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傳奇] 國士無雙 作者:驍騎校 (已完成)

 
p29695797 2011-10-12 20:59: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41 28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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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誘殺

交通部次長姚啟楨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和總長曹汝霖一樣同屬鐵桿親日派,聽徐樹錚講述了自家女兒做下的事情之後,他勃然大怒,撂下電話就讓秘書備車回家。

回到公館,姚次長坐在客廳沙發上陰沉著臉不說話,姚小姐從樓上下來,看到父親陰雲密布的樣子便撲過來撒嬌:“爹地,誰惹你不開心了。”

“畜生,給我跪下!”姚次長忽然雷霆大怒,嚇得姚依蕾雙腿一軟坐在了地毯上,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平時你沒命的在外面瘋也就算了,這回竟然惹到日本人頭上,還沾上命案官司,我管不住你了,讓警察廳來管你,你個小畜生!”

難怪姚次長發怒,他是內閣高官,深知日本人的厲害,北洋政府窮困潦倒,地方稅款根本解不上來,除了關餘鹽餘,就只有崇文門的稅收貼補家用,這個當口日本人借了大筆款項給段祺瑞,供他招兵買馬,維持政府運作,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日本人真的怪罪下來,自己這個次長位置都坐不穩。

姚依蕾哪裡知道父親的苦衷,從小到大嬌生慣養的她沒受過這麼大的委屈,頓時哇哇大哭起來,跑上樓去吵著鬧著要摸電門,要吞金子,傭人們拼死的拉著,姚次長卻在樓下暴喝道:“讓她去死!生了這麼一個女兒,我愧對先人!”

這麼一來,姚小姐反倒不鬧了,抹一把眼淚頂撞道:“女兒到底​​做錯了什麼?您從小教育我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人家救過我,我難道不應該報答麼,如果這樣也算錯的話,讀聖賢書還有什麼用。”

姚次長被她頂的無言以對,把個大煙斗抽的吧嗒吧嗒響,忽聽外面傭人通報:“徐次長駕到。”

徐樹錚不請自來,把姚啟楨嚇得不輕,還以為女兒闖的禍又升級了,慌忙站起來道:“又錚兄,日本方面怎麼說。”

“呵呵,沒什麼大礙了。”徐樹錚脫了大氅遞給傭人,坐下來對姚次長說:“不知者無罪,此案和令嬡之間並無瓜葛。”

姚次長還是不放心,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徐樹錚道:“兩個日本密探死在城內,警察廳固然難辭其咎,但說到底還是他們外國人之間的恩怨,姚小姐不過是古道熱腸,幫了一個不該幫的人而已,兄弟自會向日方說明情況,姚次長不必多慮,更不必責罵令嬡了,哈哈。”

他這麼一說,姚次長一顆心才擱回肚子裡去,看到女兒哭的梨花帶雨的樣子,心疼的不得了。

“到底牽扯到什麼人?”姚次長問道,給徐樹錚遞了一支呂宋雪茄。

“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徐樹錚臉上浮起意味深長的笑容,根據巡警方面的報告,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個在六國飯店力克日本軍官的“朱利安”先生。

當今國際局勢錯綜複雜,一直忙於歐戰無暇東顧的英美法諸列強已經騰出手來,準備和日本一較長短,爭奪在華利益,這個華裔青年很有可能就是某一方派出的諜報人員,作為中國方面來說,哪一方都惹不起,最好的辦法就是坐山觀虎鬥,收漁人之利。

“小蕾,別哭鼻子了,看徐叔叔給你帶了什麼禮物。”徐樹錚笑呵呵的拿出一個紙盒,打開來里面是個精緻的小水晶瓶子。

還在樓上哭鼻子的姚依蕾看到水晶瓶子,不禁眼睛一亮,忙不迭的奔下樓來拿過瓶子愛不釋手道:“夏奈爾香水,我想了好久的東西。”

姚次長磕磕煙斗道:“又讓又錚兄破費,真不好意思。”

徐樹錚爽朗的笑道:“是朋友從巴黎帶的,不花錢,不過我送香水可是有求於令嬡哦。”

姚次長還未說話,姚依蕾就說道:“徐叔叔,需要我做什麼。”

徐樹錚道:“如果有人想見我的話,你一定要代為通禀。”

  ……

陳子錕在天橋人多的地方下了車,直接到估衣鋪去買了一件半舊的大褂往身上一披,再弄了頂呢子禮帽戴上,搖身一變誰也認不出他就是玉樹臨風的朱利安先生。

回到紫光車廠,薛平順差點沒認出他來,陳子錕支吾了幾句就進來了,到了正房剛坐下,安德烈就從內室裡走了出來,一臉的嚴肅道:“事兒整大了。”

陳子錕道:“不就是宰了兩條日本狗麼,多大事啊。”

安德烈說:“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日本在華勢力最大,咱們宰了他們的人,肯定要引起瘋狂報復,我剛才回六國飯店去瞄了一眼,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特務,目前只能改變策略,快刀斬亂麻,直接找到徐樹錚將軍進行交涉。”

陳子錕道:“咱們又不認識他,上哪兒去找,難道直接去陸軍部敲門?”

安德烈一笑:“你不是認識一個交際花麼,請她牽線搭橋,準行。”

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兩人從後門出去,來到電話局打付費電話,直接打到姚次長府上,管家接的電話,陳子錕說自己叫朱利安,請姚小姐聽電話。

姚依蕾聽說有人找自己,慌忙接了電話,拿起話筒心還在怦怦跳。

  “餵,誰呀?”

“姚小姐,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姚依蕾心跳的更厲害了,壓低聲音說:“什麼事?”

“我想請你介紹我認識徐樹錚將軍。”

“啊!”姚依蕾忍不住驚呼一聲,徐次長真是神機妙算,竟然能料到這一步棋。

“怎麼,很難辦麼?”聽筒里傳來陳子錕的問話。

“不不不,不難,他……徐次長就在這兒。”

一旁的徐樹錚叼著雪茄,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將電話接了過去,“我是徐樹錚。”

姚次長很有眼色的將所有傭人都趕了出去,自己也帶著女兒迴避了。

陳子錕把電話交給了安德烈,他還沒開口,就听到徐樹錚悠悠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閣下應該是俄國人。”

這回輪到安德烈吃驚了,但他只是淡淡笑道:“將軍是怎麼猜到的?”

徐樹錚道:“日本人查不到,不代表中國人查不到,伯爵先生的漢語帶關東口音,應該是在哈爾濱一帶久住的, 而且閣下曾在華俄道勝銀行兌換了一根金條,這根金條上有沙俄政府雙頭鷹徽記,所以,閣下如果不是蘇俄的人,就是臨時政府的人。”

安德烈心悅誠服:“沒錯,我是俄羅斯臨時政府執政官高爾察克海軍上將閣下委任的全權代表安德烈.瓦西里耶維奇,今天發生了一件意外,希望沒有給您帶來困擾。”

徐樹錚笑道:“此事與我並無關係,我是陸軍次長,又不是警察總監。”

安德烈道:“我想和您面談,能否約個時間。”

徐樹錚爽快答道:“就今晚吧,你在哪兒,我派車過去接你。”

雙方約了時間碰頭,徐樹錚放下電話,向姚次長父女告辭離開。

電話局門口,陳子錕惴惴不安的問安德烈:“二櫃,你不怕徐樹錚把你綁了送給日本人?”

安德烈自信滿滿道:“一位上將是不會做那種鼠目寸光的事情的。”

陳子錕勸不動他,只好捨命陪君子。

十分鐘後,一輛汽車駛來,將二人載往安福胡同一所大宅子。

天色已晚,宅子裡燈火通明,安德烈和陳子錕從側門進入,直奔後宅,來到一間房內,只見一個戎裝軍人背對他們而立,聽到腳步聲隨即轉身,喜形於色道: “歡迎二位光臨。”

此人正是北洋陸軍部次長徐樹錚上將,他親切和安德烈握手,又拍著陳子錕的肩膀讚道:“後生可畏啊, 回頭我送你一柄寶劍。”

房間裡已經擺下酒宴恭候兩位特使,精緻的八個菜餚,一壺溫熱的花雕,房間裡暖氣十足,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環境優雅,安靜祥和。

“二位,請。”徐樹錚笑容可掬,親自斟酒布菜。

酒過三巡之後,進入正題,徐樹錚道:“兄弟是軍人,不是政客,有什麼問題不妨直言。”

安德烈拿出了有高爾察克上將簽名的密信道:“我來北京,是代表臨時政府和貴國接洽,希望徐將軍能為我們引路,找一個能拍板定奪的人。”

徐樹錚哈哈大笑道:“政府大小事務,我均可定奪。”

安德烈疑惑道:“閣下不過是一陸軍上將,為何能越俎代庖,定奪所有事務?”

徐樹錚道:“你可知身處何處?”

  安德烈搖頭。

徐樹錚道:“這裡是安福俱樂部,俱樂部成員都是國會議員,而兄弟正是安福俱樂部的創始人,你明白了吧。”

安德烈做恍然大悟狀,站起來將密信正式呈交徐樹錚。

徐次長接了信瞄了一眼,上面都是俄文,一個字也看不懂,他便放下信說:“既然是秘密會談,咱們就放輕鬆一些,信上寫的什麼內容,閣下口述即可。”

於是安德烈便將信上內容陳述了一遍,無非是高爾察克上將懇請中國當局出兵干涉,將赤色政權扼殺於萌芽狀態。

徐樹錚詳細的詢問了一下俄國現在的局勢,低頭沉思一陣道:“我國積弱已久,南方尚未統一,山東又被日人強佔,內憂外患,自顧不暇,又有何能力干涉貴國事務?”

安德烈道:“將軍此言差矣,正是因為內憂外患形勢嚴峻,才更需要出兵以振國威,我聽說您手下有十萬裝備精良的參戰軍,現在歐戰已經結束,這些精銳的部隊難道要馬放南山麼?如果您再不出兵的話,恐怕關東蒙古就和山東一樣,要落入日本人的手裡了。”

徐樹錚倒吸一口涼氣:“此話怎講?”

安德烈道:“俄日戰爭的爆發,正是為了爭奪中國的東北地區,現在俄羅斯衰落,日本豈能坐失良機,我聽說他們的干涉軍規模已經擴充到五萬人以上了,遠超其他國家軍隊的數量,徐將軍,以您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他們的目的吧。”

徐樹錚緩慢地點點頭,又詢問了一些細節問題,神色變得越來越嚴肅,他端起酒杯說:“高爾察克將軍的密使,除了你們二位,還有其他人麼?”

安德烈道:“密使自然是越少越好,只有我們二人。”

徐樹錚道:“那你們可要好生保守這個秘密。”

說完,酒杯落地,砰然碎裂,八個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漢破門而入,黑洞洞的槍口瞄著他們。

安德烈和陳子錕目瞪口呆,動也不動。

“處決之後,把屍體移交給日本方面。”徐樹錚言畢,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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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禍水東引

剛才還是座上客,轉眼就成了階下囚,八個全副武裝的北洋士兵將兩人團團圍住,手裡的駁殼槍大張著機頭,虎視眈眈。

徐樹錚下了處決令後就這樣走了,連頭都不回,陳子錕顯然還沒回過神來,衝著徐次長的背影喊道:“你不是說要送我寶劍的麼?”

“傻瓜,人家那是忽悠你的。”安德烈忍不住出言譏諷他。

陳子錕一瞪眼:“都是你惹的禍,非要來見他,現在好了,連命都送了。”

安德烈反駁道:“還不是因為你得罪了日本人,才惹出這麼多麻煩。”

“住口,有什麼話黃泉路上再說吧。”一個副官模樣的人大聲吼道,嚇得陳子錕和安德烈趕緊把手高高舉起。

顯然這些大兵並不打算在如此華美的房間裡槍斃兩個人,因為那樣不但會有難聞的硝煙味,血跡和腦漿還會把昂貴的波斯地毯弄髒。

“長官,你給評評理,我說不來的,他非要來,結果讓人家斃了,這上哪兒說理去。”陳子錕大呼小叫著,揪住了安德烈的領子,臉紅脖子粗。

安德烈也不示弱,一巴掌打在陳子錕臉上,啪的一聲脆響。

“好了,都給老子住手!”副官不耐煩的嚷道,說時遲那時快,陳子錕一把奪過了他手中的盒子炮,與此同時,安德烈一腳將圓桌踢翻,碩大的桌面連同上面的酒菜和燭台全都砸向桌子對面的幾個大兵。

房間里頓時漆黑一片,隨即又被橘紅色的盒子砲膛口焰所籠罩。

這些大兵都是從蕭縣老家精挑細選的彪形大漢,擔任徐樹錚的貼身衛隊,雖然人高馬大,但是敏捷不足,又哪能鬥得過積年的關東老匪。

就听見屋裡爆豆般的一陣槍響,子彈橫飛,血濺當場,房間裡的花瓶、鏡子、古玩陳設全都打成了碎片,雪白的牆壁也變成了馬蜂窩。

槍聲驟停,陳子錕滿臉是血爬起來,手裡拎著兩把盒子炮,槍口猶自冒著青煙。

“二櫃,你死了麼?”他壓低聲音問道,似乎怕被別人聽見似的。

“我還沒活夠呢。”安德烈推開壓在身上的一具屍體,一骨碌爬了起來。

“咋整?”陳子錕惡狠狠的問道。

“砸了這個響窯。”安德烈憤然道,從死人手裡抄了兩把盒子炮,機頭大張,殺氣騰騰。

此時外面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和​​密集的腳步聲,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兩個土匪立刻偃旗息鼓,灰溜溜的從後門溜走,北京​​的四合院構造都是雷同的,兩人很輕鬆的竄到了後院,仰頭看圍牆,乖乖,這麼高。

“剪刀石頭布!”兩人同時伸出了手,安德烈是布,陳子錕是剪子。

安德烈立刻蹲在了地上,陳子錕把兩把盒子槍插在腰帶上,踩著安德烈的肩膀就上了牆,騎在牆上身子向下​​一探,將安德烈一把拉了上來,兩人縱身躍下高牆,消失在夜幕中。

徐樹錚在眾多衛士的簇擁下來到剛才飲宴的房間,四下一片狼藉,副官連同七個護兵全都中彈而死,連天花板上噴的都是血,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不是被子彈打破就是惹上血污,全廢了。

而那兩位自己下令要處決的密使則不見了踪影,氣的徐次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衛隊長跑進來一併腳跟喊道:“報告!歹人已經從後牆逃竄,我部正在追捕。 ”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徐樹錚從牙縫裡迸出八個字,匆匆離去。

衛隊牽著狼狗追出去幾百米遠,終於還是無功而返,歹人及其狡猾,竟然隨身帶著胡椒面,破壞了狼狗的嗅覺後成功的逃之夭夭。

  ……

陳子錕和安德烈狼狽潛回了老巢紫光車廠,他們沒敢從正門走,翻牆進的後院,偷偷摸摸進了屋。

“媽的,胸口怎麼這麼疼。”陳子錕伸手一摸,二櫃給自己的金殼懷錶上面嵌了一枚彈頭,好懸,要不是胸口藏了一塊懷錶,小命就交代在安福胡同了。

“狗日的徐樹錚,笑面虎啊。”陳子錕一邊罵著一邊繼續檢查渾身上下,還好,除了那一處中彈之外,全須全尾。

安德烈道:“你道行還是不夠啊,我教過你多少次,這種場合先趴下再說,讓他們自相殘殺去,你直挺挺的站著當槍靶子啊。”

陳子錕沒好氣的說:“你老人家還好意思說我,要不是你非要去見徐樹錚,也出不了這檔子事,這下好了,北京呆不下去了,亡命天涯吧。”

安德烈黯然道:“好吧,我承認我看錯人了,徐樹錚不是一位將軍,他是一個政客,徹頭徹尾的政客。”

見二櫃如此消沉,陳子錕也就不再刺激他了,沉思一會道:“你說他為什麼要槍斃我們?還要把屍體移交給日本人。”

安德烈道:“你們中國人的謀略太深奧,我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被我說動心了,他會出兵的,我相信這一點。”

陳子錕撇撇嘴,不搭理他,把玩著兩支繳獲的盒子炮,樂不可支,徐樹錚衛隊用的槍都是德國毛瑟原廠貨,拿在手裡感覺極好,雖然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但是搞來兩把好槍也值了。

安德烈沉默半晌,忽然道:“家裡有蘿蔔麼?”

陳子錕被他的跳躍思維搞糊塗了:“二櫃,你哪根筋不對,大半夜的要吃蘿蔔?”

“是啊,幫我拿幾根胡蘿蔔來,要圓一點的,再來一碗稀飯,要稀一點的。”安德烈狡黠的擠了擠眼睛。

陳子錕到後院廚房拿了三根胡蘿蔔交給他,又讓王大媽煮了一鍋稀飯,盛了一碗送進去,安德烈把自己關在了房間裡不再出來,陳子錕拿著槍在外面守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依然沒有官兵來敲門,看來徐樹錚的耳目並非無孔不入,陳子錕略微放心,敲響安德烈的房門,見他兩眼紅通通的,分明也是一夜未眠。

“湯姆在哪裡,我需要他幫忙。”安德烈說。他身後的桌子上擺滿了東西,胡蘿蔔殘渣,裁掉的道林紙邊條,墨水瓶,自來水筆,飯碗、毛筆,亂七八糟一片。

陳子錕又去廂房把小順子叫了過來,安德烈拿出一封信來說:“把這個交到六國飯店的前台,如果有人問你,就說是路上遇到的洋人讓你送的信,明白麼?”說完拿出一塊大洋放在信封上。

小順子見錢眼開:“絕對給您辦的妥妥的。”

等小順子走了,安德烈又拿出一個信封來交給陳子錕:“東交民巷路口向西一百米,有棵大槐樹,上面有個樹洞,你把這封信藏到樹洞裡去,記住不要被人發現,現在就去。

雖然摸不清安德烈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陳子錕還是老老實實的照辦了。

小順子拿著信來到六國飯店,交到前台就上班去了,前台接待員瞄了一眼,只見信封上用英文寫著請轉交306房安德烈.所羅門伯爵收,便衝坐在沙發上的日本特務使了個眼色。

特務左顧右盼,湊到前台接過信封,抽出信紙一看,居然是一張白紙,他不敢擅作主張,拿著這封信上樓找到了正在308房間守株待兔的山本武夫。

山本武夫拿著這張白紙翻來覆去的看,忽然靈機一動,讓人去藥房買了一瓶碘酒來,用棉籤蘸著碘酒仔細塗在白紙上,幾行淡淡的藍色文字便顯現出來了。

“喲西!”山本武夫喜形於色,不過上面的文字是俄文,他看不懂,趕緊讓手下找個俄語翻譯過來,幸虧日本公使館人才濟濟,不到半個鐘頭就找來一個懂俄語的,將紙上的內容翻譯出來,山本武夫精神一陣,親自帶著手下出動了。

他們來到東交民巷西側,此時夜已經深了,幾個日本人穿著大衣,打著手電,站在樹下亂照,終於發現了上面的樹洞。

一個乾練的特務敏捷的爬了上去,在樹洞裡一陣亂摸,終於摸到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興奮的揚了揚,壓低聲音道:“山本前輩,找到了!”

山本武夫終於拿到了文件袋,他急不可耐的打開,抽出裡面的文件用手電光照著看了一眼,上面寫的全是俄文,末尾還有蓋章,章上也是俄文,中間是鐮刀斧頭徽記。

“所噶。”山本武夫極為滿意,帶著手下們回去了。

  ……

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山本武夫向外務省參事官芳澤謙吉報告了自己的發現,一封澱粉水寫的迷信,一份蓋章的文件,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末尾鮮紅的鐮刀斧頭觸目驚心。

“是赤俄的特務啊。”芳澤謙吉陰沉著臉說道。

山本武夫一點頭:“哈伊,田中君和鈴木君就是被他們殺死的,他們的目的是勾結中國人對付我們大日本帝國。”

芳澤謙吉站起來踱了幾步,道:“我得到消息,昨天晚上安福俱樂部發生了一場槍戰,打死了幾個人,我想這兩件事情之間或許有聯繫,山本君。”

  “哈伊!”山本武夫腳尖一併。

“調查中國人陰謀的大事,就拜託你了。”芳澤參事官鞠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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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雄心壯志

新生的赤俄政權恐怖而神秘,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列強無不為之顫抖,紛紛組成乾涉軍絞殺赤色俄國,諜報戰線上亦是如此,芳澤參事官曾經接到過外務省的密令,讓他密切關注俄國人在遠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對此事格外看重。

如今的遠東,風起雲湧,錯綜複雜,沙俄帝國的崩潰給大日本帝國帶來無盡的機會,海參崴、哈爾濱、蒙古,中東鐵路,這些原先屬於俄國的領土、殖民地、勢力範圍和資產,都成了日本覬覦的目標,如今赤俄間諜突然出現在北京,不免令人浮想聯翩,為了帝國的宏大目標,不管是文官還是軍人,都要竭盡全力進行調查。

最近大批白俄難民湧進中國,其中肯定不乏赤俄間諜,芳澤和山本一番討論後,準備從北京的白俄難民開始調查,同時向北洋政府施加,警告他們不要瞞著日本搞什麼小動作。

“明天我就去拜訪段祺瑞閣下,請他解釋此事的原委。”芳澤君這樣說。

  ……

參戰軍訓練處,大門口挺立著四個身材高大的士兵,一身黃色軍裝,手扶日造三十年式步槍,綁腿皮鞋、水壺子彈盒,他們身上的一切,甚至包括軍裝的布料和釦子都是從日本進口的,而這筆巨大的開支,也是來源於日本的西園借款。

這些士兵和原來的北洋軍不同,士兵都是從安徽、山東、河南等地新招募來的身體健康的農家子弟,接受的是日本教官的訓練,可謂精銳中的精銳,軍餉比普通的北洋軍要高,伙食不但管飽,隔三差五還能弄點葷腥打打牙祭,自然不可一世。

把門的士兵看到一個穿長袍馬褂的老頭溜達著過來了,立刻喝止他:“站住,軍機重地,不得入內!”

老頭一愣,隨即和藹的笑了:“我是段祺瑞。”

“是誰也不行,走遠點!”大頭兵一臉的不耐煩。

老頭並不生氣,往後退了幾步,站在警戒線以外,此時後面匆匆過來一個軍官,馬靴鋥亮,佩刀鏗鏘,肩膀上的法式豎肩章上三顆星顯示他是一位陸軍上校。

“敬禮!”守門士兵立刻行持槍禮,腰桿挺得筆直,槍刺閃著寒光,那上校看也不看他們,衝老頭畢恭畢敬道:“督辦,您請。”

老頭笑笑,對敬禮的士兵們略一點頭權作回禮,昂然進了參戰軍訓練處的大門,看他步伐矯健,分明是位戎馬倥傯的老將。

“督辦……段祺瑞。”大兵們這才回過味來,原來他老人家就是前國務總理,現參戰軍督辦段大人啊,竟然冒犯了段督辦的虎威,幾個士兵不禁汗如雨下。

參戰軍參謀長辦公室,一身戎裝的徐樹錚迎出門外,笑道:“督辦來了,您的屋子沒打掃,先到我這裡邊坐坐吧。”

段祺瑞進了辦公室,先談了一些訓練上的事情,轉而問道:“今日日本公使小幡酉吉來拜會我,提到蘇俄密使在京出現一事,不知道又錚可了解此事? ”

徐樹錚笑道:“小幡公使的消息倒是很快,不過完全錯了,來北京的不是蘇俄的密使,而是俄國臨時政府的密使,他們的最高執政想讓我們出兵襄助,共滅蘇俄。 ”

說著,他便將昨天和安德烈會面的情況詳細敘述了一,當說到兩人從槍口下逃脫之時,段祺瑞嘆道:“又錚,你做事未免孟浪了些,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不管對方究竟是臨時政府還是蘇俄,我們都應虛以為蛇,靜觀其變。”

徐樹錚走到牆邊,拉開簾布露出大幅戰略地圖道:“督辦您看,我北方土地,被俄人割去甚多,如今俄國內訌,正是我出兵收復失地之良機,俄國人素來貪婪成性,狼子野心,不管是蘇俄還是沙俄,萬變不離其宗,所以和他們沒什麼好談的,此事機密,倘若被日本得知,必然干涉我國出兵,所以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消失。”

段祺瑞微微點頭道:“這麼說,你是打算在北方用兵了。”

徐樹錚指著地圖說:“督辦,偌大一個中國,可曾有我們直接掌控的​​地區。”

說到這個,段祺瑞不禁黯然,雖然他身為北洋政府的幕後大佬,但是除了北京之外,沒有直接掌握的地盤,全國各地軍閥割據,各省的督軍形同土皇帝,對中央的命令陽奉陰違,更別說廣州的南方政府了,更是和北洋勢同水火。

沒有地盤就沒有收入,北洋政府的收入只有那麼可憐巴巴的幾項,崇文門的關稅,庚子賠款的餘額,幾條鐵路的收入,滿打滿算只夠政府公務員開銷,養兵根本不夠。

民國六年,張勛帶兵進京,以調停府院衝突為名,扶持清帝復辟,身為國務總理的自己,竟然無兵調遣,最後還是請親日的曹汝霖出馬,從日本三菱財團借了一百萬日元,又搞了五十萬的鹽餘款,收買了第八師師長李長泰的小老婆,讓她吹枕頭風請李長泰出兵,再花了大筆的開拔費請曹錕的第三師和馮玉祥的十六混成旅出馬,這才平了張勛的五千辮子兵。

此役之後,段祺瑞成了再造共和的英雄,同時他也意識到,想做一番大事,必須有自己的嫡係部隊才行。

正瞌睡有人送枕頭,日本商人西園鬼三秘密接洽段祺瑞,以極其優厚的條件借款數千萬,借了數千萬日元過來,練就了三個師的精銳參戰軍,從編制到服裝,幾乎就是日本軍隊的翻版,連拉砲車的馬匹都是日本進口的,這支軍隊在手,段祺瑞才覺得自己有些底氣。

想到這裡,他點了點頭,道:“又錚的意思,可是收復外蒙?”

徐樹錚雄心萬丈道:“不但是外蒙,如果條件允許,我想趁勢把海參崴也收復了,收復故土,軍人本職,此舉可以大壯我中華士氣民心,統一全國指日可待,其實卑職早就在籌劃此事,茲事體大,不可洩漏,所以卑職才痛下殺手。”

段祺瑞道:“又錚辛苦了,此事你儘管去做,日本人那裡,我來替你掩飾,走脫的俄國密使,要全力緝拿才是。”

  ……

不知不覺間,北京城的汽車站、火車站、各處城門都加派了巡警和便衣偵探,牆上也貼了通緝令,由於沒有照片,通緝令上是兩幅石板印的畫像,顯然是出自丹青名家的手筆,把安德烈和“朱利安”的形神描繪的相當傳神。

陳子錕拉著洋車出門偵查,特地在城門口走了好幾個來回,甚至站在通緝令前瞅了半天,可是旁邊的巡警和偵探看都不看他一眼,因為畫像上英俊瀟灑、留著時髦頭和八字胡的西裝青年,實在和這個邋遢不堪的車夫差距太遠。

自個兒是沒什麼危險了,可是安德烈怎麼辦,北京城的洋人雖然多,但大都在東交民巷一帶活動,大街上出現一個高鼻子凹眼睛的外國人,不用警察抓,老百姓就先圍觀起來。

陳子錕回到紫光車廠,和安德烈商議了一番,如何逃出生天成了最大的難題,想來想去,陳子錕又想到一個熟人來。

  ……

六國飯店,姚依蕾匆匆走了進來,來到前台問道:“所羅門先生回來沒有?”

服務生道:“姚小姐,所羅門先生昨天出去之後就沒回來。”

姚依蕾臉色變得刷白,昨晚安福胡同槍戰的事情已經在北京權貴圈子里傳開了,那些對安福係不滿的人幸災樂禍,有說徐樹錚遇到刺客的,有說內部火併的,但姚依蕾卻知道,這場槍戰肯定和朱利安有關。

她不敢直接去問徐樹錚,只好跑到六國飯店來找人,可是得到的消息卻讓人如此不安,朱利安先生,莫不是已經死在安福胡同了吧?

姚小姐雖然是一介女流,但官場上的事情也聽說過一些,徐叔叔雖然表面上看起來笑容可掬,彬彬有禮,其實手狠著呢,北洋上將陸建章,就是因為總是給段祺瑞搗亂,被徐樹錚以飲宴為名,請到小花園裡一槍就被崩了,堂堂上將軍都能如此處置,何況是所羅門先生呢。

心神不寧的往外走,正好遇到了林長民和林徽因父女倆,因為同是培華女中的學生,林徽因很客氣的打了個招呼:“姚小姐好。”

“林先生好,林小姐好,你們這是?”姚依蕾問道。

“哦,來拜會一個朋友。”林長民禮貌而冷淡答道,他和姚依蕾的父親雖然也算同僚,但一個屬於研究系,一個屬於新交通系,素無來往,所以不願和姚依蕾多談什麼。

但姚依蕾卻追問道:“是不是找所羅門先生?他們昨晚……被徐次長請去就沒回來。”

林長民驚愕的和女兒對視了一眼,顯然他們也聽說了安福胡同里的事情,徐樹錚的狠辣手段,林長民自然比姚依蕾更清楚,他警覺的掃視著飯店的大廳,沙發上坐著兩個戴禮帽的傢伙,帽簷壓得低低的,裝作看報紙的樣子,大廳一隅的公共電話機旁,一個男子手拿著話筒,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卻盯著這邊。

“謝謝,我們不是來找所羅門先生的。”林長民說道,微微欠身向姚依蕾緻禮,帶著女兒走進了飯店。

姚依蕾很失望,遇到這種事情,自己卻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那些閨蜜只喜歡巴黎的香水,關外的皮草,南非的鑽石,還有頭油鋥亮面如敷粉,會寫白話文的男人,想到這些,她就一陣掃興,意興闌珊出了六國飯店,上了自家汽車,低聲吩咐了一句:“開車。”

忽然一個穿飯店制服的小廝快步上前,低聲道:“姚小姐,我看見所羅門先生了。”

姚依蕾眼睛瞪得圓圓的,警惕的看了一眼飯店門口,拿出一張十元的鈔票說:“他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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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金蟬脫殼

小順子看著那張十元的交通票,咽了一口唾沫,撓著腦袋道:“姚小姐,我看的不太清楚,要是耽誤了您的大事就不好了。”

姚依蕾又拿出一張十元鈔票,板著臉問:“少廢話,到底在什麼地方?”

“在正陽門火車站。”小順子兩眼放光,伸手去接鈔票,心中暗暗讚道,大錕子真是料事如神啊,只要一提到朱利安先生,姚小姐就巴巴的往外掏錢,眉頭都不帶眨一下的。

“不許告訴別人。”姚依蕾又看了一眼飯店門口,那幾個鬼鬼祟祟的傢伙跟著林長民父女上樓去了,並沒有註意到這邊,她這才把鈔票遞過去,吩咐司機開車。

東交民巷距離正陽門火車站很近,但姚依蕾還是特地讓阿福繞了幾個圈子,確定後面沒有人跟踪的時候,才駛到了正陽門火車站。

站前廣場熙熙攘攘,停滿了汽車和洋車,車站外牆的角落裡躺著乞丐,小商小販到處亂竄,拎著警棍的巡警來回穿梭,進站口旁邊的牆上,張貼著通緝令,幾個穿長衫戴禮帽的傢伙,緊緊盯著每一個進站的旅客。

姚依蕾心急如焚,四處張望,可是到處都沒有朱利安的影子,正當她咬牙切齒,準備回六國飯店找那個西崽算賬的時候,車門忽然被人打開,一個長衫墨鏡客人帶著一股冷風坐了進來。

汽車夫阿福扭頭剛要斥責,卻發現那人長衫下面隆起的駁殼槍形狀,頓時嚇得不敢說話。

“你幹什麼?”姚依蕾也嚇了一跳,隨即發現這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朱利安麼,只不過小小鬍子剃掉了,換上了中式服裝,一時間竟然沒認出來,她驚喜道:“終於見到你了。”

“姚小姐您好。”陳子錕微微抬了一下禮帽,朝進站口那邊瞟了一眼,微笑道:“真巧啊,姚小姐怎麼對在下的行踪如此清楚?”

姚依蕾趕緊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碰巧路過。”

陳子錕道:“徐樹錚要抓我,日本人也要抓我,現在北京城到處軍警密布,不知道姚小姐願不願意幫我脫身。”

姚依蕾見他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心中不禁小鹿亂撞,嘴上卻道:“為什麼徐次長和日本人都要抓你,如果你是壞人的話,我幫了你豈不是助紂為虐。”

陳子錕道:“我發現了徐樹錚賣國的證據,茲事體大,必須立刻返回廣州向孫文先生報告,如果你認為我是壞人的話,大可不幫我,告辭。”

說著作勢欲走,卻被姚依蕾一把拉住,小手綿軟溫熱,一雙熱切的大眼睛瞪著他:“你……你是革命黨?”

“媽了個巴子的,二櫃編的台詞真好使,把小姑娘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陳子錕心中暗讚,嘴上卻凜然道:“不錯,我就是革命黨。”

“好吧,我幫你!”姚依蕾咬著嘴唇毅然道,她是官宦家庭出身,平時耳濡目染的政治新聞很多,知道南方是在孫文的革命黨控制之下,革命黨人年輕英武不怕死,都是翩翩美少男,如今看來,傳說果然都是真的。

“謝謝。”陳子錕捏著姚依蕾的小手握了握,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緊盯著她,姚依蕾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勇敢的對視著,說道:“火車站不好走,我帶你直接去天津,進了租界徐樹錚就抓不到你了,然後坐英國人的海船去上海,就安全了。”

“我代表孫文先生,代表革命黨,再次感謝你。”陳子錕用力搖動著姚依蕾的小手,小姑娘心潮澎湃,壯懷激烈,對汽車夫道:“阿福,開車,去天津。”

阿福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帶槍的通緝犯,南方革命黨,這兩樣就夠受的了,還要送他們去天津,這要是被抓了可是死罪啊。

“小姐,我上有老下有小,您饒了我吧。”他哭喪著臉道。

“姚小姐,不要難為他。”陳子錕假惺惺的勸道,手卻按在了腰間駁殼槍上。

“阿福,你敢不聽我​​的話,回頭就讓管家辭退你。”姚小姐大發雌威,阿福愁眉苦臉,在盒子炮和雌威下屈服了。

汽車駛離了正陽門火車站,沿著前門大街向南駛去,在陳子錕的指揮下繞了幾個彎,在一個偏僻的胡同口停下,一個大鬍子拎著皮箱上了車,衝姚依蕾擠擠眼睛,可憐的姚小姐愣了幾秒鐘才發覺他是所羅門伯爵。

汽車繼續向南行駛,永定門是北京城的南大門,一條大道直通天津衛,城門由步軍統領衙門負責把守,七八個穿灰衣的士兵站在門口,城牆上貼著通緝令,看到帶槍的大兵,陳子錕悄悄將兩支駁殼槍的擊鎚都扳了起來。

汽車到了城門口,執勤軍官揮手攔下,手扶著槍套走了過來,陳子錕緊緊和姚依蕾坐在一起,長衫下的手槍隔著車門瞄準了那軍官,安德烈卻氣定神閒的摸出一支雪茄點燃,吞雲吐霧起來。

姚依蕾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來了,有些口乾舌燥,正當她緊張的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那軍官啪的一個立正,敬禮道:“報告,城外正在修路,請小心慢行。

有驚無險,眾人的心都落回了原處,阿福顫抖著手開動汽車,出了永定門就猛踩油門,一路狂奔而去。

北京到天津不足三百里地,寒冬臘月的,土路被凍得挺硬,農村人大多還貓在家裡過年,外面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都沒有,姚公館的汽車開足了馬力,逃也似的離開了北京。

一路之上,安德烈和陳子錕用法語進行交談,培華女中是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不教法語,所以姚依蕾只能瞪著一雙大眼睛聽他們談話插不上嘴。

車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汽車直接開到了碼頭,安德烈拎著包袱下了車,陳子錕剛想下車,手卻被姚依蕾緊緊拉住,雙眼隱隱含淚看著他。

“可以不走麼?我們可以在天津租個房子躲起來。”姚依蕾哽咽著說道。

這是要私奔還是咋滴,達官貴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開放,陳子錕嚇了一跳,隨即想到二櫃教給自己的台詞,便故意壓低聲音,無限傷感的說道:“奈何七尺之軀,已許國,再難許卿。”

說罷,毅然下車,大踏步的走了。

“等等!”身後傳來一聲喊,陳子錕剛回頭,姚依蕾就一頭扎進了他的懷裡,急切道:“我跟你走,和你一起革命。”

陳子錕用力的擁了一下姚依蕾,仔細的幫她拭去淚水,由於二櫃沒有傳授這個場合用的台詞,所以他只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姚依蕾似乎很失望,但並沒有繼續堅持,而是從小坤包裡掏出一大卷鈔票塞給了陳子錕,想了想又摘下翡翠手鐲和項鍊、戒指、耳環,統統塞給了陳子錕。

“革命需要經費,這些你一定拿著!”

陳子錕覺得喉頭有些發堵,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潑辣刁蠻的千金小姐竟然有一顆痴心,此刻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他深吸一口氣,攬住了姚依蕾的小蠻腰,姚小姐很配合的踮起了腳尖,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顫抖著,花瓣一樣的雙唇微微張開。

一個蕩氣迴腸的長吻,久久才結束,陳子錕轉身毅然離去,再不回頭,只留下姚小姐在寒風中嗚咽。

陳子錕追到輪船舷梯旁,安德烈從暗處走出,“怎麼樣,財色雙收,爽吧。”

陳子錕嘆道:“我覺得有點造孽。”

安德烈笑了笑:“別把自己太當回事,用不了幾天她就會把你忘的一​​干二淨。”

汽笛聲長鳴,一艘英國客輪就要起航,姚依蕾注視著夜色中輪船龐大的輪廓,海風吹來,一陣蕭瑟。

“我會等你回來的。”少女心中默默念道。

阿福打開了車門,小心翼翼的問道:“小姐,還回北京麼,汽油不夠了。”

“去天津姨媽家住一晚再說。”姚依蕾返身上車離去。

  ……

姚小姐在天津逗留了一晚,次日打發阿福開車回去,自己買了頭等票坐火車回北京,從浦口來的藍鋼快車在天津北站停車加水加煤,下客上客,姨媽親自來送她,絮絮叨叨的說著家常,姚依蕾有一搭沒一搭的應著,心不在焉只是想著昨天的驚心動魄。

忽然,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出現在視野中,高高的個子,晨星般閃亮的眼睛,在人海中一閃即逝,這一刻姚依蕾差點驚呼出來,但隨即猛醒,那不是他,他已經乘船南下了,那不過是個身材和他相仿的苦力罷了。

  ……

陳子錕終於安全的將二櫃送上了去上海的輪船,兩人並沒有像娘們那樣依依惜別,而是互相一拱手就各奔東西了,他在碼頭附近找了家雞毛小店住了一夜,第二天去火車站買了張三等車票,搭車返回北京。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特地找了個剃頭鋪子把頭髮給剃光了,把剃頭匠搞​​得很納悶,正月裡來不剃頭是老規矩,這個小子怎麼就和別人不一樣。

剃了頭,把長衫禮帽找個當舖當了,再去估衣鋪買一身短打棉襖,這才上了火車,三個小時後,火車抵達正陽門火車站,陳子錕大模大樣的出了站,門口遊蕩的巡警和特務,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北京,我又回來了。”陳子錕望著正陽門城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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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記憶恢復了?

陳子錕足足用了三天時間才從朱利安這個角色裡擺脫出來,頭兩天晚上睡覺的時候腦子裡總是浮現出天津碼頭上那淒美浪漫的一幕,夜色中的海輪,姚小姐梨花帶雨的嬌顏,還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吻。

每當這時,陳子錕就會咂咂嘴回味一下那美妙的滋味,然後感慨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有一次咂嘴的時候被杏兒看見,好奇的問他,你吃了什麼好東西,幹嘛總是咂嘴呢?當場把陳子錕搞了個大紅臉。

姚小姐給的鈔票花花綠綠一大卷,不光有中交票,還有英鎊和美元,一英鎊能換七塊半大洋,一美元能換三塊大洋,這些錢折合起來起碼有三四百塊錢,陳子錕托小順子去匯豐銀行和花旗銀行把外幣都兌成了大洋,又添了三輛洋車和一些家當,紫光車廠的規模越來越大了。

至於那些首飾,他卻小心翼翼的收藏起來,期待著有一天能物歸原主。

聽小順子說,姚小姐這幾天都在六國飯店出現過,陳子錕不禁有些替她擔心,但是轉念一想,人家是交通部次長的千金,什麼事情解決不了,還用的著自己一個苦力操心麼。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天陳子錕都會去石駙馬大街林宅去等林文靜,可是從沒有等到過她,自從焰火晚會後,林小姐就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乖乖在家溫習功課,陳子錕自然不知道,上次的事情被林媽告密事發,林先生狠狠罵了女兒一頓,罰她整個寒假不許出門。

儘管如此,陳子錕還是點卯一般每天去胡同口靜候一段時間,林先生和林太太每天早出晚歸忙著應酬各種飯局牌局,自然不知道有他這樣一號人物,但看門的張伯卻是每天嚴陣以待,手握著大掃帚時刻準備把這個心懷不軌的車夫打將出去。

又白等了一個上午,陳子錕悻悻拉著車準備離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喊:“洋車。”

回頭一看,正是北大圖書館的李主任。

李大釗也認出了陳子錕,和藹的笑道:“是小陳啊,你這是剛回來還是要出去?”

陳子錕道:“李先生,我已經不在林府拉車了。”

  “哦,那現在?”

  “在車廠拉車。”

李大釗似乎頗感興趣,抬腿上車,繼續和陳子錕閒聊,問他一個月要向車廠交多少份子錢,自己能餘下多少,夠不夠吃飯什麼的,陳子錕這些日子來在街頭巷尾和拉車的伙計們交流了不少心得,便道:“拉車就是混個嚼谷,趁年輕還能多掙兩個,別看現在拉著車子跑得快,將來指不定一頭栽在路上就沒了。”

李大釗感慨道:“拉洋車不需要本錢,不需要技術,失去土地的農民和破產的城市平民都去從事這個行業,僧多粥少,哪裡能賺到什麼錢,不如這樣,每天上班時間你到胡同​​口來拉我,下班時間去北大接我,我按月給你結算,你看怎麼樣?”

陳子錕道:“李先生是好人,那咱們就這麼說定了,我按時接送你,要是來不及,就讓朋友來替我。”

  李大釗微笑著點了點頭。

一邊走一邊聊,不知不覺到了一處宅子外,李大釗下車道:“你在這裡等我。”

“好嘞,我等著您。”陳子錕把洋車放在照壁旁避風處,坐下歇息。

片刻之後,又一輛洋車駛來,車上一位西裝客人,付了車資匆匆進門,陳子錕認得他,來人正是北大文科長陳獨秀。

“這兒是誰的府邸?”陳子錕抬頭看看大門,上面有個木牌,上寫二字:蔡宅。

半個時辰後,李大釗和陳獨秀一臉憤然的出來了,後面還跟著一個長袍馬褂的老者,正是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

陳子錕趕緊站起身來,用毛巾撣了撣車座,等著李先生上車,蔡元培和李陳二人低聲交代道:“這是梁啟超從巴黎發來的電報,林長民親自轉呈給我的,你們要盡快傳播開來,讓學生們都知道和​​會上的事情……”

他忽然看見陳子錕,便展顏笑道:“這位工友,我們又見面了。”

  李大釗道:“蔡校長認識他?”

蔡元培道:“當然認識,劉師培和辜鴻銘的弟子麼,不過兩位老師很有意見哦,說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曠課情況嚴重。”

  陳子錕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李大釗替他答道:“每天少拉兩個小時的活兒,對一個車夫來說,損失是極其巨大的,可不是多學幾個字能彌補過來的。”

蔡元培深以為然,嘆道:“守常對勞工階層的生計問題研究的很透徹啊。”

一陣寒風吹來,蔡元培笑道:“有事我們明天再說,恕不遠送。”

陳獨秀和李大釗上了車,陳子錕拉起洋車邁開大步去了,蔡元培站在大門口目送他們離去,看著陳子錕彎腰拉車的樣子,他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

來到北大紅樓,陳李二人下了車,李大釗道:“進來歇歇腳再走吧。”

陳子錕欣然同意,隨著二人進了紅樓,雖是寒假時期,依然有不少學生滯留在學校裡看書學習,走廊裡幾個正在高談闊論的學生看到陳獨秀和李大釗進來,頓時高呼起來:“同學們,巴黎最新的消息到了!”

陳李二人快步進了圖書館,學生們迅速將二人圍起來,熱切的討論著時局問題,陳子錕蹲在暖氣邊,從懷裡拿出兩個窩頭在暖氣片上烤著,就听見人群中傳來什麼“威爾遜總統”,“十四條聲明”之類的字眼,大學生們一個個亢奮不已,如同打了雞血一般。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毛助理員正站在梯子上,拿雞毛撣子清掃著書架上的灰塵,長衫上有幾個補丁,針腳很粗,看來是自己縫補的。

等毛助理員下了梯子,陳子錕招呼道:“毛老兄,吃了麼?”

“吃了。”毛助理答道,可是肚子卻嘰里咕嚕的響了起來,他頓時不好意思的笑道:“早上吃的,這會兒又餓了。”

陳子錕遞了一個窩頭給他:“拿著。”

毛助理遲疑了一下,接過窩頭說聲謝謝,端過自己的大搪瓷缸子,倒滿了熱水遞給陳子錕:“喝點開水。”

兩人就這樣蹲在暖氣邊吃著窩頭,喝著白開水,陳子錕道:“毛老兄,你咋不和他們一起討論時局?”

毛助理搖搖頭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和他們沒什麼好談的。”

陳子錕問:“他們在說什麼事情?”

毛助理道:“他們在討論巴黎和會的事情,小陳啊,我問你一個問題,森林裡有一群狼蟲虎豹,專門以弱小動物為食,有一天新來了一頭獅子,說我不吃小動物,還要幫你們這些小動物撐腰。”

話沒說完,陳子錕就撇嘴道:“獅子忽悠他們呢,他不吃小動物咋活?難道吃素?”

毛助理笑道:“對,連你都明白的道理,這些北大學子卻不明白,把希望寄託在那頭新來的獅子身上,你說可笑不可笑,這樣的人,我和他們又有什麼好談的。”

陳子錕伸出大拇指讚道:“毛老兄,我服你。”

毛助理笑著搖搖頭,低頭吃窩頭。

“我說,你也該找個媳婦了,瞧你這手藝差的。”陳子錕岔開了話題,指著毛助理棉袍上歪歪斜斜的補丁說道。

毛助理又笑了,摩挲著補丁,臉上竟然泛起幸福的紅暈,是啊,陳工友又怎麼會知道,這些補丁出自開慧妹子之手呢。

“我下個月就要離開北京了。”毛助理道。

“為啥,工作不如意?”陳子錕問道。

“雖然每月只有八塊錢,但對一個單身漢來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是覺得北京已經不適合我的發展了,我要回湖南,在湘江邊開創屬於我的新天地。”

毛助理的眼中閃著深邃的光芒,輕輕握緊了拳頭。

“快吃,都涼了。”陳子錕喝著開水咬著窩頭,沒注意到毛助理的一番雄心壯志。

小憩片刻,陳子錕抖擻精神,和毛助理道了別,出門拉車正要離去,看到徐二蹲在牆角正拿著鋼筆頭在小本子上寫寫畫畫,臉上還卡了一副眼鏡,不過仔細一看,只是個沒鏡片的眼睛架子。

陳子錕悄悄走過去,一把搶過徐二手裡的小本子,大聲念著上面的字:“貓捕鼠,犬守門,人無職業,不如貓犬。我想和翠蓮困覺,……哈哈哈,徐二,翠蓮是哪個?”

徐二滿臉通紅,撲過來搶陳子錕手裡的小本子,他個子矮,跳起來都搶不到,急的大叫:“姓陳的,把本子還我!”

陳子錕哈哈大笑,把他戲弄夠了才將本子丟回去,拉著洋車揚長而去,不過心裡卻暗暗吃驚,徐二這小子居然能認識這麼多字,看來自己要奮起直追了。

主意打定,當即他就跑到劉師培家,劉教授見他隔了這麼久才登門,微有不悅,問他道:“我給你的《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看完了?”

陳子錕這些天根本沒摸書本,卻撒謊道:“看完了。”

劉師培任教多年,豈能看不出他在撒謊,咳嗽了幾聲,冷笑道:“那好,我給你一張試卷,如果你能答出三成的試題,我就相信你,如果不能,下次就不用來了。”

說完拿了一張試卷考他,陳子錕搭眼一看,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上面的漢字他倒是都認識,但是組合到一起就完全抓瞎了,抓耳撓腮半天,忽然靈光一閃,眼前這些試題的答案似乎全都在腦海裡預存著一般,他下筆如有神,刷刷刷將試卷填完,連帶著最後面的一道作文都完成了。

劉師培拿過試卷一看,暗暗稱奇,說道:“這是上海私立中學國文畢業試題,你竟然全都答了出來,還做出這麼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來,看來你的記憶是恢復了。”
p29695797 發表於 2011-10-12 21:46
第四十五章 糞閥

陳子錕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為啥, 他老老實實的答道:“劉教授,我還是想不起來小時候的事情。”

劉師培拿著試卷翻來覆去的看著,扼腕嘆息道:“誰家的孩子流落異鄉,一定心疼如刀絞啊,對了,你身上有沒有什麼胎記之類的,說不定可以幫你探尋身世。”

陳子錕從貼身的衣服裡掏出光復會的陶瓷徽章,又摘下脖子上的玉佩道:“我有這兩個東西,不知道劉教授可以看出些什麼名堂來。”

劉師培一見光復會的徽章,不禁精神一振,在燈下仔細看了半晌,又摘下眼鏡看了看玉佩,道:“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劉教授,難道您知道這玉佩的來歷?”陳子錕也有些激動。

劉師培搖搖頭:“玉佩只是一般的羊脂白玉,昆吾二字也摸索不到什麼線索,不過這枚光復會的徽章則可以大做文章,蔡校長和我都是光復會出身,雖然退出已久,但故人依舊遍布天下,請蔡校長手書一封,你去江浙一帶尋訪光復會舊人,定能尋得你的父母。”

陳子錕大喜,給劉師培鞠躬致謝,又道:“我的國文成績可以過關了麼?”

劉師培笑道:“何止可以過關,簡直可以輕而易舉的考取任何大學了,你不必再來我這裡浪費時間了。”

“謝謝老師,一事不煩二主,何必再去麻煩蔡校長,您幫我寫一封介紹信就是。”陳子錕道。

劉師培卻搖搖頭:“我不行,你如果覺得自己人微言輕,我替你去求蔡校長好了。”

陳子錕自然歡天喜地的走了,劉師培將身子陷在藤椅裡,點燃一支煙,思緒回到了十餘年前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

俱往矣,他深深嘆了口氣,將煙蒂掐滅,猛然咳嗽了幾聲,拿開手帕,上面赫然嫣紅一片。

  ……

陳子錕從劉師培家裡出來,看看天色,時間差不多該交班了,便拉著洋車回車廠,路上下意識的就溜達到了石駙馬大街林宅附近,想碰碰運氣。

剛把洋車停下,就看到林宅的門開了,一人悻悻的出來,指著大門破口大罵:“要幾個酒錢怎麼了,這是規矩,懂不?不給,那就瞧好吧。 ”

張伯從裡面出來,氣的滿臉通紅,“給我滾!”

“老小子,跟我叫板是不?信不信我打死你個棺材瓤子!”那人擼起袖子,抄起一個長柄勺子狀的東西虛張聲勢,張伯往後退了幾步,被門檻絆倒了,一個倒栽蔥跌了進去,那人哈哈大笑起來,可是還沒笑完就被來自背後的一記飛腳踹到了牆根。

陳子錕收腳罵道:“欺負老者,算什麼本事。”

這一腳踢得夠重,那人疼的爬不起來,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大個子走過來把自己提起來,掃臉就是四個大耳帖子,打得他眼冒金星,鼻青臉腫。

打夠了之後,陳子錕才走進大門,一看嚇一跳,趕緊把張伯扶起來:“張伯你怎麼了,你頭破了,我帶你去看大夫。”

他嗓門大,大呼小叫的把林媽也招來了,一看張伯頭上血淋淋的,頓時嚇得尖叫,婦道人家遇到緊急事情沒了主張,只能任憑陳子錕把張伯抬上洋車,奔著診所方向去了。

熟門熟路,直奔花旗診所,碰巧斯坦利醫生沒有出診,幫張伯清洗包紮,還給開了幾片藥,診療費一塊半大洋,也是陳子錕給墊的。

張伯頭上纏著雪白的繃帶,躺在診所的病床上,陳子錕忙裡忙外,繳了費用拿了藥,又討了一杯送到張伯手上,關切的說道:“張伯,喝水。”

張伯抱著搪瓷缸子老淚縱橫,他感動的原因,一來是因為從未受到過這樣體貼的照顧,二來是因為照顧自己的人,竟然是自己最瞧不起、看不上的陳子錕。

“張伯,您這是咋地了?”陳子錕大大咧咧的問道。

“小陳啊,張伯對不起你。”張伯抓住陳子錕的手,用力的搖晃著。

陳子錕憨厚的笑了:“張伯,您這是哪裡話,咱爺們處的不是挺好的麼,再說了,我最見不得欺負老年人了,您放心,那小子起碼三天爬不起來​​,對了,那小子是乾嘛的?”

張伯道:“是個挑糞的,從年前就沒來過,家裡糞坑馬桶都滿了,臭氣熏天的,他今兒個來了,張嘴就要酒錢,要紅包,我氣不過就擠兌了他幾句,這小子反倒要挾起我來了。”

  陳子錕道:“這樣啊。”

張伯的傷勢不算嚴重,觀察了半小時之後就離開了診所,陳子錕依舊用洋車把他送了回去。

“小陳,坐一會喝杯茶吧,大爺這裡好茶沒有,高碎管夠。” 張伯熱情的挽留他,要擱以往,陳子錕肯定死皮賴臉的留下來,可是今天的他卻變得極其靦腆:“不了,張伯,我該回去交班了,回見了您。”

望著陳子錕的身影遠去,張伯感慨道:“多好的小伙子啊。”

林先生回家後聽說了這件事,吩咐張伯說:“換一家挑糞的吧,哪怕多給幾個錢也行。”

  ……

陳子錕回到車廠之後,先去後院瞄了瞄,和他猜測的一樣,自家院子的糞坑也滿了,幸虧是大冷的天,要是三伏天,這蒼蠅不得成千上萬,就是這樣也受不了,污水都快流進院子了。

找到薛平順打聽,他聽了原委之後笑道:“你問我,可算問對人了,咱們北京城的糞業可小瞧不得,得罪了他們,別管你是當官的還是做買賣的,都別想有個好。”

陳子錕奇道:“一幫挑大糞的,有這麼牛逼?”

薛平順道:“我當巡警的時候,和他們打過交道,你別小瞧這個行當,這可是康熙年間就形成的行業,咱北京城幾十萬的人口,吃喝拉撒那可是個大數字,家家戶戶的馬桶、糞坑,街頭巷尾路邊的馬拉狗屙的野屎,誰來管?政府不管,巡警不管,就是這夥人管,掏了大糞挑到城外賣給農民從中漁利,以前叫糞夫,後來做大了,開了糞廠,雇了工人,就成了糞閥了。”

陳子錕道:“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挑個糞都能挑成門閥。”

薛平順笑了笑,說:“可不是,大的糞閥,手底下幾百個工人,十幾條糞道,一條糞道就是五六百大洋的收入,可比開車廠拉洋車還賺錢,這裡面門道很多,有旱道水道之分,旱道就是背著簍子拿著糞勺子刮糞,水道就是幫人家清洗馬桶,賺點小費,除此之外還有跟挑道,專門收集刷馬桶的糞水賣給城外的農民,干好了也能夠一家人的嚼谷。”

陳子錕聽得目瞪口呆:“賺錢一條龍啊,要不咱也去掏大糞吧。”

薛平順道:“北京城的糞道早就劃分好了,那可是一條條人命填出來的,誰也插不進去,就連巡警說話都不好使,早先掏糞都是免費的,現在不但收錢,還要給人臉色看,得罪了他們,十天半個月不給你家掏糞,你找別人,誰也不敢來,最後還得求他們。”

陳子錕這下明白了,林宅遇到的就是這種不講究的糞閥​​。

“咱家的糞坑也滿了,是不是沒給他們紅包,也不來掏了?”陳子錕問道。

薛平順道:“他們按年結算,咱們宅子去年的費用趙鏢師結清了,今年還沒人上門來談。”

陳子錕明白,這幫掏糞的有恃無恐,以為這一行旱澇保收,所以才有了今天林宅門前的一幕。

  ……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剛走出大門就滑了一跤,爬起來一看,地上一層污濁的冰,隱約還有糞便痕跡,不知道是誰趁深夜澆了一些屎尿在自己門口,硬是凍成了冰。

林先生感覺受了侮辱,勃然大怒,也不上衙門了,直接奔警所去了,一位巡官接待了他,林先生遞上自己教育部的片子,把事情一說,巡官啪的一個立正,信誓旦旦的表示,一定嚴辦此事。

回來後,林先生又再次吩咐張伯,換一家掏大糞的來,務必把衛生問題解決。

可是當他從衙門回來後,卻發現家門口又有一灘屎尿,而且是新鮮的,臭氣熏天不說,連走路都要。

林先生徹底震怒,再次去了警所投訴,這回接待他的是一位年輕的巡警,他直截了當的告訴林先生,挑糞的從你家門口過,灑一些糞尿也是在所難免的,掏糞的和戶主之間是僱傭關係,人家不樂意幫你家掏糞,巡警也管不著。

林先生雖然讀了不少書,但也不是書呆子,聽了這話自然明白,回到府上,果不其然,張伯報告說,沒人願意來府上掏糞,說後宅胡同是孫老闆的糞道,旁人不好過界。

“這幫苦力,當真沒有王法了。”林先生又憤怒又無奈,家裡的糞坑問題必須解決,難道還能自己親自出馬掏糞不成,就算親自掏糞,那掏出來的糞如何處理,如何運輸,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根本無法解決。

家門口臭氣熏天,後院茅房糞滿為患,太太喋喋不休的嘮叨,張伯頭上還纏著繃帶,林先生哀嘆一聲,準備再次前往警所,請巡警出面說和,該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自己認了。

正要出門,卻見有糞夫上門,高高的個子,背著簍子拎著糞勺,臉上遮著一塊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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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為糞而戰

林先生正在著急上火,忽然看到糞夫上門,自然滿心歡喜,掏出兩塊錢吩咐張伯道:“好好招呼,該給多少別吝嗇,我還有事,先走了。”

張伯道:“先生,一准給您辦的妥妥的。”

送走了林先生,張伯才問那糞夫:“小陳,你怎麼來了?”

糞夫打扮的人正是陳子錕,他換了一身又髒又破的衣服,戴著舊棉帽,背著荊條簍子,和平日里幹練整潔的車夫模樣大相徑庭,怪不得林先生沒認出來,不過可瞞不過張伯。

陳子錕說:“咱們街上的糞夫實在不像話,我氣不過,就自己動手了,聽說您老到處找掏糞的,我尋思掏一家也是掏,兩家也是掏,就過來幫忙了。 ”

張伯大受感動,把他拉進門房說:“天冷,先別忙幹活,喝碗熱茶暖暖身子。”

陳子錕掏出兩個紙包說:“給你帶了兩包茶葉,也不是啥好的,您湊乎著喝吧。”

確實不是什麼好茶葉,很一般的茉莉花茶,不過比起張伯平常喝的高碎來還是高了一個檔次,當時張伯就又哽咽了,他只是簡單提過自己喜歡喝茶,人家小伙子就記在心上,買了兩包茶葉來孝敬自己,茶葉貴賤不說,難得的是這份尊老的心啊。

再聯想起自己兩個不孝順的兒子,張伯就更是越看陳子錕越覺得喜歡,恨不得能有一個女兒,好把這小伙子招了當姑爺。

喝飽了茶葉,張伯領著陳子錕去後宅掏糞,經過廂房的時候,陳子錕還特意朝林文靜的房間瞄了一眼,正好看到心上人坐在窗子後面讀書,一顆心頓時砰砰跳了起來。

“咦,你不是那個車夫麼?怎麼又成了掏糞的了?”林媽迎面走來,發出質疑,陳子錕的喬裝打扮並沒有瞞過她的火眼金睛。

張伯趕緊把林媽拉到一邊低聲解釋,說現如今全北京城的掏糞工都不願意接咱家的活兒,就人家小陳古道熱腸來幫忙,你要是把他攆走了,我可再也找不來第二個。

林媽雖然素來討厭陳子錕,但也是個拎得清的角色,茅房裡臭氣熏天,太太早就叫苦連天了,再這樣下去,倒霉的可是自己。

於是她趕緊換上笑臉:“要我搭把手麼?”

兩個大老爺們在,自然用不著她幫手,但林媽還是熱心的拿來掃帚和鐵鍁,閒扯了幾句就躲到一邊去了。

通常小四合院裡是不設茅房的,住戶出恭都上胡同里的官茅房,但林先生一家人是南方來的,又是衙門裡上班的斯文體面人,怎麼可能去外面和那些平頭百姓一起擠茅房呢,所以林家在東廂房南面設了一個茅房,這個位置在風水上說是“煞”位,用茅房的污穢之氣可以鎮住。

茅房就是個露天的小屋子,裡面用磚頭砌了個糞池子,白天可以直接在茅房出恭,晚上就在房裡用馬桶解決,然後倒進茅房,再由掏糞工把這些穢物掏走,往常掏糞工三天來一次,逢年過節稍微慢點,十天半月一次,掏糞工們也會藉著這個當口向主人家討些酒錢紅包之類,確實算是慣例。

可林家是南方人,向來沒有給刷馬桶紅包的規矩,而張伯以前也沒給人家看過大門,所以就得罪了那掏糞工,一來二去造成這副局面,張伯並非一把年紀活在狗身上,只是脾氣倔了一點而已,他當然明白此事和自己脫不開干係,所以賣力的幫陳子錕幹活。

林宅人口不多,所以產量也不算太高,遠沒有紫光車廠茅房裡的景色壯觀,再加上冬天冷,穢物都凍得挺硬,用鐵鍁和糞勺鏟到簍子裡,再用水沖刷一遍,撒上石灰,茅房舊貌變新顏,林媽進來參觀,頓時眉開眼笑。

張伯也很高興,把林先生給的兩塊大洋都塞給了陳子錕,陳子錕推辭不得,只好收下,背著糞簍子走了。

張伯送到大門口,目送他遠去,再次發出感慨:“多好的小伙子啊。”

陳子錕背著糞簍子意氣風發的走在胡同里,快活的好像三伏天吃了冰鎮西瓜,終於又可以光明正大的出入林宅了,為了能看林小姐一眼,再苦再累都值得。

他興高采烈的走著,沒注意到路邊官茅房裡出來一個糞夫,狐疑的瞅了他半天,又看看林宅的大門,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推著獨輪糞車走了。

糞夫回到了位於外城天橋北龍鬚溝附近的糞廠,這裡靠近臭水溝,地方空曠,居住的都是赤貧的百姓,於記糞廠就設在這裡,老於家是山東人,自打乾隆年間進北京幹掏糞的行當,至今已經有不少年頭了,也從一個掏糞工漸漸演變​​成偌大一個糞廠,手底下十幾條糞道,幾百個糞夫。

所謂糞道,不但指旱道水道跟挑道這些門路,也指糞業的資源,一條胡同,一片街區,就是一條糞道,北京城裡掏糞的主兒多了去了,起碼有千把兩千號人,要是誰都亂去別人的地盤上掏糞,那規矩就亂了,所以有了糞道的區分,不同糞道的糞夫,是絕不可以跨過界的,要不然勢必引起流血衝突。

石駙馬大街就屬於於記糞廠的糞道,於德順年紀不大,三十來歲正當年,平時也不總是坐在糞廠裡操持,而是親自背著糞簍子拿著糞勺去幹活,他為人仗義,出手大方,和巡警、衛生署的關係都處的不錯,對手下糞夫更是照顧有加,在北京城糞業裡絕對算一號人物,有好事者送他一個稱呼“糞王”。

於德順正坐在糞廠裡看著工人們幹活,一大片平地上,糞便攤開了在陽光下暴晒,曬成乾燥的糞餅好拿去賣給農民當肥料,如果不經過這一道工序,價格上就要大打折扣。

糞廠裡臭氣熏天,一般人要是走進來都能熏暈過去,可是於德順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嗅覺早已對這個免疫了,在他看來,這些骯髒的東西就是鋪在地上的一層銅元。

糞夫顛顛的過來,報告道:“於爺,大事不好了。”

於德順拿著小茶壺滋溜滋溜喝著茶,眉頭都不皺一下,北京城裡有啥事是糞王擺不平的,笑話。

  “說。”硬梆梆的就一個字。

“石駙馬大街有人搶咱們的生意……”糞夫將自己看到的事情敘述了一遍,於德順站了起來,嘴角漾起冷笑,放下茶壺道:“有人敢搶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昨天,於記糞廠的一個伙計在石駙馬大街後宅胡同挨了揍,事情的原委,於德順已經弄清楚了,是自己手下人嘴不干淨,罵了老年人,挨打那是他活該,於爺並不打算出頭,但是於記糞廠的規矩不能壞,過年過節的酒錢紅包必須要給,誰不給就不去掏他家的糞,而且不許別人去掏,直到這家人屈服為止。

就算是什麼總長次長家的茅房,糞王都是一視同仁,長期以來,這套招數無往不利,因為誰也犯不上為了那一兩個小錢和掏糞的過不去,可現如今竟然有人不給糞王面子,跨界掏糞,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看清楚了麼,是誰家的人,李逢吉還是孫興貴?”於德順問道,他說的這兩個名字,都是京城糞業的翹楚人物,和自己一向不對付。

“於爺,我看清楚了,不是李家的人,也不是孫家的人,是新來的。”糞夫答道。

“有意思了,走,看看去。”於德順一擺手,立刻有幾個年輕力壯的糞夫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拿著糞勺跟著於爺出去了。

按照於德順的估計,來搶糞道的人絕不會只掏一戶宅子,整個胡同的大糞他們都得搶,所以一時半會走不掉,興許能堵在路上。

此時紫光車廠裡一幫人正對著大錕子挑來的兩簍子大糞發愁,人家都是往家裡挑米麵糧油瓜果蔬菜,咱家這位爺倒好,挑回來兩大簍子米田共,這是唱的哪一出?

薛平順問他:“大錕子,你弄這個是?咱又沒有地要肥田。”

陳子錕道:“您誤會了,我是幫人家掏茅房去了。”

薛平順道:“這樣啊,那趕緊拿出去倒了吧,咱留這個沒用,棟樑,去把這兩簍東西倒到胡同茅房裡去。”

正在一旁擦車的王棟樑趕緊過來,挑起兩個簍子就出去了,不巧的很,剛出門就遇到了氣勢洶洶的於德順一行人。

糞王和他的手下們倒不是奔著紫光車廠來的,而是抄近路去石駙馬大街,這個寸勁兒,正好被他們撞到背著糞簍子出來的王棟樑。

於德順一看,這還了得,你小子是想連這條糞道的生意也搶啊,當即一揮手:“給我打!”

糞夫們二話不說,揮舞著糞勺打過去,可憐王棟樑稀里糊塗就挨了一頓胖揍,倒在地上,大糞澆了一身,木製的糞勺雖然不如鐵器打人好使,但是又臭又硬,勺子裡積著陳年的老糞,宛如一層裝甲,打在身上也不舒坦。

王棟樑被他們打得嗷嗷直叫,車廠裡的人聽見了,奔出來一看,居然有人打上門來了,一聲大喊:“兄弟們,抄傢伙!”車夫們拿著掃帚鐵鍁木棍,衝出來和糞夫們打作一團。

糞夫和車夫,都是苦力行的一分子,打起架來不分伯仲,不過有了陳子錕的參與,勝負基本就是一邊倒的事情了,幾分鐘後,於德順帶來的人馬就全部橫臥街頭了,就連糞王本人都挨了陳子錕一記鞭腿,差點爬不起來。

“來紫光車廠找茬,瞎了你的狗眼。”陳子錕惡狠狠的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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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師父出馬

於德順到底是京城的糞王,被打得鼻血長流,依舊氣勢洶洶,胡亂抹一把臉上的血,衝薛平順抱拳道:“爺們,領教了,我是於記糞廠的於德順,今天的事兒咱們沒完。”

他是把薛平順當成紫光車廠的老闆了,也難怪,這裡面就數他年紀最大,又是當過巡警的人,大小場面都見過,氣度上那些車夫就不一樣。

薛平順剛要說話,陳子錕站了出來,抱著膀子居高臨下看著於德順道:“橫行鄉里,聚眾鬥毆,還敢威脅良民,你好大的威風。”

一個糞夫跳將起來,鼻子上青筋一條條的,指著陳子錕喝道:“威風怎麼了,你知不知道和誰說話呢,北京城的糞王,於爺!”

陳子錕哈哈大笑:“敢情你們這幫掏糞的都掏出優越感了,還糞王,哈哈哈。”

紫光車廠的車夫們也跟著捧腹大笑起來,雖然都是賣力氣混飯的下層貧民,但車夫們總還有些職業榮譽感,覺得比掏糞的高出一個檔次來,再加上打架佔了上風,自然洋洋得意。

於德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今兒個輕敵了,只帶了三四個弟兄出來,結果讓人一頓胖揍,眼前這個大個子顯然是練家子,自個兒雖然也跟師傅學過三年拳,但在他面前一個回合都過不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一抱拳:“未請教?”

  “陳子錕。”

“走!”於德順一揮糞勺,帶人撤了。

糞夫們罵罵咧咧的走了,車夫們哄笑著調侃道:“這就走了,再玩會啊。”

回到糞廠,於德順氣的把心愛的小茶壺都摔碎了,糞夫們更是義憤填膺,準備召集人手大干一場,但是於德順卻阻止了他們。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糞王摩挲著下巴沉吟道,忽然一拍桌子,“請閆大哥來,約他在茶樓碰面。”

閆大哥名叫閆志勇,是於德順的結拜兄弟,北京武行里成名的人物,去年又拜了打遍京師無敵手於占魁為師,幫他操持武館,要論拳腳上的工夫,閆志勇在北京城起碼能排進前五十名去。

一聽到要請閆大哥出馬,糞夫們立刻興奮起來,一個腿快的飛奔著去了,武館距離糞廠不遠,一刻鐘後回報,閆大哥答應幫忙。

糞廠太臭,不是談話的所在,於德順在茶館里約見了閆志勇,簡單把事情敘述了一遍,閆志勇沉吟道:“你說的這個人,叫陳子錕?”

“對,就是這個名字,二十郎當歲的樣子,個頭挺高。”

閆志勇一抱拳:“還有事,回見吧您呢。”

於德順趕緊拉住他:“閆大哥,這是怎麼話說的?”

閆志勇道:“打敗我師父的,就是陳子錕,不是我不幫你,是幫不了,對不住,先走了。”

他這就匆匆離去,丟下一個於德順目瞪口呆,傻傻的坐了一會,茶水都涼了,老於家在京城幹掏糞的行當,到他這一輩有六代人了,莫非就要壞在自己手裡?

這姓陳的絕非是想霸占於記一兩條糞道而已,他的背後肯定有人,不是李逢吉就是孫興貴,這倆孫子惦記於記的糞道可有年頭了,早年為了爭奪糞道也鬧出過人命,難道說消停了幾十年,又要再起烽煙?

於德順想了很多,思忖再三,他還是認為不能讓祖宗的產業敗在自己手裡,既然於占魁都打不過陳子錕,那他只好請一位世外高人出馬了。

事不宜遲,於德順趕緊去果子舖買了二斤茯苓餅桂花糕,提著就去了龍鬚溝南面的某處大雜院,一進院子,大傢伙都點頭哈腰和他打招呼:“於爺,吃了麼。”

於德順很矜持的點點頭,來到一扇門前,輕輕叩門。

“進來。”裡面傳出中氣十足一聲喊。

於德順進了屋門,這是兩間北房,收拾的干乾淨淨,牆邊放著刀槍劍戟等賣藝的傢伙,牆上貼著關公像,飯桌上擺著吃剩下的面餅和大醬,一個面色蠟黃的中年漢子坐在炕上正縫補著衣服。

“夏師傅,歇著呢。”於德順把糕點放到飯桌上,恭恭敬敬的站著。

“是於大爺啊,快請坐。”那中年漢子趕緊下炕招呼,搬椅子,倒茶,忙的不亦樂乎。

於德順客氣道:“夏師傅,咱是自家人,您可千萬別客氣,您要是客氣,我下回不敢來了。”

兩人客套了半天,終於進入正題,於德順道:“不瞞您說,糞廠遇到難題了,有人要搶我們的糞道,此人武藝高強,非夏師傅出面不可。”

夏師傅笑道:“於大爺太看得起我了,我就是一走江湖賣野藥的,哪有什麼真功夫。”

於德順道:“夏師傅,您的工夫我是見識過的,那一手本事沒有幾十年的道行下不來,您放心,我不白讓您出面,三百塊現大洋,趕明就送到您府上。”

夏師傅淡淡的說:“於大爺,承蒙您看得起,可我真沒這個本事,對不住了。”

“咣當”一聲,門開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大姑娘從外面進來,張嘴就說:“爹,為什麼不去,三百塊大洋啊!”

“小青!”夏師傅嚴厲的斥責了一聲,大姑娘一跺腳,扭頭又出去了。

“於大爺,管教不嚴讓您見笑了,這事兒我幹不了,您另請高明吧。”夏師傅一抱拳,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於德順沒辦法,只好告辭出來,剛出了大雜院,就听見身後有人喊他:“三百塊大洋可是當真的?”

一回頭,原來是夏師傅的女兒,於德順心裡一亮,這事兒有門,於是道:“於某人吐口唾沫砸個坑,句句當真!”

夏小青道:“好,這三百塊錢你明天送過來吧。”

於德順喜道:“夏師傅願意出馬?”

“我替我爹出馬。”夏小青一臉傲然。

於德順遲疑道:“大姑娘……您……”

“怎麼,不相信我的身手?實話告訴你,就連我爹都不是我的對手。”

“這個……好吧。”於德順本來還有些擔心,不過轉念一想,夏大姑娘出馬,那和夏師傅出馬不是一樣的道理麼,閨女要是打贏了,自然皆大歡喜,要是打輸了,當爹的還不得出頭,行,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你的對頭是哪個?”夏小青現在才想起來問。

“就是打敗過京城無敵手於占魁的陳子錕。”於德順答道,他滿以為對方會露出驚詫或者膽怯的表情,哪知道夏小青只是淡淡一笑,摸出幾枚金錢鏢一揚手:“著!”

於德順回頭一看,背後的大柳樹上,七枚邊緣鋒利的金錢鏢入木三分,力道十足,更令人稱奇的是,居然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大姑娘,高手啊!”於德順激動起來,挑起兩手大拇指讚道。

夏小青得意的一笑:“小意思,別忘了那三百大洋。”

於德順號稱糞王,眼力價自然不差,當即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總共有十幾塊大洋,全都捧到夏小青面前:“大姑娘,小小意思,買點頭繩啥的。”

夏小青毫不客氣的接了大洋揣進兜里,約好了時間,衝於德順一抱拳,大步流星的回去了,兜里的銀元叮噹作響。

於德順望著她的颯爽英姿,不禁讚道:“大鼓書裡說的穆桂英,興許就是樣子啊。”

夏小青來到家門口,速度放慢下來,躡手躡腳的推開門,就听到一聲怒喝:“你幹什麼去了!”

“爹,你都看見了?”夏小青看到父親一臉怒容,頓時明白過來,滿不在乎的一撇嘴:“不就是幫人出頭打架麼,多大事啊,再說那個陳子錕的本事我也見識過,就那麼回事,我自有辦法贏他。”

夏師傅氣的直抖手:“說了多少次你就是不聽,咱家的功夫不能外露,不然有滅頂之災。”

“爹,我心裡有數,不會惹麻煩的,再說咱家裡連隔夜的糧都沒有,您又病著,再不弄點錢,不等仇人來追殺,自己先餓死了。”夏小青瞪著兩隻圓圓的眼睛,毫不客氣的頂撞道。

夏師傅氣歸氣,但不得不承認女兒的話在理,一身的功夫不敢外露,只能靠在天橋耍把式賣萬能膠謀生,最近自己又病了,哪有讓女兒一個大姑娘拋頭露面的道理,上次女兒夜裡出去劫富濟貧倒是弄了不少錢,可在自己的命令下,又把錢偷偷散給了龍鬚溝附近的貧民,家裡依然還是揭不開鍋。

“罷罷罷,你已經答應別人了,爹爹也不能讓你為難,到時候爹爹給你壓陣吧。”

夏小青高興了,風風火火的跑了出去,夏師傅在後面喊:“幹啥去。”

“買米去,米缸都空了。”一眨眼間,聲音已經遠去。

夏小青並沒有去米舖,而是跑到陶然亭附近的一條胡同里,敲響了一戶人家的大門,門房見是她來了,笑呵呵打聲招呼:“夏大姐來了。”

“來了,老師在家麼?”夏小青說著,直入後宅,進了垂花門就看到一個老頭站在庭院中央的金魚缸旁悠閒地撒著魚食。

“杜老師,我來了,明天要跟人比武,你得教我兩招厲害的。”夏小青道。

  杜心武微笑道:“和誰比武?”

“就是那個陳子錕,老師,你不是一直想摸他的底細麼,不如跟我一起去,幫我掠陣。”夏小青一副興高采烈,躍躍欲試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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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冤家聚頭

夏小青在杜心武那裡討教新招數的時候,於德順也沒閒著,他尋思一個夏大姑娘撐不住場面,還得找幾個厲害角色幫襯一下,思來想去,終於想到一個人,內城警署的巡​​官馬老五。

幹掏大糞這一行,免不了和官面上的人物打交道,於德順和馬老五就是這麼認識的,談不上交情有多深,逢年過節經常走動,好煙好酒伺候著而已,不到萬不得已,於德順還真不想求他,可如今還就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

馬老五的爹是開車廠的,四個兄弟都混的不錯,算得上地方一霸,黑的白的都能擺平,更重要的是,聽說馬家和陳子錕有些過節,有了這層原因,那就更應該請他出馬了。

於德順親自拿了請帖,跑去警察署請馬五爺赴宴,別看他平時是人五人六的糞王,可是到了警察署就得跟個孫子似的,見誰都點頭哈腰的,等走廊裡溜溜站了一個多小時,馬老五才召見了他。

一進辦公室,於德順就摘了帽子鞠躬:“給五爺請安。”

馬老五穿著警服坐在辦公桌後面,沒戴警帽,大油頭上擦滿髮蠟,鋥亮無比,桌上擺著三砲台香煙,自己叼了一支,並不點燃,悠悠問道: “這不是糞王麼,有什麼事找我?”

於德順趕緊上前幫馬老五點燃香煙,笑道:“也沒啥大事,好長時間沒和五爺一起聚聚了,想找個機會表表心意,今天晚上正陽樓,位子都訂好了。”

馬老五一聽是正陽樓,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那可是北京城最好的酒樓了,於德順這小子平時吝嗇的很,今天忽然出血請客,肯定是有求於自己。

“好,我晚上一定過去。”馬老五欣然道,又把勤務兵喊進來說:“把晚上那幾個局都給我推了。”

“謝謝五爺,您忙著,我就不打擾了。”於德順又鞠了個躬,轉身出去了,心裡樂滋滋的,馬巡官願意幫忙,這事兒八成就贏定了。

於德順回家換了出客的長袍馬褂,認真用香胰子洗了把臉,把身上的大糞味去的干乾淨淨,這才帶著帳房和兩個得力的兄弟,叫了洋車直奔正陽門飯莊,要了一個雅座包房,點了最貴的菜,最好的酒,又買了幾盒三砲台香煙擺在桌子上,靜候馬五爺大駕。

到了六點鐘,馬五爺果然來了,不但來,還帶了八個手下一起赴宴,這八個人都是他的心腹,號稱八大金剛,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飯莊跑堂的見這麼多巡警老爺來吃飯,自然也是仔細招呼著,不敢絲毫怠慢。

酒過三巡之後,於德順就把陳子錕霸占自家糞道的事情說了出來,馬老五義憤填膺,破口大​​罵陳子錕狼子野心,不講江湖道義,拍了胸脯說這事兒自己管定了。

“多謝五爺仗義出手!”於德順端起酒杯,先乾為敬。

這頓酒喝的天昏地暗,結賬的時候,於德順也不免暗皺眉頭,幸虧未雨綢繆,帶了足夠的錢出來,要不然還得回家取去,那多尷尬啊。

這還不算完,酒後自然是要來點小節目的,五爺的手下表示要去八大胡同耍耍,當即於德順的臉就變色了,八大胡同可不比正陽樓飯莊,吃什麼喝什麼都是明碼標價,那裡就是個無底洞,別看自己頂著糞王的名頭,其實手上真沒幾個錢,八大胡同更沒去過。

馬老五道:“八大胡同好久沒去逛了,老於,一起去吧,我請。”

於德順只好捨命陪君子,叫了幾輛洋車送巡警老爺們去八大胡同,打發糞廠伙計回去睡覺,自己一個人陪著就夠了。

八大胡同是北京煙花之地,遍布青樓妓院,馬老五是常客了,熟門熟路找了一家進去,老鴇都是閱人無數的人精,九個巡警,一個小老闆,誰掏錢再清楚不過了,那還不好煙好茶好煙土可勁的上,花朵一般的姑娘們任由巡警老爺隨便挑。

於德順暗暗叫苦,今天可要大出血了,他一狠心,索性放開了,自己也叫了一個姑娘陪著大家喝酒打牌,一桌四個人,三個巡警對一個糞王,他不輸才叫怪,打了一夜牌下來,硬生生輸了五百多塊錢,輸的白毛汗都下來了,再輸下去就得當褲子了。

見賺的差不多了,馬老五懶洋洋一推手中的牌道:“時候不早了,明天還有事,歇了吧。”

巡警們一人一個姑娘摟著睡覺去了,於德順去櫃上結賬,陪酒陪打牌,一個姑娘是一塊錢,陪夜是兩塊錢,一共十個姑娘,這就是三十塊錢,另有菸酒茶錢和給老鴇龜公的小費,一共是四十塊帶點零頭。

花銷不算多,但糞王的心裡在滴血,他的錢不是坑來的騙來的,是靠糞夫們一勺一勺刮來的,這麼大手大腳的糟踐錢,他還是頭一遭。

不過話又說回來,為了保住糞道,花再多都值得!

回到家裡已經十二點了,媳婦給他打了洗腳水,幫他捏著肩膀,輕聲說:“晚上閆大哥來了,武館的於師父聽說這個事兒了,他老人家說一筆寫不出兩個於字,明天會派人過來幫忙。”

於德順心中一喜,於占魁和陳子錕素有梁子,他老人家出馬,勝算又多了幾分,不過頭疼的事也來了,武館那幫人不比馬老五好打發,幾百塊大洋又出去了。

正想著心事,媳婦說話了:“當家的,你調兵遣將的,把動靜鬧得那麼大,怎麼就不先去那邊摸摸底,人家到底是不是要搶咱的生意,按說這拉洋車的和掏糞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啊。”

雖然承認媳婦說的有道理,於德順還是嘴硬道:“婦道人家,你懂什麼。”心裡打定主意,明天到了地方先禮後兵,看看對方到底什麼意思,實在談不攏再動手。

  ……

第二天一大早,夏家父女先到了,夏小青一身藕色練功服,腰帶扎的緊緊地,腳上一雙抓地虎小蠻靴,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利索勁,夏師傅倒是穿了件長袍,看起來不像個賣藝的,倒像個教書先生。

過了一會,武館的人在閆志勇的帶領下也來了,一個個精神抖擻,剃著光頭,十三太保的精悍短打,腰里別著趁手的傢伙,什麼三節棍九節鞭之類的,兩幫人在糞廠門口碰面,於德順上前招呼,問於占魁於師父怎麼沒來。

閆志勇說於師父等會過去,讓咱們先去,於德順心裡明白,於占魁牌大,和五爺一個級別的,要最後才出場,他便帶著武館的師兄弟們和夏家父女去附近的大茶館,一人一碗爛肉麵先吃著,吃飽喝足了,糞廠那邊的精幹伙計也預備好了,一共是三十多口子人,除了夏大姑娘之外,一水的棒小伙子。

在茶館吃飯的時候,還出了點小岔子,武館的一個兄弟調戲了夏大姑娘兩句,當場就被她賞了兩個脆的,要說這小娘們出手真夠狠的,門牙都差點打掉,要不是於德順苦勸,閆志勇彈壓,還沒出師就得先內訌。

一幫人浩浩蕩盪衝紫光車廠來了,此時車廠的伙計們還正在洗漱吃飯,陳子錕厚道,把廂房騰出來給車夫們住宿,一早一晚還管飯,棒子麵窩頭,稀飯辣鹹菜管夠,這兒正吃著呢,一個伙計跑進來大呼小叫:“不好了,那幫掏糞的又來了,還帶著傢伙。”

陳子錕大怒:“昨天的賬還沒給他們算清楚呢,還敢上門找打,弟兄們,抄傢伙!”

昨天那場架打得莫名其妙,王棟樑出門就讓人揍了,然後兩下里互毆了一場,到最後也不知道為啥打起來的,陳子錕一口氣憋到今天,還沒去糞廠找麻煩,倒被他們先找上門來了,豈能善罷甘休。

於德順一幫人氣勢洶洶過來了,把紫光車廠的大門堵得嚴嚴實實,車夫們拿著木棍和他們針鋒相對,不過力量對比懸殊,車廠總共才七輛車,雙班倒才十四個車夫,還有一大半是不住車廠的,就算加上薛平順、陳子錕,也不過十個人,處於一對三的劣勢。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糞廠的伙計們是為了生計而戰,武館的師兄弟們是為了報師父被打敗的一箭之仇而戰,群情激奮之下,哪還顧得上講什麼道理,嗷嗷叫著就往前衝,於德順拉都拉不住。

可是這幫急先鋒們衝的快,敗的也快,剛衝到門口就潮水一般退了下來,然後就看到陳子錕笑吟吟的從大門裡出來,一手拎一把盒子炮,擊鎚殺氣騰騰的大張著,黑洞洞的槍口瞄著眾人。

“一大早的就帶人過來,這是打算拆了紫光車廠啊?”陳子錕好整以暇的問道。

於德順剛要說話,一個武館徒弟嚷道:“有種你別掏槍,咱們拳腳上見個真章。”

陳子錕嗤之以鼻:“憑什麼,你們拿著傢伙打上門來,還要求我不能用槍,這是誰家的規矩?”

  眾人語塞,無言以對。

陳子錕更加囂張,揮舞著兩把盒子炮大馬金刀的站在門口,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忽然破空之聲激響,陳子錕就覺得手中一震,虎口都有些發麻,盒子炮差點脫手。

然後他就看到一個頎長苗條的大姑娘從人群後面走出,沖自己說道:“剛才我手偏一偏,你一對招子就瞎了。”

這位大姑娘,正是用萬能膠把陳子錕粘在石凳子上,又一人力敵三名流氓的那位賣藝女子。

而打中盒子炮的是這位大姑娘發出的暗器,兩枚邊緣鋒利無比的金錢鏢,和在馬家宅子裡出現過的金錢鏢一模一樣。
p29695797 發表於 2011-10-12 21:51
第四十九章 南北大俠

人眼熟,鏢更眼熟,再前後聯想一下,陳子錕頓時明白眼前這位大姑娘就是在馬家宅子裡飛鏢搭救自己的那個神秘飛賊,那一袋子大洋也是她送的,說來自己欠她老大一個人情,不過這個當口可不是論交情的時候。

“呵呵,大姑娘,要比劃比劃還是怎麼著?”陳子錕把兩把槍拋給薛平順,捲起了袖子。

“哼哼,正有此意。”夏小青虎視眈眈,兩人四目相接,腳下開始走位,互相尋找著破綻,周圍一片鴉雀無聲。

走了兩圈,還沒動手,有人不耐煩了,喊了一嗓子:“看對眼了,還打不打?”

說話的是閆志勇帶來的師弟,本來他們就心裡不平,覺得於德順不講究,既然勞動了齊天武館的兄弟們,何必再請兩個野路子過來,請了也就算了,還拽的二五八萬,兄弟們和她開句玩笑,動手就打人,打人也就罷了,到了地方她居然還第一個出頭露臉,完全不把齊天武館的人放在眼裡啊。

夏小青一扭頭,厲聲喝道:“叫什麼叫,姑奶奶出手,都睜大招子學著點!”

話音剛落,整個人如同疾風般撲向陳子錕,兩人頓時打作一團,就听一陣拳腳衣襟之聲,動作快的令人目不暇接,從大門口直打到院子裡,一幫人都跟著進來,沿著牆根站著,騰出一大塊空地讓兩人交手過招。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陳子錕心中暗暗吃驚,這位大姑娘一身功夫當真漂亮,沒​​有十年以上的苦練絕對出不來,不過女人就是女人,靈巧速度有餘,力量還是不足。

夏小青也暗自驚嘆,陳子錕的功夫果然了得,怪不得於占魁敗在他的手下,要不是自己從小跟著爹爹練武,功底紮實,最近又拜了杜心武為師,得高人指點精進許多,要不然還真打不過這小子。

兩人惺惺相惜,拳腳上的力度就減輕了不少,從招招致命變成了切磋武藝,一招一式點到為止,拳來腳往打得花團錦簇,眼花繚亂,在於德順、薛平順這些沒練過武的人眼裡,那真叫一個漂亮,但是在齊天武館這些人眼裡,那就不是一回事了。

都是練武的,誰的眼裡也揉不得沙子,合著這大姑娘是吃裡扒外,跑這兒假打來了,當時就有人看不下去,高喊一聲:“小婊子,你吊漢子呢! ”

這句話罵的有點狠了,夏小青當即停了手,狠狠盯著武館這幫人,“哪個說的,站出來!”

一條大漢抱著膀子橫眉冷目道:“爺爺說的,怎麼著,你咬我啊。”

夏小青手一抬,“啪”的一聲,大漢臉上就挨了一記狠的,滿嘴的血啊,門牙都崩掉了半顆,幸虧這是一枚飛蝗石,要是換了金錢鏢,怕是以後喝水都得從腮幫子漏出來了。

這還了得,都見了血了,齊天武館一幫人張牙舞爪要撲上去,把個於德順急的差點哭出來,這鬧得什麼事啊,正事沒擺平,自己人先打起來了。

“閆大哥,您說句話啊。”他苦苦哀求閆志勇,可閆志勇心裡也窩火,冷著臉子不理他。

正要開打,就听一聲喝:“都給老子住手!”

大夥兒回頭一看,是師父於占魁到了。

撐腰的來了,徒弟們自然偃旗息鼓,不過依然是劍拔弩張,殺氣騰騰,腰里的九節鞭什麼的都亮了出來。

於占魁掃視一圈,向於德順微微點頭示意,看到自己的愛徒嘴上流血,他心裡就有了計較,淡淡問道:“誰打的?”

  聲音不大,但是充滿霸氣。

夏小青可不怕他,朗聲道:“他嘴欠,本姑娘教訓了一下而已。”

於占魁打量著夏小青,把她當成了陳子錕這邊的人,勃然色變道:“敢打我齊天武館的人,你真夠膽子!”

“齊天武館怎麼了,嘴裡不干淨就要教訓。”夏小青眼皮一翻,沒好氣的說道,顯然不把於占魁放在眼裡。

於占魁今天就是來報一箭之仇的,上次稀里糊塗被陳子錕打敗,回去之後他琢磨了很久,認為敗在輕敵上,輸的憋屈,所以當閆志勇把糞王求助的事情告訴他之後,他當即決定出手相助。

幾天沒見,陳子錕這邊就添了人手,看這姑娘的身手和膽色,應該和陳子錕是一對兒。

“好,你們兩口子一起上吧。”於占魁說罷,一擰身子就衝著夏小青上去了,攻其必守,他這是有策略的,攻擊老婆,當丈夫的自然心慌,心一慌陣腳就亂,陣腳一亂就得輸,所以雖然撲向夏小青,其實防備的還是陳子錕那邊。

可於占魁猜錯了,夏小青根本不是陳子錕的媳婦,她也是來幫於德順助拳的,於情於理,陳子錕都沒有出手相助的道理,所以他紋絲未動,反而抱著膀子饒有興趣的看起了熱鬧。

夏小青卻慌了,雖然她練功多年,但是實戰經驗卻不多,尤其是和高手過招的機會很少,於占魁久經沙場,氣魄奪人,一個大鵬展翅躍過來,當時她就亂了陣腳。

於占魁直取夏小青,忽然自己陣營裡跳出一人來,伸手就把於占魁的拳頭攥住了,這人看起來面帶病容,身板也不甚魁梧,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棉袍子,放到街上根本不顯山露水,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硬是把齊天武館的館主,曾經打遍北京無敵手的於占魁給按住了。

“這人是誰!” 於占魁心中巨震,就算是陳子錕也不能一把攥住自己的拳頭啊,此人武​​藝不淺啊。

“爹。”夏小青脆生生喊了一句。

“於館主,小女無禮,我替她向您賠個不是,你大人有大量,別和她一個丫頭片子一般見識。”夏師傅客客氣氣的說道,但依然攥著於占魁的拳頭,女兒的爹的命根子,調皮歸調皮,可也容不得外人教訓。

於占魁臉上有些掛不住,被陳子錕打敗也被罷了,現在又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漢子製住,還拿這種話擠兌自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然發力,千鈞之力排山倒海一般打過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夏師傅面色不改,風輕雲淡。

  邪行了!齊天武館的徒弟們一個個眼睛瞪得溜圓,今天是來找陳子錕的晦氣的,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不對,是兩個程咬金來,於德順這小子到底唱的哪一出,合著誠心和我們過不去還是咋滴?

兩人較勁,誰也插不上手,慢慢的,於占魁頭上升起一層霧氣,夏師傅額頭上也出現一層細密的汗珠,夏小青知道爹爹患病尚未痊癒,一顆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於占魁能感覺到,對方氣力漸漸不支了,他不由得獰笑了一下,內勁源源不斷的施加過去,今兒個必須把麵子找回來,不把這漢子打死起碼也得打殘嘍。

夏師傅撐不住了,無奈騎虎難下,忽然一人飄然而至,在兩人手腕上輕彈一下,於占魁和夏師傅纏在一起的四隻手頓時分開了。

“給老朽一個面子,別打了。”來的是一個乾瘦的老頭,貌不驚人,口氣不小。

於占魁心中暗驚,怎麼高手一個接一個出啊,當年自己打遍北京城的時候,這些人​​怎麼都不露面。

“你丫挺的誰啊!”一個武館弟子不知好歹的喝道。

老頭剛要說話,外面一陣嘈雜,馬老五帶著一隊巡警及時殺到了,老馬家和陳子錕的仇可深著呢,一直想找個機會雪恨,可巧遇上糞王這檔子事兒,正好用來辦紫光車廠,直接治他們一個聚眾鬥毆的罪名,把車夫全拘了,讓你喝西北風去,功夫好有蛋用!

巡警們耀武揚威,拿警棍指著現場所有人,嘴裡吆喝著:“都站好,別亂動。”

馬巡官一身製服筆挺,腰里掛著盒子炮,神氣活現來到現場,左右看了看,厲聲喝道:“聚眾械鬥,成何體統,全給我帶走!”

於占魁不吱聲,他知道馬老五不是沖自己來的,就算把武館弟子抓了去也是做個樣子,前腳抓後腳就放,不過紫光車廠這些伙計就沒這麼幸運了,肯定要拘押個十天半月的,最後弄到車廠倒閉,馬家才能小出一口惡氣。

巡警們正要抓人,那個乾瘦老頭說話了:“這位巡官,我們在這兒以武會友,你憑什麼抓人,難道吳炳湘就是這麼教你們做事的?”

馬老五一愣,這誰啊,張口就提警察總監的名字,不簡單啊。

“您是哪位?”馬老五說話小心翼翼的,北京城藏龍臥虎,指不定就碰上個惹不起的主兒。

  “我叫杜心武。”老頭說。

全場人都變了臉色,杜心武,南北大俠!

馬老五臉色變得最快,立刻笑語盈盈,春風拂面:“杜大俠,卑職不知道是您老人家駕到,對不住,您包涵,打擾,打擾,弟兄們,撤!”

巡警們呼啦一下全走了,馬巡官點頭哈腰倒退著出去,要知道杜心武可不是一般練武的人,他不但武功高強,還是革命先驅,當過孫中山、宋教仁的保鏢,在南京臨時政府、北洋政府都擔任過職務,如今雖然已經退出政壇,但威名遠在,就算是警察總監吳炳湘到了,也得客客氣氣喊一聲杜先生。

於占魁也恍然大悟,怪不得這麼厲害,原來是杜心武到了,他雖然囂張跋扈,但也不是目空一切之人,知道自己不管是江湖輩分還是武功,都比南北大俠差了一大截,既然對方連杜心武都請來了,這場架也沒啥好打的了。

“杜大俠,久仰了,改日再來拜會,告辭。”於占魁一拱手,帶著齊天武館的人也撤了。

院子裡只剩下紫光車廠的車夫們和糞廠的伙計們,以及杜心武和夏家父女,一幫人大眼瞪小眼,最後陳子錕問道:“糞王,還打不打?”

打個毛啊,夏家父女臨陣倒戈,又來了個杜心武,把於占魁和馬巡官都給嚇走了,於德順是有苦說不出,哭喪著臉說:“各位爺們,叨擾了,回見。”

  一幫糞夫灰溜溜的走了。

一場風波結束,車夫們也各自拉著洋車幹活去了,院子裡恢復了平靜。

陳子錕拱手道:“咱們是不大不相識,都進來坐吧,杜大俠,上次您來拜會,我還沒來得及回拜,真是對不住了。”

杜心武笑道:“無妨,咱們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陳子錕納悶了。

“十年前你我有過一面之緣。”杜心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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