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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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1
第六十章 鬧革命

    麥平鬆了一口氣,部隊終於來了,總算可以力挽狂瀾,自己還沒輸。

    他振作精神拉起楊樹根:「走,去找部隊首長。」

    來的是江北守備師的一個汽車團外加一個步兵團,車隊開到外圍就進不來了,被農民攔在外面,戰士們也不強行闖關,安靜待命。

    陳子錕也聽說軍隊出動,他鎮定自若道:「讓他們司令來見我。」

    不大工夫,一個身穿五八式軍服的中年軍人匆匆而來,領章顯示上校軍銜,來到近前他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首長好,江北軍分區司令員兼守備師師長,羅小樓前來報到,請您指示。」

    陳子錕回了一禮,道:「稍息。」

    羅小樓正是戚秀的丈夫,當年戚家班的年輕武生已經成長為成熟的革命軍人,看得出他在這場鬥爭中明智的選擇了中立,甚至略傾向於陳子錕這邊。

    確切的說,他是站在了人民一邊。

    「羅司令,你帶部隊來是。」陳子錕明知故問。

    「報告首長,我怕群眾沒有運輸工具,帶卡車來幫他們運糧。」羅小樓坦然答道。

    陳子錕道:「你來的正好,請戰士們幫著維持一下秩序吧,不要搞亂了糧庫,造成國家財產的損失。」

    「是。」羅小樓利索的敬了個禮。

    消息傳出,解放軍是來幫我們的,全場再次歡聲雷動,熱烈歡迎人民解放軍,民兵和戰士手拉手,肩並肩,軍民一家親。

    角落裡如喪家之犬般的麥平和楊樹根傻眼了,這唱的是哪一出,合著軍隊也被陳子錕收買了啊。

    「走,去地委。」麥平道。

    兩人脫下筆挺的中山裝,撿了頂草帽戴在頭上作掩護,從人縫中擠出去,累得滿頭大汗終於出來,急匆匆回到地委,抓起電話想向省裡求援,可是電話卻不通了。

    麥平這點本事,在陳子錕面前完全不夠看,郵電局已經被民兵掌握,所有的電話都打不出去,電報發不出去,火車站、汽車站,碼頭也都有糾察隊進駐,暫時中斷一切交通。

    「陳子錕這是要造反麼。」麥平捶胸頓足,他實在想不通,陳子錕哪裡來的這個大膽子,挾持群眾公然與當局為敵。

    麥平想不通是他自己的事情,廣大人民群眾心裡明鏡一樣亮堂,陳子錕是黨中央毛主席派來救災的,跟他干還能有錯。

    當然高級幹部不這麼想,比如羅小樓司令員,到底倒向哪邊他是經過極其激烈的思想鬥爭的,最終結果並不是因為他和陳子錕有舊,而是他看到了人民的力量,如果選擇與人民為敵,等待他的將是萬劫不復。

    有瞭解放軍的幫助,運輸壓力大大減輕,汽車團的卡車可比騾車平車拉的多,戰士們幫著群眾搬糧食,一個個樂呵呵的健步如飛,場面讓人看了激動地想流淚。

    大勢已定,陳子錕做出指示,給市區的群眾留一半糧食,拿戶口本來領,每家領一個月度的糧食,部隊的同志們辛苦了,調撥五千斤小麥豐富一下食堂。

    皆大歡喜。

    陳子錕身邊已經聚攏了好多人,羅小樓司令員,民兵指揮員馬春花、陳北等,還有國家糧庫的領導,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他們索性跟著陳子錕幹了。

    「去地委。」陳子錕道。

    「去那兒幹啥。」陳北問道。

    「接管地方政權。」陳子錕意氣風發。

    「好嘞。」陳北將一件風衣披在了父親肩上,叉著腰站在他身後,大有關公身旁關平的感覺。

    大隊人馬來到老市政大樓,花崗岩建成的大樓前,陳子錕感慨萬千,二十二年前,他在這裡率領軍民浴血奮戰,抵抗日寇,至今牆上還留有當年的彈痕。

    地委門口掛著莊嚴的大牌子,有警衛戰士站崗,小戰士哪敢阻攔這些人,不但不攔,還要敬禮哩。

    一群人簇擁著陳子錕走在地委大樓的走廊裡,工作人員聽到他們的腳步聲探頭張望,都嚇壞了,這是咋滴拉,爆發革命了不成,不對啊,四九年革命已經成功了,這又是革的誰的命。

    來到地委書記辦公室,陳北上前一把將桌子上雜亂的文件、墨水瓶、電話機都掃到一邊,請父親坐下。

    陳子錕落座,道:「馬上叫各單位負責人來這裡開會,地區公安處負責把瀆職幹部麥平、楊樹根等人抓捕歸案。」

    「是。」大家立刻行動起來。

    一個地委公務班的勤務員告訴他們,麥520小說記剛才還在這裡,大夥兒馬上到處搜查,終於在一間儲藏室裡找到了麥平和楊樹根。

    陳子錕根本不見他們,讓人將二人關押起來,聽候組織處理。

    忙完這些,陳子錕才拿起電話,讓郵電局接通了省委。

    ……鄭澤如這幾天眼皮總在跳,覺得有大事要發生,他每天都打電話到北京,打聽事情,但卻沒料到,事發不在廟堂,而在江北。

    秘書一臉凝重的進來,道:「鄭書記,江北專線,陳子錕打來的。」

    「哦,老陳到江北了。」鄭澤如狐疑的拿起了話筒。

    「老鄭啊,我在地委行署給你打電話,我放了個大炮仗啊,你有個思想準備,別把你嚇到了。」

    鄭澤如爽朗大笑:「老陳你別嚇唬我,說吧,什麼事。」

    陳子錕道:「我帶領十萬農民造了地委的反,把麥平給撤職查辦,暫時拘留了,把國家糧庫的糧食也給分了,呵呵,你沒嚇到吧,老鄭,老鄭,你怎麼不說話。」

    鄭澤如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他還哪裡說的出話,陳子錕個狗日的,這哪裡放的是炮仗啊,簡直放了一顆原子彈。

    「老陳,你不要再進行下一步舉動了,等我過去,我立刻出發。」鄭澤如撂下電話,抓起衣服對秘書說:「讓鐵路局備車,不,讓民航局準備飛機,不,調空軍的航空兵,我要去江北。」

    二十分鐘後,鄭澤如的專車就開到了空軍某部戰備機場,一架草綠色的直五直升機的旋翼已經開始運轉,領導們彎著腰按著帽子登上直升機,直五拔地而起,向江北飛去。

    兩小時後,鄭澤如抵達江北機場,駐軍派車將省委第一書記送到地委大樓。

    「哎呀老陳,你搞得我很被動啊。」鄭澤如一進辦公室就開始抱怨。

    陳子錕若無其事:「一人做事一人當,這點事我還擔得起,叫你來就是請你善後的,我自己去北京負荊請罪。」

    鄭澤如沉默了幾秒鐘,道:「老陳,你這次做的確實過火了一些,我會儘量替你彌補。」

    陳子錕道:「善後可不是擦屁股,你要是敢收我發下去的救濟糧,我把你也抓起來。」

    鄭澤如苦笑:「我就是想收,也沒這個能力啊。」

    陳子錕道:「既然你來了,我就卸任了,回家抱孫子去嘍。」

    說罷竟然自顧自走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你倒是爽了,爛攤子丟給我了。」鄭澤如搖著頭哭笑不得。

    距離地委大樓不遠的人民禮堂內,上千人正在公開批鬥麥平,這是陳子錕的授意,也是群眾的強烈要求,不把這個修正主義分子,官僚作風嚴重的傢伙鬥倒,群眾的怒火是不會熄滅的。

    至於楊樹根,則被社員們押回南泰開公審大會去了。

    讓這兩個人威風掃地,從此抬不起頭,才不能報復群眾,陳子錕用意深遠。

    ……陳子錕來到了高土坡家屬院,群眾們圍的裡三層外三層,紛紛向他訴說生活上的困難,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大家不要亂,一個個來,你們的意見,我會帶給中央,帶給毛主席。」陳子錕平易近人,笑容和煦,認真傾聽了每個人的意見,總結下來就是一條,吃不飽。

    陳子錕說:「國家面臨千年難遇的自然災害,蘇聯討債,帝國主義封鎖,要相信黨會帶領大家走出困境,實現共產主義。」

    有人道:「咱不是已經實現共產主義了麼。」

    陳子錕笑道:「你說的是大食堂吧,那只是共產主義的初級探索階段,算不得數。」

    好不容易打發了群眾們,陳子錕終於可以抱一抱孫子了,小陳光七歲了,快該上小學了,對北京來的爺爺還比較陌生,怯生生趴在奶奶懷裡不敢出來。

    陳子錕有辦法,他知道這個年齡的男孩都喜歡槍,伸手從腰間拔出一支m1911來,卸下彈夾,拉動套筒檢查沒有子彈後遞向孫子:「想玩這個麼。」

    「想。」小陳光眼睛都粘在槍上了,雖然家裡不缺木頭槍之類的玩具,但真傢伙他可摸不到。

    「喊爺爺。」

    「爺爺。」

    「乖。」

    陳子錕把空槍給了孫子玩,氣的夏小青直搖頭:「你呀你,老了還這樣。」

    「陳家的人,哪能不會用槍。」陳子錕笑呵呵道。

    晚上吃團圓飯,依馬春花的意思在家吃一頓就行,但陳子錕執意要在地委一招擺宴,彭秘書和兩個衛士也一起坐下來吃飯,席間還來了一位重要客人,鄭澤如。

    陳子錕道:「這幾天江北發生了一些事情,大家都清楚,我就不多說了,我明天就去北京,這或許是咱們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頓飯了。」

    大家都低下了頭,他們不是普通群眾,知道這樣做的嚴重後果,陳子錕犧牲了政治前途,只為江北百姓換一頓飽飯,這種情操,簡直比黨員偉大。

    鄭澤如鄭重的舉起杯:「老陳,我敬你,一路走好。」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1
第六十一章 赴京請罪,南下廣東

    鄭澤如的話讓大家都很難受,陳子錕可能會受到中央的嚴肅處理,這竟然是最後一頓團圓飯。

    馬春花明白了公爹為什麼要在地委一招吃飯,她站起來道:「爹,我也敬你,雖然我以前對您老有看法,但這件事上,我支持您。」

    陳北道:「鄭書記敬酒,你跟著瞎摻乎什麼,懂規矩不,一個個來。」

    陳子錕笑道:「一起吧,咱們同飲三杯。」

    外面傳來爽朗的聲音:「喝酒怎麼不叫著我。」

    原來是軍分區司令員羅小樓到了,他是攜夫人前來的,戚秀眼圈紅紅的,顯然才哭過,她說:「乾爹,我來送你。」

    在座的還有北泰糧食局的副局長劉驍勇,他的心情也很壓抑,姐夫率領飢民搶了國家糧庫,國家損失了兩萬噸小麥,這個損失到底有多嚴重,身為糧食系統領導幹部的他,心裡是很有數的。

    陳子錕道:「拿兩把椅子,小樓和秀兒坐下,咱們先干三杯,然後一個個來。」

    這場酒席,向來海量的陳子錕竟然醉了。

    次日,北泰火車站月台上,大家都來給陳子錕送別,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鄭澤如緊握住他的手說:「保重,我會照顧孩子們的。」

    陳子錕點點頭,目光掃過眾人,毅然登車。

    列車北上,陳子錕坐在窗口久久不語,紙裡包不住火,江北的事情中央已經知道了,等待他的不知是怎樣的處分,讓他心安的是,自己發起一場聲勢浩大的群眾運動,竟然沒有一個人死亡,只傷了三個人還都是因為交通事故。

    車到北京,國務院辦公廳的工作人員前來迎接,兩名警衛回警衛處,彭秘520小說處,陳子錕被單獨隔離,送回住處,暫時禁止外出。

    一名軍人很禮貌的要求陳子錕交出配槍。

    陳子錕將m1911連同槍套和子彈交給他,軍人直視他的眼睛道:「對不起,還有。」

    陳子錕笑笑,又從後腰上拿出一把子彈上膛的微型勃朗寧。

    軍人敬禮道:「謝謝您的配合。」轉身出去,和一個妙齡少女擦肩而過。

    來的是陳子錕的小女兒陳姣,她在北京大學讀二年級,經常回家來蹭飯吃,陳家底子厚,副食品充裕,陳姣臉色白裡透紅,個頭蠻高,足有一米六七,比母親林文靜高多了。

    「爸爸,張叔叔和王叔叔呢。」陳姣很奇怪,為什麼家裡的警衛換了人。

    「兩位叔叔另有重任。」陳子錕道,女兒很單純,很好哄,他不願讓女兒知道這些齷齪的政治。

    陳公館增派了一個班的警衛,除了陳子錕之外,所有人都可以正常進出,所以大家也察覺不到異樣。

    吃過晚飯,女兒去複習功課了,服務人員收拾了碗筷,林文靜問陳子錕:「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陳子錕將江北的事情敘述一遍,林文靜臉色變得刷白:「你這是造反啊,你不為自己想,也要為家裡人想啊,那些被打倒的幹部下場有多悲慘你不知道麼。」

    「我這輩子沒有做過後悔的事情,這件事也不會後悔,你放心,我會委託總理照顧你和孩子,總理人很好,可以信賴。」陳子錕處變不驚,風輕雲淡。

    好不容易安撫了林文靜,陳子錕一個人來到書房,打開檯燈看書看報,直到深夜時分,拉上厚重的窗簾,打開書櫃暗門,取出一個鐵匣子打開,裡面是兩把嶄新的五四式手槍,槍油還沒擦掉,還有兩盒五十發子彈和四個空彈夾。

    陳子錕用棉紗將槍上的油擦掉,裝上子彈,拉了槍栓,嘩啦一聲脆響,忽然發覺有一雙眼睛看著自己,再看書房門口,陳姣穿著白色睡衣,赤著腳站著。

    「爸爸,你幹什麼呢。」

    「爸爸在擦槍,保護你們。」

    陳姣走過來,直接坐在爸爸腿上,撒嬌道:「爸爸,明天帶我去司馬台爬長城吧。」

    陳子錕道:「爸爸沒空。」

    陳姣很乖,知道爸爸忙,也就不再說什麼,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陳子錕哪也沒去,在家裡寫了一些回憶錄,又給周總理寫了一封信,托他照顧家人,但並未寄出。

    第三天,依然沒有任何動靜,陳子錕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等待判決的滋味實在難熬,就像頭上懸了一把刀,隨時會落下。

    第四天,終於來了一輛伏爾加轎車,車牌號碼顯示是中央辦公廳的,陳子錕鬆了一口氣,如果是來逮捕自己的,肯定不會派中辦的車。

    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他,主席要見他。

    陳子錕道:「等我一下,換身衣服。」到更衣室裡將手槍卸下,換了一件新中山裝出來。

    他心情很輕鬆,不用魚死網破了。

    ……中南海,陳子錕再次見到了毛主席。

    「陳將軍,你在江北發動群眾,踢開黨委鬧革命,搞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啊。」毛主席風趣的說道。

    陳子錕道:「主席取笑了,我做事不考慮後果,請組織處分。」

    毛主席道:「你何罪之有,某些地方官員官僚習氣嚴重,是該批鬥一下了,你喚醒了群眾,鍛鍊了民兵,也大大啟發了我,想實現共產主義,不能依靠官僚,靠的還是人民群眾啊,從這一點說,你是我的老師。」

    陳子錕連連稱是,不敢多言。

    毛主席道:「我們黨內有一些人,不善於發動群眾,組織群眾,以為把持了官僚系統,黨務系統就可以為所欲為,這是很幼稚的想法。」

    陳子錕知道毛主席說的是少奇同志,但這種情況他不宜插嘴,自己僥倖過關就萬幸了,哪能參與高層鬥爭。

    此事就這麼風平浪靜的過去了,陳子錕沒有受到任何責罰,不過跟隨他下鄉的三名工作人員都受到一定影響,彭秘書被下放到了地方,兩名衛士打回原部隊。

    據說後來毛主席對周總理說,以前以為陳子錕是個將才,現在看其實是帥才,而且能屈能伸,不露鋒芒,堪稱一代梟雄。

    「也很不甘寂寞啊。」總理附和道。

    鄭澤如按照中央指示,在江北進行善後工作,麥平顯然已經不適合繼續留在領導崗位上,被免去職務,等候處理,楊樹根也被免去縣委書記的職務,發到省委黨校學習去了,但兩人的黨籍都還在,而且級別也在,說明組織並未放棄他們。

    江北大地上發生的事情,宣傳部門進行了冷處理,不許報導,不許宣傳,很快就煙消雲散了。

    ……省城街頭,蕭郎捧著荷葉包著的三個肉包子匆匆走著,他們三個逃犯在省城已經藏了一星期了,因為沒戶口沒糧食計畫,只能買不用糧票的高價食品,身上那點錢早就花完了。

    他們三人藏在郊區一處廢棄的空屋裡,這棟房子的主人以前大概是個畫家,地上掃落著一些水粉顏料畫筆,上面落滿了灰塵,沒有被縟,就撿了一些舊報紙蓋在身上睡覺,發黃的報紙上大躍進萬斤畝產的新聞還歷歷在目。

    下一步向何處去成了最大的問題,從鹽湖農場逃出來已經半個月了,農場方面肯定發現並且派人追捕,很可能車站碼頭已經貼了他們的通緝令,三人白天不敢出門,傍晚時分才喬裝改扮去外面撿一些能用的東西。

    這天傍晚,龔梓君一個人出去買吃的,過了兩個鐘頭也沒回來,蕭郎和柳優晉正在擔心他是不是被抓了,忽然龔梓君從窗戶爬進來,手裡還拎著一個大包。

    「看我帶什麼來了。」龔梓君一臉的興奮,打開包袱,裡面是三雙皮鞋,兩件中山裝,一件西裝,還有一瓶醬菜,六個燒餅。

    「吃的。」柳優晉抓過燒餅就啃。

    蕭郎卻很警惕:「老龔,你回家了。」

    「是啊,我實在忍不住,回家看看他們娘幾個,還有小孫子。」龔梓君拿出一張照片,炫耀自己的孫子。

    「糟了,暴露了,趕快轉移。」蕭郎不由分說,提起包袱帶著兩人從翻窗戶出去,沿著早已預備好的撤退道路迅速離開。

    剛離開屋子一分鐘,兩個民警就帶著七八個紅袖章治安骨幹過來了,一腳踹開門進去搜查,自然是無功而返。

    「好險。」柳優晉擦著冷汗說。

    龔梓君卻流下了眼淚:「是他們,我的家人,出賣了我。」

    蕭郎道:「這年頭,誰也不能相信。」

    說完這話,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都起了疑心,如果是龔梓君出賣大家,那他或許能獲得寬大處理。

    龔梓君忙道:「別看我,不是我,咱們三個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被抓住誰也活不了。」

    蕭郎道:「老龔,我信你。」

    柳優晉道:「省城不能待了,要趕緊走。」

    龔梓君道:「茫茫天下,哪裡是藏身之處,我跑夠了,不想走了,還不如跳江算了。」

    蕭郎道:「你死都不怕,還怕逃亡麼,道路我已經想好了,車票和介紹信也弄好了,你們跟我走就是。」

    「去哪兒。」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蕭郎拿出三張火車票和三份介紹信道:「去廣州,然後偷渡去香港。」

    柳優晉和龔梓君各拿了一張小小的硬質車票仔細端詳,果然是江東發車的無座車票。

    「老蕭,沒見你出門,怎麼弄的車票。」柳優晉很納悶。

    「你們再仔細看看。」蕭郎笑道。

    龔梓君仔細觀察車票,還摸了摸,驚呼道:「我靠,車票是你畫出來的。」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1
第六十二章 南渡

    火車票真的是蕭郎手繪的,畫工足可以假亂真。

    「老蕭,你這手藝收藏不露啊。」兩人讚道。

    蕭郎道:「別忘了我是清華學土木工程的,擅長畫圖,本想畫幾張人民幣和糧票的,但沒有合適的紙張,就用幾張舊火車票改造了一下。」

    事不宜遲,他們三人換上新衣服,將舊衣服丟進了河裡,對付追捕他們都有經驗了,絕對不能讓警犬嗅到自己的味道尋蹤而來,其實這一點多慮了,現在的刑警隊基本上都不養警犬了。

    換上新裝,龔梓君從口袋裡摸到一個信封,打開一看,是一疊人民幣和全國糧票,他不禁淚流滿面,夏景夕沒有出賣出自,肯定是別的方面出了問題。

    三人來到火車站,跟著熙熙攘攘的人流登上去上海的列車,雖然是站票,但奔向自由的心情是輕鬆愉快的,車上人很多,乘警懶得檢查,一路有驚無險的過去,抵達上海火車站。

    他們的計畫是從上海轉輪船去武漢,幸虧夏景夕塞在衣服裡的錢和糧票,讓他們能吃上飯,蕭郎又在文具店買了一些東西,製造了新的介紹信,買了船票,在十六鋪碼頭登船,前往武漢。

    出了江東省就安全多了,中國這麼大,誰會在意三個鹽湖農場的逃犯,沿江西進,那真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經過三天三夜的旅程,抵達武漢港。

    龔梓君舊病復發,咳得厲害,腿腳無力,但情況不允許他就醫,只能硬挺著,為省錢不住旅店,柳優晉陪他在中山公園長椅上坐著,蕭郎去火車站買了三張去廣州的硬座。

    武漢長江大橋通車後,千年天塹變通途,不用去武昌徐家棚買票,可以直接從漢口站出發,倒也方便一些。

    粵漢鐵路是光緒年間開始興建的,直到民國二十五年才通車,墨綠色的長龍在沃野上向南奔馳,車上滿載著五湖四海的旅客,為了建設社會主義在祖國大地上奔波,列車時不時進行廣播,一些乘車的解放軍戰士主動幫著列車員打掃衛生,給旅客倒熱水,火車南下,氣溫逐漸升高,夏意昂然,乘客們在列車長的組織下,唱起了革命歌曲。

    蕭郎等人的情緒也被調動起來,他們本來不大會唱歌,但在鹽湖農場勞改的時候經常拉歌,不會也會了,愉快的旅程顯得特別快,四十四小時的車程很快結束,列車抵達終點,廣州火車站。

    逃離鹽湖農場千里之外,三人倍感安全,竟有閒心遊覽珠江,美麗的珠江上游泳健身的人如同過江之鯽,此時的蕭郎等人還以為廣州人民熱愛運動呢,不久後才明白,他們這是為了偷渡香港而做的準備。

    三人的最終目的地是香港,還要繼續向南,先到與香港一水之隔的深圳,然後想法越境,廣州到深圳的車票不好搞,一般單位介紹信不好使,為避免麻煩,三人選擇了其他方式前往深圳,好在鹽湖農場的場長是廣東人,蕭郎跟他交流時間比較多,學會不少粵語,溝通沒問題,不然真如同到了外國一樣,兩眼一抹黑,連別人說話都聽不懂。

    輾轉於公共汽車、拖拉機、牛車等交通工具的顛簸後,終於抵達寶安縣,下車的時候正遇到一家人辦喜事,鞭炮放的噼裡啪啦,還到處撒煙撒糖,蕭郎湊過去撿了幾根香菸,順便打聽一下怎麼去深圳,後來後滿臉喜色道:「原來這家人不是結婚,而是他兒子偷渡成功。」

    龔梓君和柳優晉瞠目結舌,怎麼偷渡成功還敢大張旗鼓的宣傳,不要命了麼。

    不過想想也能理解,廣東這邊沒有經過大規模的土地革命,不像北方中原地區的百姓那樣緊繃階級鬥爭的弦,再說廣東是最早和洋人接觸的地方,思想開放的很,看來廣東真來對了。

    三人正在竊竊私語,忽然過來一個絡腮鬍漢子,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問他們:「是不是想偷渡去香港。」

    蕭郎嚇一跳,趕忙否認,絡腮鬍子道:「放心啦,我不是公安,想偷渡的話找我,包過,每人五十塊錢,颯颯水啦。」

    龔梓君道:「我們是來出差的,不去香港,真的不去。」

    絡腮鬍神秘的笑笑,走開了,忽然想起了什麼,扭頭道:「深圳那邊有邊防,你們過不去的,胡亂走會被打死。」

    蕭郎喊道:「同志,我們信你。」

    絡腮鬍道:「那就跟我走吧。」

    三人半信半疑,跟著他轉了幾個彎,來到一處僻靜之地,一輛長鼻子公共汽車上坐滿了人,看衣裝打扮和氣質外貌,不但有廣東當地人,也有北方人,一個個或眼神閃爍,或低頭沉思,估計都是偷渡客。

    絡腮鬍將三人送上車,走到前面和司機談了幾句,抽了支菸,拿出搖把啟動了汽車,向南駛去,慢吞吞走了一個小時,傍晚時分來到目的地,把人趕下車,開始收錢。

    「每人五十,先付。」絡腮鬍子說。

    來自五湖四海的偷渡客們開始討價還價,有人說到地方再付,有人說先付一半,還有人要求降低價碼,每人三十算了,聽他們口音有四川的,湖南的,湖北的、江西的、廣西的,當然廣東本地的最多。

    絡腮鬍毫不妥協,說五十就五十,少一分都不行。

    爭執了一番後,大家都屈服了,乖乖交錢。

    收完了錢,絡腮鬍子點燃一盞馬燈掛在屋簷上,拿了根樹枝在地上畫圖:「去香港有兩條路,『督卒』,『撲網』,分別走西線,中線,東線也有人走,不過太危險,我們是不做的。」

    「督卒就是西線水路,蛇口下水,渡過深圳灣,就是香港;撲網是中線陸路,從沙頭角出發,翻越邊防鐵絲網到新界。」

    「西線安全,但需要體力好才行,中線搞不好會被邊防軍打死,但節省體力,適合體弱老人幼童,走哪條路你們自己選,給你們半小時時間。」

    時間有限,容不得多考慮,龔梓君身體不好,冒險走陸路,蕭郎和柳優晉在鹽湖農場改造了十年,體格反倒比以前坐辦公室的時候強上許多,雖然是近六十歲的老人了,但也選擇了更為可靠的水路。

    半小時後,偷渡隊伍兵分兩路出發,一路去沙頭角,一路去蛇口,三個逃犯流著淚道別,相約在香港再見,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天很黑,正好掩藏行蹤,當地人熟悉道路,可以規避邊防軍的哨卡,這五十塊花的還算值得。

    月黑風高,一番跋涉後,蕭郎和柳優晉抵達海邊,帶隊的人看他們年紀大,特地給了兩副救生設備,仔細一看,竟然是用吹起來的避孕套和乒乓球做成,令人哭笑不得。

    「沒有救生圈麼,汽車內胎也行。」柳優晉道。

    絡腮鬍子道:「那些是嚴格管控物資,搞不到的,能弄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你不要,別人要。」

    「我要,我要。」柳優晉趕忙改口。

    偷渡客們趴在樹叢中,過了十五分鐘,一隊巡邏邊防軍打著手電從前面走過,又過了五分鐘,帶隊的才招呼大家下海。

    「游吧,向前游一個小時,就是香港,就是自由。」絡腮鬍子道。

    眾人義無反顧的下海,撲騰著向前游去,各種簡陋的救生工具五花八門,有抱著籃球的,有拿著木板的,有把褲子吹起來當救生圈的,大多數人的游泳技術都還不錯,看來為了偷渡早就做好了準備。

    蕭郎和柳優晉都會游泳,年輕的時候經常在淮江游水,但那是無憂無慮的玩水,現在卻是在拚命,游了十五分鐘後,柳優晉的體力就不太行了,喘著粗氣道:「老蕭,別管我,你先走,我慢點。」

    蕭郎道:「注意呼吸節奏,別急。」

    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偷渡客們已經逐漸拉開了距離,游泳技術好的一馬當先,技術差的遠遠落在後面,海上無風三尺浪,一些內地來的偷渡客不太會游泳,救生工具又不頂事,一個不注意被浪頭打下去就再也沒有上來也是常事。

    每個人都在用生命奮力前行。

    忽然,一陣馬達聲傳來,所有人都毛骨悚然,拚命划水,可激烈的舉動更引來了兩道刺眼的手電光,緊接槍聲響起,是熟悉的五六式衝鋒槍的噠噠聲,曾經有一個鹽湖農場的勞改犯企圖逃跑,被哨兵用這種武器打死在荒野中,蕭郎和柳優晉都記憶猶新。

    來的是邊防軍水上巡邏船,天知道他們怎麼在今晚變動了巡邏時間,正好將偷渡客一網打盡,上級有嚴格命令,偷渡屬於叛國行為,可以當場射殺,戰士們或者用衝鋒槍掃射,或者用步槍點名,打得水面上一片片水花。

    血染紅了海面。

    「快潛下去。」蕭郎大喊,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柳優晉被一發子彈命中後背,他用最後的力氣將身上的避孕套和乒乓球摘下丟給蕭郎,喊了一聲:「走,別再回來。」

    時隔數十年之後,蕭郎都記得深圳灣海面上柳優晉最後的吶喊和那絕望的眼神。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1
第六十三章 香港奇蹟

    一道慘白的閃電照亮夜空,瓢潑大雨說下就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海面上,看著共同在鹽湖農場渡過十年勞改歲月的老朋友漸漸沉入大海,蕭郎沒有流淚,甚至沒有難過,他扭轉身堅強的劃著水,柳優晉臨死前拋過來的土造救生圈增加了他的浮力,波濤洶湧,邊防軍的巡邏機帆船返航了,遠處一盞孤燈,是陸地,是香港,是自由。

    兩小時後,精疲力竭的蕭郎終於登上英國殖民地的領土,香港新界元朗。

    與他一同下海的二十五名偷渡客只剩下他一個人,其他的不是淹死在暴風雨中,就是被邊防軍打死。

    全身濕透,又冷又餓,身無分文,蕭郎坐在爛泥地上喘著粗氣,將身上的救生設備摘下,只留下一個乒乓球塞在懷裡,踉蹌著向內陸走去。

    ……三個月後,香港九龍一處建築工地,身穿帆布工作服的蕭郎正在搬磚,冬天的香港氣溫也比內地高許多,重體力勞動下的他汗流浹背,年紀不饒人,搬了幾趟磚就直喘粗氣,畢竟已經五十六歲了,老了。

    但從事低級建築工是他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一個月一百二十港幣,能吃飽飯,還有工棚住,如果省著點花,還能到附近街上找個小姐放鬆一下,大街小巷,燈紅酒綠,靡靡之音不絕於耳,令人想到解放前的上海。

    搬磚苦力們大多是逃港內地人,不會粵語,人生地不熟,便於管理,用工成本較低,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基本沒有娛樂生活,即便如此,每個人都很快活,因為能吃飽飯,甚至還有結餘給內地的親屬匯款。

    蕭郎年紀大了,幹活不如年輕人,但他混的卻不錯,因為會幫人寫信,工人們出去耍的時候,他就躺在鋪上看撿來的英文報紙。

    工地建的是商舖樓,設計為三層,監工是本地人,工程師是個鬼佬,每天戴著安全帽到處指指點點,煞有介事,對這些工人他正眼都不看。

    有一天,一輛白色勞斯萊斯小轎車駛到工地附近,下來幾個西裝革履的香港人,禮帽文明棍,皮鞋鋥亮,頤指氣使,鬼佬工程師過去和他們談起來,對話用的是英語,蕭郎的英文丟下很多年了,但最近惡補了一些,基本能聽懂對話。

    原來香港人想臨時加蓋一層,鬼佬堅決不同意,說圖紙上沒設計就不能蓋,兩下起了爭執,香港人似乎要被說服的時候,一個髒兮兮的搬磚工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用粵語結結巴巴道:「先生,地基允許多加一層,設計得當的話,還能多一個天台。」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蕭郎,一個年輕人道:「你系邊個啊,做咩。」

    蕭郎道:「其實我是一個工程師。」

    年輕人嘴角翹起,用手點著蕭郎的鼻樑:「行開。」

    轎車裡傳出聲音:「阿翔,什麼事。」

    年輕人立刻顛顛跑過去匯報。

    車門打開,一個花白頭髮的老者下了車,西裝領結,襯衣雪白,目光矍鑠,走到蕭郎跟前端詳他一番,以標準國語問道:「先生貴姓,做過建築行。」

    「免貴姓蕭,清華土木工程系1930屆。」蕭郎道。

    「很好,以你的專業素養,覺得可以加蓋一層。」老頭繼續問。

    「是的,加蓋一層完全可以,地基的稱重冗餘足夠……」蕭郎滔滔不絕講起來,聽的老頭頻頻點頭。

    「那麼就這樣定了,加蓋一層。」老頭拍板。

    鬼佬工程師急眼了,道:「不,怎麼可以這樣,你居然聽信一個搬磚工人的鬼話,他做過什麼工程,他就是一個苦力。」

    忽然蕭郎以英語道:「先生,我畢業設計是江東省淮江第一鐵路公路兩用橋,後來承建過梁思成夫婦設計的北泰火車站,以及北泰市政府等工程,這樣說或許您可以理解,我建過一整座城市。」

    鬼佬工程師氣的哇哇叫。

    老者抬起手杖指著鬼佬:「你被解僱了。」

    又對蕭郎道:「從現在開始,你是這個工地的總負責人,月薪三千港幣,有意見麼。」

    蕭郎淡淡道:「我要五千。」

    「ok,五千就五千,先預支你一個月工資,理理髮,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老者示意下,年輕跟班掏出大疊港幣點了五千塊遞給蕭郎。

    「謝謝。」蕭郎接了錢,「請問先生怎麼稱呼。」

    「這位就是韋仲英爵士。」年輕跟班道。

    蕭郎微微欠身,目送爵士上車離開,再回頭的時候,整個工地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蕭郎用力將手中五千紙幣撒了出去:「弟兄們,我請客。」

    花花綠綠的港幣漫天飛舞,工人們歡呼雀躍,蕭郎心裡默默道:「老柳,老龔,我找著工作了。」

    就這樣,蕭郎在韋仲英爵士的地產公司做了一名工程師,在工地上幹了半年後,轉到寫字樓去做設計,省去了風吹雨淋,月薪也從五千漲到了八千,公司還給他配了一輛羅孚牌小轎車。

    韋仲英爵士是上海人,清華大學1928屆畢業生,四十年代遷居香港,現在家財百萬,被選為太平紳士,他對學弟蕭郎很照顧,幫他置辦了一處三百呎的房子,還將自己寡居多年的妹妹美英介紹給他,美英是聖約翰畢業,丈夫死於抗戰,知書達理,品貌相當,沒多久兩人就結婚了。

    蕭郎又過上了富貴日子,整日西裝筆挺,出入有車,他對工作極其負責,公司裡都說從沒見過這樣賣命工作的人,蕭郎聽到這樣的話後只是淡淡一笑,說你們不懂。

    在家裡的每頓飯,蕭郎都會擺上兩副碗筷,招呼老柳和老龔吃飯,以此寄託哀思。

    太太很理解他的舉動,從不干涉。

    內地不斷有難民逃來,蕭郎也經常打聽龔梓君的下落,但一直沒有音訊,聽說那天晚上走沙頭角的偷渡團遭遇暴雨迷路,被邊防軍盡數射殺,屍體吊在邊界鐵絲網上很久。

    ……一九六二年,五月,廣州謠言風傳英國女皇壽辰大赦天下,偷渡客可以獲得香港身份,一時間廣東境內鐵路客運忽然變得緊張起來,廣州火車站圍滿南下群眾,公安局不得不出動警力往回勸,但人民依舊執意前往深圳,甚至不再偷偷摸摸趁夜色偷渡,仗著人多勢眾,手挽手肩並肩集體沖關,從沙頭角橋頭硬闖過去。

    此事引起港英當局高端關注,香港警察和華籍英軍(hkmsc)受命在邊界攔截難民,查貨沒有香港身份證的人即刻遣返大陸。

    一時間新界各處軍警雲集,穿卡其制服的警察拿著藤牌和警棍,到處設崗查人,沒有身份證當即抓進卡車盤查,確定是偷渡客立即押往口岸遣返。

    但為時已晚,此前已經有大批難民沖關成功,躲在新界各處。

    窗外細雨淅淅瀝瀝,蕭郎穿著睡衣坐在餐桌旁喝著咖啡,收音機裡是電台英語廣播,說數萬大陸難民聚集在新界華山棚屋區,警方即將採取行動云云。

    蕭郎立刻上樓換了衣服,打開保險櫃拿出上萬元現金放在包裡,下樓拿車鑰匙的時候,太太將雨傘送上:「是不是去華山。」

    「嗯,我去看一下能幫什麼忙。」蕭郎道。

    「我陪你。」太太也迅速換了衣服,跟隨他一起駕車前往新界。

    雨刮器不停滑動著,雨中的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蕭郎沉默不語,緊緊握著方向盤,遇到堵車他就猛按喇叭。

    「淡定。」太太溫柔的拍了拍他的手。

    終於開到新界,華山外圍,軍警密佈,道路上停滿了警察的卡車,篷布下是一張張嚴肅的面孔,幾個穿黑色雨衣的警察攔住了蕭郎的汽車,要求出示證件。

    蕭郎已經有了合法的香港身份,並且衣著考究,滿嘴洋文,警察自然不會為難他,拍拍車頂放行,汽車前行,停在山下。

    這是一座小丘陵,山上遍佈簡陋的棚屋,難民逃港後都是住在這種胡亂搭建的棚子裡,沒有自來水,沒有電燈,沒有洗手間,空間狹窄,勉強棲身而已,觸目所及,一雙雙驚惶的眼睛,一張張枯瘦的面孔,都表明他們的偷渡身份。

    蕭郎和太太冒雨上山,卻驚訝的發現山上已經有了許多香港本地誌願者,他們告訴蕭郎夫婦,山上最缺的是飲水和食品。

    「我這裡有些錢,拿去買吃的。」蕭郎拿出上千紙幣遞給一個頭髮亂糟糟穿著牛仔褲大學生模樣的人。

    「我替難民多謝您。」大學生接了鈔票,轉身欲走,蕭郎又叫住他,將汽車鑰匙遞給他,「我的車在山下,黑色羅孚。」

    「你不怕我不回來。」大學生笑問。

    蕭郎道:「我相信你不會。」

    大學生露出一口白牙笑了,伸過手來:「我叫sqeenze,香港大學的學生。」

    蕭郎和他握手:「蕭郎,幸會。」

    sqeenze帶著幾個男女學生下山買食品去了,蕭郎大聲道:「我需要招一些建築工人,誰願意去。」

    立刻舉起一片手臂,如同樹林。

    一間低矮的窩棚裡傳出久違的聲音:「先生,要不要帳房,我會算賬。」

    蕭郎虎軀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慢慢走過去,窩棚裡鑽出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穿著污漬斑斑的老頭衫和大褲衩,正是龔梓君。

    「老龔。」

    「老蕭。」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許久不曾流下的熱淚肆意揮灑,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2
第六十四章 東方之珠,整夜未眠

    華燈初上,龍山上沒有電燈,只有志願者帶來的蠟燭在細雨中散發出點點微光,劫後餘生久別重逢的兩位知交好友,雖有千言萬語,卻只能化作熱淚長流。

    「跟我走。」蕭郎緊握住龔梓君的手。

    「如果不麻煩,能多帶幾個人麼。」龔梓君道,棚子裡坐著一對年老夫婦,一個抱孩子的婦女,還有一個半大男孩,想必也是逃港難民,在患難中有過交情。

    這幾個人都用充滿期盼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蕭郎,生怕他不同意。

    蕭郎用力的點點頭:「當然可以,都是同胞。」

    回頭看太太,美英也微笑著點頭。

    趁著等待sqeenze買食物飲水的空當,蕭郎問起當晚偷渡的事情,龔梓君說天降大雨,大家被困在梧桐山,遭遇邊防軍,很多人被打死,他僥倖逃脫卻傷了一條腿,硬是冒著大雨爬過界線,被新界的農民所救,因為腿瘸找不到工作,活的很艱難,幸虧這幾位接濟才苟延殘喘到現在。

    說著他一指棚子裡的幾個人,眼中儘是感激。

    蕭郎一躬到底:「謝謝,謝謝。」

    過了一會,sqeenze等人來了,搬著成箱的汽水、礦泉水,一袋袋面包,免費分發給山上的難民,山下燈火闌珊,陸續有私家車開到,大批港人帶來食物飲水援助內地同胞。

    這些志願者中有留著大包頭穿著緊身牛仔褲的大學生,有穿著中式褲褂的新界老嫗,有衣著考究的富商,更多是普普通通的香港人,龍山上的難民大多是廣東過來的,在香港有親戚、同學,朋友,每個人起碼能聯繫到十個香港人,這就是說有三十萬香港人在關注著龍山難民事件,佔全港人口的十分之一。

    這些數據是sqeenze告訴蕭郎的,他在港大讀法律,同時也是一個基督教志願組織的頭頭。

    難民們領到了汽水也面包,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和可口可樂,鬆軟香甜的面包,都是內地花錢也買不到,幹部都吃不上的好東西,大人們捨不得吃,省下來給孩子,看著這些五六歲就跟隨父母偷渡的兒童棲身於蒼蠅飛舞垃圾遍地的棚屋裡,大口大口吃著面包喝著汽水噎得直打嗝,一些年輕的志願者背轉身去,用袖子擦著眼角。

    據說夜裡警方就要採取行動,強制遣返,事不宜遲,蕭郎立刻帶著龔梓君等人下山上了汽車,車廂狹小,坐了這麼多人極其擁擠,半大男孩只好藏在後備箱裡。

    汽車前行,警察攔住去路,蕭郎掏出一疊鈔票準備行賄,那巡警卻道:「前面關卡有鬼佬值班,你們過不去的,走另一條路。」

    「多謝。」蕭郎感激的一瞥,調轉車頭走另一條路,龍山四周全是軍警,所有道路都被封鎖,但這種封鎖形同虛設,警察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難民在港人的掩護下離開。

    這條路上果然沒有鬼佬警官,只有幾個穿雨衣的普通巡警在沙展的帶領下臨檢,看見汽車過來根本不管,擺擺手示意通行。

    忽然兩道雪亮的車燈射過來,一輛陸虎越野車攔在前面,車上下來四個警察,為首的肩膀上一顆花,束著亮閃閃的小牛皮武裝帶,和那些只束帆布s腰帶的警察不同,他是幫辦級別的警官。

    警官示意車輛停下,這回蕭郎已經淡定多了,在車牌內夾了幾張大鈔等待著,幫辦走過來,敲敲車窗:「臨檢,麻煩看下車牌。」

    蕭郎從容遞上車牌,幫辦看見了裡面夾著的鈔票,帽簷下一雙冷峻的眼睛盯住蕭郎,看的他直發毛。

    幫辦舉起手電,照向車內,衣衫襤褸,驚魂未定,定然是難民無疑。

    蕭郎的手放在門把手上,隨時準備推開車門砸倒幫辦,讓難民逃跑。

    「什麼人。」幫辦問道。

    「是我親戚。」蕭郎乾巴巴的回答。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幫辦收回手電,將車牌連同裡面的鈔票一併還給蕭郎:「先生,謝謝配合,你可以走了。」

    「謝謝。」蕭郎發自內心的說道。

    幫辦敬了個禮,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也系中國人。」

    繼續駕車前行,發現馬路上有大批汽車從港九方向駛來,全都打著雙閃,新界對於香港本島和九龍來說屬於遠郊,城市裡的人是不會在這個時間點大規模下鄉的,蕭郎忽然明白,這些汽車是奔著難民去的。

    他將車停在路邊,沒熄火,下車對太太說:「阿英,你送他們先回去,我有事做。」

    美英道:「不如一起回去,明天再說。」

    蕭郎皺眉道:「男人做事,女人收聲。」

    美英只好道:「那你小心。」挪過來接替駕駛位,蕭郎對後座龔梓君打了個招呼,正要離開,美英拿出自己的身份證遞過來:「拿著,可能會有用。」

    蕭郎接了身份證,大步流星往回走,來到龍山腳下,只見山上一陣騷動,大批難民湧下來,企圖奪路而逃,頓時警笛響成一片,數百名頭戴英式缽盂鋼盔手拿藤牌警棍的防暴隊員沖上去攔阻,在嚴密的藤牌陣前,難民無處可逃,竟然齊刷刷跪下,哀求警察放自己一條生路。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了,警察竟然沒有揮動警棍痛毆難民,而是丟下了藤牌去攙扶難民,有些警察還和難民擁抱在一起,痛哭失聲。

    許多難民趁機逃離,路邊汽車都打開招呼,招呼難民上車,免費送他們去九龍。

    直到英國籍高階督察帶隊趕來,才堵住這個缺口。

    蕭郎趁機上山,和學生志願者一起幫助那些年老體弱的難民下山,雖然山下警察密佈,但如同漁網一般都是漏洞,只要不碰上鬼佬警官就肯定能溜出去。

    警戒圈外還有大批港人提供自己的身份證件,讓山上的人冒名頂替下來,反正身份證遺失可以補辦,對於山上的難民來說,卻是一條生路。

    蕭郎護送四個難民下山的時候,看到路邊停著電台的轉播車,港島各家電台的主持都來到龍山腳下進行現場直播。

    忽然,一顆紅色信號彈升上天空,數千軍警開始行動,到處都是手電光,到處都是犬吠,天上還有駐港英軍的威斯克斯直升機在轟鳴,雪亮的光柱到處掃射,人聲鼎沸,亂作一團。

    電台女主持人拿著話筒,連珠炮一般介紹著行動情況:「據悉,警務處長嚴令,不行動者以抗命論處,各單位警員遂開始上山搜捕,知情者爆料說山上大約有三萬名難民,而今晚從各處趕往龍山的本港市民高達十餘萬人次……」

    在英國籍警務處長的親自監督下,警察們終於將龍山完全控制,一片鬼哭狼嚎中,難民們被拖下山來,押上早已準備好的卡車。

    黑色的警用卡車,蒙著雨棚,車廂用鐵絲網圍著,下面是持槍的警察,市民們望而卻步,眼睜睜的看著難民們坐在車裡哭泣。

    一切都結束了,蕭郎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他將最後幾個難民送上汽車,自己在夜色中孤獨的往回走,昏黃的路燈將他的背影拉的很長。

    羅孚轎車停在身旁,美英探出頭來:「找了你一圈,終於找到了。」

    蕭郎上車,疲憊的閉上眼睛:「他們都安頓好了麼」

    「安排妥當了,你的朋友住在家裡,那幾個人安排在工人宿舍。」

    「很好。」

    汽車往回開,途徑旺角時,卻發現所有的酒吧、夜總會、賭場、三溫暖全都熄燈關門,往日燈紅酒綠,霓虹閃爍,今夜卻是冷冷清清一條街。

    蕭郎明白,這是黑道社團對港英當局遣返難民無聲的抗議。

    回到溫暖的家裡,美英立刻下廚去看煲的湯,龔梓君已經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精神面貌好了很多。

    「老龔,我知道你有很多話,但你現在急需休息,有什麼話咱們明天再說。」蕭郎將龔梓君送入客房歇下,回到客廳,美英端來豬手黃豆湯,道:「你朋友呢,我煲了湯,很補的,讓他也來喝吧。」

    蕭郎道:「他先睡下了。」

    美英道:「那我給他留一些明天喝。」

    蕭郎道:「美英,我明天還要去龍山。」

    美英點點頭:「我陪你。」

    ……次日黎明,蕭郎再次駕車趕往龍山,山腳下道路兩旁已經聚滿了上萬民眾,警方拉起封鎖線禁止任何人越線,到了八點左右,最後一個藏匿的難民被警犬搜出,押下山來送上警車,警務處長下令,出發前往新界口岸。

    車隊緩緩啟動了,一輛輛卡車上,哭聲震天。

    突然,一群年輕人衝到馬路當眾,為首的正是港大的sqeenze,他們擋在汽車前,躺在車輪下,卡車一輛接一輛的被迫停下,人群中爆發出喊聲:「快跳車,跑啊。」

    難民們如夢方醒,急忙跳車逃命,每輛車只有兩名警察護衛,根本擋不住,也不願意阻攔,大批難民跳下卡車,衝進路邊人群,隨即就被人掩護起來送走,警察吹著警笛到處追趕,抓回來的寥寥無幾。

    附近的一座樓宇上高高飄揚著港英政府的藍底旗幟,風中獵獵飄揚,誰都知道這是殖民地的旗幟,屈辱的象徵,但在這面旗幟下,蕭郎卻第一次理解了「同胞」這兩個字的含義,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2
第六十五章 下基層蹲點

    龍山大營救事件後,一切歸於平靜,蕭郎大概救出五十餘人,都暫時安置在建築公司的工棚內,青壯尚可做苦力,老弱卻只能白吃白喝白住,公司有些人很不滿意,礙於威爵士的情面也不好發作。

    這天上午,蕭郎將龔梓君帶到了董事長辦公室,向韋仲英引見:「這位龔梓君先生,是我的至交好友,剛從內地來,希望能在公司某個職位。」

    韋仲英很客氣,請龔梓君在沙發上坐下,讓秘書倒咖啡,自己坐在大班台後面,微笑著問龔梓君希望從事哪方面的工作,龔梓君說做財務比較有經驗。

    「龔先生淪陷前是做什麼的。」韋仲英隨口問道。

    「江東實業銀行總經理,江東省財政廳長。」龔梓君無疑炫耀,但他能拿得出手的資歷也就這兩個了。

    威爵士臉色稍變,從大班台後面出來,招呼秘書泡luwak咖啡,又從保濕箱中拿出上好的呂宋雪茄請龔梓君抽。

    「龔先生,我公司最近在籌劃股票上市,正缺少這方面的人才,希望您能幫我。」韋爵士言辭懇懇,龔梓君臉露難色:「我已經很久沒關注證券業了,怕是難以勝任啊。」

    當然,龔梓君的託辭不過是知識分子小小的虛榮心作怪,對於一文不名的他來說,任何工作機會都是寶貴的,所以,三言兩語之後,他就答應下來,並且提出自己的建議,上市簡單,重要的是如何操盤,將股價炒上去然後進行操作牟取暴利。

    「資本運作是最賺錢的。」龔梓君這樣說。

    歷經劫難的蕭郎與龔梓君就這樣在香港紮下根來,過上富足舒適的生活,再不用擔驚受怕被批鬥,再不用忍饑挨餓,而祖國內地的同胞在熬過三年自然災害後,又要面對新的政治運動,四清運動轟轟烈烈的開始了。

    ……1963年2月,中共中央召開工作會議決定在農村開展以四清為主要內容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主要宗旨是「防修反修,防止和平演變。」

    江北糧庫事件後,陳子錕急流勇退,主動請辭,卸下所有職務,中央再三挽留,無奈他去意已決,只得同意,經周總理勸說,宋慶齡女士親自出面,陳子錕最終還是保留了民革中央委員的職務以及四級行政待遇。

    無官一身輕,正是陳子錕現在的心情,小女兒陳姣從北大畢業後分配到江東化肥廠做文秘,陳家也從北京搬回了江東,依舊住在楓林路十號,與馬雲卿為鄰。

    鑑冰處理了上海的房產,也回到省城,一家人再次團聚,陳子錕將家裡所有的西裝、旗袍都封存起來,只許家人穿和勞動人民一樣的服裝,布料也不許搞特殊化,他本人更是一年四季中山裝,平時和老朋友下下棋,去江邊釣魚,從不與官場上的人來往,更不再去部隊視察。

    四清開始,全國範圍內組織號召百萬幹部下鄉蹲點搞運動,江東省也不甘落後,從省直機關中抽調精幹人員下鄉,各部委辦局以及下屬機關企事業單位也抽調幹部下鄉,省第一人民醫院根據衛生局指示,安排了一些干部下鄉,陳嫣就在其中。

    陳嫣是省一院學歷最高,最年輕的主任醫師,又是學科帶頭人,醫學院教授,絕對的專家級醫生,她被選調下鄉純粹是醫院黨委某些人的決策,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陳嫣從不把領導放在眼裡,本身性格又過於孤傲,很不善於團結群眾,二是陳子錕下台了,省裡某些領導想給陳家人送幾雙小鞋穿穿。

    得知消息後,陳嫣根本不在乎,回家收拾行李準備出發,臨走前才告訴父親自己要去南泰縣幫助基層搞四清運動。

    女兒已經三十八歲了,擱在舊社會都是當祖母的人了,但陳嫣至今單身,連個男朋友都沒有,這讓陳子錕很心焦,卻無能為力,而且女兒有潔癖,對個人衛生極其講究,每天洗手無數次,衣服鞋子整潔無比,房間也很是清潔,省城生活條件尚可,下鄉蹲點可怎麼辦啊。

    「要不爸爸找人說說,把你留下。」陳子錕道。

    陳嫣搖搖頭:「這不正中他們下懷麼,我沒那麼嬌氣,再說苦水井我也去過很多次了,那兒的人很好,爸爸您放心。」

    陳子錕道:「蹲點搞四清運動,您儘量少參與,運動無非整人,不是好事。」

    陳嫣道:「我懂。」

    次日,陳嫣帶著簡單的行李下鄉了,在火車上遇到了拖著大包袱小行李和兩個孩子的劉媖。

    劉媖是省政府的工作人員,她也是被抽調下到基層蹲點開展四清運動的,此前她的丈夫張廣吟因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北泰晨光機械廠宣傳科當美工,這次下基層,一家人反倒可以團圓了。

    按親戚關係說,劉媖是陳嫣的小姨,其實兩人年紀差距不大,很有共同話題,在火車上也正好做個伴,有說有笑就度過了四個小時的車程,抵達北泰火車站。

    張廣吟前來接站,他穿一身樸素的藍布中山裝,口袋裡別著兩桿鋼筆,眼鏡腿上綁著膠布,比往日清瘦了許多。

    他們一家人團圓了,陳嫣卻要繼續轉車,她的目的地是南泰縣苦水井鄉衛生院。

    解放十五年了,苦水井新貌變新顏,鋪設了新的縣鄉級公路,公社所在地的圍牆上,都刷著標語口號,三面紅旗總路線,毛澤東思想萬萬歲,看起來振奮人心。

    衛生院就在鎮上,是一個磚牆圍起來的大院,一排瓦房,十間辦公室,有三個醫生四個護士,院長是赤腳醫生出身,四十來歲很熱情,赤腳穿塑料涼鞋,背心外面套白大褂,指甲縫裡都是黑泥,他想和陳嫣握手,卻被巧妙的躲了過去。

    「歡迎陳醫生到咱公社來蹲點幫助開展四清運動,大家呱唧呱唧。」院長倒也不尷尬,率先鼓起掌來。

    陳嫣不是第一次到苦水井來了,五三年水災時候就來過,知道鄉下醫療條件差,醫生水平低,很多病人常年得不到診治,便道:「搞運動我不在行,看病還行,要不這樣,我替你們給病人診病,你們騰出精力來開展四清運動。」

    院長和幾個職工對視一眼,都說好。

    農村的四清是「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和清財物」,但那是生產隊的任務,衛生院沒有浮財,採取的另外的一套四清標準「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和清經濟。」院裡沒幾個人,也都不是好鬥的角色,自然很難開展,不過好在公社有統一安排,諸如衛生院、農機站、畜牧站的工作人員集中在一起開展四清,其實就是開批鬥會,趁機打倒不順眼的人。

    公社召開四清大會,主持人是新任公社書記李花子,江北糧庫事件中,李花子被陳子錕就地免職,後來也受到牽連,坐了三年冷板凳,但是隨著麥平和楊樹根的復出,李花子也鹹魚翻生,重新當上了公社書記。

    公社禮堂主席台上,李花子拿著稿子照本宣科,他這些年沉下心來努力學習,已經能認識三百個漢字了,一般常用政治術語,領袖名字,更是牢記於心,不會出錯。

    「社會上的階級鬥爭仍然十分尖銳,地富反壞分子活動猖狂;基層幹部貪污腐化、多吃多佔,必須要全部掃除,四清運動在各地不僅有開展的必要,而且必須大張旗鼓,集中火力,一致對敵。」

    說到這裡,李花子頓了頓,道:「據我瞭解,咱們公社隱藏了一些右傾分子,藉著這次機會,正好把他們揪出來,揭發批判,狠批硬斗,比如龔大鵬,這個人就是苦水井的右派頭子。」

    龔大鵬是藉著陳子錕上位的,在民間威信很高,如果不打倒他,李花子這個公社書記的位子坐的就不穩當。

    公社裡開展四清運動的時候,陳嫣卻在衛生院接待病人,鄉下的病人與省城不同,基本上沒有什麼疑難雜症,都是些因為衛生習慣不好引起的常規疾病,醫學博士陳嫣處理這些頭疼腦熱發炎感染之類的疾病簡直是大材小用,不過她很有耐心,一個人單獨處理,問診開藥檢查做手術,樣樣俱全。

    一上午診治了三十餘名病人,做了一台小手術,為一個孩子切除膿瘡清理創口,忙下來陳嫣汗流浹背,但心情卻很愉快,她平時是有潔癖,但在病人面前卻完全沒有,什麼濃痰膿瘡根本不在乎。

    「陳醫生,神醫啊,華佗再世,菩薩下凡。」病人們激動萬分,紛紛表示感謝。

    「這麼漂亮的女醫生來給咱們看病,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感謝毛主席,給咱派來陳醫生。」

    陳嫣雖然三十八歲了,但保養的極好,皮膚白皙個頭高挑身段苗條衣著整潔,在一群臉色蠟黃的病夫面前,簡直就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很快她的名聲就傳了出去,附近十幾個生產隊的社員不管有病沒病,都跑到衛生院來瞧病,把個鄉衛生院圍的水洩不通。

    這件事很快引起了公社書記李花子的注意,一打聽才知道是陳子錕的女兒來了,李花子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剛吃完飯把碗筷一丟,倒背著手披著褂子,趿拉著塑料涼鞋就來到衛生院。

    「吵吵什麼,都讓開,哪有什麼女菩薩,你們的病好了,那是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結果,知道不。」李花子頤指氣使道。

    社員們不敢頂撞他,讓出一條道路。

    李花子走到診室門口,陳嫣正給一個老大娘聽診,將公社書記視為無物。

    「陳嫣同志,組織上派你下基層是開展四清運動的,不是賣弄所謂的醫術來邀買人心的。」李花子用手指關節點著桌子,很嚴肅的說道。

    陳嫣抬頭看了他一眼,道:「看病到後邊排隊。」

    李花子道:「我沒病,看什麼看,告訴你,別以為你爹是陳子錕,就能為所欲為。」

    社員們震驚了,女菩薩原來是陳子錕的女兒,怪不得啊。

    李花子道:「都散了,今天不看病了。」

    幾個狗腿子也跟著吆喝:「走走走,衛生院要開展四清了。」

    社員們懾於公社書記的虎威,悻悻離開,李花子正在得意洋洋中,忽然覺得腹中一陣絞痛,豆大的汗珠嘩嘩的下,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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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虎父無犬女

    李花子突發急病,大家都慌了神,一個狗腿子撲上去猛掐書記大人的人中,把個李花子給氣的,肚子疼你掐人中管蛋用,不過他已經疼的說不出話來,只能虛弱的唉喲哎喲的叫喚。

    陳嫣走過來摸摸李花子的肚子,找準位置壓了壓,李花子疼的差點背過氣去。

    「這兒疼。」陳嫣問。

    李花子面色慘白,無力的點頭。

    「急性闌尾炎,馬上手術,不然病人會疼死。」陳嫣當機立斷,對手足無措的狗腿子們道:「把李花子抬到手術台上去。」

    又對衛生院一干人等道:「準備手術。」

    院長慌手忙腳道:「咱衛生院沒這個條件啊。」

    陳嫣道:「手術器械我都帶了,你們打下手就行。」

    院長等人忙不迭的準備白大褂、消毒水,公社衛生院條件很簡陋,沒有手術台,沒有無影燈,連麻藥都沒有,李花子躺在一張普通病床上,護士把他的衣服解開,露出精瘦的肚皮,李花子不講衛生,身上散發著臭氣,把陳嫣熏了個踉蹌。

    陳嫣戴上口罩和手套,拿出雪亮的手術刀。

    李花子嚇哭了:「我要打麻藥。」

    院長道:「李書記,咱院裡沒有麻藥啊,要不,套車送你去縣醫院。」

    李花子疼得要死,哪能再經得起顛簸,可是又怕不打麻藥開刀,正在猶豫,陳嫣道:「我有麻藥,你躺好。」

    說著拿出一個小針筒來,李花子放了心,乖乖躺好,忽然又道:「你別亂下刀子把我好的部件摘了啊。」

    陳嫣道:「不相信我的技術,好啊,你去縣醫院開刀吧,各單位都忙著四清,等你到地方估計也疼死了。」

    「好,你下刀子吧。」李花子到底忍不住疼,只能選擇相信。

    陳嫣給他打了一針,用碘酒一擦,拿起手術刀徑直在他腹部開了個口子,位置精確無比,刀子一動,壞死的闌尾被夾了出來,丟在不鏽鋼托盤上。

    「好了。」陳嫣放下手術刀,摘下手套。

    「這就好了。」李花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窗外無數雙眼睛都盯著這台手術呢,陳嫣嫻熟的技術令人歎為觀止,開個刀就幾秒鐘而已,簡直太神了,太厲害了。

    院長端過托盤給李花子看,裡面是一坨爛肉。

    李花子心裡一驚,再看自個肚皮上一個大口子,嚇得差點哭了:「趕緊給我縫上啊。」

    陳嫣道:「不慌,先開展四清運動,你不就肚皮上開了口子麼,一時半會死不了,丁點大的事兒能和偉大的四清運動相提並論。」

    李花子氣的差點吐血,群眾們卻齊聲叫好,到底是陳子錕陳大帥的女兒,生的菩薩面孔,金剛心腸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其痛快。

    「陳大夫,算我求你行不,趕緊給我縫上吧,要命啊。」李花子放下他公社書記的尊嚴,苦苦哀求,幾個狗腿子也跟著說好話,衛生院的院長也幫著求情。

    陳嫣道:「那四清運動怎麼辦,還開展不開展。」

    李花子忍痛道:「都隨你。」

    陳嫣這才滿意,三兩下將李花子的肚皮縫好,道:「好了,回去養著吧。」

    李花子道:「怎麼這麼疼啊,不是打了麻藥麼。」

    陳嫣道:「哪有麻藥,給你打的是生理鹽水。」

    李花子氣得半死,忍著疼在狗腿子們的攙扶下哼哼唧唧走了,陳嫣看了看托盤裡的爛肉,道:「把這下水扔了吧。」

    院長偷笑,這位陳醫生真有一套,把公社書記耍的團團轉,以後有好戲看了。

    衛生院騰出一間屋來做陳嫣的臥室,知道陳醫生愛乾淨,又發動群眾把茅房掏了個乾淨,重新鋪了茅草,用磚頭壘了蹲坑,還撒了點珍貴的消毒水。

    陳嫣就這樣暫時住了下來,每天忙著給社員們看病,日子過的倒也充實,老百姓很淳樸,分得清好人壞人,且不說陳嫣醫術高明,看好了大家的病,就是看她爹陳子錕的面子,也要好好招待人家。

    六零年,要不是陳子錕帶著大夥分糧食,餓死的還要多哩,大家都這樣說。

    每天午飯晚飯,都有社員端來家裡的好吃好喝招呼陳嫣,新鮮蔬果蔬菜不斷。

    消息傳到臥床休養的李花子耳朵裡,把他氣的夠嗆,說這個資產階級臭小姐把咱們公社弄的烏煙瘴氣,一定要好好收拾她才行。

    公社會計說:「等李書記的病養好,咱就開四清批鬥大會,連陳嫣帶龔大鵬,一塊鬥倒。」

    李花子道:「那必須的,別看她爹是個人物,她可沒那麼大本事,這回落到我手裡,不死讓她褪層皮。」

    會計桀桀的笑了,伸出大拇指:「李書記高。」

    ……

    傍晚,一個少年端著南瓜粥來到衛生院,敲敲陳嫣的房門,陳嫣出來道:「小猴子,你娘又做好吃的了。」

    小猴子放下碗,神神秘秘道:「俺娘說了,李花子要開會鬥爭你哩。」

    陳嫣鄙夷的一笑。

    小猴子道:「姨,俺娘說讓你躲躲。」

    陳嫣道:「替我謝謝你娘,不過我不會逃避的,對了,你爹呢。」

    「俺爹在家。」

    「那你爹叫來,姨有事和他商量。」

    十分鐘後,龔大鵬風風火火趕到衛生院,陳嫣道:「聽說李花子要開批鬥會,我想矛頭肯定是指向你的,我不過是附帶著批鬥一下。」

    龔大鵬道:「李花子個狗日的記仇哩,仗著楊樹根當了地區副專員,就橫行霸道,群眾才不吃他這一套。」

    陳嫣道:「我找你來就是商量一下對策,把群眾組織起來……」

    聽完陳嫣的話,龔大鵬不由讚歎,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一星期後,苦水井公社四清大會在公社禮堂舉行,公社書記李花子帶兵主持會議,他先傳達了地區、縣裡關於開展四清運動的指示。

    「四清,就是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清經濟,目前來看咱們公社有些人的思想很反動,膽敢反對總路線,反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這是嚴重的右傾主義,必須狠狠打擊,讓他們交代問題。」

    禮堂的水泥凳子上坐著的都是公社駐地各單位的工作人員,衛生院畜牧站農機站水電站黨委政府一干人等,其中不乏李花子的親信,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聽到李書記語氣有加強,就拚命的鼓掌。

    李花子頓了頓,道:「還有一些省裡來的同志,名義上是組織上派來蹲點指導我們工作的,可是呢,嚴重脫離群眾,搞特殊化,住單間,吃小灶,多吃多佔,搞資產階級那一套,這是反對三面紅旗,這是復辟。」

    矛頭直指陳嫣,一道道目光齊刷刷射到衛生院職工這邊。

    李花子繼續道:「大家都知道,我說的某些人是高幹子女,身份特殊,但我李花子就不信這個邪,我管你是老狐狸還是母老虎,到了我苦水井的地盤,就要堅決打倒你。」

    掌聲響起,李花子喝了口水,示意下面心腹發起批鬥。

    可是陳嫣先站了起來:「我有話說。」

    李花子道:「沒輪到你發言。」

    陳嫣道:「我是省裡下派到苦水井蹲點的四清工作幹部,是奉了毛主席,劉主席,鄭書記的命令來指導你們搞四清的,誰給你的權力不許我講話,你是不是土皇帝當的太過癮了,連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放在眼裡了。」

    這話說的誅心,帽子扣的大,李花子的腦袋戴不下,理屈詞窮,只好眼睜睜看著陳嫣走上來,將自己擠到一旁。

    陳嫣頗有乃父之大將風範,面對幹部們毫無懼色,事實上她經常在大學講堂裡給幾百名學生授課,業務學術上的辯論也經常開,人民大會堂都去過,苦水井這破破爛爛的小禮堂對她來說小菜一碟。

    「同志們,苦水井公社階級鬥爭的形勢很嚴重,很尖銳,很複雜啊。」陳嫣用了三個很字,一下就把聽眾的情緒帶動起來了。

    「五月初,毛主席在杭州召集部分政治局委員和大區書記開會,會上毛主席說,先前對鬥爭形勢估計不足,認為有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大隊很壞,現在看來,起碼有三分之一的大隊很壞階級鬥爭仍然十分尖銳,很多單位實際上已經爛掉了,領導權已經不在共產黨手裡了。」

    台下瞠目結舌,不少人都聽傻了。

    陳嫣語氣激昂,抑揚頓挫,普通話標準,比起李花子磕磕巴巴的演說,強了豈止十倍,她話鋒一轉道:「我下基層以來,並沒有立刻開展工作,這是為什麼,因為我沒有掌握情況,如同睜眼瞎一般,很容易被壞人利用,所以我沉下心來,藉著給群眾看病的機會,瞭解了苦水井的情況,比預想的還要嚴重,個別領導幹部貪污腐化、多吃多佔,比起解放前的國民黨反動派來不遑多讓,他們簡直就是披著共產黨皮的日本鬼子。」

    李花子氣壞了,想制止陳嫣的發言,忽然禮堂大門打開,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龔大鵬高大的身影站在門口,身後是密密麻麻的群眾,不由分說就往裡面湧。

    「你們來幹什麼,誰讓你們來的。」李花子喝道。

    「不是公社通知讓俺們來開大會的麼。」群眾們七嘴八舌答道。

    陳嫣道:「是我讓大家來的,現在我宣佈,苦水井公社四清批鬥大會,正式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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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衛生院的槍聲

    公社禮堂太小,坐不下這麼多群眾,只能改在外面舉行,大街上有座戲台,以前是鎮上財主建的,逢年過節,或者紅白喜事的時候,請戲班在上面演出,老百姓免費觀看,解放後改成露天電影院,縣裡流動放映隊每月來幾趟,拉上幕布放革命電影,搞運動的時候還能做群眾集會之用。

    龔大鵬是前任公社書記,在民間頗有些威望,李花子想辦他沒那麼容易,今天他是有備而來,連橫幅都預備好了,兩個小夥子爬上戲台將橫幅掛上,紅底黑字:苦水井公社四清批鬥大會。

    戲台上擺了兩張桌子,幾把椅子,陳嫣英姿颯爽跳上台,道:「李花子,請吧。」

    李花子很生氣,陳嫣從不尊稱自己為李書記,而是直呼其名,這讓他覺得在鄉親們面前很沒面子,他冷哼一聲,倒背手上台去了。

    會議改省裡來的陳嫣同志主持,面對下面越聚越多的群眾,她開門見山道:「鄉親們,社員們,你們還記得當初土改斗地主的時候麼。」

    下面一片亂哄哄的回應,土改是解放前夕,距今不過十幾年,大多數人都記得那些吐氣揚眉、報仇雪恨的日日夜夜。

    陳嫣道:「解放了,地主被打到了,但新的剝削階級出現了,基層幹部多吃多佔,欺壓群眾,打罵社員,逼死人命,和舊社會的地主沒啥兩樣,中央開展四清運動,就是要堅決鬥爭這些腐化分子,新的惡霸,咱們今天就開個批鬥會,大夥多提意見,幫部分領導幹部端正一下思想態度。」

    李花子開始緊張了,本來是針對陳嫣和龔大鵬的批鬥會,卻莫名其妙變成批鬥自己的群眾大會,這話怎麼說的,群眾大會的威力他太清楚了,鬥爭起來是要人命的,他趕緊給手下遞眼色,讓他們上台發言挽回局勢。

    但為時已晚,群眾的情緒已經被調動起來,往日他們懾於李花子的淫-威不敢反抗,今天有省裡來的陳嫣撐腰,自然無所畏懼,爭著發言,陳嫣指著一個農民道:「這位同志上來發言。」

    一個老實巴交的中年農民上了台,畏首畏尾,說不出話,陳嫣道:「別害怕,鄉里鄉親的說錯也沒啥大不了的。」

    農民憋了半天,忽然道:「俺家一門五口,解放前沒餓死,六零年卻餓死三個,本來家裡有點糧食能熬過荒年,都讓他。」一指李花子,「帶著民兵搜走了,幹部整天吃白面餅子,社員連樹皮都吃不上,可憐俺那三歲的娃娃,六十歲的老娘啊,活生生餓死的。」說著抹起眼淚,痛哭失聲。

    又有一個年輕人跳上台,怒氣衝衝道:「我要揭發,李花子不但搶糧食,還糟蹋婦女,梁家莊的王寡婦就是讓狗日的糟蹋了,才跳井的。」

    群眾沸騰了,紛紛舉手:「我要揭發,我要揭發。」

    李花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想跑,卻發現戲台周圍都站著橫眉冷目的年輕社員,分明是龔大鵬安排的打手。

    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喊:「打倒李花子。」

    「打倒李花子。」群眾們排山倒海一般的怒吼響徹天地之間。

    這種情形土改時發生過,鎮反時發生過,三反五反時發生過,反右時發生過,只是那些時候是李花子批鬥別人,今天終於輪到他品嚐被群眾批鬥的滋味。

    社員們對這些腐敗幹部的積怨很深,今天只是尋到了一個合適的發洩機會,有人撐腰他們還怕啥,很快群眾就不滿於口頭批判了,演化成拳腳相加,挨揍的不但有李花子,還有他的幾個親信,會計、民兵隊長、大食堂廚子等。

    眼看要打出人命,陳嫣趕緊勸阻:「別打了,大夥兒冷靜。」

    別人說話興許不管用,陳嫣的威信還是很高的,群眾們悻悻停了手,李花子和他的狗腿子們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地上直哼哼。

    批鬥大會勝利閉幕,苦水井公社的修正主義分子被徹底打倒,雖然名義上還當著公社書記,但李花子的威信已經蕩然無存,連鎮上的狗見了他都要呲牙。

    李花子傷得不重,但心理很受傷,他連夜託人給市裡的楊樹根送信,報告發生的事情,但楊樹根只是負責文教衛生這一塊的副專員,鞭長莫及,只能回信勸李花子隱忍。

    數日後,深夜,李花子仍在床上輾轉反側,他忍不下這口氣,當了十幾年的基層幹部,好不容易樹立權威,一朝盡失,這種失落感是難以忍受的,發生群眾批鬥公社書記的嚴重政治事件,縣裡恐怕也保不住自己,這回再下台,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他恨透了陳嫣,一個臭娘們而已,也敢騎在自己頭上耀武揚威,她不就是仗著有個好爹麼,反正鄉下天高皇帝遠,不如弄死她算了,這事兒只要不找別人,自己親自動手,公安也破不了案的。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李花子動了殺人的念頭就再也壓不下去,他爬起來找了一把鐮刀,在井口旁磨了起來,磨得風快,披衣出門,直奔衛生院。

    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李花子深一腳淺一腳來到衛生院牆邊,噗噗吐了唾沫在手上,一躍抓住圍牆爬了上去,翻牆進去,剛落在地上就聽到一陣狗叫。

    衛生院裡只住著陳嫣一人,夜裡大門是反鎖的,還養了一條小狗做護院之用,陳嫣睡的不沉,因為有時候會有急病患者來就醫,但來看病的絕不會爬牆進來。

    「誰。」她喊了一聲,匆匆披衣起來,摸到火柴和煤油燈,想了一下還是沒點。

    李花子不搭腔,拔出了鐮刀摸了過去,忽然他想到陳嫣水靈的臉蛋和苗條的身段,暗道計畫不如稍作改變,弄死她之前先玩玩也不賴。

    廊下趴著的小狗勇敢的撲了過去,李花子手起刀落,將這只三個月大的草狗當場砍死。

    小狗的慘叫聲讓陳嫣明白,自己面對的是窮凶極惡的壞人,她沒有猶豫,立刻從床底下拖出箱子,取出一支雙筒獵槍,撅開槍托,摸黑向彈膛裡填了兩枚霰彈,這把槍還是媽咪姚依蕾送給她的禮物,很有些年頭了,據說二十年代的時候在南泰縣裡,媽咪用這把槍打死過軍閥的亂兵哩。

    有槍在手,陳嫣心中打定,端起獵槍朝著窗外道:「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

    李花子心道臭娘們你還挺會唬人,爺爺是嚇大的麼,不吃你這一套,他終於摸到了門把手,用力推了推,沒推動,便用鐮刀柄打碎門上的玻璃,將一隻手伸了進來,去摸插銷。

    忽然眼前一道橘紅色的火光亮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面而來,火辣辣的感覺,如同沐浴著烈火,陳嫣開槍了。

    李花子在近距離內被一顆霰彈命中,十幾枚鉛彈深深打入身體,整個人被子彈的力量推出去十幾米遠,一動不動了。

    陳嫣不敢確定只有一個壞人,她繼續持槍戒備,此時鎮上的狗狂吠起來,燈陸續點亮,腳步聲響起,被槍聲驚醒的人們擔心陳醫生的安危,紛紛拿著傢伙奔著衛生院而來。

    大門被砸的山響,龔大鵬的大嗓門道:「陳醫生,是我,快開門。」

    陳嫣這才點亮煤油燈,一手提燈,一手持槍,過去開門,社員們拿著抓鉤子鐮刀斧頭蜂擁進來,十幾盞馬燈高高舉起,照著地上血肉模糊的犯罪分子。

    傷者的胸膛面門都被霰彈打爛了,嘴裡吐出血泡來,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這不是李花子麼。」龔大鵬道。

    「狗日的想來暗算陳醫生。」社員們立刻明白過來,恨恨朝李花子吐著口水。

    陳嫣道:「大家幫忙,把他架到手術台上去。」

    龔大鵬瞪大眼睛道:「陳醫生,讓他自生自滅就是,救他幹啥。」

    陳嫣道:「壞人也不能私刑處死,我先救活他,再讓人民法庭來判處他的罪行,這才是正道理。」

    陳醫生的話就是命令,大家將血淋淋的李花子抬到檯子上,陳嫣給他實施手術,無奈近距離中彈,失血過多,無力回天,李花子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陳嫣摘下口罩,嘆息道:「可惜。」

    龔大鵬道:「可惜啥,這種人死有餘辜。」

    陳嫣道:「早知道救不活,就直接拉出去了,可惜弄髒了檯子還得清理。」

    群眾們爽朗大笑起來。

    李花子無神的死羊眼望著天花板,死不瞑目。

    ……天亮了,公社派人報告縣裡,縣刑警大隊的三輪摩托載著幾個公安人員突突突開到公社,現場勘察,詢問群眾,案情清晰明了,李花子被社員批鬥後記恨在心,攜帶凶器跳入衛生院企圖報復殺人,被陳嫣當場擊斃,屬於正當防衛。

    群眾的證言,地上的腳印,帶血的鐮刀以及刀柄上的指紋,還有小狗的屍體,鐵證如山,任誰來也翻不了案。

    消息傳到地區,正在江北蹲點的鄭澤如親自做出批示,要求各級政法機關切實保護好蹲點幹部的人身安全,為四清運動的順利展開保駕護航。

    「陳家人個個不是省油的燈,陳子錕這個大女兒更是巾幗不讓鬚眉,趕緊把她調回省城去吧,免得搞出大亂子來。」鄭書記這樣對下面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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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風向

    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心裡很亂,最近政治上的風向很不明朗,少奇同志在調研了河北、山東、江蘇、安徽、上海等省份後,成立緊急委員會,提出「農業十六條」,「三自一包」等政策,推行自留地,自由市場,自負盈虧,包產到戶,仔細思量,這是和毛主席的三面紅旗政策背道而馳,是路線鬥爭。

    對於四清運動,兩位主席的看法也不同,少奇同志認為四清重點在基層的地富反壞右,而毛主席則認為矛盾重點在黨的上層出新了官僚主義階級,運動重點在打擊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黨的主席和國家主席之間對於政治路線有了分歧,這讓身為省部級幹部的鄭澤如很難抉擇,鄭澤如早年在白區工作,雖然不受少奇同志直接領導,但有過一些交集,印象也比較好,高饒事件中,鄭書記差點被殃及,幸虧少奇同志伸出援手挽救了他……所以,在陳嫣打死李花子事件中,鄭澤如的態度很鮮明,這並非出於個人關係,而在於路線問題,他讓宣傳部門適度的宣傳此事,表明江東省執行的是打擊基層惡霸幹部,地富反壞右的路線。

    從某些方面說,李花子死的很是時候。

    ……陳嫣離開苦水井的那天,全公社的鄉親們都來送別,大嬸大娘們挎著籃子,裝著熟雞蛋和白面餅子,說啥都讓陳醫生帶著路上吃,大夥兒都被三年自然災害餓怕了,眼淚啪塔的拉著陳嫣說閨女拿著,路上別餓著。

    「鄉親們,我會回來看你們的。」陳嫣眼淚婆娑的站在汽車旁向大家揮手道別,這輛車是省委書記親自批示,由地區行署派來接陳嫣的,隨車還有一名配槍的公安人員,負責陳嫣的人身安全,這個細節很能表明省裡的態度,也打消了李花子家裡人告狀的企圖。

    汽車絕塵而去,苦水井恢復了平靜。

    陳嫣先來到北泰探親,住到高土坡哥嫂家裡,最近全國範圍內正流行「工業大學大慶,農業學大寨」的活動,晨光機械廠連天加夜的加班生產,陳北和馬春花都沒時間照顧孩子,當姑姑的肩負起照顧侄子的任務,給小陳光買了許多鐵皮玩具,還帶他去軍分區看大炮。

    江北軍分區司令員羅小樓的愛人戚秀是陳子錕的乾女兒,這門戰爭時期認下的干親最近得到了加強,兩家經常來往,當然主要是戚秀熱衷於此,羅小樓反倒刻意保持著距離。

    戚秀是風塵出身,性格潑辣豪爽,陳嫣是富貴人家大小姐,內斂孤傲,可兩人偏偏能聊到一起去,談三線建設,談學大慶,談美國轟炸越南,後來又說到苦水井一槍打死李花子的事情,戚秀一拍大腿道:「痛快,想不到妹妹看起來柔弱,殺起人來毫不手軟。」

    陳嫣道:「學醫的人什麼沒見過,我解剖過的屍體不下百具,不過還是有些後怕,畢竟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扳機一扣,人就沒了。」

    戚秀道:「這種人死不足惜,換了我,就先閹了他。」

    正說著,外面忽然噼裡啪啦炸起了鞭炮,緊接著鑼鼓齊鳴,部隊家屬大院熱鬧起來,戚秀推開窗子問道:「小李,誰結婚。」

    小李興奮的展開手裡的報紙道:「咱國家也有原子彈了。」

    他手中報紙套紅號外上印著「我國原子彈試爆成功。」配著大幅蘑菇雲照片,極其震撼人心。

    陳嫣看了一下日期,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是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

    ……李花子的老婆受不了群眾們在背後指指戳戳,帶著兒子趕往縣裡,以往書記夫人進城總要興師動眾,找幾個老娘們陪著,叫上公社的拖拉機,耀武揚威就走了,如今人走茶涼,拖拉機也不聽招呼了,那些老娘們也搭理了,只能背著行囊步行而去。

    先到縣裡找個旅社住下,等第二天一早來到縣長途汽車站,六點鐘出頭,北泰來的客車風塵僕僕趕到,一群旅客蜂擁而上,李花子的老婆拖著行李帶著孩子擠不上去,最後才勉強上車,早已沒有位子,只能坐在行李上,顛簸了一路終於來到北泰。

    中午時分,行署家屬院門口來了一對母子,披麻戴孝背著包袱,一身臭汗兩腳稀泥,不由分說就往裡面闖,立刻被警惕性很高的門衛攔住,問他們找誰,娘們說找副專員楊樹根同志,門衛說中午領導不回家,娘們說俺進去等他,門衛說你就在外面等,行署家屬院是有紀律的,不是什麼人說進就進的。

    無奈,李花子的老婆只好帶著小治安坐在門口,烈日當頭,連口水都沒得喝,想起橫死的丈夫,如今人走茶涼到處碰壁,不由得悲從心頭,拍著大腿就開始哭唱起來:「我苦命的男人哎,你被人活活打死就這麼走了,丟下俺們娘倆可怎麼活啊。」一把鼻涕一把淚,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群眾。

    正好李翠在家午睡,聽到外面吵吵鬧鬧,打開窗子一看,喲,樓下坐著的不是大嫂子麼,趕緊下樓把人接上來,倒茶削水果好生招待。

    李花子的老婆又是一頓大哭,末了她說:「妹子啊,你可得讓你們家老楊為俺們做主啊。」

    李翠說:「中,大嫂你先坐,等老楊再說。」

    傍晚時分,開了一天會的楊樹根才回到家裡,看到屋裡多了兩個披麻戴孝的人,不禁皺起了眉頭,道:「大嫂,你怎麼來了。」

    「大兄弟,你要給俺們孤兒寡母做主啊。」李花子的老婆又抹起了眼淚,楊樹根立刻制止:「別哭了,注意影響,地委主要領導都住這個院子裡。」

    李花子的老婆在鄉下算是潑婦級別的,但到了城裡氣焰就降低了不少,到了行署家屬院,氣焰就降低到可以忽略的地步了,趕緊止住悲聲道:「大兄弟,老李死得冤啊。」

    楊樹根道:「李花子同志的死,我也很難過,但這是公安機關的事務我不好過問,這樣吧,你們還沒吃飯吧,李翠你拿些錢和糧票,帶嫂子和治安到機關食堂去吃飯,晚上就在招待所開個房間,記我的賬上。」

    李翠早已從當年不諳世事的農村小丫頭成長為察言觀色的幹部家屬,丈夫一個眼神,她就明白了,帶著嫂子和大侄子去機關食堂飽吃一頓,招待所開了個單間安排住下,這才回家。

    楊樹根很生氣,責備李翠道:「把她弄家裡來幹什麼,披麻戴孝的影響很不好,再說李花子是怎麼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案子是鐵案,翻不了的。」

    李翠道:「來也來了,總不能看著他們娘倆在外面哭喪,再說李花子這些年鞍前馬後為你出了不少力,不能寒了人家的心啊。」

    楊樹根道:「李花子出力那是他應該的,我把他從一個鄉下二流子提拔成公社書記,他難道不該為我出力,李翠你要搞清楚一點,他是我的人,但我不是他的人,下屬為領導背黑鍋是理所當然,但領導給下屬擦屁股就要看具體情況了,李花子這件事決不能插手,明天你買張票,把他們娘倆送回去,對了,給孩子買些玩具,給嫂子買些料子什麼的。」

    李翠道:「我知道了,就是……李花子就這樣白死了。」

    楊樹根道:「娘們家家的,別管這些。」

    次日,李翠拿了布票去百貨大樓買了五尺布料,又給孩子買了個鐵皮喇叭,二斤點心,來到招待所和李花子的老婆嘮了半天,道:「老楊說了,等他這段時間忙完就處理這個事兒,嫂子你也不要急於一時,照顧好自己吧,看你都瘦了。」

    又拿出汽車票來說:「回去的票買好了,我就不留你了。」

    李花子的老婆見好就收,帶著禮物回鄉下去了,到家之後不免又炫耀一番,說自己在城裡住的是招待所,吃的是行署機關食堂,還是副專員派了吉普車給送回來的哩。

    牛逼吹完之後,半年過去也沒啥動靜,申訴信也被縣法院駁回,李花子不但死翹翹了,還死的身敗名裂。

    李花子的老婆後來又去了一次北泰,這回連楊樹根的面也沒見到,灰溜溜回來之後,沒過多久就改嫁了。

    李花子的兒子李治安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被好心的姥姥收養,從此養成桀驁不馴的性格,和他爹當年一樣成了禍害鄉里的二流子,這些就是後話了。

    ……我國第一顆原子彈在羅布泊試爆成功後,又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從遙遠的蘇聯莫斯科傳來,蘇共中央全會解除了赫魯曉夫中央第一書記、部長會議主席的職務,破壞中蘇關係的罪魁禍首赫魯曉夫終於倒台了。

    中蘇關係恢復在即,中央隨即派出周總理為首代表團赴蘇參加十月革命紀念活動,但蘇共新的領導層「三駕馬車」堅持認為中蘇關係破裂的責任在中方,對華政策不會有任何改變,會談不歡而散,兩黨兩國從此形同仇敵,持戈相向。

    中蘇交惡的副產品之一是解放軍取消軍銜制,以前學習蘇聯的那一套東西全部都要廢除,軍銜制和肩章武裝帶這些像征資產階級軍隊威權的東西怎麼能保留,六五年六月,全軍實行新的六五式軍服,陸軍上下全綠,空軍上綠下藍,海軍也廢除了白色軍服,換穿藍灰色軍裝,三軍都取消軍種符號,只在帽子上綴一顆紅星,領子上縫兩面平絨紅領章。

    這就叫「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

    省城楓林路的警衛們都換穿了新軍服,人人手裡都拿著新印刷出版的毛主席語錄,隨時隨地學習,氣象為之一新。

    住在十號的陳子錕站在窗前,看著一隊年輕的戰士高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從遠處經過,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這一天,鄭澤如卸任省委第一書記,上調中央另有重用,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3
第六十九章 史無前例

    搬離楓林路,意味著與江東省權力中樞徹底沒了任何關係,陳家七口人搬到戶部街十七號四合院,房屋面積小了很多,也不再有花園草坪游泳池,不再有警衛廚師駕駛員保健護士,不再享受任何特權。

    小女兒陳嬌北京大學畢業出後,經陳子錕安排進了江東人民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一晃許多年過去了,她也從青蔥少女變成了二十八歲的老姑娘,和姐姐陳嫣一樣,高不成低不就,個人問題很難解決,不過姐倆都有一個優點,不顯老,四十歲的陳嫣粗看就像二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而陳姣走在街上有時候會被人誤認為是高中生。

    ……時間長河慢慢東流去,國際形勢風雲變幻,前民國代總統桂系領袖李宗仁歸國,中蘇關係形同水火,美國轟炸越南北部,第七艦隊陳兵台灣海峽,年輕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試爆了原子彈,與戴高樂的法國建立了外交關係……這些新聞,老百姓們都從收音機和報紙上獲知。

    1966年2月,春寒料峭,戶部街十七號院子裡,屋簷下掛著冰溜溜,大街上響著震耳欲聾的革命歌曲,堂屋東廂房裡,陳子錕正盤腿坐在炕上戴著老花鏡看報紙,一旁收音機裡傳出播音員激昂有力的聲音。

    「xx同志在上海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xx同志說,文藝界被一條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專了我們的政……xx同志號召要堅決進行一場文化戰線上的社會主義大革命……」

    聲音太吵吵,陳子錕把收音機關了,繼續看報,今天的淮江日報上刊登了一則不起眼的消息,中央520小說記中央辦公廳主任xxx被免職,國務院副總理xxx、解放軍總參謀長xxx陰謀篡軍反黨被逮捕。

    陳子錕嘆口氣,合上了報紙,他在政壇上也混了不少年,但越來越看不懂當下發生的事情了,他知道從去年底就開始批判《海瑞罷官》,醉翁之意在於北京市委,黨內鬥爭越來越激烈了,難不成要重演洪武年間的火燒慶功樓。

    天放晴了,冰溜子向下啪啪滴著水,形成一排小坑,窗檯下摞著幾十棵大白菜,那是陳家過冬的蔬菜,西屋的簷下是一堆煤,冬天取暖全靠這個。

    陳子錕下了炕,拿起鐵鍬鏟煤做煤餅,過了一會覺得熱了,脫了棉襖甩開膀子幹得熱火朝天,小女兒陳姣下班回來,急忙放下東西一起幹,把黃泥和煤炭攙到一塊兒做成煤餅,放在太陽下曬乾,不大工夫院子裡就擺滿了煤餅。

    一陣自行車鈴響,陳姣放下小鏟子,往手上呵著熱氣道:「大姐回來了。」

    陳嫣推著自行車進了院子,手裡拿著一封信:「媽媽來信了。」

    是姚依蕾從香港寄來的家信,陳子錕趕忙接過仔細閱讀,前年岳父姚啟楨病逝,岳母也已經將近九十高齡,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甚是思念外孫女,姚依蕾讓陳子錕想想辦法,把陳嫣盡快送到香港,如果可以的話,最好把陳姣也送來。

    「媽媽信上說什麼。」陳嫣探頭過來看。

    「讓你去香港呢。」陳子錕將信紙遞過去,自己拿著信封欣賞郵票圖案,忽然發現信封末端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似乎有被拆開又粘上的跡象。

    不用問,這是有關部門在例行檢查,這年頭有海外關係可不是什麼好事。

    第二天,陳嫣讓醫院開了介紹信,來到公安局要求辦理因私出國護照,卻根本找不到辦理機關,辦公室的同志聽說陳嫣要出國,如同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當陳嫣出示了香港來信之後,民警同志才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再看陳嫣的目光就冷峻嚴肅起來。

    「這種情況不是沒有,但比較特殊,一般來說很難辦下來,需要領導特別批准,這樣吧,你把資料留下,我們查閱有關文件後會考慮的。」

    陳嫣只好留下資料回去了,哪知申請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

    ……五月,中央成立了xxx為組長,xx為顧問,xx,xxx副組長的中央文化革命小組。

    在中央文革小組領導下,全國範圍內的大中學生被發動起來,造修正主義的反,無數紅衛兵組織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展開。

    楓林路二十八號,這裡原來是財政廳長龔梓君的家,後來被分配給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廳長徐庭戈,徐廳長日理萬機,平時不大回家,今天偶然回來,卻發現家中客廳裡亂糟糟一片,報紙墨汁毛筆滿天飛,十幾個半大孩子在自己兒子徐新和的帶領下正寫大字報呢。

    「爸爸,你回來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學校東風吹戰鬥隊的戰友們。」徐新和自豪的說道,同學們一個個都穿著黃綠色的軍裝,紮著人造革武裝帶,胳膊上紅袖章,上寫「紅衛兵」三個毛體黃字。

    「胡鬧。」徐庭戈沉下臉來,他不是生氣兒子搞政治,而是覺得不該把同學帶到家裡來。

    「我們這是響應中央號召,造修正主義的反。」徐新和氣的臉通紅,大聲辯解道。

    「對,徐叔叔你落後了。」一個少年附和道,徐庭戈認識這是馬省長家的兒子馬京生,兒子這幫同學基本上都是高幹子弟,紅五類。

    「走走走,別在家裡亂搞,把地毯都弄髒了。」徐庭戈下了逐客令,他才不把這些娃娃放在眼裡,一個個吊毛都沒長齊,就學大人搞運動,批鬥老師,真是好笑。

    東風吹戰鬥隊的紅衛兵們很有志氣,在徐新和的帶領下捲起大字報就走,徐庭戈在後面喊:「新和,晚上別忘了回家,別在外面瞎混。」

    徐新和道:「爸爸,我現在是一名紅衛兵戰士,你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我晚上和戰友們住在司令部,你就別惦記了,還有,我改名了,現在不叫徐新和,叫徐紅兵。」

    說完一幫學生揚長而去,直奔學校,他們是省城第一中學的學生,最大的徐紅兵十八歲,是東風吹戰鬥隊的司令,其他隊員年齡不等,有高中的大哥哥大姐姐,也有初中的娃娃們,但全部都是省委省政府省軍區高級幹部的子弟,因為出身好,所以很容易弄到軍帽和軍裝以及武裝帶,所以東風吹戰鬥隊的軍容是全市紅衛兵組織裡最嚴整的。

    他們趕到學校,立刻衝進老師辦公室,將幾個五十來歲的老教師拖出來,強行給戴上白紙糊的高帽子,臉上塗上墨汁,揮舞著紅寶書將這些瑟瑟發抖的老人驅趕到大街上,遊街示眾。

    省城中央大街上,充斥著遊行隊伍,幾乎全是大中學生,一張張年輕面孔上寫滿激情,滿世界都是綠色和紅色的海洋,綠的是軍裝,紅的是旗幟和寶書。

    大喇叭裡,革命歌曲鬥志昂揚,百貨大樓頂上,架著巨幅毛主席像和紅色標語革命口號。

    蒼老的陳子錕推著自行車走在人行道上,面無表情的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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