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握過的最貴之手
「怎麼又和我們有關係?」方秉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廣西指著角落裡的看門人說:「你看小席叫席勝魔,老席叫做席向道,你不覺的這名字起得有點怪嗎?」
「願聞其詳。」方秉生拱了拱手說道。
原來席向道原名叫席天爵,當年家裡是清國正兒八經的富商,他老爹是做織布生意的,當年洋布還不像現在這個年代鋪天蓋地、因為機器製造而價格翻著跟頭下跌,土布生意非常好。
家裡只有席天爵一個獨子。
老爺子死了之後,席天爵就繼承了老爹豐厚的家業,在龍川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少爺了。
席天爵是銜著金湯勺出世的,又沒有奮鬥過,白白得來這大家業,老爺子走得早,他一個年輕人如何受得住?很快就沉溺於鴉片和賭博之中,把個潑天家財沒幾年就消耗殆盡。
那個時候,開了個小店苦苦支撐的席天爵雖然窮困潦倒,但早年受的教育很好,自己受到這種打擊,自然憤世嫉俗,沒事幹就研究佛道,妄圖出世,逃離自己悲慘可悲和愚蠢的命運。
他甚至因為覺的龍川廟裡的和尚沒他對佛教研究深,而且已經是所謂的末法世代,就自己成立了一個居士團,專門研究佛法。
結果當洋人傳道士第一次來龍川,僅僅聽了第一場講道,席天爵就站起來大叫:「你怎麼不早來?現在我才明白真理是什麼了!」
從此之後,席天爵斬釘截鐵的砸掉了佛像、戒掉了鴉片和賭博,變成了鐵桿洋教二當家的,為各個牧師忙前忙後的奔走做事,連名字都改成席向道,兒子名字叫做席勝魔,代表了他靠著耶穌戰勝了鴉片、賭博、憤怒、仇恨、拜偶像等各種魔鬼。
「席先生這麼虔誠,我深表佩服,那他兒子怎麼回事呢?怎麼和我們鐵路有關係呢?」方秉生不解的問道。
「是這樣的,」李廣西繼續解釋道:「當年你們炸掉三村人墳塋聚集之地,激起百姓暴怒,他們打跑你們之後,又燒了教堂,殺了村裡的各派傳教士,還不解氣,又攻佔縣城,大吼殺光一切欺師滅祖的洋奴。結果那些來不及逃跑的富商、官員家屬沒有辦法,全躲到教堂來了。那時候教堂不在這裡,還沒修呢,就在城北。治安官局長在城外和你們在一起,沒法顧及家人;他妻子和三個孩子連帶一群奴僕都跑到了他家附近的長老會教堂。亂民們四處焚燒搶劫,有人就說治安官和縣令下令開槍殺人,十分可惡,一定不能放過他們和他們家人。」
「龍川只是彈丸之地,街上隨便拉兩個人都能扯上關係,誰不認識治安官局長的家呢?大家就奔他家去了,衝進去之後,一問僕人:說主婦和少爺小姐們都躲教堂裡去。他們就燒了局長的家,殺奔教堂而來。」
「那時候教堂已經被圍了!當時長老會教堂不過就是個小四合院,非常小,已經擠滿了避難的男女老少,聽著外面亂民包圍了這院子,周圍人聲鼎沸喊打喊殺,都嚇得魂不附體。這時候李醫生和席向道就出去了,兩人站在門口擋住憤怒的人群,說:『裡面都是婦女兒童,沒有你們要找的官員。你們不能進去。』」
「圍住教堂的足有幾千人,有人就要拿鋤頭打死門口的李醫生和席向道,但是有人就高喊:『這是城裡的李醫生!是個好人,不要殺他!』因為李醫生每月都下去巡視鄉下,給貧民免費體檢看病,因此四里八鄉的人都認識他。」
「李醫生肯定誰也不敢下手,亂民就想怯怯的退了,但是這時候燒掉治安局局長家的那夥人趕到了,高呼局長一家都在裡面,一定要進去拿人處死。這個城裡治安官和鐵路公司的人一起朝百姓開槍了,所以民憤極大,大家又開始亂了起來,高叫要滅了姓張的九族,眼看就要衝進教會院子。」
「這時候李醫生走到亂民面前說道:『她們是婦孺。她老公做什麼事、犯什麼罪,她們在家裡怎麼會知道呢?這罪算不到她們頭上!』說罷就朝天仰頭,說道:『你們若非得殺她們,不如殺了我好了。我願意用我的命換她們的命。』」
「而席向道衝過去,伸開手臂,把李醫生擋在身後,大叫:『李醫生可以為大家治病,不要殺他。不如殺我好了,我席向道心甘情願替張局長家的婦孺去死,並且我原諒你們殺我,並願上帝寬恕你們的罪。來吧!』
「李醫生又把老席推到自己身後,說:『這和你有什麼相干呢?我原來是治理長老,自然要死在你這平信徒前面。』老席則和李醫生爭執起來,大叫:『你現在可不是長老了!我卻是今年選舉出來的長老,你有醫術,百姓們還需要你啊,留著你的命繼續為耶穌服務啊!』結果李醫生和席向道就為了誰替張家去死在人群前爭起來了。」
「亂民被李醫生和老席震了,更況且李醫生出診的時候,老席經常是跟班的,也都認識。他們彼此互相商量了一會,有人說:『我們何必殺她們呢?我們不是造反吧?我們只是要上諫給皇帝聽而已啊。』本來亂民就像一波巨浪,只要不停,可以拍碎沿途一切;但只要停一下,浪頭就變成了毫無用處的水珠。結果被李醫生他們一攪合,這群傢伙就又變成膽小怕事的笨蛋,這樣一來,他們氣勢沒有了,也就從教會門口散開了,也沒有再火燒衙門、見人就殺什麼的,就等著朝廷給他們個說法。有人說,三年前,是李醫生救了整個縣城的人,這話也是對的。」
李廣西這時候說道:「張局長回來之後,聽說這事後,一定要把小席帶進治安局工作,還推薦他去惠州警校,這個學校可了不得啊,簡直是惠州治安官裡的皇家軍校,回來就是副探長,幹一年就轉正。」
方秉生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說道:「怪不得那小伙子火氣大,後台硬啊。」
「不是這樣的,小席本來就很虔誠,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李廣西說道:「看跟他來的三個治安官嗎?那都是他在治安局裡傳道發展的基督徒,他自己組建了一個龍川治安官基督徒團契,上過惠州的大報紙呢!別看他年輕,他在局裡和咱們縣城口碑可好了。」
「洋校加基督徒再加能造新聞上報紙,真是陞官的法寶啊!只不過要是是真心信了,做事太楞了,和瘋子一樣。」方秉生在肚裡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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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張其結已經離開席向道過來,說道:「走走,吃飯去,一切交託給神吧。沒事了。」
方秉生也不想理對方教會內部事務,笑了笑,跟著張其結轉身就走,剛走到門口,就看著侯長老和李醫生領著一個洋人進來了。
「哦?這是誰啊?」齊雲璐在後面叫了起來。
「你們都在這呢?」侯長老笑道,指著身邊人高馬大的洋人說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是來自英國的弟兄,章必成弟兄。他是京城總會派來幫助和監督食品藥品發放的。」
「早聽說總會要派人來,但沒想到派了一個秦國人來,這位弟兄怎麼……怎麼……」李廣西指著那章必成目瞪口呆。
「您這打扮也太摩登了吧?」張其結也一樣瞠目結舌。
方秉生頭上下擺得如同敲道釘的道錘,眼光就光來回打量那高大洋人從頭到腳了,暗想:「這人有病吧?」
洋人在宋國不稀罕,尤其帝國核心粵省,洋人沒人圍觀你,見得太多了,也許只有在江西、廣西和強行租借的湖南這些省偏僻地界還有人圍觀,但這個洋人穿得實在太怪異了。
這傢伙腳上穿著一雙滿清樣式的老頭布鞋,而且因為腳太大了,那鞋看起來如同兩隻船一樣;
因為布袍子下擺也和滿清一樣很短,露出鞋上的襪子,那根本不是有收縮性的洋襪子,而是兩隻猥瑣的布套子,這在農村還很常見;
這老式布套子在鞋幫上歪歪扭扭的癱軟下來,露出用黑布扎上的褲腳,洋褲子比較窄,不必紮腳,而這傢伙竟然都上綁腿了,兩條腿上的褲子簡直是兩條黑麻袋扎口後頭朝下懸著那樣,絕對的滿清農民大肥褲子。
褲子上是好像廚房伙夫扎得圍裙一樣的布袍子,再往上就是一個寬大的對襟土布衣服。
這身穿著只有現在僥倖超越人均三十五歲壽命、活過五十歲的老儒生才可能穿,而且必須是鄉下儒生。
而這還不是最駭人的。
最駭人的這傢伙在一嘴金黃色的「一」字胡的腦袋上扣著一頂瓜皮帽,那後面竟然還拖著一根大辮子!辮子竟然還是黑色的。
若不考慮鬍子和髮辮顏色不同,這簡直是最傳統的清國人來宋國了。
大家愕然良久之後,都上去和章弟兄握手表示歡迎,那姓章的英國人就微笑著用僵硬的舌頭說著:「你好!你好!」
但方秉生躲在人群後面,並不熱情,洋人對於方秉生這種人來講,見得太多了,各種各樣的都見過,以方秉生觀人的經驗來看:這洋人估計是窮得在自己國家混不下去了,要不就是窮比活得太辛苦而不得不信耶穌了,來這邊混口飯吃。
在宋國,洋人太多,穿著光鮮的洋人自然高人一等,宋國百姓都以為這要不是科技精英就是洋國大官,而遇到穿著賊爛的洋人,國人不管貧富都繞著走。
因為作為遠東明珠的海京京城,是個妖魔橫行、一夜暴富、一夜暴窮的叢林,窮困潦倒的洋人一樣會偷盜搶劫,而且治安官很難逮住他們。
這倒不是因為朝廷和治安官崇洋媚外,不敢怎麼樣洋人罪犯,而是因為臉盲症。
洋人看中國人全部都是一個樣,認不出誰是誰來;中國人看洋人也是一樣,一樣分不清臉長得什麼摸樣。
你被洋人搶劫了,去治安局報案,必定要說:「搶劫我的是大個子,高我兩個頭、滿頭卷毛金髮、藍眼珠,身上一股狐臭味道。」
治安官肯定臉色比你還難看:他也分辨不出長相來。即便把盤踞某街道的洋人犯罪組織全逮進治安局,讓你認人,即便那罪犯真在裡面,三分鐘前把你暴打一頓,但你身為一個中國人一般是認不出到底是哪個搶劫你毆打你的。
所以即便是號稱看人下菜的鐵路黑/幫骨幹的方秉生在洋人面前,也沒法從長相上分辨這傢伙到底是誠實還是說謊、到底是真牛比還是僅僅就是個洋騙子,更無從分辨他身家到底厚實與否,只能看衣服,遇到姓章的這種衣服,方秉生甚至就裝作客人害羞,不想拿手去握一個滿身滿清做派的洋傢伙,誰知道他那滿是金毛的手在握手之前摸過什麼東西。
作為長老會的外人,齊雲璐是最熱情,一邊兩手握著那苦逼洋人的手猛搖,一邊扭頭問候長老道:「侯長老,這弟兄怎麼還留辮子?」
李醫生扭頭對洋人說了一串洋文,那洋人笑了起來,有點口齒不清的說道:「為了去清…國,我要…練…習」,說罷還一手滑稽的揪起了自己的瓜皮帽,那辮子是連著瓜皮帽的假辮子,帽子和辮子全離開了頭皮,露出了一頭短髮的金毛來。
旁邊的張其結著皺著眉頭說道:「侯長老、李醫生,咱們這缺牧師缺傳道士,你們不是說申請了嗎?還說總會這次派來的可能就是。怎麼來的這位,要去清國?而且這漢語水平,肯定沒法做傳道士啊。」
「他剛在京城苦練漢語半年,漢語說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侯長老苦笑著說道:「就算我們想讓人家留,人家還不想留呢。章弟兄認為咱們龍川生活太好,他不應該留在這種地方,他要去最艱苦的地方。」
「生活太好?」王魚家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
李廣西用手往後捋了捋頭髮,還加了一個擺頭的動作,表示很自豪。
李醫生聳了聳肩,表示無奈。
齊雲璐滿臉巴結的握完手,李廣西趕緊擠過去和章弟兄握手,一邊握手一邊笑著說道:「其實我這人認識的洋人不多,這位算我握手過的第五個洋弟兄吧。」
「洋人也不算什麼,我握過的最貴之手算京城一個子爵的手吧。」齊雲璐略帶炫耀的講道,聽得背後的方秉生嗤之以鼻。
就在這時,李醫生拍著那章必成的後背說道:「小齊,你剛剛就握了一個英國男爵之子的手。」
「你說什麼?」齊雲璐大叫一聲,躲在他背後的方秉生也渾身一抖,掛在左臂上的文明棍差點掉了。
李醫生笑著說道:「章必成弟兄英國原名是Montague.BeauchamP,男爵之子,英國劍橋翰林院畢業的高才,劍橋賽船隊的運動員,我就去過香港,沒去過洋國,但是聽說運動員,洋人總是很……」
還沒說完,方秉生已經臉紅脖子粗的一把推開齊雲璐,擠到章必成和李醫生面前大吼:「章兄弟!hello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