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8
evil860613 發表於 2011-12-26 15:12
章節目錄 第一百章 一顆梨

唐松就這麼在掖庭宮的黑屋里住了下來,飲水、飯食自有人按時送來。

    一天兩次的飯食放置的很是精美,甚至還能點菜,一並連酒也有,總而言之就是唐松想吃什麼想喝什麼都全無問題,只是沒有自由。

    雖然不是每天,但上官婉兒確實是有時間就會來掖庭宮。她白日里太忙沒什麼空閑,又太惹眼,是以每次來時必是夜晚。

    時已入夏,天高氣朗,皎皎明月與璀璨星空相互輝映,一千三百年前唐朝的夜晚與星空別有著一種後世再難復見的清澈空明之美。

    白日在黑屋中尋思乃至于反思,每到夜晚,唐松收了繚亂的思緒後總是會靜靜的依在窗邊,透過那鐵柵窗遙望著那一片明澈的天空,那一片璀璨的星海。

    每到這時,他那白日里運轉不斷的心腦總會很快的寧定下來。依稀恍惚之間,似乎又回到了後世,回到了四五歲的孤兒院,回到了那時還不曾霜了鶴發,是那麼慈愛美麗的魯媽媽身邊。

    那也是初夏的夜晚,魯媽媽不那麼忙碌時總會帶著他們那幾個從三歲到八歲的不點兒,坐在福利院簡陋房前的台階上看星星。

    那時的星空真美,美得就像一生都不曾結婚的魯媽媽的笑容,那麼的干淨,那麼的博大,那麼的讓人向往。

    後世里那個叫唐松的男孩兒漸漸的長大,開始上學,開始忙碌,再也沒有坐在魯媽媽的身邊看看那一顆顆總是被魯媽媽叫錯名字的星星。

    直到上大學那年,當已滿頭華發的魯媽媽親自將他送上南行的火車後。從此不可是那片星空,即是魯媽媽也再不曾見過了。

    大學前三年中,唐松從不曾回過那個叫福利院的家,更從不曾過過寒暑假。他過著狗一樣僅能維持最基本需要的生活,他像牛一樣榨干身上的每一分力氣去打工干活掙錢。

    他不想再讓魯媽媽為他的生活費操一點心思,他想盡量的多攢些錢,攢到結業的時候,回家,給渾身都是病的魯媽媽好好治一治。

    但就在大三最後一個月的第六天,唐松收到了凶訊。因為積勞成疾,那位銀發的天使在給一個三歲的殘疾孩子洗腳時飛向了天國。

    就此,三年前火車站的哪一次送行居然就成了永別。

    那一晚,天氣很好,依舊是滿天星光。唐松在東湖邊一家大排檔里平生第一次花錢點了酒,很廉價,卻很烈的酒。

    沒有一句話,沒有自言自語,沒有喃喃訴。唐松死一般的緘默著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杯烈酒兩行無聲的眼淚,當整整一瓶酒都被喝完時。已經緘默了太多年的唐松再也控蚺不住的嚎啕大哭。

    那一年,二十一歲卻再次成了孤兒的唐松就在東湖邊,在人來人往喧鬧不堪的夜市里,在無數雙驚訝不解的眼神中旁若無人的嚎啕大哭。

    這個世界太殘暴,殘暴到它在曾經奪走的一切後,又再次冰冷無情的奪走唯一僅剩的,比生命更重要的工具。

    對唐松來,魯媽媽就是標的目的,就是信仰,就是愛,就是他還依然相信這個世界有一絲光明的唯一證據。

    可是,這一天

    什麼都沒有了!

    天黑了

    世界崩塌子

    就在那天晚上,不會游泳的唐松安然的,以無比舒展的姿勢躍進了東湖,他相信眼前的那一片寧靜的水面其實是一條路,在路的盡頭就站著那位鶴發的天使。

    看,看,那湖面上倒影出的每一顆璀璨的星星其實都是魯媽媽的眼楮。

    東湖邊太熱鬧,人太多,所以唐松最終沒能走到路的盡頭。

    從那個漆黑的崩塌世界中走出來的過程無比的痛苦與漫長。

    從此以後,唐松再也沒有看過星空,即即是所有人都在熱議獅子座流星雨的那個夜晚,他也沒有抬頭。

    一次都沒有!

    時隔一千三百年,在神都洛陽,在武則天的皇宮,在掖庭宮的黑屋里,唐松終于有了勇氣隔著鐵窗遙望那一片夜空,那一片星海。

    即即是隔著一千三百年的漫長時空,盡管唐松已經能夠鼓起勇氣,但當他在掖庭冷宮的無邊寂靜中緘默的望星時,眼角依舊會濕潤,最終眼中依舊會有點點晶瑩滑落。

    直到遠遠的有腳步聲傳來,有散發著暖黃光暈的宮燈一點。點亮起,有一個身穿淡黃宮裙的仕女一步步踏碎掖庭宮的陰冷與寂寞緩緩走來。

    這時,唐松總會很快的收拾好一切。有一些人太珍貴,所以只能深深的藏在心底;有一種感情太深沉,所以無法宣之于口,更不克不及也不肯與人分享。

    當那盞宮燈亮到窗邊時,唐松臉上露出的已是輕淺的笑容,“來了”

    “來了”

    “今天送飯食的那個宦官怎麼換子人?”

    “我換的”上官婉兒隨手將宮燈懸在了鐵窗上,暖黃的燈光馬上清清楚楚的照亮了唐松的臉,“現在這個福祥隨在我身邊已經七年了”

    唐松聞言笑了笑後轉身過去,再回來時手上已多了一枚豐滿澄黃的梨子。梨子上甚或還有一個封題,上寫著“與上官婉兒”五字。

    見到這個,上官婉兒笑了,“現在原不是梨子成熟的時節,但今歲報德寺一株梨樹卻是早花早果,京兆衙門便將此以祥瑞報進,並著令寺里心的看護了。這一樹梨最終成了四個,呈進宮後陛下親自分發封題,也與了我一個,遂就讓福祥給送了來。怎麼卻沒吃?”

    在唐代梨是一種很受珍視的水果,這個唐松是知道的。聞言輕輕一笑後自然的溫柔了語調道︰“神都黃梨佛寺栽,君之封題我手開。把得欲嘗先悵望,佳人蓮步何時來?”

    話間,唐松已伸出手去牽起了上官婉兒的手,繼而便將這枚天下祥瑞的反季節黃梨放到看書就來w手打了上官婉兒手中,“我素來不喜吃梨,還是吃”

    因為年齡,因為經歷,上官婉兒即是滿心歡喜的笑出來時也笑的極含蓄,恰如水蓮花優雅靜謐的開放一般,先是抿唇,繼而如湖水漣漪般由唇邊漾出絲絲笑意暈滿整個臉龐,直達眼角眉梢。

    看著手中的黃梨,上官婉兒臉上的笑容便如水蓮花一般盛放了,十六年來她常伴君側,執掌六宮,手握內庫。其見過,經手過,至今依然掌管著的財富何止億萬。然而,至少在這一刻,對她來那滿房滿庫的金銀珠玉似乎也不及手中這一枚黃梨珍貴。

    上官婉兒從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這是十六年來的第一次。

    她也不曾推讓回去,只是聲音卻比平常時更淺了,“這里當有膾刀,且剖開了一人一半即是”

    唐松聞言忍不住的哈哈笑作聲來,一並伸手過去在暈黃的宮燈下端起了上官婉兒的臉,另一只手還伸過去在她的臉上輕輕的捏了幾下,“傻瓜,梨子怎麼能分著吃?”

    上官婉兒明顯很不適應唐松這大男人對女子般的親昵動作,但因為剛才的那一份感動與從不曾體驗過的溫暖還在心中滾動,是以就勉強的承受了,只是靈動的眉眼間有著疑惑,不明白唐松這話的意思。

    “分梨,分手,梨子是斷不克不及分著吃的”唐松在上官婉兒臉上又輕拍了幾下兒後笑著催促道︰“吃吧,梨子水分多,對的皮膚有好處”

    上官婉兒听完唐松的話後緘默了一會兒卻沒什麼,一並連身子也轉子過去。

    只是現在的她再不像平時見著那樣時時刻刻都站得很端穩,而是慢慢的柔軟了身子,極其隨意的背靠著鐵窗。

    那枚祥瑞黃梨被握在手中,終究是沒吃。

    兩人就這樣隔著鐵窗有一每沒一句的閑聊著。

    “婉兒”

    這稱號實在是有些太親昵了,上官婉兒沉吟了良久後,才勉鋒承諾了一聲。

    “有件事若是能辦就幫我辦辦吧”

    “嗯?”

    “上次去過的那家酒肆的女主人叫柳葉,就是還送了她一只芙蓉玉鐲子的那個,她親妹妹柳眉去歲被征召入宮了,當是被分發在教坊司中。一個十幾歲的丫頭在這里無親無故的委實太難為了,能不克不及將她放了出去也好使其姊妹骨肉團聚”

    “這批征召的千余人是為兩處別宮預作準備的。當日準備此事的是梁王,他對此事也看的極重。這事辦起來不難,但總歸知會他一聲更好些。柳眉,我記下了,且等這些日子朝中的風浪平息些後,便尋個體例放她出去就是”

    聞言,唐松心中大歡喜,卻沒過多的表示出來,“如此就好,多謝了”

    這件事對上官婉兒來實在算不得什麼,甚至根本不值當多費口舌。完這個之後,兩人便自然而然的起了這幾天的朝中之事。

    “秋仁杰因謀逆遭拘拿的消息已經傳開,近來神都蒼生對此議論很多。前日,國子學數百士子欲往宮城為秋仁杰辯冤,被國子監祭酒盧明倫給鎮壓住了”

    唐松聞言嘆息了一聲,“昔者竹林七賢之嵇康蒙冤被司馬昭下獄時,三千太學生為之請願。今國子學亦有學子三千,卻再不復昔日之風采了”

    上官婉兒听到這話,側身隔著鐵窗飛白了唐松一眼,“便有冤屈也需依照朝廷法度行事,豈能動輒便要逼宮!這原是開的惡例,現今還是這般積習難改,且好生在這里呆著吧。就如今朝中這局勢,若出去沒得又惹出什麼滔天大禍來”

    這問題是沒法兒辯的,唐松也不想與她爭辯,笑笑沒什麼
evil860613 發表於 2011-12-26 15:12
本帖最後由 evil860613 於 2011-12-26 15:14 編輯

章節目錄 第一百零一章 啟稟陛下,臣下從不敷粉

恬靜了一會兒,再起這事時,上官婉兒道︰“就在昨天,秋仁杰等八人認罪了”

    秋仁杰認罪唐松其實不料外,只是他認罪的這個時機……正卡在蒼生們熱議紛繁,國子學士子捋臂張拳的時候認罪。他這一認罪,國子學學子就是再想做什麼也做不成了。

    分明已經被誣下獄,仍能顧念到法度,顧念到朝廷,這還真是識大體!

    狄仁杰的這一番苦心其實不復雜,武則天真能看不到?

    譽滿天下的狄仁杰居然認了謀逆之罪,這消息何等震撼?但唐松的反應卻堪稱平淡,上官婉兒轉過身來仔細的看著他。

    唐松臉色自然,“這其實沒什麼好奇怪的。而今對狄相來,危險不在于陛下,而在于來俊臣。秋相已入此酷吏之手,若不認罪,不等沉冤昭雪先就被刑殺在了獄中”

    上官婉兒習慣性的向左右看了看,“慎言!”

    “我不是個多嘴的人。這里是冷宮,我的面前只有”

    上官婉兒看了唐松一眼,“謀逆大罪乃‘十大逆,之首,這豈是好認的?”

    聞言,唐松笑了,“婉兒這是在考校我?便不陛下,就是,難倒真相信秋相這等人也會謀逆?”

    上官婉兒對考校的話題杜口不言,接著問道︰“陛下若是不信,何以會任由來俊臣將秋仁杰拘押這麼些時日?”

    “來俊臣雖然凶名素著,但以他的身份若是背後無人支撐指使,焉敢冒然對政事堂相公下此重手?”

    “陛下斷不曾做過這等事”

    “陛下固然不會做。但陛下卻在彈劾諸武的風潮剛起時,將在白馬寺禁足的武承嗣放歸還朝,有此舉動就盡夠了”

    听唐松出這話,上官婉兒眼中陡然一亮,隨即便結束了這個話題。

    “考校的如何?”唐松笑了笑。

    上官婉兒也笑了笑,卻什麼都沒。

    這一晚的最後一個話題是唐松問及了上次的一件事情。

    自被關進黑屋之後,唐松于尋思乃至反思之余總會想到一個疑惑。論他與馮寶其實不熟,那日馮寶在皇城暴揍沈御醫時,他也只走路過靜觀,且連話都不曾一句。

    照此情形來看,馮寶就算要找他的麻煩也斷不會去的那麼快。

    上官婉兒在他那賜宅里呆的時間不長,她剛一走馮寶就到了,再加上馮寶召喚糾集那些個假和尚也需要時間,這樣算算的話,幾乎就是他剛與馮寶在皇城照面,馮寶便已確定了他武則天男寵的身份。

    這實在不合情理。

    想來想去這就只有一種可能,必是有人在那個時刻對馮寶了什麼至關重要的話,才使得其有了隨後的那些個舉動。

    唐松現在想知道,並托了上官婉兒去查的就是這件事。

    那個人究竟是誰?

    “當日人多雜亂。是誰實難確定”言至此處,上官婉兒頓了頓之後才又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當日皇城中最後一個與馮寶話的人是中書侍郎甦味道”

    唐松輕輕將這個名字念了一遍,“甦味道”

    而後的一段日子,唐松依舊被關在黑屋里,生活平靜的不克不及再平靜。但他卻通過上官婉兒掌握著外面朝堂上的風起雲涌。

    秋仁杰認罪之後第三日。此前在皇城中四處游走卻找不到絲毫門路的秋光遠終于獲得了面聖的機會。

    秋光遠隨即將狄仁杰拆被頭帛布寫成的訴冤書上呈聖神皇帝。

    隨後,聖神皇帝傳召秋仁杰等八人面詢,“既為冤屈,前何承反?”

    狄仁杰答曰︰“向若不承反,已死于拷打也”

    聖神皇帝又問︰“何為做謝死表?”

    秋仁杰答︰“臣無此表”

    武則天拿出之前來俊臣呈進的謝死表,細觀其字跡,方知是為偽造。

    是日,被拘押多時的狄仁杰八人悉數被釋放。

    隨即,前政事堂相公狄仁杰被貶為彭澤令,同案諸人亦被遠竄處所,著令即刻離京。

    狄仁杰釋放當日,文昌左相武承嗣親往御史台坐鎮三日,遂使一眾彈劾來俊臣之章本不出御史台一步。

    此案辦完後又五日,唐松在掖庭宮黑屋中已被拘押滿月。

    滿月後又兩日上午,往常死一般冷寂的掖庭宮中突然熱鬧起來,宮人淨道,禁衛排布妥當後。當朝聖神皇帝乘著三十二人抬的肩輿悠悠進了掖庭宮,進了唐松所在的院兒。

    走下肩輿,武則天緩步走到黑屋鐵窗前向里探看。

    此時唐松早已走到窗邊,躬身為禮。

    “抬起頭來”

    唐松應聲抬頭。

    武則天將唐松打量了許久,唐松臉色平靜。依稀與當日凝碧池畔面聖時差相恍如。

    看完之後,武則天剛剛開口道︰“打開門戶”

    禁衛應聲上前,吱呀聲中,緊閉了三十二天的黑屋悄然開啟。

    “出來吧”

    唐松走出來,卻見武則天已轉身過去,負手于後緩緩聲道︰“薛左衛已經身死,爾可知之”

    唐松搖頭道︰“不知”

    “若論爾罪,殺之亦不為過,爾可知之?”

    唐松緘默。

    “嗯?”這短短的一聲里有著無盡的威壓。

    唐松終究是不克不及在緘默了,“是”

    “念曾有功于朝,此次重罪權且記下。而後行事若再敢如此咨意妄為,兩罪並罰,聯必誅”

    “是”

    “月來在此靜心,可有所得?”

    “前次陛下交辦之事,臣下卻是有了些頭緒。只是還不曾擬寫為章程。這處所沒翰墨”

    听到最後這句埋怨,背對著唐松的武則天嘴角處微微的露出了一絲笑容“罷了,明日來見〕~就來o聯時再細此事。如今且隨宮人去沐浴梳洗。一個時辰後隨聯往禁苑加入文會”

    文會?

    武則天卻沒理會唐松的疑惑,“來呀,帶他前去沐浴梳洗,賜錦袍,一並將宮中所藏上品敷粉賜賚,再撥兩個老于妝容的宮人前往伺候”

    听到武則天如此細致的叮嚀,侍立于她身後的上官婉兒臉色微變,身子也隨之輕顫。

    沐浴梳洗唐松真心沒意見,但這敷粉嘛,他卻是實在受用不了,當下朗聲道︰“啟稟陛下,臣下從不敷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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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目錄 第一百零二章 男人就是男人

臣下家室寒素素不以也不肯風流自詡……”言至此處,唐松搖搖頭,“再者,男人就是男人,涂脂抹粉的成什麼樣子?”

    見唐松堅不肯敷粉,武則天微微皺了皺眉頭,“罷了隨心意吧……”

    唐松自隨宮人去沐浴梳洗,武則天略略側身向上官婉兒笑道︰“這少年做事固然激切但風骨還是有一些的……”

    見武則天與自己話時眼神還一直停留在唐松的背影上,上官婉兒心里陣陣發冷,一種從不曾體驗過的男女情事間的緊張悄然涌上心頭,但臉上卻不敢稍有顯露,只是垂頭道︰“陛下的是……”

    唐松沐浴梳洗完畢,在宮人們送來的各色錦衣中挑了一件最雅淡樸素的穿上。

    恰在這時,有黃門過來傳話,言就在一個時辰前,有西域高昌、龜茲等十國朝貢使團提前抵達了神都。

    這時現今聖神皇帝即位以來最大規模的一個朝貢使團,天子不肯薄待之,遂臨對決定前往理蕃院親往探問,因此,原定于在禁苑舉行的文會改期于三日後的休沐日舉行。

    著唐松不消隨駕,自回崇文館可也,近兩日天子若是有暇自會命人傳召。

    听到這消息後,唐松便也沒再去尋聖駕,徑直回了崇文館的院子。

    剛到院門口就見著賀知章正百無聊奈的在院子里轉來轉去,不時仰天一聲嘆息。

    當初從被上官婉兒叫出,廢馮寶、關黑屋都太慌忙,也沒來得及留下什麼交代。賀知章是個生性開朗跳脫之人,這一個月無事可做又得被拘在這麼個院子里,難免焦慮。

    再細想想,似乎賀知章到現在也不知道他被抽調到此處要干什麼事,唐松搖搖頭邁步走進了院子“人言偷得浮生半日閑是一大至樂這卻是閑瘋了……”

    賀知章猛地轉身過來,見唐松回來真是大喜過尊,一溜煙兒的湊了回來“大人回來就好,嘿嘿回來就好……”

    “行了先別這些沒用的……”唐松擺擺手制止了賀知章,正色問道︰“那幾個蒼生如何了?”

    一听到這個,賀知章的臉色頓對比黃連更苦,“他們早就鬧著要還鄉,什麼不告狀了。不瞞大人自十日前我就也搬進了那家客舍天天只要不在這里就是在客舍陪著他們哄著勸著嚇唬著總集沒讓他們走了……”

    “沒走就好,嗯,做得好,辛苦了”唐松伸手拍了拍賀知章的肩膀,“那些個人要吃要住,最近花用很多吧?”

    賀知章夸張的拍了拍腰間撻尾上所系的佩珂,“囊空如洗大人要再不出來最多三日後我就得典當衣物了……”

    唐松聞言,哈哈一笑,“安心吧虧不了的。走這就看看他們去……”

    到了那家客舍,唐松什麼話都沒多,先將那幾個告狀的蒼生拉到附近最豪奢的一家酒肆內好酒好肉的暴吃了一頓。吃喝完畢,他又點著人頭一人給了十貫的飛票。~

    這兩樣實實在在的好處一發出去,那些個打著酒嗝肉嗝的蒼生馬上將一切不滿都拋到了腦後,杜口再不提半個走字。

    將這幾人送回客舍,言明下午再來之後,唐松便留下賀知章繼續看住幾人。自己則雇了一輛趕腳回了賃處。

    賃處更顯冷清,僅剩了二進院子的那個老人並兩個童子,三進院落卻是人去樓空,原本住在此地的那個深入簡集的月白中年已不知所蹤。

    目睹此狀,唐松心中一緊,快步往後花園的精舍跑去。

    初夏時節,後花園中依舊是花紅竹綠,碧草茵茵,似乎沒什麼改變,只是再也听不到琴聲,再也見不到那個似乎永遠都在恬靜等著他回來的流雲裙少女。

    推開精舍的門戶,里面空無一人,唯有書幾上端規矩正的放著一副琴匣。

    唐松的步子慢下來,緩緩走到書幾前打開了琴匣。

    匣中的太古遺音琴靜靜的散發著迷人的光澤。

    琴匣里一並放著一本琴譜,正是水晶最寶貝的那本。

    以前每次回來時都能見著或許還不太在意,但當他被關黑屋一個多月之後,回來卻再看不到那雙點塵不染的孔雀眼時,唐松心里卻莫名的一空,心懷中縈繞著一股雖然很淡卻始終揮之不散的難過。

    後世今生,或許是因為曾經太過于缺乏感情蘊藉的緣故,現在的唐松就變得很重感情,更別似水晶這樣對他如此依戀,卻又有著一點點殘破的妹子更是惹人憐惜。

    張柬之既已遠貶,她必是隨著去了。

    輕輕的一聲嘆息後,唐松隨手翻動著琴譜,飄飄之間卻從琴譜中滑落出一張素箋來。

    唐松撿起素箋,便見到上面的兩個字︰

    等我!

    字是用八分楷法寫就,很是漂亮,這兩個字寫的毫不張揚,也沒有秀媚,但給人的感覺卻很恬靜,一如水晶靜鼻的樣子。

    所謂字如其人,雖然遠不到見字如見人的水平,但唐松看到這張素箋後,心情卻莫名的好了很多。

    下午當唐松回到那家客舍時,遠赴京城告狀的那幾個蒼生只是一覺醒來,酒勁也都發散的差不多了。

    取過紙筆,由唐松負責引導,賀知章執筆記錄,蒼生們再將告狀的內容備細了一遍。

    賀知章寫完,那幾個蒼生摁了指印後一並將帶來的證物俱都交給了唐松。

    “安心等著吧,某一定為們伸張冤屈“唐松完,又留下了些錢後,起身帶著賀知章出了客舍。

    “這工具能派上用場了?”賀知章顯得有些興奮。

    唐松拍了拍那些物件,“隨機應變吧不過此事某一定要尋出個法……”

    這時時旬已晚,唐松就沒再回宮城崇文館,與要回賃處的賀知章別過之後,便雇一輛趕腳到了莊海山與柳葉的酒肆。O

    酒肆中的生意愈發的好了,莊海山兩口子其實不知道他關黑屋的事情,見他到來喜出望外,一邊放置酒食一邊起前些日子去看過他卻沒見到人。

    唐松隨口遮掩過去後便讓他兩人自去忙碌,自己一人慢慢的呷著酒,感受著酒肆內外熱鬧的人氣。

    在黑屋里關了一個多月,至少現在唐松不想太冷清,這也是他不曾回賃處的原因,當晚他也沒回去,就住在了莊海山家中,三人熱熱鬧鬧的到很晚。

    因是柳眉的事情還沒辦好,唐松也就暫時沒透露這個消息。

    第二天早上起來,吃了莊海山給弄的早餐後,唐松便到了宮城。

    進入宮城之後,他沒有直接到崇文館,而是先尋了黃門通傳要見上官待詔。

    約莫兩柱香功夫後,唐松在大儀殿寬大的廊下見到了上官婉兒。

    見上官婉兒出來,那些個值守的宮人們自覺的避往一邊。唐松看了看上官婉兒,訝然道︰“一日不見,怎麼臉色如此憔悴?”

    上官婉兒平視著卻沒看唐松,“明天陛下就要大宴十國朝貢使團,事情太多有什麼率就吧……”

    唐松皺了皺眉頭,不對,雖然很難清哪里不對,卻能清清楚楚的感應到上官婉兒對他的態度轉變很大。

    過去黑屋內外一個多月的,只可意會不成言傳的那種親密空氣完全沒了。上官婉兒似乎還在刻意的與他疏遠。

    都女人善變,但這轉變也太快了,怎麼回事?

    盡管心下疑惑,但此時此地卻不是這些的時候。著松也就沒再問,直接了事情。

    上官婉兒靜靜听完後,沒一句問及唐松這要求的原因以及他究竟想干什麼。只是招了一個值守宮人過來叮嚀下去。

    “隨著他去就是”上官婉兒完後沒有片刻多留,轉身就回了大儀殿內。

    莫名其妙!唐松心底自語了一句後,跟著那宮人向外走去。他卻不曾注意到身後剛剛走進大儀殿的上官婉兒正透過殿門雕花處的縫隙緘默的看著他的背影。

    這已刻,上官婉兒的眼神真是復雜到了極處!

    唐松跟著那宮人一路到了宮中教坊司所在,然則讓人遺憾的是他去的是右教坊,而柳眉等那一批學徒卻俱是在左教坊,即是想見也見不著。

    再則這兩日間的事情也實在是多,唐松遂就暫時撤銷了想體例見見柳眉的想法,將該辦的事情給辦了。

    宮中教坊果然不愧是天下英才薈萃之地,唐松對這一趟的結果很是滿意,甚至比他預料中的還要滿意的多。

    這里的事情忙完後,唐松便直接回了崇文館,此時賀知章早已到了,一並連庵茶都煮好了。

    “坐吧”接過賀知章遞來的茶盞,令他坐下之後。唐松肅容正色的將兩人要承擔的事情給挑明了。

    唐松解的過程中,賀知章先是瞪大了眼楮,繼而連嘴都在不知不覺之間張開了,最後當解完畢時,他臉上雖已恢復了正常,但雙手卻在無意之間搓動不斷。

    這明顯就是緊張,並且是很緊張。

    看他這個樣子,唐松心里沉了沉,“怎麼,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心情太過激蕩,賀知章一旦開始話,人就在胡凳上坐不住了,站起身來開始快步在公事房里走起了圈子。

    “世家門閥,那可是龐然大物。似博陵崔、範陽盧等世家數百年傳承至今,國朝才幾多年?這數百年間不知有幾多王朝興衰,但這些世家門閥卻始終屹立不到,而今咱們卻要向他們開戰……“

    賀知章語速極快,根本沒注意到他這麼快話唐松能不克不及听清,此刻的他根本就是在自然自語,可是話之間明顯可以感覺到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到最後語無倫次之下甚至連“開戰“這麼古怪的詞語都蹦出來了。

    自言自語了好一會兒,一連繞了好幾個圈子之後,賀知章的情緒才稍稍平復了些,饒是如此他依然沒有回到胡凳上坐下,而是直接走到了唐松面前,就這麼站著開口道︰“某不是害怕,只是心中擾擾,哈今科遇著大人真是某之大幸也……”

    所謂心中擾擾,其實就是心思緊張的意思。唐松恬靜的看著賀知章,“此事之險惡已無需我再贅言,可想好了?”

    “還想什麼?”這一刻的賀知章真有幾分慷慨歌燕市的風采︰“《左氏年齡》有言‘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干載以還,能做到這三不朽者又有幾人?今日大人將這等機會放到了某面前,此某之大幸也。夫七尺須眉立身天地之間自當立大志行大事!”

    眼見這賀知章自己把自己感動的了不得唐松指了指對面的胡凳又向他壓了壓手,“坐下話……”

    慷慨激昂的賀知章勉強坐了。

    看他坐的那個難受勁兒,唐松忍不住笑了笑,然則一笑之後便即沉肅了臉色,“我欲為之事何其重大,似這般性子如何能成?”

    “大人安心此事的輕重某自然知道……”

    “如此就好。不過我也有言在先,而後若發現有不鐺鐺處我立即刻將譴回皇城介時須怪不得我不講情面……”

    賀知章鄭而重之的點了頷首。

    或許是十國朝貢使團的事情太忙,武則天的召見其實不曾來一並連延期了一次的文會又再次延期。其間唐松幾乎寸步不出崇文館院的大門,與賀知章來回琢磨著將他此前思慮出的一些想法闡發,完善成具體的章程。

    這一忙就是近十天的時間,十天里唐松沒見過上官婉兒一次,上官婉兒亦不曾來見過他。

    恍然又回到了當初幫辦科考的那一個月,唐松看似沒什麼事情,但腦力的耗費卻是已經到了極限。

    忙碌起來之後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九天時間便已過去。朝中宮中也忙完了十國朝貢使團的事情。

    就在這天下午,一個黃門走進了這個冷清的院兒,向唐松通報了明日上午前往凝碧池畔加入文會的消息。

    論賀知章的品秩極低。但既是文會,又怎能少了他這進士科新狀頭?

    接到這個消息,兩人于公事房中好一番商議後,剛剛出宮城各回賃處。

    天公作美,兩度延期的這次文會舉辦時是個好天氣。

    或許是前些日子著實是累了有意借此機會松泛一遭,又或許是高昌等十國前來朝貢的事情使武則天心情大好,總而言之,這一次文會鋪排出苒排場異常的大。

    文會沒有選擇在室內舉行,而是就選在湖風習習,水光灩灩的凝碧池畔。

    今日拜見文會的許多人是早朝完畢後直接來的此地,是以唐松與賀知章到時,凝碧池畔已經熱鬧很是。

    一張張沿著池畔擺放的單幾後多已有人安坐,一邊賞玩著湖景,一邊相互閑話,陣陣湖風吹來,拂動起他們的寬衣博袖,真有不出的風流雅韻。

    位次靠前的這些人固然是如此,但位次靠後的那些年輕與會者可就沒這麼灑脫了。他們雖然也已安坐,但一雙眼楮卻在不竭的探看周圍的景色物事,琢磨著今日文會聖神皇帝會出什麼樣的詩題,凝碧池?或者是詠楊柳?又或者是初夏即興?

    距離遠還沒什麼,但當唐松與賀知章兩人漸次走近時,凝碧池畔原本隨意熱鬧的排場居然就自然而然的開始恬靜起來。

    唐松再次成了焦點,甚或就連那些正在心中琢磨詩題,構思佳句的年輕與會者也都暫且放下心思,將目光投注到了唐松身上。

    焦點是不錯,但這些人投向唐松的眼神可好不到那兒去,至于原因已是盡人畢知,無需再多言了。

    對此排場,唐松已逐漸習慣。這些人的眼神絲毫影響不了他。

    緩步跟著扶引的宮人向位次走去時,唐松的目光也在與會者中搜尋,很快他就看到了位次極前,猶如眾星拱月一般的甦味道。

    自李嶠遠竄之後,現今詩壇執牛耳者中便以甦味道官位最尊,是以他也自然而然的成了現今詩壇的領袖,在這樣的文會中他真是矚目到了極點,也意氣風發到了極點。

    文壇領袖,宰相在望,對一個唐代的書人而言,人生至此,已是一步巔峰,即是想不料氣風發又如何能夠?

    陽光朗照下,文會中最矚目人物的甦味道雖然自矜著笑的極含蓄,但臉上卻是要泛出光來。

    尋到甦味道後,唐松便迎著他的眼神輕淺的笑了笑。

    初夏天氣,陽光朗照,但唐松這一笑,卻很冷,很冷。

    唐松的位次依然很靠後,比賀知章更後。待他兩人坐下後,凝碧池畔方又重新熱鬧起來。

    坐在那里的唐松總覺得有一種他人盯著的感覺,待其猛然側身過去,終于找到了這種感覺的根源。

    是崔渥,如今士林年輕一代中風頭最勁,聲名最為響亮的崔渥!

    兩人的眼神猛然撞上,偷窺者崔渥的目光猛然一個游移,見狀,唐松再次的笑了笑。

    他這笑容讓崔渥不舒服,很不舒服!但待其將自己的眼神調劑到極銳利的狀態向唐松迎去時,看到的卻只有一個側影。

    自此,唐松就再沒看過他一眼。

    似乎在唐松看來,他根本就不值很多看一眼。

    沒過多久,遠遠的顯現出了那架三十二人抬肩輿的影子,卻是聖神皇帝到了
evil860613 發表於 2011-12-26 15:30
章節目錄 第一百零三章 竊玉偷香,誰為第一?

先是平息了一場風浪浩大的朝爭,朝野再次風穩浪平的恬靜下來,隨即便有十國使團聯袂朝貢,這就使得武則天心情極好。[ H a o 1 2 3 中 文 網 ]

    昔日有前朝貴妃登上宮中高樓,遠眺西天彩霞美不堪收,贊嘆之余乃命染院作“霞紗樣。”並以此制出千褶裙。這種裙樣迅即在宮中流行開來,經久不衰,別號“拂拂嬌”。

    今天,武則天就穿戴這樣一襲拂拂嬌,其時天朗氣清,初夏的陽光灑照在龍行高步的女帝身上,宮裙霞光流動,直使這位聖神皇帝年輕了許多,亦雍容華貴到了極處。

    容光煥發的武則天下了肩典,向拜伏下去的眾人一揮手道︰“都平身吧。今日既為文會,眾卿還需隨意灑脫為好,不如此既難盡興,亦難有甚佳作。婉兒,且將聯為此次文會定下的規矩當眾宣知”

    上官婉兒依舊是一襲淡黃宮裙,雲鬢高挽,身姿曼妙,聞言蓮步而前不知驚艷了幾多雙眼晴。

    然則饒是她細密妝容,距離近些的人依然可以看到她眉眼間掩飾不住的絲絲憔悴,“今次文會開始後當不見禮,不紹個不看坐,不告茶,不舉杯著。

    後至者不迎,先歸者不送,諸人或靜坐,或高臥,或更衣解,可隨意往還,但拘禮有虛文者……罰!”

    听完上官婉兒的宣示,加入文會者難免訝異,這可是天子親臨的文會,如此以來豈非完全亂了尊卑?訝異之余即是好奇放松,天子駕前這樣的文會規矩可是前所未聞,如此倒真能輕松愜意了。

    尤其是那些初度加入這等文會的年輕官員們,聞言更是浩嘆了一口氣。此次全賴文會規模大,他們這些人才得以介入進來。天子親臨,那個不是存著心想要好好顯露一番才調,若能就此一舉入了天家高眼,而後青雲可期!

    心里憋著勁兒卻又難免緊張,這就使他們的心情更顯焦躁,這等情形下如何還寫得出好詩文?有此規矩一出,一眾多是進士身世素有文名的年輕官員們心下一松,躍躍欲試之心更加熱切起來。

    隨著上官婉兒宣示完文會規矩,凝碧池畔馬上輕松熱鬧了很多,恰在這時就見一人昂然站起,端肅的行了一禮後宏聲道︰“君臣尊卑,猶日升月落,不成有毫厘偏差。陛下此令有悖于君臣之禮,臣固以為不成”

    這人剛一完,旁邊隨即便有一人站起身來附和其議。

    凝碧池畔眾人循聲看去,卻見那第一個站起的正是現今國子學祭酒盧明倫,而隨後附議的則是秘書監鄭子儀。

    本是歡然高會,偏生弄了這麼一出兒,尤其是那些個年輕官員們心中不知有多膩味,盧明倫還好些,究竟結果這位國子學執掌者的嚴肅古板已是天下皆知,此刻他做出這樣的舉動倒其實不奇怪。

    但鄭子儀就不一樣了,別看這位秘書監素來以禮法衛士自矜自居,但多年下來他背地里眠花宿柳,尤其是奸淫府中下人妻室的勾當已經早有流傳。就這麼個人蹦出來干這等事,真讓人怎麼想怎麼不舒服。

    武則天今天的心情很好,卻沒想到文會還不曾開始,就被人這麼頂了一下,眉頭馬上就微微的蹙了起來。

    然則不等她開言,尚不曾退下的上官婉兒已是淡淡一笑,“丙丙宣示有拘禮虛文者罰,盧祭酒與鄭監就犯了令,有令不遵,諸事不可!來呀,罰酒三樽”

    一揮手,馬上便有宮人捧酒上去。上官婉兒不等盧明倫及鄭子儀開口話,先已笑道,“宴飲之中,執酒令者最大。今日文會,卻是我這執文令者最大,兩位大人需先盡罰酒,其余一切且等文會之後再不遲”

    絲毫不給那兩人一點兒話的機會,上官婉兒方一完,揚乎道︰“起樂音,開文會”

    隨著她這一揚手,教坊司前來奉承的九部樂音一起奏響,武則天在煌煌大樂聲豐歸座,文會正式開始。~

    盧明倫與鄭子儀張口了什麼,卻被樂音完全遮住,這兩人還待再什麼時,卻被左近的人強給拉了下去。既然主要是進士身世者加入的文會,今日與會者中諸世家的人數就少不了,其他有欲要附和其議者看到這樣子,遂也就不再起身自討沒趣兒了。

    約莫盞茶功夫之後一曲樂音奏完,背向凝碧池,高坐七寶床上的武則天朗聲道︰“旬日之前,有高昌等十國使團聯袂朝貢,此誠為大周之盛事,如此盛事焉能不屬文以記之?今日文會第一題,便令諸卿盡展斑斕妙筆,賦文此事可也”

    就此,今日文會的第一篇題目有了著落,以騷體大賦的形式,記十使團朝貢之事。

    其實這個題目可謂是題中應有之義,根本不消猜都知道。今日與會者也早有準備,是以此題一出,眾人便即伏案而書,凝碧池畔一時恬靜下來。

    指了題目,凝碧池畔恬靜下來後,武則天便從座位上起身,邊閑散漫步,邊隨意看看眾人的賦卷。

    開始時還有人在墨卷或構思,是以排場上還是參差不服,但當武則天走到一半兒時,幾乎所有人都已俯身下去。

    于是,武則天一眼就看到了人群最後方,唯一不曾俯案疾書的唐松。

    論起來,經過之前準備科考的一番努力與苦練後,唐松現在雖然寫不出出彩的賦文,但循著固定的套路來一個四平八穩的還是能謅出來的。無奈後世里經典作品看得太多,而經典作品又無一不是抒寫性靈之作,這就使得他對這樣的頌聖文章實在是沒什麼興趣。

    只是他人都在俯身疾書,他卻挺腰趺坐飲酒,自然而然就被凸顯出來了。

    “這個唐松,行事總是與他人不合”武則天本就是隨意漫步,見狀向上官婉兒笑了一句後,加快了些步子,“走,且看看去”

    上官婉兒如影子般靜默無聲的隨在武則天身後走到了唐松座前。

    “唐松,爾如何不動翰墨?”

    “適才上官待詔宣令曰︰‘但拘禮有虛文者罰,如今臣下坐著,陛下與上官待詔卻站著,讓臣下倍感拘束,此舉豈非不合文令?此令乃陛下所制,待詔所宣,焉有制令宣令者卻不遵于令?定當罰之。

    言至此處,唐松淺笑著向旁邊的宮人一招手道︰“將酒來,為陛下及上官待詔罰飲!”

    唐松這一番辯引得心情本就大好的武則天樂趣盎然,暢朗的笑作聲來,“婉兒,此酒當飲,否則,這執令就難以為繼了。來,聯與共飲勝”

    上官婉兒的目光偶一踫上唐松的眼神,隨即躲開了,接過宮人奉上的酒樽與手執九龍樽的武則天一飲而盡。

    “陛下請坐,否則一樽罰酒剛飲完就又該罰了”唐松完,武則天又是一笑。

    隨後,這位女帝居然真踞坐了下來,上官婉兒自然也就隨著。

    唐松位次最靠後,他左近坐著的自然也就是此次文會中品秩最低的年輕官員,耳听到唐松與武則天的對話,這些個有文名的年輕官員們簡直是瞪目結舌。

    這世上居然還真有人鞠口此與聖神皇帝話?

    及至武則天真正在幾一側坐下來,與唐松成面面相對之勢後,這附近凡是注意到這一幕的年輕官員們幾乎不謀而合的手下一顫,賦卷上馬上多了一個淋灕的墨團。

    與天子對坐,鬼…

    唐松……他竟然真敢!!!

    隨即就有人借著伏案疾書的便當姿勢微微側頭瞥過來,這一看,赫然發現唐松不但敢與聖神皇帝對坐,並且還是面色如常,輕松自然的很。渾然沒有半點他們想象中驚悸難安,芒刺在背的慌亂。

    這一刻,許多注意到這一幕的年輕官員們對唐松的認知又加深了一分,撇開現今神都士林熱議沸騰的詩詞之爭不言,單從眼前之事看來,至少這唐松的膽量確實驚人。

    從就接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從就習慣了君大如天的理念,當世之人中又有幾人敢與天子坦然對坐?又有幾人能與天子對坐時真正的做到無視身份差別的坦然?

    眼前這一幕堪稱驚世駭俗的很是之事,能行很是之事者必是很是之人。

    這唐松的文才或許如士林中很多人置疑的那樣是假的,但這份膽量氣度卻是實實在在,想不服也不可。

    上官婉兒靜靜的踞坐在武則天側後位置,微微垂頭之間刻意不與幾度尋訪她的唐松做眼神交接。

    看著眼前武則天與唐松隔著幾案對坐的景象,上官婉兒莫名的突然想起“舉案齊眉”這個詞來,心底便如針刺般猛然一疼,繼而便有無邊酸楚突然涌起。

    神都黃梨佛寺栽,君之封題我手開。把得欲嘗先悵望,蓮步佳人何時來?

    掖庭宮中那一晚那一幕的景象隨著無邊酸楚翻涌上來,靜靜踞坐的上官婉兒面如靜水,看上去平靜的毫無半點波瀾轉變,但眉宇間的憔悴卻在瞬濤又加重了三分。

    另一側始終關注著唐松的崔沉自然也看到了這堪稱驚世駭俗的一幕,敷著粉本就白嫩嫩的臉上馬上更白,手上抖顫之間,居然一連淋灕了好幾個大大的墨團。

    踞坐下來後,武則天看著近在咫尺的唐松,“爾何以竟不動翰墨?”

    此時唐松正手執著酒甌為武則天的九龍樽中斟酒,聞問,輕淺而笑道︰“臣下賦文只是平平,當下又是眾多國手在坐,既然如此,獻丑不如藏拙”

    “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以爾之年紀,能有這份自知,甚為難得”武則天一笑之間端起了九龍樽,“來,與聯飲勝!”

    唐松端起酒樽與武則天對飲了一回,兩人同時舉樽的姿勢在上官婉兒看來,真是愈發有了舉案齊眉的味道了。

    武則天飲完後便即站起身來,“爾既然不動翰墨,就隨聯隨意走走吧”

    唐松欣然領命,站起身來跟在武則天身後,恰恰與上官婉兒齊平。

    這樣的時刻自然是不會談到什麼政事的,唐松一邊隨意應答著武則天的問話,一邊于行走之間微不成查的數次用肩臂去觸踫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依舊不看唐松,身子更遠遠的與他拉開子一些距離。

    不對呀!

    經由上官婉兒這一系列的舉動和態度轉變,唐松終于確定不對了。

    為什麼?

    騷體大賦比不得抒情賦,體制較大,即即是早有準備,要想寫完也不是短短時間里能夠成績的。武則天也就乘著這個時間隨意的在凝碧池畔閑游起來。

    今日本就是為休憩才搞了這麼場文會,她自然就不會覺得此時的閑游是浪費時間,為了更加的輕松愜意,甚至一並連身後跟著的那些宮人都遣散了,便只帶著唐松與上官婉兒緩步慢行。

    不知不覺之間,三人便閑游到了一處群樹掩映之中,由嶙峋巨石壘砌的假山前。

    為增野趣,將作監當日在營造時特地在假山之中設計建造了一個不長卻曲折的洞窟。或許是心情太好的緣故,當先而行的武則天居然起了野趣之心,邁步進了洞中。

    洞中有些狹窄,光線也不是很好,為避免萬一撞上武則天。心細如發的上官婉兒放緩了步子,唐松自然也是有樣學樣。

    稍稍等了一會兒後,上官婉兒剛剛邁步,她一動唐松也就跟上。

    待兩人在略有些昏暗的洞窟中走了一多半兒的距離時,前面的武則天已經出了洞窟。

    就在這時,上官婉兒驀然便覺身上一緊,繼而整個人都被唐松摟進了懷中。

    “偷香竊玉,正當其時”耳邊傳來唐松嘿嘿的一聲輕笑,“為何要躲著我?近日我一直在崇文館,若得便就來尋我話”

    這幾句話的極輕極快,分明就是咬著上官婉兒的耳朵的。

    不等上官婉兒做出什麼,出什麼,隨即便覺眼前一黑,摟著她的唐松就此低下頭來。

    再下一刻,上官婉兒便覺唇上一陣溫軟,清白自守三十年無人觸踫的香唇居然就這樣被唐松給生啃了。

    這一幕來話長,其實不過片刻功夫。上官婉兒的掙扎丙起,唐松先一步鋪開了她,一並遠遠的退後子兩步。

    洞窟中光線昏暗,也看不太清上官婉兒的臉色,只是听她深呼吸了兩回後便疾步出了洞窟。

    當三人游園回來時,眾人的賦文已經做好。

    這些年來舉凡宮中有文會時,考官歷來即是由上官婉兒先行評定,再由武則天頷首首肯,上官婉兒的“詩秤“之號正是由此而來。

    上官婉兒看文極快,經過一番評定之後,今次賦文之考校以文章四友之杜審言高居第一。

    這個結果一出,現今文壇執牛耳者中最為自負的杜審言含笑起而稱謝,眼神似有似無之間掃了那甦味道一眼。

    甦味道臉上有了些微的尷尬,目光驚訝的看了看上官婉兒。他對杜審言知之甚深,自知若是論詩,杜當比他稍勝半籌,但如果論賦文的話,他卻是穩壓杜審言。

    他那“章奏之美甲于天下”的名聲可不是假的。

    今天是怎麼了?這上官婉兒素來最會做人的,不他的賦文比杜審言要略好,即是兩人寫出的賦作齊平,以上官婉兒素來的行事風格,也該是判定他第一才對。

    究竟結果與杜審言比起來,如今是他更得聖眷。上官婉兒代天子品評優劣,自然會考慮照顧到聖神皇帝的喜好。

    難昏是杜審言今日的賦文真個兒寫的太好?名次決出之後,照例會當眾宣,甦味道凝神細听,真沒覺出有什麼異常,杜審言這篇賦文最多只與他在昆季之間,上官婉兒何以就把第一與了他?

    甦味道剛剛憑借官位的升遷穩穩坐上文壇第一人的交椅,便在緊隨其後的第一場最高品級的大文會上鎩羽而歸,事情簡直是個事,卻實實在在狠狠傷了一把甦味道的臉面。

    這一場當眾品評,居然就有了些甦味道這文壇第一人其實有些盛名難副的感覺!

    在這等事情上,武則天歷來是大而化之,兼且多年來也實在是對上官婉兒品詩論文的眼力積累起足夠的信任,是以有了結果後便只草草一眼便首肯了。

    這些名宿們的位次已定,興致極好的武則天看著眾多年輕官員,遂又決定再設一榜。或許是為使氣氛更輕松熱烈,她更定下了新的章程,準予年輕官員們以公推公評的體例論定第一一。

    居高聲自遠,類似宮中這樣有天子親自加入的文會,注定就是神都乃至整個天下士林矚目的焦點。若能在這樣最頂級的文會上露臉,不但能贏得天子青睞,隨後更將以風流軼事的形式遍傳天下士林,真可謂是要利有利,要名有名。

    今日能來加入文會的絕大大都都是進士身世,堪稱人人皆有文名,這些個年輕官員們誰不想在這樣的場合獨有鰲頭?是以這章程一出,凝碧池畔馬上熱鬧的不堪,不讓我,我不讓,爭得面紅耳赤。

    好在大賦的套路早定,既有套路也就有了品評標準,這個誰也奈何不得。最終,年輕一代中的第一名之爭就集中在了崔沉與賀知章身上。

    一個是近來聲名暴漲,被眾多名宿及權貴們推為士林後進第一的名門子弟。

    一個是憑借科考一飛沖天,高居進士科狀頭之位的越州良人子弟。

    這兩人都有文采,當第一名之爭集中到這兩人身上時,一時難定勝敗。

    若單論支持者之眾,自然該以佔據壓倒性優勢的崔沉穩居第一。奈何他的賦文確實是比賀知章差了一些,這就使得那些個與越州賀知章同為江南東道身世的官員們有了著力還擊的落腳點。

    這些人雖少,然則抱團卻緊,寸步不讓。

    這倒不是這些人多喜歡賀知章,只是在這樣的頂級文會上,第一名的結果其實也關涉著對一州一道,乃至一地的文運評價。

    六朝之東晉之並,擁有黃河流域的北方是無可爭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自西晉滅亡,晉室南渡之後,江南地區才漸漸成長起來,文事之盛更是漸超北地。

    然則至隋唐一統天下,建都長安以來,這文化中心自然又向北方遷轉回去。

    在這樣縱貫數百年的大布景下,自高宗朝身世江南的上官儀登頂文壇盟主以來,有關南北文運文勢優劣之爭在整個初唐就再沒有平息過。

    崔沉是再典型不過的北地世家身世,而賀知章則是身世于最江南的越州。這次文會的級別又太高,是以兩人之爭隱隱就成了南北文運文勢之爭的一個縮影。

    在這樣的問題上,身世江南東道的新老進士官員們就是再不喜歡賀知章也必須力爭,否則其必遭江東道士林口伐,哪怕是裝樣子,這時候也軟不得的。

    遇到這等情況,似唐松這等身世于南北之間中部道州的人就只能徒呼奈何了,不南不北就只能不依不靠。

    爭議延續良久,當此之時,即是上官婉兒這詩秤發話怕也按不服了。最終兩份賦卷就被呈送到了武則天面前。

    武則天細細看完賦卷,將賀知章與那崔沉好一番打量後,沉聲開言給出了結果,“爾等兩人所作皆辭采華美,頗有可取之處。然,博陵崔沉之賦卷墨跡淋灕,實是有礙觀閱,故此,聯特取賀知章為第一”

    彼時人們提及一人時慣常會加上其籍貫,武則天到崔沉時即是如此。但最後一句宣布結果時,卻特意將賀知章身世江南東道越州的籍貫給掠過不提,其給出的論命名次原因也絕口不提兩文之優劣。這份政治敏感性真是已經深入骨髓了。

    天子金口一開,即是一錘定音。

    至此,今次文會第一項賦文的考校中,甦味道與崔沉這一老一新兩個剛剛爬上第一位子的俱都鎩羽而歸。

    兩個第一都沒能在這樣真刀真槍的考校中得著第一。這樣的結果也使得他們剛剛到手的那個第一看起來就顯得不那麼貨真價實了。

    看到崔沉無比落寞卻又強裝世家鳳儀的樣手,唐松微微一笑。

    大風起于青萍之末,武則天對士族門閥的沖擊已經潤物無聲的開始了!
evil860613 發表於 2011-12-26 15:37
章節目錄 第一百零四章 真男人!這唐松,值得調教

文會第一輪賦文的考校完畢,杜審言與賀知章力壓現今風頭正勁的甦味道與崔沉,各拔頭籌。[ H a o 1 2 3 中 文 網 ]

    有了公推公評及崔沉與賀知章之爭的針鋒相對之後,特別是一眾進士身世的年輕文官們慢慢的放下了天子在座時的拘束與緊張,至此,凝碧池畔的氣氛完全輕松活躍起來。

    第一輪考校即是如此激烈,自然也使得介入文會眾人對接下來的歌詩之爭更加期待,究竟結果唐人最重歌詩,與這個正餐比起來,賦文不過就是一道開胃餐罷了。

    甦味道究竟結果歷練的久了,臉上臉色昏還看不出什麼。那崔沉雖然故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以示對丙才的賦文之爭失利其實不在意,進而努力彰顯世家名門風儀,然則他那縱然強笑也撫不服的眉頭眼角卻顯露出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稍後的歌詩考校,至少在年輕一輩中他需要力爭魁首。

    當此之時,眾人已無心酒食,也無心于凝碧池的曼妙風光,不時將目光投向七寶床上的武則天,等著她給出第二場歌詩考校的題目。

    終于,武則天再次酒盡之後,放下九龍樽看向眾人朗聲道︰“十日前,十使團朝貢向聯進獻風物時,一並貢進了前隋名畫師展子虔的《春游赤壁圖》”

    此言一出,舉座大嘩,就連隨意趺坐的唐松也挺直了身子。

    在繪畫史上,經南北朝而入仕隋朝的展子虔十分有名,他與同時代另一位名畫家董伯仁被時人並稱為“董人擅長山水,以“細密精致而臻麗”的畫風對唐代繪畫基本風格的形成產生深遠影響,並在整個山水畫的成長中做出了重要貢獻。

    其橫幅絹本設色的傳世山水名作《游春圖》曾被北宋徽宗皇帝大力稱賞,並一直保存到後世,典藏于故宮博物院,實是絕世罕有的國寶級名作。

    展子虔名聲極大,然傳世畫作卻僅有一幅《游春圖》,而今居然又冒出了一幅《春游赤壁圖》,且還是由西域十國使團貢進的,這如何不讓人受驚?

    想來想去,這幅名家手筆之所以會流落西域,一定是與隋末大亂,三十六路反塵爭天下的布景有關了。

    今日加入文會者幾乎清一色都是朝中進士身世的文官,似唐松這般沒有進士身世而能與會的可謂微乎其微,這還是源于聖神皇帝欽點的結果。所謂琴棋書畫,進士身世的文人們就沒有一個不快樂喜愛這些工具的。

    自己畫技如何是一回事,喜不喜歡又是另一回事,這種喜好實是從燻陶而來,已經沉進了骨子里,想改都改不了了。

    喜歡繪畫,而今又聞有繪畫國手的名作出生避世,一時間,眾人都被武則天這個消息撩撥的心癢難捺,恨不克不及當下便一睹展子虔《春游赤壁圖》的風采。

    目睹此狀,武則天復又一笑,“近日來聯每于暇時則展圖賞玩,對赤壁風光實是無限心向往之。今日,眾卿家作詩便以赤壁為題可也,仍是耆宿與後進者中各取第一等一人,此二人除一應例行彩賞外,聯再加厚賞,準其兩人各借《春游赤壁圖》賞玩十日。眾卿家,且各展所長吧”

    似《春游赤壁圖》這等傳世名作往往就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內宮對這等工具也是寶貝到了極處,除非是政事堂里的那些個相公們,並且還得是極得聖眷的相公方有可能看到,甚或是借出,普通人真是想都別想。

    例如六朝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素有“天下第一行書”之美譽,這遍天下遍朝堂的書人誰不想賞玩這件神品,然則這工具一入了前朝太宗皇帝之手後,眾人便只能空自嗟嘆。最終這件神品一並被太宗皇帝帶進了昭陵,作為陪葬之物,竟是永遠也看不到了。

    天子親借《春游車壁圖》,任其賞玩十日!這是多大的榮耀?這是何等讓士林驚羨的風流佳話?若果能如此,不另外,單憑此事,今次寄中魁首者就足以名傳後世了。

    題目一出,尤其是這封賞一出,凝碧池畔的氣氛更是到了烈火烹油的境界。

    便在這時,卻听一個年輕的聲音清朗問道︰“這第二場考校可有體式之限?”眾人循聲望去,見站起提問的正是第一輪考校中不曾出手,卻得了大彩頭隨天子游園的唐松。

    “第二場是考校歌詩,或律詩、或絕句、乃至樂府歌行皆可,一並連五言、七言、雜言俱不設限,爾等可罷休而為”

    這條件已經開的極寬,然則那唐松听完後卻不曾坐下構思準備,跟著又來了一問,“那寫詞可成?”

    此問一出,石破天驚!

    滿座新老名士幾乎是不謀而合的就想到了近來神都士林中沸沸揚揚的詩詞之爭。

    一念至此,眾人難免就對唐松起了厭煩之心,要與崔沉爭鋒也不該把這詩詞之爭挑到這里來吧。

    這里是什麼處所?這可是皇宮內苑的凝碧池!這是有天子高坐七寶床親自加入親自主持的文會!

    天下士林一年中不知道有幾多次文會,但像眼下這個文會卻絕是等次最高,在這樣的文會上寫詞?

    詞是個什麼工具?伶工樂伎們玩弄來取悅客人以換取錢財的下三濫,這豈是能上得了大雅之堂的?

    今天在這個處所玩弄詞?唐松這個狂生還真好意思的出口,就不怕玷辱了這內苑,玷辱了這凝碧池的大好風光,玷辱了此次文會,玷辱了在座的諸位進士,也玷辱了現今聖神天子!

    唐松此一問出口,適才一直有些悶悶不樂的甦味道臉上悄然呈現了一絲笑意,而崔沉一直緊鎖的眉頭也驀然展開。

    自作孽,不成活!

    唐松這個問題讓武則天也著實欠好回答。她有心調教唐松,唐松眼下又承擔著籌撲打壓士族門閥的重任,要做這樣的大事,唐松本人在士林更~新O的地位自然是越高越好。所謂居高聲自遠,他在士林的地位越高就越能影響到天下的書人,自然也就越有利于成事。

    有著這樣的心思,武則天自然就希望唐松能在此次大文會中力壓同儕,聲名鵲起然則他偏偏又來了一次出人意表的行事,這一問,真讓她這個聖神皇帝也欠好回答了。

    詞的地位是明擺著的,國人重詩更是千金不容易的事實她又是皇帝,一言出口影響力巨大,但也正因為如此反而不克不及隨意話。

    這當眾一問,卻讓她如何回答?

    思慮僅僅是轉眼功夫,片刻之後武則天便拿定了主意,作為天子,若非萬不得已絕不克不及輕易的逆大勢而動,唐松所請斷不克不及承諾。

    然而不等武則天開口早有心急者如國子監祭酒盧明倫率先站了起來“唐松請為詞事臣固以為不成”

    盧明倫一開口,武則天立即收了話頭,高坐七寶床上看了看唐松。

    唐松緊隨著開言,“為何不成?”

    將時人對詞的貶抑了一遍後,慷慨激烈的盧明倫又道︰“有聖天子親臨其會,今日凝碧池之文會必為天下士林所矚目。設若在這等文會上某等居然高聲論詞,卻讓天下士子做何想法?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設若使天下士子皆以為詞事可也進而陷溺于此狎邪文辭之戲,遠聖人詩教之大道,則我等罪無可恕矣!”

    盧明倫此言一出應和如潮,眾人皆以為不成在這樣頂級的文會上給予曲子詞表示空間,否則對天下士子的影響太壞太大,唐松此舉實無異于戕害士林,天子聖明斷不克不及從其所請。

    前次唐松就是以宋之問與岳子奇戕害士林為號召,踹翻皇榜率領群情激憤的貢生們請聖像入皇城朝天子,在神都轟轟烈烈了一回。也使自己的聲名借由此事遍傳天下。沒想到這才隔了幾個月的時間,他卻成了新的戕害士林之輩。

    世事無常如轉輪,唐松的遭際轉變就是最好的例證。

    絲毫不睬會那如潮的否決,唐松具是緊盯著盧明倫朗聲道︰“自鴻蒙開闢,三皇五帝之時何曾有詩?而《詩經》一出則人人習誦之︰年齡戰國之晚周之前何曾有辭賦?然屈子、荀子一出,辭賦遍天下︰究其根源,詞與歌詩賦文又有何不合?焉知今日之詞便不是明日之詩?盧祭酒執掌國子學,何以僵化守舊如此?”言至此處,唐松眼神一轉之間遠遠的看了看甦味道後續又道︰“即是鸞台侍郎甦大人前些時也曾有言曰︰,詞為詩之余,雖是詩余,究竟結果還是與詩同源。既如此為何爾等吟得詩,某卻作不得詩之余?”

    當日甦味道“詞為詩余”明顯是為了貶低詞的地位,進而借此打壓唐松。卻沒想到此刻卻被唐松抓住了這個話茬兒,以此來力證詩詞同源。一時間盧明倫居然有些欠好話。

    便在這時,被唐松點了名的詩壇盟主甦味道施施然站起身來,“某先做個宣示,稍後的歌詩考校某便不介入其中了。有此宣示,不關涉其中之後,某再做持平之論”

    甦味道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嘩然之聲。不了解他的人自然贊他不愧為詩壇盟主,如此舉動實是大家氣度,了解他的諸如那些耆宿們則難免在心底嘆一句“模稜手果然是模稜手,這一招解套兒的本領著實漂亮”

    文章四友之中,論文甦勝杜,論詩杜勝甦。這是不公開的秘密,耆宿們俱都知道。今有杜審言在座,甦味道這分明是自知歌詩比不過他,正好借著唐松搭上來的梯子順腳下去,如此既避免了一輸再輸的尷尬,又可在眾後輩面前顯示自己的闊大胸懷,真是一舉兩得,神來之筆。

    積數十年深悟苦修之後,甦味道的模稜神功實已臻至大成境界,無論官場還是士林文壇俱能運用神妙,不愧是高手高手高高手!

    漂亮的一亮相之後,甦味道方肅容向唐松道︰“爾大言不慚將詞與詩並論,此實為天下之笑談。詩之高妙早有至聖先師‘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觀群怨,可以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以知鳥獸草木之名,之論,自無需某再贅言”

    “至于詞,出自伶工樂伎之手,交易于阿堵之物,遍身銅臭不提。某只它境界狹終日只在男女私情上打轉,甚或連交媾之事亦津津樂道,似這等俗物,縉伸大夫言之已是蒙羞爾居然將之與歌詩並論,實是將我等聖賢書之士與那伶工樂伎同等”

    滔滔不斷的到這里,甦味道驀然嗔目怒斥道︰“唐松,爾之此舉辱天下書人甚矣!咄,還不速速醒悟”

    這甦味道真是好演技,竟連禪宗當頭棒喝的傳法秘技都用上了,不但再次重重貶抑了唐松,一舉將他定性為侮辱天下書人的害群之馬,並且又當面表示了一回詩壇盟主對後輩的訓誡,真是面子里子都全了。

    共事月余,唐松深知這甦味道是個什麼樣人,是以對他當下的表示毫不料外。也再不與他爭執詩詞優劣,輕淺一笑之間,發出了直指本意天良的一問︰

    “任甦侍郎如何口吐蓮花,既是文會總需如剛才賦文考校那般于翰墨間見功夫。杜審言大人與賀季真勝了就是勝了,輸的人的再多也還是一個才不如人,不過盡是無用的空話罷了”

    這番話一出,就听凝碧池畔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文人素來講究君子絕交不出惡語,雖然像這樣的真君子百中無一,但大家概況上總還是要裝裝樣子的。是以文人之間的爭斗向來以暗手陰手居多,也就是所謂確當面言笑晏晏,背後暗刀冷箭,但唐松此刻的行為言辭卻是完全失落臂這慣例,愣是拎著明晃晃的刀槍就撲上去了。

    天子當面,方今最頂級的文會之中,唐松這個白身後進士子居然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掄著刀槍撲了上去。

    而他要挑戰的敵手卻是成名已垂數十年,名滿天下,剛剛登頂文壇盟主的甦味道。

    一個是白身後進

    一個是文壇霸主

    唐松這舉動何異于蚶蜉撼大樹!

    然則,正是他這看似明知必死依然悍勇而上的舉動為其平添了十分狂傲,十分狂霸,十分剛烈!

    一時間,眾人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數月前的那次貢生暴動。

    恍然間,上官婉兒似乎又想起了那面目模糊的祖父上官儀。

    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皇城宣仁門城樓,又看到了唐松在鐵甲洪流前寸步不退,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槍鋒的決絕與剛烈。一念閃過,似乎又回到了掖庭宮的那一晚,她抬起手穿過冰冷的鐵窗輕輕的在這個決絕少年臉上啪啪啪的三次輕擊,而後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做事不克不及如此鋒銳激切。

    顯然這番話他並沒有听進去,然而很是奇怪的是此刻的上官婉兒居然生不起氣來,心底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工具在涌動,深宮十六年,見慣了太多陰柔的太監,也見慣了太多在聖神皇帝面前奴顏婢膝的臣子,居然就以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該是這個樣子。

    可是這一刻,她終于明白自己錯了,大錯特錯了。這茫茫紅塵之中,終究還有一種男人即便身為蚶蜉,面對大樹時也絕不肯意陰柔,不肯意苟且,不肯意瑣瑣屑屑。

    他們所做的選擇就是高昂著頭,攢滿勁,弓起身子

    撼上去!

    原來,這才如”真男人!

    也就在這一刻,困擾上官婉兒許多牟的那個問題豁然開朗。

    當初的上官儀為什麼那麼做…因為他也是個敢于撼大樹的真男人!

    想明白了這一點,其它的原因就都不重要了。

    上官婉兒思緒紛飛時,高坐于七寶床上的武則天眼神也是猛然一亮。

    她十四歲以名動于朵卿之家的艷名被前朝太宗皇帝征召入宮,而後數十年間,由一個的才人到黃冠,再還俗到高宗身邊,再一步步攀上皇後之位,進而由皇後到神龍天後,最終改天換日,即位稱帝。

    細數過往的數十年人生,她所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一次撼動大樹的過程,若論蚶蜉,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之位的她才是古往今來真真正正的第一大蚶蜉。

    作為最後終于成功化龍的蚶蜉,武則天深知對一個有為的蚶蜉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手段,也不是謀略,因為這些都是可以培養可以學習的。

    對一只有為的蚶蜉來,唯一不成學卻最重要的即是敢于撼大樹的氣量與心志。

    沒有九死無悔的剛烈心志,即是滿腹手段,又能成得了什麼大事?

    這個唐松,值得調教!

    被一個後進學子眾目睽睽之下如此挑釁,即是模稜手如甦味道也忍不住了,冷眼望著唐松,“爾意如何?”

    唐松針鋒相對,“便以陛下欽定的赤壁為題,詩,我詞,一較高下。若某所出之詞文辭之勝,境界之大不如爾之歌詩,則我唐松終生再不言文事”

    這時,凝碧池畔已是落針可聞,听到唐松此言,眾人心底不謀而合的冒出兩個詞兒來。

    好狂!文辭之勝或許還好,但境界之大,歷來只會在男女私情上打轉的曲子詞也敢言境界二字?

    好狠!在一個詩賦取士的國度,一個書人終生不言文事,豈非就是自絕于仕宦,自絕于士林。

    這生生是押上了一輩子的前途做賭注!

    一如前次引領貢生暴動面對禁軍刀鋒,這唐松剛烈決絕到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一出手就是生死相搏!

    上官婉兒與武則天終于皺起了眉頭!雖要有丙毅心志,但乎段總還是要講的。前面才剛夸過他有自知之明,怎麼此刻就變得如此不知死活了。

    甦味道眉梢一跳,唐松寸步不退的話語續又逼了上來,“若輸了,某也不要終生不言文事。只需當眾一句,一樹兩枝,詩詞同源,強分優劣,愚夫陋見,並當眾填詞一首即可。甦侍郎,敢嗎?”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3:41
第一百零五章 巔峰對決


    落針可聞的凝碧池畔,唐松寸步不追的話語逼問來……『蘇特郎,你敢嗎?」

    就此一問,唐松以別人看來自置死地的決絕將正值人生得意的蘇味道拉上了狹路。

    狹路相逢,勇者勝!

    眼見文會中的情勢發展至此,七寶床上武則天一直很輕鬆的神情深凝起來。

    對於文人,尤其是天下知名的文人而言。聲名往往比性命更重要,而今蘇味道居然與唐松做起了生死之搏,這絕非她願意看到的景像

    這兩個人對她都很有用,唐松自不必說。

    蘇味道是她親自選中放於中書省的傀儡,至少在當下,這個傀儡同樣非常有用。

    中書侍郎位置太過顯要,品秩也太高。即便對於皇帝來說,這也不是個想動就動,想安插誰就安插誰的位置。似蘇味道這般要名聲有名聲,要資歷有資歷,要品秩有品秩,能高居於中書侍郎而不引起朝野非議,更甘於做傀儡的人實在是堪稱稀有。

    至少是在沒找到可替代的人選之前,武則天是絕不希望這位傀儡就此倒下的。

    此時的情勢就是如此,對於武則天而言,兩個對其都有用的人對決起來實是最壞的景象。面色沉凝,眉頭緊鎖之間,武則天悄然向文會位次最前,距離自己最近的陸希仲投了一個眼色。

    吳郡陸希仲名元方,前朝元方初年進士,亦是政事堂中人,自狄仁傑為來俊臣所誣罷相遠竄之後,他便成為當今朝中僅此於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第二號人物。

    所謂文無第一,唐代讀書人又素以狂放著稱,是以自來文會便多紛爭,長而久之,每次文會中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專門的和事老,向例都是由位次最尊,年紀最長者擔任。有此習俗陸元方人又不笨,自然對聖神皇帝這個眼色的意思心知肚明。

    當此之時,整個文會上站著的便只有兩人,一為唐松另一個則是他針鋒相對的蘇味道。一個慣於摸稜兩可的人如今卻被人強逼上絕路,再沒了模稜的餘地,並且是在頂級文會的眾目暌暌之下,蘇味道此刻實是芒刺在背,難受到了極點。

    難受之餘,他更隱隱有一種多年未曾體驗過的危險感覺,同做主考月餘,雖然近來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推波助瀾的貶抑唐松但心底卻實實在在知道這個襄州來的年輕士子絕非他貶抑中的那麼不堪。

    那套前不見古人一舉將他送上彎台侍郎高位的章程甚至堪稱驚才絕艷而這套章程卻全然出自這唐松一人之手。

    一個這樣的人跟自己對賭,押上的是一生前途的重注,豈能沒有依仗?

    莫名的,蘇味道突然想起了宋之間。當初誰能想到唐松這個白身士子能與宋之間爭鋒?但結果……唐松進了崇文館,宋之間卻下了大理寺的重獄,近來已被磨折的奄奄一息,份屬必死。

    乍然想到宋之間的慘狀,蘇味道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不對!

    蘇味道當然不認為自己會不如唐松,然則多年積習,摸稜大回法千變萬化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但這種大回法卻有著根本總綱:絕不將自己置身於不可測的險境之中。

    眼下的情勢便止是如此。

    以他文壇盟主的身份,以他的資歷,以他的年紀,勝了唐松份屬應當;但要是親自上陣還輸了,再真履行了賭約,那可就是徹底的身敗名裂。

    這得失之間,實在差異太大。

    幾乎是瞬時之間,蘇味道便已拿定主意,他絕不能親身參與這場堪稱生死之搏的賭文。但是,又該如啊脫身出來呢?唐松氣勢鋒銳,實已將他逼上了絕路,此時此刻,想退,尤其是想要體再的退下來真是很難哪!

    心思電轉之間,蘇味道一眼瞥到了位次距離唐松不遠的崔堤,眉頭一動,計上心頭。

    說來話長,這些其實不過是轉瞬功夫。寂靜的凝碧池畔,頂級文會的眾目暌暌之中,就在陸元方將要起身時,蘇味道冷眼唐松淡淡聲道:『,某適才已做宣示,今次文會歌詩之考校並不參與,爾這小輩難倒要讓某食言自肥不成?」

    老狐狸!唐松心底暗罵一聲,口中卻是咄咄緊逼,「蘇侍郎不敢?」

    以某之身份先已退了一步,你這廝為何還要步步進逼?這一刻,蘇味道真是要將唐松生吃的心思都有了。卻不曾想到前面他對唐松做過什麼。

    唐松咬的這麼緊,看來不拋出一人是斷然脫不了身了!

    『,老夫與你賭文,勝亦不武,蘇味道哈哈一笑間重重一拂袍袖已示對唐松此言之不屑,『然則,你既一定要賭,某但譴一門生足矣!」

    言至此處,蘇味道移目崔堤,『澄瀾,你與唐松年齡差相彷彿,正可待本師與他一校,崔堤出身名門,自幼便有詩才,這等人難免自負亦高。兼且與唐松有崔蒞殺身,崔師懷去位之仇,心中本就早已按捺不住,此刻一聽蘇味道點到他的名字,當即昂然起身,慨然答道:『,師有事,則弟子服其勞。學生願與唐松做詩詞之校,

    凝碧池畔的文會上形勢急轉,看到這一幕,武則天沉肅的臉色輕鬆下來。

    這個蘇味道啊……,不想其竟有這等心思,往日竟是小瞧了他!

    崔堤昂然起身,慷慨迎戰,唐松卻連瞅都沒瞅他,只是緊盯著蘇味道,『,數月之前,你我同為考官,取中今歲進士科新進士二十五員,這第二十二名崔沉就是其中之一。論說起來,某還是他的座師,焉能與此等後輩考校什麼詩詞?勝之不武,

    言說至此,唐松亦揮了揮袍袖,只是死套住蘇味道,『,你我同為考官,剛剛考了別人,何不相互考校一番,豈非為今科取材及士林又添一佳話?」

    唐松說到『,第二十二名,時其實只是在陳述事實,其實並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到崔堤耳中卻是全然不一樣了,這個第二十二名實已被他視為奇恥大辱,想都不願想遑論唐松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給他點了出來。

    至於此後唐松那些老氣橫秋,將其以晚輩視之的話更是聽的他要吐血,其實不僅是他,此時舉凡在座的四家族成員聽到這一句莫不安眉不已。

    眼見蘇味道拋出了崔猩武則天實是樂見其成的。博陵崔家雖然枝繁葉茂、子弟眾多,但這一代中最為佼佼者就屬崔堤,從近來的宮報可見,不僅是崔家,乃至同氣連枝的四家族都在竭力為其揚名鼓吹,分明是將其作為重點的培養對象了。

    若唐松能重挫此人,亦是與常些族門閥的一次正面交鋒,這倒是今次女會中的一個大樂子猶蹦武則天本已興趣盎然的等待唐崔之爭,卻見唐松毫不理會崔猩,只是死咬住蘇味道,當即於七寶床上朗聲開言道:「蘇彎台乃士林耆宿,卻與你這後回進少年爭鋒成什麼樣子?唐松,爾於崔堤考校可也!待爾二人考校完畢,朕再為眾卿制新題便是,

    前面剛說過今次文會不論地位身份差異,轉眼又說出這樣話來。唐松正要說什麼時,卻見此前一直對他的眼神避不回應的上官婉兒很沉肅的搖了搖頭。

    唐松絕對不笨,見狀便知今日拖蘇味道下水是斷無可能了,這老狐狸實在太滑不留手,錯過這樣的好機會委實是可惜啊!不過好在還有那招後手兒,斷不會讓他輕鬆了去!

    現今文會搏名什麼的對於唐松來說已經沒什麼太大的吸引力了。今日來此,他便只有兩個目標,一則是為報蘇味道暗箭之仇,二則是為詞正名,亦是間接的為自己正名。

    第一個目標自不消說,即便是要實現第二個目標,蘇味道也是最好的梯子。總而言之他今天就是為蘇味道而來,偏生這老狐狸死不上套。

    武則天都已發話,情勢發展至此,唐松懶聲道:「蘇侍郎不敢出手,這詩詞考校還有什麼興味?牛刀殺雞,不過是自損其銳罷了,說完,他便懶懶的坐了下去,自始至終沒看過崔堤一眼。好狂啊!滿座與會者看著唐松,眼神都恨不得殺人了,這話是什麼意思?而今神都風頭正勁兒的崔猩居然連讓其一戰的興趣都沒有?

    昂然而起,慷慨迎戰,卻被人瞧都不瞧一眼的崔堤真是要瘋了,自小到大,他何曾被人如此無視過?敷粉後雪白的臉上鐵青一片,太過激動之下,整個身子都篩糠似的抖個不停。不等他說話,座中早有四家族子弟厲聲呵斥,一起眾應,各種唇槍舌夕如疾風暴雨般向唐松狂砸過去。

    奈何任他們如何說,唐松就是一言不發,面色如常的呷酒小飲。

    他這表現,他這神情真是比四家所有的唇槍舌夕更惡毒,可憐崔家玉樹之冠,近來名動天下的崔堤連表現的機會都沒有,就生生的成了刁、丑兒。

    唇槍舌夕之中,驀然爆出一聲嬌叱,『,唐松,你便只會逞口舌之利不成?」

    辱人太甚,辱人太甚哪!素來在人前最注重世家風儀的崔堤終於飆了。

    目睹此狀,正持樽而飲的唐松唇悄然綻出一絲笑意。摟萆打兔子,如今沒摟住蘇味道這老狐狸,順帶打打兔子也算一收穫。

    放下酒樽,唐松轉過身來,終於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崔堤,「既是考校,總要有些綵頭才好,面白回粉回嫩,身如扶柳的美少年崔猩用泛紅的眼睛死盯著唐松,某就要你與蘇大人賭勝的那綵頭,

    那綵頭可重啊,唐松注目崔堤悠悠聲道:你拿得出什麼?

    ,某若輸了,隨你處斷,
『,我處斷你作甚?」唐松肅容正色,緊盯著崔堤的眼睛聲聲疾,聲聲催道:『,某若輸了,自然如你所言,終生不言文事!崔盧李鄭四家素來同氣連枝,你若輸了,某也不處斷你,只需四家家主將那四句話各寫一條幅與我,你可能做主?你可敢嗎?」

    唐松這番話說的又急又快,情勢發展到這一步,被人逼到這一步,現在只要能與唐松來一考校,就是讓崔涅把天捅個窟窿他也肯了。被這疾風密雨般的氣勢一催,唐松話剛說完,崔堤當即怒道:『,有何不敢,

    這一幕來的太快,唐松說得快,崔猩答的更快,根本沒給在座四家族子弟留下半點反應的機會。

    等到他們赫然色變想要高聲阻止時,不僅崔惺已經答應出口,唐松更已朗聲長笑道:「好個崔澄瀾,果然不愧玉樹之冠,有擔當,有豪氣,好!某便與你賭了!」

    後世今生,唐松都不是那種刻意狂妄之人,此前之所以對崔堤那般不屑貶抑,其實都是項莊舞釬意在沛公,沒摟住萆只能打兔子,那好歹也要打個大兔子。

    在這樣天下士林矚目的文會上,身為四家族之首的崔家年輕一輩代表人物既已慷慨應戰,此事便是成了,即便事後,四家族家主不肯履約,依然是大收穫。

    你能想像素來以禮法傳家,詩書繼世傲於人前的四大家族公開承認詩詞同源,不分上下的景像嗎?而今兔子既已入套,唐松頓時不吝美言誇讚崔猩。

    這一番放聲長笑,這三番鋒嶄之言竟讓凝碧池畔本該是溫文雅致的文會有了幾分豪氣干雲。剛剛還是如寇仇般的兩人隨著唐松這番話出口,居然被生生弄出了些才子相惜的意味。剛才這一幕幕賭注太大,急轉太快,只讓在場與會眾人目眩神迷。

    不過在目眩神迷之後,眾人不約而同的興趣激增。

    雖然這是一場聖神皇帝指定的兩人對決,結果本與他們無干,然則這對決的兩人卻太不尋常,一樣的年輕,一樣的聲名鵲起。可以說這崔唐二人實是當今士林年輕一輩中執牛耳人物。而今,就這麼兩個風神俊朗,名動天下的後起俊傑卻要在凝碧池畔,眾人面前來一場堪稱生死之搏的對決。

    一個押上了一生的前途一個押上了四士族的聲譽。

    他們誰都不能輸,因為誰都輸不起。

    人物,地點,賭注,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這次的賭文注定會成為轟傳天下的巔峰對決!歷數數百年

    來文壇詩壇,何曾有過如此熱血,如此讓人壯懷激烈的對決!

    至此,前些時神都士林擾擾攘攘的崔唐優劣之爭終於要以刺刀見紅的方式決出最終的結果!敗者,結局不敢想像勝者,將在士林年輕一輩中強勢登頂,璀璨光華!

    參加一場文會卻能目睹如此巔峰對決,又有誰會不興趣大增。

    眾人興趣盎然。四家族中子弟面寒如水,這賭注實在太重太垂了!

    高坐七寶床上的武則天卻是轉動雙目、會心一笑。

    剛毅心志之外,尚有如狐機變。這個唐松,真是越看越意思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3:47
本帖最後由 oldshih 於 2012-12-18 03:49 編輯

     第一百零六章 石破天驚,千古絕唱!


正因為賭注太大,原本已經熄了當和事老之心的政事堂相公陸元方不得不站起身來,撫鬚一笑道:「談詩論文,原是風流雅事,何必如此激切?適才蘇鸞台已有言在先,崔澄瀾是代他應校,既如此某便也湊湊熱鬧,唐松,你稍後的詞作便算代老夫賦情吧」

    詩詞之中代人賦情實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了,譬如那「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代悲白頭翁》表面看來便是代白髮老人賦情。至於詩史詞史上表現思婦閨怨的詩詞,寫的女子之思之怨,但作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男性,這就是更典型的代人賦情了。

    因是代人賦情太過正常,是以陸元方這番話說來就毫不突兀。其實他本意也不在於此,只不過是想做和事老,將唐崔之爭變為蘇味道與他的考校,已降低崔唐間的火藥氣。

    目的很好,手段用的也很好,然則此時此刻,當唐松與崔湜都已下了如此重注之後,除非七寶床上的武則天親口敕令取消考校,否則任誰來調停都沒作用了。

    但是讓唐松與崔湜一對一考校本就是聖神皇帝之前親口定下的,她又怎會朝令夕改自食其言?

    便沒有前面那一道敕令,此刻的武則天也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所以,歸根結底,陸元方這個和事老的一番調停之舉竟是全然無用。

    陸元方聲名雖然不如狄仁傑響亮,卻實是當世少見的真君子。其賣宅的佳話至今朝野稱頌。事情說的是某次陸元方欲賣一小宅,下人已與買家談妥,那買家因慕陸元方君子之名特要求請見,於是陸元方主動告訴那買家道:「此宅子甚好,但無出水處耳(排水的地方)」

    那買家聽到這話,隨即推辭不買。子侄們都覺得陸元方這話說的實在不妥當,他聽了之後卻道:「你們真是太奇怪了,怎麼可以為了錢就騙人」

    其人臨終時對家人言道:「吾當壽,吾陰德在人,後代當有興者」,活了一輩子,臨終追思時毫無半點愧悔,坦然至此。實是有唐三百年間最富盛名的真君子之一。

    雖然之前沒有見過,但唐松對陸元方這樣的真君子卻是發自內心的欽敬。聽他發話,當即躬身拱手,端肅一禮道:「能代陸公賦情,實是小子之大幸,敢不從命?」

    至此,唐松對崔湜,詞對詩,題為《赤壁》的對決正式開始。

    賭約定下之後,崔湜便離了位次,走到凝碧池畔人少之處平定心緒,佳構詩思。然則同樣離了位次的唐松卻施施然走到了那九部樂工們之中。

    在眾多樂工中找到前些時在右教坊親自選定的人,一併在諸多樂器中看到當日指定的樂器後,唐松徹底放下心來,亦緩步到了凝碧池畔。

    眾人雖然詫異於唐松的舉動,然則這次賭文實在干係太大,既然聖神皇帝都一臉興致盎然的沒有開口,眾人也便保持著安靜,不打擾兩人詩思。

    約莫兩柱香功夫後,精神極度亢奮的崔湜率先回轉,俯身於小几上筆走龍蛇,片刻之後,擲筆起身朗喝道:「詩成矣」

    當此之時,唐松也回轉過來伏案疾書。

    然則相比於崔湜,他終究還是慢了一些,古人考校詩文,才思敏捷,即所謂的倚馬可待亦是重要一項,單以此點而論,崔湜先拔頭籌。

    與會的四世家子弟見狀臉上神情輕鬆了不少,有此頭籌在手,稍後便是唐松能寫出與崔湜伯仲之間的詞作,因這一慢也是輸了。

    到這個地步,唐松與崔湜之間已無平手可言,或者大勝為贏,或者大敗虧輸。

    就因崔湜這一快,凝碧池畔文會中的氣氛再緊三分。

    唐人賽詩素好旗亭畫壁之法,並不是當眾誦出,而是交由歌伎娓娓唱來,如此更添十分韻味。此刻有九部樂工在此,真是再方便不過了。

    崔湜向那九部樂工走去時,卻被秘書監鄭子儀給叫住低低囑咐了幾句。

    片刻後,當九部樂伎中走出一個懷抱琵琶年在三旬有餘的宮裙女子時,座中識者下意識的就轉身過去看了看唐松。

    眼前這形勢對唐松真是愈發的不利了。

    蓋因這位名喚蘭三娘的歌伎實是宮內教坊中當之無愧的第一妙音,早有傳聞她即將成為近二十年來第一位登頂供奉的立部伎。

    雖然比的是詩詞本身,但既然是要唱出來比較,那唱奏之人的好壞必然對詩詞的好壞有著很大影響。

    崔湜一舉點中蘭三娘,看那唐松行事間透露出的脾性必然不甘於步崔湜之後塵,如此以來,他未免又落後一局。

    單從眼前來看,這次的巔峰對決實是崔湜佔盡了先手。

    蘭三娘懷抱琵琶,身後且跟了一個手執牙板的歌伎。

    兩人上前向武則天及在座眾人一禮之後,便在鴉雀無聲的凝碧池畔輕叩牙板,撥動琵琶,隨即便有曼妙歌聲婉揚而出:

    危磯絕峭倚清江,人道曹劉舊戰場。

    往事已隨寒浪滅,遺蹤惟有暮山長。

    雲霞尚帶當年赤,蘆荻空餘落日黃。

    欲吊英雄千古憾,漁歌聲裡又斜陽。

    或許是詩好,又或許是蘭三娘的歌聲實在太美,待其歌喉一開,本就安靜的凝碧池畔愈發的落針可聞,甚或就連內苑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沉醉在了這一首《赤壁》詩中。

    待蘭三娘將全詩三疊而罷,帶著繞樑餘音一扣琵琶全曲做結時,凝碧池畔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想起了一片喝彩讚歎之聲。

    在這一片讚歎聲裡,國子監祭酒盧明倫與秘書監鄭子儀各自長出了一口氣後,相視之間暢快一笑。

    兩人都是詩壇耆宿,自是一聽便能判斷出詩的好壞,這首《赤壁》雖然算不得絕頂名篇,但其詠史與寫景做的極好,懷古之史事與眼前之美景堪稱混融為一。

    在此基礎上,此詩更將借景抒情生發的滴水不漏,尤其是最後一聯「欲吊英雄千古憾,漁歌聲裡又斜陽」抒情蘊藉,無盡詩意盡在詩外,回味悠遠綿長,實為精警佳句。

    更難得的是,此詩的對仗亦極其工穩,頸聯頷聯的工對毫無瑕疵可尋。

    此時距離聖神皇帝給出詩題才多長時候兒?距離兩人正式考校的時間更是短暫,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出這樣一首詩來,崔湜果然才思敏捷,不愧為四家族年輕一輩中的魁首人物。

    兩人俱樂是進士出身,沉浸詩道多年,自忖便是自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也斷然寫不出這等詩作來。

    唐松那山野寒門賤生出身,難倒比自己等三人還要勝上一籌他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作出穩壓這一首的絕佳名作,何啻於登天?

    此次賭文,吾等無憂矣

    此時再想到兩人之前賭文所下的重注,盧明倫也還罷了,那鄭子儀不免深深遺憾起來。

    這賭注終究還是下的太輕啊,早知崔湜有此神來之筆的表現,方才下注時就該生生逼死唐松那廝,也好為我那今科落榜的二子一雪大恨。

    雖然凝碧池畔文會中不是所有人都似秘書監鄭子儀這般心辣,但眾人聽完崔湜的詩作後,心中所想卻與鄭子儀、盧明倫的判斷差相彷彿。

    今次,唐松十停裡有九停是要必敗無疑了。

    七寶床上,武則天再次蹙起了眉頭,實沒想到這個崔湜居然能有如此急才。

    在她身後,上官婉兒緊緊攥起了藏於宮裙袖中的手。這一刻,她甚至已不再擔心恐懼聖神皇帝會將唐松收為男寵,列為禁臠,絕不容任何人染指,只盼著唐松一定要贏。

    昔年,祖父上官儀生死一搏,大敗虧輸,輸掉了自己和整個家族。

    今日,唐松一定要贏,一定要贏

    眾人矚目之中,崔湜臉色已由之前的鐵青化為微微的漲紅。

    眾人矚目之中,面色如常的唐鬆緩步向九部樂工走去。

    他在那樂工群中呆了很長時間。

    目睹此狀,崔湜唇角悄然泛起一絲冷笑。

    目睹此狀,四家族子弟揚眉吐氣,就是再遷延,最終還是個死

    措大賤生,讓你狂

    終於,唐松從樂工群中走了出來,身後且跟著一個身長八尺的關西大漢,再看看那大漢手中拿的什麼?

    不是牙板,竟然……竟然是鐵板

    這也罷了,那關西大漢身後又跟有九個伴音的樂工,清一色的俱是雄壯男子,人人懷抱的赫然是只會在《秦王破陣樂》這一百零八人大型戰舞中才會用到的銅琵琶

    鐵板

    銅琶

    關西大漢

    唐松你不是要寫詞嗎?

    漫天下誰不知道曲子詞是以婉媚見長?

    唐松,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

    這陣仗一出,滿座大嘩,許多人,尤其是那些年輕進士們再也按捺不住的騰然站起,一臉驚愕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明知必輸,自暴自棄?

    就是真要自暴自棄也不至於做的如此狼狽吧

    四家族子弟中終於有人忍不住的放聲大笑。

    好好好,自作孽不可活

    唐松你這措大賤生不僅要死,而且會死的很難看

    這安排太出乎常理,太匪夷所思

    凝碧池畔完全的亂了,徹底的亂了

    唐松完全不為這一片亂象所動,月白儒服輕揮之間,向那鐵板銅琶的九位關西大漢做一示意:

    開始

    鐵板擊響,與那清脆的牙板比起來,這冰寒的鐵板聲如裂帛。

    似裂帛般的聲聲鐵板漸次將一片喧嘩亂象壓了下去

    就在凝碧池畔重新走向安靜時,九柄前朝專為頌揚太宗武勇之《秦王破陣樂》特製的純銅琵琶被九個大漢同時撥響。

    鐵板聲如裂帛

    銅琶奏響卻是聲震長空,撼人心魄。

    剎那之間內苑群鳥驚飛,凝碧池畔曼妙風光俱被銅琶生生絞碎,恍若有千里狂雲、萬里巨*破空襲來,天地之間一時全被漫天而來的雄渾壯闊、至陽至剛之氣充塞填滿,那凌厲的氣勢只讓滿座眾人駭然色變。

    片刻之後,鐵板銅琶稍收,就在眾人面色稍緩,欲待喘口氣時,卻聽那領首的八尺關西大漢振聲長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倒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波瀾壯闊,浩然放歌,隨著關西大漢口中的大江東去;隨著他口中的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隨著他口中的千古風流,如畫江山,滿座對文字最為敏感的新老進士們只覺全身發麻,頭皮上陣陣發炸,體內的血都隨之狂飆起來。

    天哪,天哪

    這世間居然還有這等詞作

    還有這等凌雲健舉、開闊博大,一舉將浩蕩江流與千古人事,億萬里江山盡收筆端的曲子詞

    這還是境界逼窄的曲子詞

    不等眾人從這不得不熱血狂飆的場景中脫身出來,便見鐵板銅琶悄然收斂,八尺關西大漢的浩然放歌也由闊大凌厲化為了渾厚沉雄: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座中眾人還不曾從全身發麻的戰慄中醒過來,便又被帶回了故國(三國)那場驚天動地,數百萬戰甲捲入,一舉奠定天下三分的赤壁大戰。

    檣櫓千帆,遮江蔽日,戰士如蟻,廝殺震天。最終挾統一大勢而來,投鞭斷流的八十萬曹軍卻被羽扇綸巾,雄姿英發的周郎一火焚盡。

    當此之時,此詞此歌,真讓眾進士們「千載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風揮羽扇,烈火破樓船」

    至於最後詠史後的抒懷,哀而不悲,終化為一片無限超然灑脫

    此詞指明是代陸元方賦情,耳聽此詞此歌,這位政事堂次相想及因性情太過剛直而坎坷頻頻的一生,不由得伸手撫上了斑斑白髮,頷下白髯,一雙方目之中不知何時竟不自知的悄然湧上了英雄之淚。

    但最終,這淚水也隨著詞句歌聲化為了一樽還酹江月的悵然豁達。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對於他這樣有志用世,久歷磨折卻九死不悔的真儒生,真君子來說,雖然人生難免有沉鬱悲涼的時候。但沉鬱悲涼卻絕不是人生的真諦,超脫飛揚才是生命的壯歌

    原本只是為了做和事老才笑言讓唐松代自己賦情,何曾想到他這首石破天驚的曲子詞卻是字字句句都與己身暗合,字字句句都寫進了自己心裡

    上下兩闕,僅僅一歌而罷,隨著那八尺關西壯漢將下闋最後一句「一樽還酹江月」唱完,鐵板銅琶同時收音。

    恰如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剎那間,整個凝碧池畔陡然無邊的靜默下來

    良久良久,眾進士們方才從詞境中回醒過來,面面相覷之間,表情與眼神複雜到了極處。

    這是曲子詞

    這是神品曲子詞

    論文辭之勝,論境界之大,其不僅不輸於詩,且歷數前唐開國百年至今,眾人甚或找不到任何一首堪與此詞比肩的詩作

    虞世南不行

    上官儀也不行

    當今詩壇執牛耳者亦不行

    詩居然……不如詞了?

    想想之前眾口一辭對唐松的呵斥,對曲子詞的鄙夷,無邊靜寂之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向唐松看去。

    這是對「詞不如詩」論調的一記響亮耳光

    這是對滿座眾人劈臉剜心的一記響亮耳光

    羞慚無地

    就在這一刻,立身於七寶床後的上官婉兒注目唐松,雙眼中有璀璨晶瑩,光華流轉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3:54
本帖最後由 oldshih 於 2012-12-18 03:58 編輯

  第一百零七章 文會殺手的賊笑

    鐵板、銅琶、關西大漢,一曲《大江東去》雖然收音已久,凝碧池畔卻久久靜默無言。

    適才那蘭三娘唱完崔湜的《赤壁》詩時,滿座彩聲一片。但此時這首《大江東去》唱完,下面卻是鴉雀無聲。

    看到這一幕,唐松輕淺的笑了笑,一點都不奇怪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古怪的情形。

    以赤壁為題,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一首作品能超越這首《大江東去》的。

    絕沒有

    癡迷於文字者必好為文字所惑,眼下,與會眾人就屬於這種情況。這都是些一生都在與詩文打交道的新老進士們,唯其如此,他們就能比別人更敏感,也更深刻的感受到這首《大江東去》的文字之美,境界之勝。

    赤壁之戰一舉終結了漢末亂象,奠定天下三分。這是一場波瀾壯闊的戰爭,也是為後世津津樂道的戰爭,戰爭本身百萬人參與的超大規模,戰爭中那些各自閃耀出璀璨光華的梟雄、英雄、謀士們俱都讓後人心懷神往,感慨萬端。

    正因為史實本身太宏大,太波瀾壯闊,遂就使得用文學的方式來寫這一段歷史就變的極難,甚至很多時候會讓人有高山仰止,望而興歎的感覺。這是最好的素材,也是最壞的素材,吟如此壯闊之史,非如椽巨筆,絕難成就。

    甚至難免還有人認為這根本就是難以實現的奢望。

    但今天,此刻,這首《大江東去》卻做到了,不僅做到了,而且做的如此完美。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面對如此毫無瑕疵的神品,凝碧池畔眾進士們不僅是沉迷,更是深深的震撼。

    這就如同好書者突然得到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好畫者突然得到了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那種沉迷,那種震驚,那種心神為之所奪的景象雖然很難被別人理解,卻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

    座中,蘇味道悠悠的吐出一口長氣,眼神複雜的看了唐松一眼後,心底湧現出無限慶幸及絲絲後背發涼的後怕。

    謹慎,這回的謹慎真是神來之筆啊

    任蘇味道如何自忖,如何度量,心底也只能黯然承認,他寫不出能壓住這首《大江東去》的歌詩來,不說這麼短的時間,就是給他一天,一個月,甚至是一年也寫不出來。更悲涼的,儘管他根本不願意承認,但心底深處卻實實在在的存在著那樣一種感覺。

    恐怕終其一生,他也寫不出能力壓這首曲子詞的歌詩了。

    上佳之作,努力或許還可以成就。然則似《大江東去》這樣的神品,文章本天成……天成啊天不予我這等天賦,奈何奈何

    沉浸文壇數十年,名滿天下,高居盟主之位,對於蘇味道來說,如今的他實已攀上了同時代文人的最巔峰。

    高居巔峰,原本該是睥睨天下,卻突然發現在原本屬於他的天空中竄起了一顆更亮的星,而且他還不得不承認這顆星更快更亮,快到亮到連他似乎都要趕不上了。

    文無第一,況且蘇味道的度量遠遠算不上大。對於一個以詩文立身,以詩文成就仕宦之路,以詩文享盡尊榮的文壇盟主來說,這種挫敗乃至絕望的感覺就像一把刀,緩緩的卻又深邃無比的削剮著他的心,削剮著他幾十年來賴以自信的根基。

    這種鑽心之痛說不出,道不得,卻實實在在是痛入骨髓

    凝碧池畔,蘇味道是痛與慶幸;癱軟在位次後的崔湜卻是徹徹底底的絕望。

    這絕望的根源自然是《大江東去》

    不用別人品評,僅僅在那關西大漢唱完上闋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輸了,而且輸得天淵之別。

    完敗的失望之後,自信被徹底撕裂成一塊一片之後,他更絕望的想到了之前的那個賭約。

    當時實在是被羞惱所激,他毫不猶疑的答應了唐鬆開出的條件。前面做出那首詩,經蘭三娘唱出後彩聲一片的時候,他曾經想到過這個賭約,甚至還非常後悔,後悔於沒把對唐松的條件逼的再狠些,最好一舉逼殺了他,也算為二弟,為祖父,乃至為整個博陵崔門的榮耀報仇雪恨。

    那一刻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輸,已經開始提前享受起報仇的快感。

    但是現在……他輸了,當他不得不面對這個結果,並想到該如何履行賭約時,滿心滿身都是徹底的絕望了。

    正因為出身於崔門,他才更知道他答應的那個賭約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在崔門,在整個四家族裡,沒有人能比家族的聲譽更重要,即便是他這個崔家玉冠之首也不行。

    未來……

    想到這個詞,崔湜隨之陷入了更冰冷的絕望深淵中。

    座中同樣靜默無言卻又心思複雜還有那些四家族子弟。

    最終,率先打破這古怪靜默的是高坐於七寶床上的武則天。

    面帶笑容,武則天朗聲開言道:「唐松與崔湜考校已畢,一為詞,一為詩,眾卿以為這詞詩之間孰優孰劣?」

    武則天只是無心之言,但這話在剛剛醒過神的眾人聽來卻是倍覺刺耳。

    聖神皇帝這就已經詞前詩後了

    然則,眾人便是心中再難受,卻也無言可對,因為這首赤壁詞已經超越了與崔湜的那首赤壁詩之爭。滿座與會者上自《詩經》下至當代,直將整個詩史都窮搜苦索了無數遍,卻無法找到任何一首跟赤壁哪怕只是沾邊兒,卻能力壓住這首《大江東去》的歌詩。

    亦沒有任何人敢在這個時刻站起身來捍衛詩的尊榮,作出一首力壓住《大江東去》的歌詩。

    即便自負自傲如文章四友中的杜審言,亦只能沉默而坐。

    那《大江東去》是一首曲子詞,儘管它境界之大已經完全超越了眾人對曲子詞的認知,超越了曲子詞只是伶工樂伎們拿來交易阿堵物的下三濫的認知,但它確確實實是一首曲子詞,即便是神品,還是曲子詞,這一點誰都難以否認。

    所以,這同樣是一次歌詩對曲子詞之爭

    爭論的結果,卻是眾人素來瞧不起的曲子詞大獲全勝。而他們引以為傲,推崇備至的歌詩卻遭遇完敗。

    徹徹底底的完敗,完敗到數遍千餘年詩史都找不到一首能力壓住它的歌詩。

    完敗到滿座眾人,空負文名,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站起來維護歌詩的尊嚴。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真的不能

    這首《大江東去》的曲子詞就像那蓋世霸王,一現身便威凌天下,天下間雖有豪傑百萬,亦只能空自束手。

    滿座以詩成名,以詩入仕,將詩視為理所當然之文學正宗的新老進士們屈辱於詩的完敗,愧恨於自己的無能,卻又無法辯駁聖神皇帝詞前詩後的說法,最終那種屈辱愧恨俱都化為了一片黯然神傷的沉默。

    第一次,武則天在輕鬆隨意的文會中開口之後居然沒有人答話,以往這種時候可都是搶著答,希望能盡量在聖神皇帝面前展露才華,留下或是加深印象的。

    沒有人答話,因為在座依靠歌詩成為進士,進而有了參與此次文會資格的眾人中,沒有一個人願意親口說出「詩不如詞」這般批臉剜心的話。

    就連賀知章也說不出

    天子金口一開,迎來的卻是一片靜默,片刻後,正當上官婉兒準備邁前一步說話的時候,卻見唐松先一步開口了,「啟稟陛下,適才之爭,只是臣下與崔澄瀾兩人的考校之爭這和曲子詞與歌詩的優劣毫無關聯曲子詞肇始於前隋,亦是由前隋的前輩詩人們所創製」

    聽到這話,座中諸多進士們不約而同的抬起了適才一直無意識間垂下的頭,訝然的看著唐松。

    從今次文會第二輪考校開始,這唐松先是與蘇味道,繼而與崔澄瀾連起紛爭,鋒銳激切處不惜押上一生前途做賭注,搏的不就是為詞爭名嗎?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現在終於勝了,且是完勝。豈不正該尊詞抑詩?然則,他怎麼卻說出這樣的話來?

    唐松不理會眾人的訝異,溫潤而立,清朗而言道:「詞為前隋詩人創製,因其如此,若無詩又何來詞?亦因其如此,其實詞與詩本是同根而生,同源並存。所謂一樹兩枝,詩詞同源,又何必強分高下,又怎麼分得出高下?」

    刮目相看,靜聽完唐松這番話,武則天真是對他刮目相看。

    這個唐松的生性絕非自己以前認為的那樣就只有鋒銳激切,一個只懂得鋒銳激切的人斷沒有他此刻這氣度,也斷然說不出這樣一番話來。

    七寶床上,武則天難得的朗聲長笑了一回,「說得好這只是你與崔湜考校之爭,你二人才多大年紀?焉能背負得起詩詞之爭?倒是朕失口了眾卿,此二子之爭,爾等以為結果如何?」

    到這個時候,終於有人說話了。

    至於唐崔之爭的結果,這還用說嗎?

    「好,結果既出,朕亦決不食言,唐松,朕特准你借出《春遊赤壁圖》賞玩十日。眾卿,他二人考校已畢,如今卻看爾等大展詩才了」

    七寶床上的武則天興致盎然,滿座眾人卻是情緒低落。

    這還怎麼比?就是寫的再好難倒還能超出前面那首?今天這次文會注定是《大江東去》獨佔光彩,唐松尊榮獨享了。

    繼山南東道襄州的表現之後,唐松再次於神都宮城內苑扮演了一回文會殺手的角色。隨後的眾人歌詩考校草草結束。

    既然是有天子駕臨,皇宮內苑舉行的頂級文會,自然就有著與之相匹配的頂級影響力。這次文會的過程以及最終的結果以遠超出唐松想像的速度蔓延開去。

    其影響之大,恰如武則天穿著的那身「拂拂嬌」最終也流向民間被民間百姓廣為倣傚一樣,這次文會不僅影響到了士林,同樣影響到了民間。

    雖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改變天下讀書人對曲子詞的偏見,但經此一事後,士林對曲子詞的看法確是有了變化。更讓唐松欣慰的是,甚或已經開始出現,並漸漸有更多的年輕士子效仿著他的舉動開始寫起了曲子詞。

    作為當世第一個以曲子詞成名,並被眾人倣傚的對象,不管唐松自己怎麼想,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都自然而然的被推上了「詞宗」的地位。

    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這詞宗之位都很難有人撼動,在當下士林的認知中,他與詞已經合而為一,他甚或就是曲子詞的代表與化身。

    不管這些士子們願意不願意,當他們聽到或者是議論到曲子詞時,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唐松。

    歷經磨折與非議,唐松終於在士林中穩穩的紮下了獨屬於自己,不可撼動的根基

    而隨著這樣創作曲子詞的正統文人越來越多,曲子詞必將最終完成其由伶工樂伎詞走向文人詞的涅槃之變,並將最終節省數百年的時間提前登上文學發展的主舞台。

    數百年時間哪,這將影響到其間的多少天才詩人?

    當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元稹白居易,韓愈孟郊,乃至李商隱杜牧這些幾乎不曾填過詞的旗幟詩豪們都開始大力創作文人詞的時候,中國輝煌的文學史中又將井噴出多少本來不存在的經典詞作?

    這真是想想都讓人激動不已啊

    繼律詩法則及賀知章提前三年高中進士,並一舉奪得魁首之位後,唐松這只穿越的小蝴蝶再次努力的振動翅膀,其結果就是蝴蝶效應波及之下,後世的詞史將徹底重寫。

    這是對士林的影響。至於民間,一個直觀反應就是《大江東去》以飛一般的速度開始在酒肆茶肆的歌伎們,以及青樓伎家們的口中流傳開來,最終就像後世的流行歌曲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遍傳天下。

    重登大花魁之位的沈思思重又在歌舞昇平樓中唱起了唐松給她錄下的那些曲子詞,流風所及,興藝坊內數百上千家大小青樓一時詞聲震天。

    至於前些日子裡被炒的沸沸揚揚的唐松與崔湜優劣之爭,也已成為了再無人提起的話題。

    這結果還用說嗎?就是你說了,還有人願意聽嗎?

    且不說這些文會後或短或長的影響,單說那日凝碧池畔第三輪考校將要結束時,唐鬆緩步走到了賀知章身邊。

    「大人,剛才那一首《大江東去》真是……」賀知章想來想去都很難找到一個詞來合適的形容,最終憋出了一句,「真是歎為觀止啊」

    「罷了,我可不是來聽你說這個的,跟我來」唐松帶著賀知章走到稍稍遠離人群處後方低聲道:「那事今日就暫不用做了」

    賀知章聞言伸手按了按有些鼓囊囊的胸口,「這都已經準備好了,該帶的也都帶了,何以不為?」

    「適才的景像你還沒看出來?天子對其依舊回護有加,這等情況下,縱然放出來只怕也難打蛇必死,若然如此,反倒是把你給害了。得不償失啊」

    年輕氣盛的賀知章倒真有幾分混不吝的氣概,「大丈夫行事,顧忌這許多能成得了什麼?」

    唐松聞言忍不住笑了,「你不顧忌自己,某總得為你顧忌著吧」

    「大不了再去隴右下縣當縣丞就是」言至此處,賀知章歎息一聲,「只可惜某品秩太低,官職太小,相對於那位實在是太過於人微言輕。大人雖有面聖之機,卻苦於白身,例無劾奏當朝大員之權。哎難倒真要這樣放過他不成?」

    「當然不能」唐松回答的很果斷,沒有半點猶豫遲疑,說完,伸出手去指了指文會中某人,「且想辦法悄悄將這些物事交予他便是,他與那人心結素深,品秩亦高,拿到這些東西之後斷不會棄之不用,自然也就會有辦法。有他發動在前,某再瞅著機會幫他敲敲邊鼓。合力之下,我就不信挖不倒他」

    賀知章看清手指之人後,點頭之間轉過身來向唐松一笑。

    唐松亦回了他一個笑容。

    兩人對視之間的這個笑容很賊,很賊

    文會將散,凝碧池畔就有些亂糟糟的,正在兩人賊笑時,卻見前方人群分處,白髮蒼髯的當朝次相陸元方走了過來。

    眼見這位至誠君子向自己走來,唐松忙快步迎上去,雙手伸出攙住了老人的右臂。

    「罷了,老夫雖然年老,卻還沒到需人攙扶而行的時候」陸元方沒讓唐松攙扶,站定身子將他仔細打量了一回後道:「老夫雖然素不好曲子詞,但你適才那首《大江東去》確是好詞」

    唐松拱手作禮為謝,「陸公謬讚了」

    「老夫領選多年,從不空口誇人」

    聞言,唐松有些尷尬的笑了笑。這陸元方執掌吏部多年,所謂「領選」便是此意,也正因為身份與職責太敏感,所以他確實是很少誇人。

    見唐松面露尷尬,陸元方臉上難得的露出了一絲笑容,「老夫此來,是想向你求一副字的,你可肯嗎?」

    唐松也笑了,「若是相公來要字,在下未必會肯。但既是君子陸前來,實是小子之大榮幸,求之不得,焉還敢辭?」

    君子陸便是陸元方在民間的別號

    這句說完,唐松也不等陸元方再細說,復又躬身一禮道:「三日之後,小子自當將手錄的《大江東去》送往尊府」

    陸元方展顏而笑,「好,三日後恰是休沐之期,某便備好餚酒等你登門」

    這時第三輪考校也已結束,今天的文會也就到此為止了。送走陸元方,正當唐松回過身來想再跟賀知章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見一個內宦走了過來,言說陛下有召。

    「就這樣吧今**賦文得了第一,實在是出了好大的綵頭,若晚上有暇,某自去找你一醉」笑著拍了拍賀知章的肩膀後,唐松轉身跟著那內宦去了。

    走在路上,唐松心下琢磨,倒武風潮與狄仁傑去相之事皆已定局,復又值十使團朝貢完畢,眼下正輕鬆且雄心勃勃的武則天該是有心啟動打壓士族門閥之事了。

    卻不知自己的章程她會不會採納?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04
第一百零八章 誰為豪傑?

    上官婉兒居左,唐松在右,一路跟著坐在三十二人抬肩輿上的武則天到了四面環水的瑤光殿。

    瑤光殿一側原有一軒敞的配殿,自兩年之前,這處配殿就被將作監經心改造成了聖神皇帝入夏後的長居之所。

    依舊是那個唐松已經來過一次的木製露台,露台三面環水,一併將上次還有的亳州輕容沙幔也給撤了,只在露台四個角落處設置了裊裊香爐,以驅蚊蟻。

    今日文會之期天氣晴好,陽光燦爛,照耀在遠處水面上反射出點點線線璀璨的金光,近處卻倒影著天際輕白如雪的雲朵,站在這僅有極簡約雕花闌干的露台上,似乎一抬腳就能走進那一泓清澈碧水,踩著水中的朵朵白雲走向夢幻般水天一色的金光深處。

    目睹如此美景,其間再有習習涼風吹拂,身上無比清爽的同時,心胸亦為之一闊,入夏時節能住在這等地方,真不啻於人間仙境般的享受了。

    除了值守侍候的幾個宮人之外,露台上便只有唐松等三人。

    「婉兒,今日並無外人,你也無需侍立了。與唐松一樣隨意坐吧,要用什麼也隨意」說話間,武則天自在露台一側安置的錦榻上依著抱枕半斜身子躺了下去,一併向宮人淺揮了揮手,「取紅玉來」

    唐松要了魚兒酒,說完還特意向那宮人註明了一句,「要波斯葡萄釀」

    因前朝太宗皇帝好飲葡萄釀,是以此風由宮中傳至民間,到如今已盛行多年。方今天下的葡萄釀有兩種,一是經絲綢之路千里迢迢而來的正宗波斯葡萄釀,另一種則是產自大唐河東道的河東葡萄釀。

    相較於河東葡萄釀,波斯葡萄釀味道更醇,尤其是少了那份燥勁,入口更為回味悠遠。但這種酒乃是經萬里長途而來,價值之高昂可想而知,非頂級權勢富貴之家絕不敢染指。

    自穿越來唐後,唐松居然喜歡上了飲酒。當然這也跟這時代酒的度數普遍偏低有關,而在大唐七大名酒中,他最喜好的便是葡萄釀,自之前在興藝坊歌舞昇平樓沈思思處飲過兩回後,就對這價逾黃金的波斯葡萄釀念念不忘了。

    只是以他如今的身家若要自己花錢來喝這等酒,未免太過於奢侈。今日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自是不能再放過。

    聽到他這句對宮人特意的交代,錦榻上身姿慵懶的武則天莞爾一笑,「婉兒,稍後你著將作監將上次賜予唐松的那處宅第好生修繕一番,冰室,酒室若有就罷了,若是沒有定需齊備,而後從宮中庫房撥十桶波斯釀送去可也」

    外間即便是豪富之家,飲波斯釀時亦是以甌為計。武則天這一張口就是十桶,共計五百甌,若將之送往北市的話,當即至少能變現出十五萬貫,足頂得上民間一大商賈之家的全部資財了。

    皇帝就是皇帝,果然大手筆啊

    上官婉兒躬身應命,唐松亦笑瞇瞇的起身拱手為謝。

    待上官婉兒點了顧渚紫筍的庵茶後,隨著武則天一擺手,那些個宮人們俱都退下,一時間露台上便只剩了三人。

    見她譴走了宮人,坐於錦凳上的唐松以為這就要直接言說章程之事了,遂收了笑容一併正肅了身子。

    孰料武則天卻不曾如他所想,反是將目光投注到了露台外遠處那一片閃耀著粼粼金光的水面上。

    就這般移目遠望了許久後,武則天方緩緩開口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好詞,好詞啊」

    武則天這聲音裡,有著比此時目光更深的悠遠。

    悠遠的目光,渺遠的聲音,再加上她那於錦榻上隨意斜依的身姿。這一刻,在融融日光與清清碧水環抱中的武則天徹底斂去了千古女帝,威霸天下的凌厲厚重,淡淡的塗抹上了一層輕淺的傷懷。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人物」的意思與「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意思差不多,說的便是亙古不變的長江滾滾東逝,帶走了千百年來那些才華橫溢,功業蓋世的英雄。

    這樣的絕妙佳句雖然氣魄宏大,一筆千年。卻也將天地之永恆與人生之短暫的殘酷揭露的淋漓盡致,甚或連那些英雄豪傑們畢生追求的功業也都給虛化了。這樣的神作普通人讀來聽來自然爽快,但在那些漸將老去的人傑們聽來,難免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不管人們怎麼評價武則天,她都是當之無愧的人傑。

    這樣帶著淡淡感傷的武則天別說唐松沒見過,就連上官婉兒也是有些錯愕,十六年了,她又何曾見過威凌天下的聖神皇帝露出這般神態?

    至此,上官婉兒只能感歎唐松,而唐松則是感歎蘇東坡這大鬍子真是太厲害了,一曲《大江東去》連心志堅毅如武則天都為之心神搖動。

    千古名作,名不虛傳哪

    這樣的武則天太反常,讓人適應不了,是以唐松與上官婉兒都不曾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靜默了一會兒後,武則天的聲音又在露台上響起,一如方纔的悠遠,「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唐松,你說朕是豪傑嗎?」

    「陛下不是豪傑,方今之世,似狄公那等『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之心』;似陸公那等雖處暗室亦不虧心者方為豪傑」

    這麼多日子以來,雖然上官婉兒已經開始逐漸適應唐松習慣性出人意表的行事,但此刻聽到他這句話,臉色亦不免稍變。

    斜依於錦榻上的武則天臉上卻是沒有絲毫變化,甚或連渺遠的目光都不曾收回。

    她這份靜定功夫著實讓唐松心折,口中接續道:「陛下不是豪傑,然則陛下卻是自鴻蒙開闢以來的第一位至尊女帝,自三皇五帝以來,兩千餘年間豪傑輩出,燦若星漢。但以女子之身登皇帝大位者卻僅有陛下一人,誠可謂開天地之先河,這份輝煌功業便是無盡長江亦難抹殺淘盡」

    武則天的表情依舊沒什麼變化,但斜依在錦榻上的身子卻漸漸的緊了起來,雙眼雖不曾從水面上轉過來,但眼神已由悠遠開始凝聚。

    武則天畢竟是武則天,這不是一個習慣於傷春悲秋的人,即便為一曲《大江東去》搖動了心神,卻也只會是極短暫的功夫。就如同傲嘯山林的虎王也難免有打盹的時候,但它終究會醒來,一醒來仍是王者風範,百獸驚懼。

    唐松這番話不過是將那本就極短暫的時間更縮短了一些而已。

    恰在這時,有宮人送來了三人點要的酒茶。唐松的自然是琉璃尊,雕工精緻的小冰魚以及極品波斯釀,上官婉兒是顧渚紫筍的庵茶,呈給武則天的卻是一碗猶自帶著絲絲熱氣的鹿血。

    「可要將酒?」上官婉兒起身相詢,武則天搖搖頭,逕直接過那活取自大鹿兩角之額間的鮮血一飲而盡。

    這可是生鹿血啊看著武則天大口飲血的景象,唐松的喉嚨隱隱有些發緊。

    飲完漱過口後,錦榻上的武則天已是肅然端坐,絲毫不提剛才的話題,似乎那根本就不曾發生過,凝聚的眼神注目唐松道:「十日前,你便說已經有了章程,且說」

    說起正事後,前時武則天話很少,幾乎就是沒說話,只是靜靜聽著唐松的陳述,一如她執政的風格,從不輕易開言,然則一旦決斷,便是詔令如山,絕不優柔轉移。

    等唐松說完後,她方才開始說話,其間唐松曾一度站起,慷慨言道:「世間之事,為之則難者亦易,不為,則易者亦難」

    見他如此,武則天抬起手來向下壓一壓,唐松隨即坐下接著再說。

    這一說就是一個多時辰,最終,武則天言明讓唐松將今日所說條擬為章程後,先召集政事堂諸相公議,議過再上大朝會由百官群議。

    茲事體大,加之唐松的一些個章程甚或已經觸及到朝政之本,即便乾綱獨斷如武則天也不能不謹慎從事,該走的程序一步都少不了。

    議事完畢,武則天傳膳,三人便在露台上就著極簡樸卻又精緻到極處的九菜二羹湯吃了飯。

    飯後,唐松便起身告辭,武則天也沒再留他,只是一揮手,頓時便有宮人呈上了兩副錦匣。

    兩副錦匣中一為前隋國手展子虔的《春遊赤壁圖》,另一個打開之後卻是盈香撲鼻。

    「此乃海外真臘國主譴使貢進的雪珠粉,便此錦匣中所盛,若放之墟市,其值不下萬金,且無處可賈。實是神都風流少年夢寐以求之物,前些時魏王有子來求,朕亦不曾賜之。爾可要收好了」

    武則天口中的魏王便是文昌左相武承嗣,其人先是獲封為周國公,待武則天登基稱帝,將國號由唐改周之後,他亦水漲船高,由國公晉位王爵,只是原本的「周」再用不得了,遂改封為魏王。

    看到這價值萬金的雪珠粉,聞著那淡遠卻凝而不散的馨香,唐松皺起了眉頭,明明早說過不敷粉的,難倒武則天這麼快就忘了?怎麼可能?沒忘為什麼又來這個?

    順手合了錦匣,唐松當即就堅辭了,「多謝陛下厚賜,臣從敷粉」

    「長者賜,尚不敢辭,而況君乎?」說這番話時,武則天臉上沒了剛才說及章程正事時的正肅,眉眼間有著興味盎然的笑意,「爾雖是白身,朕卻不免常要傳召,既是如此,朕讓你敷你便敷了就是」

    「陛下乃是明君,明君不奪臣志臣下例不敷粉簪花,此雖小志亦當終身不移,再則無功不受祿,此物價值太昂,臣受之有愧,不敢領也」

    言至此處,唐松頓了頓後終究還是沒忍住的又跟了一句,「臣下有幸時時面君,然臣下所希冀者是陛下召見乃是因為臣下有點微可用之才,而非臣下敷粉之白臉」

    說完,唐松也不等武則天再說什麼,行了一禮後,抱了那盛著《春遊赤壁圖》的錦匣就走了。

    露台外值守的宮人對他這不經聖神皇帝許可便自離去的行為咋舌不已。

    露台上的武則天望著唐松的背影笑著歎息聲道:「此子有膽有志亦有才,且言語可采,亦有機變。用之於國事之餘,實也是消煩去悶之解頤花,奈何其雖有貌,惜乎膚色黑了些,卻終不肯敷粉」

    唐松適才的表現讓上官婉兒心中歡喜,然武則天這番話一出,卻又讓她心亂,沉吟了一會兒後方道:「這唐松終歸是與薛左衛及沈御醫不同的,其人性志剛烈,恐斷不肯私侍陛下」

    聞言,武則天悠遠的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看到聖神皇帝這笑容,上官婉兒那顆心莫名的玄虛起來。

    …… …… …… ……

    就在唐松離開瑤光殿時,北城進德坊盧宅中,國子監祭酒盧明倫正一反往日的慢條斯理,舉止有度,連聲催促下人趕緊備車。

    他老大人之所以如此失態,就因為下人剛剛報進的一個消息:隴右道觀察使崔元綜還京了

    崔元綜與前鸞台侍郎崔師懷一樣俱是博陵崔門嫡系子弟,若按著輩份算,崔元綜當是崔師懷之侄,但要論年紀,兩人相差不過十來歲而已。

    只不過這個崔元綜跟他的小叔崔師懷卻截然不同,甚或跟崔、盧、李、鄭四家的嫡系子弟都不同。

    從小,當崔師懷埋頭詩書的時候,崔元綜卻絲毫不顧忌族人的冷眼與譏嘲,讀書之餘將大量功夫用在了弓馬騎射上。

    及至弱冠之後,崔師懷已是聲名遠播,崔元綜卻是默默無聞,以崔門嫡系的出身,這份默默無聞本身就足以遭人恥笑了。

    恥笑自然是有,但崔元綜卻似全不曾聽到一般,言行舉止毫不為其所動。

    這些也便罷了,崔元綜人生中干的第一件大出格事便是在當年高中進士後堅不肯入館閣,而是自往吏部要求往隴右任職。

    隴右什麼地方他也不挑,只要求到縣任職,且言明雖下縣不避。

    但與此同時他卻提出了唯一的要求:到縣必任縣令

    不知什麼緣故,他最終居然真就去了隴右一下縣。唐代官制兩年一考功,也就是說在一地任官兩年之後即可遷升調轉。

    有知其身世者皆言其一任兩年之後必回京都無疑,然則崔元綜最後的人生經歷卻讓他們簡直不敢相信。

    崔元綜在這個偏遠荒僻的下縣縣令位子上一坐便是四任八年。

    八年間崔師懷已由正八品飛遷至從五品下階,正式跨過了對唐代官員們來說至關重要的五品門檻,由低品官邁進了許多人一生也難以進入的中品官行列。

    而崔元綜雖然散階已經積升至六品,但其實授職官依舊是從八品。

    八年時間,崔元綜的實授品秩毫無變化,唯一留下的便是將一個荒僻下縣硬生生提升至上縣的政績。

    即便是以最挑剔的標準來衡量,他這個上縣也是貨真價實,不摻半點水分。

    八年之後,帶著一縣百姓的眼淚和數百柄萬民傘,留下數十塊德政碑後,行囊蕭瑟,滿臉風霜的崔元綜回到了京城。

    此後其在京中任職六年,六年間換了五個衙門,吏、戶、刑、兵、工,除了禮部之外他都轉了一個遍,每部正好任職一年,最後一年更是跑到了鴻臚寺的理蕃院。

    這六年,除了官職遷升起來之外,崔元綜沒有幹出半點政績,即便以最寬鬆的考功標準來看,他也只能算一個庸平之官。

    三任六年期滿之後,崔元綜再出驚人之舉,一力要求重回隴右道任職。

    隴右道扼河西走廊,實為大唐之西北門戶,時時面臨著西域及吐蕃擾邊的重壓,尤其是吐蕃,人既生野,又挾居高臨下之地勢,除太宗朝文成公主和親那些年太平些之外,寇邊擾邊之事可謂時有發生,其最烈處便是曾於肅宗朝踏破長安。

    可以說,吐蕃是與大唐糾纏了百多年的勁敵,玄宗朝哥舒翰便是以抗禦吐蕃有功而成為天下稱頌之名將的。

    因有此背景在,隴右及劍南兩道比鄰吐蕃的州縣就成了大唐官員們視若畏途之所在。

    然而,要求重新回隴右道任職的崔元綜所提出的要求便是不到觀察使衙門,只願往比鄰吐蕃的州中任職,再險之州亦不避之,但必任知州。

    最終他去了。

    這一去又是四任八年,八年間崔元綜在這個險惡州府上馬管軍,下馬管民。安保地方之餘,生生把四千地方鎮軍帶成了不弱於邊軍的精銳。

    其到任前三年,尚有吐蕃寇入境內之事發生,然三年之後,其轄下百姓便再不受吐蕃寇擾擄掠之苦。儘管臨州殘破,其州內卻是安如泰山。

    這份政績實在太顯要,至此,默默無聞二十二年的崔元綜終於如蒙塵明珠顯露出璀璨光華。

    二次由隴右回京後,其開始掌管營田之事,十年間取得積穀數百萬斛的巨大成就,到這個時候,即便是武則天亦無法再對其功績視而不見,最終,當崔元綜第三次回轉隴右時,已成為隴右道第一人的觀察使。

    自此,隴右吐蕃犯境之事遂安,只是苦了相鄰的劍南道。

    而今,這樣一個人物回轉神都,盧明倫焉能不大喜過望?

    當盧明倫趕到驛館時,秘書監監正鄭知禮已經到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12
第一百零九章 你可願為官否?

    盧明倫心急著要見崔元綜,到驛館後遂也就沒來遞名刺通傳那一套,向驛吏問明了住處後,便直接邁步向內走去。

    崔元綜身為執掌一道的觀察使,自是在驛館內單住著一個條件極好的院落。院落很大,布設的也很精緻,但院子裡面卻全沒有觀察使這等品秩官行在該有的熱鬧,冷冷清清的。

    見狀,盧明倫輕輕的搖了搖頭,這麼些年了,崔元綜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化。隨之,他也轉了方向,沒再往正堂走去,而是到了一邊的廂房。

    走進左廂房的一間屋子,果然就見崔元綜正在吃飯,旁邊陪著秘書監鄭知禮。

    鄭知禮面前雖然也布設的有杯著,卻全然沒有舉著的意思。

    看到這一幕,盧明倫臉上開朗了些。鄭知禮是有名的食不厭精,就幾上這驛館裡做出來的菜他要吃得下去才真是怪了。

    見他進來,鄭知禮當即起身相迎,反倒是身為主人的崔元綜只是招呼了一聲,一併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几上的酒菜。

    素來將禮法看的比天都大的四世家偏偏生出了崔元綜這麼個孤僻堅韌不拘禮的人物,真正是異類了。不過盧明倫早知道他的性子,是以對他不曾相迎甚至都不曾起身也不以為意,更沒有半點不快。

    「敬謝不敏了,元綜你自用就是」聽盧明倫此言,崔元綜也就不再讓,繼續食用起來。

    所謂食不言、寢不語,此時也說不得什麼。盧明倫自找了一處地方坐下,細細打量起崔元綜。

    雖已數年不見,面相敦厚到有些木訥的崔元綜卻不見半點老態,只是臉上的粗礪更為明顯,風霜之色益重。伴隨著這些,他身上的威肅煞氣也愈發的重了,直讓人與他相處時不知不覺的就沉肅起來,甚或還有些絲絲壓抑的感覺。

    身上的穿著也一如多年前一樣,簡單到了極處,腰間所佩的撻尾依舊是十多年前的那條,上面連一隻佩珂都不曾系。

    只看他這敦厚木訥的長相,滿臉的粗糲風霜,再加上簡單到極處的裝束。若不是與之舊識多年,任誰都難相信面前這位吃飯風捲殘雲一般的人居然會是位居封疆的一道觀察使。單從外面來看,他與神都近郊的那些個老鄉農實在分不出什麼差異來。

    崔元綜吃飯很快,與鄭知禮正是兩個極端。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便已收了碗著。

    待其吃完,盧明倫方指著那僅布設有兩菜一湯的小几輕歎聲道:「元綜,你身為一道觀察,品高位顯,何必自苦如此啊?」

    兩個同樣面色粗礪,軍中老卒模樣的人走進來,一個給盧明倫上了一盞全是散芽煮成的庵茶,另一個則送來嗽口水,並將小几上的盞盤都給收了。

    崔元綜漱過口後,便將目光投注過來,口中卻不曾說一句話,渾似盧明倫剛才那番感歎就像沒說過一樣。

    對此,盧明倫只能無奈的苦笑了一下,鄭知禮醞釀好的帶著濃烈感情的寒暄話語也被徹底堵了回去。

    沒辦法啊這麼多年,崔元綜冷石頭般的性子與孤僻還是毫無半點變化,甚或比以前更重了。

    跟這樣的人相處,說別的都沒用。盧明倫遂也就拋掉了正常與人交往時的套路,直接有事說事了「元綜,你這遭還京之後可還回隴右否?」

    崔元綜的聲音跟他的性格一樣,又冷又硬,「某亦不知」

    旁邊坐著的鄭知禮插了一句話,「聽說元綜這次回京乃是武相向陛下進言的結果?」

    「魏王是曾與過我一封書信」崔元綜此言一出,盧明倫與鄭知禮臉色微變,「信中怎麼說?」

    「只是說了引薦我還京之事,其它都不曾言」

    聞聽是語,盧明倫與鄭知禮皆是面帶疑惑,魏王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而今朝中的情勢他倆是清清楚楚,別看一個皇城裡人頭攘攘,但實說起來所有的朝官大概都能被分為三個部分。

    一部是狄仁傑那等的李黨,夢寐以求的便是寄望將來天下重回李唐。

    另一部自然就是以魏王武承嗣為首的武黨,所求者無需再言。

    還有一部分就是兩邊不靠的中間派了,既不擁李,也不擁武,靜觀武李之爭。在這一派中,四家族是當之無愧的中堅力量,距離政事堂僅一步之遙的前鸞台侍郎崔師懷便是中間派之領袖人物。

    三派之間,武李兩黨爭鬥激烈,中間派則是極其小心的避免被捲入其中。三派人之間日常相見時的寒暄探問自然是有,甚或經常一起飲宴歡歌也是常事,但涉及到政事及立場問題時,除非是要改變陣營,否則那關係實是涇渭分明。

    而今武黨的領袖人物卻給中間派中屈指可數握有重權的崔元綜私信往還,且還將其援引到京,這是什麼意思?

    想了一會兒不得要領,鄭知禮開口問道:「元綜,此事老祖宗可知道?」

    鄭知禮口中的老祖宗便是崔湜的曾祖,崔師懷的父親,一位近三十年來不曾出過博陵乃至崔家祖宅一步的老人,一個年近九旬,卻依舊神思清明到可怕的老人。

    他的年紀,輩分,經歷都使他成為整個崔門當之無愧的老祖宗,也是整個四家族公認的精神領袖。

    也就是他定下了崔門與四家族決不能參與武李之爭的鐵律,而今崔元綜與魏王武承嗣的這種聯繫顯然與此鐵律有悖,是以鄭知禮方有此問。

    「已去信稟明瞭」提到老祖宗,崔元綜臉上石頭般的冷硬終於有了柔和些的變化,「老祖宗不曾回書」

    不曾回書,這是什麼意思?

    根本無需回?

    默許?

    再等等看?

    又或者此事上是讓崔元綜自己拿主意?

    轉念之間想到這些,盧明倫與鄭知禮交換了一個眼色後,開口問道:「元綜,恕我愚鈍,老祖宗此舉何意?」

    「不過一封私信,一個引薦,魏王連真實意圖都不曾明言,老祖宗何必回書?此事某若處斷的好,老祖宗何必回書?」

    等等再看,一併讓崔元綜在這事上自己拿主意。

    確定了這點,鄭知禮心底開始有些興奮起來,「元綜,那你是如何思量的?可還要再回隴右?」

    崔元綜沒有回答。

    見狀,鄭知禮不僅不以為意,而且心中興奮愈濃,甚至人都從胡凳上站了起來,「出將入相,以元綜你多年積累下的赫赫之功,這番若不回隴右,當必入政事堂。正好狄懷英罷相空出一個位子來,豈非天賜於元綜」

    盧明倫卻沒有鄭知禮的樂觀,「此事怕是難哪」

    鄭知禮當然知道他這番話的緣由,二十年前當今天子還是前朝皇后時,隨著她漸掌大權,四家族子弟在政治上便逐漸開始被邊緣化。這種邊緣化在低層時感覺尚不明顯,一樣的入仕,一樣的陞遷調轉,但越往上走,四家族子弟擔任顯要之官的就越來越少,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譬如他與盧明倫,兩人一個是秘書監,一個是國子監,一個管書,一個管士子,若單看品秩,兩人是絕對的高官,然則若論實權,怕是連吏部主司郎中都有不如。

    四家族唯一一個掙扎進了三省核心的崔師懷,卻同樣成為二十年來唯一一個身為中書侍郎卻沒能入政事堂的特例,這其中的意味已是不言自明啊

    在這種背景下,難怪盧明倫對崔元綜入政事堂為相如此的悲觀。

    雖然深知盧明倫的心思,但鄭知禮的興奮卻半點不減,連帶著聲音也激越起來,「出將入相原是多年之慣例,元綜在隴右功高苦勞多年,政聲聞於天下,此番回京,若不入政事堂,將如何安置耶?將何以安人心耶?」

    想到崔元綜若能入相,則自己終也有望從秘書監監正的位子上調轉出來,三省是不想了,吏部、戶部也不去想他,謀個工部當無問題吧?再一想到工部那豐厚的過手錢糧,鄭知禮便愈發的激動了。

    然則,崔元綜卻接口截住了這個話題,一併連說都不讓說了。他煞氣重,既已如此表態,兩人倒不好再說什麼。盧明倫遂就將今日凝碧池畔的詩會之事給說了。

    崔元綜靜靜聽完,沉吟了約半盞茶的功夫後,冷硬開言道:「崔湜此子著實悖逆,某意將其逐出宗族。煩你二位明日多邀約幾位耆宿同來做個見證」

    逐出宗族?

    聽到這四個字,盧明倫與鄭子儀兩人聳然而驚,對於四家族子弟而言,這樣的處斷真是比殺身更狠哪

    盧明倫正要起身說什麼時,卻被鄭子儀一個眼色給止住了。

    盧明倫或許不清楚,但鄭子儀卻是知道這位崔元綜與崔湜的祖父崔師懷之間實有心結,別的不說,便是那家主之位的歸屬便是一個解不開的疙瘩。大家族中總免不得這樣的事情,也沒什麼好奇怪。

    盧明倫注意到鄭子儀這個眼色後黯然一歎,是啊,崔元綜這處理方式終究是對的。今日文會中崔湜應下的本就是個不可能履約的賭約,此事拖的時間越長,對四家反倒越為不利,似這般快刀斬亂麻確乎是最好的辦法了。

    況且,隨著崔師懷告老還鄉,此時入京的崔元綜實已是理所當然的崔家,乃至整個四家族在朝中之領袖人物,他既如此處斷此事,自己實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崔元綜對鄭知禮的那個眼色視而不見,續道:「此事之後,一併煩勞兩位修書回宗族。二十餘年來,崔盧李鄭四家皆無典重之詩集文集行世,現在是時候了,一併可擇選部分士林只是耳聞的孤本、善本之書雕版行世。」

    「盡快做完這兩宗之後,便各家都請出幾位名高望重之人各循方位攜此文章詩書以漫遊天下,偏遠道州且不說,三京,河東河北兩道,江南東西兩道以及淮南山南劍南三道總需遍游。行止雖不必大張旗鼓,卻也要以上道州士林盡人皆知才好。多文會,多交遊,此事無需我多言,二位自知其意」

    安排完此事後,崔元綜也不等兩人說話,直接又開口道:「這兩日鄭賢弟若有暇,不妨往武皇嗣府中作一拜謁」

    聽到這話,鄭知禮先是一愣,繼而道:「李旦其人膽小如鼠,自為皇嗣以來深隱深藏,絕足不見朝臣久矣,某便是前往拜謁,怕也難得其門而入」

    盧明倫不知道崔元綜怎麼會突然想到這個皇嗣,還安排出如此舉動。論說起來這李旦本是當今天子年紀最幼的兒子,也是四子中僅剩的兩子之一。

    前朝嗣聖元年,當時尚為神龍天後的當今陛下將三子李顯廢皇帝位貶為廬陵王后,這李旦曾一度登皇帝位六年,只是名為皇帝,卻毫無皇帝之實,居於深宮之中連朝政都不得參與,更別說決斷國事了。

    六年後,神龍天後登基為天子,天下由唐改周,李旦就成了這自古未聞的「皇嗣」,一併連姓氏都被改賜成了「武」姓。

    然則雖然這位武皇嗣名頭很大,但滿朝文武誰都知道這天下斷不可能由他來嗣承。

    或許是被三個兄長——兩殺一廢貶的結局給驚嚇的太深,這位皇嗣的性格還真如鄭知禮所言,真是膽小如鼠到了極處。

    崔元綜怎麼就想到他了?

    崔元綜卻沒解釋,對鄭子儀道:「你是秘書監,畢竟不同於三省或是六部的堂官,皇嗣或者會見你也未可知。他便不見,你走一趟也就夠了」

    鄭子儀點點頭後,崔元綜扭頭過來看向了盧明倫,「崔盧李鄭四家子弟在朝中人數不少,清閒的更多,既然如此,盧祭酒何不擇其中菁英之輩前往國子學中講學?」

    盧明倫心領神會的頷首為應。

    「既如此,某明日便在此恭候兩位大駕」說話間,崔元綜已經站起身來,這送客的意思真是再明顯不過了。

    將盧明倫與鄭子儀送到院門看他們遠去後,崔元綜轉過身來對一滿臉粗礪的老僕道:「爾攜我拜帖往魏王府,便說本使已經抵京,待沐浴更衣後,當漏液拜謁魏王殿下」

    拜帖是早就寫好的,那老僕聽完,躬身領命而去。

    …… …… …… ……

    自文會結束並出了瑤光殿之後,唐松便將全部精力用在了最終章程的定稿上,在賀知章的幫助下,最終歷時兩天終於完成了他穿越以來的第一本章奏。

    著內宦將這本章奏送予上官婉兒代呈武則天後,唐松長舒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這些日子的心血總算基本成型了。

    他現在面聖其實並無問題,之所以沒有親自將章奏呈上去,實在是有些怕了見武則天。

    準確的說是怕了不說正事時候的武則天。

    儘管就連唐松自己都覺得非常非常荒謬,但他卻實實在在有一種很莫名卻又很清晰的感覺。

    這位千古女帝不說正事的時候,實有調戲他的意思,而且其表現逐漸的開始明顯起來。

    偶一想到這事,腦海裡浮現出「調戲」這個詞兒時,唐松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這個問題越想越寒,打住,打住

    雖不願見武則天,但唐松盼著想見的上官婉兒卻始終不曾來,那天文會中,那個內苑幽洞中可是跟她說的清清楚楚,若其得便就來說話。

    難得她這兩天真就忙的一點時間都沒有?

    近日也沒聽說朝中宮中有什麼大事啊?

    這一不來不僅是見不到上官婉兒的事情,同樣是見不到柳眉的事情,由不得唐松不著急。眼下章程既定,並無別事,這幾日間無論如何得解決一下這個問題了。

    這兩日之後,第三日正是唐朝官衙每十天一次的休沐之期,賀知章不用再來,唐松也沒再往宮城,難得的睡了一個懶覺,起身梳洗完後,便捧著昨晚廢了無數張紙後最終寫成的那一副《大江東去》到了陸定方府。

    位居政事堂次相,執掌吏部多年的陸定方卻是住在遠離皇城,位居北城第三橫排最靠裡的修義坊,若按神都百姓習慣的標準來區分,他這宅子的位置甚至還沒有唐松那賜宅的位置好。

    鄭宅面積不小,休沐日里門庭卻不熱鬧,入宅之後往來的下人也不多,甚或宅子中的布設都與陸定方這個人一樣,樸實方正。

    跟著引領下人進了屋,卻見陸定方正與人說話,那人相貌與他極似,當為子侄無疑。

    陸元方向唐松做了個隨意而坐的手勢後,續又向面前站著的那人道:「像先你為我子,洛陽尉亦為美官,若你才具能任此職,為父自然高興。豈有為人父者願與子孫輩長離者耶?然你長於文事,短於控御,實非洛陽尉之佳選。老夫掌吏部領選事,乃是為朝廷擇人,豈能以爾為吏部子廢天下之至公焉?」

    說完,陸定方揮揮手道:「見過你母親之後便回揚州吧,萬勿以私情荒怠了公務」

    陸象先聞言,躬身一禮後便退出了房間,路過唐松身邊時向其微微一笑以為招呼。

    這陸象先年近四旬,身形微瘦,一笑之間和煦溫文,大有其父君子陸之風采。

    譴走陸象先,年紀不到七旬卻已華發滿頭的陸元方帶著唐松到了一邊的花廳。

    樸拙的花廳中已備好了四樣菜餚,一甌溫酒。

    唐松讓著陸元方坐定之後,便將那《大江東去》捧手送了過去。

    陸元方展開看了一回後沒說什麼,將之放到了一邊。

    隨後便是三巡酒,陸元方這人話少,唐松對其瞭解更少,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是以這酒吃的未免就有些沉悶。

    三巡酒罷,陸元方待唐松給他斟好酒坐定之後,緩緩開言道:「老夫有意薦舉你入朝往禮部為官,爾意如何?」

    這事情太突然,實在大出唐松意料之外,放下手中自斟的酒甌抬起來看著陸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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