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p29695797 2011-10-12 20:59: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1 283299



【小說書名】:國士無雙

【作者概要】:驍騎校,男,17K小說網作家。

【小說類型】:歷史 > 歷史傳奇

【內容簡介】:

  還記得當年那個白馬銀槍的少年郎
  那北平火車站的一瞥那個羞澀的姑娘
  那些吃過的屈那些受過的傷
  那些拜過的兄弟那些說好的理想
  那些快意恩仇的江湖,那些刀光劍影的戰場
  那些金銀珠寶白大洋那些葡萄美酒老陳釀
  那一夜單槍匹馬鴻門宴
  那一場為國為家為民為義生死兩亡
  那一支永不生鏽的槍
  那一位國士無雙

  《國士無雙》,又一個光輝燦爛的大時代,一個英雄與梟雄,狗賊與奸賊的瘋狂世界。
  那是一段遺忘的歷史,也是一段凝結的追憶。
  我很期待,因為我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
  --------血酬

【其他作品】:《穿越者》《匹夫的逆襲》、《春秋故宅》、《少年高飛》、《橙紅年代》《武林帝國》《鐵器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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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29695797 發表於 2011-10-12 21:01
第一章 邂逅舊帝都

民國八年冬(1919年元月),北京。

天陰沉沉的,前門火車站外密密匝匝的停滿了人力車和馬車,車夫們抄手縮脖,坐在洋車水簸箕的腳墊上東拉西扯著。馬路邊殘雪猶在,遠處的正陽門箭樓巍峨聳立,呈現著舊帝都的氣派與凋敝。

  從奉天開來的火車進站了。巨大的火車頭下面,鋼製曲軸和連桿有節奏地擺動著,帶動紅色車輪緩緩前行,大團的蒸汽散發出來,月台上白霧朦朦。三等車廂的門打開,戴金箍帽的列車員拿著小旗子先跳下來,然後是扛著大包袱小行李穿著臃腫冬裝的關外旅客。

陳子錕扛著他的鋪蓋卷跳下了火車,沒急著往出站口走,先走到火車頭旁邊,認真端詳著這個粗獷邪惡的鋼鐵龐然大物。

“媽了個巴子的,這大鐵疙瘩怎麼這麼大勁?”他摘下狗皮帽子撓了撓亂蓬蓬的頭髮,發出由衷的驚嘆。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興沖衝的跑了過來,站在火車頭旁用吳儂軟語大呼小叫,絨線虎頭帽下一張粉嫩的小臉紅撲撲的,嘴裡喊著:“阿姐快來看,好白相啊!”他只顧著回頭叫嚷,沒注意已經到了月台邊沿,突然腳下一空,胳膊已經被一雙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

“留神!”眼看小男孩就要掉下月台,陳子錕一把拽住了他。

  小男孩的姐姐匆匆追來。這是個身材嬌小的圓臉少女,十六七歲年紀,陰丹士林藍布棉袍,脖子上圍著一條長長的雪白毛線圍巾,遮住了嘴巴和鼻子,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彎彎的像是含著笑​​。

長白山林海雪原中哪見過這種纖細靈巧的少女,陳子錕的目光立刻凝固了。

“謝謝。”少女聲音又軟又糯,餘音裊裊。

發花痴中的陳子錕傻乎乎的撓撓頭,竟然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那少女拉著小男孩走遠了,藍色的身影苗條的象棵小柳樹。

“媽了個巴子的,人家和你說謝謝,都不知道客套兩句,搭訕搭訕,真是廢物!”陳子錕抬手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遠處姐弟倆的父母正在和車站搬行李的僕役討價還價,地上堆著兩個大藤條箱和幾隻皮箱、布包袱,先生斯斯文文的,長袍眼鏡,太太一身裘皮,高顴骨薄嘴唇,風韻猶存,還有一個粗手大腳的老媽子跟在後面。

看見一雙兒女回來,太太劈頭罵那少女:“讓儂看好阿弟,儂做啥去了,火車站人交關多,伊讓人拐走哪能辦?”

  少女低著頭捻著衣角不說話。這時先生和僕役講好了價格,溫和的說道:“好了,好了,陳先生還在等我們,走吧。”

一家人向出站口走去,沒人留意身後幾丈遠的地方鬼鬼祟祟跟著一個背著鋪蓋卷戴狗皮帽子的傢伙。

出站口熙熙攘攘圍了很多人,少女一家人此時正被堵在門口,車站里人頭攢動,少女緊拉著弟弟的手,太太小聲和老媽子嘀咕著什麼,臉上陰雲密布的似乎很不高興,先生熱得眼鏡上起了霧,正摘下來擦拭的時候,一個戴禮帽的白面漢子叫嚷著:“別擠別擠,”腳下卻不停步,撞了先生一下後摘了禮帽客氣道:“對不住您呢。”一嘴地道的京師口音。

“不礙的。”先生的國語帶著明顯的南方味道。

白面漢子扭頭便走,朝暗處的同夥得意的笑了笑,忽然一隻鐵鉗般的手揪住了他的脖子,想回頭又回不了,眼睜睜的看著另一隻手伸進自己懷裡把剛到手還沒捂熱的皮夾子抽了出來。

那隻手鬆開了,白面漢子扭頭一看,居然是個人高馬大的關外漢子。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口氣他咽不下,剛要生事,忽然看到後面走來一個穿藍灰軍裝的大兵,他知道那是交通部護路軍的兵,和自己的靠山車站警察署向來不對付,於是趕緊偃旗息鼓,說了聲“小子你有種”,趕緊轉身走了。

少女一家人出了車站,一位穿呢子大衣的男子迎上來笑道:“之民兄,你終於到了,我是望穿秋水啊。”

先生亦笑道:“仲甫兄別來無恙,我看你是風采依舊啊,這是賤內,還有我的一雙兒女。”

又給太太介紹:“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先生。”

太太見來者是個體面教授,煩惱一掃而光,溫婉笑道:“陳教授儂好,我們家老林經常提起你,都聽成熟人了,文靜,文龍,叫人。”

“陳伯伯好。”一雙兒女乖巧伶俐的喊道。

陳獨秀爽朗大笑,林先生也開懷大笑起來,忽然看到幫他們搬行李的僕役在一旁卑微的陪笑著,趕忙道:“哦,忘了給你錢了。” 伸手去懷裡掏,哪裡還有錢包的影子。

“哎呀糟了,皮夾子裡有教育部的任命書,還有二百元鈔票,這這這,這可如何是好。”林先生急的汗都下來了。

“儂哪能嘎不當心!”太太柳眉倒豎,當場發飆。

“先生,你的皮夾子掉了。”後面走過來一個蓬頭垢面滿臉鬍鬚的漢子,把錢包遞了過來。林先生慌忙接了道:“謝謝你。”從皮夾子裡抽出兩張交通銀行發行的一元票子遞過去。

漢子看也不看鈔票,大義凜然道:“下次小心。”

太太將林先生拿著鈔票的手按了下去,換了笑容道:“謝謝儂啊。”

少女和小男孩也很有家教的跟著說:“謝謝阿叔。”

陳子錕本來還得意洋洋的心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阿叔,我有那麼老么?他撫摸著自己一臉的鬍子黯然神傷,本來預備好的搭訕詞兒全忘了,只好板著臉一抱拳,故作豪爽的大步離去。

林先生望著他的背影讚道:“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師始。北京果然是首善之地啊。”

陳獨秀道:“之民兄的國學底子如此深厚,不如來我們北大當個教授吧。”

“有仲甫兄在,我豈敢班門弄斧,在教育部任一小吏足矣。”林先生笑道。

“別耽誤了,我們回去吧,房子已經準備好了,就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陳獨秀幫忙提起一隻皮箱,招手喊了三輛人力車過來。

不遠處裝著整理鋪蓋的陳子錕把這個地址默默記在了心裡。
p29695797 發表於 2011-10-12 21:02
第二章 關外來的土匪

前門火車站正對著正陽門的城門樓和箭樓,箭樓西側是正陽門西站,京漢線的始發站,夾在兩個火車站之間的正陽門廣場熱鬧無比,車水馬龍,洋車騾車和行人穿梭來往,夕陽給箭樓宏偉的身影鑲上了一層金邊,陳子錕呆呆的望著這棟壯麗無比的建築,似乎被它的威嚴所壓倒。

“媽了個巴子的,這就是傳說中的京城啊。”陳子錕從老羊皮襖裡摸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四下里張望,想找個人問問這紙上的地址該怎麼走。

他的目光被出站口旁邊值班室裡的一幕吸引住了,再也挪不開步子,屋裡一個穿藍灰軍裝的小勤務兵正在拆裝手槍。

這是一把大沽造船所出的大鏡面匣子,工藝精湛,全槍不用任何銷子,全憑零部件嚙合緊密,質量堪比德國毛瑟原廠貨,在關外沒有二百塊大洋拿不下來,可是這個勤務兵把大鏡面拆散擦拭乾淨重新裝上之後,還有一個青銅柱狀零件孤零零躺在桌子上。

勤務兵急的滿頭是汗,桌子上還擺著英式的雙扣寬皮軍官武裝帶和褐色的皮槍套,已經被雞油擦得鋥亮,看來是這個小兵在幫長官整理內務的時候順便把槍給拆了卻又裝不上了。

“我來!”早已按捺不住的陳子錕推門進來,二話不說把槍抄在手裡,勤務兵驚呆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見那不速之客雙手翻飛,瞬間就把大鏡面拆成了一堆零件, 把桌上的柱狀零件塞進一根彈簧,然後又飛速把這堆零件組裝成槍,連續扳起擊鎚扣動扳機,大鏡面優質的金屬部件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鏗鏘之聲。

“兄弟,那是擊鎚簧頂頭,下次別忘了。”陳子錕把大鏡面在手指上轉了幾圈,戀戀不捨地倒持槍管遞過去。

勤務兵傻乎乎的接過大鏡面,剛想說話,那人已經大踏步的走了。

“媽了個巴子的,說過多少次要低調低調,你就是忍不住要顯擺啊。”陳子錕走的飛快,生怕那勤務兵追上來,能玩槍玩得這麼利索的人,不是吃糧當兵的就是土匪,自己這副德行肯定不是前者,在京城這種軍警雲集的地方露了相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

正往前走,身後傳來低低的聲音,“哎,大個子,小心點,馬三兒他們要找你麻煩。”回頭一看,是個瘦小的少年,正蹲在地上撿煙頭,微微抬起的臉上掛著一行清鼻涕,手上滿是凍瘡,抱著的洋鐵罐裡已經有了半罐煙蒂。

陳子錕向他投去感謝的一瞥,卻並沒有逃走,而是走向了車站旁的一條胡同,後面遠遠跟著的幾個傢伙對視一眼,尾隨了過去。

胡同里僻靜無人,陳子錕把鋪蓋捲和褡褳袋往地上一丟,褡褳袋落在凍得挺硬的地上,發出咣鐺鐺銀洋撞擊的聲音,起碼幾十塊。

“哥兒幾個亮相吧,別藏著掖著的,沒意思。”陳子錕活動著手腳,在做熱身運動。

四個黑影晃悠悠的出現了,為首一個黑胖子,滿臉橫肉,一身江湖氣。

“小子,跟爺叫板不是,到了馬三爺的地面上,就得守我的規矩,今天你壞了我弟兄的生意,說道說道吧。”黑胖子混跡前門火車站一帶,見多識廣,看這年輕人的架勢就知道是個跑江湖的,所以先拿話試他。

陳子錕一指地上的褡褳袋:“少廢話,不服就練練,打贏老子,這裡面五十塊現洋都是你的,打不贏老子,趁早滾他媽的蛋。”

此言一出,馬三爺大怒,擺手道:“皮猴,你上。”

皮猴就是剛才偷包的那個白面漢子,他呸呸朝手掌心吐兩口唾沫,摩拳擦掌氣勢洶洶​​走到小伙子跟前,看到對方比自己高出一個頭來,忽然又膽怯了,灰溜溜的回來對黑胖子說道:“三爺,借傢伙使使。”

三爺掏出牛耳尖刀丟過去,皮猴接了刀,膽氣大盛,卻見對面那小子從老羊皮襖裡抽出一把雪亮的單刃偏鋒長刀來,足有一尺半,刀身狹長,血槽很深,水月燈下閃著寒光,長刀在手上靈巧的打了個轉,看來是個用刀的行家。

皮猴再次傻眼,馬三爺也皺起了眉頭,他們是混火車站的扒手,欺負老實巴交人生地不熟的外鄉旅客還行,真遇上硬茬子只能繞著走,可是今天竟然栽在一個叫花子似的傢伙手裡,這口氣實在咽不下。

正在騎虎難下之際,忽然遠處響起喊聲:“巡警來了!”

馬三爺等人就坡下驢,一拱手道:“小子,下次別犯到爺的手上,咱們後會有期。”說完腳底抹油溜了。

陳子錕撿起褡褳袋,鄙夷的望著他們的背影哼了一聲,剛才那個撿煙頭的少年從暗處跑了出來,一挑大拇指:“大個,你真有種,一個對四個。”

“巡警沒來啊?”陳子錕看看少年的身後,恍然大悟,鄭重道:“謝謝你,兄弟。”

“我叫小順子,你呢?”少年呲牙一笑。

  “我叫陳子錕。”

正陽門東車站鐘樓上的大自鳴鐘敲響了,嗡嗡的一聲連著一聲,壓過了小順子說話的聲音。

  “陳大個,你從哪兒來?”

  “什麼?”

“我問你,你從哪兒來。”小順子湊近陳子錕,大聲問道。

  “我從奉天來北京投親。”

“你親戚在哪兒,我帶你去。”小順子自告奮勇。

陳子錕拿出一張字條,小順子接過來,很幸運,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認識。

“東安市場甲肆拾叁號南北貨陳永仁掌櫃,嗨,不巧,這個鐘點東安市場關門了,去了也找不著,不如你先找個地方住下,吃頓飯,等明兒再去投親。”小順子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閃爍。

  “行。”陳子錕說。

小順子鬆了一口氣,喜笑顏開:“好嘞,你想吃什麼,老豆腐還是滷煮火燒?”

  陳子錕問:“哪個好吃?”

“都好吃。”小順子咽了一口饞涎。

  “那就都吃。”

  “好嘞,我領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來,路邊的煤氣燈陸續亮了起來,兩人沿著正陽門外大街一邊溜達一邊嘮著嗑。

“陳大個,你那把短劍什麼來頭?”

“那不是短劍,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鉤快槍上的刺刀,見過血的。”

  “啊,你殺過人?”

“沒有,我是做買賣的學徒,帶這玩意防身用的。”陳子錕有點心虛,趕緊掩飾。

“哦,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是……”

“是什麼?”陳子錕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p29695797 發表於 2011-10-12 21:14
第三章 雙槍快腿小白龍

“我還以為你是逃兵呢,讓憲兵隊逮著可不是鬧著玩的。”小順子隨口道。

陳子錕鬆了口氣,握著刀柄的手也鬆開了。

一個挑擔的小販吆喝著老豆腐走了過來,小順子叫住他:“來兩碗。”

小販放下擔子,麻利的盛了兩碗老豆腐遞過去,雪白的豆腐還是熱的,澆上陳醋、醬油、花椒油、辣椒油、蔥末,噴香無比,兩人都餓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販點頭哈腰:“謝謝您,兩個大子兒。”

“我來吧。”小順子做慷慨狀,可是手卻不往懷裡掏。

“好吃是好吃,不壓餓,再來兩碗。”陳子錕掏出一角小洋遞過去。

兩個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墊了肚子,繼續前行,遠遠看見小腸陳的幌子,小順子眼睛又亮了:“陳大個你還吃滷煮麼?”

  “吃!”斬釘截鐵的一聲答。

兩人進了鋪子,點了兩碗滷煮火燒,前門外這家小腸陳鋪子可是正宗小腸陳傳人開的分號,味正湯濃,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渾身冒汗倍儿舒服。

兩人吃飽喝足,肚子溜圓,陳子錕抬頭看見水牌子上寫著價錢,一毛錢一碗,合五個大子兒,比老豆腐貴了整五倍。

會帳的時候,陳子錕拿出兩個銀角子放在桌上,小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陳大個,你沒找著親戚,乾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順子的家在宣武門外一條臭水溝旁,是個住了七八戶人家的大雜院,天已經黑透了,小順子領著陳子錕走到西廂房門口,裡面黑漆漆的沒有燈影,傳出一陣陣低沉的男女喘息聲。

“再出去轉會兒。”小順子扭頭便走,陳子錕隱約猜到了什麼,也跟著他出了院子,找了個避風的格旮旯蹲著。

過了一會兒,院子里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嫣紅我走了,你甭送。”這是個男人的破鑼嗓子。

“有空再來啊,死鬼。”女人的聲音裡透著風騷與放蕩。

“走了,咱回去。”小順子站了起來,帶著陳子錕回到自家門口,一個穿綠襖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白臉不知道抹了多少鉛粉,遠處一個粗壯的背影正慢慢遠去。

“這是我姐,這是我朋友陳大個子,今兒住咱家。”小順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簡單介紹完,拉著陳子錕進了門。

“順子你吃過飯了麼,姐這兒還有幾個窩窩。”綠棉襖的大姐端了一個筐頭過來,裡面有窩窩頭、豆腐乳和兩根大蔥。

“吃過了,小腸陳的滷煮火燒,還吃了兩碗老豆腐,飽著呢。”小順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紅訕訕的站了一會兒,衝陳子錕客氣的笑笑,進里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倆蓋一個被臥。”小順子指著炕上一床藍花棉被說,那被骯髒不堪,散發著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還是涼的,窗戶紙破了也沒補,屋裡冷​​颼颼的,小順子蓋滅了煤油燈,兩人身下掂著陳子錕的鋪蓋,身上蓋著小順子家的藍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來了,還正應了那句老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早點睡,明天我帶你去東安市場找親戚。”小順子是真累了,倒頭就睡,不大工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但陳子錕卻睡不著,他瞪著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大瓢把子帶著弟兄們在林海雪原中躍馬揚鞭,砸響窯,打官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張作霖的奉軍二十七師大力圍剿,想必自己還過著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關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漢,報號關東大俠,綹子自從小日本和老毛子在關外開戰那年拉起來起,到現在也有十幾個年頭了,長山好綹子人不算多,但百十號弟兄都是響噹噹的砲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個頂個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領,自己的槍法武藝就是跟他們學的,在江湖上報號雙槍快腿小白龍,那可是土匪界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脫離險境了沒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還有一直把自己當兒子看待的二櫃,那個獨眼跛腳的金發老毛子,人家都說他是正兒八經的俄國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爾濱沒有……

想著想著,火車站那個藍色的纖細身影忽然躍入了腦海,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那些關外大車店、戲班子、窯子裡的粗俗大娘們怎麼能和這麼秀麗、水靈、可愛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陳子錕嘆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頸,那裡掛著一塊羊脂白玉,上面刻著兩個字:昆吾。

或許這兩個字包含著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陳子錕不能確定自己的來歷,他的記憶因兩年前一次墜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櫃、糧台他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所有的謎團要等明天才能揭曉,那個叫陳永仁的南北貨掌櫃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車勞頓,疲憊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著了,忽然一陣噪雜聲將他驚醒,經年養成的習慣讓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懷裡的刺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左右張望,炕上已經沒人了,院子裡有晃動的燈光,有嚶嚶的哭聲。

陳子錕披衣下炕,穿上氈靴出了屋門,大雜院的鄰居們都起來了,圍在一戶人家門口議論紛紛,大冷的天鄰居們都爬起來了,說明出了大事。他徑直上擠進門,屋裡滿滿噹噹都是人,里間床邊坐著一個山羊鬍子老頭,正在給病榻上的中年婦女把脈。

床邊是病人的一雙兒女,眼巴巴的看著山羊鬍子老頭,小順子看到陳子錕進來,湊過去低聲道:“他嬸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寶慶去請了大夫來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沒叫。”

陳子錕點點頭,沒說話,他從鄰居們的議論聲中已經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位大嬸一家四口人,男人是個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錢,全靠大嬸擺個煙攤貼補家用,所幸閨女杏兒和兒子果兒都挺孝順,要不然這個家早撐不下去了。

山羊鬍子把完了脈,拿腔作調道:“《雜病源流犀燭•痧脹源流》有云,絞腸痧,心腹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繩轉,或如筋吊,或如錐刺,或如刀刮,痛極難忍。輕者亦微微絞痛,脹悶非常。”

鄰居們聽不懂他咬文嚼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嗓門老頭問道:“大夫,趕緊開方子救人吧,他嬸子怕是頂不住了。”

山羊鬍子不慌不忙從匣子裡拿出一支銀針,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筆慢悠悠寫了一張方子,慢悠悠道:“門診貳角,出診四角,夜診加倍,開方子五角,看你們也不富裕,只收一塊大洋吧。”

杏兒和果兒姐弟倆面面相覷,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哪裡拿得出一塊現洋來。

鄰居們你一角我兩角的湊起錢來,小順子的姐姐嫣紅也出了一毛錢,可是大夥兒似乎並不待見她,那個大嗓門老頭不聲不響那一毛錢退了回去:“嫣紅,湊夠了。”

山羊鬍子拿了錢走了,只留下一張藥方,上面洋洋灑灑寫著需要抓的中藥,散痧湯加山豆根、茜草、金銀花、丹參、山楂、萊菔子,無根水煎服。

這都是藥舖子裡能抓到的常用藥,同仁堂、鶴年堂、常春堂這些老字號藥舖都是晝夜營業的,大嗓門漢子把湊出的錢交給杏兒姐弟,囑咐道:“趕緊去抓藥治病,可不敢耽誤了。”

“這是暴病,等抓來藥再熬好,人早沒了,要趕緊找西醫治才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大家扭頭看去,正是陳子錕在說話。
p29695797 發表於 2011-10-12 21:15
第四章 花旗診所

還有半拉月就要過年了,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人沒了之類的晦氣話,誰不窩火,再加上小順子家里幹的是半掩門的賣肉生意,大家平日里就都看不起他們,連帶著他們家的客人也跟著不待見了。

一個牛犢子似的壯小子站出來,瓮聲瓮氣的質問道:“你誰啊,比大夫還會瞧病?亂說話小心我揍你!” 他穿一件黑布舊棉襖,肌肉將衣服撐的彷彿小了一號。

陳子錕上下打量著壯小子,向前邁了一步,壯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兩人像鬥雞一樣互相惡狠狠地對視著。

壯小子捲著袖子,一雙缽盂大的拳頭捏的啪啪直響。小順子聽到動靜,從里屋出來嚷道:“寶慶,你這是乾啥?”

“沒你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他,大過年的在這兒胡咧咧個啥!”寶慶依舊氣勢洶洶,眼睛卻瞟了杏兒一眼。

陳子錕注視著寶慶的眼睛慢慢的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死在絞腸痧這病上,響噹噹的一條漢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後我把他肚腹剖開,腸子都爛得流膿了,你要想練我奉陪,可現在不行,人命關天,耽誤不得。”

忽然里屋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幾個街坊慌忙撩開簾子進去,頓時驚呼道:“杏儿娘,你別想不開啊!”

屋裡炕上,杏儿娘面如白紙,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正顫抖著手想去地上撿那鋒利的碗茬子。

“娘!”一雙兒女撲了上去,可是當娘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微微的搖著頭,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麼意思大家都明白。

鄰居們猛然醒悟過來,杏儿娘平日里那麼能吃苦受累的一個人,竟然疼想尋死,可見這病得有多重,這外鄉小子雖然說話討人嫌,但話糙理不糙啊。

鄰居中有個花白頭髮的中年漢子說道:“我看這後生說的在理,他嬸子疼的實在撐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醫來看看?”

大嗓門老頭也點頭:“抓藥熬藥的起碼幾個時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還是請西醫看好。”

“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找西醫啊,洋人的大夫都住東交民巷,進都進不去,再說了,西醫出診可比中醫貴多了,看個小病小災的都得十幾個大銀兒,這誰受得了。”人群中傳來這樣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語了。

確實,西醫的出診費和藥費都比中醫貴老鼻子去了,洋人醫院那是達官貴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小病小災的通常都是硬捱,實在沒轍才找醫生,杏兒家窮的叮噹響,又有個不管事只顧喝酒耍錢的混賬老爹,別說湊不夠看西醫的錢,就是湊夠了,這錢誰來還?

忽然,杏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媽,叔叔嬸子,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

果兒也跟著跪下,擰著脖子不說話,一雙眼睛都紅了。

鄰居們都嘆息不語,只有寶慶瞪著溜圓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兒又不好意思。

“人命關天,管那麼多幹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陳子錕一聲吼,把街坊鄰居們心底的那點小自私全都趕的煙消雲散了。

“不能讓杏儿娘就這麼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門老頭也跟著喊道,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表示贊同,事不宜遲,立刻行動,請西醫是大事,必須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剛才那位花白頭髮的中年人出頭,他是當巡警的,地面熟悉,認得洋人醫生在哪兒住。

“薛巡長,全靠你了。”大夥兒說。

薛巡長說:“寶慶,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馬燈拿來,麻溜的。”

“好嘞,爹。”寶慶迅速回屋拿來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盞煤油馬燈。

“寶慶、小順子,你倆跟我去。”薛巡長安排道。

  果兒說:“我也要去!”

薛巡長說:“你別去,在家照顧娘。”

陳子錕回小順子家裡拿了自己的褡褳袋出來,高聲道:“同去!”

“走!”薛巡長一招手,帶著三個後生出了大雜院,徑直往宣武門內去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馬路上的車轍印凍的結結實實,堅硬無比,四個人空無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著,前面巡警閣子裡有人喊道:“幹什麼的!”

“老張,是我,鄰居病了,去請大夫。”薛巡長從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過去吧。”巡警擺手讓他們過去​​,可陳子錕卻停下腳步,靜靜的站了幾秒鐘,回身幾步把躲在牆角的果兒拽了出來。

“唉,一塊兒去吧。”薛巡長看到果兒倔強的眼神,心一軟道。

東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闖進去指不定讓洋兵一槍崩了,萬萬去不得,幸虧薛巡長知道宣武門內有個美國人開的診所,平日里美國大夫坐著四輪馬車出診看病,給洋人看,也給中國人看,要找西醫的話,找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五個人很快來到診所門口,打更的梆子聲不緊不慢的傳來,已經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候,寶慶瞧了瞧門上掛著的“花旗診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門,北風嗖嗖的刮,家家戶戶的狗都縮著不吭聲,診所裡更是一點生息都沒有。

“不會是回花旗老家過年了吧。”寶慶敲了半天沒反應,納悶道。

“西洋人不過春節,只過聖誕,興許是喝高了,聽不見。”小順子說。

大夥兒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長,他雖然只是個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見多識廣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這當口薛巡長也抓瞎,要是中國人開的診所,他興許有辦法,但是和洋人沾邊的事情他就打怵,這萬一弄不好,可是丟飯碗的事情。

“砸門!”果兒彎腰從路邊撿起一塊碎磚頭就要往裡面招呼。

陳子錕伸手製止了果兒,退後幾步看了看周圍的情況,忽然向前疾奔兩步,蹬著圍牆就上去了,他個子高,手臂長,一下抓住了牆頭,緊跟著一個翻身就過去了。

牆頭不算高,比起在關外砸窯插千時候翻的牆差老鼻子了,他三步兩步去把門閂下了,外面的人一擁而入。

花旗診所租的是一個中式四合院,三進三開間,診室設在倒座房,主人住在垂花門裡面的正房,冬天房子都掛了棉窗簾,聽不到聲音也是有可能的。

陳子錕一指寶慶:“你,託我一把。”

寶慶不含糊,上前一步蹲在地上,讓陳子錕踩著自己的肩膀上了二門的牆,垂花門打開了,薛巡長心驚膽戰:“這不跟做賊一樣的麼?”

人命關天,誰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在陳子錕的帶領下來到正房門口一邊敲門一邊喊:“醫生救人啊,救人啊。”

房間裡亮起了燈,然後是響起一連串語速很快的洋文,大家雖然聽不懂話裡的意思,但卻聽出語氣裡飽含的憤怒。

一道刺眼的手電光射過來,緊接著是“啪嗒”一聲,只有薛巡長和陳子錕聽了出來,這是六輪手槍扳開擊鎚的聲音。

“先生們,把手舉起來,要慢。”廂房門口傳來聲音,很地道的漢語,但總有股說不出來的古怪味道。

陳子錕先把手舉了起來,大夥兒看看他,也慢慢舉起了手。

正房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棉睡衣的西洋人走了出來,看到院子里站著五個中國人,心里頓時一驚,改用漢語質問道:“你們這些竊賊真是無法無天!”

“大夫,我們不是竊賊,我是京師警察廳前門巡警所的薛平順,這孩子的母親患了疾病,我們是來請您出診的,在外面叫了半天門了沒人應,孩子們急了才爬進來的,回頭該怎麼罰我們都認,您大人有大量,救命要緊啊。”關鍵時刻,薛巡長的​​口才還算不錯,他一使眼色,果兒就跪下了,不顧地上凍得堅硬就猛磕頭。

“滾出去,你們這些義和團暴徒!”廂房門口拿左輪槍的洋人怒氣沖衝的吼道,陳子錕瞇著眼睛一眼,那人留著粗獷的絡腮鬍子,四十來歲年紀,個頭很高,像頭發怒的獅子,似乎如果不速之客們不立刻出去的話,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扣動那支柯爾特左輪手槍的扳機。

小順子他們都嚇傻了,洋人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們發起脾氣來連當年的太后老佛爺都降不住,真要開槍斃了這幾個擅闖民宅的人,那還不是白死的。

陳子錕卻迎著槍口走過去了,直走到洋人面前,兩人身量差不多,就這樣四目相對,鼻尖對著鼻尖​​,槍口頂著胸膛。

“治病救人,醫生天職,現在病人就快死了,我就要一句話,你是去,還是不去!”陳子錕擲地有聲的話語讓薛巡長和小順子他們暗暗叫苦,洋人脾氣大,順毛捋才行,這樣頂牛隻會把事情辦砸。

可是那洋人竟然沒生氣,反而合上了手槍擊鎚,問道:“我出診的費用很高,你出的起麼?”

陳子錕拍拍肩上的褡褳袋:“要多少給多少!”

“很好,我還有一個問題,你憑什麼認為我才是醫生,而不是那位斯文的先生。”洋人問道。

“雖然你住廂房,但是電話線是扯進這間屋的,所以你才是診所的主人。”陳子錕說。

正房門口的另一個文質彬彬的洋人饒有興趣的聽著他們的對話,聳聳肩膀用英語說:“肖恩,難道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麼,足以排解漫長冬夜的無聊時光。 ”

被稱作肖恩的洋人笑道:“雷金納德,如果你覺得無聊,倒是可以和我一起去。”

“願意奉陪。”雷金納德優雅的鞠了一個躬,回房換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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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夜診手術

一場虛驚,洋人竟然答應出診了。

薛巡長覺得內衣都被冷汗塌透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外鄉小子還真是有種,頂著槍口說話,眉頭都不眨一下,要換了自己,早跪下求饒了。

寶慶小順對視一眼,也充滿了欽佩之情,果兒更是眼淚都下來了。

兩個洋人換好了呢子大衣和皮帽子出來,肖恩簡單問了病人的情況,準備了好了醫藥箱。雷金納德摸出懷錶看看說:“時間這麼晚,叫汽車來不及了,你們誰去幫我們叫一輛人力車進來?”

薛巡長暗暗叫苦,這鐘點這天氣就連拉晚兒的車夫都歇了,上哪去找洋車去,正當他無計可施之際,肖恩說:“我這裡有一輛包車,就是沒人拉。 ”

“我來!”寶慶終於找到出頭的機會,高高舉起了手。

把洋車從倒座房里拉出來,請兩位洋大人上了車,一行人沿著空曠的馬路狂奔起來,小順子和果兒提著馬燈跑在最前面,寶慶拉著洋車緊隨其後,薛巡長和陳子錕殿後,跑的頭上霧氣騰騰,路上遇上兩撥巡警,見是洋醫生出診,哪裡還敢阻攔,一路暢通無阻來到大雜院。

兩個洋人明顯對大雜院的惡劣環境和中國底層社會的生活狀態估計不足,他倆弓著身子,用戴著羊皮手套的手掩著鼻子,鑽進了病人的房間,把正在圍觀的鄰居們統統趕了出去,“都出去,病人需要新鮮空氣!”

看到兩個高鼻子洋人進來,杏兒激動的淚花橫流,趴在已經昏迷的母親耳畔說:“娘,弟弟他們把洋人醫生請來了,您有救了。”

“有救了,有救了。”鄰居們欣喜的竊竊私語起來。

肖恩簡單診斷後確定是急性闌尾炎。 “病情很嚴重,一刻也不能耽誤了,需要立刻手術。”肖恩打開了醫藥箱,裡面滿是手術器械和針筒藥劑之類,他準備好了手術刀、止血鉗,麻醉劑、碘酒和針線,幾個鄰居大嬸燒好了熱水端進來,

閒雜人等都趕了出去,肖恩醫生戴上了口罩,穿上了做手術用的橡膠圍裙,給病人施用了哥羅芳麻醉劑,趁著人暈暈乎乎的時候,醫生準備動刀了。

“雷金納德,我需要兩個助手。”肖恩說。

“願意效勞,斯坦利博士。”雷金納德答道。

“還有你,留下來幫我。”肖恩一指陳子錕。

“我?”陳子錕有些著慌,爬牆上房,騎馬打槍他行,給外科醫生當助手可沒這經驗。

“我需要一個膽大心細的,能面對槍口看出彈巢裡沒裝子彈的人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肖恩說,見陳子錕還沒動,他又說:“你有更合適的人選推薦麼?”

陳子錕猛醒,除了自己還真沒人合適,大雜院裡那些鄰居們就不用提了,薛巡長老眼昏花,寶慶莽撞,小順子膽小,杏兒和果兒姐弟更不行,哪有讓兒女看著醫生給自己母親開膛的道理,看來只有自己這個外人最合適。

“好,我來。”他在熱水里洗了手,托著手術器械站在了肖恩身旁。

手術進行的很順利,肖恩.斯坦利博士是個優秀的外科醫生,擺弄手術刀的技術遠超過他擺弄左輪槍的本領,對付闌尾炎這種小手術更是不在話下。

一個小時後,斯坦利博士從屋裡出來,橡膠圍裙上血跡斑斑,手裡端著一個綠陶盆,順手遞給了守在門外的薛巡長:“諾,就是這個東西差點要了那位女士的性命。”

綠陶盆里扔著一條血肉模糊的腫漲肉條,薛巡長嚇了一跳,差點把盆給丟下,杏兒衝上來拉著醫生的圍裙問道:“大夫,我娘好了麼?”

“暫時沒事了,注意清潔不要讓傷口感染,一周後刀口拆線,病人長期疲勞過度,需要營養和休息,這樣才能恢復健康。”

圍在門口的鄰居們一陣交頭接耳,讚歎連連。

杏兒姐弟進了屋,看到母親躺在炕上,雖然臉色比剛才剛蒼白了,但好歹去了病根,這條命是保住了。

“謝謝醫生!”杏兒領著弟弟要給洋人下跪,卻被雷金納德阻止:“不用這樣,治病救人是醫生的職責。”

“你出來一下。”肖恩.斯坦利衝陳子錕招了招手,把他叫到外間屋來,拿出一張單據來寫了幾行字。

“夜間急診費五塊錢,手術費三十塊錢,藥費十五塊錢,一共是五十塊錢,請問您是現金還是支票?”

陳子錕把褡褳袋直接撂在桌子上,咣當一聲,裡面銀洋亂響,他把現大洋拿出來整整齊齊碼成五摞,一摞十枚,銀光閃閃的袁大頭閃的人眼睛發花,鄰居們都驚呆了,看個病就要五十塊大洋,這價錢簡直都夠小戶人家過一年的了!

“對於一條性命來說,我想五十塊錢是個公道的價格。”肖恩.斯坦利摘掉手套,把銀洋裝進了自己的手提箱。

這五十塊現洋是陳子錕所有的家當了,除此之外,他就只剩下一柄刺刀,一塊玉佩,但這錢他感覺花的值!

“醫生,喝杯茶再走吧。”薛巡長客氣地招呼道,這兩杯茶還是他從家拿來的高末兒沏的,雖然不值錢,但好歹是個心意。

“謝謝,不用了。”醫生和他的朋友收拾好了東西準備離開了,肖恩.斯坦利拿出一張名片遞給陳子錕說:“如果病人有感染的跡象,可以拿這個來找我。 ”

“寶慶,送兩位先生。”薛巡長招呼道,寶慶早就等在門外了,那輛嶄新的人力車簡直讓他愛不釋手,鋥亮的鋼輻條,黃燦燦的細脖子銅喇叭,顫微微的弓子,新雨布大簾,雙電石燈,新腳墊,漆工銅活兒地道,要是能弄上一輛這樣的新式洋車,折五年陽壽都甘心啊。

聽見薛巡長招呼,寶慶趕緊跳起來,伺候兩位洋大人上車,他一邊拉著車一邊心裡琢磨,有心想毛遂自薦去診所當車夫拉包月,可是車上兩個洋人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他也不敢隨便插嘴。

他卻不知道,這倆洋人談的正是自己,陳子錕,還有大雜院的那些貧苦鄰居們,中國社會底層的生存現狀給了他們深刻的感觸。

“肖恩,你的醫術還是那麼精湛,如此惡劣的條件下都能進行手術。”雷金納德讚道。

“比起野戰醫院,這裡的條件還算優越,至少沒有砲彈的干擾,對了,那個男孩倒是有幾分羅賓漢的味道,當他質問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的時候,他看到他懷裡的刀柄了,我猜如果我說半個不字,他就會毫不猶豫的把我釘在診所的牆上。”肖恩.斯坦利興致勃勃的說道,似乎對這段刺激的經歷感到無比興奮。

“哦?看起來你似乎很欣賞他?肖恩。”

“和你一樣,我對這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家很感興趣,但是當我從舊金山來到北京之後,才發現這裡的人全都麻木不仁,怯懦卑鄙,今天這些貧民的互助精神讓我感到一些振奮,那個男孩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中國人。雷金納德,或許多了解一下底層的人士,對你的研究會有幫助。”

“肖恩,謝謝你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不過我現在要研究的不是底層人士,而是一位皇帝。”

“哦,雷金納德,你接受他們的任命了?”

“當然,要不然我為什麼從威海衛趕來呢,總統府聘請我為宣統皇帝的英語老師,內務府還給了我一個御書房行走的頭銜,我對自己說,雷金納德,為什麼不干呢,或許這項工作會讓你終生難忘的。”

一直到最後,寶慶都沒敢說話,到了診所之後,他殷勤的扶兩位洋大人下車,還幫著把車收起來,最後那位看起來比較斯文的先生遞給他一枚五角的小洋以示感謝,寶慶高興壞了,要知道就算拉晚兒從安定門拉到永定門也要不了這個數兒啊,他忙不迭的鞠躬:“謝謝洋大人。”

“我不叫洋大人,我是莊士敦,你可以叫我莊先生。”那人這樣說,不過寶慶沒在意,洋大人就是洋大人,不管姓什麼都是高高在上的洋大人。

在回去的路上,寶慶興奮異常,一輛新洋車要一百塊大洋,自己已經有了五角,距離洋車夢想又近了一步。

  ……

第二天一大早,陳子錕從炕上爬起來,準備和小順子一起去東安市場尋親,開門就看見果兒袖著手蹲在門口,一張臉凍得通紅,清水鼻涕拖的老長。

“姐!恩公起來了。”果兒看見陳子錕出來,沖自家房門大聲喊道。

杏兒推門出來,含羞答答的上前道:“恩公,家裡熬了粥,吃了再走吧。”

陳子錕一點也不客氣,和小順子一起在杏兒家喝了兩大碗白粥,一抹嘴站起來說:“嬸子好點了麼?”

“吃了藥,睡著了。”杏兒說著,臉上沒來由的紅了一下。

“摁,那就好,我走了。”陳子錕拿起鋪蓋卷出門,杏兒追到門口,倚著門框欲言又止,望著那個高大的背影漸漸遠去。

陳子錕和小順子一起來到東安市場甲肆拾叁號,可是這裡根本不是什麼南北貨舖子,而是一家賣錫器的店鋪,老闆也不姓陳,姓張。

“你找陳掌櫃啊,他去年就不干了,把鋪子盤給我了。”張老闆這樣說。

“那您知道陳掌櫃現在哪兒發財麼?”小順子替陳子錕問道。

張老闆搖搖頭:“怕是發不了財了,陳掌櫃三個月前得病死了,靈柩還停在碧雲寺,不知道啥時候送回廣東老家,唉,客死異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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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北京大學

陳永仁的死訊像是一盆冷水將陳子錕從頭澆到腳底板,人海茫茫,何處尋覓自己的身世。

沒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大雜院,薛巡長見他又扛著鋪蓋卷折返了,剛想發問,看陳子錕一臉的沮喪,便又把話咽了回去,等了一會兒單獨把小順子叫了出來,了解了來龍去脈後,沉吟道:“是得想個法子了。”

回到自家屋裡,把老伴和兒子叫過來商議:“陳大個子投奔的親戚死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把盤纏都花在給杏儿娘治病上,他有仁,咱得有義,我尋思著先把給寶慶安排的拉包月的活兒讓他先乾著,混份嚼谷再說。”

老伴是個厚道人,答道:“當家的,你看著辦吧。”

這份拉包月的活兒,寶慶已經盼了小半年了,但是聽爹這麼一說,他毫不猶豫道:“行,我教他點拉車的規矩,省的到時候露怯。”

薛巡長很欣慰,拍拍兒子的肩膀:“回頭爹再幫你找個好活兒。”

起身來到小順子家,敲門進去,陳子錕正坐在炕上發呆,見薛巡長進來趕緊起身招呼。

“你坐著吧,甭客氣,我來是有這麼檔子事兒,碰巧有個拉包月的活兒,你要是不嫌棄呢,我就帶你去見工,要是覺著不行,咱就再找。”

陳子錕勃然變色,心說我堂堂雙槍快腿小白龍難道要淪落到拉洋車的地步麼,剛要拒絕,又聽薛巡長說:“那可是大戶人家,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的宅門,聽說主人是南方人,教育部的官兒呢。”

“那行,我試試。”陳子錕脫口而道,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纖細的藍色身影來。

“這就是緣分啊。”他心里美滋滋的想著,嘴上卻說:“謝謝薛巡長。”

“這孩子,客氣個啥,以後大雜院就是你的家,街坊鄰居們互相照應,那是應該的。”薛巡長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又說:“你這身行頭可得換換了。”

陳子錕看看自己,狗皮帽子、老羊皮襖,高筒氈靴,一副關外老客打扮,似乎是和北京城的環境有點格格不入,北京的天氣也沒有關外那麼苦寒,穿這一身顯得有點過了。

鄰居們伸出了援手,大嗓門的趙老頭把兒子的一套青布棉襖送給陳子錕穿,薛巡長送他一雙結實的皮頭布鞋,小順子又讚助了一頂氈帽,杏兒打了一盆熱水,拿了香胰子和毛巾,讓陳子錕好好洗了把臉,他這張臉有日子沒洗了,硬是洗出一盤黃湯來。

“這鬍子也得剪剪了。”薛巡長領著陳子錕到胡同口剃頭鋪子裡,花三個銅子把鬍子給刮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多了,也年輕多了。

打扮停當,薛巡長拿出一張名片給陳子錕:“拿這個去宣武門內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林宅,就說是周先生介紹的車夫。”想了想又拿了一張地圖給他,“你識字吧?這張地圖拿著,咱北京的路都是東西南北走向,好認。”

“謝謝。”陳子錕給薛巡長鞠躬,這老頭兒熱情細心,真是個好人吶。

一路溜溜達達,來到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找街坊打聽了一下,找到新搬來的林宅門口,如意大門新油了黑漆,兩個銅門環鋥亮,砰砰砰敲了一通,傭人來開門,上下打量他一番,“新來的車夫?”

  “對,我是周先生介紹來的。”

  “跟我來吧。”

進了大門,傭人讓他在倒座房門口等著,自己進去報告,不大工夫果然看到林先生陪著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留鬍子的中年人出來,林先生顯然沒認出陳子錕就是在火車站送錢包的那個人,簡單問了他幾句話後就說:“可以的,你就在我家幹吧,先把李先生送到北京大學去,哦,今天反正沒什麼事,你再接李先生下班。”

陳子錕很不樂意,小姐沒見著,先拉糟老頭子,真晦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忍,陳子錕把洋車從庫房里拉出來,故作嫻熟的抽出毛巾撣了撣,請那位李先生上車。

李先生和林先生道了別,坐著陳子錕的洋車往北大方向去了,路上嘴還不閒著,問長問短的,哪兒人,多大了,一個月賺幾個錢,夠不夠吃之類的廢話一大堆,要不是看他人挺和善,陳子錕才不願意搭理他呢。

北京大學位於紫禁城東北角,地方很好找,是一棟四層的紅磚樓,李先生就在這里工作。

“小陳啊,你把車停在門口就行,丟不了,你進來暖和暖和。”李先生說。

陳子錕跟著李先生進了大樓,迎面過來一些大學生,都尊敬的稱呼李先生為“李主任。”

李先生的辦公室在東南角,一些學生正聚集在這裡議論著什麼,看到李先生進來,有人站起喊道:“李大釗先生來了,大家靜一靜。”

他們坐在屋裡激烈的討論著什麼哲學、思想之類的玩意,陳子錕蹲在門口就覺得滿腦子蒼蠅在飛,站起來四下里遊逛,大樓裡學生們都穿著藏青色的學生裝,銅釦子鋥亮,學生帽端正,教員們或西裝革履,或長衫馬褂,唯獨陳子錕一身格格不入粗布短打,旁人見了都為之側目,只有他不以為意。

陳子錕溜達到一間教室門口,透過門縫看到講台上站著一位斯斯文文的先生,頭髮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儒雅大方,毛嗶嘰雙排扣西裝筆挺,正對下面說道:“不是我不允你,實在是北京大學有自己的製度,所以請您出去。”

再看台下,前排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頭髮向後背著,下巴上一顆痣,穿的是半舊的藍布棉袍,和周圍學生相比略顯寒酸,他面帶愧色,正要起身,卻聽到門口傳來冷冷的質問之聲:“北大就這德行?”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門口,只見一個穿舊棉襖的苦力站在那兒,忿忿不平的樣子。

“這位工友,你為何對北大有此成見?”雙排扣西裝先生倒也不生氣,客客氣氣的問道。

陳子錕一點也不怵,朗聲道:“大學之大者,不在於名氣大,校舍大,而在於人的心胸之大小,鄉間私塾都允許讀不起書的孩子聽課,堂堂北京大學卻容不下一個旁聽生麼?”

教室里頓時炸了窩,學生們交頭接耳議論起來,講台上的雙排扣西裝先生和煦的笑了:“你說的對,大學就要有大學的胸襟,毛同學,你可以坐下聽講了,這位工友,如果你有興趣,不妨一起上課。”

陳子錕瞅瞅黑板上,五個粉筆字“中國文學史”,頓感無趣,正要拒絕,忽然看到教室角落裡坐著一個藍色的纖細的身影,頓時眼睛一亮,昂然進了教室。

毛同學率先鼓起掌來,然後是全教室的同學一起鼓掌,最後連雙排扣先生也微笑著鼓起掌來,熱烈的掌聲是為這位敢於走進大學課堂的工友所鼓,更是為北大的寬容,北大的胸襟和氣魄而鼓。

陳子錕洋洋得意,在毛同學身邊找了個位子坐下。

“幸會,湖南一師毛潤之。”毛同學向他伸出了手。

陳子錕有些躊躇,對方報出字號,自己是不是也把雙槍快腿小白龍的字號報一下?轉念一想,這裡可是北京大學,斯文所在,還是低調些吧。

“久仰,邊城浪子陳子錕。”陳子錕隨口杜撰了一個比較拉風的字號,伸手和毛同學握了握,問道:“這老師是誰啊,他的課很好聽麼?”

毛同學說:“這是胡適之教授,白話文革命的倡導者。”

陳子錕點頭道:“哦~~不認識。”

旁邊的同學將手指放在唇上:“噓,小聲點。”

  兩人趕緊不再說話,認真聽講。

胡教授在台上引經據典,同學們聽的津津有味,唯有陳子錕的心思不在聽課上,裝模作樣的坐著,一雙眼睛不停地往林家小姐身上踅摸。

林小姐今天穿一套玉白色棉袍,教室裡暖和,白圍巾就沒圍,一手捏著鋼筆,一手托著腮,入神的盯著台上英俊瀟灑的胡教授,渾然沒有註意到一雙賊眼正看著自己。

不大工夫,下課鈴響了,毛同學起身對陳子錕道:“我還有事,告辭了。”

“哦,告辭。”陳子錕心不在焉的一拱手,目光卻黏在林小姐身上,那個纖細的身影蹦蹦跳跳的和兩個女同學一起出去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尾隨過去搭訕兩句,今天的行動才算成功,陳子錕暗想,出了教室一路跟在林小姐身後,穿過長長地走廊,卻見那三個女學生進了一扇門,門上木牌子寫了兩個字“女廁”。

陳子錕面紅耳赤,急忙回身,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定睛一看,是個校工。

“大個子,李主任找你呢,一樓圖書館,趕緊過去吧。”

“好嘞。”陳子錕戀戀不捨的回望女廁一眼,下樓來到圖書室,卻發現了一位剛認識的朋友,毛同學正在動作麻利的整理報紙。

“毛同學,你也在這裡啊。”陳子錕打了個招呼,眼睛四下里尋找著李主任。

“其實我是圖書室的助理員,有機會就去蹭課聽。”毛同學的湖南口音頗重,但在陳子錕聽來,卻沒有任何障礙。

“我還想問你呢,湖南一師是什麼字號?湖南陸軍第一師麼?”陳子錕問道。

毛同學並未恥笑陳子錕的孤陋寡聞,認真的答道:“湖南公立第一師範學校,簡稱湖南一師,我就是那裡畢業的。”頓了頓,又感慨道:“一師是個好學校。”

陳子錕雖然聽不太懂,還是嚴肅地點了點頭:“哦,原來如此。”

忽然遠處傳來爽朗的笑談聲:“蔡元培說過,此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一個人力車夫竟然有和鶴卿同樣的見解,怪不得讓胡適啞口無言呢。 ”

原來是李大釗和陳獨秀一起走了過來,李大釗笑問道:“小陳啊,沒想到你還有如此見識,不上學可惜了,對了,只知道你姓陳,你有名字麼?”

陳子錕說:“有,我叫陳子錕。”

李大釗頓感興趣,這可不像是苦力的名字,他招招手把陳子錕叫到一張桌子旁,拿出毛筆和宣紙說:“你能寫自己的名字麼?”

“會。”陳子錕捏住了毛筆,鬼畫符一般在宣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大釗卻暗暗搖頭,看他拿筆的姿勢就知道,根本沒受過教育。

雖然陳子錕三個字趴在宣紙上像是三個屎殼螂,但陳獨秀還是讚道:“不錯,錕者,寶劍也,不如我送你個字吧,姓陳名子錕,字昆吾,守常兄,你看如何?”

李大釗笑道:“仲甫兄取得字豈有不好之理,昆吾既有貴重之石之意,又有寶劍之意,實乃好字,小陳,還不謝謝陳教授。”

陳子錕心驚道,這教授果然本事大,竟然能猜到我脖子上玉佩刻的字,當真了不起,他躬身道謝:“謝謝陳教授賜字。”

李大釗和陳獨秀相視一笑,都覺得乾了件有意義的事情。

“對了,小陳,我這會兒不回家,你先把林府小姐送回去吧。”李大釗說道。

  陳子錕不由得虎軀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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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林家車夫

盼什麼來什麼,陳子錕幸福的差點撲上去親李先生一口,但多年從事土匪工作的經歷讓他養成了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性格。

“好,林小姐在哪裡?”陳子錕淡定無比的問道。

“就在門口,哦,你不認識林小姐吧,我讓老張帶你去。”李大釗找了個校工,讓他領陳子錕到門口。

林小姐和另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女學生正站在門口廊下,像個小女孩般戴著絨線帽子和掛在脖子上的棉手套,冷的直跺腳。

“林小姐,您家的車夫來了。”校工把陳子錕領到跟前介紹了一句就離開了。

“原來你是我們家的車夫啊。”林小姐輕輕的驚嘆了一聲,興奮地晃著旁邊眼鏡女生的肩膀說:“王月琪,就是他一番話贏得了胡適先生的掌聲,還被邀請進課堂聽課呢。”

林小姐的南方國語嗲嗲的,糯糯的,陳子錕骨頭都酥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桿,單手叉腰,擺了個自以為很英偉的造型。

王月琪扶了扶眼鏡,一口北京話流利無比:“林文靜,你爸爸哪裡找來這麼有文化的車夫?趕明兒我家也找一個。”

林文靜驕傲地說:“我爸爸當然厲害了,不過這樣有文化有素養的車夫可不好找,興許全北京就一個呢。”

王月琪撅嘴道:“那我不管,下回把車夫借給我用用。”

陳子錕瞧著王月琪胖臉上的雀斑,心中暗罵:借你妹!不過二櫃他老人家曾經講過聖彼得堡貴族們泡妞的規矩,要想征服一個女人,必先征服她的閨蜜,看來對這個雀斑妹還要採取懷柔政策才行。

“林小姐,上車吧,我送您回家,還有這位王小姐,如果順路的話,不妨一起。”陳子錕微笑著說,他向來對自己的笑容頗為自信,多少大車店戲雙人轉戲班子裡的老娘們為此神魂顛倒,可自己一直守身如玉,等的就是林小姐這樣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兩位小姐居然對自己迷人的笑容視而不見,自顧自的上了車,王月琪還沒心沒肺地笑道:“林文靜,你家車夫真有意思,還會藉花獻佛呢,他怎麼知道咱們是鄰居。”

陳子錕準備好的台詞又沒派上用場,在他的構想中,林小姐應該羞答答的問他:“你叫什麼名字?”然後自己就可以很冷酷很裝逼的說,我叫陳子錕,字昆吾,是陳獨秀教授幫我取的字。

可惜這都成了泡影,兩個女孩根本沒興趣知道一個車夫的名字,徑直上了洋車吩咐道:“阿叔,回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

阿叔,又是阿叔,陳子錕的心都碎了,心說我鬍子都刮了怎麼還阿叔啊,蒼天啊,老子可是風華正茂的小青年啊。

行,那老子就讓你們這倆小妞見識一下什麼叫飛毛腿,陳子錕拉起洋車飛一般的向前奔去,王月琪咯咯笑著:“車夫,跑快點,追上前面那輛車。”

陳子錕抬頭一看,前面有一輛紫漆洋車,拉得飛快,車廂後面有塊銅牌,上寫“徐府自用”字樣。

哼,你個胖眼鏡妹也敢對老子發號施令的,陳子錕心頭火起,不但沒有加速,反而腳步放慢下來,從飛奔變成了慢跑。

“林文靜,你家車夫是不是沒吃飽啊。”王月琪故意揶揄道。

林文靜輕聲道:“阿叔,麻煩你快點,前面是我們的同學,我們有事情找他。”

陳子錕這才加快了腳步,蹭蹭蹭追上了前面那輛洋車,和它齊頭並進,車上坐著一位英俊少年,黑色嗶嘰的學生裝,七粒銅扣鋥亮,學生帽下是一張文質彬彬的臉。

“徐庭戈,徐大學長,你怎麼走的這麼快?”王月琪尖聲道。

英俊少年扭頭看了看她倆,眉頭一皺:“有事麼?”

“我就是想問你,禮拜一有辜鴻銘先生的課,你去聽麼?”

“哦,辜先生的課我是一定會去聽的。”

  “太好了,我們也去。”

“你們預科生也喜歡聽辜先生的課麼?”

“學貫中西通九國外語擁十三博士學位的奇人傳經授業,誰不喜歡。”

徐庭戈和王月琪說著話,林文靜卻低著頭一言不發,陳子錕心裡一陣欣慰:還是我們家靜兒有教養懂規矩啊,大街上男女公然對話,成何體統,這王月琪當真不是好孩子。

他卻沒注意到,徐大學長的車夫已經開始和自己較勁了,拉包月的車夫通常都是年輕力壯的漢子,尤其是給大宅門拉車的,更是人力車界的精英人物,身高腿長,爆發力和耐力俱佳,拉車的技巧也很高超。

徐家的車夫穿一身利索的青布棉襖,扎著腿帶,透著精神勁兒,他不屑的瞥著陳子錕,腳下加快,超出半個車位來。

陳子錕大怒,真他媽的虎落平陽被犬欺,連個拉車的都敢和我雙槍快腿小白龍叫板了,難道老子字號中的快腿二字是浪得虛名的麼!他撒開兩腿加快了腳步,反超了徐家的洋車,那邊的車夫不甘示弱,也加快了速度,兩人你追我趕的,很快就到了十字路口,徐家的洋車往東安門方向拐彎了,臨走前那車夫還頗為矜持的衝陳子錕點點頭,大有英雄相惜之感。

“學長再見。”王月琪戀戀不捨的揮舞著手帕,悄悄對林文靜說:“怎麼樣,很帥吧,學長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嗯,好帥。”林文靜點點頭。

“帥個屁,一看就知道是個草包。”陳子錕心中暗罵。

好在王月琪的家就在附近了,她下車自己走回去,陳子錕終於等到了和林文靜單獨享受二人世界的機會,他偷偷回頭,剛想搭訕,卻見林文靜秀眉緊蹙,完全沒了剛才的活潑開朗。

“我媳婦一定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了。”陳子錕的心隱隱作疼,憐惜不已,籌措好的台詞又咽回了肚裡。

到了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的林宅門口,小姐下車進門,陳子錕也把車搬進了院子裡,傭人林媽過來說:“阿陳,太太叫你。”

林先生和林太太都在倒座房客廳裡坐著,手裡捧著茶碗,一副主人的架勢,陳子錕進門垂首肅立,不卑不亢。

太太上下打量著陳子錕幾眼,鼻翼翕動了兩下,撇著上海味的國語說道:“小陳是吧,你先出去一下。”

還沒說話就先讓出去,陳子錕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只好先出去了,剛出門就听到太太說:“這個車夫不好,滿身的臭味,咱們家不能用不講衛生的僕人。 ”

陳子錕大怒,低頭嗅一嗅,雖然有些味道但並不過分啊,再說男人哪有不臭的,臭點更健康呢。

林先生慢條斯理的說:“這樣不好吧,他可是部裡周樹人介紹的車夫,不能駁了周先生的面子。”

太太說:“這樣的話……讓他專門送文靜上學算了,工錢也可以少給一些,還有,不能讓他住在咱們家。”

林先生還在游移不定,陳子錕卻心花怒放,別說少給幾個工錢了,就是每月倒貼幾塊大洋他都樂意。

以後我就是媳婦兒的專職車夫了,陳子錕美滋滋的想著,開始自行腦補:

細雨濛蒙,自己拉著洋車經過一條悠長的雨巷,林文靜撐著紙傘婷婷玉立在巷尾,宛如一朵結著愁怨的丁香花……

“阿陳,太太讓你進去。”林媽打斷了陳子錕的美夢,他慌忙擦一下嘴上的涎水,再次進入客廳。

“阿陳,先生和我都不大用車的,你只要送小姐上學,送少爺上幼稚園就行,家裡的活兒有林媽張伯他們照應著,也不用你幫忙,沒事的時候你就掃掃地,澆澆花,擦擦桌子什麼的,我們剛搬來不久,房屋還沒打掃完畢,你還是回家住吧,也方便點。”太太看也不看他,兩片薄嘴唇上下翻飛道。

“成,太太怎麼說就怎麼辦。” 陳子錕裝作很憨厚的樣子說道。

“行了,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吧,洗個澡換身衣服,明天是禮拜天,不用過來,後天早上七點半再過來吧。”大約是看陳子錕好欺負,太太根本沒提工錢的事兒。

“那我先走了,太太回見,先生回見。”陳子錕一鞠躬,轉身走了。

  ……

“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青紗帳……”陳子錕一路哼著小調走回了宣武門外柳樹胡同的大雜院。

院子裡喜氣洋洋,一個漢子被街坊鄰居們圍在中央噓寒問暖,他頭戴製帽,身穿藍色的鐵路制服,腳旁放著一隻皮箱,臉刮得鐵青,渾身上下乾淨整潔,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精神頭,小順子、寶慶、果兒都圍著他打轉,興奮異常,大叔大伯們手裡也都多了一支大前門香煙,一個個喜笑顏開。

“你就是陳子錕吧?我聽過你的事情,昨晚多虧你了。”那漢子發現了陳子錕,分開眾人走上來向他伸出了右手

陳子錕知道這是新派人的做法,這叫握手,和抱拳作揖是一樣的,他毫不猶豫的伸​​出右手和大海握了一握,感到對方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充滿了力量。

“我叫趙大海,在鐵路上工作,你要是不嫌棄,就跟著他們喊我一聲大海哥吧。”

“大海哥。”陳子錕喊道,他從第一眼就看出這漢子身上有一種極具感染力的灑脫與豪邁,同樣的氣質他只在大瓢把子身上發現過。

“大海你個臭小子,一年到頭不挨家,好不容易回來過個年,連屋門都不進,娃兒都不認識你了。”昨天那個大嗓門老頭笑呵呵的訓斥道,看眉眼他們爺倆挺像,應該是一家子。

“爹,我知道了。”趙大海提起了皮箱,拍了拍陳子錕的肩膀:“兄弟,有事你說話。”說罷笑笑進屋去了,院子裡的鄰居們閒扯了一會兒也都散了,從他們的交談中陳子錕知道趙大海是京漢鐵路鄭州段的技術工人,早年跟詹天佑在京張鐵路上乾過,在院子裡算是有身份的體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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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橋

雖然嫣紅沒在接客,但小順子也不願意回家待著,而是和陳子錕一起進了杏兒家,屋裡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怪味道,小順子聳聳鼻子問道:“杏兒姐,這是什麼味?”

杏兒說:“上午洋醫生又來了,給娘打了一針,又給了兩瓶藥水,一瓶兌了水灑在屋裡,一瓶擦洗傷口,味兒是怪了些,對俺娘的病有好處。”頓了頓又說:“錕哥兒,我娘找你有話說。”

陳子錕撓撓頭:“大嬸找我能有啥事。”說著走進里間屋,杏儿娘手術過後還不能下床,面容蒼白消瘦,半躺在炕上,頭上纏著額帶,身前放著一個針線筐,見陳子錕進來,便拿出鞋墊、襪子和手套說:“孩子,試試合適不?”

鞋墊針腳密密匝匝,暖和厚實,襪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陳子錕拿著鞋墊,眼角有些濕潤,喉頭有些澀。

“錕哥兒,你咋哭了?”杏兒小心翼翼的問道,小順子也莫名其妙,陳大個屬什麼的,說哭就哭連醞釀情緒都不用。

“我……沒娘。”陳子錕眼淚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杏儿娘也一陣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這兒以後就是你的家,杏兒,給你錕哥兒倒茶。”

杏兒手腳麻利的很,拿了兩個粗瓷大碗,把爐子上燉著的洋鐵壺提下來,沏了兩碗茶給陳子錕和小順子喝。

陳子錕走了半天路已經渴了,端起碗來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後納悶道:“小順兒,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樣啊?”

小順子笑道:“好喝是吧,這可是杏兒姐拿雪水燒的茶,我們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錢人家用來洗衣服的水,當然不好喝。”

陳子錕不由地看了杏兒一眼,杏兒臉紅紅的,捻著衣角,一甩大辮子出屋去了,這幕情景被剛進門的寶慶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卻道: “陳大個兒,小順子,大海哥請你們過去商量事。”

兩人不敢怠慢,給杏儿娘打了招呼,來到大海家的北屋,兩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幾淨,爐火正旺盛,趙大海盤腿坐在炕上,一個眉眼清秀的小媳婦抱著孩子坐在旁邊,看到小兄弟們進來,笑一笑抱著孩子進里屋去了。

趙大海招呼他們坐在炕沿上,指著炕桌上的二鍋頭和炒豆腐、花生米說:“沒吃就用點。”

大家都推說吃過了,大海不依,拿了一個印著鐵路標誌的洋鐵口杯倒了滿滿一杯二鍋頭說:“杯子就一個,咱們輪流喝。”

陳子錕第一個接過杯子,一仰脖,乾了,拿袖子抹抹嘴說:“夠勁,不過比燒刀子還是差點火候。”

“兄弟是關外來的?”趙大海眼睛一亮。

“可不是麼,他是從奉天到北京投親的。”不用陳子錕開口,小順子就眉飛色舞的把他的經歷講述了一遍,趙大海聽罷,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親戚,你就先在這兒住下吧,小順子家裡不方便,你們都住我這裡,人多也熱鬧。”

“那敢情好。”沒等陳子錕答應,小順子先同意了,陳子錕更是沒理由拒絕,嫣紅的客人不分時候的來光顧,住在那裡確實尷尬。

趙大海又說:“趕明兒都早起,跟我幹活兒去,年關活兒多,一天弄個塊把錢不成問題。”

大家就都說好,當天的晚飯是在趙家吃的炸醬麵,一邊吃一邊聽大海哥講鐵路上的事情,講漢口的花花世界,陳子錕也聽的津津有味,對趙大海愈加的佩服起來。

一直講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趙大海才掏出一塊銀殼鐵路懷錶看看說:“時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兒早起。”

夜里大家都沒睡好,大海哥和媳婦在里屋鬧騰的厲害,聽的幾個小兄弟面紅耳熱的。

第二天清晨,陳子錕被院子裡的風聲驚醒,爬起來趴在窗邊一看,趙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裡練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風。再看身畔寶慶和小順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門口觀看,看到精彩處不由叫了聲好。

趙大海並不回頭,繼續將這一套拳練完,面不改色心不跳,頭上升起一團團白霧,拿起毛巾擦著汗水,問陳子錕:“兄弟,你練過拳?”

“沒有。”陳子錕搖搖頭,他說的是實話,當鬍子靠的是膽子和槍法,真要貼身肉搏也不講什麼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話說,拳法都是花架子,騙人的玩意。

趙大海也只是隨口一問而已,陳子錕既然說沒練過他也就不再追問,穿上鐵路制服​​,從牆頭上搓了兩個雪蛋子徑直走進屋去,塞到小順子和寶慶的被窩裡,嚷道:“古人聞雞起舞,我們新時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陰浪費在被窩裡。”

兩人不情願的爬起來,睡眼惺忪的在院子裡洗了把臉,大海的媳婦已經預備了早飯,大夥兒就著鹹菜吃窩頭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門幹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們的心卻是滾熱的。

“大海哥,我們是不是去山澗口那兒等活兒去?” 寶慶自以為聰明的問道。

趙大海鄙夷的一笑:“活兒不是等來的,要找才行,咱們直接去永定門火車站,我有朋友在那。”

永定門火車站是客貨混運車站,時值冬季,煤炭運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的苦力,趙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場上班,一支大前門遞過去,什麼話都好說,朋友拿了四把鐵鍁說:“兩人一個車皮,卸吧,虧待不了你們。”

兄弟四個拿了鐵鍁爬上車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掄起大鍁就開練,都是血氣方剛的壯小伙子,幹活那叫一個麻利,卸了半個鐘點身上就熱了,把大棉襖脫了,棉帽子摘了,繼續甩開膀子乾活,頭頂上白霧騰騰,就像是小火車頭似的。

就這樣一直幹到下午一點鐘,兩車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過來給了八塊大洋,一人兩塊響噹噹的袁大頭拿在手裡,心裡那個美啊,走路都帶風。

“去哪玩?”小順子掂著手裡的大洋問道。

“天橋,洗澡吃飯聽大戲。”趙大海伸手向南遙指,豪氣雲天,大夥兒頓時興奮起來。

天橋在正陽門和永定門之間,天壇西邊,橋北兩側茶館澡堂飯鋪估衣鋪,橋西有鳥市,小食攤子、賣藝耍把式說相聲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處。

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門臉不大,名頭不小,牌子上寫三個字“華清池”。進去之後,把衣服脫了交給伙計,每人領一個小木牌,走進熱氣騰騰的澡堂子,就見大池子裡一潭灰濛蒙的熱水,池子邊上飄著污濁的髒沫,看起來和煮沸的火鍋似的

“混湯養人,最好不過了。”趙大海伸手試了試大池子裡的溫度,覺得不過癮,又試了試旁邊小池子的水溫,咂嘴道:“今兒澡堂子改湯鍋了,這是要殺豬褪毛還是咋滴?”

小順子也過來試了一下水溫,手飛速縮了回來直吹氣:“燙死了!”

寶慶一看這陣勢,連摸都不敢摸了,陳子錕的好勝心卻上來了,一隻腳伸進了大池子,覺得也不是那麼燙,於是在滿澡堂驚訝的目光中坐進了小池子。

小順子的嘴張的能塞進雞蛋,寶慶的眼睛瞪得牛蛋那麼大,連一向沉穩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嘆服,這小子非等閒之輩啊!

陳子錕倒沒覺得什麼,自從奉軍半年前前圍剿開始,他就沒洗過澡,整天在老林子裡鑽來鑽去的,睡覺都不帶脫衣服的,為了防凍,身上腳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牛油,時間久了結成硬殼,再加上新陳代謝下來的皮膚、角質層什麼的,身上結了一層護甲,平時用手輕輕一撮就是一個大泥蛋子,有這層寶貝在,何懼滾水。

燙了一會兒,身上的硬殼軟了,陳子錕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陣,搓掉了起碼二斤陳年老垢,皮膚都發紅了,爬出來用瓢舀水往身上澆了澆,衝掉一條條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里邁,腳剛進去就閃電般縮了回來。

“媽了個巴子的,燙死老子了!”陳子錕再看自己的腳,都紅了。

眾人面面相覷,陳大個這是咋的了,剛才還皮糙肉厚的,現在卻怕燙了。

唯獨趙大海看出了個中玄機,笑問道:“兄弟有日子沒進澡堂子了吧。”

陳子錕咧嘴一笑,原地跳了兩下,經年老灰去掉之後,頓覺身輕如燕。

一個眉清目秀的伙計過來招呼道:“大海哥,啥時候回來的?”

“啊,昨兒回的,那啥,幫我對面二葷鋪要兩毛錢蓮花白,一個軟溜肉片,一個京醬肉絲,要寬汁儿,再來二斤抻面,一大壺高碎。”大海躺在池子裡享受著,隨口吩咐道。

“大海哥,您在鄭州待了半年,飯量見漲啊。”伙計打趣道。

“廢話,沒看見我帶了三個兄弟麼,麻溜的,乾了一上午活兒,累了。”

“好嘞,我這就讓學徒給您點菜去,要不我給您按一按,鬆鬆骨解解乏。”伙計說。

“那敢情好。”大海瞇著眼睛說。

躺在不遠處,臉上蓋著毛巾的漢子忽然掀開了毛巾睜開了眼睛:“這話怎麼說的?你丫不說今天手酸麼,怎麼給別人就能鬆骨,給爺就不行?合著爺的錢就不是錢?”

說著他站了起來,肥碩黝黑的身上文著一條張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頸後的槽頭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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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耍把式的大姑娘

黑大漢擺明了來者不善,趙大海卻絲毫不以為意,和顏悅色對伙計說:“小李子,你先給這位爺鬆骨吧,我還得泡一會。”

伙計白淨面皮上紅了紅,低下頭對趙大海說了句話,趙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對那黑大漢說:“這位爺,您要是想瀉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窯姐兒,或是找相公隨您的意,你在這小澡堂子鬧騰算哪門子事兒?”

黑大漢頓時大怒:“小子,你混哪裡的? 也敢跟爺叫板?”

趙大海冷笑道:“少他媽爺長爺短的,你大海爺爺在天橋混的時候,你丫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玩泥巴呢。”

陳子錕被他們的對話搞得五迷三道,小聲問小順子:“咋回事?這人想幹啥?”

小順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

陳子錕仔細看看那伙計,唇紅齒白五官俊秀,四肢細長皮膚細嫩,端的是個美少年,不過再俊秀也是個男人啊,那黑大漢的趣味當真噁心。

彷彿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順子低聲解釋:“俗話說得好,三扁不如一圓,操屁股就是過年,我估摸著這孫子糾纏小李子有段時間了,一直沒能上手。”

“哦?你也認識他?”陳子錕道。

“華清池的小李彥青誰不認識啊。”小順子說。

“小李彥青?李彥青又是誰?”陳子錕還想再問呢,那邊已經劍拔弩張起來,澡堂子里赤膊相見,體格強弱一目了然,黑大漢雖然身軀龐大,但滿身贅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趙大海相比立馬相形見拙,再說這邊還跟著三個後生呢,除了小順子瘦點,陳子錕和薛寶慶也都是牛犢子似的壯小伙。

“小子,有種別走。”黑大漢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爺爺不走,吃飽喝足等著你!”趙大海朗聲道。

小順子興奮起來:“有好戲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

寶慶卻有些膽怯:“他要是叫人來怎麼辦?”

趙大海聞言將兩隻缽盂大的拳頭握的咔吧咔吧直響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這一雙拳頭也有小半年沒開葷了,今兒也過過癮。”

泡個熱水澡,渾身舒泰,小李子又幫趙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後背,陳子錕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裡暗暗驚嘆,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看來大海哥當年也是個滾刀肉級別的。

對面二葷舖的酒菜送來了,四人赤條條的坐起來喝酒吃飯,兩毛錢能買一斤蓮花白,兩個菜都是寬汁儿,吃喝完了把菜湯往抻面海碗裡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嘩啦進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著飽嗝,拿著茶壺滋溜滋溜的喝著高碎,等著那黑大漢搬援兵來打架。

趙大海渾然不把打架當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嚕,寶慶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順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亂,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蘿蔔,陳子錕還沒弄懂剛才的話,繼續問道:“李彥青到底是啥人啊?”

“李彥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隸督軍曹錕身邊的大總管,據說就是個搓澡捏腳的出身,論起來小李子還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齊哪天也有個大官看中他,那可就發達了。”小順子神氣活現的講著古,卻沒注意到陳子錕的表情,一副吃了蒼蠅般的樣子。

男人要靠色相發達,比吃軟飯還他媽噁心啊,陳子錕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還別說,這小子若是化了妝,真比女人還女人。

等了一個鐘頭黑大漢還沒來,趙大海已經打了一個盹了。

“那孫子慫了,不敢來了,咱逛天橋去。”大海哥伸了個懶腰,寶慶終於鬆了口氣,小順子卻意猶未盡,沒看到大海哥發威揍人,很是遺憾。

穿衣服會賬,趙大海掏出一塊銀洋扔在櫃上,小兄弟們都很自覺的不和他爭著付錢,有大哥在這,哪有他們掏錢的道理。

洗澡加吃飯,一共花了五毛錢帶點零頭,掌櫃的主動把零頭讓了,看這幾位的架勢是要去逛天橋,便找了一大堆銅元銅子給他們,趙大海把零錢揣進兜里,帶著三個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門,趙大海習慣性的掏出那塊銀殼鐵路懷錶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鐘了,天橋正是熱鬧的時候,漫是人聲市聲,到處是紮堆的人。

兄弟四個抄著手,溜溜達達聽相聲,聽大鼓,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喊:“大海叔!”趙大海回頭一瞧,就見一個少年從人堆裡擠過來,身上穿著軍裝,領子上銅牌上刻著交通兩個字。

“小勇是你啊。”趙大海眉開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幾年沒見,長這麼高了。”

轉頭對眾兄弟說:“這是我同事的兒子,趙家勇,早年在京張鐵路工地上我們住一塊,今後大家多親近。”

又問趙家勇:“你啥時候進護路軍吃糧了,在哪兒當差?”

趙家勇說:“我爹嫌我沒有一技之長,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進護路軍吃糧,現在前門站給張排長當勤務兵。”

說著他看到了陳子錕,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個關外老客麼,玩槍玩的特熟的那個。”

  陳子錕笑笑:“瞎玩。”

大家都沒當回事,在關外討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陳子錕這樣身手利索的小伙兒,要是不玩刀槍才叫奇怪。

趙大海笑道:“你們認識啊,那太好了,跟我們一起玩吧。”

不遠處拉洋片的大聲吆喝著:“往裡瞧往裡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順子的眼睛斜過去,喉頭咕噥一聲,大夥兒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另一個方向鑼鼓齊鳴,有人高聲叫好,人群圍的一層層,趙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

五人上前圍觀,只見人叢中有一位勁裝少女正在翻跟頭,腰帶殺的緊緊地,小蠻腰不盈一握,胸前卻山巒起伏,一張俏臉更是英氣勃勃,一路跟頭翻過去,穩穩落地,臉不紅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爺們們,獻醜了!”聲音清脆婉轉如黃鶯般。

一片叫好聲響起,少女暫且回去歇著,敲鑼的中年漢子出來了,手持一把寶劍要表演吞寶劍的絕活,一番陳芝麻爛穀子的定場詞之後,老爺子舉起寒光閃閃的寶劍,仰面朝天,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艱難,看客們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個不小心,劍尖從老爺子背後穿出來。

幾分鐘後,寶劍終於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劍柄和一小截劍身在外面,漢子依舊仰面朝天,保持著直立的姿勢,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頓鼓點,拿了個銅鑼出來說:“老少爺們們,有錢的捧個錢場,有人的捧個人場。”

銅子兒雨點般撒進來,把銅鑼砸的咣咣響,趙大海也丟了一大枚進去,他是長混天橋的,豈能看不出裡面的把戲,但是行走江湖賣藝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說破砸了人家的飯碗。

少女並不急著去撿地上的錢,拱手道謝,漢子也慢慢將寶劍從喉嚨裡一點一點拽了出來,最後全部拔出,觀眾們再次叫好。

陳子錕心里挺納悶的,這麼長這麼鋒利的寶劍,怎麼就能從喉嚨一直插到肚子裡呢,難道這老頭的喉嚨是鐵打的?不應該啊,他年輕性子直,把懷裡藏著的刺刀拿了出來,高高舉起:“爺們,吞這個試試?”

那漢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場子的來了,趕忙抱拳道:“這位爺,咱們爺倆初到寶地,沒來及拜會,還請您海涵。”

他這樣低聲下氣的一說,陳子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們卻被挑動起來了,起著哄讓賣藝漢子吞陳子錕拿出的刺刀。

那可是正兒八經的金鉤步槍刺刀,足有一尺五長,鋼口極好,小樹苗一刀下去都能斬斷,要是真往喉嚨裡塞,那還不要了親命,漢子下不來台,只是不停賠罪,看客們喝起了倒彩:

“你丫是耍把式還是變戲法的啊。”

“下三濫的功夫,還敢到天橋來?”

“什麼玩意啊,跟師娘學的吧。”

“回去再練幾年,再來獻寶吧。”

漢子麵紅耳赤,無地自容,那少女俏臉生寒,一雙眼睛惡狠狠盯著陳子錕,彷彿要把他吞下去一般。

忽然後面一聲喊:“小子,原來你們在這兒啊,爺找你們半天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澡堂子裡那位黑大漢,他身後還跟著十幾個地痞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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