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p29695797 2011-10-12 20:59: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1 283310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9
第五十章 小英雄

    楊樹根是打腫臉充胖子,縣裡已經鬧饑荒,糧食不夠吃,就連縣裡的幹部口糧都削減了,但這話他不能說,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向國家伸手,這是原則問題。

    一九五九年在飢餓中渡過,國家進入了節衣縮食的時期,連解放軍都換了五八式軍裝,大簷帽和金肩章收了起來,重新戴起瞭解放帽,穿起了布軍裝。

    六零年依然歉收,屋漏又逢連夜雨,蘇聯宣佈撤回全部專家,並且索要抗美援朝時的武器貨款,國家沒有外匯支付,只能用農產品充作貨款。

    南泰縣已經出現餓死人的情況,還有個很不好的苗頭,一些農民竟然預謀外出逃荒,消息報告到縣委,楊樹根當即下令縣公安局封鎖車站碼頭,發現類似盲流人員,立即抓捕遣返,同時命令各公社出動基幹民兵,封鎖交通要道,金質人員外出。

    「再苦再難大食堂也要堅持辦下去,糧食不足就瓜菜代,還能難倒咱們無產階級革命者。」楊樹根在縣裡的會議上對公社幹部們說,現在他的會議演講稿都由阮銘川代筆。

    雖然楊書記也是個才子,但在寫稿方面比阮大記者還是稍遜風騷,阮銘川寫發言稿很有一套,同樣的題材,面對幹部、群眾、工人、農民、部隊,都有不同的寫法和措辭,該高潮的地方還會有註釋:此處略停頓三秒鐘,等待掌聲。

    楊樹根很欣賞阮銘川的才華,雖然不能直接任用這個右派,但在生活上給與了一些照顧,比如每月多給十斤糧票,阮銘川感激涕流,甘心情願的當楊520小說。

    有一次,楊樹根半開玩笑的說:「老阮,你真是咱們江東的頭號筆桿子,以前陳子錕那些演講稿,都是你寫的吧。」

    阮銘川道:「真不是,陳子錕發言從不要稿子,張嘴就來。」

    楊樹根笑道:「胡扯八道,我可不信一個軍閥有這樣的才華。」

    停了幾秒鐘,阮銘川道:「呵呵,還是楊書記說的對,陳子錕雖然沒讓我替他寫稿,但肯定有別人幫他寫,很可能是他的情婦劉婷。」

    楊樹根沉下臉道:「陳將軍現在還是國家的高級幹部,你怎麼能在背後說人家的作風問題呢,就算再荒淫無恥,也不能擺到桌面上說啊,讓群眾聽到影響多不好。」

    阮銘川忙道:「是是是,我下次一定注意。」

    楊樹根很滿意對方的態度,道:「我明天要去省城開會,你不是家在省城麼,跟我一起回去吧,還能省一張車票。」

    「太感謝楊書記了。」阮銘川感恩戴德。

    ……楊樹根到省城參加一個為期半個月的學習班,學習「如何大辦糧食代用品」,省農科院的一個教授給來自全省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們講課,讓這些領導們大開了眼界。

    「橡子仁、玉米根,小麥根,泡泡磨磨就能吃,一畝地的玉米根可碾粉五十斤以上,如果能在全國普遍推廣,以玉米根、小麥根的百分之二十做根粉的話,全國可得幾十億斤的糧食代用品。」

    戴眼鏡的中年人唾沫星子橫飛,在上面說的起勁,縣委書記們卻不以為然,他們都是很懂政治的幹部,這些玩意騙老百姓還行,騙幹部還差點火候。

    當然這並不影響他們認真聽講,認真做筆記。

    中午食堂開飯,吃的都是農科院發明的新式食品,人造肉,葉蛋白,小球藻,這些東西都被省委黨校的大師傅做成肉的模樣,還澆上一些肉汁,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

    教授繼續做講解:「小球藻含大量葉綠素,蛋白質,對人體健康極好,多吃能降低膽固醇,減少心血管疾病的發作,應該大力提倡,全面推廣。」

    幹部們都煞有介事的點著頭,楊樹根更是當場拿出筆記本做了記錄。

    事實上黨委將這些縣級幹部集中起來並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幹部們補充營養,省裡撥了一批黃豆和白糖,食堂每天足額供應,半個月下來,幹部們腿上一按一個坑的浮腫都消了。

    學習班結束,楊樹根臨走前去省城第一副食品大樓買了二斤雞蛋糕,用的是特供券,這年頭買什麼都要計畫供應,沒有票證,哪怕官兒再大也沒有,縣官不如現管,縣長也比不上食品店的營業員,大食堂的廚子。

    ……陳子錕以前的副官雙喜就在省第一副食品公司工作,還是個中層幹部,管倉庫,很有油水。

    雙喜五十多歲了,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才十歲,上小學四年級,二兒子七歲,上小學一年級,兩個孩子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當爹的哪捨得孩子餓肚子,經過一番艱苦的思想鬥爭,雙喜終於將手伸向了倉庫。

    他帶了十斤雞蛋回家,進門的時候老婆正在發牢騷,罵罵咧咧嫌自家男人沒本事,這個老婆還是當年他強娶來的,一直以來都在鬧彆扭,哪怕生了倆孩子還是這樣。

    「你看看這是什麼。」雙喜和顏悅色將籃子往桌上一放,老婆疑惑的看看他,掀開蓋布,頓時驚喜萬分:「雞蛋。」

    「噓,小聲點。」雙喜趕緊將手指豎在嘴上,老婆會意,快速奔到窗邊拉上窗簾,壓低聲音道:「哪搞的。」

    「賬目上做點手腳,沒事的。」雙喜道。

    老婆喜滋滋將兩枚雞蛋拿起貼在臉上:「太好了,晚上咱吃蔥花炒雞蛋。」

    「低調,一定要低調啊。」雙喜道。

    「還用你說,我心裡有數。」老婆道。

    當晚,雙喜家吃了一頓蔥花炒雞蛋,倆孩子吃的滿嘴流油,開開心心,大人倒沒怎麼動筷子。

    晚上,倆孩子都入睡以後,老婆洗了澡爬到雙喜身上,主動撥弄他,雙喜已經半年沒過夫妻生活了,每次搞老婆都很不耐煩,催促他趕緊完事,這次卻是例外,溫柔的很。

    「雙喜,俺娘家兩個弟弟日子過得苦,你看能不能支援一下。」完事後,老婆細聲細氣的問道。

    「我儘量想辦法吧。」雙喜道。

    「就知道俺們雙喜最有本事了。」老婆在他臉上吧唧又是一口。

    半夜十二點,已經熟睡的雙喜發現老婆披衣起床,問道:「大半夜的幹啥去。」

    「倒雞蛋殼去,被鄰居發現就不好了。」老婆道。

    第二天早上六點,扒垃圾的清潔工老王的大嗓門在巷口盡頭響起:「誰家這麼闊氣,吃這麼多雞蛋。」

    上班的上學的晨練的鄰居們聚到垃圾箱旁,看到一小堆雞蛋殼,足有四五個雞蛋的份量,都嘖嘖稱奇:「真敗家,雞蛋這麼個吃法。」

    雙喜老婆煮了兩個白水雞蛋,給倆兒子一人一個,吩咐他們下第二節課再吃,千萬別讓同學看見。

    倆孩子手拉手上學去了,大兒子陳忠上四年級,已經很懂事了,等到第二節課下課之後,他偷偷將雞蛋從書包裡拿出來塞進褲袋,來到學校公共廁所後面,蹲在地上剝雞蛋殼。

    忽然陰影籠罩了他,抬頭一看,是少先隊中隊長王小飛帶著幾個中隊委居高臨下看著他。

    「陳忠,你背著大家幹什麼呢。」王小飛脖子上繫著紅領巾,腳踩在一塊磚頭上,威風凜凜的質問道,他的一條胳膊叉在腰間,兩道槓的標誌格外醒目。

    陳忠不是少先隊員,因為家庭成分問題,他一直沒被組織接納,是班上沒入隊的三個人中的一個,另外兩人一個是資本家後代,一個是惡霸子弟。

    「我……我吃雞蛋。」在兩道槓威嚴下,陳忠不敢撒謊。

    「你哪來的雞蛋。」王小飛繼續質問。

    「我媽給的。」陳忠怯生生道。

    「別人家都吃不起雞蛋,就你家吃得起,你這個資產階級少爺羔子。」王小飛的家庭成分很高,是工人階級,舉手投足都帶著霸氣。

    同學們跟著起鬨:「資產階級少爺羔子,嗷。」

    陳忠拿著雞蛋,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想了想還是遞給中隊長:「我請大家吃雞蛋。」

    王小飛接過來,直接丟在地上道:「還想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腐蝕我們,做夢吧你。」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喉頭明顯聳動,在吞嚥口水。

    潔白的雞蛋沾上了灰塵,陳忠心疼的不得了,伸手去撿,王小飛一腳將雞蛋踢飛,落進了茅廁糞坑。

    少先隊員們歡呼著跑遠了。

    回到家裡,陳忠悶悶不樂,爹娘問起他也不說,想到自己的成分是父母帶來的,他就特別的難受,心想為啥我不是生在工人家庭呢。

    夜裡九點,雙喜騎著自行車回了公司一趟,鬼鬼祟祟馱回來一口袋麵粉,對老婆說:「這是一百斤面,分一半給你娘家送去,讓他們千萬保密,不然咱家全完。」

    老婆也心驚肉跳:「一百斤這麼多,不是讓你小心點嘛,細水長流多好。」

    雙喜道:「我下個月就不管倉庫了,現在不下手,就沒機會了,你放心,賬目我做平了,只要沒人揭發,就絕對不會出事。」

    隔著一道布簾子,他的大兒子陳忠將這些對話都聽進了耳朵。

    第二天早晨,家裡吃麵疙瘩湯,兩個孩子吃的飽飽的上學去了,走在路上,陳忠對七歲的弟弟道:「弟弟,你想不想當紅領巾。」

    弟弟陳實傻乎乎的點點頭。

    「你跟我到校長室,我說啥你說啥,管保你當紅領巾。」

    陳實還是點頭。

    來到學校,陳忠拉著弟弟直奔校長室,在門口喊了聲報告,心裡怦怦直跳。

    校長看見倆學生來找自己,有些納悶,道:「進來吧。」

    陳忠走進校長室,手足無措的很,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看。

    校長道:「小同學,有什麼事麼。」

    陳忠鼓起勇氣道:「校長,我要揭發。」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9
第五十一章 大義滅親

    校長還以為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心不在焉拿起報紙道:「說吧,和同學鬧什麼意見了。」

    今天的淮江日報頭版消息是,一萬五千噸小麥載著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駛向阿爾巴尼亞。

    「我們的國際朋友遍天下啊。」校長感慨著,端起茶杯舉到嘴邊。

    「校長,我爸爸偷國家的雞蛋和糧食。」陳忠一句話驚得校長茶杯裡的水都潑了出來。

    「什麼,怎麼個情況,你慢慢說。」校長也是老黨員了,警惕性很高,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大案子。

    「我爸爸是副食品的倉庫主任,他往家裡偷偷拿雞蛋,還有麵粉,老大一口袋,這麼大。」陳忠興奮激動的小臉通紅,連說帶比劃,終於讓校長搞清楚了事情真相。

    「鈴鈴鈴」上課鈴響了。

    校長道:「你先不要去教室,待會我帶你們去見民警叔叔,你們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倆孩子都認真的點著頭。

    校長如臨大敵一般,將陳忠的班主任叫來,又叫來兩個體育老師,護送他們一起到附近派出所報案。

    民警相當重視,一位副所長親自接待,仔細詢問案情,陳忠人小鬼大,絲毫不怵,娓娓道來,陳實到底年紀還小,媽媽又經常拿民警叔叔嚇唬他,進了派出所嚇得不敢亂說亂動。

    做完筆錄,所裡領導當即兵分兩路,一路去陳忠家裡查抄贓物,一路去副食品公司逮捕陳雙喜,正是困難時期,民警們的腿都浮腫了,此時出現貪污國家糧食的案件,幹警們怒不可遏,義憤填膺,恨不得立刻將犯罪分子繩之以法。

    一隊幹警來到雙喜家裡的時候,他老婆正背著半袋子麵粉準備出門,被民警當場擒住,人贓並獲,質問她哪來的麵粉,這個狡猾的女人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不過看到民警背後的兒子,頓時全明白了,當場承認,是丈夫從單位裡拿得。

    「所長,發現了雞蛋。」一位民警從廚下搜出一籃子雞蛋,高高舉起,大家都很憤怒:「全國人民都在挨餓,省領導都和大家同甘共苦,你們居然貪污糧食,真是罪不可恕。」

    雙喜的老婆慚愧的低下了頭。

    民警給她上了銬子,連麵粉和雞蛋一起押出去,鄰居都在外面圍觀,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雙喜老婆不敢抬頭,陳忠卻驕傲的昂起了頭。

    因為陳雙喜以前當過兵,所以這一路抓捕分隊特地配了兩把五四式手槍,來到副食品公司,先找到黨委書記談話,然後請公司保衛科幹事把陳雙喜叫來,一進門他就被幹警們按到了,手槍頂著腦袋上了背銬。

    陳雙喜被捕以後很不老實,拒不交代犯罪事實,民警氣的把他吊在暖氣管道上打也不開口,還是所長有辦法,把陳忠叫來說:「告訴你爸爸吧。」

    陳忠大聲說:「爸爸,你坦白交代吧,我都告訴警察叔叔了。」

    隨即陳忠被帶走,雙喜心理防線被擊垮,將自己如何做假賬,偷竊倉庫麵粉和雞蛋的犯罪事實一一交代。

    關了一夜後,雙喜的頭髮全白了,他清楚自己面臨的懲罰,非常時期非常處理,恐怕難逃一死了。

    陳忠兄弟倆的父母都被逮捕,無家可歸,暫時被送入校長家代養。

    案子報到市裡,由於罪行特別嚴重,影響極其惡劣,省政法委也介入此事,政法委書記徐庭戈做出批示,必須從重,從嚴,從快處理,嚴厲打擊經濟犯罪。

    陳壽聽說此事後,立刻發動關係疏通,可是這幫老人早就沒了任何資源,忙前竄後,甚至打電報給陳子錕,請他出面說情。

    陳子錕從北京打來長途電話找鄭澤如,辦公室一直推脫搪塞,說書記在開會,沒時間接電話。

    沒辦法,陳子錕只好打給徐庭戈,徐庭戈倒是不客氣,接了電話說:「敘舊我陪你聊,說情就算了,這案子已經上了內參,中央都知道了,誰出面都是白搭。」

    陳子錕道:「不就是一百斤麵粉,一籃子雞蛋麼,我加倍賠償。」

    徐庭戈道:「你以為現在是舊社會啊,什麼都用錢說話,非常時期,陳雙喜頂風作案,罪大惡極,他兩個兒子都看不下去,主動揭發,現在已經被省裡樹立為大義滅親小英雄,活動開展的很熱烈呢。」

    陳子錕道:「那好,我不求你法外開恩,你能秉公執法就行。」

    徐庭戈道:「這個不用你教,共產黨人向來公正無私,絕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把秘書叫進來,安排召開公審大會。

    公審陳雙喜的現場,徐庭戈發表講話,他脫稿演講,說到酣暢處,猛一拍桌子道:「北京有些位高權重的人,打來長途電話說情,想免貪污犯一死,這是藐視人民法庭,藐視黨的領導,我宣佈,判處罪犯死刑,立即執行。」

    陳雙喜五花大綁,押上汽車,開往南郊刑場,一路上群眾投來石頭瓦塊,砸的他鮮血直流,卻一聲不吭。

    到了刑場,死刑犯被押下來,跪在荒灘上,法院人員問他:「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雙喜沙啞著嗓子道:「我的兩個孩子咋辦。」

    法官鄙夷道:「這個你放心,國家自然會照顧他們。」

    與此同時,市區某學校禮堂內,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大義滅親小英雄陳忠脖子穿著潔白的襯衣和藍色的斜紋褲子,脖子上繫著鮮紅的紅領巾登上了講台,雖然他年紀小,但口齒伶俐,宣傳部的叔叔阿姨教給的話都會說,所以被樹立為榜樣,而他弟弟陳實年紀太小,又膽怯不敢說話,所以無法登台。

    陳忠向台下上千人敬了一個隊禮,他現在已經光榮加入少年先鋒隊,而且被破格提拔為大隊委員,佩戴著三道槓,王小飛再也不敢輕視他了。

    「尊敬的領導,老師,同學們,我叫陳忠,是機關第二小學四二班的一名學生,有一天我回到家裡……」陳忠聲情並茂的講起自己揭發父親的故事來,講到毅然走進校長室的那一刻,他按照宣傳部叔叔的教法停頓了一下。

    台下再次響起排山倒海的掌聲。

    刑場上,公安人員戴著口罩,端著五六式半自動步槍瞄準陳雙喜的後腦勺扣動了扳機。

    雙喜跪在地上,後腦中槍,立撲,腦殼被子彈掀開,殘缺不全,紅白滿地。

    法醫上前查驗,確定死亡,行刑隊收拾殘局,四周圍觀群眾過足了癮,漸漸散去。

    雙喜的老婆被判處五年勞改,發往鹽湖農場。

    陳壽收到一張賬單,讓他支付弟弟的五分錢子彈費。

    雙喜的房子被房管局收走那天,校長帶著陳忠兄弟倆來拉東西,七歲的陳實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到處尋找爸爸媽媽的身影。

    「哥哥,我想爸爸了。」陳實說。

    「咱們沒有爸爸了。」陳實說。

    「那媽媽呢。」

    「媽媽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了,要幾年才能回來。」

    「那咱們咋辦。」

    「黨就是咱們的爸爸媽媽,怕啥。」

    校長家庭條件也不好,難以照顧兩個孩子,陳忠兄弟,終於住進了社會福利院。

    ……飢餓在蔓延,苦水井是重災區,因為往年的浮誇,把集體提留和農民口糧全都交上去了,有些農民偷偷藏了糧食,被大隊幹部帶著基幹民兵搜出來,不但充公,還要綁起來吊著打哩。

    荒年大家不是沒經過,以往還能吃草根樹皮觀音土,如今因為大煉鋼鐵,樹木被砍伐乾淨,連樹皮也沒得吃,只能天天喝野菜湯,一肚子水走路都咣當響。

    有些人想出去逃荒,卻發現交通要道都有基幹民兵把守,嚴禁逃荒,大部分人無奈只好回家等死,有幾個人悄悄走小路出去,過了幾天卻被抬了回來,人已經不行了。

    據說他們跑到縣上,想坐火車逃荒,又被公安攔下,在縣城沒吃的,聽人說酒精廠的排水溝裡有酒糟,就跑去撈那些陳年黑泥吃,吃了拉不下,縣醫院也沒得治,只能拉回來等死。

    梁家莊每天都有出殯的,村裡的老人死的差不多了,死因不同,但飢餓是大頭,唯一活的滋潤的是生產隊長和大食堂的廚子,村裡的提留都在人家手上,哪能餓著。

    地主家屬梁盼和梁喬氏的日子過的很苦,母子倆住在一處快塌的土屋裡,老娘已經奄奄一息,梁盼端著一碗水說:「娘,喝口水。」

    梁喬氏說:「不喝了,娘活夠了,該走了。」

    忽然外面黑影一閃,梁盼抄起鐵鍁道:「哪個狗日的鬼鬼祟祟,給我出來。」

    沒人答話。

    梁盼拎著鐵鍁出屋,四下觀望,毫無人影,再看地上,放著一個布口袋,裡面是半袋子高粱米。

    梁盼來不及多想,拿著高粱米進屋道:「娘,有吃的了。」

    煮了半鍋稀飯,娘倆狼吞虎嚥吃完,覺得好受多了。

    「娘,是誰送來的糧食。」梁盼問。

    「興許是菩薩吧。」梁喬氏道。

    隔了三日,門口又有東西,這回是一隻荷葉包裹的烤熟的山雞。

    梁喬氏又忙著磕頭拜謝菩薩,梁盼卻不信神,他說:「是不是爹悄悄回來了。」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9
第五十二章 野人

    梁茂才逃亡十年,杳無音訊,梁喬氏不敢相信丈夫還活著,嘆口氣說:「也說不準是你爹的鬼魂給咱娘倆送吃的來了。」

    梁盼撕下一隻雞腿遞給娘:「吃吧,娘,補補身子。」

    烤山雞還是熱的,香味撲鼻,梁喬氏的眼淚下來了,上次吃肉還是五八年除夕,生產隊開恩,給這些改造比較好的地主餘孽也發了半斤豬肉,那味道至今還記得。

    「吃,娘吃,你也吃。」梁喬氏含著眼淚吃著雞腿。

    烤山雞的香味飄到屋外,負責監視梁家的兩個少先隊員聳了聳鼻子,警惕性立刻提高起來。

    前兩天村裡發生一起惡性投毒案,社員們吃了大鍋燉的野菜,毒翻了十幾個人,經縣醫院全力搶救才活過來,公社懷疑是地主分子投毒,所以加派人手對地主富農家二十四小時監視,今天是第二夜了,終於發現端倪,豈能不興奮。

    兩個少先隊員立刻跑到生產隊長家裡,砰砰的砸門。

    生產隊長梁躍進正在家裡乾娘們,他是公社書記李花子眼前的紅人,本來名字不叫這個,為了配合大躍進運動,把名字也給改成了躍進,村裡餓死不少人,可生產隊長的肚皮餓不著,高粱面窩窩管夠,隔三差五還能弄點豬油渣解解饞哩。

    黑燈瞎火大半夜,大都數村民都已入睡,敲門聲在寂靜的夜晚傳出老遠,要在以前早引起一片狗吠了,可如今人都養不活,看家狗們早就宰了吃了。

    梁躍進聽到敲門聲嚇了一跳,躺在他身下的娘們可不是他媳婦,而是村裡拖拉機手的老婆,為了二斤高粱面才上了生產隊長的床,她還以為是捉姦的來了,慌忙拉過衣服往身上套。

    「誰。」梁茂才喊了一聲,抄起手電。

    「梁大叔,快開門,有重要敵情報告。」是村裡紅領巾小娃娃的聲音,梁躍進放下心來,無比威嚴的出了門,沉聲問:「啥事。」

    「梁盼家裡吃燒雞,肯定是偷的。」一個少先隊長搶著說。

    「挖社會主義的牆角。」另一個少先隊員不甘示弱。

    「燒雞。」梁躍進很納悶,這年頭哪來的燒雞啊,縣長都吃不上燒雞,何況是被管制的地主。

    「千真萬確,我們都聞見了,噴香。」

    「哦,看看去。」梁躍進順手抄起門後一根棍子,同時朝屋裡瞄了一眼,娘們早拿了高粱面,躡手躡腳的從後面走了。

    生產隊長叫了四個基幹民兵,扛著紅纓槍悄悄來到梁盼家附近,離得老遠就聽到吃東西咂嘴的聲音,還有一股烤雞的香味。

    「上。」梁躍進一聲令下,民兵隊長抬腳踹門,可是他餓得浮腫腿上沒勁,踹了三下才把門踹開,只見梁盼母子倆正嗦雞骨頭呢,地上沒啥殘渣,想必骨頭渣子都嚼碎嚥了。

    梁躍進大怒,喝道:「抓起來。」

    梁盼想反抗,可是他長期挨餓身體早就垮了,民兵的紅纓槍頂到咽喉,只得束手就擒。

    「偷雞吃,還投毒,一個地主婆,一個地主羔子,行啊你們。」梁躍進冷冷道,背著手在家徒四壁的草屋裡來回巡視,想找出其他贓物,還真讓他找到了,枕頭下有小半袋高粱米。

    「這就是罪證,村裡人都吃不上飯,地主婆家還吃高粱米,吃燒雞,還不從實招來。」

    梁喬氏瑟瑟發抖,道:「不是俺偷的,是有人放到俺門口的。」

    梁躍進冷笑:「咋沒人給俺送燒雞,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押到隊部去,好好反省,再不招明天送公社交公安員處理。」

    梁喬氏母子被五花大綁起來,連夜押往隊部,外面涼風習習,月色黯淡,梁躍進披著褂子,拎著棒子拿著手電走在前面,兩個民兵跟在他後面,中間是梁喬氏母子,還有兩個民兵拿著紅纓槍在最後壓陣,一行人深一腳淺一腳走在田埂上。

    忽然梁躍進聽到身後有異響,似乎是喉嚨被人掐住發出的嗚咽,回頭一看,四個民兵少了倆。

    「咋回事。」梁躍進手電光四射,卻發現倆民兵躺在不遠處的莊稼地裡。

    「注意警戒。」梁躍進嚇壞了,剩下兩個民兵也端起紅纓槍,到處打望。

    梁喬氏母子不明就裡,莫名其妙。

    梁躍進的手電光終於鎖定了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類似人的動物,頭髮鬍子連在一起,身上是獸皮,像個猿猴一樣蹲在地上,眼中放射出野獸才有的光芒。

    「媽呀。」梁躍進嚇傻了,將手電一扔就想跑,可是他腿軟了跑不動,只能眼睜睜看見那野獸走向自己。

    倆民兵的腿也在打晃,手中紅纓槍不停顫抖。

    忽然梁躍進想到了一個人,他驚呼道:「梁茂才,是你,我是你本家侄子啊,別殺我。」

    他沒猜錯,這個不人不鬼的妖怪竟然是失蹤已久的梁茂才,不過這門親戚實在拉的不是時候,梁茂才走過去,手起刀落,本家侄子人頭落地。

    倆民兵嚇得屎尿橫飛,挪不動窩。

    梁盼大喊:「爹,別再殺人了。」

    梁茂才理也不理,走上去咔嚓咔嚓兩刀,倆基幹民兵也上了西天。

    他用的是一把奇形怪狀的短刀,刀子如小臂長短,刀身漆黑,刀刃向前傾斜如同狗腿,鋒利無比殺人不見血,砍頭如同切瓜。

    村裡天天死人,梁喬氏對屍體已經沒了恐懼感,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蹤十年的丈夫竟然重現人間,雖然這個怪物的模樣和丈夫沒什麼相似之處,但在她腦海中,能這麼利索殺人的角色,整個江北也非丈夫莫屬。

    梁盼盯著那個怪物,遲疑道:「你是我爹。」

    怪物殺完了人,正在死人衣服上擦著刀上的血,聽見梁盼問話,猛抬頭,犀利的眼神嚇得曾上過戰場的梁盼一個激靈。

    「盼兒。」怪物說。

    梁盼熱淚盈眶,熟悉的聲音,爹打日本回來那天,也是這樣喊自己的。

    梁喬氏更是淚落漣漣,男人回來了,竟然是以這種方式,人不人鬼不鬼如同野人。

    梁茂才一指西方,嘴裡迸出兩個字:「進山。」

    殺了五個人,這回是想留也留不住了,家裡更是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事不宜遲立刻出發,梁喬氏小腳走不快,梁盼背著他,跟著爹連夜往西走。

    次日晌午,生產隊長梁躍進和四個民兵的屍體才被發現,又是一起驚天大案,公社報到縣裡,縣裡報到地區,地區又向省裡做了匯報,非常時期發生非常大案,省裡非常重視,主要領導下指示,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抓住凶手,繩之以法。

    兇犯已經確定,就是村裡的地主梁喬氏和梁盼,梁盼此人系退伍軍人出身,據調查在部隊的時候就一貫偷雞摸狗違反紀律,曾受過處分,鑑於他的危害性很大,地區派出一個中隊的公安部隊進行搜捕。

    縣裡派出刑警隊,在現場調查,吉普車上跳下一隻瘦骨嶙峋的警犬,嗅了嗅,朝西狂吠起來。

    「案犯向西逃竄了。」刑警隊長說,他緊皺眉頭,仔細查看了地上的腳印,發現除了死者和兩名嫌疑人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腳印,看步伐長度和深度,應該是個三四十歲的壯年男子。

    「恐怕另有真兇啊。」穿著白大褂的法醫道,他剛檢查了屍體,五個人都是一刀斃命,極其狠辣,刀法精準,是沿著頸椎縫隙劈下去的,刀口都是平的。

    刑警隊長托著下巴想了一會,斷定這絕不是簡單的階級敵人行兇報復,搞不好有境外敵特參與。

    隊長說:「先向西追擊吧,注意發動群眾。」

    刑警隊向西前進,警犬在前面探路,追出去二十里地,忽然警犬躍進一條溝內,瘋狂撕咬起來,把狗拉起來一看,地上是一些肉骨頭。

    按說警犬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不會被食物誘惑,可這年頭警犬定量也削減,刑警隊的狗都餓得皮包骨頭,畜生就是畜生,關鍵時刻掉了鏈子。

    隊長說:「不好,我們中了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了,西邊是茫茫大青山,根本逃不掉,向東是碼頭車站,反而容易潛逃,敵特一定是故佈疑兵,繞了一個彎子往東去了。」

    大家深以為然,兵分兩路,一路進山搜捕,一路去城市車站碼頭堵截。

    全縣的民兵都被動員起來,每人發半斤小米,上路執勤,沒有公社開具的路條,一律攔下來。

    從苦水井到大青山百里遙遠,梁茂才一家人白天藏起來,晚上出行,還要偷偷摸摸避開大路,到處是民兵盤查,公安設崗,天羅地網一般的感覺。

    梁喬氏是小腳,走不快,又吃了半隻油膩的烤雞,往日吃慣清湯寡水的肚子驟然吃下這麼多葷腥,肚子撐不住了,上吐下瀉,走不動路。

    梁盼也鬧肚子,但年輕人身子骨壯,頂得住。

    一家人藏在草叢裡,梁喬氏說:「當家的,你帶兒子走吧,我不行了。」

    經過山裡十年野人般的生活,梁茂才的語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緊握住這個為自己生兒育女,不離不棄,受了半輩子苦的女人,用力量傳達出一個信息,我一定會帶你走。

    遠處一陣人聲喧嘩,是附近的民兵來拉網搜捕,他們端著三八槍,間隔十步,地毯式搜查。

    梁茂才緊握住鋼刀,梁盼也握緊拳頭,心砰砰直跳,他預感自己這回逃不掉了。

    鬼使神差一般,民兵們竟然沒看到他們,大概是傍晚時分能見度太低,也可能是民兵們營養跟不上,夜盲眼居多,反正這回又躲過去了。

    梁茂才回過頭來,卻發現梁喬氏已經閉上了眼睛,因為飢餓、疾病和驚嚇,她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9
第五十三章 勞改犯

    梁喬氏死了,她的屍體只有五十來斤,瘦的像個孩子,臉上卻掛著幸福滿足的笑容,能死在男人和孩子身邊,她知足了。

    天黑透了,梁茂才將妻子的屍體背起,帶著兒子踏上征程,他在大青山深處與野獸為伍,嗅覺和聽覺都變得敏銳無比,能躲開埋伏的暗哨。

    群眾們也是打醬油為主,餓得都走不動,黑夜看不清路,誰也沒有心勁去搜捕,人民公社和大食堂都把人搞懶了,一些人聽說被殺的是生產隊長和為助紂為虐的基幹民兵,暗地裡拍手稱快還來不及。

    走了三夜,終於進了大青山地域,國家推行向山林要良田的政策,以前的山林變成了梯田,但隨著海拔的升高,山林還是越來越密,人煙越來越少。

    梁茂才背著妻子的遺體健步如飛,兒子氣喘吁吁跟在後面,時不時擦一把汗,問道:「爹,啥時候到。」

    梁茂才不說話,伸手向前指著,莽莽山林,隱約有虎嘯傳來。

    梁盼一咬牙,走吧,越往深處越安全。

    山林中沒有道路,全靠梁茂才在前面揮刀開路,又跋涉了十幾個小時,終於來到一處山坡下,梁茂才搬開一叢樹枝,露出洞穴入口。

    這是一處人造巢穴,能遮風擋雨,防範野獸,儲存著糧食和肉乾,還有一點鹽巴,梁茂才在附近挖了個坑,將妻子放了進去,堆成一個圓圓的小墳頭,帶著兒子在墳前磕頭。

    「老婆子,我這輩子欠你最多,只能下輩子報償了。」梁茂才聲音低沉,沒落淚,兒子反而哭了。

    「哭甚,掉淚不是我梁家的種。」梁茂才呵斥道。

    梁盼趕緊止住悲聲,幫爹支起爐灶,煮了些稀飯吃了。

    正吃著飯,忽然梁盼發現不遠處土坡上站了個人,身穿草綠色軍裝,手持五六式半自動步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們,身邊還有一頭獵犬虎視眈眈。

    梁盼冷汗都下來了,追兵還是來了,尖兵已經到了,大部隊肯定就在不遠處,這回肯定跑不掉了。

    可梁茂才一點不害怕,反而招呼那人下來一起吃飯。

    那人收了步槍,帶著獵犬下來,盤腿坐下,拿出旱菸來請梁茂才抽,看了看梁盼,道:「你兒子。」

    梁茂才道:「是。」一指遠處墳頭,「我老婆。」

    那人點點頭,從挎包裡拿出一包鹽巴放在地上,帶著獵犬走了。

    梁盼問:「爹,那是誰。」

    梁茂才道:「是個獵人。」

    以後的日子,父子倆就在大山深處紮下根來,山裡日子很苦,但比村裡還是要強一些,起碼餓不死,大自然提供了無盡的食物,飛禽走獸野果蘑菇山泉水,梁茂才還種了一些野黍子,他有一把槍,但子彈很少不捨得用,打獵用的是原始的弓箭和長矛,以及陷阱之類的玩意。

    那個獵人每隔一個月都會來一次,帶來鹽巴、針線等物,有次他冷笑著說:「十爺,你做的案子挺大啊,傷了五條人命,不怕他們進山逮你麼。」

    梁盼很納悶,這個獵人怎麼稱呼父親為十爺。

    梁茂才就說了兩個字:「該殺。」

    獵人便沒再說什麼,放下一塊雨布走了。

    等他走遠,梁茂才對兒子說:「這人叫程栓柱,當年也是一號人物。」

    秋去冬來,最難熬的寒冬降臨,一場大雪過後,能吃的東西越來越少,梁茂才也得了重病,山中十年,熬垮了他的身子,終於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

    一連三天,梁茂才都在發高燒說胡話,斷斷續續講以前的故事,講他在蓋大王山寨裡坐第十把交椅的日子,講他在陳子錕的混成旅裡當軍官,手持湯普森橫掃上海灘的牛逼歲月,講他旅居日本,花天酒地,講他回歸抗日,喋血沙場。

    程栓柱來過,送了一些草藥,但於事無補,梁茂才已經病入膏肓。

    臨死以前,梁茂才對兒子說:「你不能跟爹學,藏在深山老林裡一輩子,你得走出去,外面的花花世界精彩啊。」

    說完這句話,昔日大青山的十當家梁茂才閉上了眼睛。

    梁盼將父親與母親合葬在一起,帶著遺物準備下山,除了那把刀,父親還留給他一支油紙包裹的駁殼槍,還有二十發子彈。

    開春的時候,他終於走出大山,望著春意盎然的大地,梁盼陷入迷茫,我該向何處去。

    ……苦水井公社梁家莊生產隊死了五個人,這案子一直沒破,在群眾中造成極壞的影響,上級很生氣,處分了一些干部,又將梁家莊的地富反壞右分子處理一些,發配到鹽湖農場去勞動改造。

    鹽湖農場全稱是江東省第四模範勞改農場,因為地處荒灘鹽鹼地,又挨著一片沼澤,所以大家都稱其為鹽湖農場。

    這個地方的設立,最初是為了鎮反需要,關押國民黨軍警憲特反動道會門之類人員,後來日漸完善,省裡的反革命、右派、刑事犯、少年犯都弄到這兒來勞改,經過近十年建設,已經從一片不毛之地,幾間窩棚變成一片圍著鐵絲網的現代化勞改農場。

    蕭郎和柳優晉在這裡已經勞動改造了近十年,他們是鎮反運動時期進來的,五七年反右,老朋友龔梓君也住進了鹽湖農場的監舍,如今也吃了三年牢飯了。

    嚴格來說,農場不是監獄,而是勞動改造的地方,所以管理的不是太嚴格,尤其一些關押十年的犯人,行動上還是相當自由的,甚至春節可以回家過。

    蕭郎是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曾經設計承建過淮江鐵橋和市政工程,基建方面很有經驗,事實上淮江農場的監舍、廠房、圍牆都是他一手設計並親自指導施工的,所以在農場威信很高,就連管教幹部都高看他一眼。

    自然災害期間,幹部和犯人的口糧都削減了許多,農場地處偏僻,因為飲食缺乏而得了各種病的犯人頻頻死去,管教們也無能為力,城裡沒糧食,別提農場了,何況他們自己的腿也是浮腫的,一按一個坑,這些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們,就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吧。

    這天下午,蕭郎蹣跚著走進三號監舍,柳優晉和龔梓君住在這裡,龔梓君患了重病,臥床不起,柳優晉正端著一碗水喂他。

    「蕭市長,你來了。」柳優晉見蕭郎進來,放下碗招呼,眼中閃著希望的光芒,他以為蕭郎帶吃的來了。

    蕭郎道:「老柳,你跟我出來一下。」

    柳優晉跟他出來走到監舍後面,蕭郎見四下無人,從兜裡掏出兩個大紅蘿蔔來。

    「老蕭,太感謝你了。」柳優晉拿著蘿蔔熱淚盈眶,還幾天沒吃著實在的東西了,都是用清湯哄肚皮,走起路來都咣咣響,他用袖子擦擦蘿蔔,就要一口咬下去。

    「且慢,這蘿蔔可不是給你吃的。」蕭郎一把攔住他。

    「不給我吃,咋回事。」柳優晉一臉的迷惑不解。

    蕭郎道:「是給你用的。」

    柳優晉苦笑:「蘿蔔怎麼用,我又不是女的。」

    蕭郎道:「你想哪兒去了,給你用是這個意思。」他再次看看四周,附耳低語了幾句。

    柳優晉的臉變得蒼白無比:「這這這,這也行,逮到就得槍斃啊。」

    蕭郎道:「眼看就得餓死,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柳優晉道:「容我考慮考慮。」

    蕭郎道:「沒時間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要麼你現在答應,要麼去管教那裡舉報我,你看著辦。」

    柳優晉沉默了,很顯然他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時間過了五分鐘,但對他來說似乎是漫長的一個世紀。

    「好吧,我和你一起幹。」柳優晉終於下了決心,這一瞬間他似乎回到了從前,那個偽造文件去南泰當冒牌縣長的年輕人。

    蕭郎道:「還需要一個人幫忙,龔梓君。」

    回到監舍,柳優晉趴在龔梓君耳畔低聲說了幾句話,病重的龔梓君竟然精神好了起來,掙紮著爬起來道:「好,我加入。」

    他比柳優晉要堅決的原因很簡單,他判的是十五年,才蹲了三年,還有漫長的刑期根本熬不過去。

    蕭郎道:「咱們三位一體,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他伸出手,柳優晉和龔梓君的手也伸了過來,互相握在一起。

    「這個你先拿著,用的時候一定小心,不要被人發現。」蕭郎從貼身處拿出兩把刻刀遞給柳優晉。

    柳優晉是江東省有名的金石專家,收藏了哦古代印章,在篆刻方面也頗有造詣,用蘿蔔刻公章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就是小菜一碟。

    蕭郎是「高級」犯人,可以出入農場場長的辦公室打掃衛生,這天早上他照例來到辦公室,趁沒人來,用鐵絲投開文件櫃,撕了幾張帶勞改局抬頭的空白公文信箋藏在身上。

    打掃完衛生,蕭郎回到監舍,將自己這段時間積累下的場長寫廢的稿紙整理出來,這些都是他從廢紙簍裡撿的,如今終於派上用場。

    龔梓君書法很好,尤擅臨摹別人的筆跡,這也是成敗的關鍵之一。

    蕭郎還偷了一個蘸水鋼筆頭,筆尖裡凝著一些墨塊,用水化開了就能寫,一盞昏暗的電燈下,龔梓君在信箋上寫下了准假條和介紹信,在後面龍飛鳳舞簽上場長的大名,然後柳優晉拿出刻好的蘿蔔公章,蘸了蘸印泥,蓋了上去。

    「能不能逃出生天就靠這張紙了。」蕭郎吹了吹信箋,感慨無比,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0
第五十四章 自殺的熊

    蕭郎、柳優晉、龔梓君三人拿著偽造的文件,順利的通過了鹽湖勞改農場的大門崗哨,堂堂正正的走了出去,直到坐上拖拉機,他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農場的管理早就混亂不堪,人浮於事,這不奇怪。」蕭郎道,他是逃跑的策劃者和領導者,肯定做過調查研究的。

    起初他們還有些擔驚受怕,時不時回頭張望,怕追兵的摩托車趕來,事實證明這純屬多慮。

    三人首先想到的是回家,他們的家人都住在省城,從鹽湖農場去省城需要轉四次車,很麻煩,因為沒有介紹信寸步難行,好在他們有蘿蔔公章和勞改局的信箋,偽造介紹信還是很容易的。

    茲有蕭如風、劉思國、龔漢林三位同志系我局幹部,前往省城執行公務,請予以配合,後面是勞改農場場長的簽名,和鮮紅的公章,這一張介紹信派了大用場,而勞改犯是有工資收入的,蕭郎和柳優晉改造十年,積攢了幾十塊錢,買車票綽綽有餘,並且他們三人都是見過世面的大人物,氣質風度很好,裝成幹部毫無紕漏。

    就這樣提心吊膽先到北泰轉車,滿目瘡痍的城市和記憶中的花園城市截然不同,馬路兩邊沒有行道樹,只有光禿禿的樹樁,江邊一片荒蕪,香樟林不見蹤影,沿街大樓上都刷著標語口號,路上行人皆面有菜色,廣播大喇叭裡是激昂的進行曲,三個老傢伙看著陌生而熟悉的城市,久久無言。

    蕭郎在北泰有一所房子,他建議先去那落腳,打探情況決定下一步舉動,房子坐落在原來的博愛大街上,過去一看,早已住了幾戶人家,都是工人家庭,估計是房子充公後房管局分配給了需要的群眾。

    三人無處可去,只好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遊蕩,龔梓君腹中飢餓,想買一個燒餅充飢,可光有錢不行,還得有糧票,他們是勞改犯哪來的糧票,只好吞著涎水默默走遠。

    「去火車站候車室坐著吧,那的長椅能睡覺。」柳優晉提議。

    「火車站公安民警密佈,太危險。」蕭郎說。

    「那就去公園。」龔梓君道。

    「不行,三個大老爺們在公園裡閒逛,被有心人看見舉報一下,咱就完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去哪兒好。」

    「走走看吧。」

    ……中蘇關係破裂,赫魯曉夫撤走了所有的蘇聯專家,晨光廠和紅旗廠的蘇聯專家組也走的一個不剩,昔日的江灣別墅專家宿舍人去樓空,搖身一變成了地委第一招待所。

    陳北和馬春花接到通知去一招開會,招待所的大門和以前不一樣了,上面架著大大的五角星,旁邊是白色木牌:江北地委第一招待所。

    「這裡以前是我家的別墅。」陳北對馬春花說。

    「切,資產階級那一套優越感又來了。」馬春花不屑一顧。

    到了樓前,陳北讓馬春花先進去,自己去看望老朋友大壯。

    大壯是他從小養的一頭熊,參加過抗日戰爭,軍銜中士,極通人性,會抽菸喝酒,會幫著幹活,解放後一直養在江灣別墅,陳家雇了專人照顧,陳北也經常來看它。

    時光荏苒,大壯作為一頭熊已經步入了暮年,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潑,尤其這段時間,人都吃不飽飯,何況動物,陳北心裡總有隱隱預感,覺得大壯日子不多了。

    來到熊舍前,只見工人正在打掃空蕩蕩的房間,陳北急忙問:「大壯哪去了。」

    工人一指後面:「被廚房的人拉去了。」

    陳北一聽廚房二字,血直衝腦門,拔腿過去,只見大壯被鐵鏈子綁的結結實實,旁邊站了四五個人,捲著袖子拿著尖刀和斧頭,地上還有一個大盆,大概是預備接血用的。

    「住手。」陳北一聲怒喝,匆匆上前。

    大壯見到故主前來,虛弱的悲鳴一聲,眼中竟然流出淚來。

    陳北去解鐵鎖,打不開鐵鎖,喝道:「鑰匙拿來。」

    「你是哪個單位的,為什麼干涉我們宰熊。」一個穿幹部服的男子質問陳北,看得出他是領頭的。

    「這是我家的熊,你憑什麼殺。」陳北反問道。

    幹部不屑的冷笑:「公家的熊啥時候成了你家的了,笑話。」

    陳北道:「不光這熊,就是這房子,這院子,都是我家的。」

    幹部點點頭:「知道了,你是陳家的人,既然你要辯論,我就跟你說道說道,這座別墅是陳子錕獻給國家的,現在是國有資產,這頭熊是和房子一起捐獻的,也屬於國家財產,我們有權處置,現在國家困難,人都吃不飽,哪有糧食餵動物。」

    說著招呼廚子:「給我宰。」

    陳北眼睛紅了,一腳踹過去,幹部四仰八叉,幹部帽也掉了,滿身泥污,指著陳北大罵:「耽誤了領導的病情,你要負全責。」

    「我負你馬勒戈壁。」陳北上去就打,早被一群人拉住,馬春花也聞訊趕來了,拉住丈夫道:「發什麼瘋,這是地委一招。」

    「誰敢動大壯,我就弄死誰。」陳北誰的話也不聽,進入暴走狀態,他搶過廚子手中的斧頭,奮力砍斷鎖鏈,大壯重獲自由。

    陳北連會也不開了,帶著大壯揚長而去,一人一熊走在大街上吸引了無數目光,高土坡家屬院是不能回了,那地方太狹窄,還會驚擾鄰居,陳北把大壯直接帶到廠裡,養在保衛處辦公室外的儲藏室裡。

    馬春花隨後趕到,和陳北大吵了一架,吵架的焦點在於如何喂養這頭食量極大的棕熊,人都沒飯吃,何況是畜生。

    陳北心裡也明白,自己養不活大壯,但還是嘴硬無比。

    「那你就和你的熊過吧,永遠別回家。」馬春花撂下一句話,走了。

    陳北衝馬春花背影喊了一聲:「少來這套,以為我怕你啊。」回頭一看,大壯正站直了身子,衝自己低鳴。

    工會找陳北談話,居然還是大壯的問題,原來省領導馬雲卿犯了膽結石的病,需要熊膽治療,動物園的熊早餓死了,全省只剩下大壯一頭活著的熊,為了領導的健康,唯有犧牲它了。

    「反正那頭熊也老了,不如宰了為人民造福,熊膽可以治病,熊掌可以補充營養,熊皮可以做帽子,熊肉可以吃,熊的一身都是寶啊。」工會主席說道。

    先前在地委一招被陳北踢倒的幹部也來了,大概是被領導批評了,他的態度現在變得很好。

    「陳北同志,我的態度不好,向你道歉。」幹部站起來給他鞠了一個躬。

    工會主席說:「陳處長,把熊交出來吧,等著下鍋呢。」

    陳北道:「大壯是抗戰英雄,得過勛章的,誰也不能動它。」

    幹部道:「抗戰英雄,我怎麼不知道,誰給它授予的勛章。」

    陳子錕道:「大壯是抗日救國軍的炮兵中士,立過赫赫戰功,南泰縣誌上都有記載的。」

    幹部啞然失笑:「原來是國民黨軍隊的熊啊。」

    工會主席也笑了:「小陳啊,這些開玩笑的事情就別拿出來說了,趕緊讓人家把熊拉走。」

    「我說不行就不行,沒得談。」陳北在廠裡是有名的臭脾氣,黨委書記和廠長都奈何不得他,何況工會主席。

    於是,再次不歡而散。

    當晚陳北沒回家,在值班室過得夜,次日早上他先去食堂打了一份稀飯,端著碗來到儲藏室想喂大壯,卻發現自己從小養大的熊已經嚥氣了,大壯用爪子把自己的咽喉扯開了。

    陳北找了一輛平板車,拖著瘸腿將大壯的屍體拉到荒灘上埋了,在墳前抽了半包煙,他心裡很難受,卻說不出因為什麼。

    坐了半天,陳北蹣跚著回家去了,娘正帶著陳光玩耍,兒子看見爹回家就撲過來讓爹講故事。

    陳北就算心情再壞,看見兒子也就變得開朗起來,他抱著兒子坐在院子裡,道:「爸爸給你講一個蘇修逼債的故事吧。」

    這故事是社會上流傳的民間故事,做不得真,陳北也是道聽途說來的,自己根本不信,權當哄孩子解悶。

    「蘇聯人不講究,專門挑咱們困難的時候逼債,以前抗美援朝時賣給咱的破銅爛鐵,赫魯曉夫他都要算錢,沒錢,沒錢就拿糧食,拿豬肉來抵賬。」

    陳光已經七歲,瞪著無邪的眼睛問爸爸:「蘇聯人咋這麼壞。」

    陳北道:「要不咋叫蘇修呢,他們從來都是大壞蛋,佔了咱們老大一塊領土也不還,現在又要逼債,簡直他媽比閻王還狠。」

    陳光道:「那咱們還了麼。」

    「還了,咱們中國人有志氣,周總理說,他不是要豬肉麼,給他豬尾巴,於是咱們把全國的豬尾巴都集中起來,運了滿滿一火車,上百節車皮裡裝的全是豬尾巴。」

    「那得多少豬。」

    「一百萬都不止,運到蘇聯以後,一看這麼多豬尾巴,把赫魯曉夫嚇的尿褲子了。」

    陳光哈哈笑起來,前仰後合,忽然又問爸爸:「豬尾巴怎麼吃。」

    「油炸,清蒸,火爆,涼拌,吃法多了去了。」

    「我不要吃豬尾巴,我要吃紅燒肉。」

    「國家這麼困難,哪有紅燒肉。」

    「爸爸騙人,有那麼多豬,咋會沒有紅燒肉。」

    這個問題陳北沒法回答,他只好說:「這個……爸爸再給你講一個別的故事吧。」

    好不容易哄了孩子睡覺,陳北出門散心,迎面看見三個人走過來,不由奇道:「蕭叔叔,柳大爺,龔叔叔,你們什麼時候出來的。」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0
第五十五章 火車上的故人

    陳北遇到的正是遊蕩在高土坡的三個勞改潛逃犯人。

    還是蕭郎處變不驚,他從容回答:「政府特赦,我們剛出來,正想回省城,沒買到車票,就在外面逛逛。」

    陳北道:「這樣啊,太好了,去省城的火車怕是得等明天了,你們有地方住麼。」

    蕭郎苦笑道:「這不正在找麼。」

    陳北道:「別找了,我帶你們去晨光廠招待所。」

    三個逃犯交換一下眼神,俱是欣喜之色。

    有了陳北出面,三人順利住進了招待所,連介紹信都不用出示。

    陳北說:「晚上到家吃飯去,我請客。」

    蕭郎忙道:「不用了,我們還有些老朋友要拜訪。」

    陳北畢竟和他們差了輩分,只是相熟而已,也用不著過分熱情,於是替他們墊了房費便走了。

    三人驚魂稍定,在招待所公共浴室洗了澡,刮了臉,把精神面貌收拾的乾淨利索,又去招待所食堂吃了一頓飯,雖然只是瓜菜代,好歹能充飢,吃飽喝足上了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房門被敲響,蕭郎一驚,警惕問道:「誰。」

    「我,蕭叔叔。」來的是陳北,他拿著三張火車票,是中午發車去省城的。

    「太感謝你了,小北。」龔梓君感激萬分,上前和陳北握手。

    「三位別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陳北頗有乃父之風,豪爽大方,出手闊綽。

    陳北還是請他們吃了一頓,他知道在勞改農場蹲了十年的人肚裡是很缺油水的,所以花高價買了半斤豬頭肉,還有四兩淮江大曲,三人吃著吃著眼淚就下來了,龔梓君一度想告訴陳北自己是逃犯,卻被蕭郎以眼神制止。

    吃完了飯就該上火車了,陳北送他們到火車站,找鐵路公安處的熟人走職工通道先上車佔了座位,陪三位叔叔大爺聊到開車的時間才告辭。

    火車出發了,車廂裡人不多,這年頭沒人旅遊,坐火車的不是出差就是探親,三個逃犯低聲交談,龔梓君道:「萬一事發,陳北一定受牽連,咱們不能害了他啊。」

    蕭郎道:「事到如今說什麼也沒用了,到省城看看風向再說。」

    列車行駛在無垠的曠野中,只有單調的車輪與鐵軌發出的節奏,鐵路兩側油菜花盛開,風景如此美麗,讓人心醉,忘記了一切煩惱。

    一列特快列車擦肩而過,蕭郎等人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坐在這列車上的竟是他們的老朋友陳子錕。

    陳子錕是到江北來調研自然災害情況的,中央對於各地饑荒的情況很不瞭解,派出大量工作人員實地考察,陳子錕毛遂自薦,擔任江北這一路的調研員。

    這次下基層是微服私訪,沒有通知當地黨委政府,也沒有帶太多隨從,只有一個秘書,兩個警衛員,穿的都是便裝,坐的是硬座。

    火車前行,陳子錕陷入往事回憶中,歲月如梭已經是六十年代了,自己也是老鬢斑白的老人,江北還是那個江北,只不過早已物是人非。

    火車上旅客很多,有些人沒有座位只能站在過道里,到了一個小站,月台上黑壓壓一片旅客,火車沒停穩就湧了過來,列車員吹著哨子維持秩序,卻無濟於事,車門處堵成一團,誰也上不來,有些聰明的旅客衝向窗子,啪啪的拍打,央求裡面的旅客開窗讓他們爬進來。

    車裡的人發揚無產階級互助精神,打開窗戶讓這些人進來,陳子錕所在的位子也有人敲窗戶,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拉著兩個小男孩,背著大包,拖著沉重的柳條箱。

    「幫幫忙大叔。」婦人滿臉的焦灼,陳子錕沒有猶豫,將車窗向上一推,那婦人將一個男孩舉起送進窗戶,陳子錕將孩子接了過來,小男孩不過四五歲年紀,很乖巧道:「謝謝爺爺。」

    緊接著又是第二個略小的孩子,不過三歲左右,也被送了進來,然後是那口巨大的柳條箱,兩個警衛員幫著接過來,行李架上放不下,只好擺在過道里。

    「這位大嫂,你也上來吧。」警衛員伸出一隻手。

    婦人沒去拉他的手,而是兩手一撐,很靈巧的鑽了進來,身段柔韌苗條,一看就是練家子。

    「哎呀,真是太謝謝你們了。」婦人拿出花手帕擦擦汗珠,招呼兩個兒子:「大強,二工,喊人了麼。」

    「喊了。」兩個男孩脆生生的答道。

    陳子錕道:「坐吧。」

    警衛員很有眼色的讓出座位,婦人也不客氣,帶著兩個孩子坐下,又是一番感謝,很奇怪的是她的口音是標準普通話,沒有任何地域的味道。

    「您這是回家啊,還是探親。」陳子錕是做社會調查的,自然見人就想問兩句。

    「也是回家,也是探親,我男人在北泰當兵,我帶孩子去投奔他,家裡沒飯吃,部隊上興許還能吃飽飯。」婦人倒也爽快,一語道出目的。

    陳子錕點點頭,正想問些其他的,婦人忽然盯著他的面孔出神,這種舉動可不太禮貌。

    「您貴姓。」婦人問道。

    「免貴,我姓陳。」

    「陳子錕。」婦人露出驚喜之色。

    「你認識我。」陳子錕很奇怪,自己不認識這位大嫂啊。

    「哎呀呀,你怎麼把我忘了,乾爹,我是戚秀啊,戚家班的戚秀,我娘是白玉舫,咱們一起坐船入川的。」

    「原來是你啊。」陳子錕想起來了,那還是1938年的時候,北泰保衛戰失敗後,自己負重傷被戚家班救下,隱姓埋名入川,與班主白玉舫還發生了一段纏綿悱惻的浪漫故事哩。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就收不住,陳子錕興致很高,問長問短,戚秀也很高興,說娘在西安,身子骨硬朗的很,一直惦記著您呢,又指著兩個孩子說:「這是我和羅小樓生的兩個小子,大的叫羅克強,小的叫羅克功,這倆可是你的親孫子哦,見面禮不能少。」

    陳子錕道:「那是,必須是親孫子,爺爺給你們見面禮。」

    說著作勢掏錢,他是高級幹部,身上哪能帶錢,秘書察言觀色,立刻掏出錢夾拿出兩張十元票子來。

    「可不敢要,我跟您開玩笑呢。」戚秀急忙推回去,時隔二十多年,她還是那麼的活潑開朗。

    有了戚秀母子三人,沉悶的旅途變得富有生機,倆孩子一口一個爺爺,喊得陳子錕心花怒放,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親孫子陳光,更加思唸起來。

    很快列車抵達北泰火車站,戚秀問陳子錕去哪兒,陳子錕說我還要轉車去縣裡。

    「那咱們先別過,等乾爹您的工作忙完了來找我們,我給你寫個地址。」戚秀留了個地址,就帶著孩子,拖著箱子出站了,出站口外面停著一輛軍牌吉普車,兩個年輕軍人將他們娘仨接走了。

    北泰火車站是客貨兩用車站,這邊下客,對面的月台上堆著小山一樣的麻包,袋子上標註著小麥字樣,或許是省里拉來的救濟糧。

    「走,咱們直接去南泰。」陳子錕帶著秘書和警衛,直奔火車站旁邊的長途汽車站。

    北泰到南泰縣城是八十里,每天有一班長途車,陳子錕等人來的正是時候,打了票子上車,沿柏油路直奔南泰縣而去。

    出城之後,道路就變得難走了,這條公路還是陳子錕當政的時候修的,後來日軍佔領時期曾拓寬加固,但近十五年沒有修繕維護過,路況變得很差,坑坑窪窪,八十里的路走了四個小時。

    四人住進了南泰縣委招待所,出具的是省裡開的介紹信,名義是省農科院的專家來檢測土壤什麼的,總之名頭很大,但又不致於引起注意。

    住了一夜之後,陳子錕換了行頭,粗布衣服黑布鞋,腰裡別著小煙袋,頭上圍著灰不溜秋的毛巾,看起來就像個老農民。

    出門在縣城裡溜了一圈,找了一輛進城送煤的拖拉機,花了一包香菸的代價,年輕的拖拉機手爽快答應,帶「老專家」和他的助手下鄉。

    手扶拖拉機加好了柴油,帶著省裡的客人們向苦水井駛去,拖拉機手很健談,他是退伍兵出身,在部隊給團長開小車,復原之後在公社開拖拉機,這可是極其風光的職業,小夥子一路上嘴沒停過,讓陳子錕對農村的狀況有了初步的瞭解。

    「餓死人,那是常事,一個村餓死幾十口子不稀奇。」

    「天旱缺水,莊稼歉收,還得照樣交公糧,社員餓得前心貼後背,哪有力氣下地。」

    「大食堂,早關了。」

    「逃荒,公社不讓啊,民兵守著路口,看見逃荒的就給堵回去,還要處分生產隊幹部哩。」

    前面路口上站著四個基幹民兵,拿著步槍站崗,驗證著拖拉機手的話。

    查驗了介紹信之後,民兵將這四個外鄉人放行,陳子錕下了拖拉機,額外給了小夥子半包煙,帶著秘書和警衛步行走向不遠處的龔家莊。

    一九三八年,日軍竹下聯隊偷襲龔家莊,若不是拾糞的老德順引爆手榴彈用生命報信,陳子錕麾下的抗日救國軍就會全軍覆滅。

    往日曆歷在目,陳子錕不由得握緊玉石小煙袋,那是老德順的遺物。

    「德順大爺,我陳子錕又回來了。」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0
第五十六章 鄉親們,陳大帥回來了

    時隔二十年,陳子錕又回到龔家莊,景物和四十年代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只是村莊靠路的泥牆上刷著標語,「人民公社大食堂好。」,「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

    走到村口也沒看見人影,沒聽到狗叫,整個村子如同鬼域一般寂靜無聲,直到走進村子,才看見一些瘦的皮包骨頭的老人靠牆坐著,見陌生人進村,有氣無力的抬頭看看,也不打招呼,繼續目光呆滯的曬著太陽。

    秘書上前詢問:「老人家,你們生產隊長在哪裡。」

    老人裝聾作啞,擺手不答。

    秘書道:「老人家,我們是上級派來調查的,你們村的隊長呢。」

    老人露出驚恐的神色來,起身欲走。

    還是陳子錕有辦法,上前道:「老哥,我是陳子錕啊。」

    老頭子慢騰騰的睜開昏花的眼睛,仔細看了看陳子錕,嘴唇哆嗦起來:「你是陳大帥。」

    陳子錕拿出腰間的小煙袋道:「這個是老德順送給我的,您老記得不。」

    老頭顯然是認得這個煙袋的,他再看看陳子錕,高大的身軀,腰桿筆直,不正是當年威風凜凜大殺四方的陳子錕陳大帥麼,都說他進中央當大官了,原來他還記得俺們這些鄉下窮親戚啊。

    「鄉親們,陳大帥回來了。」老頭丟掉拐棍站起來,扯著嗓子喊起來。

    鄉民們慢慢從自家房子裡出來,一個個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狐疑的看著這四個外鄉人,一個穿舊軍裝的中年漢子風風火火從遠處走來,肩上扛著一把鋤頭,走到跟前問陳子錕等人:「你們是縣上來的。」

    秘書道:「不是,我們是中央來的。」

    鄉民們一片嘩然。

    先前那個老頭道:「大鵬,這是陳大帥,陳總司令,陳省長。」

    中年人愕然道:「您真的是陳省長,鄉親們,陳省長來看大家了。」

    百姓們激動起來,陳子錕的名頭在鄉下還是很響亮的,尤其四十年代他在南泰縣抗日打鬼子,司令部就設在龔家莊,很多人都認識他。

    「首長,我叫龔大鵬,先前是龔家莊大隊的隊長,現在啥也不是了。」中年人自我介紹道。

    陳子錕和他握手:「你好,龔大鵬同志。」

    秘書道:「你們大隊的幹部呢。」

    鄉民們七嘴八舌道:「俺村沒幹部,大鵬的官兒讓公社撤了。」

    還有人說:「公社瞎胡鬧,整天下來搜糧食,把莊戶人往死裡逼。」

    「公社幹部和民兵隊長吃香喝辣,哪管俺們的死活,、」

    聽著這些怨言,陳子錕道:「我這次來,是受了毛主席、劉主席的委託,實地調查災害情況的,你們有什麼話儘管敞開了說,我陳子錕為你們做主。」

    百姓們激動起來,嘰嘰喳喳都在說話。

    「安靜。」龔大鵬振臂高呼,所有人立刻不說話了。

    陳子錕心道這個龔大鵬還挺有威信的。

    龔大鵬道:「首長,咱們坐下來說吧。」轉臉招呼道:「二奎,解放,擺桌子燒茶。」

    在村頭大槐樹下坐了,桌上擺著土陶的茶壺,龔大鵬拿出五分錢一盒的捲菸請陳子錕抽。

    陳子錕亮了亮手中的煙袋:「我抽這個。」

    龔大鵬眼睛一亮:「這是俺爺爺的煙袋。」

    「哦,你是老德順家的孫子。」

    「是啊,俺是三房的,排行第五,三八年抗戰,俺才十歲。」

    「原來是故人的孫子,小夥子有出息啊。」陳子錕笑道,這層關係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龔大鵬道:「有啥出息,隊長的職務都讓撤了,說俺犯了路線錯誤,給俺扣帽子,就差送縣公安局了。」

    「說說,你犯了什麼錯誤。」

    「沒虛報產量,讓公社書記臉上沒光,還私藏口糧,堅壁清野,抗拒公社徵糧,這都是罪名,不過俺問心無愧,苦水井十八個生產大隊,俺們莊是死人最少的。」

    陳子錕點點頭:「心裡裝著百姓,你是個好官啊。」

    龔大鵬道:「可他們說俺不和中央保持一致,距離反革命就一步之遙了。」

    陳子錕怒道:「簡直亂彈琴,說這話的人才是違背中央精神,給黨抹黑。」

    下面群眾一陣竊竊私語,都露出欣喜的表情來。

    陳子錕道:「我來就是要聽實話的,那些假大空的虛套就別說了,你們有啥困難,有啥怨氣,有啥意見和建議,都可以說,我一定反映給中央。」

    下面立刻炸了窩,好在有龔大鵬維持秩序:「鄉親們別亂,一個一個來。」

    鄉親們按照年齡順序一個個訴苦,陳子錕讓秘書做筆錄,自己仔細傾聽,時而打斷問一兩個問題,慢慢的時間流逝,已經是黃昏了。

    秘書道:「是不是先回縣裡。」

    陳子錕道:「今晚就住這。」此刻他的心情極為沉重,農民不比城鎮,沒有糧食計畫,餓死的人更多,而且天高皇帝遠,基層幹部作風粗暴逼死人的問題也很嚴重,已經到了迫在眉睫不解決不行的時候了。

    龔大鵬興奮道:「太好了,三嬸,二嫂子,把咱藏的面拿出來給首長烙餅吃。」

    忽然一個後生氣喘吁吁跑來道:「不好了,公社來人了。

    龔大鵬忽地站起:「快把糧食藏起來。」

    陳子錕道:「且慢,都別動,我倒要看看,公社的人難道比日本鬼子還厲害。」

    來的是公社書記李花子,穿著中山裝頭戴幹部帽,褲腿捲起倒背手,推著一輛二八大架自行車,後面跟著一群人,有公社的公安助理,還有基本民兵,都帶著武器。

    李花子一馬當先過來,看到龔家莊這麼多人聚在村口,有些納悶,扯著嗓子道:「龔大鵬,你狗日的還想聚眾鬧事啊。」

    龔大鵬道:「李花子,你嘴放乾淨點,別噴糞,中央首長在這兒呢。」

    李花子哈哈大笑:「龔大鵬你撒癔症呢,中央首長能到你龔家莊……」

    話沒說完,他看見了人叢中的陳子錕等人,不過這個老傢伙一身農民打扮,怎麼看都不像是中央首長啊。

    「你是哪個單位的。」李花子很倨傲的問道,他覺得這人有些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興許是地區什麼單位的專家吧。

    「我是陳子錕,我在全國政協和國務院都有工作。」

    「陳……陳子錕。」李花子腿一軟差點坐地上。

    江東是陳子錕盤踞數十年的地盤,就如同閻錫山於山西,馬步芳於青海,張學良於東北一般,時間積澱下的威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散的,在很多年長的百姓心目中,陳子錕的形象僅次於毛主席。

    而江北、南泰更是陳子錕的基本盤,發家之地,他的威望更是深入人心,就連李花子這樣的角色聽到這個名字也不禁腿軟。

    江東王又回來了啊。

    「李書記是吧,你帶人帶槍來想幹什麼。」陳子錕笑眯眯問道。

    「首長,我不是衝著您來的,我不是那個意思。」李花子覺得對方笑裡藏刀,嚇個半死,謀害中央首長的罪名他可當不起。

    公安助理和基幹民兵們聽說是中央首長來龔家莊坐鎮,也嚇得不敢亂說亂動,紅纓槍藏在背後也不敢亮出來了。

    「那你是哪個意思。」陳子錕繼續質問。

    「我……我是來收糧的,縣裡有指示,嚴禁私藏提留糧……」

    「收糧,我看你是來搶糧的吧,還帶著民兵拿著槍,日本鬼子都沒你威風。」陳子錕猛然一拍桌子,「你還是不是黨的幹部,是不是人民的幹部。」

    「我是……」李花子底氣不足。

    「你不配,來人啊,給我把他抓起來。」陳子錕準備拿這個小小的公社書記開刀,並不是小題大做,他心裡很清楚,在普通百姓心裡,公社書記就是天一般的存在,辦了公社書記對群眾的心裡觸動,比辦一個地委書記還要管用。

    沒人敢動李花子,他在苦水井就是土霸王,威信不是說打破就打破的。

    關鍵時刻,還是龔大鵬挺身而出,一把掐住李花子的脖頸,把他按在地上,村裡幾個後生醒悟過來,上前幫忙將公社書記五花大綁起來。

    李花子面如死灰,垂頭喪氣,他知道陳子錕的厲害,自己的後台楊樹根在人家面前連提鞋都不配。

    公社的公安助理和民兵灰溜溜的站在一邊,不敢亂說亂動。

    陳子錕道:「龔大鵬,你暫代苦水井公社書記,給各村發通知,領取救濟糧。」

    龔大鵬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是。」聲音都顫抖了。

    鄉親們沸騰了,救濟糧來了,中央終於出手了。

    秘書悄聲道:「沒聽說有救濟糧啊。」

    陳子錕道:「我說有就有。」

    其實聽完鄉親們的訴苦,陳子錕就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開倉放糧賑濟災民。

    當然他沒有這個權力開倉放糧,陳子錕只掛著一些虛職,嚴格來說他連辦李花子的權力都沒有,走正常程序的話,要先回北京,給中央有關部門上書,再一層一層壓下來,但事態緊急,每天都有人餓死,只能先斬後奏了。

    陳子錕依仗的是老百姓的支持,所以他必須把鄉民的情緒調動起來,拿下李花子就是第一個步驟,接下來是去縣裡,去北泰,開倉領糧食。

    北泰有國家糧庫,火車站上還有大批小麥,其實陳子錕知道,那些很可能不是救濟糧,而是運出去準備支援國際朋友的糧食。

    眼下不管那麼多了,先把這些快餓死的人救了再說。

    陳子錕卻不知道,民間已經滿是干燥的木柴,一個火星投下去,就是燎原之勢,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0
第五十七章 十萬飢民

    龔大鵬是退伍軍人出身,十年黨齡的共產黨員,參加過朝鮮戰爭,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在村裡乃至鄉里都很有威信,本來組織上是打算讓他擔任公社書記的,最終這個位子還是給了楊樹根的親信李花子,龔大鵬是很有怨氣的,如今揚眉吐氣,豈能不感激陳子錕,對他言聽計從。

    陳子錕命龔大鵬連夜串聯,把全公社各生產大隊的社員組織起來,明天去北泰領糧食。

    龔大鵬獻策道:「名不正言不順,首長我建議咱們把指揮部設到公社。」

    陳子錕欣然採納。

    幾個後生騎上李花子他們的自行車,飛速去通知各個生產隊長去公社開會,陳子錕也起駕去了公社,五花大綁的李花子被人用繩牽著跟在後面。

    到了公社,一行人進了辦公室,食堂大師傅端著一碗麵條走進來,笑呵呵道:「李書記,夜宵來了。」

    一群人對胖乎乎的大師傅怒目而視。

    大師傅這才發覺不妥,李書記已經成了階下囚。

    「好你個李花子,群眾餓得浮腫,你卻開小灶吃白面,你還有沒有良心。」龔大鵬怒喝。

    「鬥爭他。」

    「召開群眾大會,鬥他個三天三夜。」

    李花子垂著腦袋,如同鬥敗的公雞,心裡恨極了大師傅,這一碗麵條早不出現晚不出現,這個點兒端出來,這不要命麼。

    激憤的群眾越說越生氣,乾脆上去暴打李花子,看他們打得差不多了,陳子錕才出言相勸:「別打了,打死了怎麼公審批鬥他。」

    群眾們發洩了怒火,心情舒坦多了,悻悻停手,將死狗一般的李花子扔進了角落。

    接到通知的生產隊長們陸續趕來,除了偏遠的幾個生產大隊之外,較近的基本都到了,陳子錕開門見山,說城裡有救濟糧,但組織沒有力量下發,希望農民兄弟主動領取,明天出發,帶上鐵鍁和麻袋,有畜力車或者拖拉機的,也一併開去,不然救濟糧太多,拿不動。

    中央首長發話,誰能不信,群情歡騰,消息如同插了翅膀一般到處飛,一夜之間傳遍江北大地。

    當晚,陳子錕睡在公社會議室,秘書心存憂慮問他:「首長,這樣搞是要出大事的。」

    陳子錕道:「我就是要搞出大事,才能引起中央的重視,才能徹底解決農民成批餓死的問題,治重症必須用猛藥啊,犧牲我個人的政治生命不算什麼,我已經有了心裡準備。」

    秘書哽咽道:「首長,我……」

    這個秘書是國務院辦公廳分配給陳子錕的,名叫彭建國,是清華大學物理系畢業,絕對的精英人才。

    陳子錕道:「小彭,你在我身邊工作時間不長,我不想連累你,你現在就回北京,這事和你沒幹系。」

    秘書一挺胸膛:「首長,我與您共進退。」

    陳子錕欣慰的點點頭,看來年輕人還是有希望的。

    ……次日清晨,苦水井公社駐地已經聚集了上千百姓,拿著口袋,挎著籃子,背著簍子,趕著牛車,開著拖拉機,按照上級指示,各生產隊都打著紅旗,放眼看去,紅旗招展,氣勢十足。

    陳子錕是帶過兵的上將軍,調度這千把農民還不跟玩一樣,他讓龔大鵬預備了一桿一丈八的旗杆,挑著苦水井公社的大旗當大纛,制定簡單旗語,大纛向前,群眾向前,大纛停,群眾停,總之一切跟著大纛走,各生產隊挑選兩名腿腳敏捷頭腦伶俐的作為通信員,傳達總指揮部的命令。

    安排好一切,隊伍浩浩蕩蕩向縣城出發。

    沿途又有大批百姓扶老攜幼加入,雖然一個個餓得皮包骨頭,但眼中都閃耀著希翼的火花,陳子錕的大軍從千人很快變成了萬人。

    隊伍的核心是一輛手扶拖拉機,陳子錕如同率領千軍萬馬的將軍一樣坐在拖拉機上,一個高個小夥子扶著大纛站在旁邊,驕傲的挺著胸膛。

    拖拉機手正是昨天拉陳子錕來的那人,此刻他又興奮又驕傲,雖然駕駛的是拖拉機,但那股勁頭,彷彿開的是坦克車,是戰鬥機,是萬噸巨輪一般。

    龔大鵬擔任先鋒官,他組織了幾十個壯小夥子手拿鐵鍁棍棒保護陳子錕,用他的話說,黨內有叛徒,有內奸,一定要保護好首長。

    當縣委第一書記楊樹根得到消息的時候,萬人大軍已經到了縣城邊上,黑壓壓一片如同蝗蟲。

    「誰組織的,誰領頭的,一定要嚴查,嚴辦。」楊樹根暴跳如雷,抓起電話猛搖:「給我接縣公安局。」

    縣公安局幾十個民警,全部撒出去也攔不住領糧食的大軍,楊樹根心急如焚,親自出馬,坐著吉普車安撫群眾,他本以為自己的威信足以壓制飢餓的群眾,沒想到人家根本不睬他,潮水一般的人流用吉普車旁湧過,任憑他喊啞了嗓子也沒人聽。

    「同志們,鄉親們,聽我說一句,你們不要受了壞人的挑唆。」楊樹根聲嘶力竭的大喊著,可聲音迅速被淹沒在聲浪中。

    一輛拖拉機從不遠處駛過,車上坐著的人讓楊樹根心裡猛然一抽。

    竟然是他。

    江東王陳子錕又回來了,這個不甘寂寞的老軍閥,妄圖挑唆群眾反對黨,反對社會主義。

    楊樹根階級鬥爭的弦忽地崩了起來,情況比想像的嚴重的多,必須馬上報告地委。

    他立刻返回縣委,抓起電話猛搖把子,話筒裡沒有回聲。

    「小李,你馬上到郵電局去一趟,問問他們電話線怎麼搞的。」楊樹根命令縣委通信員道。

    「是。」小李跑步前往郵電局。

    由此同時,縣城外電線杆上,一個矯健的青年農民呲著滿嘴白牙,拿著剪斷的電話線向同伴們炫耀著戰績。

    陳子錕早就做了部署,派人將電話線剪斷,防止北泰方面早做準備。

    經歷過軍閥混戰,經歷過八年抗戰,經歷過解放戰爭的陳子錕,豈是楊樹根這樣的小角色能比的。

    隊伍越來越壯大,車轔轔馬蕭蕭,放眼望去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估摸著也有十萬之眾,陳子錕居中指揮調度,完全依靠落後的旗語和口令,竟然井井有條,這全賴於我黨把組織建在基層,青年人大多參加民兵、青少年參加共青團、少先隊等組織,組織協調能力比解放前的百姓強出很多。

    大多數後加入的民眾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知道兩點,陳子錕回來了,有糧食領。

    陳子錕主政江東三十年,可以說老百姓沒挨過餓,42年河南災荒,餓死幾百萬人,江東也受災很重,陳子錕從日本佔林區買來高價糧賑災,力保不餓死人,這些事情雖然後來都不宣傳了,但百姓們卻記在心裡。

    陳省長回來了,就不用挨餓了,這似乎成了一個真理,每個人都深信不疑。

    ……一輛嘎斯吉普車屁似狼煙一般在土路上疾馳,開到江北地委辦公樓前停下,楊樹根跳下車來往裡奔,門崗攔都攔不及。

    地委書記麥平正在主持糧食工作會議,近期江北地區徵收了一批小麥,這批糧食要滿載中國人民的深情厚誼,運往古巴支援無產階級兄弟,這項任務很重要,必須確保勝利完成,不能出任何紕漏。

    麥平這十年來平步青雲,一方面因為他和鄭澤如關係匪淺,另一方面因為他文化水平高,政治素質強,一般幹部還真比不過他,十年時間就從小小的股長升為地委書記。

    麥書記在上面講話,他講話不用稿子,侃侃而談,條理清晰,富有感染力,不像一些部隊轉業的大老粗幹部,只會帶兵打仗不會講話,說起來麥平演講的本事,還是當年在江大校園受了陳子錕演講刺激而下苦功煉成的哩。

    幹部們認真做著筆記,忽然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臉焦灼的楊樹根走進來低聲道:「麥書記,有重要事情匯報。」

    麥平看看手錶,道:「散會。」

    楊樹根上前一步,道:「出事了,十萬飢民正湧向北泰,要搶糧。」

    麥平虎軀一震,隨即恢復正常:「小楊,情況有你說的這麼嚴重麼。」

    「麥書記,我用黨性擔保,絕無虛言,我有責任,但我也沒辦法,因為這些人是陳子錕蠱惑起來的,我實在無能為力。」

    麥平倒吸一口涼氣,陳子錕又回來了,這事兒複雜了。

    他在會議室裡來回跺了幾步,道:「你確定他們的目的是糧食。」

    「確定,這就是他們的口號,說北泰有救濟糧。」

    麥平陰沉著臉道:「你跟我來。」

    快速來到辦公室,麥平先給地區公安處掛了電話,讓他們加派人手保護國家糧庫,又給鐵路分局打電話通報情況,請他們盡快發車將糧食運走。

    「地區公安處的人手恐怕不夠。」楊樹根憂心忡忡道,「縣公安局的人想攔阻,很快就被沖垮了。」

    麥平說:「縣裡的力量是相對薄弱一些,但地區這邊有部隊支援,我馬上要求江北軍分區,守備師派兵過來。」

    地委書記兼任軍分區的政委,調兵也在情理之中,何況這是非常情況。

    十萬飢民,正浩浩蕩蕩湧向北泰,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0
第五十八章 纓槍如林,氣勢如虹

    南泰到北泰距離八十里,來的時候坐車花了四個鐘頭,去的時候反而加快了速度,道路上擠滿了人和車,公共汽車、吉普車、騾車、牛車、自行車、拖拉機,還有人力平板車,滿滿噹噹全是人,全都往一個方向走。

    陳子錕的指揮部轉移到了一輛公共汽車上,大纛旗依然插在車頭,指引大軍東進,彭秘書和兩個衛士站在他左右,他們都明白,這回首長賭上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不為陞官發財,只為百姓吃飽,能跟著這樣的首長幹這樣轟轟烈烈的事情,他們都覺得即便萬劫不復也是值得的。

    若在平時,人還會考慮後路和私利,但在這種壯闊浩大的場面下,即便是自私的小人也會被感動,何況是是長期受黨教育的革命幹部。

    外面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這年頭雖然困難,但在宣傳方面一直不遺餘力,啥都缺,就是不缺紅旗,平車上拉著鑼鼓隊,吹鼓手腮幫子滾圓,吹著解放軍進行曲,人聲鼎沸,熱鬧非常,簡直就是歡樂大進軍。

    外面這十萬人馬的成分,陳子錕心裡清楚的很,這裡面九成是不明真相的群眾,平時生活也渾渾噩噩,除了和自己息息相關小事會動些腦子,大事上從來都是隨大流,上面說什麼就是什麼,跟著走就是。

    剩下那一成是聰明人,他們知道這樣幹是不靠譜的,但法不責眾,也就跟著來了,或許其中還有渾水摸魚,通風報信的,但都無大礙,因為所有人都面臨同樣的問題,那就是一個字「餓。」

    一百里路不算遠,但對於長期吃不飽飯的老弱病殘來說和兩萬五千里長征沒啥區別,隊伍越拉越長,走在前面的都是青壯勞力,陳子錕將他們中的黨團員、基幹民兵組織起來充當應急隊,撕爛幾十面紅旗,每人右胳膊上纏一條紅布當作識別標誌,這些人的任務是扶老攜幼,維持秩序,有陷進坑裡的車輛幫忙拉出來。

    青壯們爭先參加應急隊,人數如同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粗略統計竟然有五千人,他們中不乏攜帶武器的基幹民兵,陳子錕讓龔大鵬將這些單獨拉出來,組成武裝糾察隊。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陳子錕有種莫名的激動,六十歲的他本來應該風平浪靜的安享晚年,沒想到又重出江湖,點燃了革命的烈火,此刻他深刻理解了那些共產黨人的旺盛鬥志和視死如歸的精神從何而來,因為此刻他的胸中就燃燒著這樣的豪情。

    哪怕為此犧牲,也在所不惜。

    「如果我早二十年走上革命道路,恐怕十大元帥裡少不得有兩個姓陳的了。」陳子錕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不知不覺,大隊前鋒已經接近了北泰市,市區外圍的道路上設了卡口,百餘名公安人員在此嚴陣以待。

    一匹騾子疾步而來,背著插著小紅旗的通訊員飛身下騾,奔到公共汽車前,學著電影裡解放軍的樣子敬禮道:「報告首長,前面有民警擋路。」

    陳子錕大馬金刀的坐在公共汽車裡,道:「江北地區一部分領導已經變修了,要堅決打倒他們,誰敢阻攔革命群眾,誰就是人民的敵人,就是黨的敵人。」

    這話說的提氣,武裝糾察隊上前,紅纓槍密密麻麻像小樹林一樣,幾百面紅旗在他們身後招展,拖拉機上,牛皮大鼓咚咚響著助威,平板車上,架著馬克沁水冷重機槍,當然只是威懾而已,目前的情況,還用不著動真傢伙。

    地區公安處抽調上百民警來擋路,其中不乏打過仗見過血的,但此刻他們也發怵,不是因為對方人多勢眾,而是因為這些人都是農民兄弟,革命戰友。

    帶隊的一位科長拿著鐵皮喇叭喊道:「同志們,你們不要被壞人矇蔽了,北泰沒有糧食。」

    龔大鵬喊道:「胡扯,是地委被壞人把持了,陳省長是毛主席派來救俺們的,他的話還能有假。」

    科長苦苦勸道:「同志,你太單純了,陳子錕在北京工作,怎麼可能到鄉下去,一定是壞人冒充的。」

    龔大鵬道:「放屁,我是個光腚娃娃的時候就認識他老人家,還能認錯,你不信就跟我去看。」

    科長很勇敢,解了手槍跟著龔大鵬去見所謂的陳子錕,到了公共汽車裡一看,果真是如假包換的陳子錕。

    他啪的一個立正:「首長好。」

    陳子錕道:「稍息。」

    科長不由自主的就稍息了。

    「我這次下鄉調研,是受中央委託,切實可行的解決災民吃的問題,江北地區不是沒有糧食,而是有糧食,不發給百姓,這是與中央精神相違背的,也不符合我們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

    陳子錕和顏悅色,侃侃而談,完了一擺手:「你先回去吧,替我轉告同志們,不要站在人民的對立面。」

    科長再次敬禮,回到卡口,平靜的告訴同事們,陳子錕確實來了,這次行動就是他組織的。

    民警們面面相覷,事情已經超出他們的理解範圍,面對洶湧人潮,他們只能選擇站在人民這邊。

    卡口放行,車流人流滾滾而入,北泰第一道防線失守。

    ……地委大樓,麥平倒背著手,眉頭緊皺,形勢比想像的要複雜得多,此刻他宛如莫斯科保衛戰時期的斯大林同志,而地委、行署的幹部們則像蘇聯的人民委員和元帥將軍們一樣,嚴肅的坐在會議桌旁,等候領導的決斷。

    楊樹根也在其中,他向來以麥平嫡系自居,此刻忍不住進言:「麥書記,通報省委吧。」

    麥平舉起一隻手:「如果我們掌控不了江北的事態,事事都要省裡幫我們解決,那要我們這些干部幹什麼,我的意見是,先自行解決,壓下去之後再通報省裡,該處理的處理,該安置的安置。」

    楊樹根道:「可是對方非等閒啊,他是陳子錕。」

    麥平猛然停步,扭頭以銳利的眼神看著楊樹根。

    楊樹根不禁的打了個冷戰。

    「陳子錕算什麼,我很久以前就和他交鋒過,上次沒有失敗,這次更不會,名不正言不順,我倒想看看,他拿什麼蠱惑這些群眾。」麥平冷冷道。

    「咳咳。」糧食局長道:「江北國家糧庫存著兩萬噸小麥。」

    麥平的心懸了起來,難不成陳子錕真敢鼓動飢民搶糧,如果事情發生,自己的烏紗肯定保不住,他必須決斷才行。

    「軍分區有消息麼。」他問道。

    「還沒答覆。」

    「公安處呢。」

    「人手不夠,武器也不夠。」公安處長滿頭大汗,關鍵時刻專政力量掉鏈子,他這個處長也算當到頭了。

    「把機關幹部全派上一線,你們的槍呢,難道是燒火棍。」麥平噴怒了。

    「麥書記,基層民警配槍都是萬國造,王八盒子有,駁殼槍也有,擼子也有,子彈口徑各有不同,七六五,七六二,八公釐,九公釐都有,後勤跟不上,應付治安還行,打仗我們不專業啊。」處長很委屈。

    「敵人是什麼裝備情況。」麥平不耐煩的問道,當幹部久了,他越來越官僚化,竟然忘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道理,連對方的兵力武器都沒掌握。

    好在公安處長是做了功課的,他說:「根據目前掌握的情況,對方起碼有數千人的武裝力量,有步槍和機關槍,以及大量的冷兵器,組織嚴密,號令清晰,很難對付。」

    麥平倒吸一口涼氣,他忘記了一件事,一九五八年,毛主席號召大辦民兵師,提倡全民皆兵,全國各地轟轟烈烈展開民兵運動,農村青壯年,去除地富反壞右和殘疾人,不論男女,十六歲到六十歲全部參加民兵組織,發放武器,嚴格訓練,幾乎人人都是戰鬥員。

    南泰縣乃是尚武之鄉,民兵的素質在整個地區都靠前,每次大比武都不出前三名,他們裝備精良,不但有輕武器,還有重機槍和迫擊炮,高射機槍,真要干起來,公安處還真不是個。

    忽然麥平腦子一閃,想出一個辦法,南泰有民兵,北泰難道就沒有麼,晨光廠和紅旗廠都有成建制的民兵團,以這兩個團為骨幹,組成了北泰民兵師,自己還擔任著師長的職務哩。

    況且掄起武器裝備,工人民兵比農村民兵更加強大,晨光廠有高炮營,摩托化步兵營,紅旗廠有反坦克營,迫擊炮營,火力兇猛,訓練有素,拉出來就能打,實力崗崗的。

    麥平一拍桌子:「民兵師緊急集合。」

    ……晨光機械廠上空忽然響起淒厲的警報聲,這是一級戰鬥警報,所有車間停止生產,工人有條不紊的走出廠房,領取武器,頭戴柳條盔,手持五六半,列隊集合,準備戰鬥。

    民兵團歸黨委領導,但具體指揮權在保衛處,而陳北身為預備役少校,保衛處副處長,自然肩負起指揮任務,他腰佩五四手槍,身穿工作服頭戴安全帽站在隊列前,威嚴的目光掃過民兵們,一排排刺刀閃亮無比,一雙雙眼睛忠誠堅定。

    「同志們。」陳北一聲吼。

    無數腳跟一併,發出齊刷刷的聲響。

    「市裡有緊急任務,該我們上了,大家有沒有信心打勝這一仗。」

    「有。」

    「我沒聽見。」

    「有,。」

    「再大聲點。」

    「有,,。」

    「很好,聽我口令,全體都有,向右轉,齊步走,登車。」

    晨光廠的摩托化步兵營可不是吹的,廠里拉貨的解放牌卡車一半拉高炮,一半拉兵員,機動能力比當地駐軍還強。

    民兵們箭步登車,整齊坐下,陳北正要登上指揮吉普,忽然英姿颯爽的馬春花出現了,她也紮著武裝帶,背著手槍,遠遠大喊道:「等等我。」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3:01
第五十九章 倒戈

    馬春花是晨光廠黨委副書記,兼任武裝部長,她才是民兵團的實際最高領導,在民兵裡流傳著一種說法,馬春花是穆桂英,陳北是楊宗保,一般來說評書裡總是穆桂英掛帥,楊宗保當先鋒,這回也不例外。

    誰也沒料到,此番出兵,對手竟然是穆桂英的公公,楊宗保的親爹,楊六郎。

    晨光機械廠民兵團緊急集合的時候,兄弟企業紅旗鋼鐵廠也在上演著同樣的一幕,紅旗廠的民兵是重裝備部隊,有反坦克槍和迫擊炮,但執行這次任務只出動了輕裝部隊,一輛輛躍進卡車疾馳出廠門,卡車上一排排刺刀閃耀著寒光。

    民兵接到地區武裝委員會的命令是保衛國家糧庫,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命令並不是很清晰,沒有指明到底誰是敵人,這年頭演習三天兩頭都有,所以大夥表面上殺氣騰騰,煞有介事,心裡都以為不過是一場演習。

    部隊開赴近郊的國家糧庫,排兵佈陣,進入陣地,堆起糧食包,架上機關槍,馬克沁水冷套筒裡加滿了冷卻液,黃澄澄的子彈帶卡進機匣,機槍手利落的拉動機柄,動作瀟灑的不得了。

    陳北打了個哈欠,走到陣地外面,和紅旗廠武裝部的一個幹部聊起來。

    「這回演習挺帶勁啊,全體出動。」

    「是啊,不曉得演習完有沒有補助,我也不要多,給三斤米就行。」

    「家裡困難啊,幾個孩子。」

    「三孩子,天天餓得嗷嗷叫。」

    兩人抽著煙聊著天,沒事人一樣,完全不知道城裡已經天翻地覆。

    ……

    最先被攻陷的是北泰火車站,這座仿紐約總站的建築物還是陳子錕一手建成,時隔多年依然堅固,在壓倒優勢的農民大軍面前,鐵路公安處和車站派出所的民警根本沒有動抵抗的念頭。

    嚴格來說,根本就沒有發生衝突,陳子錕的十萬大軍只有先頭部隊抵達北泰,五千青壯精銳,揮舞著上千面紅旗,那氣勢真不是蓋得,再加上激昂的革命歌曲,誰敢螳臂當車。

    堆在貨場上的十噸糧食被一掃而空,飢民們歡天喜地將這些大包扛到拖拉機上,陳子錕面前也擺了一包印著拉丁文的糧食包,原來不是小麥,是磨好的麵粉,大概是出口支援所用。

    陳子錕當即下令,埋鍋造飯,飽餐戰飯後再立新功。

    按說該一鼓作氣拿下糧庫的,可是人們太餓了,走了這麼遠的路,早就眼睛發花腿發軟了,已到強弩之末,不堪再用了。

    隊伍是帶著鍋碗瓢盆來的,在火車站外就開始做飯,找幾塊磚頭支起鐵鍋,拾幾根柴火燒水,把麵粉往裡一放攪合攪合就是麵疙瘩湯,也有人胡亂找塊板子就開始和面做餅子。

    鐵路職工看不下去了,主動借出食堂的大鐵鍋,和面剁餡子包餃子蒸饅頭,可勁的造吧,工農一家親,誰跟誰啊。

    一碗熱騰騰的餃子端到了陳子錕面前,指揮部眾人都拿到了麵餅,雖然時間倉促,做的是死麵餅子,但卻是貨真價實的白面啊。

    大家都落淚了,因為激動,因為感動,因為很久沒有吃過白面了。

    就這樣胡亂吃了一頓,先頭部隊的小夥子們基本都吃了個囫圇半飽,但士氣卻極度的高漲起來,大纛指向國家糧庫,無數面紅旗緊隨其後,隊伍更加壯大了,其中加入了不少城市居民。

    北泰市國家糧庫,工人民兵已經接到通知,這不是演習,一夥南泰來的飢民劫走了火車站上的出口糧食,正奔著糧庫而來,上級命令大家,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衛國家財產。

    一輛伏爾加轎車在四輛邊三輪摩托的護衛下來到國家糧庫,從車上下來的是地委書記麥平,他神情嚴肅,步伐穩健,穿一件銀灰色中山裝,與民兵帶隊領導一一握手。

    「同志們辛苦了,形勢很嚴峻,責任就在你們肩上。」

    隨即麥平召集現場辦公會,在糧庫會議室裡對糧庫保衛科,民兵指揮人員說:「南泰縣以及其他縣區的部分農民,在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惡毒挑唆下,前來北泰搶糧,這是對社會主義建設的瘋狂進攻,你們站在防守第一線,絕不能退縮半步。」

    糧庫保衛科長說:「擋不住怎麼辦。」

    麥平的拳頭砸在桌上:「你們手裡的武器是派什麼用場的,先鳴槍示警,不能奏效就開槍,往腿上打,還不行就射殺骨幹人員。」

    會議室裡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一些人摩拳擦掌,覺得立功的時候到了,一些人卻陷入了迷茫。

    忽然麥平看到桌子上的茶杯在顫動,接著窗戶玻璃也發出嗡嗡的聲音,外面傳來震撼大地的步伐聲。

    他們來了。

    上萬人齊步走踩踏在地面上的聲音驚天動地,從窗口望出去,外面已經是紅色的海洋,遮天蔽日俱是翻捲的紅旗,令人心驚膽顫。

    「快,都下去,絕不能讓他們進入糧庫半步。」麥平急忙下令。

    民兵指揮員們匆匆下樓去了。

    楊樹根進言道:「麥書記,我看還是通知省裡吧。」他說話聲音都有些發抖,畢竟是沒見過世面的基層幹部。

    但麥平卻是經過二十年代的血與火考驗的,也曾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他不怵陳子錕,也有這個勇氣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對手。

    「你不用說了,這已經不是人民內部矛盾,而是敵我矛盾,必須使用專政力量打垮他們。」麥平頗為自信的說道,其實心裡卻在翻江倒海,他從行署專員轉升地委書記才不到三個月,這個時間段出事,仕途必然受到影響,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壓住,哪怕死一些人也無所謂,反正事後是可以隱瞞下來的。

    糧庫外牆,工人民兵的大喇叭在不停喊著:「請你們立即停步,不要再向前走了,這裡是國家重點保護單位。」

    農民們繼續前進,充耳不聞。

    民兵指揮員焦躁萬分,見對方已經進入警戒線,當即下令,鳴槍示警。

    十幾支步槍朝天鳴槍,槍聲過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

    工人民兵們趴在掩體後面,握著槍的手汗津津的,他們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時不時困惑的回頭張望。

    陳北也很困惑,這到底是什麼事。

    忽然一陣刺耳的電流尖嘯聲傳來,是對方在調試高音喇叭。

    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同志們,戰士們,我是陳子錕。」

    一陣電流聲,所有人都肅立靜聽,這個名字熟悉又陌生,但早已刻在每個人心中。

    「同志們,我是受毛主席,劉主席委託,代表中央來看望大家的。」

    一陣喧嘩,工人民兵們似乎明白了什麼,陳北更是興奮莫名,扭頭對馬春花道:「是我爹來了。」

    馬春花緊皺眉頭,她越發糊塗了,公公帶著農民和地委對著干,這究竟是鬧哪樣啊。

    「同志們,我前天來到南泰鄉下,發現災荒比預想的還要嚴重,餓殍千里啊,群眾餓的皮包骨頭,浮腫病遍地都是,發生這樣的情況,中央是有責任的,咱們是社會主義國家,還能餓死人麼,可我聽說,不但農村的情況嚴重,城鎮的情況也很嚴峻。」

    這話激起了工人民兵們的共鳴,是啊,他們每天計畫糧就四兩,根本吃不飽飯。

    民兵們握槍的手漸漸鬆開了。

    忽然糧庫大樓上的高音喇叭上開腔了:「廣大社員們,工人們,我是江北地委第一書記麥平,請大家聽我說,不要受了壞人的蠱惑,國家不會不管我們,救濟糧馬上就到,請社員們立刻回去,等候上級通知,請工人民兵同志堅守崗位,保衛國家財產。」

    陳子錕針鋒相對的說道:「麥平同志,我想請問你,社會主義的宗旨是什麼,是不是讓勞動人民吃飽穿暖,現在廣大群眾餓著肚子抓革命促生產,糧庫裡卻堆積著上萬噸的糧食,寧願霉爛也不發給群眾充飢,還要人回去等通知,你良心何在,黨性何在,我看你是官僚主義當家,現在我宣佈,解除麥平的地委書記職務。」

    麥平急眼了:「陳子錕,你沒權力這麼做,我是省委任命的幹部。」

    陳子錕道:「你眼裡只有省委,將群眾置於何地。」

    兩人用高音大喇叭隔空對罵,明顯麥平落於下風,陳子錕義正詞嚴,慷概激昂,正氣凜然,揮斥方遒,麥平節節敗退,理屈詞窮。

    陳子錕每說一句,下面就歡聲一片,為他喝彩。

    最後,陳子錕說:「無數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不就是圖的子孫後代過上幸福生活,不挨餓,不受凍麼,麥平你這樣做,與國民黨反動派何異,百萬先烈的血不都白流了麼。」

    繼而高呼:「共產黨萬歲,人民萬歲。」

    群眾們喊著口號,以排山倒海的陣勢向糧庫壓去。

    陳北大喝一聲:「把大門打開。」

    民兵們早就按捺不住了,紛紛背起槍,和農民戰友們緊緊擁抱,勝利會師,合兵一處,鐵流進入國家糧庫。

    糧庫失守,麥平心如死灰,仰面朝天悲嘆道:「走錯一步啊。」

    楊樹根道:「麥書記,還有救,你看。」

    遠處,上百輛草綠色的解放牌卡車疾馳而來,車上坐滿了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

    守備師的援兵終於到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p29695797

LV:6 爵士

追蹤
  • 2

    主題

  • 1286

    回文

  • 0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