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流氓也不給筷子
李濂文的老么兒子就是負責今年操辦壽宴的人,看到老爹臉色不善,心知不妙。
他趕緊站起來,站在餐廳老闆對面,又前行了幾步,迫退了老闆幾步,以免讓老爹聽見,他把嘴附在老闆耳朵邊帶著哀求說道:
「大哥,我老爹都五十五歲了,他怎麼會用刀叉?沒筷子怎麼吃飯啊,您破例一下好吧?就拿雙筷子來,就這一次。」
老闆一愣,心道:「開西餐店不是靠廚師手藝好,老子雇的廚師都是土鱉,連海京都沒去過,就靠我教他們。要是我不把自己的品牌打出來,鬼來我這西餐廳吃飯啊?老子開店就靠著裝修!而裝修這餐廳都算是傾家蕩產了,要是不成為韶關人人艷羨的正宗西餐廳,人人來就給雙筷子,誰娘的來我這裡吃?拿筷子去吃叉燒包不更爽嗎!老子豈不是要去要飯?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品牌!」
念及於此,老闆轉頭看了看二十多個盯著自己的李家男丁,每個人都是可憐巴巴的眼神,他彷彿在看著敵軍陣列兵的火槍線,又抬起頭,越過老么肩膀看了看李濂文,那位老爺子的眼神如同一門加農炮,擺明了要撕碎自己。
他嚥了一口唾沫,長歎一口氣,直起腰,故意提高嗓門讓李濂文聽見,他大聲對老么說道:「李先生,您的要求我真的辦不了。我這是韶關第一家正宗西餐廳,在我這裡吃飯,您就如同在魏國法蘭西首都巴黎吃飯是一個樣子的,而且都是貴族在吃……」
「我們加錢不行嗎?一雙筷子給你一塊銀元,我買不行嗎?」大兒子看老爺子胸口起伏越來越大,臉紅得如同烙鐵,慌不迭的站起來,對著老闆大吼著,用力的把一塊反洋拍在白色桌布之上。
「對啊,我們給錢不行嗎?一塊銀元可以買幾斤筷子了吧?我們現在只買一雙好不好?看在我老爹雙五大壽的份上……」老么側轉了身體,讓那塊銀元毫無遮擋的出現在掌櫃面前,帶著哀求說道。
老闆怔了下,看著那塊銀元在燭光下反射出白光,那精緻的大宋銀元花紋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皇帝的側面像,戴著頭巾穿著長袍,眼神堅毅,彷彿在望著敵軍的千軍萬馬。
雖然銀元肯定都是白的,但是老闆眼裡看著皇帝半身像,卻看到了顏色,皇帝頭上的頭巾是紅的,這是一股紅色怒潮:它拍碎了粵地的滿清勢力,又拍碎了湘軍、淮軍、綠營、蒙騎,一直到它拍碎了北京城,讓海宋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它,就是傳奇。
「這就是信仰,這就是使命,這就是命運。」這三個短句轟轟的出現在老闆腦袋裡,他有些迷亂,想不起這些話是從書本裡看的,還是皇報裡讀到的,反正就這些轟轟的在海皇半身像的圖像外叫喊著。
腦海裡想像著皇帝的傳奇,老闆閉上了眼睛,好久之後,他睜開眼睛,臉上更加的滿臉堆笑,但眼神裡卻狂熱到了嗜血一般。
他看了看老么,又看了看李濂文,最後看了看滿臉期待的老二,笑了笑,大聲開口講話,大聲到不僅老么、李濂文、以及所有客人都可以聽到,連自己身後的夥計都可以聽清,他說的是:「各位,太抱歉了!本店以成為海宋最正宗的西餐店為使命,所以絕沒有筷子。當然,老爺子年紀大了,也許吃不慣本店的西餐,這沒有什麼,我父母也吃不慣,哈哈。」
說到這,他盯著面前的老么一字一頓的說道:「既然各位也沒有動開胃菜,我想這些已經上桌的飯菜就算我請各位欣賞的西餐,就不收費了,不過包店定金就不退了。本店北面五百米就是韶關無雙海鮮城,南面一千米是著名的韶關紅館酒家,這兩家是韶關最有名的兩家中餐店,我想各位在那裡肯定能享用到更適合各位口味的中餐。」
說罷,扭頭大喝:「傑仔,按客人數目去叫皇帝車來。」
一聽這話老么傻了,李家兒孫全傻眼了:這老闆居然為了一雙筷子就送客了!
不僅是客人,連身後一排夥計都傻眼了,沒人站著動彈。
但老闆一聲大吼:「趕緊去叫車,幹嘛不動?」
看到老闆那可怕的眼神,夥計們一下哆嗦,叫傑仔的夥計更是慌不迭的朝門外衝去,心裡都暗想:「原來這老闆那些訓話不是說大話啊,寧可不賺錢了,也不給筷子,真是牛啊。」
「老闆,你這是做什麼?」老么急得臉都綠了,今天是老爹大壽日子,自己為了趕時髦,特意請老爹吃西餐,誰想到這老闆這麼狠,為了雙筷子,竟然要趕人了。
「李先生啊,這個我實在很難辦,但是我們確實是正宗西餐,真的沒有筷子給你們,」老闆歎了口氣,說著轉身指著牆上的照片說道:「您看,那是我和市長的合影,這是我和治安局長全家的合影,他們一開始也要筷子,但是我教會了他們使用刀叉,他們對我店評價極高,認為是和去了巴黎和拿破侖三世共進晚餐一模一樣。讓顧客享受和西洋一模一樣的進餐,這就是本店的追求和榮耀。」
老大慌不迭的把自己扣在桌布上的銀幣收起來,大叫道:「算了,算了,我們不要筷子了,西餐哪能用筷子吃?對不對?」
「是是是,西餐怎麼能用筷子?!那都是鄉巴佬!你們店最好了,我們不要筷子了!菜品照上,車也不勞您叫了,我們就繼續吃!」老么來吃過好幾次了,早就瞞著老爹熟悉西餐禮儀了,此刻看局勢不妙,趕緊給自己打圓場,但出了這樣的事,滿心都是羞愧,覺的自己丟了自己的人,和鄉巴佬一樣了,臉紅得好像蝦米一樣。
看這群土鱉服軟了,老闆得意洋洋的摘下了槍口上的染血刺刀,揮手讓另外一個夥計去叫回傑仔,不必叫車了,自己卻壓抑著得意,對著李濂文深深一躬身,說道:「老爺子,咱們是宋人,不是生來就吃西餐的,一回生二回熟,您使用刀叉之後,會愛上它們的,和筷子一樣方便。」
李濂文看這個傢伙突然從硬變軟,有些不知所措。
其實剛剛這老闆突然咬牙要趕人,這個滿心找茬的舉人就傻了:正所謂硬的怕更硬的。
在自己壽宴上,要是被這個洋奴說我不做你們生意了,你們去吃中餐吧--就算中餐是龍肝鳳膽,誰娘的還吃得下去?這被人看不起了啊。
「對對對,一回生二回熟,西餐怎麼能用筷子呢?太掉價了!」滿桌子的李家人紛紛附和,老闆得意一笑,揚長而去,他要給客人充分的時間來回味這鄉巴佬的屈辱,這樣才能加深他們的印象:羞辱土鱉之後,不要盯著他們,讓他們自己想像自己的屈辱,這樣屈辱會更大--這是海京師傅教給他的。
老闆走後,大廳裡靜悄悄的,人人都不想說話了,老么的汗順著腦門流,低著頭不吭聲,他也不顧什麼禮儀了,就拿著餐巾擦汗,倒不是怕老爹,而是覺得自己在一群兄弟、晚輩面前丟人丟到北京了。
在韶關最牛的西餐廳要筷子?
這和對著基督徒下跪有什麼分別?
這和坐馬車坐在座位之間的空地上有什麼分別?
自己怕是以後再沒臉來這裡和客戶吃飯了。
自己難道天生就是土鱉,不配來這種地方?
想到這裡,老么看到自己腳上的千層底布靴子,這本來就是從小老爹給自己穿戴的,一直以為是好東西,在滿清地界也確實是好鞋,接著又看到自己的袍子,此刻一股怒氣由於盯著自己穿戴勃然而出。
「老子就是土鱉嗎?去他媽的,老子要去買雙好皮鞋、最貴西裝、金殼子懷表!老子又不是買不起!憑什麼穿戴這身土拉吧唧的玩意讓人看不起?連他媽的吃個西餐都丟臉!」想著想著,老么眼裡都有淚了。
老五就坐在老么身邊,他看得清楚,看著最被老爹寵的小弟有點歇斯底里了,居然都被屈辱的要哭了,他一邊用肘尖捅了弟弟一下,意思是:老爺子壽宴你發什麼瘋呢?一邊站起來端了魚子醬盤子,拿了上面的公共勺子替老爹面前的碟子挖魚子醬,笑道:「爹,您嘗嘗這個,我來吃過幾次,這個確實越嚼越香的,好吃啊。」
李濂文可以考中舉人,並且可以經營生意、管理家族,智商很高,而且對於兒孫們挑刺的本事更高,看到那公共勺子,李濂文問道:「怎麼?這西洋餐不能一起吃嗎?還要挖到小碟裡自己吃?」
「洋人都這樣,」老四笑著解釋,他也樂意現在說說話,畢竟這大喜的日子,氣氛實在是不好:「現在在海京,人家都不分酒了,也不用同一條毛巾,聽說是皇帝那裡傳下來的,這個叫做衛生。」
「對對對,聽說為了防止得病,病可以傳染的。」老三趕緊幫腔。
「好像洋人醫生說,這個傳染的病是蟲子從這個人到那個人,這個疫病就是蟲,防蟲就是防疫!那個蟲子可小了,人眼看不到的,得用洋人機器才能看到!」老二的兒子認識一群教會學校的朋友,在這個時候也賣弄學問。
李濂文看著兒子給自己碟子裡倒了一堆屎一般的玩意,肚裡彷彿有火在燒,滿腦門都是咯吱咯吱的在響,他在肚裡狂叫:「你們這群畜生!你們在懷疑你們爹我有蟲子爬到你們身上嗎?連和我一起攪勺子都噁心了?這要是不好好治治你們,以後老子不行了,你們會給我端屎端尿嗎?」
這怒火其實剛剛更加烈了,被那囂張的老闆一講,滿屋子的兒孫彷彿都被人抽了臉,一個個有氣無力的,有幾個人更是滿臉通紅,他們明顯都來過這西餐廳,難道嫌棄我要筷子給你們丟人了?
但兒孫們沒給他發火的契機,大家都盯著他面前那屎一般的黑乎乎的一坨玩意,都在說:「爹(爺爺),您嘗嘗。」
李濂文一手拿刀一手拿叉,盯著那一坨,倒是猶豫了,心道:「這玩意吃不死人吧?」
這時候老大的兒子發言了,他用刀指著李濂文說道:「爺爺,您刀叉拿反了,是這個手拿刀,這個手拿叉。」
說著還把自己手裡的刀叉伸過去,讓李濂文看清楚。
他話音剛落,這個首席桌上的男子都聽到咯吱一聲巨大的聲音,那時李濂文磨牙的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李濂文扔了刀叉,一把抓起面前放魚子醬的大盤子,手一揮,一坨魚子醬帶著風聲朝長房孫子飛去。
「啪」的一聲,黑乎乎的魚子醬結結實實的滿滿糊住了孫子的臉,長房孫子手一鬆,刀和叉都落在了桌布上。
大家驚得目瞪口呆。
長房孫子抹了一把臉,才把眼睛露出來,那眼珠是既茫然又恐懼的。
在驚恐亂滾的眼珠前面,李濂文長身而起,指著孫子破口大罵:「你這個忤逆的孽畜!什麼時候輪到你教我了?我生了你爹,你爹生了你,沒有我,那裡來的你這孽畜?你居然敢指點我了?你還有沒有尊卑上下之分?你這是忤逆!你這是不孝!你這喪心病狂的不孝雜碎!」
長房孫子連臉上的魚子醬也不會抹了,呆呆的看著怒氣勃發的爺爺。
不僅是他,所有兒孫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暴跳如雷的李濂文。
「你們還看?你們是想慶生我嗎?你們是想讓我氣死啊!然後你們分我家產是不是?你們這群畜生!」面對那些無辜而驚恐的目光,李濂文心裡感到一絲愧疚,但隨後這愧疚變成了更大的震怒,他猙獰的一拳擂在桌子上,大吼起來,回聲在這玻璃大廳裡迴盪。
「你這個畜生!誰叫你惹火爺爺的?趕緊跪下磕頭賠罪!」老大又心疼又無奈的一腳踹在自己大兒子腰裡。
那個臉上帶著一坨魚子醬的年輕人帶著疑惑、恐懼、痛苦、不知所以然的目光連著西洋椅子一起摔倒在地上,然後眼裡流出兩行熱淚,默默的翻身爬起,隔著桌子跪在了地上。
老大心疼兒子,自己也跪下了,對著李濂文哀叫道:「爹,今天是我不對,不該讓您來這裡,而且我教子無方,讓你生氣了,我錯了,請您責罰我吧!」
老六看大哥替自己攬了罪過,心裡烈火一般翻騰,自己也跪在了地上,大叫道:「爹,來這裡是我的主意,我錯了!不關大哥和侄子的事,是我混賬!」說罷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
「爹,是我們不對!您息怒吧!」其他四個弟兄,連帶所有的孫子和重孫子都跪在了地上求李濂文息怒。
只有最小的重孫子才七歲,不懂事情,看大家突然都跪了,而李濂文一臉的猙獰,嚇得坐在那裡嚎啕大哭起來。
「這些洋人的爛玩意!」李濂文看兒孫們都服軟了,自己也無從發作,恨恨的把手裡的刀砸進了一堆粘糊糊的菜裡,轉身從座位裡走出,抱起重孫子大步朝門口走去。
灰頭土臉的壽宴就這樣完蛋了。
在西餐廳門口目視老爺子抱著重孫子也不理這些孝子孝孫,自己坐了輛皇帝車揚長而去,老二怒不可遏的吼著旁邊淚痕猶存的老么:「我早就說了不能讓爹來這種地方,你們就是不聽,現在看看搞成這種樣子,一口飯也沒吃!」
「不吃更好!誰他媽的還吃得下去!」老么恨恨的反駁,自己扭頭去叫車。
後面老大的兒子,長房孫子,一邊用自己的袍子角擦臉,一邊追上么叔,狠狠的拍了拍他肩膀,表示同仇敵愾。
「一群爛人!」玻璃門後的老闆和夥計異口同聲的罵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