之餘,將他召入縣衙,做了一員無品無級的小吏,而且直到今日也不見陞遷。

在李服夫妻倆相繼去世之後,家中只剩下李曦一個孤童,這家境自然是很快就衰落了下來,不過李曦卻明顯的繼承了父親李服的讀書天賦,自小就展現出超卓的辭賦才華,這些年一直被譽為晉原縣乃至整個蜀州的第一才子,堪稱是前途不可限量,家中雖窮,地位卻仍是極高,而他李昉,則一直是藉著父親的名頭,才得以勉強的留在縣學裡……

大家明明是叔伯兄弟,但是一直以來在人們眼中卻是判若霄壤,這讓一向自認為自己在各方面都要比李曦優秀許多的李昉無論如何都嚥不下這口氣。

所以,在見到李曦從酒樓上摔下來之後就性情大變,連原本的才氣也消失殆盡之後,他頓時就上了心,六天之前,他狠了狠心問老娘要了一大筆錢,跑到一個本地名士家裡提前弄到了本次詩會的題目,然後又不惜花費重金請人代筆,為的就是今日。

看見李曦這副窩囊的模樣,他只是覺得無比解氣!

你不是出身官宦之家嗎?

你不是小時候也錦衣玉食過嗎?

你不是從小到大一直都才華橫溢嗎?

現如今混在晉原縣衙的可是我爹,雖然只是一員小吏,但到底是吃皇糧的,等閒的在這晉原縣城裡可沒人敢惹我們家,你呢?

現如今我們家裡光田產可就有一千八百多畝,家裡住的也是四進的大宅子,家中僕奴上下,算起來也有足足二十來口,在本地也可推為望族了,你呢?

現如今我的兩首大作就在那寄江亭內的書案上,如果不出意料的話,前十名應該是穩穩當當的,從今日起,我可就要成為晉原縣內新鮮出爐的大才子了,你呢?

……

想到得意處,李昉忍不住就想仰天長嘯!

勉強克制住內心的激動,他只是不住地扭頭看向低眉垂首一臉靦腆笑容的李曦,心想二弟呀二弟,沒想到吧,你也有今天!

這時候,經過一段無比漫長的等待之後,寄江亭內幾位名士的爭論終於結束,名次和佳作也都紛紛出爐了,讓李昉喜出望外的是,他的兩首詩作竟然全部進入了前十名!

本次詩會共有兩個題目,雖然有不少人也會自逞才華兩首都做,但畢竟有那等才華的人並不多,而不同題目的詩作自然不太好拿到一起比量,所以本次詩會的兩個題目是分開評價的,因此自然就會評出兩個前十名。

而李昉的兩首居然一個第七,一個第九。

現場百餘士子,再加上帷幕後的二三十位女眷在內,兩首都入前十的,也不過只有兩個人而已!因此一俟排名念罷,李昉頓時成為焦點!

接下來詩會的另外一個重頭戲——飲酒賞詩,新晉大才子李昉自然是大出風頭!

一炷香之內能得佳作一首已屬難得,卻居然有人能連得兩首佳作,這可真是了不得的本事了,誰能不服?

因此當下不光是平日裡就跟他關係不錯的人過來連聲的恭維,就連那些平素不怎麼瞧得起他的人,也紛紛的過來與他攀談結交,甚至便連那些個平日裡目無餘子的州學學子們,也有不少人傾慕他的詩作,三三兩兩的走過來折節下交。

總之一句話,原本寂寂無名的李昉,突然之間因為兩首好詩,一舉成名了!

而與之對應的,則是李曦的無人搭理。

現實就是那麼殘酷,當你才華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之時,所有人都圍著你,捧著你,把你當成偶像來崇拜,所有人都願意跟你交朋友,而一旦當你一腳跌下去,將沒有人還認識你,也沒有人願意搭理你……不過還好,李曦的表情始終淡淡的,臉上也始終掛著一抹靦腆的笑容,倒好像是對這種待遇並不覺得怎樣。

他自己沒當回事,但李昉可始終注意著他呢,好不容易詩會終於散場,還沒等李曦離開人群,李昉已經趕緊追了過來。

他身邊有十幾位風流倜儻的士子簇擁著,一臉的春風得意。

「二弟啊,愚兄已經與人約好晚上去望江樓飲酒,你可願同去?」

「呃,多謝兄長盛情,小弟有點不舒服,就不去湊熱鬧了。」

李曦臉上還是那抹人畜無害的笑容,口氣也淡淡的,不過這種語氣聽在李昉耳中卻是下意識的認為這是一種謙卑!

他在自己面前很謙卑!

而且李曦這個話簡直是正中李昉的下懷,當下他準備了許久的台詞趕緊亮出來,竟是擺出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對著李曦耳提面命了起來。

「二弟呀,不是當哥哥的說你,你也太不知上進了,仗著自己小時候有些才華,便不肯認真讀書習學,結果如何,時至今日才思枯竭了,豈不是徒增笑柄?既然你不願意去,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如此,你就自己回去吧,切忌以後可要認真讀書了!」

說完這番話,李昉心裡得意的簡直要爆炸。

這番話他憋了多少年啊,就等著有那麼一天,可以把口水堂而皇之都吐到李曦臉上!

而且他還一點兒都不給李曦反駁的機會,說完了轉身就走。

或許是這些年的積威未散吧,他心裡總是對李曦還有著頗深的忌憚,因此得意完了教訓完了,就趕緊的轉身走開,很快就被一眾人簇擁著走遠了。

不過他顯然多慮了,李曦先是被他裝模作樣的口氣說得一愣,然後回過神來,卻只是搖頭苦笑了一下,心想他這番做作還真是莫名其妙的緊。

「前倨後恭者,不過如此,不過……有意思嗎?」他自言自語地嘟囔道。

李昉剛走,一輛馬車就停在了李曦身側,而且這馬車還挑著[官幌],坐在車轅上的人,正是柳榮。他拍拍車轅,對李曦道:「上來吧!」

李曦與柳家的三小姐有婚約,雖然兩人還未成親,不過這位柳家的二公子柳榮卻是一直以大舅哥自居的,平日裡待李曦也很不錯,而且李曦知道,州學裡之所以一再有傳言說要把自己召入,其實就是這位大舅哥柳榮在背後給使的力氣。

李曦搖搖頭歎了口氣,轉身上車。

馬蹄得得聲中,馬車沿著官道往晉原縣城而去。

走不多遠,柳榮就開口對外面的車伕吩咐道:「跑慢些,顛得慌。」

說完了他還扭頭沖李曦眨了眨眼睛,笑容有點促狹。

今天的事情多少添了點兒鬱悶,李曦不想說話,就乾脆閉了眼靠在車廂上發呆,也不去想他這笑容背後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是柳榮卻顯然是有話要說的,馬車又跑出去足有兩里多地,身邊的馬蹄聲漸漸稀了,顯然是今天來參加詩會的這些馬車已經拉開了距離,這時候柳榮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開口道:「昨天在家裡聽我們老爺子說,刺史衙門新近出了兩個空缺,活兒不多,所以我就開口問了老爺子一句,他說可以給留出一個名額來。」

李曦聞言睜開眼睛,不解地看了柳榮一眼,旋即卻是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是要照顧自己這個妹夫了。

也對,在他們的眼裡看來,自從摔了那一腳之後,自己不但把此前所學都忘了個乾淨,而且性情大變,原來寄托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厚望是不能避免的要落空了,考進士是想都別想,除此之外,自己又能有什麼別的出路?

柳榮的老爹,也就是自己未來的岳父大人柳博現在乃是蜀州司馬,是從五品下的高官,即便在刺史衙門裡也算是個響噹噹的實權人物了,讓他來提攜自己一下,幫自己在刺史衙門裡謀個足以養家的小吏職位,說起來倒還真是對自己這個未來的女婿照顧之極了,如果自己真是原來的那個李曦,如果自己真的失憶了,說不得這還真是一條沒有出路中的好出路。

只是……唉,穿越呀穿越!

穿越過來的這幾天,憑藉著腦子裡殘存的一點記憶,再加上小心翼翼的觀察和揣摩,李曦總算是搞明白了一些事情,眼下是中國歷史上的唐朝開元二十一年,自己所處的地方則是劍南道蜀州晉原縣。

當然,弄明白了這些對於李曦來說其實也沒什麼大用,因為他上輩子對歷史也並沒有什麼太過專業的瞭解,開元盛世這個詞兒還勉強從當年的歷史課本上瞭解一點,至於什麼劍南道,什麼蜀州晉原縣,就完全是一無所知了。

眼下他的身份是晉原縣縣學的一個普通學子,巧合的是,名字也叫李曦,只不過年齡卻要年輕了許多,今年也只有十八歲而已,正是風華正茂的好時候。

只可惜這個李曦的命運似乎不太好,據說十幾年前他還很小的時候,李家曾經相當闊綽,父親還擔任著晉原縣主簿,在這晉原縣裡縱不是望族,卻也是出了名的富貴人家。

只可惜後來他父親一病死了,兩年之後母親也因為傷心過度一病去了,只留下年幼的李曦守著窗牖破落的祖厝,於是家道很快就敗落下來,時至今日,鄉下的地早就賣了,城裡的幾處好鋪面也賣了,就連原來家裡的那棟大宅子也已經變成了胡餅巷的一處小小門戶。如果不是這些年始終有個三叔在接濟著,李曦只怕是早就餓死了。

眼下這生活,自然是不如上一世的時候李曦做個都市小白領舒服,但是穿越這種破事兒一旦趕上,誰又能有什麼好辦法?

伸手挑開車簾,李曦抬頭看著似乎就在不遠處的西嶺雪山,久久無語。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裡可是大唐王朝了呀!

※※※

咳,咳,那啥,這就算開始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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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3
正文 第二章 倒貼


    晉原縣本屬益州成都府,武後垂拱二年,朝廷將益州的四個縣單列開,另外設了一個蜀州,治所就在晉原縣,至今也不過四十多年,所以晉原縣城其實也就是蜀州的州城。

    城還是原來的那座城,新立了刺史衙門之後也並不曾擴建,晉原又地處天府之國,向來便是人煙輻輳之地,這些年政通人和,人口貨殖益發繁盛,因此時至今日,這縣城裡可是一年比一年更要熱鬧了起來。

    馬車進城時正是黃昏,李曦不想說話,乾脆就挑開簾子出神地看著外面熱鬧的街巷。

    夕陽西下,整座城市恍若塗上了一層艷艷的丹蔻。

    明媚,而鮮亮。

    寬闊的青石大街向前疏朗的鋪展,街道兩側櫛次鄰比儘是商舖。

    人潮簇簇,酒旆招展,叫賣聲此起彼伏。

    只是無論怎麼看,都找不到一點熟悉的感覺。

    這裡是唐朝。

    這裡沒有高樓大廈,沒有來往的小轎車,沒有電線桿,沒有廣告牌……也沒有絲襪美腿。

    唉……

    歎了口氣,李曦放下簾子。

    柳榮心裡還以為李曦是無法適應因為失憶而帶來的前後今昔的巨大反差,心裡正失落的緊,所以除了剛開始還說了幾句話之外,這一路上倒是知趣的一聲不吭,把時間都留給李曦,讓他自己去想個明白。

    馬車最終在一條小巷子口停住,柳榮拍拍他的肩膀,什麼話都沒說。

    挑開車簾看到面前狹窄逼仄的小巷子,李曦好像是一下子就從悠悠千年的思緒裡醒了過來,他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轉身沖柳榮笑了笑,沉聲道:「二哥,謝謝你送我,剛才那件事……請容我幾天,我想好好考慮一下。」

    考慮麼,其實也沒什麼好考慮的,就連李曦這個半吊子穿越者都覺得,縣學裡估計是混不下去了,自己又不是什麼豪門世家的公子哥兒出身,那麼在唐朝這個時候,一旦讀書考進士這條路給封死了,自己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出路?

    能到刺史衙門裡去做個小吏,從此吃上皇糧,對眼下的自己來說的確是件好差事好前途了,但或許是內心那一點現代人骨子裡的驕傲在作祟,他總覺得既然老天爺讓自己穿越過來了,那總不會是讓自己就這麼一輩子做一個小吏,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度過平淡的一生吧?

    自己總該做點什麼才是,不求什麼震驚天下,也不求什麼名留青史,至少得讓自己這輩子過的舒舒服服的,不能捧著一個刺史府小吏的飯碗就此糊糊塗塗的終老一生。

    柳榮聞言沉默地點點頭,李曦轉身下車往巷子裡走。

    他並沒有注意到就在馬車停下的不遠處,還停著一輛馬車。

    這胡餅巷雖狹窄逼仄,卻住了足足四五十戶人家,大家誰也別笑誰,誰家的院牆房屋都是破破爛爛的,但是一路走來,李曦卻依然是看得饒有興致……大唐盛世也有貧民哪!

    李曦的家,就在胡餅巷的中間,大門口有一棵足足七八丈高的茂盛桑樹。

    李服當年做晉原縣主簿的時候,為官非常清廉,每個月就是老實巴交的吃那點兒俸祿,家裡雖也有些上代人傳下來的產業,但他並不善經營,有賠有賺的折合下來,基本上是個保本兒的局面,除此之外,家無餘財,就連自家住的宅子都是租的。

    後來他突然因病去世之後,李曦和他母親沒了收入,甚至很快就已經落魄到租不起院子的地步,於是最後便由李曦他三叔出面把家裡多餘的產業都處理了,把換來的錢在這胡餅巷裡買了一座單門獨戶的小院子,母子倆廝守著過些平常日子。

    李曦他母親在這座小院裡住了不到兩年就故去了,這裡面固然是有著丈夫早亡她因此傷心過度的緣故,其實說起來,跟這種家道中落生計艱難的打擊,也未嘗沒有關係。

    不過穿越過來之後在這座破落的小院子裡住了十來天,李曦倒是很快就適應了過來。

    一個小夾彎之後,他已經看見了那棵大桑樹,正自信步走過去,卻突然看到自家院子上方不知為何竟是籠罩著一層煙霧,看上去倒好像是失火而導致的濃煙!

    這下子李曦突然慌了神,院子雖破,卻好歹也是他現在唯一的安身之所啊!

    快步跑到門前,他一把就推開了院門,看清煙霧所在,當下他便直奔廚房,不過當他走到院子中間,看清了廚房內的情形之後,卻是不知不覺的又停下了腳步。

    院子很小,那棵大桑樹的樹蔭幾乎把整個院子都給遮了去,除了坐北朝南的三間破舊草堂之外,就只在東邊有一間低矮的東廂配房,那就是李曦的廚房。

    除此之外,這個小院裡一無所有。

    而現在,廚房裡卻突然多出了兩個人來。

    ※※※

    柳婠兒在此前從小到大的十六年中,從來沒有進過一次廚房,不過當她來到這個破落的小院的時候,還是決定要給他做一頓晚飯出來。

    這個念頭突然而來,卻堅定之極。

    其實早在十幾天之前,二哥回家之後說他從酒樓上跌下去了那時候,她就想要過來看看的,但最後還是被阿娘好說歹說的給勸下了,說是還沒過門的姑娘哪裡就好直接到未來的夫家去,一旦消息洩露出去,怕不要被人笑話死才怪。因此到最後她也只好千叮嚀萬囑咐的打發了二哥替她過來瞧瞧,後來聽說他身子沒傷著什麼,這才一日日的放下了心。

    只是隨後她就得到了他已經變成一個不學無術的傻子的消息,她不信,所以前些天才答應了要跟著二哥一起去參加那個寄江亭雅會,要知道,擱在平常像這種在她看來只是一群沽名釣譽的無聊文人聚集下的所謂詩會,她是根本就不屑於去參加的。

    整個詩會雖有百餘經綸到場,她卻只是注意著一個人,就連寫詩的心情都不怎麼有,只是隨便對付了兩首便差丫鬟萸兒交了過去。

    雖然到最後她那兩首詩還是一個排名第三,一個排名第五,堪稱是驚采絕艷,但是面對周圍那些小姐丫鬟們崇拜的目光和帷幕外頭那些士子們喋喋不休的議論聲叫好聲,她卻也並不在意,心裡只是橫七豎八翻來覆去的亙著一個念頭——他居然真的寫不出詩來了!

    得到這個消息,她在第一時間裡便只是想,原本一個才華傲世的才子,突然之間變成廢人一個,他這心裡,該有多麼的難過?

    她想不出什麼可以安慰他的好辦法,事實上以她的聰明自然也明白,這種事情壓根兒就沒法安慰,只能讓他自己慢慢的把氣兒順過來,只是她覺得,自己這個未婚妻好歹總要做些什麼,不然總覺得心裡比他還堵得慌。

    於是當她親眼看到這十幾年來他居然是一直都住在這麼一處地方,而自己這十幾年來卻一直都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日子的時候,便徑直走進了那間低矮的廚房。

    她從沒做過飯,萸兒雖說是個丫鬟,卻畢竟也是柳家小姐的貼身丫鬟,這些年跟在她身邊,也是個幾乎絕足不進廚房的人,縱是偶爾去家裡的廚上轉轉,也多是去傳話點菜之類的,哪裡做過飯?於是兩個人做飯的第一步,就直接給卡住了。

    不知道是柴禾濕還是怎麼的,反正就是點不著火,那膛裡明明有的是柴禾,但就是不著,只有一股股的濃煙滾滾而出,不一會兒就讓兩個嬌滴滴的女孩子連聲的咳嗽了起來。

    李曦站在院子中間,看著自己的廚房裡滾滾的濃煙不斷湧出,濃煙之下還有兩個女孩子弓著身子咳嗽不已,一時間完全愣住了。

    過了也不知道多長時間,兩個人試了好多辦法,始終起不了火,到最後終於受不了熏人的滾滾濃煙,前後腳跑了出來。

    聽見腳步聲,與突然清晰起來的咳嗽聲,李曦驀然回過神來,抬頭看去。

    兩個人都是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當先一個臉蛋兒生得甚是嬌美,只看髮飾衣著大概的可以知道應該是個丫鬟,至於隨後跑出來的那個,自然應該是小姐了。

    這時節才突然想到剛上馬車的時候柳榮那促狹的眼神,為什麼讓馬車跑慢點兒,擺明了就是幫這兩位拖延一下時間嘛!

    那麼很顯然的,她們兩個的身份已經是呼之欲出了!

    想明白這一節,李曦頓時把目光全都放到了那位應該是名叫柳婠兒的小姐身上。

    她上身穿了件月白色薄羅衫子,外罩青玉色半袖,下身則是一條淺黃色長羅裙,腰間佩玉,髮髻著釵,整個人往那裡一站,氣質高貴,身姿婀娜,直是說不出的娉婷秀美。

    此時剛從煙火熏天的廚房裡鑽出來,她的臉蛋兒上沾了斑斑點點的草木灰,簡直小花貓一般,但是那雙眸子清涼如水,亮若點漆,更兼五官秀美,神情嬌憨,十五六歲的女孩子,正是千嬌百媚的光景,此時看去當真是清麗無匹。

    當她看清院子裡竟然有人時,先是一愣,繼而臉上便倏然紅了起來,迎著夕陽,她那突然而來的滿臉嬌羞直讓前世就以美女愛好達人自詡的李曦忍不住心都漏跳了一拍,當時便恨不得三兩步走過去,把她的臉蛋兒捧起來,將她臉上那些礙眼的草木灰都給輕輕吹了去。

    這就是我的未婚妻?

    當下李曦只是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柳婠兒傻看,直把個柳婠兒看得嬌羞難抑,不得不轉過了身去,卻渾然忘了院子裡還站著另一個呢。

    而且只聽名字就知道,那顯然並不是一個省事兒的。

    萸兒見狀冷哼一聲,突然一步插到李曦和柳婠兒之間,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話說有件事李曦還是一直到穿越之後,一直到最近才弄明白,唐朝的時候辣椒這東西還沒傳到中國來呢,中國人想吃辣怎麼辦?

    答案就是,用茱萸。

    聽得一聲咳嗽,李曦突然回過神來。

    他搓搓手,笑得那叫一個熱情洋溢,剛才詩會上還片刻不離的那副靦腆的模樣早就不翼而飛,「你們什麼時候過來的,還想給我做飯來著?」

    話是衝著兩個人說的,他的目光卻還是落在人家小姐的身上,尤其是她烏鴉鴉的髮髻下那一段白皙潤膩的脖頸,直讓李曦看得悠然出神不已。

    萸兒見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過頭去走到柳婠兒身邊,兩個人竊竊私語了幾句,她便轉過身來仰著小臉兒,那股子傲乎乎的模樣,直是恨不得連眉毛都飛起來,「我家小姐說了,你未娶,她未嫁,不便交談,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吧,我負責給你們傳話。」

    說完了她才又咳嗽一聲,道:「我們小姐還說了,你前些日子的事兒她都知道了,叫你不要灰心,此前的東西忘掉了也沒什麼,只要此後刻苦讀書,該是你的,就終還是你的!」

    剛才兩個人說悄悄話的時候李曦就把身子都探了出去聽著呢,可惜兩個人聲音太小,什麼都聽不見,這會子又聽見這麼說,他的眉頭當即皺了皺,苦著一張臉,道:「你就跟我說幾句話唄。」他倒是一點兒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

    背對著他的柳婠兒不說話,萸兒聞言卻是忍不住又拿眼睛瞪他,「不行!」

    「就一句……」

    「一句也不行,要不是惦記著過來給你送東西,我們是連這個門都不該進的,一旦消息傳出去,你不知羞,我們小姐可不要羞死!」

    「呃……」李曦聞言終於扭過頭來,疑惑地看著萸兒,「送東西?送什麼東西」

    這時萸兒轉身從背對著李曦的柳婠兒手中接過幾張紙來,劈手遞給李曦,接到手中,仍有淡淡體溫,顯然剛才是被柳婠兒貼身收著的。

    打開一看,是一篇賀壽辭,還有兩首賀壽詩。淡粉色紙箋上一手小楷娟秀靈動,分明是女子手筆,卻很有一股說不出的崢嶸風骨。

    把幾張紙拿到面前輕輕一嗅,頓時便有一抹淡淡的女兒體香縈繞鼻端。

    「下流!」

    萸兒忍不住冷斥一聲,眼神中頓時就帶了一抹薄怒,然後她轉過身去,一邊不屑地看向李曦,一邊伏在柳婠兒耳邊口中唸唸有詞。

    柳婠兒很快就羞得低下頭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曦覺得似乎就連她那圓潤的耳垂都一下子泛起一抹釅釅的酡色。

    就在這時,柳婠兒卻突然開口說話了,雖然聲如蚊蚋,但好歹李曦總算能聽得見。

    她低著頭羞羞地道:「萸兒,你告訴李公子,就說後天就是我爹爹的四轉之壽,叫他千萬別忘了去,那幾首詩和那篇賦是我寫的,讓他也務必扎扎實實的背熟了,仔細著壽宴上有人要考校他,到時千萬莫要心怯露了破綻。」

    聽她說完,萸兒轉過身來氣呼呼地瞪了李曦一眼,便照本宣科地道:「我家小姐說了,後天就是我們家老爺的四轉之壽,叫你千萬莫忘了去,那幾首詩和那篇賦都是她替你寫好的,你也務必扎扎實實的背熟了,小心壽宴上有人要考校你,到時候千萬不要心怯露出破綻。」

    「呃……」

    李曦張口結舌無以作答,心說這跟你自己跟我說話有什麼區別?

    有必要繞這個彎子麼?

    「那個……你代我謝謝你家小姐,就說她的話我都記住了。就是、就是你幫我問問你家小姐,到時候在壽宴上我還能看到她不?」

    萸兒轉身對柳婠兒道:「小姐,他讓我問你,說是在壽宴上還能看到你不能。」

    柳婠兒聞言猶豫了片刻,才道:「萸兒,你告訴他,父親大人身居蜀州司馬,屆時府上必然有許多相幹不相干的人前來拜壽,我不喜與那些人接觸,十有**也就是在後堂陪著母親與外來女眷等,他是、他是見不到我的。」

    萸兒聞言轉身複述了一遍,然後便挑起眼角兒看著李曦。

    李曦心內竊笑,心想自己這媳婦的臉皮兒還真是夠薄的,明明就是兩個人對話嘛,還非得要個傳話的似模似樣的在中間背書。

    「萸兒姑娘,你跟你們小姐說,就說等到那天我想見她,如果她不出來,我就到後堂去尋她!」

    柳婠兒聞言吃了一驚,差一點兒就轉過身來,當下也忘了萸兒這個中間人還沒傳話呢,就徑直回答道:「你切不可胡來,我爹爹平日裡最重養威,是個極要臉面的,你要是在他壽宴上惹出事端來,他須等閒的不肯繞你,到時只怕你我的、你我的……他都會反悔的。」

    當說到中間的兩個字時,她的聲音小的出奇,李曦廢了好大的勁兒還是沒聽見,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番話沒有經過第二道手續的加工,是她親口對自己說的。

    當下他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

    萸兒看見那笑容,頓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當下冷斥道:「輕薄!」

    然後不等李曦反應過來,她已經轉身走到廚房門口,從地上撿起一個綢布的小包袱,走過來一把丟在李曦懷裡,冷冷地道:「這是我們小姐給你的,都是她平日裡的月例攢下來的,她知道你生計艱難,但是我們老爺大壽,你若是不備些壽禮,就不免要惹人笑話了,就是你自己臉上也下不來,這些錢雖然不多,卻也可以置辦一份說得過去的壽禮了,拿去吧。」

    說完了,她一拉柳婠兒的小手,轉身對李曦道:「你讓開,我們要走了。」然後竟是不容李曦開口,直接拉著低眉垂首的柳婠兒轉身出門去了。

    李曦追到門口,看著兩個人在巷子裡小步前行,最終消失在小夾彎那裡。前後猶豫了好幾次,卻最終還是既沒有伸手阻攔,也沒有出聲相喚。

    他只是掂了掂手裡的小包袱,聽著那嘩啦啦的銅錢響,莫名其妙的就歎了一口氣。

    美人倒是情深,只是這落魄的滋味,這被女人倒貼的滋味,卻也並不是那麼輕鬆愜意的呀!
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4
第三章 冷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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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第二天出門去給未來的老岳父柳家老爺子置辦壽禮的時候,李曦才拐彎抹角的打聽清楚這所謂的四轉之壽是個什麼意思。

  原來這大唐時候人們過壽的習慣跟現代社會略有些不同,現代人喜歡過整數的大壽,諸如五十大壽、六十大壽、七十大壽之類,都很看重,但是唐代的人過壽則講究個[轉],一轉就是十二個屬相,自然也就是十二年。

  所謂四轉之壽,也就是指的四十九歲大壽。

  昔日長跑健將玄德公曾說過,人五十而不稱夭,也就是說擱在古代,人一旦過了五十歲再死,就屬於正常死亡了,由此可知古人的壽命並不太長,所以這四十九歲的四轉之壽,也就成了每個人生命中一個重大的節點,過了壽,人就過了中年奔向老年了。也正因此,時下的唐朝人將這人生的第一次大壽看得非常之重。

  得知了這些消息,就由不得李曦不當回事了,畢竟那麼好的未婚妻他可是很稀罕的,他可不想到時候因為禮物不夠敬重讓老爺子給一腳踹出來,因此便很是認真地給老爺子挑選了幾樣禮物,直到把手裡所有的錢都花完了,這才轉身回家。

  轉過天來,可就是柳博老爺子的四轉之壽了。

  李曦一大早起來翻箱倒櫃的把自己最新也最乾淨的一件?衫穿上,洗了四遍臉,覺得自己橫看豎看都是個帥小伙了,這才拿上預備好的壽禮要出門。

  不過他剛走到院門口還沒等開門,自家的門就被人推開了,一個看上去約莫十三四歲大小的小胖子嗷嗷地叫著撲了過來。

  「二哥二哥,我想死你了!」

  李曦看清了來人是三叔家自己的叔伯弟弟李早,頓時便哈哈一笑,一邊把壽禮藏到身後怕給他碰壞了一邊笑道:「老三,你怎麼過來了?」

  小胖墩兒李早興奮地滿臉通紅,當下只是拉著李曦的另外一隻手,哈哈地笑道:「我爹說咱們要一起到柳府去拜壽,所以我們就坐車過來接你了,我爹在車上,就在你們巷子口那裡等著呢。咱們快走吧,今天阿爹放了我的假,許我喝酒了!」

  李家上一輩的老哥三個中,老大李服讀書向學,老二李?諸事皆無所成,老三李肱卻是一把生意好手,這些年雖然白手起家,現如今卻已經有了偌大的家業,過得比李?家裡還要富。兄弟三個一樣,都是只有一個兒子,只不過李肱的這個兒子卻頗有些與眾不同,關於他的許多事情,晉原縣內早已傳為奇談。

  他生下來奇瘦無比,據說只有三斤多,幾乎是只有一把骨頭,當時便連接生婆都說這樣瘦小的孩子是養不活的,不想他非但從小到大都很健康,幾乎不曾得過任何疾病,而且飯量奇大,力氣也奇大,時至今日,他才不過十二歲,卻能一頓飯吃下一斗米三斤肉,兩臂上少說也有千斤之力!

  而且現如今的他早已長成了一個小胖子,甚至嘴唇上也已經長出茸茸的軟須,看去倒有十三四歲,卻是讓人再也難以想像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樣了。

  尤其這小傢伙有一點特別好玩,那就是他居然從四五歲就開始喜歡喝酒,才剛六七歲就已經是鬥酒不醉的好酒量,李曦的三叔李肱怕他小孩子家喝多了酒燒壞了腦子,所以早早的就給他下了禁酒令,他雖然饞酒,卻也是個性格直爽肯聽話的,說不讓喝就真的不喝,不過私底下饞得要命卻是真的,今日開禁,於他來講自然是喜不自勝了。

  李曦的三叔李肱從小就很疼他,只是嫌他整天只喜歡舞槍弄棒的不肯讀書,因此從小便拿才華橫溢的李曦做榜樣來教育他,讓他沒事的時候便向李曦學習讀書。

  可是那些年的李曦卻是傲氣的緊,哪裡肯帶著一個榆木疙瘩的小胖子讀書,所以每次李早被打發到他這裡來,他便給李早放假,讓他隨便去玩,只求他不纏著自己陪他玩就好,誰想就這麼一來二去,李早竟是看他無比親近,便是見了親爹都沒見了李曦親熱。

  李曦在穿越過來之後,原本那個李曦的很多記憶都很快就消散了,但或許是這個天賦異稟的小胖子弟弟實在是留給他了太過深刻的印象,所以關於他的一些記憶,倒是十有八九的都保留了下來,也因此,李曦雖然第一眼看到他覺得眼生,卻也很快就感受到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覺,三兩句話一說,很快也就非常親熱了起來。

  當下李曦帶好了門,兩個人一路說著話走出巷子,來到巷子口的馬車前,李曦向三叔李肱問了好,李肱搭眼看見他手裡拎著東西,便很是沉穩的點了點頭,道:「你那些東西先放到車上吧,回來的時候別忘了再拿著,有你三叔在,哪裡用得著你來操心這個,回頭把這些東西都折成錢,用來買紙筆吧,三叔都幫你預備好了。」

  說完了他還好奇地接過去看了看那幾樣壽禮,笑道:「你跟柳家小姐是有婚約的,這未婚的女婿去拜壽,又是四轉大壽,就拿這麼點東西,豈不弱了咱們李家的臉面!再說了,你那未來的老岳父柳博是個死要面子的老傢伙,今天壽宴上又肯定會有很多人在,你拿這麼點東西去寒磣他,他臉上也下不來呀!」

  自從李曦的父親李服故去,近十年來一直都是三叔李肱在接濟李曦的生活,甚至如果不是李曦執意要自己住在這小院裡,李肱也早就把他接過去跟自己同住了,所以從潛意識裡李曦對他的感覺就非常之好,當下聞言也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並沒有說什麼。

  一直等到這輛馬車出了小巷子,在一條大街的街口跟二叔李?還有兩位嬸子匯合之後,看清了車隊後面那幾輛裝滿了壽禮的馬車,李曦才明白為什麼三叔笑話自己的禮太薄了。

  那可是滿滿幾大車的各式禮品啊,乖乖,這哪裡是去拜壽,就是拿來直接開一家小商舖都夠備貨的了,而且這鋪子還得是專賣奢侈品的!

  「三叔可真是豪爽啊!」李曦搖頭歎息道。

  不等旁人接話,小胖子李早聞言便哈哈大笑,道:「二哥,我阿爹說了,這些東西都是要在用你的名字送過去的,阿爹還說,今天你是重頭戲,我們都是跟著你去混酒喝的,只要你的禮夠重,我們空手去都有面子!」

  一直站在旁邊冷眼旁觀的李?當下聞言卻是冷哼一聲,道:「是啊,三叔向來就是最捨得在二弟身上花錢的,只是咱們還不知道柳家那位司馬大人是否已經知道了前些天二弟從樓上摔下來的事兒呢,若是他知道自家女兒未來的夫婿現如今已經變成個不通文墨的廢物了,卻不知這份厚禮還敢不敢收呢!」

  三叔李肱聞言不由皺眉,喝道:「子方,休得胡言,什麼廢物,子日可是你二弟!」

  李?聞言卻只是冷笑一下,仗著自己父親在縣衙裡做事,一直以來便是這個三叔他也是並不怎麼看在眼裡的。

  當下見他這番態度,李肱自然是給氣得不行,不過他拿自己這個侄子還真是有點無可奈何,當下只好轉首衝著李?怒道:「二哥,你教育的好兒子!」

  這時候李曦一直都在偷偷地看著自己的二叔李?呢,心想這邊他的兒子公然頂撞叔父,他卻居然是一副恍若未聞的模樣,眼睛根本就沒往這邊看,神情態度竟是跟他的兒子李?一般掛著一抹冷傲,看起來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三叔李肱,他都很是不屑啊。

  這時候聽到李肱的話,李?不得不說話了,卻也只是淡淡地道:「時候差不多了,既然人已經到齊了,咱們就趕緊去吧,去晚了不好。」然後竟是自顧自的轉身上了馬車。

  李肱聞言立時給氣得渾身打顫,卻是說不出話來。

  眼看著李?和李?父子倆一臉冷笑的前後腳上了馬車,李曦不由得搖頭一笑,一扭頭正好看到小胖子李早已經緊緊地攥起了「斗大」的拳頭,臉上更是給激得一片通紅,他趕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老三,咱們也上車吧,你二伯說的對,去晚了不好!」

  小胖子李早聞言怒哼一聲,低聲道:「什麼,不就是仗著在縣衙裡做個不入流的小吏嘛!惹急了我,給他撕下來!」

  李曦聞言忍不住撲哧一笑,低下頭附在這個暴力加粗口的小壯漢耳邊低聲道:「老三,咱們是文明人,要打人也用不著動拳頭的!」

  ※※※

  晉原縣城西北角崇德坊,柳府。

  早在半個月之前就開始張羅收拾,等到今天這大喜的日子,整個柳府上下已經是煥然一新的一副模樣,家裡每個人也都是一臉的笑容,端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今天府上辦大壽,老壽星德高望重,自然不便站出來迎客,於是站在門口的自然就該是家中的大公子,也就是柳博老爺子的長子柳藍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淺緋色的禮服,頭戴寶藍色方巾,更兼滿臉微笑,這大家公子的做派卻是倜儻的緊,只是他平素為人極是刻板,雖說此時臉上帶笑,但眉宇間卻總還有些冷淡意味,直覺的便讓人心中生出難以親近的感覺。

  日頭早已升上東天,此時正是前來拜壽的人最多的時候,再加上柳博老爺子身為蜀州司馬,正是本地的要員,晉原城裡不拘士農工商,但凡自覺有些面子的,不管有無請柬,都願意過來送一份人情,因此柳府門前的大街上馬車簇簇,早就已經排起了老長的隊伍。

  離了大門遠遠的排著隊,只聽李?轉頭教育李?道:「這淺緋色乃是朝廷五品官員才許用的服色,若是平常,柳家大公子這般穿戴是不合適的,只不過柳博老爺子現如今乃是從五品下的蜀州司馬,他的官服便是淺緋色,今日是他的大壽,柳家大公子又是代表他在門口迎客,如此這般一來,他這身穿戴也就不算什麼了。」

  李?聽得連連點頭,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樣,不光他,就連聽見這番話的李曦也是點頭,心想原來穿個衣服居然還那麼大的講究,今兒倒真是長知識了。

  不過這時候李?卻又繼續對李?道:「?兒啊,你現在只不過剛剛的有了些許的才名,這些事情按說你知與不知都無所謂,不過你將來終歸是要為朝廷效力的,所以提前多知道些終歸不是壞事。」

  李?聞言則點頭道:「父親大人說的是,兒子記住了。」

  說完了他卻是冷不防的突然轉過頭來挑釁般地瞥了李曦一眼,滿臉的不屑。

  李曦腦子裡拐了好幾個彎兒才弄明白,敢情他是覺得剛才那一出那不夠,眼下這父子倆一唱一和的,居然還在繼續給自己上眼藥呢!

  李肱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也只能無奈地歎口氣,用力拍了拍李曦的肩膀。

  大哥沒了之後,這李家自然該是以二哥為首的,奈何這些年來他竟一直是這個做派,這讓大家怎能服他?一家人又怎能心歸一處?

  轉頭看了李曦一眼,他又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

  此前還一直想著,雖然大哥沒了,二哥不行,但好歹大哥留下的這個弱子是不錯的,極有才華又有風度,只要他將來能謀個一官半職的,有自己的財力在背後大力支持,這李家的脊樑也就可以重新挺起來了吧,只是可惜天不遂人願,這孩子又突然遇到那般樣的事情,如今竟只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廢人了……

  好不容易輪到李家了,不等其他人說話,李?已經大步上前,兜頭就是一個大揖,臉上笑得那叫一個諂媚,剛才對著李曦時的那副冷臉卻是消失的無影無蹤,只見他呈上禮單之後道:「柳大人四轉大壽,晉原縣司戶曹筆掾小人李?,特攜弱子李?及家下人等前來拜壽!」

  李曦聞言先是一愣,繼而卻是緊緊地攥起了拳頭。

  就算是他脾氣再好,此時聽得自己竟被歸類為「家下人等」,也是不由得勃然大怒。

  柳藍淡淡地沖李?還了一揖,只是一連聲的說著「多謝盛情,多謝盛情」,扭頭之間不經意地瞥了李曦一眼,臉上卻是並沒有任何表示。

  李曦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鬧什麼內訌,那樣可就是把人丟到自己的未來岳父家裡來了。

  不過回想一下,剛才小胖子李早那句話倒還真是有道理啊。

  自己是不是重頭戲還不好說,但是看李?李?父子今天的這副姿態,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只怕今天的柳府都肯定會有一場大戲了。

  這時柳藍把李?遞上來的禮單看也不看就交給身後的家人,然後才轉頭看著李?,淡淡地道:「前日家弟回來之後說到詩會上子方兄的兩首大作,端的是絕妙,子方兄才華橫溢,前途不可限量啊!」

  柳藍是柳家長子,一舉一動裡都刻意的模仿著自己的老爹,最是講究養威,只是他年紀太輕,學的還不夠老練,落在別人眼中非但沒什麼威,反而不免落了個為人刻板的評價。

  因此這番誇讚的話能從他嘴裡說出來,倒真是難得了,當下立時便喜得李?屁滾尿流,連道「不敢」之間,很是露了些丑相。

  李藍卻好像是沒有看到一般,做出一個肅客的姿勢,道:「諸位請府內看座!」

  李?父子倆客氣著往裡走,這邊李肱卻扯了扯李曦的衣袖,遞給他另外一份禮單,眉宇之間怒色未息,淡淡地道:「這是咱們的禮單。」

  言下之意卻是將自己和李曦等人與李?父子分別了開來。

  李曦看見禮單只是略頓了頓,便伸手接了過來,然後一轉手又遞到柳藍的手裡。

  柳藍接過禮單照舊是看都不看便轉手遞給了身後的家人,任憑那家人去拉著長調念出來,他自己的目光只是緊緊地盯著李曦,過了好一會兒才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

  其實此前的一直以來,對於自己這個未來的妹夫,他都是心中不喜的,就更不用說現在李曦跌了一跤之後已經變成個不足用的廢柴了。

  這倒也不是他柳藍自矜門第看不起李曦,只是他覺得自己的妹妹實在太優秀了,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悄悄的關注著李曦,因此對他的前前後後都非常瞭解,在他看來,即便是此前李曦還好好的時候,不管是家庭門第,還是個人才貌,抑或是生活品味等等,李曦這小子跟自己妹妹的差距都不是一般的大,兩個人簡直是兩個層次的人,而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如果只是如此,捏著鼻子就嫁給李曦了也並沒有什麼不可以的,誰讓兩人本就有婚約在先呢?他水平不怎麼樣,以後自己兄弟兩個看在妹妹的份上多提攜他些個也就是了。

  但問題是,自己可是柳家呀,自己的妹妹可是柳家的大小姐,又是遠近聞名的才貌雙全,這上門求親的大家公子自然是多到數不過來,而且只要是敢上門求親的,隨便哪個拉出來都要比這個李曦高出了不止一籌吧?

  這種情況下,還有必要非得守著十幾年前那份玩笑一般的婚約嗎?

  每每想及此處,他都忍不住為父親的固執而頭疼,也為妹妹的未來而憂心忡忡。

  而且偏偏的,李曦這傢伙居然那麼沒有自知之明,死皮賴臉的一個勁兒往這邊貼過來,直是讓他一個勁兒的心中徒呼奈何。

  而今天,他又不出意料的來了,穿著一身寒酸的?衫!

  當下他只是盯著李曦深深地看了幾眼,心裡深深地歎了口氣,便扭過頭去,看都不願意再看他,只是轉身肅客,不帶絲毫語氣地道:「請府內看座吧。」

  見到這位大舅哥眼神中的那抹不耐煩,還有那股子對自己說不出的討厭的感覺,李曦臉上有著片刻的不自然,不過隨後他就輕輕地笑了起來。

  而且此時面對著這位顯然不怎麼待見自己的大舅哥,他的笑容還出奇的靦腆,比此前他在人前露出的任何一次笑容都要更加靦腆。

  絕對的人畜無害。
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5
第四章 翁婿


  天近午時,柳?兒坐在自己的繡樓裡,只是覺得心神不寧。

  她剛才還到後花園裡去轉了一圈兒,只是那裡坐滿了前來道賀的女眷,呆在那裡有的沒的總要挑些話來說,還要始終笑著,不好冷臉待客,因此她心裡不耐煩,便乾脆把場面都丟給母親和大嫂,自己回到繡樓裡躲清閒來了。

  只是這清閒倒是躲了,心裡卻仍是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

  她不知不覺的就回想起今天早上家中兄妹三個再加上大嫂一起去給父親大人拜壽的時候,父親看似不在意的說出的那番話。

  當時他微微瞇著眼睛,臉上似乎帶著笑意呢,卻又不像,只是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說:「今天李家也要來人吧,嗯,聽出前些日子李曦那小子出了些事,今天正好跟他聊聊。」

  聊聊?聊什麼?

  一想到這個,柳?兒就覺得自己的心都揪起來了。

  阿爹也是,做官做久了,就連對著自家兒女,說話都是含含糊糊的。

  而越是如此,就越讓人心裡不安。

  李曦前後大變的事兒早已傳得滿城皆知,阿爹沒有可能不知道,那麼,今天還有可能只是簡單的聊聊嗎?

  只怕十成十的是要考校吧?

  難道阿爹也會像其他人那樣一旦發現此時的李曦已經不是彼時的那個李曦了,就會立刻覺得他已經配不上自己了嗎?所以他才要檢驗一下傳言是否屬實?

  每每想及此處,柳?兒都忍不住要歎一口氣,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倒是滿臉的愁容。

  從小到大,她都只是知道,自己這輩子就是要嫁給那個叫李曦的了。

  不管他是貧是富,不管他是美是醜,也不管他是老是少,這輩子就是他了,因為從小阿爹就是這麼教的,做人,尤其是做女人,要知足,要守德,要從一而終。

  此前李曦才名滿晉原的時候,她不曾因此欣喜過,因為她只知道那就是李曦了,現在李曦失憶了頹唐了,她也並不曾想過要反悔什麼,因為她覺得不管怎麼變,那還是李曦呀,那就是自己要跟他過一輩子的男人。

  他有本事,我跟著他錦衣玉食,她沒本事,我也不過就是跟著他吃糠咽菜罷了。

  至於其他的……阿爹不是說過,一個女兒家,需要考慮那麼多嗎?

  可是現在,阿爹倒好像是突然搖擺了起來,這就讓她不得不考慮的多一點,也擔心的多一點了--李曦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前日裡詩會時她都是見到了的,阿爹要考校他,還能考校出個什麼來?不外乎就是讓他再丟一次臉罷了。

  想到這裡,她竟是不知不覺的突然想到了那天傍晚在那座破落的小院裡發生的事情了,一想到萸兒口中他當時那副憊懶無賴的模樣,她不知怎麼就覺得心裡軟軟的,再一想到他很可能就要在即將到來的壽宴上再次蒙受無才的羞辱,她心裡邊莫名其妙的心疼起來。

  眉頭緊緊地蹙起,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站起身來。

  心想於其讓他再遭一番羞辱,倒不如自己趁著這會兒工夫乾脆就直接去找爹爹,叫他不必考校了,無論如何,無論這個李曦是愚是傻,自己這輩子都跟定他了,在這名士雲集的宴會上,便好歹給他留上一分顏面吧。

  想通這一節,她開口想叫萸兒,卻突然想起來,這會子不光萸兒,家裡所有的下人丫鬟都在外面伺候呢,當下便起身往外走,也是她心神不寧的緣故,才剛剛的走到門口,正好便有一個人迎面要進門,當下兩人差一點便撞個滿懷。

  來的是柳榮。

  他見柳?兒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不由得意地大笑,「花園子裡找不見你,就知道你肯定躲回來了,怎麼,是不是想去找阿爹,給他求個情啊?」

  說著,他還衝自己妹妹促狹地擠擠眼睛,一臉曖昧的笑意。

  柳?兒剛才險些被撞時吃了一驚,這會子又讓他拿話擠兌,便沒好氣的轉過身去,「滿屋子人就你聰明,也不說幫幫我,倒來取笑,你真是我的好二哥!」

  闔家上下甚至整個晉原都知道柳家的三小姐聰明絕頂,但只有她才知道,自己這個二哥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聰明絕頂呢。自己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他肯定是眨眨眼的工夫就明白了,兄妹倆一處長起來的,關係又那麼好,以他對自己的瞭解,猜不到自己想做什麼才怪。

  其實她剛才就是要去找二哥,想要問他個主意呢。

  「要說主意麼……」柳榮大喇喇地在繡凳上坐了,話說到一半就故意沉吟起來。

  柳?兒背著身子笑笑,既然二哥都主動過來了,那肯定就是有好主意的了,她這心裡頓時就安定下來了,小女孩的調皮也就不知不覺的回來了,她當然知道二哥這是在漫天要價呢。

  轉過身來撅嘴兒看著他,「你也真無賴,一次兩次的幫你沒什麼,將來考進士我也能到考場上去幫你作詩不成?」

  說起來也奇怪,自己這個二哥玲瓏剔透,袖子裡至少藏了一萬個心眼子,但他偏偏的就是不會作詩,別說作詩,便是胡謅個句子也謅不出來,州學裡教授佈置下來的課業,那要求多簡單啊,結果每次都得自己幫他他才能完成課業!

  當下柳榮聞言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甩甩手道:「你就別抬舉我了,就憑我,考的哪門子進士啊,這輩子是不想啦,我呀,這輩子也就是個二世祖的命嘍!」

  見他又拿出這副招牌一般的憊懶做派,柳?兒不由一笑,白了他一眼,道:「行啦行啦,再幫你寫三回,行不行?」

  「三回,夠本了!」

  柳榮聞言點頭,倒也是見好就收,反正以後他有的是辦法讓妹妹再答應下一回。

  當下兄妹倆條件談妥,他立刻就坐端正了,臉上卻還帶著一抹招牌式的促狹笑意,點撥道:「去年冬天,咱們府上新買了一個歌姬,買的時候阿爹說是那女子箜篌彈得好,可是據我所知,自從他進了咱們府上,阿爹卻一次也沒聽她彈過。那女子那般美艷,連我看了都心動十分,咱們這位阿爹卻是從不拿正眼兒瞧她,而且在我看來,阿爹對她簡直是避如蛇蠍!」

  柳?兒聽得皺眉不解,問:「這……為什麼?」

  柳榮眨眨眼睛,又道:「你不是還跟她學過幾天琴嘛,聽她口音,是哪裡人?」

  柳?兒聞言更加不解,猶豫了一下才道:「好像是……北邊的口音,長安?洛陽?」

  柳榮點點頭,一副深以為然的樣子,道:「十有八九是長安過來的,你不是問阿爹為什麼對她避如蛇蠍嗎?我只需問你一句,她姓什麼?」

  「姓武啊!」

  「對呀,這個姓氏,可是燙手的很哪!」

  柳?兒聞言心中一亮,倒好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只不過當下她心緒煩亂,最著緊的事情並不是這個,因此也就沒往深處想,只是不解地問道:「好好的怎麼提起她來?」

  柳榮促狹地眨眨眼睛,道:「提她當然是有道理的,我估摸著,以咱們老爹那副謹慎的性子,這麼燙手的一個人,他是不敢留在府上的,所以十有八九,今天他就要藉著自己的四轉大壽這個場面,很『大方』的把這個燙手的山芋給送出去了!」

  說到這裡,柳?兒終於恍然大悟!

  不過明白過來之後,她卻並未解脫,反而是更加煩亂地在房間裡來回走動,口中唸唸有詞,「箜篌,對呀,箜篌,肯定是這個題目了,前天詩會上就有個琵琶的題目,結果他一無所得,這會子再寫箜篌,肯定還是沒有,這可糟了!」

  柳榮伸個懶腰打著哈欠站起身來,道:「你呀,還真是關心則亂,這不是還有我呢嘛!」

  柳?兒聞言站住,轉過頭來卻是一臉的驚喜,讚道:「對呀,還是二哥有辦法,對,我這就替他好好想想,待會兒寫好了叫萸兒悄悄的給你送去!」

  柳榮聞言露出一副果然孺子可教的表情,也不再說什麼,轉身打著哈欠的往外走,他這是偷偷溜過來的,前頭都丟給大哥一個人了,回頭被發現了,肯定又得落大哥的埋怨,所以還要盡快趕過去才好。

  只是他前腳剛走,後腳柳?兒就又皺起了眉頭。

  「箜篌……壽宴……怎麼寫才恰切呢?」

  ※※※

  按照先後次序,輪到李曦他們到堂上去拜壽的時候,柳博老爺子正陪一位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說話,好不容易等他親自送那位大人入了席,這才又走回來。

  「子日啊,近來一切可好?」

  他看見李曦,不等旁邊的知客介紹就快步走過來,拉起李曦的手親切地問話,老爺子雖說快五十歲的人了,卻是身形健碩面色紅潤,一副老當益壯的模樣,此刻雖不著官服,身上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倒真是養的一副好官威。

  他和李曦的老爹李服一樣,都並不是進士出身,早年曾在蜀州刺史幕內為僚屬,後來得刺史大人舉薦,得以出任從九品上的晉原縣縣尉,而當時擔任正九品下晉原縣主簿的,正是李曦的父親李服,兩人相識的幾年中,關係頗契,甚至為雙方的兒女定下了婚約。

  後來李服病逝後,他官運亨通,十幾年之間一路扶搖直上,現如今擔任從五品下的蜀州司馬也已經兩年有餘了,乃是整個蜀州數的著的實權人物。

  來的路上據三叔李肱說,早些年的柳博是個莽撞人物,只是這些年隨著官兒越做越大,性子也越來越沉穩,到如今已經是歷練得老狐狸一般了,待人接物,也極是有分寸。

  便如對李曦這個未來的夫婿,開口一句話讓人如坐春風還是小事,關鍵是舉手投足之間,已經帶出了幾分親近味道,讓人不知不覺就心中渴慕,這才是大本事。並不曾因為一些傳言之類,而對他有絲毫的怠慢。說實在的,他這番作派,甚至讓在來的路上還一直心裡七上八下的李曦都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當然,他心裡明鏡兒似的,像人家這種級別的人物,就是心裡噁心你,也絕對不會讓你感覺出來的,不然怎麼可能當那麼大的官兒!只不過這種東西自己心裡有數就行了,誰都沒有必要說出來,當下聽見柳博問話,他便笑道:「有勞伯父掛念了,小侄一向還好。今天是您的大壽,小侄給您行禮,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著就拜了下去,李肱見狀一推李早,那小傢伙也機靈的趕緊跟著拜了下去。

  柳博也不攔他們,只笑瞇瞇地手捻著鬍鬚看著李曦伏在地上對自己三叩三拜。

  關於唐朝時候拜壽的禮節,李曦昨天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就刻意的瞭解學習了一下,今天來的路上李肱又特意交代了一遍,這時候做出來,自然是有講究的,只看得柳博滿意地點頭微笑,到後面更是連連地招手,道:「世侄有心了,快起,快起!」

  伸手拉起李曦來,他又轉身親切地陪一旁的李肱說了幾句話,問了問最近生意如何之類,又笑著在小胖子李早的胸口捶了一拳,笑道:「好傢伙,這才十二歲吧,竟已如此雄壯,真是天生虎癡啊,現如今一頓飯能吃幾斤肉?……還貪酒不貪?待會兒開了席,你柳伯伯給你做主,儘管放心的大杯喝酒,我說的話,你老子總還要賣我三分面子的,他不敢管你!」

  說著他還指著李早,轉身對李肱道:「你們家這小子,與子日截然不同,他天生就是個將軍坯子,不過只憑匹夫之勇到底還不夠周全,你該讓他多讀書才是啊,他若肯多讀些書,將來出將入相,萬戶侯何足道哉!我把話說到前頭了,將來他若出仕,我要了!」

  一番話下來,李肱和李早父子倆早已激動得滿臉通紅,立時便是一副感銘五內的模樣。

  也難怪,人家柳博老爺子是什麼人,那可是從五品下的斑斑大員,自己呢?只不過是一個地位低下的小小商人,但人家卻居然對自己父子倆不擺絲毫架子,而且他以一州司馬之尊,也居然的對自家父子倆的情況如此瞭解,處處皆是關懷,讓人如何能不激動,不感動?

  偏偏他這樣丟開李曦跟三叔他們爺倆兒拉家常,明明沒跟李曦說一句話,卻讓李曦絲毫都感覺不到自己被冷落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李曦是他未來的東床快婿嘛,下意識的就會想到,老爺子關心他們,其實也就是在關心李曦--這番心思實在是巧妙之極!

  以至於就連李曦站在旁邊看著柳博老爺子的嬉笑怒罵,都不由感慨地搖搖頭,這老狐狸,可真是個人精啊!實在是難以想像,三叔居然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莽撞人物?

  好容易聊完了家常,後面還有好多人排著隊來拜壽,柳博老爺子便笑瞇瞇地拍拍李曦的肩膀,命旁邊的知客帶著三人去入席。

  臨轉過身去那一剎那,李曦抬頭看過去,卻見柳博老爺子正好也看過來,他眼中那抹審慎和懷疑的眼神便正好落在了李曦眼中。

  那只是一剎那的功夫,等兩人目光相對,他的眼中便又立刻帶出了幾分笑意來,當下李曦雖然心中一歎,卻還是衝著他露出了一個靦腆的笑容,這才轉身而去。

  等李曦他們被知客帶著入了席,這邊堂上柳博老爺子卻是摸了摸下巴,暗自嘀咕起來,「這小子,今天怎麼不大對呀?怎麼覺得他反倒滑得跟個小狐狸似的?」

  ※※※

  午時二刻,前來拜壽的人已經全部到達,整個柳府的前院以流花堂為主,熙熙攘攘的坐滿了各色賓客,先是柳博來到前庭答謝眾人,然後邊聽得府內的知客高聲唱諾,道了聲「開宴!」,頓時眾人就聽得環珮鏗鏘,卻是府內的侍女們穿花蝴蝶一般上酒菜來了。

  由柳博帶領著眾人一起三獻爵之後,就算是正式開了席,一時間場面頓時熱鬧了起來,幾杯酒過後,起身端著酒到流花堂前去敬酒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甚至還有人眼瞧著不知何時才能輪到自己,便站起身來,在院子裡大聲的喊著祝壽辭,然後慷慨飲酒,眾人之中不少人都跟著一起轟然應諾。

  就在正熱鬧的時候,卻見柳博笑瞇瞇地站起來擺了擺手,道:「諸位且靜一靜。」

  眾人知他有話要說,院子裡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家只是扭頭看著他。

  這時柳博笑了笑,道:「柳某邀天之倖,假我四轉之壽,更得諸位如此看重,今日前來為我賀壽,感激之情實在是無以言表,唯有寄之以文,方能略陳我胸中期期之念,故特為賦一篇,以記諸位今日之盛情。」

  他言罷,眾人轟然叫好。

  當下柳博老爺子便端起酒盞,緩聲吟道:「天何滔滔,地何渺渺,四轉之幸,與朋俱邀,非美酒無以盡余懷,非歌舞不能博君笑……」

  這時候李肱早就已經從剛才的激動裡回過神來了,拿胳膊肘碰碰李曦,附耳笑道:「都是提前就預備好的,他早些年跟你阿爹一起共事時,常被你阿爹譏笑,說他不通文墨,所以他一直特別在意這個,據說這次為了這篇賦文,還曾特意跑到益州去請人,不知道最後到底是誰幫他寫的。」

  李曦聞言不由得低頭嗤笑,抬頭再看看柳博搖頭晃腦的,一副向眾人展示自己得意之作的表情,他頓時便笑得越發燦爛了。

  這時就聽見身後席上有人小聲道:「嗯,辭采華美,肯定不是這老粗的手筆,我估摸著,十有八九又是他們家?兒小姐給代筆的!」

  旁邊人聞言則歎道:「是啊,豈止十有八九,我一直都在收集?兒小姐的文墨,對她的落筆再熟悉不過了,這肯定十成十就是那位?兒小姐寫的!只可惜呀,也不知道多少人上門求婚,都是被拒絕,據說?兒小姐早就已經……呶,就坐在咱們前邊那位,一個廢物!」

  聽了這話,李曦非但不生氣,反而嘿嘿地笑了笑,一臉的得意。

  好不容易柳博老爺子的一篇長賦總算是念完了,大家同飲一杯酒之後,眾人的馬屁聲頓時就圍了上去,你一句我一句的,直把柳博給誇得是天上文曲星下凡都沒那麼牛叉!

  而柳老爺子臉上則一直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對眾人那些明顯是言過其詞的恭維也都一一收下,倒是一點兒都不心虛。看見這一幕,直讓李曦不由得就自歎不如。

  不過還沒等他感慨完,卻突然覺得一道冷厲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直覺地抬起頭來追溯而去的時候,卻見柳博正自面對眾人笑得彌勒佛一般,好像根本就沒有扭頭看過自己。

  這時候,柳博又擺了擺手,示意大家靜一靜。他站起身來,滿含深意地迎著李曦的目光往這邊看了一眼,便很快又扭過頭去,笑道:「諸位,此時此地,此情此景,若無詩,可乎?」

  李曦聞言頓時精神一振,前天?兒交給他那幾張紙,他可是下了苦功夫的,早就已經背的滾瓜爛熟,等的就是這個!

  「咱不會寫,還不會念?這回看你們誰還敢說哥廢!」他得意地心想。

  不過扭頭四下裡看看,他赫然發現,似乎今天來的這些人裡頭,大多數人臉上都是一副很有底氣的樣子,甚至有的人正偷偷從懷裡往外掏東西,一邊掏一邊口中還唸唸有詞的。

  尤其是坐在不遠處的李?,他此時正炯炯地看過來,臉上那抹得意直是遮都遮不住,眉毛都快飛上天了!而且發現李曦看過來,他又毫不猶豫地丟過來一個不屑的眼神。

  不過這時,卻見柳博突然拍了拍掌,然後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見一個頭戴幃帽的女子從堂後緩步走出。

  那幃帽四周垂下來的薄紗將她的面容遮了個嚴實,令人難窺真容,不過只看她窈窕的身段,纖纖的步履,露在袖子外面白皙潤膩的肌膚,以及那只堪盈盈一握的小蠻腰,就足以讓現場驚起一片吸氣聲了。

  她懷中所抱,正是一架箜篌。

  此女一出,頓時便有不少人似乎明白了柳博老爺子是什麼意思,當下就有些額頭冒汗,心想柳博老兒太過刁滑,自己得瑟完了,卻反過來給別人出難題!

  這時候李曦再左右看看,除了少數一部分人之外,當場便有不少人傻眼,他頓時也知道壞了,自己辛辛苦苦準備良久才背熟的那些祝壽詩估計是沒用了。

  而正是這個時候,反倒是李?面上露出一份濃濃的得色。

  他扭頭與身後陪宴的一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兒耳語了幾句,然後那目光便挑釁般的直逼李曦。
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6
第五章 箜篌

  箜篌,最初被稱為「坎侯」或「空侯」,因其具備音域寬廣、音色柔美清澈,表現力強等等特點,極為時下的大唐百姓所喜愛,便連宮廷雅樂,也對它極為重視。根據其形制的不同,箜篌又分為臥箜篌、豎箜篌、鳳首箜篌三種。

  眼下那頭戴幃帽的女子懷中所抱,便是一架鳳首箜篌。

  到了現代社會,這種樂器已經接近絕跡,即便有,也只是在少數的民族交響樂團裡才會用到,前一世作為一個普通小白領的李曦卻是從來都不曾見過,因此當他從柳博突然吊了個手腕的狡猾中回過神來,卻緊接著又懵了。

  因為這個奇形怪狀的樂器,他壓根兒就不認識!

  幸好這現場來的都是些有身份有地位的,除了他之外,倒還真是沒有人不認識箜篌,因此當下那女子一經走出,現場便頓時有人竊竊私語起來。就連身邊的商人三叔李肱也歎息了一回,道:「好箜篌啊,這肯定不是咱們劍南道的手藝,這得是兩京才能有的。不過,這鳳首箜篌可不好彈啊,沒有幾年的苦功夫,根本就成不了曲調!」

  箜篌?還鳳首箜篌?

  李曦先是一愣,繼而就覺得自己腦子裡突然亮了一下,突然覺得箜篌這名字挺熟的,自己上輩子也肯定聽過這個名字。

  這時候已經有侍女搬來繡凳與琴架,那頭戴帷帽的女子放下箜篌,轉身衝著正席上的柳博福了一福之後,便在繡凳上正襟危坐,然後也不過略調了調弦,眾人的私語聲便不知不覺的落了下去,現場頓時靜得針落可聞。

  大唐之人喜好箜篌,只是箜篌這種樂器,演奏頗為不易,要想彈得好,那就更是難上加難,因此民間極少能見到好的箜篌樂師,此時既然有箜篌出場,大家倒真是都期待得緊。

  這時,便聽得一道清亮的弦音響起,頓時就讓李曦想起所謂「大珠小珠落玉盤」來,不過仔細想了想才回過味來,人家那大珠小珠落玉盤寫的可是琵琶。

  此時他側首左右打量,見這箜篌聲一起,現場所有人便跟著了魔一般,倒有至少一半人瞇起了眼睛,顯然這女子彈得奇佳,眾人已經隨著她的旋律入了音境!就連身旁的小胖子李早,此時也聽得搖頭晃腦的眉毛直哆嗦。

  李曦從骨子裡就不是個唐朝人,上輩子也沒聽過箜篌演奏,所以眼下這場景氣氛,他實在是覺得自己有些格格難入,不過還好,一來這箜篌的聲色優美旋律動聽,二來那女子的一雙小手修長白皙,尤其是當那雙手在箜篌的弦上來回跳躍撥動的時候,更是靈動十分,看著就讓人感覺十分養眼,因此一邊看一邊聽,這陌生的箜篌倒也頗有幾分滋味。

  就在美妙的箜篌演奏中,時間緩緩而逝,直到「錚」的一聲,那箜篌聲徹底停歇,就連尾音也漸漸散去,現場才又出現了一點另外的聲響,卻是有人徐徐的吐出一口氣來。

  然後就有人讚道:「好個《湘妃竹》,姑娘端的是好琴藝!」

  李曦也是見那雙小手突然停下了才回過神來,此時柳博已經笑容滿面地站起身來,道:「武姬乃是我特意從長安購來的歌姬,諸位聽這箜篌可入得耳否?」

  眾人聞言當然紛紛大讚。

  且不說人家彈奏的確實絕妙,就算是不好,也沒人會去揭這個臉。

  那被稱為武姬的女子見狀便站起身來對著眾人福了一福。

  這時就見柳博擺了擺手擺了擺手示意那武姬退下,待得眾人略息了聲,然後才笑得彌勒佛一般,道:「既然在座諸公都喜愛,那麼,可有詩乎?」

  這話一問,現場頓時安靜了下來。

  大家先前準備的可都並不是這個啊,來祝壽嘛,大家預備的自然都是跟祝壽有關的,再加上以前也不曾聽說柳博這個老粗喜好歌舞器樂呀,大家都沒有絲毫的準備,這下子卻是被他這突然的一手給弄懵了,即便有急才者,這時候也只是低頭苦思,並不敢抬頭接話。

  眼見場面冷了下來,柳博卻絲毫不以為意,當下只是笑著繼續說道:「今日是老夫四轉之壽,諸公若無好詩,豈不是連我面上也不好看?嗯……不如這樣,老夫今日便大方一回,諸位且各施本領,老夫便請咱們的刺史周大人為評審官,為諸位的詩作點評,能得佳作而壓卷者,稍後便可將這武姬帶走,算是老夫奉送的,諸位意下如何?」

  這下子他的話音方落,現場頓時便哄得一下子幾乎要炸了開來。

  自古美色動人心,那被稱為武姬的女子雖然從頭到尾都頭戴帷帽,教人看不清面目,不過只看她身段膚色,便知揭了幃帽也斷不至於面目醜陋,而且,能讓堂堂的司馬大人柳博在壽宴上拿出來做懸賞送人的,說不得還很有可能是個天姿國色呢!

  因此眾人聞言立刻便紛紛動心了。

  這時卻見坐在左側首席一個穿著一身便服看上去只有約莫三十出頭的中年文士淡淡地一笑,道:「司馬大人好刁鑽的心思啊,叫我評詩,豈不是擺明了說這等美玉佳人已經與我不相干了嘛!周某不服,不服啊!」

  柳博聞言哈哈大笑,道:「某打的便是這個主意,不想卻叫刺史大人一眼看破了!」言罷又是大笑。現場兩個官兒最大的人相互謔笑,當下眾人自然也都附和著哈哈大笑起來。李曦這才明白過來,怪不得柳博老爺子一直對那個看上去貌不驚人的中年文士那麼客氣,原來他竟是本州的刺史大人周邛周子公。

  這時李肱附耳過來,悄聲對李曦道:「這周邛你應該很熟悉吧,他可是你們讀書人的榜樣啊,十七歲就高中進士,嘖嘖,自我大唐開科取士以來,他可是最年輕的進士了。只不過有一項卻肯定是你不知道德,他的夫人乃是朝中九齡公的小女兒,據說生得奇美,只是善妒,十分的妒,偏偏這周邛還怕極了她!」

  「因此周邛這十幾年來雖一路扶搖直上,官兒升得極快,但是家中卻連一個歌姬都沒有,就更別提納妾了,據說就連他們家中的丫鬟侍女,也都是非老即丑!只不過他自己不敢說,大家也就只是私下裡議論嘲笑幾聲,並不敢說出來罷了。只看這一手就知道,你這位未來的老岳父算是掐准他的脈了!這樣一來既給他留了面子,又不得罪了他家中那位夫人……嘖嘖,不得不承認,真是人老成精啊!」

  李曦聽得連連點頭,沒想到這裡還有這麼一出。

  原本還覺得現代社會裡那些把所謂辦公室政治玩得精熟的總監們部長們經理們已經夠厲害的了,現在看來,唐朝時候人的智商比起牛逼哄哄的現代人來,可是一點兒都不差呀。

  嗯,應該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反過來想,周邛乃是進士出身,學問水準都毫無疑問是現場最高的,他又是在場眾人之中最大的官兒,由他來做這個點評,還真是恰切的很。若是換個人來,一俟他周邛作了詩出來,到底是該怎麼個評點法兒?點他第一,眾人雖然無人敢說什麼,到底也有刁滑之輩心中不服,若是不點他第一……這個,刺史大人豈是好得罪的麼?

  周邛顯然是一眼就看透了柳博的用心之所在,當下眾人笑罷,他便笑瞇瞇地把點評詩作這個差事接了下來,這時柳博才揮手道:「點香,某與刺史大人一起,靜候諸公大作!」

  他話音落下,自然有家中下人拿出早就預備好的香案,將一炷計時用的松香點上。而場中諸人也隨之或抓耳撓腮或皺眉苦思起來。

  多麼相似的場景啊,就在前天,李曦剛參加完一次詩會,沒想到這壽宴上又來了一次,唯一不同的就是,這一次沒人給發紙筆,看來似乎是不用寫的。

  別人都忙著構思佳作,李曦也沒閒著,他雖然做不出詩來,但上一世的時候好歹肚子裡還有些存貨,至少比較出名的一些唐詩他還是記得住的,只不過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有哪一首詩是專門寫箜篌的,就連剛聽見箜篌這個詞時心中的那靈光一閃,這會子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竟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關鍵是箜篌這個東西有點冷門啊!

  此時眾人之中當然也有不少人或是因為年紀變大之後於詩文之道的心早已淡了,或是因為自知才力不逮乾脆就直接放棄,甚至還有不少如李肱父子這樣根本就不通什麼文墨的,因此也就都不再作詩,於此之時,又不好大聲影響他人,便乾脆三三兩兩的小聲談笑著飲酒。

  而李曦,則乾脆是坐在那裡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的發呆。

  就在眾人的攢眉苦思之中,一炷香很快燃盡了。

  柳博笑瞇瞇地拈著鬍子問:「諸位,誰有所得了,且先念來,老夫必不教諸位空手而回。」

  聽他這話,頓時便有幾個人先後站起來念了自己的詩作,不拘好壞,總會贏得眾人的一陣喝彩,而隨後,那位十七歲就高中進士的刺史周邛也搖頭晃腦的點評幾句。

  他十七歲就得中進士,在詩藝上倒確實是相當的有見地,不管什麼詩,只要一經他的點評,總能把那詩作中最閃光的東西給提溜出來稱讚一番,因此那些站起來誦讀詩作的固然是喜上眉梢,便是沒有作詩的人,聽了他一番點評也自覺在詩藝上頗有些收穫,如此一來,倒是各得其樂,場面也就開始逐漸又熱鬧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李?卻突然站起來,衝著正席上的柳博與周邛拱了拱手,意態飛揚地道:「小子李?,生也不才,得幸為司馬大人壽,復聆仙音,感慨何其多也,故有詩一首以奉上,若得刺史大人斧正,實小子之幸也!」

  柳博聞言大喜,高聲道:「且讀來!」

  李?聞言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眼見席上眾人的目光都已經被自己此番舉動給吸引了過來,這才朗聲誦道:「一弦一聲四轉除,卻把新酒向洛浦。紅雲三月開新宴,司馬先宣女校書。刺史何曾讓洛洲,鹹秦家世?箜篌。金盤忽進香瓜美,腸斷玉人頻登樓。」

  他這番讀來,幾乎是一字一頓,讀的很是抑揚頓挫,不過李曦的古詩水平實在有限,根本就沒聽懂什麼意思,只是下意識的轉首看過去,尤其是重點在李?身後那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兒身上掃了一眼,見他隨著李?的誦讀也跟著一副搖頭晃腦很是得意的模樣,當下心裡頓時就有了七八分猜疑。

  這時正好李肱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李曦轉頭看去,只見李肱的兩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做出一個兩指交叉的動作,還衝自己點了點頭,這才小聲道:「十萬錢,雇的!」

  李曦撇撇嘴,也衝他點點頭,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剛才眾人都慌的時候獨他不慌,原來他的底氣來自這裡。

  李曦聽不懂這首詩什麼意思,不代表別人都聽不懂,恰恰相反,在場的這些人雖然沒什麼有傳世之作的著名大詩人,但真正懂詩的人,卻不在少數。

  當下李?才不過剛剛念完,便已經有人轟然叫好!

  甚至有人搖頭晃腦地感慨道:「此真乃有騷人遺韻者也!」

  這首詩好麼?確實好。

  首先就是一首詩裡把刺史周邛、壽星柳博,還有剛才那位頭戴帷帽的歌姬武姬都給捧進去了,其次就是文辭雅致,而又頗能達意,顯得辭理清晰,再次麼,就是最後兩句的「香瓜」與「頻登樓」了,這就是所謂「有騷人遺韻」的地方。

  總之,這首詩雖然不至於好到經典的地步,但至少和前面那些人的詩作比較起來,倒確實是難得的好詩了。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便連刺史周邛也不由訝異地看向李?,連連點頭道:「難得,難得呀,李?……嗯,前天你們在寄江亭詩會上的詩稿我已看了,那上面你的兩首也頗不錯!」

  得了他這句話,李?頓時激動得什麼似的,趕忙就是兜頭一個大揖,謙虛道:「刺史大人過獎了,刺史大人過獎了。」

  柳博見狀哈哈一笑,道:「刺史大人說好,那當然是頂頂好的了,以某看來,前面所出這些佳作,當以這一首為第一,刺史大人以為如何?」

  刺史周邛聞言撫掌稱善,笑道:「使得,當是點他為頭名才好!」

  柳博聞言點點頭,對李?道:「你很不錯,且先坐吧,聽聽其他諸位可還有高作!」

  李?聞言遙遙一揖謝過,這才返身坐下,卻仍是給兩位大佬聯手誇的臉上激動之極。

  這時李?伸手在他肩頭輕輕地拍了兩下,父子兩個相視一笑,眼神中都儘是得意。當然,李?自然不會忘了在這等露臉的關鍵時候扭過頭來再次看了李曦一眼。

  那是一個不屑之極也高傲之極的眼神。

  畢竟也是在現代社會的辦公室裡歷練了好幾年的,雖不敢說有什麼養氣的功夫吧,但至少一直以來李曦都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有忍耐力,但是當下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受到對方的挑釁,饒是李曦的忍耐功夫再好,這會子也覺得自己的怒氣值快滿槽了。

  當然,不管心裡有多怒,在這種公眾場合,他臉上掛著的,肯定還是那抹似乎萬年不變的靦腆笑容。

  繼李?之後,李曦的二叔李?似乎也偷偷往這邊看了一眼,不過只是很短的一瞬,還沒等李曦注意到他的目光,他便已經回過頭去,舒心之極的閉上眼睛笑了。

  十萬錢呀,沒有他的許可,光是憑李?他母親,是斷斷拿不出來這麼多錢來的,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當時心疼,疼得似乎心肝都給人一把拽走了,但是能有今日這番場面,能有今日這等榮耀……值了!

  一直以來自己所求的,不就是?兒能爭氣些嘛!當年自己比大哥就差了十萬八千里,難不成自己的兒子也跟著不如他的兒子?難道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就真的有那麼大?他能白身而出仕,官居一縣主簿,自己卻一直碌碌無為,直到他死了,才能藉著他的一點「餘蔭」混個縣衙裡的小吏?自己不服啊!

  可?兒這個傢伙確實是不太爭氣呀,那怎麼辦?

  自己家別的沒有,這些年雖只是一個縣衙小吏,錢卻是撈了些的,那行,那就花錢買個爭氣吧,好歹的得讓自己出了這口惡氣!

  現在麼,心滿意足了。

  想來有了這前後兩次的鋪墊,?兒也就可以藉機聲名鵲起了,而大哥留下的那個孩子……哼哼,現在看來跟老三家那個只知道喝酒的蠢小子已然是沒什麼區別了。

  大哥,你在天上都看見了麼?

  我兒子,壓過你兒子了!

  李?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仰首望天。

  然後便是端起一盞酒,一飲而盡,胸中有的是一股說不出的快意。

  而這個時候,坐在正席的柳博見自從李?坐下之後,場面居然安靜了下來,便再次開口敦促,只是不管他說什麼,現場都已經沒有人再敢起身獻詩了。

  明明已有珠玉在前,自然沒人願意再出來獻醜。

  一時間他的目光所及之處,那些剛才還信心滿滿的文士,此時竟是一個個選擇了避開他的眼神,或低頭飲酒,或裝作轉身與人談笑,總之就是沒人搭理他這個茬兒。

  雖說情況有些出乎意料,不過柳博在官場上廝混多年,什麼場面沒見過,當下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轉過頭來,突然把目光瞄準了李曦。

  「子日,久聞你素日便是我蜀州諸縣的才子之首,怎麼樣,今日可有所得?」

  此言一出,頓時整個場上所有人都停止了交談,直接順著柳博的目光找到李曦,把目光牢牢地鎖在他身上了,整個流花堂前竟是再次安靜得針落可聞。
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7
第六章 好詩

  萸兒躡著腳步悄悄地趴在屏風後面往前看了看,見大家的目光都正落在堂前一個不認識的年輕書生身上,這才悄悄地踮著腳尖兒溜進流花堂。

  柳?兒苦思半晌,先後寫了十幾首,到最後才揀選了兩首自己覺得無論題材詩意都最最恰當的,讓她悄悄的給二哥柳榮送過來。

  見了一次面之後,萸兒雖然對李曦此人頗有些不恥,甚至她心裡都有些巴不得李曦再出一次丑,巴不得自家老爺就此取消了小姐與那浮浪子的婚約,不過小姐的心思鐵打一般,她倒也聰明的不願意去勸,讓她過來送詩稿,她便乖乖地聽話來了。

  此時正是李?念完自己的詩作,眾人交口稱讚的時候,沒人注意到後堂裡突然溜進來一個人,即便有眼角瞥見的,也以為不過是一個送菜的侍女,皆不曾在意。

  柳榮卻是一直心焦氣躁的等著呢,眼見萸兒溜進來了,便左右看看沒人注意自己,起身走到屏風前迎著她,一邊將詩稿團成的小紙團接過來納入袖中,一邊小聲道:「怎麼才來,還以為你們小姐才拙了呢,那麼長時間!」

  萸兒撇撇嘴,「我們小姐關心則亂唄,一口氣寫了十幾首,拿捏不定的,一直到剛才看著時候快差不多了,這才勉強揀選了兩首出來,呶,你快拿去給他吧,免得待會兒他丟了人,倒要叫我們小姐心裡難受。」

  柳榮聞言促狹地一笑,點點頭正要轉身,這時卻突然聽得自家老爺子道:「子日,久聞你素日便是我蜀州諸縣的才子之首,怎麼樣,今日可有所得?」

  當下他的腳步立時就頓在那裡,扭頭與萸兒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皆是一副無奈神色,心中也都想,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柳榮搖搖頭,悄不可知地歎了口氣,自己嘟囔道:「這就是命啊!」

  ※※※

  「這就是命啊!」

  李?歎息著仰首望天,無聲而笑。

  而李?則是一臉興奮地轉頭死死地盯著李曦,心中歡樂的幾乎難以自抑,只是一個勁兒翻來覆去興奮地想道:「這蠢材,又要丟人了!」

  柳博的話音落下,現場眾人雖一時如聞號令般噤了聲,心中卻是紛紛遐思起來。

  李曦變傻了這件事,即便是沒有人在刻意的幫他宣揚,經過了詩會那天的情況之後,在這文林之中,也早已是盡人皆知了。而柳博官居蜀州司馬,他的女兒又是遠近聞名的才貌雙全,上門求親者堪稱是絡繹不絕,所以關於李曦和她的婚約,也差不多是人盡皆知。

  這會子眼看著柳博突然向自己未來的東床快婿拋出這麼個問題來,頓時就激動得不少人心裡一顫,幾乎失手把酒盞都給打了!

  怎麼著?難道說一向頑固不化的柳老粗也開始活動心思了?

  其實仔細想想呢,倒也難怪人家柳老粗這麼做,不管換了誰是他,能願意把自己千嬌百媚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明顯是前途渺茫的傻小子?

  所以,明知對方已經寫不出詩來,卻偏偏還要當庭提問,倒也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問問你還會作詩不?不管好壞吧,至少你這位往日的大才子好歹也得拿點東西出來對付一下不是?要是你連這麼簡單的要求都完不成,連對付一首都對付不出來,你怎麼還有臉被人稱為第一才子?你怎麼還有臉繼續守著那一紙婚約耽誤人家柳小姐的終身?

  所以呀,你要是不行就乾脆知難而退了吧!

  一想到這個,場中那些早就對柳家小姐柳?兒傾慕不已的年輕學子,當然還包括不少人的父輩,都頓時的就心裡著緊起來了。

  特別是前天寄江亭旁那場詩會在場眾人可是有很多人就在現場的,即便沒去的,過了後也往往從他人口中得知了一二情況,當時有兩個題目,其中一個便是[琵琶],雖說琵琶與箜篌是兩種不同的樂器,此題非彼題也,按說壓根兒也就勾連不到一處去,但這前後兩次畢竟都是以樂器命題啊,作起詩的時候畢竟很多文理上都是彼此相通的。

  那麼,上一次以琵琶為題時,李曦片言未得,當著幾百人丟了個大醜,這次又豈能有什麼表現不成?

  眾人之中不乏想到這些的,那麼此時再轉頭來看柳博柳老粗選的這個場合,還有他擬的這個題目,眾人不由得就想到,這個柳老粗的心思,可是一點都不粗啊!

  這時,就在萬眾矚目之中,李曦一副好像是被嚇到的模樣,驚慌失措地站起身來,口中遲遲說不出話來,吭哧了半晌,才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道:「這個、這個……晚生愚鈍,剛才聽到在座諸公的大作,心內惶然,雖也勉強得了一首拙作,奈何、奈何……實在是不敢獻醜、不敢獻醜啊!」

  眾人聞言,又看他那副窘態,當下也不知是誰第一個笑出聲來,反正是現場很快就笑聲一片,此時恰是坐在李曦身後那兩位老兄故意開口道:「子日兄,莫怕嘛,大家都知道你的大作那肯定是『拙作』的,你放心念來便是,我等斷不取笑!」言罷卻是大笑。

  眾人聞言也都隨之又是一次大笑,其中又以李?笑得最為歡暢開心。

  李曦聞言心中冷哼,臉上卻是笑得越發侷促,便連手腳都似乎沒個著落處,他這番表現落在眾人眼中,越發讓人覺得此時此人當真的是可憐之極。

  就連刺史周邛此時見狀都忍不住取笑道:「不礙的,你儘管說吧,只要不是《游青城山有感》那般大作,便定是好的。」

  眾人聞言又是大笑。

  這裡面卻有個典故,本地晉原縣有個名叫楊釗的人,據說祖上也曾任過大官,只是到他這一代早已沒落,輪到他身上,現如今不過只是晉原縣城裡一個浮浪兒罷了,也不知是否讀過幾年書,只知道他些許識得幾個字,肚子裡卻是並沒有什麼墨水的。

  偏偏此人還喜歡跟讀書人打交道,為人又極好面子,某日與幾個讀書人一起到青城山遊玩,他受不了那幾個讀書人的譏諷,便也做了一首名叫《游青城山有感》的詩,其辭曰:

  遠看青城黑糊糊,上邊細來下邊粗。有朝一日倒過來,下邊細來上邊粗。

  他那幾個朋友聽了這首詩之後幾乎當場便笑岔了氣,回頭就當成一個笑話給說了出去,不過三五日間,這首詩就傳遍了晉原,時至今日這首詩早已是盡人皆知,便是去年冬天才剛剛到任的刺史大人周邛都能拿它當個典故說出來,可見其流布之廣,影響之大。

  這時候聽得這個典故從刺史大人口中說出,在場眾人溫故而知新,自然是紛紛笑得前仰後合。

  而此時站在堂內屏風前的柳榮和萸兒,則只能是齊齊的搖頭一陣苦笑了。

  柳榮歎了口氣,心想李曦那小子竟然被刺史大人拿那楊釗來做比,看來今天丟人是丟定了!想他就在旬月之前還是晉原縣赫赫有名的大才子,不想今日卻落得如此地步,前後變化之大,想來實在是叫人唏噓呀!

  萸兒雖心內不喜李曦的浮浪無形,但到底女孩子家心軟,此時看著他的窘態,便忍不住小聲對柳榮道:「二公子,您一向聰明,就想個辦法幫幫他吧,不然我們小姐待會兒知道了,又該心疼壞了!」

  柳榮聞言苦笑,「眾目睽睽之下,我又能有什麼好辦法!」

  這時李曦見大家都笑的歡實,但他腦子裡沒有這個楊釗作詩的典故,因此對於眾人的大笑有些不解,便彎腰看著自己的三叔李肱。

  李肱此時也正滿臉無奈與疼惜地看著他,見他看向自己,頓時便想起他失憶這一節,知道他估計是連這個本該很熟悉的典故也給忘了,只是當下那麼多人,他也不便解釋什麼,便乾脆扭過頭去,實在是不忍再看自己這侄兒被人戲弄。

  這時候,興許是周邛也覺得這番取笑有些過了,便道:「不過是一句玩笑,不該打斷了詩興,司馬大人,你這詩會且請繼續。」

  柳博聞言稱是,然後便轉頭道:「刺史大人說的是,不該打斷了子日的詩興啊,須知子日素昔的詩才可是極好的。當然了,便是大才亦有技窮之時嘛,偶爾失手也不算什麼,子日,你有好詩且儘管念來!」

  眾人聞言一愣,知道柳博這是要兜底了,再怎麼說李曦現在畢竟還是他未來的東床快婿呢,便是刻意的要讓他當場出醜丟人,身為未來的岳父,柳博也必須做出一副關愛後輩的樣子來,以示自己在此事上的清白。

  眾人之中不乏老成了精的人物,聞言自然是紛紛附和,又口口連聲的說起什麼「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來了,便連刺史周邛此時也笑著說了一句「好壞不論,只要有膽,便是好詩」,言下之意,眾人倒是都做准了李曦念出來的肯定是不堪入耳的東西了,因此雖然口中稱善,一個個面上卻都還是笑吟吟的,就等著看李曦出笑話了。

  這時候的李曦雖然搞不清剛才那個所謂的《游青城山有感》是個什麼東西,但此時眾人看過來的目光中那些不屑與取笑,他卻是寸寸在心。

  當下他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樣,勉強道:「既然如此,那晚生就獻醜了!」

  眾人嘻嘻哈哈地笑著,亂紛紛地道:「你請,你請……」

  當下李曦聞言卻也只是靦腆地笑笑,然後便聽他緩聲吟道:「吳絲蜀桐張……呃,吳絲蜀桐貫千秋,空山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武姬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他念第一句的時候,現場還有人在談笑,大家眼中也還掛著一抹輕視,等這首詩念到中半時,現場便已經是鴉雀無聲了,而等到他全部念完了,全場早就已經靜得針落可聞。

  這時念完了修改版《李憑箜篌引》的李曦,衝著正席上的柳博和周邛拱了拱手,臉上依舊是那份靦腆之極的笑容,似乎是很不好意思地道:「拙作實在不堪入諸公尊耳,倒叫諸公見笑了,見笑了!」言罷這才返身坐下。

  千古名篇的震撼力確實強大,一直到李曦都已經坐下了,恍若石化的場內眾人才開始逐漸的一一回過神來,現場也才終於開始又有了一絲動靜,卻是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一句粗口,「這他媽還叫『拙作』啊,要是這都算『拙作』的話,我等碌碌之輩乾脆封筆算了!」

  眾人吃這一嗓子給震醒,這才驀地回過神來,當下立時便紛紛扭頭,好像看著怪物一般目光炯炯地盯著李曦,神情中滿是不能置信!

  萸兒不懂詩,她發現李曦念完了之後全場竟是一片靜默,心裡便有心替他提心吊膽的,當下便拉住柳榮的衣袖,悄聲地問:「他作的詩怎麼樣?是不是很差?」

  只是這時候還不等柳榮回答,卻早已有人拍案而起。

  刺史周邛剛才也是一臉吃驚之極的樣子,已經聽完了那麼大會子,他才緩緩地從這首詩給他帶來的震撼中回過神來,這時候卻是滿臉的激賞之色,拍案大喝道:「好!好!好!」

  畢竟也是十七歲就高中進士的奇才,他與詩歌之道的熱愛端的是熾烈之極,當下聽到這般好詩,竟是興奮地一時忘形,只是胡亂伸手拉著柳博的衣袖道:「什麼叫騷人遺韻,這才是騷人遺韻啊!好個昆山玉碎鳳凰叫,好個芙蓉泣露香蘭笑,好個石破天驚逗秋雨!真是句句都好,字字都好,真難為他怎麼想來!真是好詩啊,好詩好詩!」

  得他一連三個「好」字之後又是一連三個「好詩」,李曦卻是一副並沒有多麼得意的平靜模樣,當下聞言也只是站起身來靦腆地笑著,拱手道:「刺史大人謬讚了,晚生不敢當,不敢當,諸公見笑了。」

  只是這個時候他臉上那靦腆的微笑落在周圍眾人眼中,卻再也無人敢出聲取笑,大家眼中滿滿的,只是驚奇與欽佩。這會子甚至有人翹起大拇指,壯聲讚道:「瞧瞧人家這風度!」

  柳榮這時才回過頭來,來不及收攏剛才腦中那雜亂的思緒,只是拽了拽自己的衣袖,伸手指著庭中眾人,轉頭對萸兒道:「聽見了沒?你說好不好?傻丫頭,回去報喜吧!」

  「哦!」萸兒早已聽到庭中眾人的讚歎,這會子心裡也是替自家小姐高興,當下得柳榮一提醒,她頓時拔腳就往後跑,因此柳榮最後那聲小聲的咕噥,她便沒有聽見。

  「怎麼可能呢?不是寫不出詩來了嗎?」

  旋即他卻是拍了拍腦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搖頭歎息道:「這小子裝的可真像啊,居然把我都給騙過去了,嗯,夠陰的!」

  在他那個聰明的大腦想來,過去那些天李曦之所以頻頻出醜,當然是他故意的。而且這會子再想想李曦最近這些天來總是掛在臉上的那抹靦腆,那哪裡是他在出醜,分明就是他小子在裝傻充愣的看著大家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在他面前出醜嘛!

  場中的聰明人不止他一個。

  在眾人一哄而起對李曦這首箜篌詩的嘖嘖讚歎中,很快就有人繞過這個彎彎來,當下眾人看向李曦的眼神便大多帶了幾分羞慚。

  這時候甚至有個滿臉大鬍子的聽了身旁一位朋友的解釋,似乎是弄明白了來龍去脈,頓時便紅了臉,然後就在眾人的議論聲中,他卻呼喇一下子站起身來,鏗鏘幾步走到李曦,兜頭就是一個大揖,見李曦滿臉納悶地站起身來看著自己,他滿臉羞慚地道:「某姓戴名軍,宴會上得知子日兄前才盡失一事,剛才曾同他人一起出言羞辱,此時想來,實在慚惶無地,拜請子日兄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則個!」

  李曦一聽這個趕緊伸手攙住他,頓時便覺得此人坦蕩磊落而有俠氣,只要發現自己錯了,哪怕是當著千萬人,也依然是直接向他人道歉,而且意態坦誠言辭懇切,說起來到了一千年後,這種人可是不多見了呢,還真真是古風可感!

  不過說起來,這種只因為一首詩就能令人所有人改容相敬,甚至奉為大賓的事情,也就是只能發生在這個以詩歌為生命的大唐罷了。

  這時候,因為戴鬍子這個憨人突然站出來玩了這麼一下,現場頓時便有不少剛才也曾出言不遜的人臉上越發羞愧難當了,便連刺史周邛,此時臉上也有些熱辣辣的,當下他只好轉頭對柳博道:「司馬大人,剛才聽說,這位李曦李子日與你家三小姐結有婚約?好啊,這才真真是東床快婿了!」

  這麼長的時間,柳博就一直在出神之中,此時聽周邛叫自己,才驀地回過神來,趕忙文不對題的支應了兩句算是回答,便把目光投向李曦,心中也是驚詫不定。

  不得不說,這一次壽宴上之所以花了那麼大力氣鋪墊那麼久,他就是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想要親自考校一下目前這個李曦到底如何,而一開始看到李曦的那些表現,雖然此前已經有不少的傳言做了鋪墊,但他心中仍是說不出的失望。

  當年他的父親李服那是何當的好學問,甚至足以讓自己一直以半師之禮侍之,是以他死了之後,不管他的兒子李曦有多窮,有多落魄,自己都從來不曾想過要毀棄當年兩人為兒女定下的婚約,事實上這些年來李曦雖然落魄,卻一直才名頗盛,讓他這個未來的岳父還是很滿意的,但是到了剛才,他卻突然猶豫了--真的要把那麼好的女兒嫁給這個眼下已經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行的廢材麼?

  可是正在他心裡猶豫不已搖擺不定的時候,李曦卻突然給了他振奮人心的鏗鏘一擊!

  這個時候他回過神來,卻見李曦正一臉謙遜靦腆的笑容伸手扶起了那大鬍子戴軍,便不由得突然笑了,低低的罵了一句,「這個臭小子!」

  此時面對亂哄哄的流花堂,周邛卻是笑道:「司馬大人,以周某之意,今日宴會之詩,當點李曦李子日這首箜篌詩為頭名,未審司馬大人意下如何?」

  柳博聞言撫掌稱善,道:「此議甚當!刺史大人乃是歌詩大家,又職當評判,你說點他第一,便是點他第一!」

  言罷又轉首看向席前,問:「刺史大人此議,諸公可有異議?」

  眾人自然沒有異議,聞言亦是紛紛稱善。

  要知道,就憑方纔那一首詩,李曦就足以奠定他蜀州第一才子的地位了!此時賣好結交,那自然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哪裡還會有人開口反對?再者說了,人家李曦這首詩點了頭名,那也的的確確是實至名歸!

  可以說中國歷史上任何朝代都不曾有過如唐朝這樣獨特而醒目的標示--詩。唐朝人喜歡寫詩,喜歡讀詩,喜歡詩人,只要你有詩才,那麼所有人都願意跟你結交,哪怕你剛才還落魄不已。

  這會子看著李曦與那大鬍子戴軍談笑甚歡,很多人心中甚至隱隱有些後悔,早知道自己該搶著出去作這個揖的,如此一來非但不會尷尬,反而能一舉化解**此前自己留給李曦的不好印象,指不定還能與他交好,那該多有面子?

  只可惜,倒叫這戴鬍子搶了個先!

  刺史大人一言定下李曦的頭名,眾人齊聲贊成,一時間卻是根本就沒有人去關心是否還有其他人做出了詩來,眾人只是下意識的覺得,本次酒宴行詩已然得了這等壓捲好詩一首,自然也就應該到此終止了。

  名次定下,頓時現場的話題就又重新回到對李曦剛才那首箜篌詩的讚美中來。甚至那戴軍戴憨子更是大聲的吟誦一句便喝一杯酒,全詩一共十四句,不旋踵間,他竟是連飲十四杯酒,醉意悍然之間,猶自大喝,「好詩,好詩,當浮一大白!」

  眾人見他憨態可掬,又敬他為人坦蕩,且能為詩而狂,行止又頗有幾分任俠之氣,哈哈大笑之餘,卻也有不少人也當下就起了結交的心思。

  而這個時候,李曦自然早已成為場內的中心,起初三叔李肱和小胖子李早還拉著他喝酒,兩個人都是目光炯炯的,一臉精神大振的模樣,可這會子卻是連他們也被眾人擠開了,只見李曦被一大群人圍在中間,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的儘是些讚美之詞,而李曦臉上則照舊的仍是那一張靦腆的笑臉,只在與人碰杯時,才露出一絲豪爽之氣。

  這等熱鬧時刻,流花堂前卻獨獨是李?和李?父子臉上毫無笑容。

  他們臉上有的,只是震驚無措與沮喪莫名。

  誰能想到,就在剛才還一臉蠢材模樣的李曦,竟然能做出這樣好的一首詩來?而且竟能憑借一首詩,就一舉扳回了此前他們父子倆苦苦營造許久的大好局面!

  現場嘁嘁喳喳那麼多議論聲,饒是他們父子倆再笨,此時也已經從旁人的隻言片語裡聽出點蹊蹺來了,原來前些日子他李曦竟一直都是在裝呆!

  此時李?再轉頭看過去,眼神中的那抹囂張與不屑,早就變成了不敢置信與吃驚。

  還有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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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8
第七章 香榻

  「真的?他自己做出了一首好詩,眾人還都讚他?」

  從氣喘吁吁跑回來的萸兒口中得知消息,柳?兒驚喜的差點兒沒蹦起來,此時卻是連一點在李曦家裡時的羞怯模樣都不見了,眼角眉梢處有的只是濃濃的歡喜,自己的詩並沒有遞給他的事情,自然也就被她下意識的給忽略了,當下便只是盯著這一處追問道:「他的詩是如何做的?你快背給我聽!」

  萸兒聞言吭哧了半天,剛才過來的路上覺得還能記住一句的,這會子卻是連一句都想不起來了,便只好吐吐舌頭,「沒記住……」

  柳?兒憤憤地扭她的鼻子,不過知道這丫頭打小時候起就最頭疼背東西伺候文墨,因此想怪也沒法怪她。柳?兒推了她一把,道:「你去把二哥給我叫過來去。」

  萸兒聞言就有些不太願意去,前面都是些男客,她是內宅裡小姐的丫鬟,是不太方便到那些人面前亂走的,因此便問:「就那麼急呀,知道他得了好詩不就行了,幹嘛還要知道是什麼詩呢?再說了,回頭閒下來再問也不晚呀!你不去花園子,我也不去,老夫人和大娘子瞧不見咱們這邊一個人,回頭又要說咱們了,我還是去那邊吧!」

  柳?兒擺弄著手裡一梢頭髮,一臉的不甘心,狠了狠心撅著嘴兒道:「叫她們說去,你只管去幫我把二哥找來,老夫人說時,就說我心裡煩,拉著你給我磨墨了。」說著她伸手就推著萸兒轉過身去,一徑的往前推搡,模樣兒簡直調皮極了。

  萸兒無奈,只好再次偷偷地溜回流花堂,瞅了個空子,一把拽住柳榮,生拉硬拽給拉了出來,然後又一徑拖著往這邊來,其刁蠻不講理之處,端的是有她小姐的幾分神韻。

  好容易把柳榮拖到柳?兒的繡樓裡,萸兒拿手趕了趕鼻前濃重的酒氣,正要趕到後花園裡去,好歹也去老夫人和大娘子跟前點個卯,卻不想柳榮又裝模作樣地大喊大叫,「你們主僕真是無理,既把我拉了來,怎麼倒是連碗茶湯都不給,端的是小氣鬼!」

  柳?兒一臉笑嘻嘻的打眼神給她,萸兒無奈只好轉身去給他們點茶湯。

  這時候看見她走了,柳?兒走過去拉著柳榮的手,巧笑倩兮地晃來晃去,那樣子好不親近,只聽她軟糯糯地纏著柳榮道:「好二哥,聽說你們在前邊作詩了?可有什麼佳作沒有?也念與我聽聽,叫妹妹長長見識。」

  柳榮這時卻是拿起翹來,「好詩?哪有什麼好詩,這蜀州之地,還有誰的詩才能冒過我柳榮的好妹子去,沒有,沒有,斷斷沒有!他們那些人的臭詩,在我妹子面前卻是提也提不得的,沒得污了我妹妹的耳朵,嗯,不可說,不可說!」

  柳?兒聞言嘻嘻一笑,倒是撒起嬌來,聲音也甜得有些發嗲,「哎呀二哥,你們那麼多人一起作詩,這瘸子裡頭拔將軍,總也有一二首能稍微入耳的吧?快說來聽聽嘛!」

  柳榮聞言卻只是一徑的搖頭,手也擺個不停,「沒有,沒有,一首能入耳的也沒有。」

  到這時,柳?兒的臉上卻是不知不覺漸漸紅了起來,她扭扭捏捏地道:「那個……好二哥,人家知道你最聰明了,你肯定知道我要問什麼,你就、就隨便念一首嘛!」

  「唔……我知道?」柳榮蹙眉苦思片刻,突然一拍大腿,道:「是了,這次阿爹的酒宴之上,有位叫做李?的大才子,倒是得了一首還可稱不錯的,嗯,待我想想,念給你聽……」

  柳?兒聞言臉蛋兒通紅通紅的,不由得就撅起小嘴兒,氣呼呼地瞪著他,「二哥,你就知道捉弄我……」

  柳榮聞言哈哈大笑。

  「唔,那我再想想……是了,還有個叫李曦的,也做了一首好詩,嗯,刺史大人和咱們阿爹還都盛讚他來著,不知道這首你想聽不想?」

  柳?兒羞紅著臉怯怯地點頭。

  柳榮捉了下巴蹙眉苦思片刻,然後便拿手反覆地搓著眉頭,道:「哎呀,你看看,我真是喝多了酒了,這等讓我家妹子牽腸掛肚的好詩,卻居然已經是記不得了……」

  柳?兒聞言霍地站起,氣呼呼地背著手兒轉過身去不願意再看他,只是恨恨地道:「那三次作廢了!」

  柳榮哈哈大笑著去拉她的手,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二哥念給你聽……」

  他話才剛出口,卻見外面突然挑簾子進來一個人,卻是他們的大哥柳藍。

  饒是臉上喝得紅撲撲的,他仍是刻意的板著臉。

  「你們說什麼呢那麼高興?念什麼?」

  看見他突然進來,柳榮臉上似笑非笑,道:「咱妹子正跟我打聽大哥大嫂新婚之夜房裡有什麼動靜呢,這不,正主兒來了,妹子,你去問大哥,他最知道。」

  柳?兒聞言掩口羞漸漸地笑,抬手在柳榮胳膊上打了一下。

  說起這個,倒是怪不得柳?兒笑,這裡面卻是又有一個典故。

  當年柳藍成親的時候是十七歲,正是他開始熱衷於學習他老子柳博那一套養威舉止的時候,當時實在是比現在還要刻板的厲害,據說洞房花燭之夜,掀了蓋頭之後,丫鬟婆子們服侍著新夫新婦吃了合巹酒就退出去了,然後自然就該一對新人行敦倫大禮了,但是眾人在房外就驚奇的發現,新房裡的蠟燭居然亮了一眼。

  第二天一早,婆子們就趕緊把這件事告訴給了老夫人,老夫人找了個機會拉住柳藍一問才知道,原來昨天那一整夜他都在考慮動手解女人的衣服是不是於禮不合的問題,所以便糾結的很,而新娘子見他不動,自己又不敢做什麼,於是倆人便相對無言地看了一晚上蠟燭。

  那時候柳榮已經十五歲,正是鬼精鬼精的半大小子,老夫人悄悄問柳藍這件事的時候,他就躲在屋角偷聽呢,於是這件事就這麼被他給傳了出來,一時間在柳府之內傳為笑談。

  聽他提起這個,柳藍臉上頓時就有一絲尷尬,卻又放不下架子跟弟弟胡鬧,便只好無奈地道:「真是拿你沒辦法……快點跟我走,阿爹在前面叫你呢,眼看著宴席就差不多了,許多人都喝得大醉,估計還要派人去送才好,我一個人支應不開,阿爹讓我來叫你,快走快走,你這無賴的樣子不知何時才能收斂些!」

  柳榮聞言嘿嘿一笑,扭頭看看柳?兒,笑得頓時便越發歡暢了,當下答應著便隨柳藍一起往外走,卻全然不顧在他身後柳?兒已經恨得跺腳。

  柳?兒眼看著兩人離開,卻又拉不下臉來當著大哥問什麼,只是恨得撅嘴兒跺腳不已,這時卻突然聽得外面渺渺的傳來吟詩聲,聽聲音,正是二哥柳榮--

  吳絲蜀桐貫千秋,空山凝雲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武姬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

  那聲音漸去漸遠,一遍完了卻重頭又吟了一遍,期間還夾雜著大哥不知道說什麼的聲音,柳?兒一直追到門口,直到那聲音徹底聽不見了,猶自不見她回過神來,只是癡癡地倚著門框,口中唸唸有詞,臉上說不清是哭是笑……

  ※※※

  晨光熹微,窗紙薄亮。

  李曦呻吟一聲,緩緩地睜開眼睛,卻又突然覺得頭痛欲裂,趕緊拿手死命地揉著太陽穴,這才漸漸覺得舒服了一些。

  掙扎著坐起身來,猶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他用力的甩甩頭,昨天酒席上的一幕開始慢慢的又回到腦子裡。

  最後似乎大家都喝多了,就連小胖子李早,號稱是鬥酒不醉的海量,到最後也已經是東搖西晃的,反倒是自己這個以前酒量不怎麼樣的人一直到最後還留著幾分清醒。

  雖然眼下這副身體並不是原來那個辦公室的小白領,剛一開始喝酒的時候,他跟唐朝人差不多,面對明明是酒精度數很低的酒,仍然會覺得酣烈不已,但是喝著喝著,上一世那個酒量,就逐漸的又找回來一些,是以到了宴會將散的時候,似乎除了大才子之外,又有一個千杯不醉的[酒仙]稱號落到了自己頭上。

  不過那也只是那一會兒強咬著牙撐著罷了,一等回到家裡,自己也是立刻倒地不起。

  瞇著眼睛看外面天色已經薄亮,似乎離起床的時候還早,李曦就乾脆又躺了回去,只是在身體躺下的瞬間,眼角的餘光卻突然掃到詭異的一幕,讓他剛躺下就又趕緊坐了起來。

  正堂上居然擺放著一張奢華的臥榻!

  李曦所住的這三間房子,是典型的堂廡結構,雖然只有三間,而且還只是草堂,卻是有廳有房,這也是當年李曦他娘之所以看中這座小院的原因--畢竟家裡是讀書做官的出身,哪怕落魄了,這心裡也總是有些講究的。

  這草堂正中間的一間,是堂,用來會客、吃飯。兩廂都有牆隔開,只留著門。其中左廂的一間,是臥室,原本是李曦的母親住,她去世之後,李曦就睡在裡面,而右廂的一間,則被佈置成了李曦的書房,母親沒死之前,李曦晚上也在那裡住。

  李曦家雖然很窮,但既然稱之為堂,那自然也要有些待客的傢俱的,但是現在,通過開著的門看過去,那正堂裡原本的傢俱都已經不知道哪裡去了,居然只滿滿當當地擺著一張榻!

  剛剛起身趿拉上鞋想出去看看,李曦卻又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不由得就抬手在自己腦門上重重地拍了一記--

  昨天下午還是自己指揮人幫忙把那些傢俱挪開,給這張榻騰的地方呢!

  想到這裡,就不由得又想到昨天下午柳榮帶著人把這張榻送過來時的情景了。

  記得臨走的時候柳榮那傢伙臉上似笑非笑的,還特意把自己拉到一邊,對自己說:「遵照我們家老爺子的吩咐,人給你送來了,那張榻是她從小就隨身帶著的,據說已經睡了十幾年,從沒換過,你要是有本事,就上去試試看什麼味道。不過有句話我可得說在頭裡,免得你說我這個當大舅哥的坑你……」

  說到這裡,他似乎還神神秘秘地往屋裡看了一眼,然後才道:「這個女人很美,國色天香,但是呢,有個情況……據我所知,包括我們家老爺子在內,這十幾年裡,她已經先後換了五六家主人了,卻愣是沒有一個敢長留她的,在我看來,簡直就是拿她當個燙手的山芋啊,是丟也不好丟,留又不敢留……唉,說起來按照我們家老爺子的意思,本來她是不該給你的,誰知道你小子突然那麼厲害,來了一首技壓全場的詩,所以……你好自為之吧!」

  好自為之?怎麼好自為之?

  當時自己迷迷糊糊的,似乎沒怎麼聽懂這位大舅哥的意思,也就只是大喇喇地拍著胸脯子讓他放心,然後回來就倒頭躺下了。

  但是現在醒過來仔細一想卻開始覺得,怎麼有點不對勁呢?

  燙手的山芋?

  對了,宴會上的時候老爺子似乎說過,這歌姬姓什麼來著?

  啊,想起來了,武姬中國彈箜篌嘛!

  想到這裡,李曦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就是激靈一下打了個寒顫!

  丫丫個呸的,姓武?

  這女人不會是跟武則天有什麼血緣關係吧?

  李曦突然有點懵。

  他的歷史水平不怎麼樣,關於唐朝的歷史所知有限,基本上也就是當年上學的時候那歷史教材上說了點什麼,他大概的就知道點什麼,像什麼貞觀之治啦,武則天啦,開元盛世啦,安史之亂什麼的,而且這都大學畢業好多年了,就連這些事情也都只是知道些個大概了。

  這會子再仔細想想,似乎隱隱約約的還聽誰說過似的,似乎就是李隆基發動政變,幹掉了他奶奶還是祖奶奶武則天來著?

  呃……也不對,李隆基幹掉的應該是他姑姑,對,就是他姑,太平公主嘛!

  好像從那時候起,武家就已經徹底完蛋了,那麼按照道理來說,嗯,這個武姬不可能跟那個武家有什麼關係。

  但是自己的大舅哥為什麼還要特意提醒自己不能碰這個燙手的山芋呢?

  想不明白啊想不明白……

  李曦坐在榻上嘴裡唸唸有詞的揣測了一陣,卻毫無所得之後,便緊接著又在那裡順著剛才的思路回想起自己的歷史知識來了。

  他努力想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歷史知識都回憶出來收攏捋順一下,只可惜,他翻來覆去的也就只知道那些了,所以回憶了好大一會子,最終還是只能頹然地歎了口氣,自己對自己感慨道:「沒有知識真可怕呀!」

  今年是開元二十一年,開元嘛,當然是唐玄宗嘍,這個是肯定不會記錯的,但問題是,開元二十一年是哪一年?

  作為一個對歷史無愛的普通小白領,李曦僅僅知道好像開元完了就是天寶了,然後安祿山就要造反了,再然後楊貴妃就死了,再然後……就不知道了。

  開元二十一年完了,不會就是天寶一年吧?

  安史之亂是天寶幾年發生的來著?

  不會老子剛穿越過來就正好趕上那場全國大動亂吧?

  ……

  亂了亂了,連李曦自己都覺得自己越想越遠,已經完全亂套了。他歎了口氣,想要躺回去再瞇一會兒,天大的事情也等自己睡足了之後再去想,但是目光掠過正堂裡那張臥榻的時候,他卻又頓了頓,乾脆站起身來走過去。

  這張榻很大,而且雕飾極其精美講究,四面披帳垂下,簡直就是一棟可以移動的精美小房子,而且走近了還能聞到這榻上散發出的一股很好聞的沉香味道。

  這張榻估計能值不少錢!--這是李曦觀察得來的第一個結論。

  雖然來到這個世界不久,但是通過這些天的深入觀察,李曦還是很快就掌握了一些只屬於這個時代人們所獨有的觀念,比如,對於女人和榻。

  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女人來說,她們其實是居無定所的,今天還在父母膝下承歡,明天就可能出嫁了,再然後,她們還有可能會被休,會改嫁,等等,不管走到哪裡,房子都是男人的,財產也都是男人的,她們只是暫時的能住,能用,但那些東西卻永遠都不會屬於她們,男人們隨時都有可能會把她們一腳踢出門去,剝奪她們的使用權。

  但榻不是,榻是屬於女人的。

  即便被休,必須淨身出戶,連首飾和衣物都不能帶就必須被迫離開,榻也是可以隨身帶走的。這一點不光在民間約定俗成,就連那些朝廷大員們的家裡也是如此。

  因此,這個時代的幾乎絕大多數女子從懂事的時候起,就會做夢都想要一張只屬於自己的榻,而有錢的人家,也會在自己的女兒出嫁之前,為她精心的購買或者乾脆自己打造一張榻--這甚至就是這個女子最最貴重的嫁妝,也是她們這一輩子最值錢的一件寶貝了。

  李曦走上前去,藉著熹微的晨光,伸手在那張奢華的大榻上摸了摸,當下就不由得咂咂嘴,這木頭,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沉香木吧?或者,檀木?

  這些木頭在現代社會可是老貴了,估摸著在唐朝也不會太便宜了。

  他抬頭想看看榻上的情況,可惜披垂而下的角帳用的布料很厚,光線也不足,根本看不清裡面是什麼狀況,於是他乾脆走到正面,伸手撩開帳門抬頭往裡看了一眼,但是等他看清了榻上的情況,卻是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19
第八章 美眷

  出乎李曦預料的是,此時床上的女子正盤腿而坐。

  見自己掀開了帳門,她便仰首望來。

  兩人眼神相碰,李曦有著片刻的發呆,他心想,柳榮說的沒錯,確實是國色天香。完全可以稱得上是自己穿越來到大唐之後,所見到的第二位絕色。

  只不過她和柳?兒不同,很不同。

  柳?兒是典型的南方女子,雖然也是只見過一次面,但是她的娟秀明麗,身材纖美,週身上下無處不透著一股細膩柔婉的韻味,給李曦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而眼前這女子,卻是典型的北方佳麗,她臉蛋圓潤,眼神明亮,蜂腰猿背,鶴勢螂形,而且她身上更是有一股說不出的雍榮典雅的華貴氣度。

  「那個……你這張榻不錯哈!」回過神來之後,李曦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沒話找話。

  「帖白檀臥榻,長一丈,闊六尺,以檀木為骨,沉香為雕,烏木鑲邊,乃是家母的遺物。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她平靜地看著李曦,氣定神閒地道。

  對視到現在,李曦到底還是抵不過她那明亮的眼神,最終只好把目光挪開,裝作一副在榻上東看西看的樣子,道:「哦……那個……你怎麼不睡覺?」

  「你打鼾,我睡不著。」她繼續淡淡地道,眼睛照舊盯在李曦身上。

  「呃……我打鼾了嗎?平常不啊……」李曦臉上開始有點尷尬。

  「打了,很響。」她的口氣一如既往的平淡。

  「哦……拿估計是昨天酒喝得太多了,太累了。那麼你繼續睡吧,我不睡了,不打鼾了。」李曦不好意思地道,說完了甚至就想轉身走開。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一直以來李曦自詡也是個為人堂正的人,做什麼事都從不心虛,也不怕跟人和人對視,但是眼下他卻不得不承認,對方雖然只是一個弱女子,但是那眼神兒太過明亮而清澈,跟她對視,會讓人心裡不知不覺的就有一種走在路上偷看人家女孩子胸部卻被發現的感覺。

  當下他把話說完就想轉身走開,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一回對方卻並沒有搭腔,李曦下意識的就能感覺到,她那明亮的目光此時仍舊盯著自己的臉呢,因此李曦的腳就頓在了那裡。

  過了一會兒,她才突然開口問道:「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我送人?」

  李曦聞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他才扭過臉去,認真地與這個名叫武姬的女子對視著,問她:「你為什麼那麼肯定我會把你送人?」

  武姬笑笑,很明媚的笑容,也很溫暖。

  「我從五歲起就輾轉各家,從沒在一個地方呆過超過三年,最近的兩次,更是每次只有半年,我的上一位主人,蜀州司馬,官兒大不大?可是如果我告訴你,在此前我所呆過的人家裡,頂數他的官兒最小了,你信嗎?他們那麼大的官兒,尚且不敢留我,你一個白身的學子,留的起我嗎?」

  李曦被她給問得氣勢不由一弱,有了昨天柳榮的那番話打底子,他面對這個女子的時候也確實沒法強勢的起來,要知道,這可是連柳博老爺子都不敢得罪的人物!

  「呃……那你有想去的去處嗎?比如你家裡還有父母哥弟之類的……」

  「沒了,早就沒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

  「女人嘛,還能怎麼辦,等著嫁人唄。」

  「哦……這樣啊!可是我家裡這情況,這窮的……你也看見了,我也養不起你呀!像你這樣嬌滴滴的大美人兒,就該是呆在那些富貴人家裡養尊處優的才最合適。再說了,我早就已經跟人定了婚約了……」

  武姬聞言突然撲哧一笑,「你還以為我想嫁給你?」

  她搖搖頭,「要娶我,你還不配!」

  李曦聞言當場給噎住。

  不過很快,武姬卻又莞爾一笑,「不過眼下我確實無處可去,必須得暫時寄居在你家裡。」

  李曦愣了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昨天又是大才子又是酒仙的,還得意著呢,沒想到今天一大早就讓人給傷了一把,偏偏這事兒他還沒處反駁去。

  連自己未來的老岳父柳博老爺子都嫌燙手的東西,他確實是沒資格碰。

  想了想,他說:「要麼你還是換個人家吧,反正你也不愁沒人要。其實我這人挺好色的,你又長那麼好看,你在我家裡住著整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萬一哪天我要是……這種事兒,很容易擦槍走火的,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

  武姬聞言似乎是很認真地想了想,到最後卻搖搖頭,微笑道:「你要是真有那個膽子,那也隨你,如此一來我反倒解脫了,到時候嫁疾隨疾嫁叟隨叟,不管是妻也好妾也好,或者丫鬟也罷,怎麼不是一輩子呀,還不知道自己能活幾年呢,指不定哪天就死了!只不過,要讓我做你的女人,會被滿門抄斬的,你再仔細想想,你敢嗎?」

  其語氣之認真,態度之誠懇,似乎並不是正在跟一個剛認識了不超過一炷香時間的男人在討論有關自己身體的問題,而是在跟他討論今天的雞蛋到底該多少錢一斤才算合理。

  於是李曦聞言又給她噎了個夠嗆。

  這美色當前的,他一個正常的男人,要說不動心,那才是邪了,但是……滿門抄斬呀,他要是不怕那才更邪了!

  總之這就是一個天大的麻煩呀!

  問題是去找柳家退貨也不太現實,柳博老爺子甩還甩不開呢,哪裡會再接手,而且……李曦不得不承認,雖然他明知道這女子自己根本碰不得,她也根本就不可能是屬於自己的,但偏偏的心裡還有點捨不得。

  再說了,柳家知道她碰不得,現在自己也知道她碰不得,但是別人不知道,這麼國色天香的一個大美人,自己要是把她送到別人家裡,那指定會讓人給糟蹋了,一天的時間都撐不住!身為一個男人,這種事兒要是都能真辦的出來……天打雷劈啊!

  可要是把這背後的事情告訴人家……誰還敢要?

  痛苦的猶豫了半晌,李曦扭過頭來看著她,「你會做飯不?洗衣服呢?」

  武姬搖搖頭,「都不會。」

  「那……打掃衛生,呃,就是收拾屋子,掃掃地,你總會吧?」

  武姬繼續搖頭,「以前也沒做過。」

  李曦痛苦的拍拍腦門,「那你都是會做什麼?」

  「琴,箏,琵琶,箜篌,劍舞,胡旋舞,我都會。下棋也可以,另外,我喜歡讀書。」

  「呃……沒一樣用得上的!」

  李曦苦惱地搖了搖頭,起身去打開房門,苦著臉仰首看天。

  此時東方堪堪破曉,東方一片刺目的金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偷了李賀一首《李憑箜篌引》就混到了一個大才子的名號把他給刺激住了,這會子只覺得詩興大發。

  於是當下裡只隨便想了想,張口便吟詩一首,其辭曰:「說什麼如花美眷,偏偏不會炒雞蛋!既然不會炒雞蛋,算什麼如花美眷?噫吁戲,到最後還得我去炒雞蛋!」

  ※※※

  吃過早飯之後,李曦便去了晉原縣學。

  他今天是來請假的。

  昨天去柳家喝酒,那是請過假的,但是只有一天,所以他要想繼續脫課去做點別的什麼,那要麼乾脆辭學,要麼就得繼續請假。

  李曦思來想去,覺得自己雖然沒打算認真的去唸書考進士,但掛著個縣學學子的名頭總是沒有害處的,既然如此,那倒不如先不辭學,只請假。

  當今大唐王朝的國家教育機構比之前代堪稱發達,光是在地方上就設有裡學、鄉學、縣學和州學四級,其中裡學和鄉學,算是啟蒙教育,到了縣學和州學,則是中層教育了。其中縣學的額定學生是四十人,州學稍多,是六十人。

  按照官制,縣學設學正一人,博士兩人,助教六人。

  現如今晉原縣縣學的學正姓林,名林美玉,雖然聲名不彰,然而於這晉原縣內,卻也是宿學得老儒了。只不過他這人有個毛病,那就是眼皮子淺,沒有什麼為人師的風範,對下擺臉子,對上則溜鬚拍馬,是以不說別人,便是他手下這些博士和助教們,乃至縣學的學生們,都是不大瞧得起他的。

  不過他這人卻也有一樁好處,那就是不要臉,只要他發現有足夠的回報和收益,便是別人剛剛玩了他老婆他也是斷斷不肯計較的,一定要死貼上去。而且他一旦抱了誰的粗腿,那做起事來也是很下力氣,聽話的緊。

  前些日子李曦的功課一退千里,博士助教們還只是歎息,他卻早就動了心思,因為縣裡有戶有錢的人家是早就打過招呼的,想要讓自家孩子進到縣學裡來,為此還特意許給他,事成之後光是好處費就有三萬錢!

  可縣學豈是能隨便進的?那得是考進來的,而且還有定額,多一個都不成,所以他就琢磨著,得藉著這個機會把李曦這個廢物踢出去,趁著還不到招考新生關口,自己不過是打個馬虎眼的事兒,就能把人弄進來了,這三萬錢來得倒也容易。

  只是他不曾想到,這才短短幾日的功夫,還沒等他下手呢,柳府壽宴之上,李曦就突然爆發了,一首好詩不但贏得滿座賓客的佳賞,便連刺史大人那可都是著實誇獎過的!

  這時節嚇出了一身冷汗,心裡那股掙錢的熱勁兒退了,他又忽地想起來,便是李曦沒有爆發,他又豈是自己能趕得走的麼?他可是本州司馬柳大人的東床快婿咧!

  想一想前些天的時候自己對待李曦那態度,學正大人不由得冷汗涔涔。

  還用說嘛,這位李曦李大才子,那將來肯定是要青雲直上的,便不說以他的才華,將來京闈一戰很有可能就此名動天下,便是考不中,只憑借他岳父是本州司馬,刺史大人又如此褒獎,要想混一份前程,可還是難事麼?

  思來想去,想來思去,學正大人來來回回的只是捻著自己那一把羊角胡,覺得還是主動找李曦慰問一番比較好,問一問他昨日喝多了可有不適啊?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呀?

  嗯……子都說了,是可以不恥下問的嘛!也惟其如此,才能體現本學正對他的一片關愛之情啊,前段日子……那都是誤會,誤會!

  但是再想想……這有才的人,往往性格都比較獨特,萬一他當然給我擺臉色吐我一臉,我雖沒什麼,但是事情豈不更僵?那麼……難道還要擺一桌酒請他?那是要花錢的咧!

  學正大人林美玉正在自己的房間裡猶豫不定的功夫,就聽外面有人敲門,然後門開了,進來的卻正是李曦,當下學正大人也顧不上考慮了,趕忙屁滾尿流的迎上去,又是讓座又是讓水,端的是一片師道風範,對弟子關愛的緊。

  李曦說自己要請假,那自然只是一句話的事兒,當下學正大人趕緊准了,又拉著李曦說前些日子自己家中鬧疾,心緒不大好之類的,最後才試探著問,想要請李曦吃酒,向他這位大才子請益請益。得知李曦這幾天有事,沒時間喝酒之後,又喜得眉開眼笑,便連鬍子都是一翹一翹的,客客氣氣地把李曦送走,這才得意揚揚地到各個教室巡視去了。

  李曦走出縣學來還猶自偷笑不已。

  他雖然搞不明白這位學正大人為何前倨後恭如此之甚,不過就其中原因卻也能猜到三分,而且他在現代都市的職場上混了幾年,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人了,沒說的,好打交道,有錢就能辦事兒,而且好調教,無比的聽話……極佳的狗腿子。

  只不過眼下可顧不上搭理他了,李曦自己還不知道明天的飯轍在哪裡呢,哪裡有資格讓人家堂堂的縣學學正大人給自己做狗腿子。

  當下出了縣學,他便只是沿著縣城內的街巷隨意溜躂,一來算是繼續熟悉一下自己周邊的環境,二來也算是體驗一下大唐時候的市井百態。

  最後一點則是,他想看看是不是有誰家店舖裡正在招人的。

  沒辦法,自己窮學生一個,家無半畝地,手無一兩銀,眼看都十八歲了,總不能老是靠著三叔救濟吧?再說了,他那救濟總是有數的,吃穿不愁沒問題,想要養個如花似玉的藝術家,可就不行了。

  所以,要想在這裡活下去,甚至活的滋潤一點,第一要做的就是得想辦法先弄點錢。

  一直在街上逛到晌午頂兒,沒發現哪家店舖有招工的,李曦這才慢悠悠的回家去。這時候不光他餓了,家裡也還有一張嘴呢!

  中午回去做了飯吃了飯,下午出門繼續逛,一直到天擦黑的時候,幾乎把個不大的晉原縣城給逛了個遍,也沒發現誰家店門口貼著招工的告示,李曦只好鬱悶的往回走。中午的時候李早來過,說是三叔晚上設下家宴,要為他慶賀此番名震蜀州,回去一邊給藝術家做飯一邊指導她怎麼往膛裡填柴禾,等到飯做好了,正好三叔家派來接人的馬車也到了。

  只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三叔竟然親自來了。

  「三叔,不就是吃頓飯嘛,你派個人來不就是了,怎麼親自跑一趟。」李曦一邊上車一邊道。

  李肱笑著搖頭,那副紅光滿面的模樣,似乎是昨日酒席上的得意與興奮還不曾褪去,他道:「不一樣,不一樣,只有我親自來接你,才顯出這家宴的鄭重來。曦兒啊,你可真是給咱們李家掙了大光了,三叔得親自來,必須得親自來啊!」

  李曦笑笑,這會子突然想起找工作的事情來,心想三叔是商人,又一向消息靈通,當下便問他:「三叔,我今天在城裡轉悠,怎麼沒發現有招工的呢?」

  「招工?你問這個做什麼?」李肱聞言有些納悶。

  「沒什麼,就是隨便問問。」李曦道。

  「嗯,」李肱點點頭,然後就笑著給他解釋起來,「你不是做這個的,所以不懂,不管是店裡要招小夥計,還是誰家要用人,再不然就是想買賣奴僕,哪裡有滿大街貼告示的,都是直接到東市裡去找人牙子,按照規矩,僱人的要把前三個月的工錢提前支付給人牙子,算是他們的收成,被雇的一方,則要從第四個月開始才有工錢可拿。」

  「不過人牙子這錢也不是白掙的,將來無論走死逃亡,他們都得跟著負責。當然,這個掙錢還是少的,最掙錢的還是人口的生意,昨天衝你作揖那個戴鬍子還記得麼?他家裡就是做這個的,你別看他表象憨厚坦誠,其實可不傻,精著呢,家裡經年的有人派出去,一年也是幾百口人的進出,大買賣!我聽說,他手裡還能弄到崑崙奴呢,聽說渾身都黑得發亮,可是個稀罕物!」

  「崑崙奴?這說的……是黑人吧?」李曦聞言問道。

  李肱聞言哈哈大笑,「對,黑人,這叫法兒新鮮,不過倒也貼切,聽說那些崑崙奴真的是很黑,偏只有牙齒卻是白亮得放光!你要想要,回頭三叔去找那戴鬍子,托他給買一個來,放在家裡養著,也是一景。」

  李曦聞言趕緊擺手連說不要,上一世在都市裡呆了那麼久,他對非洲大陸的國際友人一點兒都不好奇。

  再說了,他到現在也沒找到工作,簡直就是零收入,眼下家裡的那張嘴已經夠不好養活了,再添一個黑人,到時候還得掙錢養活他們,那到底誰是主人誰是奴僕啊?

  說說笑笑之間,馬車就到了三叔家的大門口,兩人下了馬車繼續談笑著一路往正堂走,才剛到正堂門口,抬頭看見正堂裡迎出來幾個人,李曦卻馬上停下了腳步。

  「三叔,不是說家宴嘛,怎麼倒請了不相干的外人?」

  ※※※

  嗯,發一首昨兒晚上憋文的時候編的歪詩,兼求推薦票!

  詩曰:

  相見時難別亦難,京口瓜洲一水間。東邊日出西邊雨,蠟炬成灰淚始干。輕攏慢捻抹復挑,嘈嘈切切錯雜彈。小憐玉體橫陳夜,輕舟已過萬重山。
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20
第九章 家宴

  迎出堂來的除了小胖子李早之外,還有李?和李?父子。

  其實之所以會有這次家宴,背後站著的根本就是李?的主意。只不過在此之前,關於是不是要主動跟李曦這個侄子修好,修好到什麼程度,他還是猶豫了好久的。

  不管承認不承認,其實他心裡一直都知道,自己比起大哥確實差了很遠,而且自己這個兒子比起大哥的兒子李曦,也差了很遠。他此前一直都想要掙回一口氣,所以不管什麼辦法都敢想也敢做,藉著李曦很不正常的這些天,他們父子倆一連操作了兩三回,一時間倒也是聲名大振,總算覺得即便站在李曦面前,也是可以昂首挺胸的了。

  可是,就在這胸中的一口氣已然膨脹到了極致的時候,卻突然就讓李曦狠狠地一錘子給敲散了,要說他心裡不窩火,那是不可能的。

  但即便李?不是什麼詩歌的內行人,聽了李曦一首箜篌詩,卻仍是覺得心內惶然,不知怎麼就興不起什麼折騰的興致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怕是也不能再折騰了。

  往近了說,此番李曦不但盡復舊名,其影響力、聲望等等,甚至還得到了大幅度的飆升,眼下已經儼然是蜀州學子之首,更有第一才子的稱號,而且關鍵的是僅僅憑藉著這麼一首詩,他跟柳家的關係突然一下無比的穩固,只怕等閒是插不進手去了,甚而連刺史大人都對他刮目相看,看那日酒宴上刺史大人與他舉杯共飲的樣子,兩人便稱知己也未嘗不可。

  而如果是往遠了說,以前那個李曦便是曾被人們寄予厚望的,認為他將來必是進士的出身了,三十年後,少說也是一州刺史的前程,而現在這個李曦,則是更不用說,用刺史大人的話來說,以這等雄篇,縱天子門生亦可做的了!

  聽聽,這是什麼評價?刺史大人可是進士出身的,他的話,還能有個跑?

  以李曦和柳家的關係,以柳博老兒在刺史衙門的地位,再以李曦的才華和刺史大人對他的欣賞,要想獲得一個入京趕考的名額,怕不是太難的事情,到那個時候,他縱是高中也並不是什麼出奇的事兒……自己一個小小縣衙的筆掾小吏,還有什麼可折騰的?

  雖說真到了三十年後,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沒了呢,但到時候?兒卻是肯定會在的,而想想自從大哥走後的這些年,自己似乎對這個幼孤的侄兒確實不是太好,如果李曦一旦懷恨在心,將來的板子卻是要落到?兒身上了呀!

  一想到這個,以前的那些心思,不知怎麼就漸漸地淡了。

  什麼花錢給?兒買個大名啦,攛掇著讓柳家悔了跟李曦的親事啦,還有到時候可以找機會到柳家給?兒去提親,以期藉著柳家柳博老兒的勢,看能不能讓自己在老病不堪之前,混個入流的小官兒啦……現在想來,直是覺得如笑話一般。

  因此昨日回家之後,他就責令李?給那個益州請來的人結了工錢,打發他走了,然後,今天一大早他又十年來第一次破天荒的主動來到了老三的府上--既然要修好,那就往最好處辦,大不了自己的老臉讓他吐幾口,總還是能給?兒留個處身的餘地的。

  而一直以來,李肱最大的心願就是這個李氏家族能夠團結起來,當年大哥在時挑著大梁,他處事一向公正,且為人也有魄力,那大家自然沒話說,簡直三家如同一家一樣。

  但是自從大哥走後,二哥很是不像話,偏偏自己是個做弟弟的,他再不正,自己也只有生悶氣的份兒,壓根兒也管不了,這股子不滿一直憋到昨天去柳府拜壽呈禮單的時候,他終於爆發了出來,乾脆的就下了狠心,自此便跟二哥家斷了也就罷了,自家有財,李曦有才,若是如此,也未必就不是一戶大門第。

  但即便下了狠心,其實他心裡還是有些惋惜的,而就在這時候,二哥卻突然主動登門,說是想讓他幫忙給做個東道,自己要借他幾杯酒遮臉,給李曦大侄子陪個罪。

  李肱一聽這個,便立時的又心動了,如能這般,三家重新歸為一家,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了,至於讓他做東道李肱賠罪……他別的沒有,錢倒是從來都不疼惜的,何況是為了這等有利家族百年大計的好事兒?

  於是,這場酒宴就這麼定下了,且名之曰家宴。

  在把李曦叫來之前,兩人還合計了很久,他們當然知道李曦這個傢伙是很有些脾氣的,因此李肱不但叮囑李?一定要沉住氣,更是委婉地跟李?也提了幾句。很顯然,李?作為李服的二弟,在李服去世之後,得到的照顧最多,還得以蔭授了一個縣衙筆掾吏的位子,但是他卻冷落了李服的兒子李曦十幾年,最近行事更是很有些欺壓的意思,這讓人家李曦心裡怎能沒氣?有氣,就讓他發洩出來,發洩完了,大家關起門來還是一家人嘛!

  所以在此之前,李?是早就已經做好了受氣的準備的,而李?雖然心裡仍是不樂意的很,卻無奈胳膊擰不過大腿,也是默默地答應了,只說到時候不管李曦說什麼,他只不做聲任他數落任他罵就是了。

  所以,有了這麼些個鋪墊,李曦在堂外看見他們父子倆迎出來時說的那句話,也就算不得意外了。

  當下李?聞言搓搓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臉上照舊掛著笑意。李?雖然心中不忿,張口就想給李曦頂回去,但是看見自己老爹那樣子,他頓時又把氣都憋回肚子裡去,只是微微扭開臉,不願意看李曦。李早卻是搶著跑了過來問候,他本來就看著那爺兒倆不順眼,當然不願意跟他們站在一邊。

  這時候李曦彈彈衣袖,又笑著在李早肩上拍了拍,扭頭對李肱道:「三叔,我家裡還有些事情,就先回去了。」言罷轉身就要走。

  李肱趕緊伸手拉住他,口中勸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管你以前心裡有什麼疙瘩,都看在三叔面上,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走,一起喝杯酒,知道你肚子裡有氣,三叔剛才去叫你之前還狠狠地把李?這小子罵了一頓,自家親兄弟,哪有這麼欺負人的,豈不叫外人看了笑話去?今兒是我的東道,我說了算,待會兒讓他給你倒酒,不許他坐席!」

  其實之所以一直以來對於家族的整合那麼熱心,李肱也是有苦說不出。

  這大唐立國之初就定下了以農為本的國策,當今天下四大階層士農工商,這經商的雖說最有錢最富裕,但社會地位卻是最低的一個,於是現實情況就是不管你多有錢,誰都不拿正眼兒瞧你!大哥在的那些時日還好些,他是晉原縣主簿,不管是收稅的還是盤查的,多少總要賣些臉面,後來大哥沒了,二哥又是個扶不起來的,所以他這個生意人可是正經的沒少吃了官府的冷臉,便是沒事兒就上門打秋風的皂隸,也是一年比一年多。

  因此他心裡比誰都盼著這個家族能夠團結起來,能有個人站出挑大樑,也不盼著做什麼大官兒,哪怕是二哥能夠多照顧他一些,也是難得的好事一樁,就更別提還有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好侄子了,他們倆要是結合起來,對於他的生意,對於整個李家,那自然是好處多多。所以當下一見冷場,他立刻便站出來相勸,而且言辭懇切,不可謂不賣力氣。

  但不管是出於殘留記憶中那一抹對於李?李?父子的厭惡,還是穿越過來這十幾天裡自己所遭受的冷眼與羞辱,李曦都不可能跟李?這樣一個恩將仇報的二叔。所以當下他聽了李肱的話,只是輕輕地掙開他的手,淡淡地道:「三叔,你不必忙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一個都不原諒,今天要麼他們走人,咱們叔侄一處吃這個家宴,要麼,我走!」

  一聽李曦這口氣,李?頓時就壓不住心裡的火兒了,當下他不等旁人開口說話,便立刻怒道:「李曦,你小子也別囂張,不就是剛得了一首好詩嘛,你以為你就是誰了?我告訴你,你李?大爺還就偏偏不伺候你這個!你給我滾!」

  李曦聞言霍然轉身,眼神騰地一下子轉過去,只是目光炯炯的看著他,鼻子裡哼出一口氣來,口中道:「讓我滾?你也不瞧瞧地方,今天三叔設的是家宴,我看該滾的是你吧?」

  這時李?卻是咳嗽了一聲,道:「曦兒啊,二叔知道過去這些年,是二叔我對你不住,你心裡有氣,也是該當的,你有氣,就衝著二叔來,無論你要如何,二叔都不會怪你!但不管怎麼說,你三叔說的總是有道理的,咱們自家人之間有什麼事兒關起門來都好解決,一等問題解決了,咱們還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嘛!」

  李曦聞言冷笑,卻是抱著肩膀一聲不吭。

  李?頓時便是滿臉的尷尬。而李肱則為不可查的歎了口氣。

  等到他說完了,李曦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說完了?那你們走吧,我三叔要為慶功,不送了!」

  他說這話時其實心裡有著片刻的猶豫,倒不是他自己非要跟這李?父子起什麼齷齪,即便是他們此前得罪過自己,自己也照著羞辱回來就是了,他倒是犯不上得罪人家,關鍵是他腦海潛意識中殘留的那個已經死了的李曦的怨氣,委實太過濃郁!

  李?聞言扭頭看向李肱,卻見李肱悄悄地衝自己擺了擺手,他頓時歎了口氣,扭頭看看猶自一臉氣憤的李?,無奈地道:「?兒,咱們走吧。」

  ※※※

  李?父子倆一走,正堂裡只剩下李曦和李肱、李早,這家宴的氣氛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李早吵著鬧著要跟李曦鬥酒,卻被他老子扯住了,衝他道:「我跟你二哥有話說,你且到廚上去,想吃什麼就讓人給你做,酒也管夠你喝,今天不限你,去吧,到別處吃喝去!」

  李早聞言雖然很不情願,但是也不敢不聽他老子的,只好憋憋屈屈的抱著一大攤子酒走了。

  眼看著他走遠了,李肱才歎了口氣放下筷子,指著李曦道:「你呀,你呀,唉,我本來還想著今天能讓你們兩邊和好呢,誰知道……上午的時候你二叔還說,將來你要另置宅子,要納聘娶親,他都甘願出一半的錢,這也就算是有誠意了,都是一家人,有什麼是揭不過去的,你何苦非要……唉!」

  李曦笑笑不語,旋即卻又道:「三叔,我已經長大了,要另置宅子娶媳婦之類的,也是我自己想辦法,哪裡能事事都依靠著您呢!」

  李肱聽了這話卻是當初就撂下臉來,神色很是不快,「胡說!你爹沒了,我不伸手誰伸手?漫說你現在還只是個窮學生,便是你有天大的本事,這事兒也得是你三叔我該著的,你爹沒了,你的事兒就是三叔的責任!」

  李曦聞言有些小感動,雖然他並不想指望三叔,但是這份濃濃的親情,卻是世上每個人都無比渴求的,他自然也不例外。甚至於作為一個穿越者,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他便只是感覺自己無比的孤獨,此時聽了三叔這番話,倒是突然覺得心裡安穩了許多。

  有個家有個長輩,真好。

  不過工作還是要找啊!

  兩個人一邊吃喝一邊閒聊,聊著聊著,李曦就把話題又扯到招工的事情上去了。

  「三叔,你消息一向靈通,知道咱們縣上最近有誰家要招人的沒有?」

  李肱聞言有些疑惑地看著他,道:「怎麼著,剛才在馬車上你就問這個,現在又問,你還真準備去給人家當小工啊?放下你這個心吧,咱們家還不需要你出去掙這個錢,你只要好好地把你的書讀好了就足夠了,其他的都有你三叔呢。你這麼個號稱是蜀州第一的大才子,要是出去給人做小工,你三叔我出門還不得讓人吐上一臉啊!」

  李曦嘿嘿地笑笑,不置可否,只是繼續追問。

  到最後李肱也只好想了想回答他,「嗯,這要招人的,倒也不是沒有,比如新近才剛搬家的裴家二房裴楊氏,據說他們家就正準備招些賬房、筆墨先生之類的,不過你是不用考慮的,別說別的,從三叔這裡就絕對不許你去做什麼工!」

  頓了頓,他咂了一口酒,不屑地道:「再說了,那裴楊氏的名聲可是不怎麼好聽,之所以他們招不到人,就是因為老裴家背地裡給她使著絆子呢,你要是去他們家,得罪了老裴家不說,還沒得污了你自己的大好名聲!去不得,絕對去不得……」

  ※※※

  去不得麼?李曦卻並不這麼認為。

  這一頓家宴一直吃到月掛林梢才散,第二天一早起來,李曦就又特意回到縣學裡,去找了那位學正大人林美玉打聽,林美玉看好李曦的前程,此時問起他來,他倒是知無不言。然後李曦就把三叔說的和他所說的,結合到一起,也就逐漸弄明白了這老裴家和裴楊氏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所謂老裴家,其實指的就是現今正擔任著晉原縣縣丞的裴俊裴老爺子。

  據說他們這一支裴姓乃是自河東遷來的,河東裴家,那可是整個大唐都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不過說實在的,據學正大人林美玉所言,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沒人說得清楚,這種找個有名的祖宗往自家臉上貼金的事兒倒也並不罕見,他們自稱祖上來自河東裴氏,人家河東裴氏卻未必會承認,總之就是為了說出去好聽,翻到底也不外又是一筆糊塗賬。

  不管晉原的這個老裴家是不是出自名門之後,至少他們現在在晉原縣還是頗有地位也頗有聲望的,裴俊老爺子出任縣丞一職,已經先後經歷了三任縣令,卻始終屹立不倒,堪稱是本縣內最有實權的人物之一。

  他有兩個兒子,長子裴頌,字廣弘,現如今早已成親,也沒什麼大本事,裴俊老爺子公務繁忙,他就在家裡幫著料理一些家務。二子裴顧,字廣益,也是早早的就娶了妻生了子,只可惜前年,也就是開元十九年的時候,卻一病死了,於是這二房裡便只留下他的妻子裴楊氏帶著一對兒女過活。

  那裴楊氏的娘家自然是姓楊,據說祖上也曾光鮮過,十幾年前,她父親便曾在本地任蜀州司戶參軍,後來病死在任上,她有個叔父則至今還在東都河南府任職,而那位曾經留下《游青城山有感》這等名詩的楊釗,據說便是他的遠房堂兄。他生的兒子名叫裴徽,到今年也才只有三歲不到,於是二房這一支自然就是那裴楊氏說了算。

  如果是一般的大唐時候婦人,這時候自然是該老老實實的上替丈夫盡孝,中為丈夫守節,下則好好地撫育一對兒女,以期他們早日長大成人。而如果是心思活絡一些的,一等三年的孝期一過,自然就要另外擇主嫁人。

  且不說這裴楊氏年紀還輕得很,便有這個心思也極正常,大唐朝在這方面極是開通,她守不住不願意守,也無人會說她有失婦道之類的,甚至有些相處的好的,她原本的夫家還會送她一套嫁妝,便跟嫁女兒也差不多。

  但是顯然,那位裴楊氏與時下大唐的女子們並不太一樣。

  丈夫裴顧故去之後,她一沒有做出一副貞潔烈婦非要為丈夫守寡的姿態,二也並不願意改嫁,只是提出一個要求分家!

  用她的話來說,憑什麼只有男子才能支撐門戶?憑什麼這天下女子就得必須靠著丈夫才能活?女子也並不比男子差,也一樣可以獨自支撐起一個門戶來!

  這話一經傳出,在晉原縣內可是成了笑柄。

  這天底下哪有女子能獨自支撐什麼門戶的?

  君不見那些單門單戶裡守寡的婦人,日子過得有多麼艱難?君不見那些獨自守寡的婦人,饒是年紀都已經人老珠黃了,門前還纏繞著多少是非口舌?

  所以,她這個要求剛一出口,立刻就被裴家老爺子裴俊給回絕了。

  但是顯然,這裴楊氏並不肯甘心,於是,就在不久之前,一樁天大的醜聞從老裴家傳了出來,而隨後,裴俊老爺子便無奈地答應了分家。

  原來那裴楊氏突然跑到蜀州刺史衙門告狀,說是自己的大伯子裴頌貪圖她的美色,意欲強.奸她!

  消息一出,晉原縣內議論紛紛,有嘲笑者,有怒罵者,有歎息者,亦有冷笑不語者,但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怕是只有當事人才清楚,不過這樣一來老裴家固然是丟了臉面,那裴楊氏的名聲也不怎麼好聽了,但她當初所追求的分家,卻到底是達成了。

  裴俊老爺子出錢給她們母子三人買了一處不小的宅子,又親自主持著給大房和二房分了家,才總算是把這件事給安撫下來,裴楊氏得償心願,很快便也撤了訴狀,不過自此,老裴家與這裴楊氏,便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架勢了。

  裴楊氏一個女人家要支撐門戶,光有錢可沒什麼用,關鍵是要有人,但裴俊老爺子乃是晉原縣主簿,他一句話砸出去,這晉原縣裡誰敢冒著得罪他的危險去裴楊氏家中幫忙?

  再說了,如果去這等蕩.婦家中幫忙,便不說老裴家的壓力,光是街頭巷尾的議論加唾沫星子,怕就足夠淹死個人了!

  因此當解說到最後的時候,那位縣學學正林美玉大人還繞著彎兒的跟李曦說,這裴楊氏乃是個不祥之人,她嫁過去三年,就?死了丈夫不說,丈夫才死不足兩年,就又出了這等醜事,不管事情到底真假,總之這裴楊氏卻還是要遠遠避開的好。

  但是很顯然,李曦並不這麼認為。

  於是當天的下午,李曦就按照自己昨日打聽清楚的地址找到了裴楊氏的家。

  如今大唐天下幾乎所有的城池都是仿照長安城的格局建造,城市正南正北四四方方,晉原縣城也是如此。城內三縱三橫六條道路呈井字形交叉,把城市分割成整整齊齊的十六個豆腐塊,除了東西兩市之外,還有十四個坊。

  只不過與長安城以東北角為貴不同,因為晉原城內以西北角地勢最高,又地處來水上游,所以整個縣城便以西北角為最貴。而其中最好的,又頂數崇德坊,比如柳博老爺子他們柳家,就是住在那裡。而據說老裴家的宅子,也在那裡,只跟柳家隔了一條街巷。

  但裴楊氏搬出來分家另過,卻是沒資格也沒資本在那種好地方安家的,她的府邸,在崇德坊東邊的靖邊坊--與崇德坊所住皆是大富大貴者不同,這裡住的,要麼大富,要麼大貴,兩者兼有的,卻是沒有。

  來到位於靖邊坊都江巷的裴楊氏家,李曦抬頭一看,頓時就不得不佩服,這裴楊氏還真不是一般人,只見她那大門上頭居然直接掛上了寫著「裴楊府」三個字的匾額!

  在眼下這個年代,一個女人居然敢直接把自己的姓氏寫到家門的匾額上,怪不得她謗滿全城呢,話說這還真是很有點武則天的風範啊!

  敲開門進去,說是自己要來應聘賬房先生,那門房先是用詭異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曦一番,一副碰見了傻子的模樣,然後才趕緊忙不迭的進去通報,再然後,是一位看上去差不多五十來歲的老管家接待了李曦。

  問明了李曦確實是在應聘賬房先生的,那老管家先自鬆了一口氣,然後才旁敲側擊的打聽李曦為啥敢到自己府上來應聘。

  話說上一世的時候李曦找過三次工作,雖然眼下連時代都換了,但是這種場景他卻並不陌生,因此回答的自然是滴水不漏。

  老管家到最後很滿意地點頭,說是要去稟報家中女主人一聲,便請李曦坐著,自己起身往後院走。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卻是滿臉的喜色,連連道:「老僕上了年紀,忘性大,剛才就覺得先生這個名字聽著耳熟,卻愣是想不起來哪裡聽過,剛才我家夫人一聽卻是馬上告訴說,李先生居然乃是我蜀州第一才子啊!」

  李曦笑著謙虛了一番,那老僕見李曦這等大才子到府上應聘賬房,顯然很高興,到最後更是豪爽地道:「我家夫人說了,只要先生願來我們府中屈就,夫人願意給先生一個月兩千錢的工錢,先生若有急難,我府上也願意先行支付幾個月的工錢!」

  李曦倒是並不那麼急著要用錢,他借這裴楊氏的家裡找份工作,目的可不光是為了養家,其中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因此當下他便擺擺手客氣的辭謝了,只是問什麼時候可以來上工。

  老管家見狀更是豪爽,當即便道:「明日一早,便請先生上工如何?」

  李曦聞言自然滿意,當下便點頭應允,然後才告辭而去。

  只不過臨回家之前,他卻又繞道去了西市,零零碎碎的買了許多東西,還有幾樣東西是買不到的,他便拿了畫好在紙上的圖形,在西市上找了鐵匠木匠等,委託他們打造,這才拎著那些讓藝術家武姬小姐根本就不認識的物件兒回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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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1-5-13 02:21
第十章 寡婦楊

  一盤熗炒蒜苗,一碟小蔥拌豆腐,一大盤七八個包子,一碟四五個胡餅,外加一人一碗粳米荷葉粥。這就是李曦和武姬的早餐。

  別的地方如何李曦不得而知,就他穿越過來這些天的觀察來說,後世裡一些常見的做菜做飯的方法在眼下的大唐基本上已經都出現了,只不過名目不同而已,但是似乎人們做飯的時候仍然是以烤、蒸、煮、燉、炙、膾這幾樣為主,至於炒,他還真是沒見過。

  但是那些做法偶爾吃點還算個新鮮,天天那麼吃他可受不了,所以這些天他一直都是按照上一世的習慣炒菜吃。

  要按說呢,武姬從小到大都是在富貴人家長大的,雖然從小就只是以奴僕歌姬等等身份算是被人收養,但是不可否認,不管在誰家,與這吃穿上頭都是沒人敢委屈她的,因此,她也算是吃遍了山珍海味了。而反觀李曦家裡呢,雖然有著李肱按月的照應,普通人家根本吃不上的東西,比如肉、雞蛋、上好的粳米等等他家裡從不曾斷過,但是比之武姬從小到大吃飯的那個級別,卻是差得遠了。

  只不過饒是她吃遍了很多家高門大宅的廚房,卻還從來沒吃過這般炒菜的,因此平日裡李曦炒的菜她吃起來倒也是挺感興趣。就是有一點不好,喜歡一邊歡快的吃一邊還挑毛病。

  「這個蒜苗做的太過辛辣了,卻是失了鮮味。還有,你們劍南道人也喜歡這樣吃蔥麼?」

  她吃飯的姿勢很文雅,細嚼慢咽的,很有點講究,反觀李曦吃飯,十成十的一個土包子。

  把剩下的一嘴包子塞進嘴裡,李曦趕緊喝了一口粥,卻給燙的嘶哈咧嘴,過了好一會子才騰出嘴來反駁,「大小姐,並不是我天生喜歡吃辛辣的東西,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住久了,飲食口味就會主動的變化,去適應當地的環境,你看咱們這裡,空氣潮濕,天氣也陰潤多雨,所以,在這樣的環境下人是很容易生病的,要想不生病,怎麼辦?多吃辛辣,多出汗!」

  說到這裡,他還真是來了說話的興致,便又滔滔不絕地道:「你這是沒出過門,你到別人家裡看看,經常有人就拿那新鮮的茱萸,也不過洗一洗就直接生吃了,說白了,就是為了驅潮!這其實跟山西……呃,應該叫什麼呢?太原?哦,對了,晉陽,晉陽人喜歡吃醋,為什麼?那是因為他們當地人身上就缺那個,不吃就難受!」

  「再比如北方人大多喜歡吃蔥姜蒜這些東西,喜歡吃大葷大肉,喜歡喝烈酒,這是為什麼?因為北方苦寒,人們要借助這些東西來御寒,而廣東……呃,也就是嶺南那地方,人們就傾向於吃一些甜膩生鮮的東西……」

  顯擺了一番社會地理知識,頓時把個武姬聽得直眨眼,這些卻是她根本就不知道,此前也根本就不曾關注過的東西,乍一聽李曦講出來覺得這個論調很是新鮮,再仔細一想,還真是頗有幾分道理。

  當下她認真地想了想才道:「以前只知道你詩做得好,不想還是個雜家。嗯,太史公《史記》中的《貨殖列傳》一篇,倒也有些類似的記載,除此之外,各朝史書的食貨志中似乎也都有類似的撰述,只不過倒都不如你這麼一說顯得清晰明瞭,小女子受教了!」

  李曦把粥喝完了,得意的抹抹嘴,卻根本就不打算跟她討論什麼學問。這武姬雖然名義上只是一個歌姬,但是最近經過幾次閒聊李曦卻發現,她可不是一個只知道搗鼓樂器的普通歌姬,她愛讀書,讀過很多書,而且偏偏經史子集加雜記的,讀的東西還很駁雜。

  再加上現在這個時代還不像後世那樣知識大爆炸,大唐時候的人可以讀的東西是很少的,所以人們有的是時間把那些書翻來覆去一遍遍的讀,因此說是讀書,其實幾乎算是背書了,細緻認真到令人咋舌。

  自從偶爾有一次兩個人辯論一個問題,武姬居然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從四五本書裡背處原句來,事後翻書查查,還一個字兒都不帶錯的,李曦就不跟他辯駁了。

  因此當下見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李曦怕她再經史子集的亂扯一通,乾脆就立刻起身,指了指案上的碗碟筷子,道:「老規矩,你負責刷碗!」

  這是兩個人最近幾天逐漸磨合出來的分工,武姬這個人很奇怪,對於普通人很在意的東西,比如衣食享受,比如生活環境,都並不挑剔,甚至於第一次到一個貧寒的普通士子家中生活,第一次往膛裡填柴禾,第一次刷碗,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還頗有幾分新鮮感。

  只不過雖然她也很感興趣很願意學,但是當李曦嘗過兩次她做出來的菜之後,就果斷的決定以後還是自己做飯,只是把刷碗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她。

  說起來兩個人的蝸居生活,倒是分工明確。

  而一直以來武姬對於這些普通人家女子才會做的事務,倒也並不反感,李曦讓他刷碗,她總是會淡淡地答應下來。

  但是今天,當瞥見李曦起身拿上他昨天帶回來的那一大包小東西要出門,武姬猶豫了一下才道:「如果你缺錢,可以想其他辦法,這樣做……是有辱你的名聲的。」

  李曦聞言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卻衝她笑了笑,並沒有武姬想像中應該很無奈的表情,看他的樣子,似乎還很得意,然後就聽他說:「名聲這個東西,是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的,而錢,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想了想,他又補上了一句,「很重要的一部分!」

  話說,如果孝義黑三郎只是個窮光蛋,不是什麼大地主家庭出身,也沒花錢買個鄆城縣押司來做,又有誰會見了他納頭就拜?

  ※※※

  今天是李曦第一天上班,也是他掙錢大計的第一步。

  但是顯然,這第一天並不如他想像中愉快。

  硬著頭皮拿起毛筆來,寫了自己的年庚裡籍等等遞給那個一臉納罕的老管家,他就低下了頭,就差沒挖個地洞鑽進去了。

  老管家看見這張紙,足足愣了有半柱香的時間。

  良久之後,他才慢慢地回過神來,卻是嚥了口唾沫,一臉的疑惑,也不知是在問李曦還是問自己,只是道:「蜀州第一……才子?」

  新人上班,又是負責府中筆墨和賬務的,他當然得要一份人家的年庚裡籍,一來是個備案存檔,二來也算是看一看這位新任賬房先生的筆頭子怎麼樣,不要拿不出門去,誰知道在他好不容易總算逼得李曦不得不寫之後,拿到手裡的卻是這個……

  找個蒙童學子來,也不至於寫成這樣吧?

  這就是蜀州第一才子?

  怎麼感覺連筆都拿不住?

  他瞪著李曦看了好大一會子,突然憤憤地轉身出去,直奔後院。

  「夫人,您快瞧瞧吧,這、這個……唉……」

  這會子功夫,裴楊氏才剛剛起床洗漱完,正一邊看著丫鬟在旁逗弄一雙兒女一邊用飯呢,瞧見老管家冒冒失失的跑到後宅來,她卻也並不生氣,甚至連筷子都不曾放下,只是淡淡地道:「何管家,說過你多少次了,你都那麼大歲數了,做事情不要老是慌慌張張的,再急的事情也不是急在你這幾步上吧?先把氣兒喘勻了再說話吧。」

  裴楊氏到今年雖然已經都有一子一女了,但其實她也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若是其他女子,在這個年齡還正是稚嫩之極的年齡,但是不知為何,她卻似乎是天生的就有一種把世間一切都不放在眼裡的氣魄,這種氣魄表現在日常生活中,便令她那張美艷到傾國傾城的絕世姿容又平添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沒有任何原因的,只要她站在你面前,你就是會覺得她肯定比你強大。

  似乎是她骨子裡就強大,因為她從骨子裡就藐視世間一切。

  因此當下她雖然只是穿著簡單的便服,一早起來便連胭脂都不曾擦,釵環也未著,甚至手裡還拿著筷子,只是一邊吃一邊如話家常般的說話,但那老管家何貴聞言卻是不知不覺就放輕了腳步,走到房裡來之後也只是屏息斂聲的站在門口處,卻是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

  結果他這一站就是足足兩柱香的時間,好不容易裴楊氏總算是用罷了飯,又由丫鬟伺候著喝了茶湯漱口壓飯,這才理了理衣袖,淡淡地道:「說吧,什麼事兒。」

  何貴聞言趕緊上前一步,把手裡的文稿遞過去,道:「夫人,您看看,這是咱們昨天新雇的那個賬房先生李曦的筆墨,這個……唉,老奴已經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裴楊氏伸手接過那文稿去,卻是先轉頭吩咐一個丫鬟去把她的妝奩釵環和胭脂水粉之類的取來,然後才漫不經心地往上頭瞥了一眼,但是這一眼,卻讓他立刻愣住了。

  饒是她素日裡一直是一個萬事皆不屑的性子,此時看到這篇年庚裡籍的自敘帖,她還是露出了與剛才那老管家何貴第一眼看到這張紙時幾乎一樣的表情。

  驚訝!無比的驚訝!

  不過很快,她的臉色就恢復了正常,只是那蛾眉卻不知不覺的就蹙了起來。

  「這是他寫的?是哪個李曦親手寫的?」

  老管家何貴聞言乾淨點頭,唯恐解釋不清楚,甚至還手舞足蹈的,道:「是那李曦親筆寫的,老奴見他一大早來了,還親自給他上茶,然後問他要這個,他一副很不願意寫的樣子,到最後才勉強寫了,老奴親眼看著他寫的,只是他這字……」

  裴楊氏聞言苦笑,略思量了一下,道:「你去打聽一下,看這個李曦是不是……算了,還是不用去了,想來還不至於有人假冒名字到咱們府上來做個小小的賬房先生。」

  然後她擺擺手,「你去吧,什麼都別說,也什麼都不用說,等他干滿一個月,給他結了工錢讓他走人。」

  老管家聞言愣了愣,問:「那現在呢?」

  「現在?」裴楊氏無奈地蹙蹙蛾眉,「就當是個閒人,養他一個月吧。」

  老管家聞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卻還是答應著接過那張紙,轉身就要出去,只是這時候卻有人通報,說是舅老爺來訪。

  老管家下意識的一抬頭,就瞥見自家夫人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便聽她吩咐道:「何管家,你去讓他進來吧。」

  老管家何貴猶豫了一下,最終卻還是開口道:「夫人,舅老爺來,無非就是打些秋風,不如老奴幫你回應了算了。」

  裴楊氏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道:「咱們新近分出來單立門戶,家裡本就沒有男人,還跟那邊府裡弄得那麼糟,我們楊家又早就已經隨著三叔都搬到河南府去了,所以咱們在外頭,就更不能沒有個親戚照應著,眼下這邊除了他這個遠房堂兄,哪裡還有其他人?他雖不爭氣,總歸還是姓楊的,不管好吧歹吧,暫時也只能是他罷了。」

  何貴聞言歎息著點了點頭,把那張紙收起來,然後便告辭了趕緊出去迎著了。

  雖然夫人說的外頭要靠這位舅老爺照應也未嘗不是道理,但這位舅老爺也委實的手太黑了些,哪一次來不搜刮個幾千錢,竟是斷斷不肯離開的,偏偏他還上了癮頭,竟是每隔一天就來一次,長此以往如何得了?

  「你們夫人在哪裡呢?可用過飯了?」

  遠遠的就聽見舅老爺的聲音,何貴趕緊快步迎過去,笑著問好,又道:「夫人已經用過飯了,正用茶湯呢,聽見說舅老爺來了就說也不用避,直接請進來就是。」

  楊釗聞言哈哈大笑地道了聲「好」,便繼續往裡走。

  何貴一邊在前引路一邊偷眼瞧這位舅老爺,心裡不由得歎氣。

  不得不說,舅老爺的確是生得儀表堂堂,畢竟是張易之的外甥,民間有「外甥像舅」的俗諺,他於這外貌上可說是十足的繼承了上一輩的所有優點了,如果只看這一點的話,他倒是真是堪堪做得自家夫人的堂兄。

  可若是再看他那股子貪不知足的勁頭的話……

  唉……

  想到這裡,老管家何貴又是不由得就在心裡歎了口氣。

  一個婦道人家,明明可以再嫁,卻不肯嫁,說什麼這普天之下除了眼下長安城興慶宮裡的那位[大家]還勉強可中意之外,便沒有一個她瞧得上的男子,因此寧可獨自支撐起一個門戶來,也是斷斷的不肯再嫁,而其結果……就是如此。

  不但外人不把這裴楊府放在眼裡,便是必須依靠的「自家人」,也只是拿了這邊做一個可以隨時取錢用的金庫罷了。

  一路想著歎著陪著笑,直到把楊釗讓到房前,看著他進房,他這才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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