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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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7
第四十章 永離

    工人文化宮是蘇式建築,雖然只有四層,但層高五米,整體很高,陳南求死心切,頭朝下栽下來,腦袋先著地,落在堅硬的花崗岩地面上,當即面目全非,慘不忍睹。

    砰的一聲重物落地,如同摔碎了一隻裝滿水的暖水瓶,立刻引來了附近打掃衛生的清潔工大嬸,大嬸在跑反的時候見慣了死人,對滿地紅的白的並不恐懼,扯開嗓子道:「有人跳樓了。」

    晨練的,上班的,上學的,下夜班的,都聚攏過來,在陳南身邊圍成一個圓,指指點點,嘰嘰喳喳,還是掃地大嬸厚道,找了一張破草蓆將屍體蓋住,但血已經瀰漫開來,滿地血紅。

    派出所民警姍姍來遲,掀開草蓆檢查一下,屍體身上沒有任何證件,也沒有遺書,看年紀二十來歲,卻不知為何尋了短見。

    民警發動群眾,問圍觀人群誰認識死者,大家就都搖頭,都摔成爛西瓜了,本來認識的這下也不認識了。

    沒轍,只好先找一輛平車拉到殯儀館去慢慢處理。

    出勤民警回到所裡,就接到了報案,來人是晨光機械廠的黨委副書記馬春花,她小叔子留下遺書人不見了,想請求民警幫著找人。

    民警告訴馬春花,半小時前工人文化宮樓上跳下來一個人摔死了,最好去看一眼是不是你家親戚。

    馬春花心裡咯噔一下,點點頭說好。

    派出所沒有汽車,只有一輛老掉牙的三輪摩托,所長親自開車送馬副書記到火葬場殯儀館,此時屍體才剛送到還沒來得及處理,馬春花看了一眼就把臉別了過去,她認出這就是自家小叔子陳南,昨晚還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今天卻陰陽兩隔,即便是心硬如鐵的馬春花也禁不住鼻子發酸。

    「對,他就是我弟弟。」馬春花哽嚥著說。

    殯儀館工作人員說:「確認了身份就好辦了,讓單位處理吧。」

    馬春花沒說什麼,匆匆回去通知家人。

    今天一大早,馬春花卻喊小叔子吃飯,卻發現床上被縟疊得整整齊齊,桌上擺著幾封信,還有手錶和鋼筆,心裡就覺得不大對勁,趕緊喊男人過來,陳北打開信封一看,末尾是「陳南絕筆。」大叫一聲不好,弟弟要尋短見,趕緊找人。

    高土坡住的都是晨光廠的同事,喊一嗓子起碼幾十個人出來幫忙,陳北招呼了一幫人到處去找弟弟,主要搜尋地域是淮江沿岸,因為投江自殺的可能性最大,但他們卻萬沒料到,陳南選擇了跳樓。

    當馬春花找到陳北的時候,他還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在江邊呼喚著弟弟的名字,聲音都嘶啞了。

    馬春花告訴丈夫,人找到了,在殯儀館。

    陳北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按還是被噩耗打懵了,愣了幾秒鐘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好好的怎麼就沒了呢。」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怎麼這陳南的死訊告訴劉婷,陳北比陳南大十歲,知道這個弟弟不是劉阿姨親生,但撫養多年與親生無異,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讓她怎麼承受的住。

    劉婷住在地區招待所,凌晨時分就開始心緒不寧,洗漱之後這種感覺更強烈了,她連早飯也沒吃就直接趕往高土坡,可是陳北家門緊閉,向鄰居一打聽才知道陳南不見了,劉婷就覺得腦子轟的一下,不由自主的顫慄起來。

    她意識到,兒子凶多吉少。

    在鄰居家如坐針氈一般等了兩個小時,陳北兩口子終於回來了。

    「小南呢。」劉婷該還抱有一絲希望,不甘心的看著後面。

    「姨,您先回家,我慢慢給您說。」陳北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就在這兒說。」劉婷道。

    「弟弟走了,早上跳樓,人現在殯儀館。」

    劉婷沒說話,在原地站了幾秒鐘,忽然直挺挺的仰面朝天倒下,馬春花早有預料,一把扶住她,抱起來送回家裡,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忙乎半天劉婷終於悠悠醒轉,但她沒哭,而且很冷靜。

    「你弟弟有留下遺書麼。」

    「有。」陳南遞上幾封信,給父母家人的一封,給省委鄭書記的一封,給生母紅玉的一封,還有給唐阿姨的一封。

    劉婷只打開了給鄭澤如的那封信,只見開頭是這樣寫的:敬愛的鄭書記,很冒昧給您寫這封信……」

    信件內容隻字不提鄭澤如的生父身份,只是一封普通的申訴信而已。

    劉婷長嘆一口氣,將信件收起,道:「我去看看兒子。」

    陳北遲疑一下道:「殯儀館還在化妝,現在不方便看。」

    劉婷淒然一笑:「我養了二十七年的兒子,變成什麼模樣不能看,現在就去。」

    陳北道:「好吧,我這就安排車。」

    晨光廠派了一輛吉普車,送劉婷去了殯儀館,陳北夫婦陪伴左右,殯儀館和火葬場連在一處,地處北郊,遠遠就看見大煙囪在冒煙,四下一片荒涼,觸景生情,心中更加悲慟。

    陳南腦袋碎了,殯儀館的化妝師正在為他拼接,不讓家屬觀看,劉婷不管那些,推開工作人員的阻攔,走到停屍台前看了看,忽然揮拳痛打,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懦夫,膽小鬼,你不配做爸爸媽媽的兒子。」

    陳南僵硬的軀體毫無反應。

    大家急忙勸阻,劉婷猛然轉身,杏眼圓睜,怒吼道:「誰也別拉我。」可說完這句,她又昏厥過去,幸虧這次陳北早有預備,帶了廠醫跟車,又是一番搶救,劉婷悲傷過度,深受刺激,精神已經恍惚,陳北強行將她送了回去。

    陳南的後事主要由大哥陳北負責,他忙前忙後,通知家人,準備追悼會,先到郵電局發了兩封電報,一封到北京,一封到省城,然後又通知了陳南的大舅劉驍勇。

    劉驍勇已經轉業回地方,本來說好擔任糧食局局長的,但由於外甥被打成右派,他也受到了一些影響,地區主要領導發話,說右派家屬不適宜擔任單位一把手,於是局長變成了副局長。

    陳南的單位自然也是要通知的,校長得知陳南自殺後,長嘆一聲,摘下老花鏡揉著鼻樑,說不管怎麼說陳南也算咱們學校的人,組織得出面為他開追悼會才行。

    教導處孫主任當即表示反對:「陳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殺,自絕於人民,這種人死不足惜,學校不能為這樣的人開追悼會。」

    孫主任很強勢,校長也沒轍,只好擺擺手說再說吧。

    孫主任回到自己辦公室,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之情,揮毫又寫下一張大字報,對陳南的畏罪自殺表示了強烈憤慨與鄙夷,寫完後親自張貼到學校宣傳欄裡。

    聶文富雖然身上還纏著繃帶,但聽聞這個喜訊後還是讓人扶著來到宣傳欄前,打著快板扯著破鑼嗓子唱道:「右派分子死的好來死的妙,死的那叫一個呱呱叫。」

    校園裡迴蕩著他沙啞的嗓音和快板聲,當裡個當,當裡個當。

    ……省委大樓,秘520小說記整理文件,偷眼看書記心情似乎不錯,便不經意道:「中午江北方面打電話來報告,說下放右派陳南跳樓自殺了。」

    鄭澤如伏案工作,筆走龍蛇,眼皮都不眨一下。

    秘書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區區一個右派自殺也拿來影響鄭書記的思緒,實在不應該,他整理完文件就悄悄退下了。

    鄭澤如心情很亂,他萬沒料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竟然如此脆弱,區區打擊就讓他選擇了死亡,畢竟是一條生命啊,而且還是陳子錕養了二十七年的兒子,如何善後,如何撫卹,都是難題。

    他走到窗前,點燃一支菸,沉思良久,決定還是不介入此事。

    ……陳南的遺體在江北火葬場進行火化,追悼會沒開,一中也沒有來人,甚至連一個花圈都沒送,只有陳家和劉家人來送別陳南,秋雨瀟瀟,落葉滿地,天地間一片蕭瑟。

    陳子錕是第三天從北京飛到江北的,他的意志力要比劉婷強大的多,在葬禮過程中沒掉一滴淚。

    陳南的遺體送別儀式很簡單,家屬草草繞了個圈就算結束,躺在塑料花中的陳南穿著中山裝,兜裡別著鋼筆,年輕的面龐依舊栩栩如生,睫毛長長的,彷彿隨時都會醒來一般。

    紅玉帶著王北泰也來參加葬禮,她萬沒料到剛找到失散多年的兒子,就要面對陰陽兩隔的慘劇,再想到兒子種種可憐之處,忍不住大放悲聲,整個人都癱在地上。

    遺體被送入火葬場,陳子錕親自去為兒子扒骨灰,遺體燒了很久才化成灰燼,用鏟子鏟出灰白色的骨灰放進盒子裡抱了出來。

    「小北,你把弟弟埋了吧,就埋在江邊。」陳子錕將骨灰盒捧給陳北,大踏步而去。

    「爸,你去哪裡。」陳北喊道。

    「去省城。」陳子錕頭也不回的答道,一陣風吹來,掀起他的風衣下襬,陳北發現父親的背影似乎比以往佝僂了一些。

    ……省委大樓,秘書正在接電話,忽見前省長陳子錕駕到,趕忙撂下電話起身迎接。

    「鄭澤如在麼。」陳子錕問道,腳下也不停,徑直推門進去。

    秘書緊隨其後進了辦公室,鄭書記正批閱文件,見陳子錕闖入,摘下眼鏡很客氣的說道:「來了,坐吧。」

    陳子錕不坐,上前兩步,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啪的一聲脆響。

    「你幹什麼。」秘書大驚,上前死死抱住陳子錕,制止他進一步的舉動。

    陳子錕隨手一推就把秘書掀了個四仰八叉。

    鄭澤如沉聲道:「小丁,你出去一下,沒我的命令不許進來。」

    秘書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出門抓起電話急促道:「省委警衛局麼,馬上派人到第一書記辦公室來,帶槍。」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7
第四十一章 不是你的時代

    鄭澤如很久沒和人動過手了,上一次動拳腳還是在二十年代的精武會裡,他是練過迷蹤拳的,但只學了一些皮毛而已,根本打不過陳子錕,而且他也沒打算反抗,硬是站在原地挨了四記大耳光。

    陳子錕喝道:「你怎麼不還手。」

    鄭澤如擦擦嘴角的血跡道:「等你打完了再聽我解釋。」

    陳子錕又是一記重拳掏在鄭澤如腹部,疼的他整個身子佝僂起來像個大蝦,中午吃的飯都吐了出來,人也支撐不住蹲在地上直喘粗氣。

    「起來,別裝死。」陳子錕冷冷道。

    忽然屋門被撞開,一群全副武裝的警衛衝了進來,黑洞洞的槍口瞄準陳子錕,年輕的戰士們精神高度緊張,手指搭在扳機上一觸即發。

    後面是一群匆匆而來的高級幹部,包括警衛局值班幹部,辦公廳主任,省委秘書長,還有來省委開會的公安廳副廳長徐庭戈。

    「老徐,帶他們出去,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鄭澤如忽然站了起來,聲嘶力竭的喊道,嘴角掛著血絲,眼睛通紅。

    「首長。」警衛排長憤懣的大喊一聲,槍柄都快捏碎了。

    徐庭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身為公安廳副廳長,他掌握的秘密可不少,他沉聲下令:「聽我口令,向後轉,齊步走。」

    警衛戰士們還是堅決服從了命令,恨恨收起了槍,出去了。

    徐庭戈道:「鄭書記,我就在門外,有事招呼一聲。」然後略帶警示意味的看了陳子錕一眼,帶上了門。

    警衛戰士們群情激奮,紛紛請戰。

    徐庭戈道:「都閉嘴,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許說出半個字,這是高度政治機密,都聽清楚沒有。」

    「是。」戰士們雖然不理解,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第一書記被毆打的事情他們只會爛在心裡,絕不會在外面亂嚼舌頭。

    陳子錕在沙發上坐下,點了支菸猛抽起來,到底是五十幾歲的人了,這些年疏於鍛鍊體質下降,再加上心情鬱悶悲傷,揍了鄭澤如一頓,體力就有些不支了。

    鄭澤如道:「你打夠了麼,要是不夠歇歇再打,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也不會有怨言。」

    陳子錕道:「如果打死你能換來陳南的生命,我一進門就會開槍。」

    鄭澤如道:「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劉婷,更對不起孩子,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但我確實沒想把他逼死啊。」

    男兒有淚不輕彈,何況是黨的高級幹部,鄭澤如哭了,哭的很傷心,哭的毫無掩飾,他長期從事地下工作,喜怒不形於色,見慣了生離死別,肝腦塗地,早已心硬如鐵,解放後擔任高級領導,在群眾面前高大偉岸,在妻兒親屬面前公正無私,在下屬面前大義凜然,在更高級的官員面前謹小慎微,從不暴露內心的真實想法,唯有這個時候,在多年老友陳子錕面前,他真正敞開心扉,將幾十年壓抑在心底的重重痛苦全都釋放出來。

    看到鄭澤如哭的鼻涕眼淚橫流,陳子錕一點也不同情,他知道對方只是藉機宣洩情緒而已,別說是死了一個早年丟棄的兒子,就是他現在的妻兒橫死,恐怕這種人都不會落淚的。

    哭了一會兒,鄭澤如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他說:「我是想保護這孩子,卻沒考慮到他的感受和承受能力,弄巧成拙反成千古遺恨,人死不能復生,我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只能儘量將其他右派的生活和工作照顧好,杜絕此類事件發生。」

    陳子錕掏出一封信丟過去:「陳南給你的遺書,你看看吧。」

    鄭澤如看了兩遍,道:「小南至死也不願認我,這也在情理之中……」

    陳子錕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摘掉右派帽子,你打算怎麼處理。」

    鄭澤如苦笑道:「我沒有辦法幫他如願,他的右派帽子是中央定的,我簽字只是走程序而已,你應該知道,現在正是風口浪尖,即便你我也身不由己。」

    陳子錕硬梆梆丟下一句話:「你看著辦吧。」

    說罷摔門而去。

    外面走廊裡站著許多帶槍的警衛,但他們不敢阻攔陳子錕,這位昔日江東王依然保持著強大的氣場,凌厲的眼神和滿身的霸氣壓制著這些蠢蠢欲動的年輕人。

    徐庭戈站在了陳子錕面前。

    「打算抓我。」陳子錕鄙夷的問道。

    徐庭戈搖搖頭。

    「那就起開。」

    徐庭戈側身,目送陳子錕離開,忽然開口道:「老陳,我就是想給你提個醒,你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做事留點餘地。」

    陳子錕頭也不回。

    徐庭戈這才進了辦公室,幫第一書記收拾被砸壞的辦公用具,撿起滿地的文件。

    鄭澤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外傳,影響不好。」

    徐庭戈道:「我已經安排下去了,誰也不會洩露半個字。」

    鄭澤如嘆口氣,拍拍徐庭戈的肩膀,到洗手間洗臉去了,洗出一池子的血水來,抬頭看看鏡子裡的自己,摸摸牙齒,有幾顆鬆動了。

    雖說徐庭戈下了封口令,但鄭書記的愛人潘欣還是第一時間得到了消息,匆匆趕到,見丈夫被打得鼻青臉腫,夫人的眼淚就下來了,責怪道:「怎麼這麼不注意,凶手抓到沒有。」

    鄭澤如擺擺手:「沒你的事。」

    潘欣大怒:「誰願意關心你。」

    兩人吵了起來,徐庭戈見狀悄悄退出,回到一條街外的省公安廳,拿起桌上的紅色保密電話道:「給我接北京。」

    不大工夫電話通了,徐庭戈拉上窗簾,拿起話筒壓低聲音道:「首長,有件事我覺得需要匯報一下……」

    ……

    陳子錕去了江東大學,他不是微服私訪,而是開著專車帶著警衛去的,目的是探望林文龍,這一手弄的江大黨委很尷尬,接待不是,不接待也不是,只好裝不知道。

    林文龍已經得知陳南的死訊,整個人都呆滯了,坐在茶爐房裡喃喃自語:「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從系領導變成茶爐工,身份差距極大,心理落差更大,即便工友們都很尊敬他,這個面子也丟不起。

    見姐夫來找自己,林文龍急忙抓住他急呼:「我沒有反黨,我是響應號召才提意見的,我不是右派,我冤枉。」

    陳子錕見他精神已經恍惚了,嘆口氣離開,找到江大校長提出給林文龍換個清閒的工作。

    校長馬上答應將林文龍調去圖書館做管理工作。

    隨即陳子錕又去了阮銘川家裡,雖然老阮被打成右派,但畢竟是淮江日報的創始人,待遇還在,家裡住著大房子,有保姆有電話,見到陳子錕登門拜訪,阮銘川誠惶誠恐,拿出厚厚一摞稿紙說:「這是我寫的檢查,請幫我轉交省宣傳部。」

    陳子錕道:「老阮,你被錯打成右派的事情……」

    阮銘川急忙道:「我不是被錯打成右派的,我是咎由自取,完全活該,這段時間我在家閉門思過,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辜負了黨和人民的期望,對不起組織的培養。」

    陳子錕道:「好了,我來不是聽你說這個的,咱們多年老朋友,我就是來看看你,有什麼需要儘管提。」

    阮銘川道:「我只有一個要求,加入偉大光榮正確的黨。」

    陳子錕道:「你是民主黨派啊。」

    阮銘川道:「我要退出民主黨派,和他們劃清界線。」

    陳子錕看著這位多年老友,覺得很陌生。

    阮銘川眼中閃著卑微、惶恐、怯懦,又有些許的期待。

    陳子錕嘆口氣,說我幫你轉交材料,說完起身離去。

    回到楓林路的家裡,陳子錕覺得渾身疲憊,坐在書房椅子上閉目養神,傍晚時分,黃昏晚霞斜射進書房,忽然聽到門口有人低聲喊爸爸,扭頭一看,是少年時期的陳南,穿著背帶褲和回力鞋,戴著眼鏡,怯生生的望著自己。

    「兒子……」陳子錕哽嚥了。

    十年前,自己還是國民政府高官的時候,日理萬機奔走各處,每次回到家裡,兒子都會來請安,小南性格內向,很害羞,也很懼怕父親,陳子錕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歡這個養子,但確是真真切切把他當成親兒子來撫養的。

    眼前一陣昏花,少年陳南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思念。

    ……

    過了一週,鄭書記臉上的傷痕不太明顯了,腫脹淤青也消退了,便啟程前往江北視察,先到江北地委例行公事的開個會,談個話,然後尋了個由頭到第一中學去調研。

    江北第一中學是省內重點中學之一,不過也就是在教育系統內部有些名氣,省委第一書記前來視察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而且這事兒事先沒有通氣,搞得學校領導層很被動,臨時打掃衛生,組織學生塗脂抹粉列隊歡迎也晚了,只能校長領著一幫中層在校門口迎接。

    省屬第一書記是乘坐一輛蘇聯進口的「金鹿」轎車,閃閃發亮,氣派十足,前面有公安處的三輪摩托開道,後面跟著地委的嘎斯吉普車,來到一中校門口,鄭書記笑容滿面的下了車,熱烈的掌聲響起來。

    「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鄭澤如風度翩翩,主動和校長握手,然後又和教導處孫主任握手。

    孫主任一張臉笑成了菊花,她自認為和鄭書記是有些交集的,起碼寫過檢舉信,搞不好鄭書記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哩。

    一群人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鄭澤如往校園裡走,迎面就是學校的宣傳欄,白紙黑字大字報上寫著毛筆字:特大號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陳南抗拒改造,畏罪自殺,死的好,死的妙,死的呱呱叫,,。

    鄭澤如停下腳步,和顏悅色問校長:「大字報是哪位同志寫的。」

    校長還沒回答,孫主任就擠上來道:「報告鄭書記,是我寫的。」

    鄭澤如點點頭:「嗯,不錯。」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7
第四十二章 大躍進

    鄭澤如在一中的視察行程很短,幾乎是浮光掠影,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事情,即便如此也夠讓一中領導們欣喜萬分了,據說時候教育局方面也很重視,此前一中申請維修校舍的資金一直壓著沒批,這回立刻就批准了。

    最得意的是孫主任,就因為鄭書記那句「不錯。」讓她飄飄然好幾天,覺得自己的仕途忽然光明起來,校長、教育局長這些位子都不遠了。

    不過一個月後孫主任就倒了黴,她先是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隱藏在人民內部的右派份子,後來又被公安機關逮捕,判了十五年徒刑,發到鹽湖農場改造去了,孫主任熬了沒幾年就死了,臨死前還在不停地寫申訴信,說自己是冤枉的,是受過鄭書記接見的優秀人民教師云云,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

    淮江岸邊起了一座新墳,墓碑上刻著主人的名字「陳南。」以及生卒年月。

    紅玉幾乎每天都來上墳,她欠這個兒子太多太多了,生前不能彌補,死後總要補償,這個可憐的母親帶著自己包的餃子,一瓶酒來到墳地,擺上一飯盒的餃子,一雙筷子,一個酒杯,柔聲道:「孩子,娘今天包了餃子,你弟弟吃了二十個,你能吃幾個,放開吃,娘下回再包。」

    忽然紅玉察覺身後有人,回頭看去,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馬尾辮,列寧裝,長的很漂亮,胸前紅校徽上寫著江東大學四個字。

    「你是小南的朋友。」紅玉問道。

    姑娘手裡拿著一束白菊花,搖搖頭道:「我……我是他的同事,特地來看看他。」

    紅玉道:「孩子,同事來看你了。」

    江風嗚咽,似乎是陳南的回答。

    遠處公路上,一輛伏爾加轎車靜靜停著,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坐在車內看著墳地裡的一老一少,心情很複雜,他很想去墳前上一炷香,但自己的身份卻不允許這樣做。

    「走吧。」鄭澤如道。

    伏爾加駛離了江邊,秋風又起,一片蕭瑟。

    ……

    陳南不在了,日子還要繼續,陳子錕本想告老還鄉,但陳家最小的女兒陳姣高中畢業了,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為了女兒在京生活方便,他還是去了北京,自從兒子死後,劉婷精神接近崩潰,在療養院恢復了很長時間才稍有好轉。

    夏小青去了江北和兒孫住在一起,林文靜陪女兒去了北京,鑑冰依舊生活在上海,她皈依佛教,每日吃齋唸佛,日子過的素淨的很。

    這樣以來,偌大一個楓林路十號官邸就只剩下陳嫣一個人了,而且她也不經產回家住,經常留宿在醫學院實驗室,或者在醫院的單人宿舍裡湊乎一晚,以免影響工作。

    終於有一天,省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幹部登門了,要求收回楓林路十號的使用權,正好這天陳嫣回家拿衣服,她很驚訝的問道:「這房子是我家自己建的,你們憑什麼收回。」

    幹部很尷尬,說:「新中國了,哪有什麼你家我家,土地房產都是國家的,楓林路這些小樓都是省裡的公共財產,登記在冊的,你不信我拿文件給你看。」

    陳嫣道:「可是房子是二十年代建的啊,那時候新中國還沒成立呢。」

    幹部說:「這條街上的房子都是國民黨敵產,沒收充公的,這樣說你總明白了吧。」

    陳嫣道:「那我更不明白了,這條街上住的都是起義將領,有功之臣,他們是敵人麼。」

    幹部說不過陳嫣,只好悻悻離去。

    此事匯報給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他批示特事特辦,照顧起義將領,陳家的房子可以保留,於是將隔壁楓林路八號原來閻肅一家人住的房子收回,分給了新來的省委副書記馬雲卿。

    陳嫣在自己花園裡看新鄰居搬家,這家女主人很洋氣,也很年輕漂亮,指揮工人搬東西,小保姆帶著孩子在後院玩耍,小男孩長的挺可愛,跑到柵欄邊,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陳嫣。

    「喂,你是誰。」小男孩問。

    「我是陳醫生,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馬京生。」

    「你生在北京還是南京。」

    小男孩不回答陳嫣的問題,看著陳家的大房子和更加寬敞的花園,忽然回頭喊道:「媽媽,我要住這邊。」

    女主人忙得很,哪有時間理兒子。

    馬京生問陳嫣:「你爸爸是幾級幹部,憑什麼住大房子。」

    陳嫣道:「因為這本來就是我家的房子啊。」

    「你騙人,你又不是高級幹部。」馬京生忽然發脾氣,朝陳嫣吐口水,然後撒腿跑了,正好他媽媽從屋裡出來看見這一幕,根本不向陳嫣道歉,抓住兒子進屋,關門的時候還狠狠朝這邊瞪了一眼。

    有這樣的鄰居,陳嫣更不想回家住了。

    ……

    江北,南泰縣苦水井公社,已經升任縣委書記的楊樹根乘坐嘎斯吉普車風塵僕僕來到這裡,一進大門,公社書記李花子就迎了上去,熱情洋溢的握住楊樹根的手說:「楊書記,我們全體社員早就盼著您來指導工作了。」

    楊樹根穿一身藍布中山裝,帶著鴨舌帽,兜裡別著兩桿鋼筆,很矜持的和李花子握手,道:「咱們苦水井公社是全縣農業生產的一面紅旗啊,又是我的家鄉,要不是縣裡工作忙,我上個月就來了。」

    李花子道:「對對對,楊書記統領全縣的各項工作,日理萬機啊。」

    楊樹根倒背手說:「中央號召掀起農業生產的新高潮,咱們公社可不能落後啊,當然了,要比也是和其他縣區比,在南泰咱們苦水井是這個。」

    說著他伸出了大拇指。

    幹部群眾們就都呵呵笑了,臉上洋溢著自豪的光輝。

    李花子道:「時間還早,我陪楊書記下去走走。」

    楊樹根饒有興致的說:「好,先去走走。」

    公社駐地附近的農田長勢喜人,農民頭上纏著潔白的毛巾在田裡耕作,見縣裡大領導來視察,都直起身子來打招呼。

    楊樹根很高興地向大家揮手,問李花子:「高級社成立起來,群眾的反應怎麼樣」

    李花子道:「那是絕對的擁護,絕對的贊成,各大隊都開了大食堂,吃飯不要錢,跑步進入共產主義,老百姓的幹勁那還不崗崗的,幹活都比以前有勁了。」

    楊樹根頻頻點頭:「很好,很好。」

    李花子看看日頭,道:「晌午了,楊書記,吃飯吧,嘗嘗咱大食堂的飯菜。」

    楊樹根抬起腕子來,看看手腕上的英納格瑞士表,這還是分浮財的時候組織分配的工作用品,時針指向十二點,確實該吃飯了。

    苦水井公社就是以前的苦水井鄉,各大隊就是以前的村子,各村都開了大食堂,全村一起吃飯,不過村民家裡的雞鴨牛羊大小牲口包括田地,都成了集體財產。

    公社駐地也開設了大食堂,院子裡擺滿了桌椅板凳,窗口裡擺著四口大鍋,今天的菜很豐盛,豬肉燉粉條子,香噴噴油光鋥亮,大肥肉顫巍巍的,沒吃光看都流口水。

    主食是白面饅頭,跟小孩腦袋一般大的饅頭可勁的造,不夠儘管拿,還有麥仁稀飯也是管飽,幾百口子在院子裡一起開動,那聲音就跟飼養場一樣。

    楊樹根和秘書,嘎斯車司機被安排在屋裡用餐,飯菜和群眾是一樣的,李花子帶著公社婦女主任陪坐,大夥吃的都很開心。

    司機是個復員轉業的小夥子,飯量大的很,大饅頭吃了一個又一個,還要去拿,楊樹根看了他一眼,李花子忙道:「敞開吃,管夠,咱公社在黨的英明領導下年年大豐收,糧食都快堆滿了屯子了。」

    婦女主任附和道:「是啊,餵豬都用細糧。」

    李花子乾咳一聲,制止婦女主任進一步胡扯,道:「楊書記,這次下鄉有什麼重要指示麼。」

    楊樹根道:「好你個老李,什麼都瞞不過你,我確實有事請你幫忙,現在全國都在掀起大煉鋼鐵的浪潮,爭取在明年鋼產量翻一番,追上或者超過英國,咱們縣也不能落後,既要抓農業,也要抓工業,兩手都要硬,為國家貢獻一份力量。」

    李花子有些愣了:「煉鋼,咱們農民不會那個啊。」

    婦女主任不識時務的問道:「北泰不是有鋼鐵廠麼,怎麼還要咱們煉鋼。」

    楊樹根道:「只靠大鋼鐵廠是遠遠不夠的,多快好省的建設社會主義,就得全民動手,中央提出以小為主,以土為主,土洋結合,土中出洋的小土群方針,以群眾運動的方式大煉鋼鐵,我就不信了,咱們勞動人民發動起來,還比不過北泰鋼鐵廠那些喝洋墨水的右派。」

    李花子熱情四溢道:「楊書記您說的太好了,聽了你的話,我的幹勁又足了,沒的說,請楊書記下命令吧,您指到哪裡,我們苦水井全體社員就打到哪裡,楊書記,我給你立個軍令狀,我苦水井公社別的不敢說,鋼產量絕對全縣第一。」

    楊樹根滿意的點點頭:「我就知道找老李你準沒錯。」

    縣委書記走後,苦水井公社立刻開展大煉鋼鐵運動,李花子擔任總指揮,幾乎是一夜之間,就在鄉里豎了三座一立方的土高爐,找了幾十輛平車,運來鐵礦石和焦炭,開始煉鋼。

    哪知道,開爐後,光淌瘤子,別說鋼了,就是鐵都煉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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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鋼鐵元帥升帳

    看著千瘡百孔的鐵瘤子,公社書記李花子傻了眼,找來內行人一問才知道,練出來的東西含硫量高,雜質多,別說造鋼槍大炮了,就是打菜刀鋤頭都不行,純粹廢物一塊。

    李花子不傻,他知道泥腿子們不會煉鋼,要想練出符合社會主義建設需要的鋼鐵,就得請北泰鋼鐵廠的老師傅出馬。

    他立刻派出公社最強陣容,親自帶隊,婦女主任壓陣,一群社會敲鑼打鼓趕往一百里外的北泰,去鋼鐵廠請求技術援助,說土點就是拜師學藝。

    按照李花子的打算,北泰鋼鐵廠就算不派出支援團隊,也會熱情接待,然後找幾個技術員來指導一下,到了地方才傻眼,鋼鐵廠人人忙的團團轉,哪有人搭理他們。

    北泰也在進行大煉鋼鐵,到處都是土高爐和洋高爐,鋼鐵廠的新式馬丁爐更是日夜不停,幹部群眾徹夜加班,還派出幾十個工作組到處技術支援,幫兄弟企業煉鋼,北泰市區都支援不過來,哪有人力去百里外的南泰幫忙。

    苦水井公社拜師團失望而回,面對派不上用場的自家小高爐,李花子著急上火,嘴上都起了泡,他想到一句諺語「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於是召集各大隊支部書記來公社開會,商討如何煉鋼。

    群策群力果然有效,一位支書說鄰縣用廢鐵鍊鐵,效率很高,一天能出幾百斤鐵水哩。

    李花子眼睛一亮,大手一揮:「號召群眾,上繳廢鐵。」

    公社大喇叭不停的廣播,號召社會上繳廢鐵,公社書記李花子親自帶隊各家各戶徵繳廢鐵,忙的腳不沾地,很多群眾積極響應,把家裡不用的爛鋤頭舊鐮刀拿出來,更有一戶後進的人家在組織的勸說下將剛炒完菜的鐵鍋捐了出來,男主人豪爽的說:「都入社吃大食堂了,還要鍋幹什麼。」

    不出兩天,收集了一大堆廢鐵,李花子重新找了塊偏僻的荒地,壘砌十座土高爐,各大隊負責一座,公社預備了三面流動旗幟,紅旗白旗黑旗,完成任務自然是紅旗,不達標或者出現事故,就掛白旗和黑旗,又組織了戲班子唱大戲給大夥兒鼓勁,大煉鋼鐵再次上馬。

    李花子將煉鋼大隊編成部隊,一座高爐是一個連,一個小組是一個排,人人都是戰士,他自己擔任煉鋼總指揮,倒背雙手到處視察,給戰士們鼓勁,黑夜的野外,燈火通明,大喇叭裡播出豪邁的誓言:「人人爭上游,爐爐放衛星,苦戰一晝夜,不獲全勝不收兵。」

    天亮了,朝霞萬里,紅旗翻捲,第一爐鐵水終於流出,鑄成一個漆黑的大鐵疙瘩,捷報傳來,李花子迅速趕到現場,讓人用大秤一稱,好傢伙,足有一百零八斤。

    李花子忙了好幾天,嗓子都啞了,此刻他激動萬分,用沙啞的聲音喊道:「同志們,苦水井公社的鋼鐵衛星,上天了。」

    社員們歡呼起來,一個個熱淚盈眶,苦戰十幾個晝夜的他們眼圈都是紅的,衣服也被火星燎出一個個洞眼,但沒人叫苦,沒人說累,都為衛星上天感到由衷的驕傲。

    第一爐鐵衛星用紅綢子布包上,放在木板上,找四個青年社員抬著,敲鑼打鼓送往縣城,李花子喜氣洋洋跟在後面。

    到了縣城,楊書記親自接見了他們,書記來到鋼鐵衛星旁,頗為內行的看了看顏色,敲了敲,側耳聽聽動靜,滿意地說:「不錯,這是很優質的高碳鋼,適合造大炮,打台灣就靠它了。」

    群眾們驚喜萬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們本來心裡還七上八下,擔心煉出來的鋼鐵質量不足呢,現在放心了,誰不知道縣委楊書記唸過大學,肚子裡墨水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煉鋼區區小事,他能不懂。

    楊樹根穿著白襯衣,斜披著中山裝,伸手壓了壓,大家靜了下來。

    「同志們,社員們,戰士們,我代表縣委縣政府,收下你們的鋼鐵衛星,這塊優質高碳鋼,縣委會聯繫解放軍兵工廠,送去造大炮,造炮彈,運到東海沿海,打到金門島上去,消滅美帝和蔣匪,同志們,你們為解放台灣立了一大功啊。」

    李花子很善於配合和渲染氣氛,他當即振臂高呼:「打倒美帝國主義,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社員們情緒都調動起來,都跟著他喊。

    楊樹根再次壓了壓,現場稍靜,書記提高聲調道:「我宣佈,授予苦水井人民公社,衛星公社的榮譽稱號。」

    現場再度沸騰,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幹勁更足了。

    好不容易打發了這些群眾,楊樹根吩咐縣委工作人員:「把東西抬到倉庫裡去。」

    鋼鐵衛星抬進了縣委倉庫,庫房裡已經擺滿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鐵疙瘩。

    「楊書記,這些東西怎麼處理。」工作人員請示道。

    「先放著吧。」楊樹根道,他確實是懂一點冶金知識的,知道這些玩意連鐵都算不上,唯一質量好點的就是苦水井的鐵疙瘩,那還是因為是廢鐵鍊成的。

    ……

    北泰,高土坡晨光廠家屬院,深夜時分馬春花才回來,陳北拉亮電燈呵斥道:「你還知道回來啊。」

    馬春花道:「地區開會,我能不去麼,現在鋼鐵掛帥,各單位都要上馬大煉鋼鐵,咱們廠也要起高爐。」

    陳北道:「好好的機械廠去煉鋼,這不胡鬧麼。」

    馬春花道:「所以說你覺悟低,不光機械廠要煉鋼,各機關單位企事業都要煉鋼,大到政府黨委機關,小到學校醫院家屬院,都要起高爐,北泰的麵粉廠、化肥廠、造紙廠、紡織廠都起了高爐,就是咱們高土坡宿舍,也要組織起群眾來上一個小高爐,支援社會主義建設。」

    陳北道:「這不叫支援社會主義建設,這是給社會主義添亂,好好的大煉什麼鋼鐵啊,純屬蛋疼。」

    馬春花道:「可不敢這麼說,大煉鋼鐵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出的口號,要說為什麼大煉鋼鐵,地委書記在會議上都講了,我給你傳達一下,目前咱們在國際上的處境很艱難,蘇聯自從赫魯曉夫上台之後就卡我們的脖子,走修正主義路線,美帝在南朝鮮陳兵十萬,在台灣海峽擺著第七艦隊,阻止我們解放寶島,為啥他們都敢欺負咱,就因為咱實力不夠,現代戰爭打得是鋼鐵,鋼產量上不去,誰都能對咱說三道四。」

    陳北道:「可鋼產量也不能靠不專業的人員土法上馬煉出來啊,那是浪費鐵礦石和焦炭。」

    馬春花道:「你這是資產階級思想作怪,歧視勞動人民的智慧,我還就告訴你了,南泰縣已經練出了優質高碳鋼,有力的支援了國家建設,我也不和你多說了,咱廠的煉鋼任務我承擔了,以後家裡的事情你多擔待,我吃住都在工地上。」

    陳北揶揄道:「工地在哪兒,要不要給你送飯。」

    馬春花道:「全市統一大煉鋼鐵起高爐,各單位的高爐都在江邊,你可以去看看,震撼一下你的心靈也是好的。」

    陳北冷哼一聲:「沒興趣。」上床睡覺去了。

    話雖這樣說,陳北還是逃不過任務,保衛處一幫小夥子都是壯勞力,自然充當了機動力量,拉著平車為煉鋼工地運送鐵礦石和焦炭,忙的不亦樂乎,陳北站在高處俯視江灘,平地起了數百座小高爐,煙霧繚繞,人聲鼎沸,到處是紅旗招展,到處是鐵流奔湧。

    「真壯觀啊。」就連最不積極的陳北也被熱火朝天的場景所感染了。

    江北地委成立了大煉鋼鐵總指揮部,由地委書記親自擔任總指揮,帶領江北人民煉鋼,宣傳車拉著大喇叭整天在大街上播音,號召群眾獻出廢鐵,人們踴躍拿出家裡的門鼻子、插銷、破鍋水舀子,有些積極分子把牆上的洋釘也起出來,門的合頁也拿下來捐獻。

    紅領巾少先隊員們最積極,整天在家翻箱倒櫃,連一截鐵絲也不放過,家裡所有金屬玩意能捐獻的全捐獻,一時間拆毀了不少有用的電器、家具等。

    高土坡家屬院也起了一座高爐,老頭老太太們和少先隊員一起煉鋼,他們能力有限,搞不到鐵礦石就用廢鐵,弄不來焦炭就用木炭。

    不光高土坡的人這樣幹,全市企事業單位都在土法上馬,到處都是煉焦爐,城市烏煙瘴氣,但很快就發現煤炭供應也不足了。

    江北有很豐富的煤鐵資源,但那是國家管控的,除了江北鋼鐵廠自己使用之外,還要供應外地,各單位搞不到煤炭,只好用木炭,但木炭需要用木材燒,於是那些大樹都遭了殃,先是行道樹梧桐樹,被砍伐一空。

    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江北日報上刊登了幾則群眾大煉鋼鐵的新聞,有人用一斤煤炭就練出了三斤鐵,還有人用三斤木炭練出了三斤鐵,這都是大家學習的榜樣。

    江北大地,處處高爐,人民群眾,熱火朝天,但有一個人坐不住了,他就是北泰鋼鐵廠總經理慕易辰。

    慕易辰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來留學德國法蘭克福,學的是冶金,後來一直擔任北泰鋼鐵廠的領導職務,解放後留任,幾次政治風波他都躲過去了,但這回卻忍不住要發言。

    他找到行署專員直言,說這種土法上馬大煉鋼鐵會造成極大浪費,耗費了大量礦石焦炭木材和人力物力,最後得到的只能是一堆垃圾。

    新任行署專員麥平當即嚴厲駁斥了慕易辰的這種說法,下令免掉他的職務,從此靠邊站。

    慕易辰心灰意冷回到家裡,夫人車秋凌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據實以告,車秋凌責怪道:「你呀你,這時候亂說什麼,這是群眾運動,你懂不懂。」

    慕易辰望著窗外江灘上大片的香樟樹,搖搖頭道:「不是我不懂,只是這世界變化太快。」

    遠處江灘上,一群工人拿著斧頭和大鋸興沖沖而來,開始砍伐香樟樹。

    慕易辰當即出門,一溜小跑過去制止:「你們幹什麼,為什麼砍樹。」

    工人們義正詞嚴道:「我們砍樹燒木炭煉鋼啊。」

    慕易辰道:「亂來,江灘上的樹能砍麼。」

    工人們嗤之以鼻:「哪兒的樹砍不得,你不要妨礙我們,不然辦你個惡意阻撓鋼鐵元帥升帳的大罪,判你個勞改你就老實了。」

    慕易辰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工人們將這些繁茂的大樹一顆顆砍倒,拖走。

    只用了三天時間,昔日綠茵一片的江灘香樟林,就變成了光禿禿的荒灘,只留滿地樹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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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大豐收

    不光江灘上的香樟樹被砍伐一空,西郊雲山上的松柏也都遭了殃,有些生長了百年的大柏樹也被鋸斷,拖下山來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

    建設土高爐需要耐火磚,北泰附近幾座磚廠加班加點也供應不上,於是群眾就用普通紅磚砌高爐,出了幾次事故後,有人搬來外地經驗,說是一百年以上的大青磚有耐火效果,鄰縣都是拆老房子蓋高爐,但北泰是新興城市,沒有古代建築,這個招用不上。

    事實證明沒有什麼事情能難倒人民群眾,雲山上有一座古塔,具體是元朝還是明朝已經不可考,當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來考察過,還畫了圖,年頭肯定夠久,就它了。

    西郊麵粉廠的幹部群眾們帶著鋤頭、大錘來到雲山上,開始拆除古塔,附近有信佛的老年人來勸阻,說這是文物,拆不得。

    「老人家您思想落後了,咱們這不是亂拆,是有目的的,拆了這古塔建高爐煉鋼鐵,造炮彈,興許打台灣打到最後就差這兩顆炮彈了,對吧,文物再重要,能比解放台灣重要。」

    老人們心服口服,啞口無言。

    夕陽西下,一座七層浮屠被迅速拆除,古磚被運走,只剩下滿地狼藉,朽木佛像,淒涼無限。

    麵粉廠院子裡,古青磚砌成了一座土高爐,投入到轟轟烈烈的大煉鋼鐵運動中去。

    要說煉鋼,第一自然是江北鋼鐵廠,人家幹這個是專業的,所以也算不得成績,其他企事業單位裡,晨光機械廠排頭位,晨光廠是大型企業,底子紮實,有技術有實力,他們一方面幹好本職工作,一方面組織工青婦等脫產人員大煉鋼鐵,掛帥的就是廠黨委副書記馬春花。

    馬春花雖然文化素質不高,但她很明白道理,知道想煉出真正的好鋼必須請名師指導,於是她將鋼鐵廠靠邊站的總經理慕易辰請來做老師,慕易辰倒也不吝賜教,在他的指導下造了一座比較先進的馬丁平爐,也就是俗稱的洋高爐,配套的還有大功率鼓風機等設備。

    晨光廠利用自身優勢,組織了一批優質鐵礦石和焦炭,煉起了鋼鐵,陳北也不甘示弱,親自上陣,日夜在爐前值班,穿一身帆布工作服,戴著防護眼鏡,手拿鋼釺,架勢和真正的鋼鐵工人沒啥兩樣。

    地委總指揮部一聲令下,汽笛長鳴,又一煉鋼鐵開始了,前方加緊生產,後方糧草支援,整個城市變成一個大工地,上到七八十歲的老人,下到紅領巾小學生,全都投入到生產中來,青年勞力煉鋼,女同志在家做飯,老人孩子推著小車,用飯盒、保溫桶將飯菜運到工地上,就像當年支援解放軍打三大戰役一樣支援親人大煉鋼鐵。

    負責文娛表演和鼓舞士氣的女同志打著快板站在高處唱著自編的快板書:「土高爐,身高大,肩膀靠近嫦娥家,驚得嫦娥挺胸望,濺她一身落鐵花」。

    馬丁平爐前,陳北手持前半截燒的通紅的鋼釺,在爐子裡投來投去,鐵花四濺,燒的他的衣服千瘡百孔,皮膚被燙出一個個大泡,但他毫不退縮,毫不理睬,一心煉鋼。

    晨光廠的鋼水出來了,暗紅色的鋼水流入沙子做成的模具裡,鑄成一枚大大的五角星,還有五個鋼鐵大字,共產黨萬歲。

    鋼五星和大字慢慢冷卻,從紅色變成藍色,這是鋼鐵的顏色,敲一敲,噹噹響,戰士們歡呼起來,抬起鋼五星前去地委報喜。

    一旁的總指導慕易辰卻暗自嘆氣,這種練出來的鋼根本不清楚質量如何,成分如何,全靠眼看手彈,實在落後,就這樣還是最高端的產品哩,有些單位的人員一輩子沒見過高爐,化學分子式完全不會,只是來學習觀摩了幾個小時就以為掌握了全部程序,回去都能當導師,這樣亂來,簡直是兒戲。

    不過晨光廠練出了一爐好鋼,地委領導相當滿意,將流動紅旗授予晨光廠鋼鐵突擊隊,並命名為火箭單位。

    ……幾家歡樂幾家愁,晨光廠底子厚人才多,自然力爭上游,可是一些集體單位就沒這麼幸運了,拆了古塔建土高爐的西郊麵粉廠就出了事故。

    一個中年工人三天三夜沒睡覺,恍惚中用帶水的鋼釺搗入火紅的爐膛引起爆炸,人被當場炸死,周圍工友輕傷重傷十餘人,房子也塌了一座,還引起火災燒了好幾間屋。

    傳言四起,說是拆古塔的報應,菩薩降罪什麼的,一時間人心惶惶。

    組織迅速出面,撫卹死者家屬,慰問傷員,麵粉廠黨委給死者定了個因工死亡,又特招死者老婆到廠食堂上班,十六歲的兒子進廠接班當工人吃大集體飯,好歹壓住了事情。

    但煉鋼煉死了人,紙裡包不住火,江北日報來記者採訪,問了一些事故經過,年輕的記者回去寫新聞稿,忙乎半天終於寫出來,標題是「煉鐵豈能不顧安全,我市西郊麵粉廠發生一起嚴重事故。」

    正準備到總編室交稿,忽然背後傳來聲音:「這樣寫可不行。」

    小記者回頭一看,是省城下放的右派分子阮銘川,這人以前在省報當總編、社長,可是個厲害角色,於是他很謙虛的問道:「前輩,依你看應該怎麼寫。」

    阮銘川忍不住技癢,從兜裡拿出派克鋼筆,劃掉稿紙上的原標題,重新寫下一段話:煉鐵豈能怕犧牲,我市西郊麵粉廠湧現出一批可歌可泣的鋼鐵英雄。

    記者目瞪口呆:「還能這樣寫。」

    阮銘川道:「聽我的沒錯。」

    小記者半信半疑,按照老前輩的指點重新寫了稿子,送到總編那裡,總編看後當即簽發,拍著小夥子的肩膀笑眯眯道:「年輕人成長的很快嘛。」

    見報之後,地委宣傳部介入,這場面可就大了,各路記者紛紛前往西郊麵粉廠採訪廠領導和死者家屬,地委領導親問,授予死者煉鋼烈士的榮譽稱號。

    麵粉廠因禍得福,得到了鋼鐵廠的技術支援和特供焦炭,又風風火火的煉起鐵來。

    阮銘川是自願下放到北泰報社來發揮餘熱的,他略微施展功力就製造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宣傳大戲,豈能不引起宣傳部門的注意,但地委宣傳部的領導卻不喜歡阮銘川這個人,說這個人被打成右派還不甘寂寞,上竄下跳,一紙批示又將他發配到南泰縣報社去了。

    下鄉那天,秋高氣爽,萬里無雲,阮銘川本來心情有些鬱悶,坐在騾車上看到道路兩旁金色的莊稼,頓時豁然開朗,忍不住讚道:「金秋十月,豐收的季節啊。」

    與此同時,南泰縣委書記也發出了同樣的感慨,南泰縣以農業為主,他的精力主要還是放在抓農業促生產上,大煉鋼鐵只是順帶著客串一下而已,意思到了就行。

    今年是個豐收年,這全靠人民公社化,老百姓幹活更起勁了,不豐收才怪,楊書記站在一個小山包上,披著中山裝,叉腰站著,兩個幹部手拿地圖在他面前展開,供縣委書記指點江山之用。

    「咱們公社工業上放了衛星,農業上也要放衛星才行啊。」楊樹根對苦水井公社書記李花子說。

    李花子拿著小本子裝模作樣的記錄著,實際上他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只是裝個樣子而已。

    「是,楊書記,我估摸著今年的畝產要比往年多一倍。」李花子道。

    「才一倍。」楊樹根搖頭,「我看不止,群眾幹勁這麼足,大食堂吃著,還不力爭上游,翻他個幾倍。」

    「對對對,我保守了,起碼八倍到十倍之間,畝產四千,哦不,五千斤。」李花子唾沫星子橫飛道。

    楊樹根皺皺眉,道:「據我瞭解,咱們公社實行深翻土地,高密種植,採取優良稻種,社員精耕細作,畝產五千斤可真不值得誇耀啊。」

    李花子傻眼了,楊書記這是鬧哪樣啊,按說他也在基層幹過,莊稼怎麼個收成,他能不知道,五千斤已經是牛皮吹破的程度了,怎麼楊書記還嫌牛皮不夠大。

    「楊書記,您給提個醒,到底該畝產多少才算合適。」李花子到底是個農民,竟然直接問出這樣沒水平的話來。

    楊樹根自然不會回答他,縣委書記微笑一下,扭頭走了,道路不平,他肩膀亂晃,可那件披著的中山裝怎麼都不掉。

    李花子一溜小跑緊跟其後:「楊書記,請您指示。」

    楊樹根道:「老李,你的思想還是保守了,我告訴你一句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

    說完這句話,楊書記上了吉普車,揚長而去,留下一頭霧水的李花子。

    李花子再次召集公社的婦女主任、會計、民兵隊長等人合計,商量了一夜,終於想出一個法子,從全公社最好的麥田裡取長勢最好的麥苗,連根帶土拔出,挑到試驗田中並蔸,密植,麥苗之間不留間隙,越密越好。

    社員們立即行動起來,在最短的時間內移植出一畝高產試驗田來,麥穗個個飽滿,排的密不透風,弄好以後立刻派人飛馬報告縣委。

    楊樹根再次前來,這回他的心情大好,倒背著手在麥田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時點頭,嘴角掛著笑意。

    「狗剩,你上去打個滾。」李花子察言觀色,沖一個小男孩說道。

    小男孩爬上麥田,在上面又蹦又跳,麥田巋然不動。

    「好,很好。」楊樹根非常滿意,一招手,秘書過來了。

    「向地委和省委報喜,說咱們縣放了一個農業衛星,具體產量還不清楚,要請地委省委領導,會同新聞單位一起來驗收,監督。」楊樹根意氣風發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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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萬斤糧田是如何煉成的

    李花子很心虛,就算他當二流子的時候也沒吹過這麼大的牛逼,現如今吹出天大的一個牛逼來,還要請地委、省委領導、新聞單位記者一起來監督驗收,那還不要了親命,造假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

    如果只是在本縣宣傳,李花子倒也不怕,畢竟有楊書記罩著,可鬧大了他真有些擔心,很心虛的問:「楊書記,您看這樣好麼。」

    楊樹根心裡是有底氣的,畢竟他是看了內參的,各地都在大豐收放衛星,畝產五千斤已經算不得新聞了,此前地委領導特地打電話來,說北泰在工業上已經放了衛星,南泰縣向來是農業大縣,這回也不能落後。

    領導的意圖,楊樹根心領神會,所以才有這麼大膽子,至於省委方面他也不擔心,自有地委領導去做工作。

    想到這裡,他淡淡的笑了笑,對李花子說:「老李,你還不懂政治。」

    李花子憨厚的笑笑:「楊書記,我大老粗一個,啥也不懂,反正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你說咋整就咋整。」

    楊樹根說:「留一畝高產試驗田,其他的先收割吧,組織民兵巡邏注意防止地富反壞右分子搗亂,還有田鼠麻雀什麼的也要防著,社會主義的麥子要顆粒歸公。」

    李花子道:「除四害運動中,咱們公社的麻雀已經消滅的差不多了,禍害不了莊稼。」

    楊樹根道:「那也不能掉以輕心,階級鬥爭的弦時刻不能放鬆。」

    李花子馬上檢討:「我大意了,回去立刻組織少先隊員再掀起一場打麻雀消滅田鼠的運動。」

    楊樹根滿意的點點頭,又問:「這一畝地估摸有多少收成。」

    李花子手托著腮幫裝模作樣的思索了一陣,道:「以我多年從事農業生產的經驗來看,一萬斤是肯定有的,至於是一萬零多少還要具體過磅才知道。」

    楊樹根道:「不錯。」

    ……

    苦水井公社放了農業衛星的消息先在南泰縣傳開,立刻引起爭論,很多人質疑這個數字的真實性,尤其是縣農業局的一些技術員,他們認為苦水井土壤成分不好,根據往年的資料來看,每畝地收三百斤都算是豐收,一萬斤簡直是天方夜譚。

    楊樹根對這種傳言很惱火,但是又不便親自出馬闢謠,正在此時,南泰日報第四版上出現了一篇文章,洋洋灑灑數千言,從科學和政治的角度論證了畝產萬斤的可能性。

    這篇文章題為《大豐收背後的思考》,署名為忘川,一看就是筆名。

    文章寫的很好,說苦水井的小麥大豐收,是從不斷鬥爭的道路上走過來的,為了戰勝各種形形的保守思想,黨領導著廣大群眾開展了大鳴、大放、大辯論,全公社一共貼出大字報達五萬張,極大的鼓舞了士氣,解放了思想,破除了迷信,公社幹部帶頭深耕、密植、增施肥料,光試驗田的土壤就深翻達八尺以上,田間管理也抓得緊,組織民兵嚴防死守,防止地富反壞右搞破壞,此外,還組織群眾挑水澆田,戰勝了乾旱……

    文章最後說,質疑苦水井公社試驗田的產量,就是質疑社會主義,就是質疑黨的領導,對別有用心的一小撮人,政法機關和人民群眾要堅決打擊,嚴懲不貸。

    「寫得好,酣暢淋漓。」楊樹根拍案叫絕,當即叫通訊員把縣委宣傳部長叫來,問他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宣傳部長也很疑惑,說本縣沒有這樣的人才啊。

    「你去報社查一查,必要的話讓縣公安局出面,一定要查出作者。」楊樹根說。

    宣傳部長很當回事,立刻著手調查,可這篇文章是以筆名寄來的,而且沒有寄信人地址,報社也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誰,於是縣公安局刑偵大隊介入,用信封上的郵戳倒推,查到具體的郵筒,然後一個一個排查住在附近的人,一個可疑名字很快進入視線。

    這個人叫阮銘川,是省裡臭名昭著的右派頭子,曾擔任省報領導,更是知名老報人,北洋時期就是名記者,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犀利的稿子來。

    公安人員找到了阮銘川,他現在是縣裡報社的一名勤雜工,對於民警的造訪,阮銘川似乎並不驚訝,不用嚴刑逼供,不用比對筆跡,他就承認了那封稿件是自己所寫,忘川是自己的筆名。

    右派頭子居然寫出歌頌社會主義農業大生產的稿子,實在奇怪,公安機關和宣傳部都不敢擅自發落,上報縣委書記。

    楊樹根說,我縣的筆桿子太少,在宣傳上力度不夠,缺少這樣能寫稿子的人啊。

    宣傳部長說:「可是右派不敢用啊。」

    楊樹根說:「沒關係,讓他寫,但不能用他的筆名,換一個名字,稿件要經過三層審批,報社總編先看,宣傳部再看,我終審,確定沒有問題可以用,要嚴防出現類似藏頭詩之類的政治問題。」

    宣傳部長說:「還是楊書記有辦法。」

    ……

    地委、省委接到南泰縣的喜報後,決定實地考察,親自驗收,縣裡接到地委的通知後立刻進行部署,楊樹根親自掛帥,在全縣徵集紅旗和鑼鼓,把各鄉的宣傳力量集中到苦水井,由李花子統一管理,營造出一個熱鬧的氣氛來。

    李花子精神百倍的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他在麥田附近臨時搭了個觀景台,上面蓋著遮陽布,中間是毛主席的畫像,兩邊是紅底白字宣傳幅:「農業大豐收」,「工業放衛星。」

    會場上插遍紅旗,鑼鼓喧天,小娃娃們都穿著嶄新的衣服,拿著紙紅旗站在道路兩邊,各家的狗都牢牢拴住,嚴防出來咬人。

    全縣各公社的領導都事先來到了苦水井,場地旁停著一排排自行車,有通信員專門看守,要知道每個公社最多有兩輛自行車,這可是最寶貴的財產,而且政治成分不好的人還沒資格騎,所以誰要能騎一輛自行車招搖過市,都能得瑟上天。

    上午八點,公社通信員騎著自行車風馳電掣而來,跳下車來氣喘吁吁道:「書記,來了,來了。」

    李花子手搭涼棚向遠處一看,煙塵滾滾,是省裡和地區的領導所乘坐的車隊來了,他趕緊一揮手:「奏樂。」

    公社中學的鼓號隊開始演奏,各鄉的嗩吶隊也開始吹奏,洋鼓洋號的進行曲和嗩吶的百鳥朝鳳混雜在一起,要多熱鬧有多熱鬧。

    車隊越來越近,打頭的是縣公安局的三輪摩托,後面是縣委的嘎斯吉普車,再往後才是鄉下人很少見到的進口大轎車,而且不是解放前遺留下的,而是新進口的蘇聯貨,車頭上一個騰飛的金鹿標誌,不懂的人說這叫金鹿牌轎車,懂行的知道這是蘇聯伏爾加轎車,整個江北地區才兩輛而已。

    李花子心潮起伏,疾步上前,直奔那輛伏爾加轎車,他想幫領導開車門,哪知道撲到跟前,卻不會開這種高級車的門,隨行警衛從副駕駛位子上下來,禮貌的將李花子撥到一邊,拉開車門,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笑容滿面的下了車。

    鄭澤如穿著白色的短袖衫,西褲筆挺,皮涼鞋鋥亮,平易近人的笑著,主動向李花子伸出手:「你就是種糧狀元李花子同志吧。」

    李花子受寵若驚,雙手緊緊握住鄭書記的手,但不敢握的太久,鄭書記倒不在乎,和他足足握了半分鐘,省裡的記者們紛紛拍照,還有個攝影師扛著笨重的電影攝像機在不遠處錄影哩。

    「我這手起碼半年不能洗了,和省委書記握過哩。」李花子暗想。

    地區領導和縣裡的領導都下了車,一行人先登上觀景台休息片刻,鄭澤如說:「小楊,你介紹一下情況吧。」

    楊樹根早就打好了腹稿,乾咳一聲道:「我縣苦水井公社糧食大豐收,破了有記載以來的產糧記錄,這是充分發揮共產主義風格大膽革新的成果,是毛主席教導的好,省委、地委英明領導下的成果……」

    鄭澤如對這些套話不太感興趣,但也耐著性子聽著,完了直接問李花子,「李書記,你介紹一下,具體是怎麼取得這樣豐產的成果的,政治上的原因楊書記已經說過,你說說技術上的吧。」

    李花子也是早就做好了準備的,他輕輕嗓子,聲情並茂的用南泰官話說道:「我們公社的這塊試驗田,整地十八次,深耕八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後施用的肥料計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擔、陳磚土四百擔、硫酸銨一百零五斤、過磷酸鈣八十斤、水糞肥六十擔、豆餅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結合犁地分層施用的,作到了層層有肥……」

    這回鄭澤如聽的很認真,還時不時做著筆記,地委和縣裡的領導們交頭接耳,目露喜色。

    「我看了省氣象台的天氣資料,南泰乾旱了九十天,你們是怎麼做的防旱工作。」鄭澤如忽然提出一個很尖銳的問題。

    李花子道:「我們採取了移苗就水的策略,把麥苗移到有水的地區,對於試驗田採取的是打井把水肥灌到地下去的辦法,老天爺不想讓我們豐收,我們偏不讓他得逞。」

    鄭書記笑道:「你們這一招,是藐視天公,氣死龍王啊。」

    大家都被書記幽默風趣的話語引笑了。

    「很好,那咱們就開始驗收吧,你們說呢。」鄭澤如左右看看,大家都點頭。

    縣裡早已準備好了割麥隊,各公社的好手都被集中在一起,鐮刀磨得風快,一聲令下就下了田,幾百人一起割麥,還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收割完畢。

    第二天,領導們重新登台,試驗田已經大部分收割完畢,只剩下一分地留著不割,給外地參觀團看。

    五台磅秤準備好稱重,社員們來來回回的過磅,磅秤前有專人監督,楊樹根悄悄給李花子使了個眼色,李花子又給社員們打個手勢,於是一些人將過完磅的麥垛子又搬回去重新過磅,以便增加「產量。」

    一名省委工作人員發現了這種現象,立刻走到台上,附耳向鄭書記做了匯報。

    楊樹根的心,一下懸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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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農業紅旗

    讓楊樹根欣慰的是,鄭書記並沒有任何不悅的表示,依然談笑風生。

    由於收割的糧食太多,光過磅就用了很長時間,五台磅秤一刻不停,每台磅秤前都有至少三名幹部監督驗收,還有省電影製片廠的攝影機跟隨拍攝,絲毫做不得假。

    一聲鑼響,終於出具體產量了,李花子精神抖擻,來到台前用洪亮無比的聲音匯報導:「苦水井衛星公社試驗田的畝產量為一萬八千七百九十五斤四兩三錢。」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很多社員的巴掌都拍紅了,大家熱淚盈眶,為自己取得的成績而驕傲。

    「這個數字不對啊。」鄭澤如淡淡的說,臉上掛著很值得玩味的表情。

    楊樹根心裡咯噔一下。

    李花子也愣了,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不知道如何回答,假的畢竟是假的啊。

    「不是還有一分地沒割麼,加上那一分地,畝產兩萬斤應該是有的,要實事求是嘛。」鄭澤如說道。

    「對對對,畝產兩萬斤,妥妥的,我太激動了,把最後一分地給忘了,請領導批評。」李花子撓著後腦勺,很憨厚的說道。

    楊樹根鬆了一口氣,這關是過去了。

    鄭澤如當場發表講話,他先高度讚揚了南泰縣委縣政府在抓農業促生產方面的成績,繼而將話題轉向苦水井的試驗田。

    他風趣地說:「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是頭一次見萬斤產量的麥田,我想大家也都是頭一次見到吧,這在我國乃至國際糧食種植歷史上也是開天闢地的,萬斤糧田確實不簡單,遠看像城牆,近看象稻場,實在喜人啊。」

    群眾們交頭接耳,「我說吧,咱中國人種麥最在行,就是蘇聯也沒這麼高產的小麥啊。」

    鄭澤如接著說:「老實說,我臨來之前是不相信的,為什麼呢,省農科院的教授告訴我說,豐產作物每畝葉面積不過四畝,總干物重不過兩千斤,產量不過四五百斤,一切的研究也是在這個圈裡打轉,現在這個高產的一切的數據都超過了它們十幾倍至二十倍,這是一個新領域,其中有新的技術和新的理論,等待我們深入探討,再進一步提高。」

    楊樹根帶頭鼓起掌來,群眾們也熱烈鼓掌。

    鄭書記伸手四下里壓一壓,道:「勞動人民以蓋世的革命氣魄,衝天的幹勁,無窮的智慧,創造出來這樣的巨大成果,替我們打開新的途徑,科學工作者必須虛心地向他們學習,跟他們結合一起,共同前進。」

    掌聲再次響起。

    李花子忽然道:「鄭書記,俺想求您個事兒。」

    楊樹根心裡一沉,這段台詞可沒預備啊,李花子臨時加戲份,弄巧成拙就完了。

    鄭澤如微笑道:「你說,只要我能滿足的,一定滿足。」

    李花子道:「俺有兩件事,第一件,公社除了農業生產任務之外,還要大煉鋼鐵,實在抽不出更多的勞動力,要擱以往,人手是夠的,可今年豐產,比往年多太多了,實在沒有人力,俺想請鄭書記派蘇聯進口的康拜因來幫俺們割麥。」

    鄭澤如點頭道:「這個可以有,第二件呢。」

    李花子道:「糧食太多,倉庫不夠用了,想請省裡、地區支持一些物資蓋糧倉。」

    鄭澤如爽朗大笑:「這個你不用擔心,多收的糧食可以收歸國庫,咱們吃不完,就支援國際上的朋友,咱們的朋友遍天下嘛。」

    李花子道:「那俺就謝謝鄭書記了。」

    楊樹根又鬆了一口氣,心說李花子這傢伙臨時加戲效果還不賴。

    鄭書記又詢問道:「試驗田之外的普通田地,產量能達到多少。」

    李花子現在膽子也大了,信口開河道:「一般的麥地,畝產也就是個五六千斤的樣子。」

    這個數字比事先預備好的台詞要多兩倍,鄭書記很滿意,說:「很好,看來農業衛星的紅旗,非你們莫屬了。」

    省裡預備了三面紅旗,當場獎勵給了苦水井公社,李花子代表全體社員從省委書記手中接過紅旗,激動的哽嚥了,眼裡泛著晶瑩,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場面再度沸騰,楊樹根一顆心終於妥妥帖帖的放回肚裡。

    ……

    省領導日理萬機,不能在苦水井多耽擱時間,直接去北泰視察去了,楊樹根帶著李花子一直送出去老遠,望著車隊煙塵遠去,楊樹根這才重重拍了拍李花子的肩膀:「老李,你為咱縣立了大功了。」

    李花子還是心有餘悸,道:「書記,咱這樣糊弄上頭,真不會出事。」

    楊樹根自信滿滿的說:「老李,這是政治,你不懂。」

    伏爾加轎車上,鄭澤如對同車的麥平道:「楊樹根這個年輕人你覺得怎麼樣。」

    麥平道:「很有黨性,也很有悟性,值得培養。」

    鄭澤如點點頭,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昔日蒼翠的山坡變成光禿禿一片,山上的古塔也不見了蹤影。

    「群眾為了大煉鋼鐵,拆了寶塔、寺廟和牌坊建高爐,砸了石碑、石像燒石灰,家家戶戶還捐出鐵鍋、插銷、鐵鏟,甚至箱子上的鐵皮和牆上的鐵釘,都拿來大煉鋼鐵,這些樹木是砍伐用來燒木炭的。」麥平解釋道。

    鄭澤如道:「煉出來的鋼鐵質量怎麼樣。」

    車裡除了司機沒別人,麥平直言道:「基本上都是廢品,堪用的極少。」

    鄭澤如嘆口氣道:「還是要堅持下去啊,這是群眾運動,不能寒了群眾的心。」

    車到北泰,鄭澤如注意到江灘上昔日鬱鬱蔥蔥的幾萬株香樟樹全都變成了樹樁,知道這也是為了燒木炭而砍伐的,心底一陣悲嘆,但嘴上卻沒說什麼。

    北泰是工業城市,大煉鋼鐵自然不會落後,鋼鐵廠是部屬企業,成績不算在當地,所以晨光機械廠拔了頭籌,鄭澤如將三面紅旗獎給了晨光廠,並發表講話,勉勵大家再接再厲,力爭上游,多快好省的煉出更多更好的鋼鐵,早日趕超英國。

    ……

    南泰縣贏得了農業大生產三面紅旗,楊樹根志得意滿,躊躇滿志,李翠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楊義和,和李花子家的兒子李治安同歲,兩家大人都說要是一男一女就好了,結成兒女親家,親上加親。

    楊書記雙喜臨門,小日子過得很滋潤,但是沒過多久他就高興不起來了。

    人民日報上喜訊頻傳,廣西、湖北的稻子大豐收,麻城的早稻畝產高達三萬六千九百五十六斤。

    與之相比,南泰的兩萬斤就有點小兒科的意思了。

    思想還是保守了,楊樹根懊惱不已,反正造假也造了,何不吹的更大一些,弄個十萬斤,還不上達天聽,搞不好主席還能接見自己哩。

    雖然楊樹根很生氣,不過也沒辦法,懂政治的幹部又不止他一個,只能等明年大豐收把這個場子找回來了。

    秋種開始,楊樹根下鄉親自指導播種,他召集全縣公社書記開會,傳達毛主席的八字農業憲法,以此來作為今年秋種的指導思想。

    「土肥水種,密保管工,這是主席親自定的農業八字憲法,土,就是深耕改良土壤,最肥沃的土壤都在下層,要把深層土翻出來才行;肥,合理施肥,我們不能被鼠目寸光的知識分子矇蔽,以為土地受不了肥料,要多加,猛施,管夠;水,興修水利和合理用水,咱們縣有大王河,可以全面利用起來嘛,挖水渠灌溉鹽鹼地,我就不信治理不了;種,培育和推廣良種,這個就不展開講了,老農民都有經驗;密,合理密植,這個要講一下,高產靠的是什麼,密植,土地是有限的,但產量可以是無限的,咱們縣的試驗田靠的就是密植,今年秋種,要把這個經驗推廣到全縣去;保,植物保護,防治病蟲害,不但要防止害蟲,更要防備地富反壞右分子的惡毒破壞;管,田間管理;工,工具改革,這個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來的法子可以向全縣,全地區,甚至全國推廣……」

    會議後,各公社開始佈置秋種工作,社員們用鋤頭、鐵鍁深翻土地,掘地八尺太誇張,翻個三尺是必須的。

    縣農業局的老專家說土壤只有表層熟土是肥沃的,深層土反而貧瘠,這話傳到縣裡,老專家立刻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發配鹽湖農場改造去了。

    按照上級指示,必須密植下種,每畝地根據土質不同,下三十斤到八十斤的種子,有些老農民就發牢騷了,以往每畝地最多下十斤種,今年多了好幾倍,這怎麼播。

    公社不管那個,組織青年社員播種,在深翻過的地裡撒上種子,上面蓋一層糞土就算完成。

    各大隊都有試驗田、高產田、衛星田,田間地頭插著木牌,上面寫著第幾號試驗田的字樣,派基幹民兵拿著紅纓槍看守,嚴防壞分子搗亂,少先隊員們也組織起來,監視村裡的地主餘孽,以防萬一。

    根據上報的糧食產量,開始上繳國家糧庫,南泰縣吹出一個天大的牛皮來,宣稱全縣豐收四億八千萬斤,實際只有一億兩千萬斤,好在缺口可以用合作社的集體糧來彌補,總之屙出的屎不能往回坐,吹出的牛逼就要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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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蘇聯間諜

    每年收穫的糧食作物分為三個去向,首先是國家徵購,然後是集體提留,最後也是最大頭的是社員自留口糧。

    五八年全面大豐收,農業放衛星,國家徵購和集體提留的比例不變,但根據上報的浮誇產量來算,數字大大增加,只好從集體糧和口糧裡扣,社員們也不在乎,反正吃飯有大食堂,國家管飽。

    一九五八年就這樣過去了,大煉鋼鐵運動在中央一次會議後悄無聲息的終結,土高爐拆除,煉鋼突擊隊返回原單位該幹啥幹啥,練出來的鐵疙瘩百分之九十都是廢品,放在倉庫佔地方,丟到外面影響不好,只能悄悄拉到江邊丟了。

    拆掉的寶塔、古寺、砍光的行道梧桐樹和香樟林,卻再也恢復不了,北泰郊外光禿禿一片,沒有樹,只有瘋長的野草。

    天開始乾旱,一連三個月沒下雨,南泰的試驗田每畝撒了三十斤到八十斤的麥種,結果什麼都沒長出來,反倒是正常播種的麥地里長出了稀稀疏疏的麥苗,因為乾旱缺水,也比往年低矮許多。

    社員們幹活的積極性日益降低,下雨颳風不下地,出工不出力的風氣非常嚴重,反正幹活不干活都一樣吃大鍋飯,誰也不是傻子。

    又到了割麥的季節,因為乾旱缺水和不合理密植,南泰縣近半糧田顆粒無收,縣委書記頂著白花花的大毒日頭到處視察,心急如焚,今年的國家徵購無法完成,怎麼先上級交代。

    災情比想像的還要嚴重,昔日奔流不止的大王河已經斷流,河底乾涸,偶爾有幾條曬乾的魚躺在龜裂的河底上,淮江的水位也下降到前所未有的位置,航船擱淺,船運都停止了。

    楊樹根視察了全縣各公社,情況都很嚴峻,據說鄰縣的收成也很差,別說比去年了,就是比解放前也不如。

    地委召集縣處級幹部開會,楊樹根懷著忐忑的心前去參會,他打算提出今年國家徵購和集體提留少一些,給農民留給足夠的口糧來,小時候的飢餓記憶讓楊樹根對糧食歉收始終有一種恐懼。

    可是地委會議上,其他縣區的領導都鬥志昂揚的提出,今年交公糧依然按照去年的槓槓來,少一斤都不行,地委書記高度讚揚了他們這種舍小家顧大家的革命精神。

    楊樹根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自己的覺悟還是太低了,對不起黨的教導和培育。

    「小楊,說說你們縣的情況。」地委書記笑眯眯的點了他的將。

    楊樹根站起來道:「今年的情況是比較特殊,但我們有信心,有把握,有能力克服困難,不但不給國家增添負擔,在夏糧徵收上還能再上一個台階,比去年多繳百分之五的公糧。」

    地委書記道:「不要勉強啊,有困難就提出,組織上會考慮的。」

    楊樹根斬釘截鐵的說:「沒有困難,堅決完成任務。」

    說這話的時候他心裡其實沒底,但形勢不由他不這樣說,如果這時候退縮,作為一個幹部在政治上的前途就沒了。

    回到縣裡,楊樹根召集全縣公社書記開會,向他們下達了夏糧徵購任務,說完之後,現場一片死寂,書記們都悶頭抽菸不說話。

    「都表個態吧,總之這話我已經在地委說過了,你們看著辦。」楊樹根威嚴的目光掃過眾人,一些人避開了他的眼神,但也有人站了起來。

    「沒說的,楊書記的話就是命令,就算餓肚子也要完成國家夏糧徵購任務,完不成任務,我李花子甘願受罰。」

    關鍵時刻,還是李花子支持了楊樹根。

    楊書記心頭湧起一陣暖流來。

    既然有人開頭,剩下的工作也好做了,楊樹根軟硬解釋,終於讓大家都接受了任務,開完會他把李花子叫來,問他家裡有什麼困難。

    「沒有困難,一切都好,感謝楊書記照顧,就是我愛人一直在家閒著,想找點事幹干。」李花子學著城裡人的派頭,把老婆稱作愛人,顯得很時髦。

    楊樹根道:「縣婦聯還缺人手,我看先讓嫂子來幹著,以工代干,把編制和戶口解決了,然後慢慢解決幹部身份問題。」

    李花子心花怒放,老婆孩子進城吃戶口糧,這可是魚躍龍門啊,不枉自己對楊書記一腔忠誠。

    「楊書記,我個人再表個態,有啥事您儘管招呼,赴湯蹈火一句話。」李花子胸脯起伏,聲音高亢。

    楊樹根微笑著點點頭:「老楊啊,等忙完了這段時間,你也要做好準備,挑更重的擔子。」

    當李花子從楊樹根辦公室裡出來的時候,胸脯挺得老高,如同打了勝仗的公雞,看其他公社書記的眼神已經從平視變成了俯視。

    夏糧徵收轟轟烈烈的展開了,倒也沒什麼阻力,不過一核算,倒把李花子嚇一跳,交完公糧,社員的口糧只剩下每人每天不足半斤,農民是要下地干活的,就吃半斤怎麼夠。

    公社的會計撥拉著算盤,遲疑的問李花子:「書記,咋辦。」

    李花子抽著城裡帶來的香菸,皺眉想了半天,道:「有困難就克服,少吃一兩頓也沒啥,解放前還吃樹皮草根呢,如今有一口吃的就不錯了,還想啥。」

    夏糧足額上繳。

    ……

    省城,楓林路一號,省委第一書記風塵僕僕的從廬山開會歸來,他告訴愛人潘欣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彭德懷被打倒了。

    「什麼,彭老總被打倒了。」潘欣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彭總竟然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提出了批評,這是他咎由自取啊。」鄭澤如坐在籐椅上,點燃一支菸,閉上眼睛,廬山上批判彭德懷的場景歷歷在目,昔日橫刀立馬的大將軍也只得屈服。

    「要引以為戒,時時刻刻與中央保持高度一致。」鄭澤如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潘欣說話。

    潘欣只是省委辦公廳的普通工作人員,對高層政治不太感興趣,她岔開話題道:「南泰老家寄信來,說今年糧食收成不好,搞不好要挨餓。」

    鄭澤如輕笑:「笑話,社會主義國家怎麼會餓到老百姓,今年天氣乾旱糧食歉收的情況,組織上是瞭解和掌握的,如果某些地區缺糧的話,國家可以返還一部分公糧,再不行還有救濟糧嘛。」

    潘欣道:「那我就放心了,老家的鄉親們人心惶惶呢。」

    次日,鄭澤如來到辦公室,特地讓秘書查一下南泰的糧食產量,詢問一下是不需要國家救濟。

    秘書笑道:「南泰今年還是豐收,不但不用國家救濟,交公糧還再創新高哩。」

    鄭澤如哦了一聲,心裡感慨,小楊是個好同志,困難自己背,不向領導伸手,值得培養。

    但今年糧食歉收的大環境是確定無誤的,城鎮居民的口糧供應都受到了影響,這一點鄭書記是知道的,他對秘書說:「拿三十斤糧票,給他們母子寄過去。」

    秘書點點頭:「我立刻去辦。」

    鄭澤如寄來的糧票派了大用場,紅玉正愁怎麼給上大學的兒子增加營養呢,城鎮居民雖然有糧食計畫,但配額極少,王北泰是師範學院籃球隊的隊長,每天都要鍛鍊,體力消耗很大,那點定量進肚子就消化,到下午就餓,每月能多三十斤糧票,起碼不會像有些同學那樣餓得浮腫。

    江北師範學院的學生們一個個面有菜色,有氣無力,他們大多數是貧下中農子女,家裡條件不寬裕,又是二十歲左右活動量大的年紀,每天四兩的定量怎麼夠吃。

    王北泰卻和別人不同,他雖然也住校,但經常回家,而且是騎著自行車來回,這年頭有自行車的可不是一般人,非富即貴,而同學們從沒聽說王北泰家裡是干啥的,更令人懷疑的是,王北泰還經常從家裡拿來餅乾、肉包子等和同學們一起分享。

    這些可疑的因素引起了同宿舍團支書葉謙的注意,葉謙是龍陽鄉下農村人,祖輩都是赤貧,根紅苗正出身好,雖然腦子笨學習不好,是組織保送上的師範,但政治上一直很積極,是俄語系的團總支。

    葉謙是團幹部,但威信遠不如王北泰,尤其是那些女同學沒事有事都愛和王北泰來往,甚至有戲稱說王北泰是師範學院俄語系的白馬王子,這倒不失偏頗,王北泰繼承父母各自的優點,生的高大英挺,一米七四的身高玉樹臨風,皮膚白皙,笑容迷人,尤其俄語說的呱呱叫,能和蘇聯專家直接對話不打怵。

    而且王北泰是籃球場上的投籃冠軍,話劇舞台上的羅密歐,他總是一襲潔白的襯衫,一輛鋥亮的進口自行車,多少女生都夢寐以求坐上那輛自行車的二等座啊,其中就包括葉謙的夢中情人郭妮娜。

    這些都是次要的,王北泰在同學中威信甚高的最重要原因是在這個困難年代,他會把家裡的吃食拿來和同學們一起分享,這才是最難能可貴的。

    葉謙感到自己的光芒被壓制,不由得嫉恨起王北泰來,他開始悄悄關注王北泰,想找出對方的把柄來,比如這些副食品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和女同學私下裡搞不正當關係什麼的。

    王北泰依然每天樂呵呵的,沒有察覺陰暗中有一雙狡黠陰毒的眼睛盯著自己。

    葉謙盯了很久,沒有找到什麼證據,正在懊喪之際,忽然他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王北泰為啥俄語這麼好,因為他有一台短波收音機,可以收聽蘇聯廣播。

    葉謙的心劇烈狂跳,怪不得啊,中蘇關係破裂,他還堅持收聽敵台,他不但支持蘇修,而且很可能甚至一定是蘇聯克格勃安插在江北的一枚重要棋子,刺探我國軍事工業的情報,以換取大量的副食品,對,一定是這樣的。

    想到這裡,團總支葉謙同學口乾舌燥,激動不已,他連夜奔向校保衛科,向保衛幹部報告了這一重大發現。

    師範學院保衛科的幹部們平時沒啥業務,正閒的蛋疼,聽說學校裡出了蘇聯間諜,頓時打起十二分精神,拿著棍子和手電筒,前往校園大操場附近的小花園,將正在收聽俄語播音的王北泰抓個正著。

    王北泰被押進保衛科,葉謙立了大功,他得意洋洋的說:「王北泰一直試圖用資產階級糖衣炮彈腐蝕我,反而引起我的警惕,這才抓到他的現行。」

    這個案子太大了,保衛科不敢擅自處理,都夜裡九點了,還是給當地派出所打了電話,告訴他們學校抓了蘇聯間諜。

    派出所的邊三輪摩托立刻開來,所長親自帶隊,他板著一張鐵面孔,沒有去提審王北泰,而是將保衛科長拉到一邊問他:「你知道該生什麼家庭背景麼。」

    保衛科長說:「不清楚,檔案上填的是一般城鎮居民,咋了,另有玄機。」說著給所長遞了一支菸。

    派出所長說:「我別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是省廳主要領導發過話要長期特殊照顧的,每月他家都有省城寄來的郵件,麵粉豆油衣服鞋子都有,郵戳是省委家屬院的,你懂了吧。」

    保衛科長眼睛眨巴眨巴,似懂非懂,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8
第四十八章 舊貨行

    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派出所和保衛科還是對王北泰進行了詢問,當然是非常和藹可親的,絕非對犯人的審問。

    王北泰本來是上了背銬的,現在也解開了,一頭霧水的蹲在角落裡。

    「坐下吧。」科長招呼王北泰坐下,拿出香菸來點上一支,鋼筆記錄本攤在桌子上,開始問話:「小王同學,你不要有精神負擔,照實說就好,有人舉報你偷聽蘇修電台,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蘇修電台。」王北泰很納悶,「我這是中波收音機,哪能聽到蘇聯廣播。」

    「可我們都聽到了,你聽的是俄語廣播。」科長道。

    「那是咱北京的中央廣播電台的俄語頻道廣播。」

    「哦,這樣啊,那說說你的自行車和肉包子從哪裡來的。」

    「是我家裡的。」

    「聽說你是單親家庭,你母親寡婦失業的,怎麼能給你買得起自行車,每月還能提供那麼多副食品。」

    本來很淡定的王北泰忽然豎起了眉毛:「誰說我媽媽是寡婦,我有爸爸。」

    「那你告訴我們,你父親叫什麼名字。」科長拿起了鋼筆,炯炯目光盯著王北泰。

    王北泰卻不言語了,似乎後悔自己一時衝動說出了秘密。

    派出所長乾咳一聲道:「小王同學,不要有思想包袱,如果有什麼需要保密的,我和張科長都會替你保密,我們以黨性擔保。」

    說著看了看張科長。

    「對,以黨性擔保,不會洩露。」張科長心領神會附和道,他也很想知道,王北泰這個神秘的父親到底是誰。

    「我爸爸是……」王北泰低聲道。

    「誰。」科長和所長都豎起了耳朵,沒聽清楚。

    「是鄭澤如。」王北泰略微提高了聲調。

    科長和所長面面相覷,果然是大來頭啊,惹不起。

    「我身上還有爸爸寫的信,不信你們可以看一下。」王北泰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印著江東省委的字樣,應該不是假的。

    真相大白,王北泰無罪開釋,爆料人葉謙卻被保衛科的同志狠狠地教育了一頓,說他無中生有,誣陷同學,給社會主義高校建設添亂。

    「我緊繃階級鬥爭的弦,保持高度警惕性,難道有錯麼。」葉謙天不怕地不怕,直接向張科長叫板,他還就不信了,一個資產階級少爺能有這麼大能量,讓學校保衛科都甘當他的走狗。

    「回去寫一份檢討,一定要深刻。」張科長才不屑和他一個學生辯論葉謙忿忿不平的走了,回到宿舍,王北泰正和室友們吃餅乾呢,熱情招呼他:「小葉,來吃奶油餅乾。」

    「不吃。」葉謙生硬的拒絕道,自顧自爬上舖位拿被蒙著頭,下面的笑聲刺激著他的神經,實在受不了,拿了鋼筆和稿紙走了,出門前還狠狠摔了下門,心裡罵道:「這幫被糖衣炮彈腐蝕的可憐蟲。」

    「葉謙今天咋的了,跟吃了槍藥似的。」大家都很納悶,王北泰也很奇怪,他並不知道今晚被抓是葉謙告的密。

    葉謙來到外面路燈下,奮筆疾書寫了一封舉報信,第二天親自交到學校黨委。

    過了三天,沒有回應,正當葉謙想找去理論的時候,學校團委免掉了他俄語系團總支的職務。

    葉謙這才醒悟,王北泰身份不一般,他痛定思痛,放下心結,開始接近王北泰,向他靠攏,沒事借個筆記,幫打個熱水什麼的。

    學校領導知道王北泰的生父乃是當今省委第一書記後,對這個學生給與了極大的照顧,在團委安排下,王北泰當選為下一屆俄語系團總支書記。

    王北泰興奮之餘,拿出錢來請同學們到解放路上的莫斯科餐廳在吃西餐,一大男女學生興高采烈的來到冷冷清清的西餐廳,卻被服務員告知,吃西餐不但要錢,還要糧票。

    「糧票我有。」王北泰拿出一疊糧票來甩在櫃檯上。

    同學們進入餐廳各找位置,拿起餐單來瀏覽一番,口水都滴出來了,不過服務員告訴他們,這上面寫的都沒有,只能供應面包和羅宋湯。

    「那就面包加羅宋湯,每人一客,再來兩瓶紅酒。」王北泰豪爽無比。

    同學們再次歡呼起來,葉謙也在他們其中,心裡酸酸的不是滋味。

    正當同學們大快朵頤所謂的西餐時,一對五十多歲的老夫婦也來到莫斯科餐廳,點了一份面包和羅宋湯,找了個角落的位置慢慢吃了起來,最後還用面包將湯底子都擦乾淨吃下去。

    這對夫婦,正是江北鋼鐵廠的前總經理慕易辰和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車秋凌,他倆都是上海人,聖約翰大學畢業,從少年時期就養下每週要下一次館子的小資產階級生活習慣,如今老了依然如舊,但每月吃一次不現實,只能每週來吃一次。

    慕易辰已經靠邊站,不再擔任鋼鐵廠的領導職務,但退休工資還在,而且不低,但他需要養活的人太多,孫子孫女一大幫,都需要老兩口接濟。

    家裡人口多,房子再大也不夠住,孫兒孫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噸吃飯都喊餓,可糧票是定量的,想多買糧店也不賣,幸虧慕易辰家底子厚,衣櫃裡呢料西裝大衣可不少,皮鞋靴子幾十雙,首飾盒裡金銀珠寶,瑞士手錶,都能拿來換錢買高價糧。

    每隔一段時間,慕易辰就會從衣櫃裡拿出一件衣服或者鞋子去舊貨店,換來鈔票直接去副食品商店買高價糕點給孫子們打牙祭。

    舊貨店其實就是以前的當鋪,北泰經濟發達,當鋪不少,解放後有些當鋪老闆被鎮反處決掉了,剩下的也關門大吉,等到公私合營的時候被政府收去,改成了舊貨店。

    國營舊貨店最近出台一項規定,賣舊貨必須持有戶口本,賣一樣東西就在戶口本上蓋一個小戳子,不出三個月,慕易辰家的戶口本就快蓋滿了,他只好借來已經另立門戶的大兒子家的戶口本,繼續倒騰舊貨。

    家裡的舊衣服舊皮鞋倒騰的差不多了,就該輪到細軟了,俗話說窮玩金子富玩表,窮人好不容易掙點錢,忙不迭的換成黃金藏在箱子底,以備不時之需,而富人就沒這個顧慮,可以買一些昂貴的奢侈品,比如各種牌子的瑞士手錶,慕易辰就擁有朗格、寶柏、伯爵、勞力士、浪琴等手錶,低端的英納格、梅花等賣完了,就該輪到好表了。

    慕易辰左思右想,斟酌再三,哪一塊都舍不得,但不賣表就沒得吃,孫子孫女就得像別人家孩子那樣浮腫,最終他還是拿出了勞力士去舊貨行出售,來到舊貨行,營業員早就認識他了,熱情招呼道:「老同志你又來了,這回賣什麼。」

    「手錶。」慕易辰拿出勞力士的表盒,真皮盒子裡面是絲絨襯底,很華貴,很高檔,這個營業員擅長鑑定呢料絲綢質地的好壞,對手錶沒有研究,需要請專業老師傅出馬才行。

    舊貨店還是養了一些高人的,這些老師傅舊社會的時候在當鋪當朝奉,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搭眼一看就知道是勞力士手錶,保養的還不錯,起碼賣個一百塊。

    店員說:「老同志,店裡沒這麼多錢,您稍等一下,我們去銀行拿錢。」

    慕易辰點點頭坐下等候,外面又進來一個顧客,拿著件褐色的皮夾克,一看認識,這不是陳子錕的長子陳北麼。

    原來陳北也來舊貨行賣衣服,他當年在國民黨空軍服役的時候搞的轟炸機飛行員穿的b3外套,皮毛一體,暖和的很,就是有些蟲蛀。

    「這麼好的衣服,留著冬天穿多好。」慕易辰摸著皮衣,很是可惜。

    陳北道:「冬天有廠裡發的棉大衣,用不著穿皮衣,再說這是國民黨空軍的衣服,好看是好看了,但不符合無產階級審美觀,穿出去還不被人指著脊樑骨罵啊,還是換錢給兒子買點奶粉好。」

    店員看了陳北的皮外套,給開出三十塊錢的高價,陳北痛快答應了,收了鈔票繼續和慕易辰聊天。

    正聊著,外面進來兩個公安民警,鷹一般的目光掃過兩人,店員指著慕易辰道:「就是他,三天兩頭賣舊貨,投機倒把,破壞社會主義經濟秩序。」

    「跟我們走一趟。」民警揪住慕易辰就走。

    「同志,等等。」陳北出手阻攔,亮出自己的工作證:「我是晨光廠保衛處的,這個老同志我認識,不是壞人,他賣的都是家裡的舊東西,他家人多,吃不上飯,所以經常往舊貨店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民警看了陳北的工作證,還真給面子,虎著臉道:「下次注意。」說完就走了。

    慕易辰搞得心情很差,也不賣手錶了,出門而去,陳北一道走,勸道:「慕叔叔別生氣,現在都這樣,一個個階級鬥爭的弦繃得緊,沒有敵人也想造出敵人來。」

    「我哪敢生氣啊,我們家成分不好,戶口上都註明著呢,資本家家庭,營業員懷疑我投機倒把也在情理之中。」慕易辰哀嘆一聲。

    陳北不由得停下腳步,望著昔日玉樹臨風的慕叔叔,才不到六十歲年紀,卻已兩鬢斑白,步履蹣跚。

    「慕叔叔,我幫你賣吧,他們不敢把我怎麼著。」陳北追上去道。

    慕易辰道:「這樣……不好吧。」

    陳北道:「沒什麼不好的,就這麼定了。」
regn13 發表於 2018-2-5 22:59
第四十九章 娘,吃糖

    陳北又找了一家舊貨店,用自己的戶口本幫慕易辰把那塊勞力士手錶賣了一百塊錢,總算了結此事。

    陪慕叔叔回了家,陳北也拿著錢去了市中心的人民商場,買了一罐全脂奶粉,想了想又買了一斤硬糖,這玩意便宜又耐吃,給鄰居孩子們增加營養最合適。

    回到高土坡家屬院,正給兒子沖奶粉,隔壁鋼鐵廠大院的陸二喜帶著娃娃來串門,小孩子比陳光小兩歲,今年四歲,生的瘦小乾枯,兩隻眼睛緊盯著玻璃杯裡的牛奶,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陳光生病了,坐在床上喝牛奶,國營第一奶粉廠生產的齒輪牌全脂奶粉質量就是好,衝出來的奶液稠厚掛杯,奶香四溢。

    陸二喜正和陳北嘮嗑,說孩子要上育紅班,該起個名字,向陳北取經來的,陳北想了想說:「解放了,天明了,就叫陸天明吧。」

    「這名字好,到底是文化人啊,起的名字就是有含義。」陸二喜很高興,掏出煙來請陳北抽,十年前他是鋼鐵廠的搬運工,連媳婦都娶不起,現在已經是鋼鐵廠爐前班長了,結了婚生了四個孩子,老婆肚裡還有一個,雖然爐前工有補助,日子過的還是緊巴巴的,看小天明邋裡邋遢的樣子就能知道。

    忽然小天明指著小陳光手裡的玻璃杯,哇哇大叫:「我要喝,我要喝。」

    陸二喜沉下臉來,在兒子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下手很重,啪的一聲。

    「二喜,幹啥呢。」陳北一把抓住陸二喜再次揚起的巴掌。

    「這孩子,沒出息。」陸二喜氣哼哼道,覺得兒子丟了自己的面子。

    小天明憋得臉通紅,繼而嚎啕大哭起來,淚珠啪啪往下掉。

    陳北俯下身子抱住陸天明:「娃兒,想喝牛奶是吧,大大給你沖一杯。」

    小天明流著淚抽泣著,膽怯的看向父親,陸二喜翹著二郎腿抽著煙,不看兒子。

    陳北知道娃娃被打怕了,直接沖了一杯牛奶遞到小天明手裡,小孩子還是耐不住奶香誘惑,咕咚咚兩口灌下去,嘴上一圈白色奶沫,一伸舌頭舔乾淨了。

    陳北看了心酸,從兜子裡拿出一大把硬糖塞到孩子衣服裡,陸二喜嘴上說不要不要,卻並不阻攔。

    閒扯了一會,陸二喜帶著小天明回去了,他家人口多,老娘本來身患重病,1947年就該死的,卻被陳嫣帶來的醫療隊救活了,一直活到現在,還越活越硬朗,他娶了媳婦,生了一大群孩子,媳婦正懷孕,家裡七張嘴需要吃飯,光憑他一個人的工資根本不夠。

    忽然聞到廚房飄來一股香味,接著媳婦端來一盤噴香的豆渣餅來,說:「快吃吧,加了豬油渣的,可香了。」

    陸二喜道:「哪裡弄的。」

    媳婦道:「我聽人說豆製品廠每天早上四點半都會往外倒豆渣,就跟人一起去撿了一盆回來,用水沖衝去了豆腥味,加上菜市場撿來的菜葉子,做成餅子,營養價值比人參鹿茸都高。」

    陸二喜皺起眉道:「我知道這回事,那是豆製品廠的生產廢料,郊區農民拉回去餵豬的,你怎麼能這樣,這不丟我的人麼,我好歹也是個班長哩。」

    媳婦道:「那你說咋辦,糧食計畫不夠吃,孩子們餓得都浮腫了,我這個當娘的看著都心疼。」

    陸二喜嘴上硬,心裡也難受,媳婦沒啥文化,但心地善良勤勞肯幹,挺著大肚子還到處踅摸吃的,但自己好歹是鋼鐵廠的班長,這種挖社會主義牆角的事情怎麼能幹。

    「以後不許去了,我會想辦法的。」陸二喜道,拿起豆餅子咬了一口,確實很香,但他只咬了這一口,剩下的再也沒動。

    吃完了飯,陸二喜又出去找同事吹牛聊天了,小天明從兜裡拿出硬糖來分給弟弟妹妹吃,還給娘一個。

    「真甜。」娘做了一個吃糖的誇張架勢,把小天明逗得呵呵笑,其實連糖紙都沒剝開。

    今天陸天明上夜班,夜裡十一點就上班去了,到了凌晨四點鐘,媳婦爬起來,小天明也一骨碌爬起來,瞪著小眼睛問道:「娘,你幹啥去。」

    娘拿了一個鋼精鍋,說:「娘去搶豆渣給你們做餅子吃。」

    「娘,我也去。」

    「好,到時候咱娘倆一塊搶。」

    媳婦拿著鋼精鍋,小天明拿著一個小小的搪瓷碗,娘倆披星戴月來到豆製品廠後門附近,這裡已經聚集了一大幫人,看來豆渣的秘密傳播的極快,今天怕是要付出更大的努力才能搶到豆渣了。

    到了四點半左右,兩個工人抬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豆渣出來,往地上一倒,等他們一進門,早已等候在附近的人們立刻衝了上去,天明娘也端著鍋挺著大肚子跑過去,一不小心被人撞翻,後面的人收不住腳直接踩著她的肚子過去了。

    一聲淒厲的慘叫,天明娘躺在地上,鮮血從褲腿裡瀰漫出來。

    「出人命了。」有人大喊,但這並不耽誤他們搶豆渣,陸天明哭嚎著走過去,娘已經奄奄一息,頭也抬不起來了。

    「娘,你吃糖,吃了就不疼了。」小天明剝開一粒硬糖,塞進娘的嘴裡。

    「真甜,娘不疼了,乖。」娘歪著頭看著天明,瞳孔漸漸發散。

    ……高土坡鋼鐵廠家屬院,孤零零擺著幾個花圈,哭聲中夾雜著孩子的笑聲,三個髒兮兮的孩子在小天明的帶領在花圈旁玩耍。

    陳北和馬春花前來弔唁,看到無憂無慮的孩子,馬春花眼圈紅了,低聲問陳北:「多燒一點吧。」

    「你拿主意。」陳北道,自家底子厚,夫妻倆人工資都高,經濟上比這些工友們寬裕多了。

    「這是俺娘的花圈。」小天明驕傲的指著花圈對弔唁的親朋說道。

    陸二喜的媳婦死了,一屍兩命,法不責眾,他沒得到任何賠償,以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了,他幾乎是一夜白頭,穿著滿是洞眼的帆布工作服蹲在院子裡,目光空洞,地上煙蒂一堆。

    鄰居大嬸們大嫂們都唉聲嘆氣,二喜娘哭天抹地,陳北將錢包裡所有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拿出來裝進白紙包,默默放到了桌子上。

    一群人走了進來,是鋼鐵廠的車間主任和工會主席,見到組織上來人,一直憋著的陸二喜終於哭出聲來,撲上去要給車間主任下跪磕頭,被主任一把拉住,悲慟道:「二喜,我來晚了。」

    「主任,我這日子咋過啊。」陸二喜鐵打的漢子,此刻竟哭的像個孩子,也難怪他發愁,養活老娘不算,還要養活四個孩子,他還要三班倒幹活,哪有時間哪有精力哪有糧食啊。

    「二喜,你的困難組織上已經知道,孩子就放在托兒所,另外每月多給你一些補貼。」工會主席道。

    「感謝黨,感謝領導,感謝組織,黨的恩情我陸家時代不忘,下個月鋼鐵大會戰,我絕不落後,力爭冠軍。」陸二喜忽然亢奮起來,拍著胸脯發下誓言。

    「走吧。」陳北對馬春花說。

    馬春花眼中閃爍著晶瑩,感動地說:「二喜同志真不愧是黨培養出來的工人階級,有著鋼鐵一般的意志啊。」

    ……南泰縣委書記楊樹根站在江北第三國營舊貨店櫃檯前,端詳著一塊精美的勞力士手錶,營業員略有些不耐煩,公私合營之後,昔日受剝削的當鋪小夥計變成了吃國家飯的工人,社會地位迅速上漲,尤其是舊貨店這種有油水的單位,走到外面都比別人高一頭。

    但營業員不敢表示出不悅來,舊社會那點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還是派得上用場的,眼前這位顧客雖然三十來歲不顯山漏水,但他衣著整潔,手上沒老繭,腳上沒爛泥,說明不是體力勞動者,腕子上戴著一塊英納格,說明他是很講究生活品位的人,外面馬路上停著一輛縣區牌照的嘎斯吉普車,這年頭有資格坐專車的,起碼是十三級幹部,這人興許是縣裡的副縣長之類,區區舊貨店營業員哪敢開罪。

    「同志,這塊表是德國勞力士,質量很過硬,他的前主人用的很愛惜,盒子都是完好的,只要一百二十塊,價格也很公道。」營業員介紹道。

    楊樹根點點頭,他雖然是無產階級出身,但在陳子錕家當過園丁,見識過資產階級腐朽的生活方式,對手錶這種東西很感興趣,身為縣委書記,十三級幹部,每月工資一百多塊,又沒有太多家人要養活,買個手錶還是綽綽有餘的。

    「拿出來看看。」楊樹根道,勞力士在手,擰擰發條,聽聽聲音,不錯,就它了。

    「我要了。」楊樹根沒還價。

    「好嘞。」營業員迅速寫了一張單據,掛在一根懸在屋樑上的鐵絲上,嘩啦一聲,鐵夾子劃到收款台,楊樹根去付了帳,收款台又將收據飛過來,這塊手錶從此就歸楊樹根了。

    楊樹根是到地委來開會的,地區傳達省裡的意見,問他們需不需要歉收返銷糧和救濟糧。

    南泰縣委第一書記楊樹根第一個表態,就算再苦再難也不向國家伸手要一粒糧,一分錢。

    其他縣的領導也不甘落後,紛紛表示不需要救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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