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麻雀龍川
028 皇帝車與滑竿
抵達龍川後的第二天,方秉生就要去拜見市長大人,主要說法是想預先摸底,看看這邊的選情如何,多少競選人,都是誰,有沒有刺頭。
為此他特意讓山雞去銀行兌換了五百元紙鈔帶在身上。
雖然因為鐵路工程的原因,他和該市市長劉國建大人都是老相識了,這次打算好好行賄一把。
鐵路對一地經濟極為重要,海贛線通車之後,沿線工商業發展日新月異,已經讓所有地頭上有鐵路的大人們都滿心歡喜,反過來還對鐵路公司的人非常客氣。
至於還要給劉大人很多賄金,方秉生本不必如此客氣,但是上一次韶關選舉引發的暴力鬥毆,已經讓方秉生起了警覺:一樣米養百樣人,城裡什麼豪傑、怪胎、變態沒有?萬一這次再出了同樣的事,還不是得靠和大人們關係硬,所以不如索性預先客氣一下;
另外龍川城外居然有匪徒槍擊火車,這太可惡了,此風絕不可長!必須要城裡大人出面去搜捕兇徒。
三項考慮加在一起,方秉生就預先在心裡對所需行賄金額大體有了個打算,畢竟這筆競選的預算銀子雖然不少,但相比鐵路未來的金山銀海來算九牛一毛,算是老大翁建光孝敬鍾家良大老闆的,既然是自己公司的錢,就得悠著點花。
公司內部貪賄瀆職甚至辦事不力讓翁建光不開心的話,他就會剁掉你手指,那可是**出來的公司董事長。不過方秉生並無此擔憂,他需要的是遠大前程,這需要老闆的信任和辦事能手的評價。
龍川的鴉片黨鍾二仔他們非常熱情的要陪同方秉生一起去見大人,不過方秉生推辭了。
他說一來他本來就是本地人,地方熟稔的很,大人也熟稔的很;二來想自己隨便轉轉看看龍川的新面貌,查看一下民情,估摸一下事情的難度。
既然方秉生堅持,其他人也就不好跟著來了。
穿戴整齊要出門的時候,嶄新的西洋四輪六馬大車已經停在了院門口,李猛親自站在車廂門口,替方秉生拉開了車門。
看著那閃閃發光的車,方秉生笑了起來,說道:「感謝龍川各位兄弟這麼周道。但是我這趟出門不想坐馬車,太悶,也看不清什麼東西……」
「方先生要看民情呢!趕緊的,把我的皇帝車拉來!」方秉生還沒說完,林留名就大喊起來。
一分鐘內,兩輛車輻條都發著銀光的皇帝車就停在了方秉生和山雞面前。
「好麼,老林,你這車保養得真不賴!」看著那一塵不染的車體、閃閃發光的車輪、以及柔軟的牛皮坐墊,山雞笑了起來,自己上前一步,拉開防雨簾遮陽,又用自己的帽子打了打腳墊上的灰,對方秉生滿臉諂媚道:「生哥,您請!」
但是方秉生腳步未動,滿臉都是苦笑,扭頭道:「我其實想坐滑竿抬轎,不知道還有嗎?」
「滑竿抬轎啊?」所有人都傻眼了。
在以前和清國,滑竿是很常見的坐人交通工具,它比官轎輕省,就是兩根竹竿中間放一個類似籃子的座位,兩個苦力抬著就晃晃悠悠的走了。這曾經是有點小錢的人或者婦女的主要交通工具。
更窮的人則選擇坐獨輪車,獨輪車又便宜又載重多,一個苦力可以推山高的貨物,車板兩邊繫上一個繩套,就變成了腳蹬,可以坐上人不掉下來。
而且獨輪車和滑竿一樣,最大的強項是一切地形都無視:無論是泥濘的泥巴路還是崎嶇的山路,通行無阻。
但是現在在海京各個城市裡,滑竿和獨輪車越來越少了。
這是因為海京朝廷大力修馬路。
以前的清朝是不知道修路科技的,別說各省外地,就連京城裡外都沒有堅實的路面,甚至於從京城到皇帝郊外避暑山莊的路都是皇家車隊隨過隨修,皇帝要出來了,趕緊鋪路,這種路用過一次就被碾壞,唯一耐用的路是明朝留下來的。
城裡的路面更是可怕,不過就是簡單的土夯平,日子稍久就被車輪犁出兩道大溝來,天一下雨就變成泥坑,天一晴就給曬乾凝固成珊瑚礁一般的路面。
所謂新修的路是高於地面的梯形土坡,但是北京城所有的老路都是朝街心凹陷的,那是日久天長磨礪的結果,這也有很大好處:下雨變成泥坑之後,方便行人從路邊牆角走鋼絲繩一樣過去;倒垃圾、倒夜尿的時候更方便,在自己家門口往外一潑,昨夜的黃白之物自動滾到街心變成路基了。
這就是車同軌的原因:好路上兩道深深的大車轍,你不同軌,車軸不一樣長,你沒法同時碾到溝裡啊。
正所謂元不修城、清不修路。
這種路無疑最適合人力的轎子、滑竿和只有一個輪子無所謂同軌的獨輪車。
但海皇大力修路,用西洋法子鑄造雨澆、日曬都不變形的西洋公路。
這種路不僅再沒有了滿清道路的天然惡臭,還適合四輪大馬車狂奔。
這時候,連外國人都佩服的聰明皇帝海皇發明了一種兩輪的車,看起來就好像拿刀把西洋大馬車一劈為二,前面半截搞了個回形的桿子,讓一個人拉著就能嗖嗖的跑。
這種車其實不是海皇的發明,日本本來就有,不過海皇沒去過日本啊,朝廷就狂吹這是聖君的發明,還把一切玩意都註冊了專利:車體,專利!折疊雨棚,專利!海皇加了鈴鐺,專利!海皇用橡膠裹車輪,專利!海皇在車把上加了個鉤子,可以鉤住油燈照明,絕對專利!
這就是國際上流行的專利竊取大法!你造了個人,不錯!但老子把從內褲到襪子到外套所有一切附屬玩意全註冊專利,你想出來?可以,裸/體出來吧!
這搞得要是最先發明黃包車的日本人來了,怕是得反過來被告侵權,朝海宋交專利費。
這種車一出現,就在所有有西洋馬路的地方把獨輪車和滑竿雙人抬轎全擠走了。
很簡單,路好的地方,這種車拉貨效能不亞於獨輪車、而速度快上n倍。
至於滑竿更不要說了,以前兩人抬一個顧客,收的錢兩人分,而這種人力車,一個人就能做以前兩個人的苦力活;再說滑竿抬十里路要一個小時,現在若是路面好,自己拉著皇帝車飛奔半小時就到了,同樣的時間可以做兩倍的活,同樣的活賺錢多了四倍。
嫌這種皇帝車貴,買不起還想做滑竿和獨輪車苦力買賣的人,對不起,還有更可怕的兩群人在等著你,那就是壟斷皇帝車牌照和運營的治安官和黑/道。
自然的,在城市裡,只要有西洋大路的地方,原本做運輸苦力活計的人,全去拉人力車和四輪馬車了。
這種人力車被尊稱為「皇帝車」,先有馬路,就有了皇帝車。
龍川這個在粵贛交界地方的城市,原本確實很落後,連城牆都歪歪扭扭的,彷彿一腳就可以踹透,但是修建了鐵路之後,這裡就變成了粵贛的交界點,貨運客運流量極其龐大,更況且,按計劃,要從龍川開出一條分支去捅到潮州,那是對清國福建的前哨和陸路貨運節點,這樣龍川交通樞紐地位更加重要。
這個破爛的城市隨著鐵路修建,而急速繁華起來了,從一個小縣城升格為了小市;商業繁華的地方,交通越被重視,否則大宗貨物如何轉運,那麼多人如何移動?
所以城市裡的馬路迅速趕走了骯髒惡臭水土變幻不定的土路,沒有了顯示中國人吃苦耐勞的土路,自然就沒有了獨輪車和抬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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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方秉生這個奇怪的復古要求,幾個龍川鴉片黨再也沒有了往常那種拍胸脯的「包在我身上」的勁頭,彼此面面相覷,都在回憶自己最近看見一次那種兩人抬著晃晃悠悠的簡陋轎子的時候是多少月之前的事情了。
「好像好久都沒看見過那東西了。」李猛撓了撓頭皮說道。
「鄉下有……咱龍川也不算鄉下了……」鍾二仔苦著臉說道。
「算了算了,做皇帝車兜風也是很爽。」方秉生看人家沒有,就笑著要抬腳上皇帝車。
就在這個時候,前面弓腰的車伕突然直起腰來,笑道:「這位老爺想坐滑竿的話,我家裡就有。我原來就是扛滑竿的,只是現在做了林老爺的包車車伕,就不幹那活了。」
「老張,你怎麼不早說?!」林留名又驚又喜,趕緊揮手讓幾個下人跟著那車伕去拿滑竿。
半小時後,方秉生就坐上了晃晃悠悠的滑竿,從鍾家大宅出門了,山雞坐著皇帝車慢慢的跟在後面,幾個手下步行。
現在天氣很熱,前面滑竿是人扛手抬的,走得如同蝸牛,後面緊跟的皇帝車自然也走得如同蝸牛,山雞坐在上面,雖然車上有涼棚,但也經不住不跑起來沒有風吹,連同隨行的幾個人都熱得汗流浹背。
看著前面從滑竿網兜裡漏出來的漁網般的方秉生屁股,山雞一面擦汗一面在肚裡大罵:「我擦!這讀書人是不是瘋了?你媽的,有皇帝車不坐,非得坐那入土的老文物!」
方秉生坐在滑竿上面也不舒服,雖然手裡打著傘給自己遮陽,但還是眨眼間,汗水就浸透了胸前襯衣,另外這滑竿不知道多少年沒用過,雖然擦了又擦,但還是帶著一股積年汗水的餿臭味道。
不過方秉生心裡卻是興奮非常--他早就想又朝一日在龍川坐坐滑竿,但從來都沒有機會。
他清楚的記得,在他七八歲的時候,那時候人們還都留著烏光油亮的大辮子,這裡還是滿清咸豐爺的地盤,他跟著父親第一次來龍川城遊玩,當時這個縣城在他眼裡是多麼的神聖巍峨啊:第一次見到那麼高的城牆、第一次見到修得那麼堅固看著不像隨時會塌的磚房、第一次看到路上有那麼多人走來走去,連大路中間的水窪都被踩成了黑水、第一次聞到城市裡獨有的臭烘烘的味道;當然滑竿不是第一次看到,鄉下也有,只不過那次讓人印象深刻。
有個滑竿走了過來,老爹拉著他避到一邊,指著上面一個大腹便便壓得滑竿吱呀作響的人說道:「看到沒有,那是林先生,咱們鄰村裡出來的,文采卓越高中舉人,現在是刑名師爺了!是咱這邊的大名人,你什麼時候可以有他那麼好的學識?到時候有功名在身,就有人抬你,你就是名副其實的人上人了。要是不好好唸書,長大了就做轎夫去抬別人!小兔崽子!」
第一次,那陷在網兜裡的大屁股和高高背影以及滑竿留在了方秉生心裡。
很久之後,他只想坐滑竿,沒想過轎子,轎子那個比滑竿還要偉大,太偉大以致於方秉生沒敢想過。
今日,他終於實現了夢想--坐上了滑竿走在這「偉大的」城裡,坐著滑竿瀏覽這個在他眼裡已經變成小屁鄉巴佬的地方,但心裡那種回味童年的略帶感傷的溫馨讓他忍不住想流淚。
感傷了好一會,方秉生用手背擦了擦濕潤的眼眶,那眼珠翻了翻,一道狼一般的凶光又出來了:他不會忘記自己使命,觀察一下這地方。
這地方因為通了鐵路,又是粵贛交界的節點,發展一日千里:一年沒回來過,現在看去,整個城市又和一年前不同。
西洋道路霸道得橫衝直撞,逼得土路已經看不到了,皇帝車已經連巷子都征服了。
街道上人流熙熙攘攘如同浪花,皇帝車海豚一般在人群裡起起伏伏,時不時的西洋大馬車就在車伕的吼罵之中犁開這人海,如同一條囂張的鯊魚。
街邊到處是新開的店舖,都用招牌搶佔眼球,招牌越來越大、掛得越來越高,放眼看去,人流如江水,街道如江道,而這江面上就是密密匝匝的矮樹林,都是招牌;有古色古香的篆體做招牌、也有奇形怪狀的字母衝出來、而皇帝推行的文盲低等白癡簡體字竟然也腆著臉從招牌堆裡鑽出來,讓方秉生恨不得拿石頭砸進那該死的文盲店裡。
若側耳傾聽,街道上不只有粵語,江西話也隨處可見,誰叫這裡是江西人過來粵地的第一站呢。
抬頭四面去看,只見越來越多的西洋樓從破落的滿清建築裡冒出來,有白色的西洋別墅住宅樓,也有抄襲英倫的紅磚高層廠房。
再抬頭抬高一點,天空都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清澈無倫,時不時看到幾層樓高的大煙筒霸氣的噴著黑煙,遠處也有升騰的煙柱,宛如這城市建在了龍穴之上,那都是新興的工業,這些東西需要煤來驅動怪叫的機器,然後從鋼鐵裡吐出成噸、成噸的棉布、玻璃、木板、鐵軌……
正看著,只聽什麼東西轟鳴著過來了,方秉生扭頭去看,只見一道黑煙咕咕的過來了,真像豬八戒衝入高老莊的妖風黑雲,不過看到這怪風,方秉生卻笑了笑,那是有火車進站了。
「龍川越來越像海京和香港,不知道何日能用我的火輪鐵車去撞爛南昌城牆呢?」想起南昌城牆的巍峨和壯觀,方秉生使勁吞嚥了一口唾沫,宛如想起了雞的黃鼠狼。
這時,方秉生抬頭一看,趕忙伸手道:「停!停!停!」
「老爺,縣衙還要走一條街呢。」前面的滑竿抬夫扭頭一面擦滿頭滿臉的汗,一邊回頭朝方秉生說道。
「就在這停吧。我走過去看看。」方秉生說道。
「那也是,這可是三一中心了,就是咱們城的龍穴之地。」抬夫吆喝了一聲,竹竿從兩人黝黑壯實的肌肉上滑落,然後又被返身的轎夫穩穩握在手裡,慢慢放在了地上。
「嗯,三一中心街。」方秉生大搖大擺的下了抬轎,抬頭看著街邊的路牌點了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