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6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07
一百二十章 陳子昂來訪

    時逢中秋,朝堂給假三日,清心莊裡卻不曾放假,三百多通科學生依舊還在上課。

    多事之秋,唐松也沒有離開清心莊,下午時,莊中卻來了一位唐松久聞其名的客人。

    來人身形瘦削且矮小,但行止之間意態昂揚。操著劍南口音,正是當今詩壇執牛耳者中年紀最輕、官位最低,當初以劍出偏鋒的「千金摔琴」而名動天下的陳子昂。

    其人一來,也不往公事房,便要去看各校舍。此時雖不曾明令,但陳子昂幫辦明年二月科考已成定局,名為幫辦,只是因為他官職不夠領銜,其實就是明春科考的實際負責人。

    他負責科考,現在來清心莊看看通科生亦是題中應有之義,當下,唐松便導引著他將各處校舍俱都走了一遍。

    陳子昂初時話很少,看的很細,其間還在好幾個校舍裡停留多時,聽了各科教諭們的講授。其中尤以在農科校舍停留時間最長。

    等他一圈轉完,已是大半個時辰過去。當唐松邀約他往公事房時,雜役們煮好的庵茶堪堪三沸。

    唐松揮手讓雜役退下,親自分花點茶,陳子昂接過茶盞見唐松安坐下來後,開口問道:「這裡名為通科,其下更設有幾個分科?」

    「進士科,也就是講授歌詞歌賦的。除此之外尚有明經、明法、明算、明農、營造法式共六門,其實不能算分科,只能算六門課程。凡我莊內每一個通科學子,皆需習此六門課程」

    說完,唐松舉了舉茶盞,意為邀飲,「不過我這裡與國子學又有不同。譬如明經,只誦經、通經,並不辨經;再如明法,亦是只講授《唐律》總綱及一些最常用之律令,目的是使學子明瞭我朝律法何以立。營造法式亦是為使學子明瞭營造之事的基本規矩與套路,而非具體的營建過程與技藝。其它三門亦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只取精義,不及細枝小節?」

    「是」唐松點點頭,「通科之設,非為培養工匠,是為培養官吏——不僅會吟詩作賦,亦懂得各項民生的官吏。譬如要勸募耕桑,總要對耕桑之事有所瞭解。要興修水利,總需對營造法式有所瞭解,如此,撫民理政時方能有的放矢,不至於全憑臆想,最終卻是勞而無功,虛耗錢糧人力」

    陳子昂邊飲茶邊靜聽著唐松說話,「既為通科,何以國子學中的明書等科卻不曾設?」

    「適才已經說過,通科不為培養一門一類之專才,是為培養通曉民事的官吏。既然如此,又何需設明書科?未必合格的官吏都需是大書法家不成?字寫的好壞與理政能力之優劣並無關係,是以不設」

    唐松話剛說完,陳子昂緊跟著問道:「既如此,又何必設詩詞歌賦與明經?」

    「明經之設是為讓學子明瞭天地大義之所在。詩詞歌賦是為讓學子們具備官場酬酢的能力,既入仕宦,總免不了要與地方士林及官場同僚往來,全然不懂詩詞歌賦,這樣的場面難以應對」

    陳子昂沒有再問什麼,小口的呷著茶水。倒是唐松見他如此,跟著問了一句,「通科之設,陳大人以為如何?」

    「別的且不言。只說你這通科之設即便不是『道』輕『術』重,至少也是『道』『術』並重,僅此一條,便一反千餘年來庠序教導化育之制,通科……必為士林群起而攻之,未來存續尚不得而知,若能過得了這一次關隘,再言優劣不遲」

    聞言,唐松笑笑之後果然不再問。陳子昂說的不錯,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時代之教育最看重的是修身,也即道德的培養是教育最重要的內容和根基,教育的目的是為了把學子們培養成道德上的完人與聖人,如此方為正道與大道。至於其它的反倒不重要了。

    歸根結底,這時代的教育理念濃縮起來就是四個字——重道輕術。而通科之教育理念卻是反其道而行,這也難怪陳子昂有士林群起而攻之的判斷了。

    通科之事已經說完,陳子昂喝完了一盞庵茶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唐松不解其意,遂笑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莫再提什麼『大人』了,吾已知之,正是因為你的薦舉,陸相方才選中我幫辦考務」正事說完後,陳子昂一笑之間極為爽朗,「不瞞你說,某此來除了想看看通科之外,還想借貴寶地一觀今夜鄰園詩會之盛況」

    唐松訝然,「伯玉兄詩名遍天下,八老詩會竟不曾邀約你?」

    「自上次凝碧池文會後,唐少兄才名之盛絲毫不下於我,八老可曾邀約你了?」陳子昂放下茶盞,似笑非笑的看著唐松,「爾之詞,吾之詩,八老恨不能除之而後快,又如何會邀約我等?」

    陳子昂說完,唐松轉念之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兩人相視之間,俱都忍不住大笑出聲。

    與自己一樣,這陳子昂也是被當今文壇詩壇邊緣化的一個異類,根源就在於他的詩歌主張完全是非主流,並且是一力反主流的。

    自魏晉南北朝至今的數百年間,在詩壇佔據著絕對主流地位的是宮體詩,而陳子昂卻是當今之世中對宮體詩風抨擊最烈,堪為反宮體詩風的旗幟性人物。

    崔盧李鄭等士族門閥大盛於魏晉南北朝,其在宮體詩的出現及興盛過程中用力實多,宮體詩也給這些家族帶來過無限的榮耀。因為這種延續幾百年之久的淵源,士族門閥自然也就成為宮體詩天然的維護人與受益者。

    一個是反宮體的領袖,一個是宮體詩的維護者,這等情況下,陳子昂不受士族門閥及八老的待見也就在所難免。

    陳子昂成名多年,卻始終被詩壇邊緣化,仕途也頗為不順,追根溯源實與他大力反對宮體詩風有著極深的關係。

    兩個同樣被排斥的人相對大笑了一回後,唐松的心裡松爽了不少,當下便喚進雜役,命其於東院假山上的亭閣中準備一應賞月之物。

    陳子昂生性耿介,頗對唐松的胃口。且兩人的詩歌主張極其相近,俱都對宮體詩同仇敵愾,加之又有此前唐松薦舉陳子昂的事情打底,兩人公事之餘的一番閒談真是十分快意。

    如此時間就過得很快,不知不覺之間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雜役來報,一應賞月之物都已準備停當。

    聞言,唐松起身,陳子昂亦笑著站起身來,「今日與唐少兄之番晤談實有一見如故之感,暢快正該做竟夜之談」

    「固所願也,請」

    清心莊乃李唐宗室郡王之別業,佔地廣大,東南西北四院各成體系,每一院中皆備有獨立的花園。其東院後花園恰與隔壁迷思園一牆之隔,後花園中設有假山,假山上設有小亭,恰好做賞月之用。

    東院後花園假山甚大,構造假山的巨石皆是嶙峋突兀,其間設一小徑可通頂上之小亭,兩人循著逼窄的小徑逶迤而上,一步一行之間,手之所觸,眼之所觀,實有無窮野趣。

    待登上假山頂部,見那僅容三數人的玲瓏小亭四角處早已懸好宮燈,亭內案幾亦備,上有四式瓜果及六色菜餚,案幾兩側分設有紅泥小爐及飛鶴香爐各一具,紅泥小爐上的酒甌裡已有酒香傳出。

    陳子昂回望來路,又看了看玲瓏小亭中的陳設,撫掌讚道:「好所在」

    兩人剛在亭中坐定,就見後花園門口處有雜役斜挑著宮燈而來,燈後引領著兩位身材窈窕的麗人。

    看美人當在花下、月下、燈下,此時圓月高掛,宮燈迷離,愈發為燈後的麗人更添風姿。

    陳子昂先自看見:「有如此絕色踏月而來,少兄好福氣。倒是某不請自來,攪了少兄的風流之會,竟是做了惡客」

    唐松此時已經起身:「伯玉兄錯矣,且稍待,容我為你紹介一知己」,說完,他便離亭下假山迎住了沈思思。

    見唐松笑著來迎,沈思思搖搖頭,「隔壁詩會將開,八老已經逼上門來,虧你還笑得出」

    聞言,唐松笑笑,向跟在沈思思身後捧著琵琶的玉珠招呼了一聲。

    三人回到玲瓏小亭,陳子昂已站起身來,唐松指了指沈思思,「伯玉,這位絕色佳人便是某適才所言之知己,思思姑娘」

    聽到「知己」二字,沈思思心中猛的一暖,水汪汪的眼睛瞥了唐松一眼。

    這人總算還有些良心,不枉我時常為他牽掛,不枉我這漏夜而來

    一念之後,沈思思已福身為禮,「伯玉?敢問可是千金摔琴的劍南大才陳子昂當面?」

    「什麼大才,謬讚了倒是思思姑娘名動京華久矣,今日終得一見,大緣法」陳子昂豪爽一笑,邀著沈思思坐下。

    坐定,陳子昂看了看玉珠懷抱的琵琶後,側身向唐松笑道:「思思姑娘踏月而來,復有琵琶相隨,唐少兄竟是早已準備停當,要與隔壁的八老一戰?」

    「余豈好戰哉,余不得已也」唐松提過紅泥爐上的酒甌,邊為三人添酒邊淡淡聲道:「人已打上門來,我退無可退,唯有奮起而戰」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12
   一百二十一章 圖窮匕見,耳光響亮

    天色尚早,隔壁迷思園中的詩會還不曾開始,唐松三人自在玲瓏小亭中閒話,這時有一個教諭快步尋來,言說眾通科學子亦請求在此園煮酒賞月。

    情勢危急,距離科考的時間又太緊,是以清心莊今天就沒放假,但畢竟是中秋佳日,唐松也就命莊內安排準備,晚上允學子們會食賞月。

    會食的地點原本是四個院落都有,然而學子們卻都要求著要來東院後花園。

    教諭方一說完,唐松不用思忖也就明白了。

    八老進京聲勢喧天,國子監講學、迷思園詩會之事早已傳的沸沸揚揚,清心莊中這些學子們自然也都知道,面對這樣盛大的詩會,雖然不能參與其中,就近聽聽動靜也是好的。

    「這後花園太小……」唐松話剛出口,那教諭笑著接過,「沒事,學子們擠擠也就是了」

    看這明法科教諭如此,唐松也就明白過來了,看來不僅是那些學子,就是各科教諭們也都想聽聽熱鬧。

    畢竟是中秋佳節,唐松也不願太逆了他們的心思,略一沉吟後擺擺手道:「既如此就來吧」

    教諭笑著轉身去了,不多一會兒,數百學子端著小几在教諭的帶領下魚貫而入。

    人多地方小,這些學子們也就不講究什麼了,原本單人獨坐的分食現在被並到了一起,三四人,甚或五六人就擠在兩張並起的小几上。

    東院後花園一時人滿為患,看著有些亂糟糟的,但氣氛也隨之熱鬧了不少。這些學子們擠到一起之後,邊吃著酒餚邊隨意議論,議論的話題自然就是隔壁的詩會。

    時至今日,就算是再傻的學子也能看出來今晚在隔壁舉行的那場詩會是針對清心莊,針對唐鬆了。

    對於此事,學子們的想法也是截然不一。那些個落魄文人雖然不是全部,但其中確實有不少就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思,他們來此本就不是心甘情願,只是簽畫了文契想走走不了,這遭若是清心莊就此覆沒,倒正好給了他們解脫的機會。

    天地良心,自打進了清心莊成為通科學子之後,他們的日子就沒有一天好過的,自己心中的難受就不說了,這遭人恥笑的滋味更是批臉剜心。尤其是八老進京以來,他們偶爾回到洛陽城中時更是成了士林中的異類,是個讀書人,哪怕連首詩都做不出的也敢公然將他們恥笑一番。

    偏偏還回不了嘴,一回嘴必定要遭人群起攻之,那種滋味……真是一想起來就火辣辣的疼。

    僅僅一夜之間,他們就被士林給徹底的排擠出來了,以至於現在這些個落魄文人們若非必要,竟是再不肯離開清心莊。

    「若是這次清心莊就此覆沒,咱們可就解脫了」後花園中,不時會冒出這樣一句話來。

    「你們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還有那些教諭?那些禁衛?這唐松豈是好相與的,哪有這般容易?」

    「哼,他不過是邀天之倖罷了。然則其雖有天子寵幸,但士林中事便是天子也難橫加干預,天下讀書人須都是有眼有口的。有八老在此,不說此後,單是今晚,那唐松就沒個好看」

    「哎,在某看來,唐松與清心莊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然則此地若真的覆沒,我等難免……難免又要衣食不繼了」

    「范兄,你……」那人憋了良久之後一聲冷哼,「君子固窮」

    落魄文人中有幸災樂禍的,那些個小商賈行出身的通科學子卻是憂心忡忡。說來他們對此地倒是極滿意,若清心莊真的覆沒,年俸就此泡湯不提,兩年後往十八商行的希望也要就此葬送了。

    是以,這些學子們每每看向唐松的眼神裡飽含的都是擔憂。

    就在這些學子們議論紛紛之際,夜色漸深,天際那一輪圓月已經高上柳梢,團團圓圓,皎潔冰清,正是賞月的最佳時刻。

    一牆之隔的迷思園內,近十個錦衣僕役手執燃燭進來後便分往四方,不過一柱香的功夫,掩映在亭閣樓榭與花木竹林間的宮燈已被點亮,因宮燈太多,次第亮起時先是朦朧,繼而盛放,最終輝煌大放,連隔壁清心莊上的夜空都被映紅。

    迷思園詩會方一亮燈,便已盛況空前,氣勢逼人。

    燈光亮起之後,便是一隊隊錦僕,一列列侍女魚貫而入,送進賞月時所需之物。

    錦僕與侍女隊隊列列川流不息,原本沉寂的迷思園內陡然熱鬧起來,恰在各式珍饈俱已齊備之時,在十二對精美絕倫的走馬宮燈引領下,獲邀參與詩會的詩客們陸續入園。

    輝輝煌煌的宮燈之下,迷思園內各詩客皆是華服燦爛,意態昂揚,邁步之間袍袖輕舉,直有說不出的富貴風流之意。

    此時此刻,迷思園內的景象就是一副完美的盛會夜宴圖。

    一牆之隔,兩邊的境況卻是天淵之別。高居於假山小亭上的唐松儘管用足了目力,卻終因距離稍遠而無法看清楚那些詩客們的面目。

    與他對坐的陳子昂也饒有興致的看著那邊的景象,「中秋之夜向例是要與家人共度的。但今晚八老一柬邀約卻能使洛陽權貴泰半匯聚於此,真是好大的聲威」

    唐松聞言,淺淺笑問道:「天子未至而權貴太多,品評高低恐有不便吧。卻不知他這詩會該如何進行?」

    「滿座朱紫,皆是位高且尊,如你所言又無天子在座,能使眾人心服,如此誰肯屈居人下,折了臉面?八老也斷做不出這樣得罪人的事兒來,這樣的詩會即便再是盛大,也不過是虛有其表,沒得糟蹋了『詩會』二字」

    陳子昂話剛說完,一邊的沈思思抿唇笑道:「似這等詩會題目是在邀約書柬上早已註明的,似今次詩會之期定在中秋,題目斷然不脫『吟月』、『詠中秋』,原都是作老了的題目,雖出新不易,上手卻也不難。眾位與會之人或自為佳構,或請人潤色,皆是有備而來。會中或當眾唱出,或斂而不露,皆隨其意。不過看今晚這景象,肯顯露詩作的只怕不多」

    穿越來後,這樣的純粹應酬式的詩會唐松還真沒見過,更別說參加了,「這是為何?」

    「今晚這詩會乃是八老在京中的第一次亮相,所誦所唱所贊之詩自該以他八人為主,其他人多是來捧場的,怎好搶了八老的風頭?」

    沈思思身份特殊,見多識廣,她這番話自然不會是憑空而來,只是如此以來,卻讓唐松對迷思園詩會本身的最後一點興致蕩然無存。

    就像前次在水殿後桃李園中看劉希夷寫出千古名篇《代悲白頭翁》一樣。對於今晚一牆之隔的迷思園詩會,唐松除了奮起迎戰的戰意之外,本來還存著一點期待,期待著能在這次眾多知名詩客畢集的盛大詩會上看到經典作品的誕生。但現在聽了沈思思此言,這點期待卻是徹底落空了。

    八老此時的聲勢雖壯,但文學史上卻沒留下什麼名聲,由此可知,他們的詩作即便是好,最多也不過是與文章四友差相彷彿,若是閒來無事時聽聽自然可以,但要說期待,對於唐松這樣從小學著經典長大的穿越者來說,真是半點也無。

    說來說去,近日攪動士林、轟傳神都的盛大詩會不過是八老挾滿園權貴以自重,進而推高聲名及影響力的把戲罷了。

    這樣的詩會還有什麼意思?要不是這是一場打上門來的詩會,唐松真連一點關注的心思都欠奉。

    至此,對於隔壁的詩會,唐松唯一剩下的便只有戰意了。

    人已近身欺門,朋友來了有好酒,至於敵人嘛……

    迷思園內燈火輝煌,映紅了夜空,受此氣象所攝,清心莊內沒見過什麼大場面的通科學子們雖然看不到對面的景象,卻依舊逐漸的安靜下來。

    便在這時,迷思園中亦已安坐完畢,唐松居高而望,便見對面有一隊女樂排眾而出,顯然正如沈思思所言,那邊的諸般詩作是早已準備好的,現在就要開始當眾唱奏了。

    然則,那隊女樂一開口,卻無樂工伴奏,蓋因她們根本不曾開唱歌詩,而是在誦經,誦的還是《論語》中孔子的一段話。

    迷思園與清心莊一片安靜,夜色漸深,天地之間亦是一片寧靜,在這份寧靜之中,十餘女樂的齊聲誦經就顯得份外清晰: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以知鳥獸草木之名」

    今晚能在迷思園亮相的女樂都有著一條天生的好嗓子,這番清聲齊誦真如珠落玉盤,清脆可聽。

    但這內容嘛……

    此時,尤其是在此地安排出這種詩會中聞所未聞的節目,其意已不言自明。

    崇詩自然是為了貶詞,方今之世最以詞作知名,並大力倡導填詞的除了唐松還有誰?

    果然是善者不來,迷思園詩會方一開場,其組織者便祭起孔聖大旗,刀光雪亮的直奔唐松殺來。

    聽到隔壁的誦經聲,清心莊東院後花園內一片沉寂,但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向假山小亭上的唐松看去。

    小亭內,陳子昂在看著唐松。

    沈思思也在看著唐松。

    唐松卻在看著燈火輝煌的迷思園,沒有冷笑,也沒有任何過激的舉動,只是在夜色中朗聲悠悠歎道,「八老享天下大名,負天下人望,自當是人傑般的人物,而今卻為家族小利所縛,為某這個小人物行此不倫不類之舉。中秋佳期,卻不幸目睹人傑隕落,歎何如之,歎何如之」

    此時正值樂女誦經完畢,居高而坐的唐松這朗聲歎息在一片靜寂中居然傳之極遠。

    聞聽是語,清心莊內眾通科學子駭然色變,唐松這是公然向……向八老發難?

    而今神都之內竟然還有人敢行如此狂妄之事?

    落魄文人們面面相覷,簡直不敢相信。那些小商賈出身的通科學子前途已與唐松相連,此刻見他如此真是既激動又緊張。

    這話同樣傳到了迷思園,雖然因為距離的緣故不是所有人都能聽到,但聽到的人也不少,頓時議論四起,轉眼間唐松這番話就已遍傳全園。

    隨即,就有一人向著玲瓏小亭所在的方向高聲叱喝,「放肆」但不等他繼續再說,迷思園中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了兩句什麼,那人頓時斂聲而坐。

    那蒼老的聲音想必就是出自八老,卻因距離的緣故,唐松也沒聽清楚說的是什麼。

    那人方一坐下,迷思園內樂女們便開始了唱詩,不過出乎唐松意料之外的是,這些樂女所唱的並非八老詩作,一首一首之間除了杜審言等名家作品之外,其它的主要都是崔盧李鄭四家子弟之歌詩。

    一連聽了多首後,唐松向聽著聽著就沒了興致的陳子昂道:「看來八老非是為自己揚名,而是甘為後輩子弟作嫁,能有此心,某適才之言倒是說的有些過了」

    「有什麼可過的,還不是眼中只有家族?還是放不下,實有負天下大名」

    就在兩人說話間,樂女們似是完成了第一輪的唱詩,短暫的停頓之後,便又見一個身姿高挑的樂女排眾而出,琵琶牙板和奏聲中,放聲唱道: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有女顏如玉。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於簇。

    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此前樂女們所唱的歌詩皆是詠月,詠中秋的,此刻第一輪結束時卻突然來了這樣一首唐松的舊作,真是份外彆扭,是以那樂女剛一唱完,迷思園內頓時響起了一片哄笑之聲。

    當日,金宗慶與黃繼來為打擊唐松之聲名,曾將此詩在神都廣為傳揚。而後便是唐松以詞揚名,是以這首只能算打油詩的詩就成了神都士林知道的唐松唯一的詩作。

    此時此刻,不倫不類的將這首詩拋出來,就是赤luo裸在眾人面前扇了唐松一耳光。

    這一記耳光份外響亮

    如果說前面的誦經對唐松的打擊還是含而不露的話,此刻隨著這一首《勸學詩》當眾唱出引來哄笑一片,迷思園詩會對唐松的針對已是圖窮匕見。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17
一百二十二章 砸場子,摘牌子

    一片哄笑聲中,唐松也笑了,笑著站起身來,笑著走出,便在玲瓏小亭搖曳的宮燈下看著迷思園裡的燈火輝煌。

    如此星辰如此夜,圓月高掛,唐松披著一身月輝淡淡而笑。

    當此之時滿園安坐,唯此一人屹立,眾人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臉,卻都知道他就是適才長歎「人傑隕落」,以詞成名,以詞知名,以一首「書中自有黃金屋」為滿園所笑,而今在神都風雨飄搖的唐松。

    儘管風刀霜劍嚴相催逼,儘管八老氣吞萬里如虎,儘管眾人皆知唐松已不為神都,乃至北地士林所容,儘管這每一層壓力都沉重如山,圓月下,宮燈下,那個披著一身月輝淡然屹立的身影卻依然站的很穩。

    雖謗滿天下,雖內憂外患,雖身心俱疲,雖然心中有著無窮無盡、無人瞭解理會的孤獨,但他依然站的很穩。

    自己的路自己選擇,一旦認定,就要堅持到底,即使前方荊棘遍地,虎狼成群。

    站起來,走出來,在搖曳宮燈下淡淡笑著的唐松直面著迷思園中的哄笑,目光稍轉之間看到了天際那輪明月。

    團團圓圓,冰清玉潔,美的讓人心醉。

    不知為何,就在這遭受滿園恥笑的瞬間,唐松居然莫名的想到了芙蓉如面柳如眉,想到了那個明艷如花,心堅如鐵,兩人相見時卻又溫柔如水的柳眉。

    若她在此,面對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漫天風雨,必定也會是笑著面對吧?

    若她在此,必能知我,懂我,或許就不會這麼冰冷孤單了吧?

    或許,當初真不該讓她去那麼遠的地方,那麼遠哪

    中秋之月,團圓之月,而今卻天涯分隔。

    唐松再次抬頭望月

    圓月高掛,冰清玉潔,美的讓人心碎。

    在迷思園輝煌的燈火盛宴中,搖曳宮燈下的唐松顯得份外孤獨冷寂。但在這孤清的冷寂中,他的身影卻如此的硬穩。

    就像那冰冷堅硬的石頭,儘管風刀霜劍,儘管黑雲壓城,絕不退縮。

    迷思園中的哄笑聲慢慢的小下來,最終消失無聞。便在這時,唐松收回了望月的目光,也收盡了方才突然念及柳眉時的那一抹柔情,帶著臉上淡淡的笑容向那一片輝煌燈火朗聲道:

    「數百年來,崔盧李鄭四家素以詩書傳家自矜,以儒家正宗自居,以五經為奇貨,換來良田美食,華屋高堂,奴僕成群,車馬如簇。某這一首《勸學詩》可謂盡數道出四世家立身傲世之根本。而今四家卻欲以此輕我,笑我,世間無恥之事,有甚於此乎?」

    唐松的聲音很清朗,言語時的語氣一如他臉上的笑容,淡淡的並沒有什麼怒不可遏,慷慨激昂。但因其所言皆是事實,是以這淡淡的語調愈發的能深入人心。

    寧靜的夜空將唐松淡淡的聲音傳的極遠極遠,「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說什麼德重天下,八老不過如此?誇什麼士林華選,四世家不過如此」

    唐松此言方出,迷思園與清心莊的空氣都陡然抽緊了幾分,瞬時之間,一牆之隔的兩端靜的落針可聞,偶爾一聲秋蟲的鳴叫都讓人有驚心動魄之感。

    數百年來,文壇之上,繼左思與鮑照之後,終於又有人正面站出來挑戰四士族了。

    兩百餘年前,高歌「世冑躡高位,英俊沉下僚」和「拔劍擊柱長歎息」的左思與鮑照以寒門賤生的身份憤然向士族開戰,卻換來一生沉淪、鬱鬱而終的結局。

    兩百餘年後,以詞成名的襄州唐松同樣以寒門賤生的身份挑戰世家八老,他的結局又將如何?

    恍然之間,迷思園與清心莊中之觀者隱隱的似乎有了世事輪迴之感,而原本只是為應酬而來,已然沒了多少興致的迷思園中豪客們精神陡然一振。

    這是一場漫長的戰爭,起於數月之前,起於唐鬆開始的科考新章程,起於崔蒞落榜後被禁軍當眾斬殺,起於崔師懷黯然告老,起於崔湜比彗星般崛起更快的隕落。

    這場戰爭同樣起於唐松第一次入仕被盧明倫、鄭知禮等四世家子弟所阻,起於唐松第二次入仕被剛剛入相的崔元綜強硬攔截,起於唐松嘔血瀝血的章程幾乎盡數被廢,起於近日來清心莊的風雨飄揚,起於今晚這場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迷思園詩會。

    以一己之貧賤白身獨抗傳承六百年的四大世家,唐松進行的是一場近乎毫無勝利可能的絕望戰爭。

    戰爭已經打響多時,雙方數次交鋒,已經名滿天下的唐松至今仍被毫無光明的阻擋於仕宦之外,而今艱難開創的一點新基業又面臨生死存亡的境遇。不管從哪一方面來看,在這場絕望的戰爭中唐松都是處於絕對的弱勢。

    但就是這個弱者,在這個中秋佳夜,在滿園神都權貴面前毫不含糊,毫不退縮的當眾向四世家正式宣戰。

    至此,這場已綿延數月,已將唐松逼入絕境的戰爭正式由暗轉明,赤裸裸的暴露在滿朝權貴、神都士林面前,並將很快遍傳天下。

    時隔兩百餘年,唐松上承左思、鮑照之激憤,再次高揚起反抗士族門閥的大旗

    迷思園中權貴精神一振之時,忽見秘書監鄭知禮昂然而起,「好你個賤子……」

    「賤子」兩字剛剛出口,身後猛然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鄭知禮見機很快,頓時改口道:「狂生唐松,大言不慚,憑借幾首俚詞贏得幾分浮浪聲名後便敢隨意謗毀賢者,士林之恥,無有過於爾者」

    與鄭知禮的疾言厲色不同,唐松的聲音依舊是很平常穩淡,「某雖出身寒門,卻不敢以『賤子』自居,只能璧還鄭監了。至於某之聲名……似鄭監這般潑婦罵街終難有定論,既然是詩會……鄭監可願與某這寒門白身一戰?輸者也無需其它綵頭,只需當眾自承三聲『我是賤子』即可」

    言至此處,唐松稍稍一頓後,緩緩聲道:「如何,鄭監可敢與某一戰?」

    清心莊內,眾通科士子,尤其是那些小商賈出身的此時只覺心潮澎湃,屏氣凝神間緊緊盯著唐松的背影。

    入清心莊這麼久,直到今晚,直到此時此刻,他們終於一睹唐松之鋒芒。

    如劍藏匣中,方一出鞘,就是寒光耀月,鋒銳逼人。

    可敢與某一戰?

    鄭知禮激憤之間正要答應,陡然想起上次凝碧池畔文會舊事,立時生生將已衝到嘴邊的話重新給嚥了回去,口中冷笑聲道:「這是詩會,你有甚資格來比?」

    「你要比詩,某就與你比詩」這句說完,唐松驀然猛提三分音量,面做金剛怒目,厲聲喝道:「以詩對詩,鄭監,爾可敢與我一戰?且看看出身寒門是否就必是賤生,你敢嗎?」

    唐松自入神都至今皆是以詞成名,從不曾有詩。唯一流傳開的就是那首「書中自有黃金屋」,而這首嚴格意義上來說還真不能被稱之為詩,不過就是一順口溜罷了。鄭知禮自忖論詩怎麼著也比這首強的太多,加之眾目睽睽之下被逼到這等地步,實也容不得他再退了,當下厲聲喝道:「有何不敢,中秋詠月,你先來」

    「果然是世家子弟,好豪氣。諸君可為見證」唐松一笑之間,再次抬頭向月。

    剛才他也是順著鄭知禮的話答應比詩,話已出口,這到底用什麼詩卻是沒想好。此時抬頭向月,便見滿天繁星閃爍,群星如此細密,渾似在深色的天幕上匯聚成了一片星辰之海,璀璨奪目,無邊無涯。

    而那輪中秋之月便似從無垠星海中升起,因有星輝洗濯,是以才如此的冰清玉潔。

    再次望月,柳眉的影子居然又閃現出來。吐蕃高原上的星空當比這裡的更低更清也更亮吧,今晚的她想必也在抬頭望月,天涯共月,卻不知她是在那無窮星海中的那一顆星下。

    閃念至此,一首《望月懷人》的名作已然浮上腦海,唐松戀戀不捨的從星月上收回目光,回身向沈思思口誦了一遍。

    片刻後,便見沈思思從玲瓏小亭中走出,就站在唐松身邊輕撥懷抱的琵琶,立時,假山上便居高臨下的向迷思園內傳出如水的琵琶聲。

    星海圓月下,夜風微微的拂動沈思思長裙的裙裾,翩然欲舉,此時此刻,懷抱琵琶,披著一身月輝的她恍然化身為廣寒宮中仙子,清麗不可逼視。

    如水的琵琶聲中,有婉媚悠揚的歌聲在迷思園的夜空中響起: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有些詩,有些詩中的名句根本無需解說,無需介紹,方一入耳便即入心,雖只聽過一遍,卻永難忘懷。似這等的詩作詩句,本是天地靈秀之含蘊而成,不過是藉著某人之手偶成於世間罷了。

    文章本天成,說的便是這等詩,這等注定要永傳後世,每逢中秋之夜必被無數代的無數人反覆吟詠的佳句。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正是此等天然混成之佳妙。

    不等全詩唱完,沈思思這兩句方一出口,聽者頓覺耳中一清,繼而心中一空,回顧咀嚼之間,只覺滿口餘香。當下,迷思園與清心莊內就有讚歎聲響起。

    讚歎聲中,鄭知禮臉色大變,迎面而來的秋風突然變得如此冰冷,竟讓他的身子慢慢僵硬起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這簡直就是能橫掃一切望月詩的神品妙句,他自忖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這樣的句子。

    如此……還怎麼比

    沈思思三疊而罷,鄭知禮如坐針氈,深秋時節,就這麼短短一會兒的功夫,他的額頭上居然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此時他已全無與唐松爭勝的想法,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怎麼下台?

    就在這時,迷思園中響起了一個冷硬的聲音,「鄭監,以爾之身份,竟與後生小輩爭風,實在讓人笑話。還不坐下」

    這個時刻傳來這種話語,對於鄭知禮而言,實不啻於絕妙仙音。

    「謹遵崔相台命」鄭知禮向聲音來處行了一禮後,就此轉身歸座。

    方一坐下,還來不及擦擦額頭的汗珠,鄭知禮就在心中後悔不已,為博八老歡心,剛才這次出頭真是不值啊。

    見鄭知禮如此順勢下坡,迷思園中權貴們於暗影中撇嘴一笑,果然不愧是連下**室都能偷的名門子弟,這臉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心底笑過鄭知禮之後,權貴們更多的念頭卻轉到了唐松身上,眾人一心,心中只有一個疑惑與驚歎。

    唐松不是只擅曲子詞嗎?

    剛才那首詩?

    不提他們與清心莊通科學子心中的感受,唐松見鄭知禮轉身坐下,絲毫不提之前的賭約,就像剛才的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當即再也忍不住的於假山玲瓏小亭前放聲大笑。

    夜空中,這笑聲份外的肆意,份外的別有滋味,就像一顆顆干辣椒火辣辣的揉在四世家人的臉上,心上。

    大笑聲中,唐松長聲道:「食言而肥,名滿天下的滎陽鄭氏也不過如此自號詩書傳家六百年,四世家子弟,誰來與我一戰?」

    一片寂靜之中,儘管四世家子弟許多已是漲的滿臉通紅,卻無人敢於應答。

    皓月當空,高居於假山上的唐松踏前一步,長笑不絕中再次催聲高問,「詩會之初便崇詩抑詞,八老,可敢與某一戰?」

    回答的依舊是那近乎絲毫不帶一點感情的冰冷聲音,「八老何等身份,豈能與你這狂妄小輩胡鬧」

    聞聽是語,清心莊內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通科學子們突然之間情緒變的很複雜,似乎心中有一個長久存在的東西突然開始坍塌一樣。

    而那些小商賈出身的通科學子們早已滿臉漲紅,雙手緊攥成拳,激動之下恨不能現在就衝上假山,衝進玲瓏亭閣,衝到唐松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只為大呼一聲:

    「可敢與某一戰?」

    夜空中,唐松的長笑終於停歇,「詩書傳家,不過只是一個笑話轟傳神都的八老詩會,不過只是一個笑話」

    言至此處,唐松向空一聲長歎,「有某在,四世家從此無詩罷了,罷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長歎聲中,唐松轉身入了玲瓏小亭,再不復出。

    迷思園內,滿座賓客盡皆無言,目光偶一看向四世家子弟都是一觸即走。八老擺下如此大的陣仗,弄出這轟動天下的詩會,結果詩會方才開場便活生生被唐松給砸了場子。

    專選在清心莊隔壁舉行詩會,且特意言明是「詩會」。先是齊聲誦經,「小子何莫學夫詩」,繼而將唐松飽受士林詬病的「書中自有黃金屋」當眾唱出,引來哄笑一片。

    這種種佈置原是為凌威而來,是想以詩重挫唐松在士林的聲名,是批面剜心而來。孰料,唐松的臉沒批成,自己卻被當眾活生生剝了臉皮,唐松的心沒剜成,自己的心卻是鮮血淋漓。

    一併連打了六百年的詩書傳家的招牌都被唐松當眾給砸了,此時此刻,不說四世家中人如何,便是這些賓客想想,都替他們尷尬不已。

    怪只怪唐松隱藏的太深,自入京以來從無詩篇,唯一在外面流傳的那首,還是如此打油詩般的不堪。

    怪只怪唐松隱藏的太狠,前次凝碧池畔,天子駕前,儘管滿座嘩然反對,他也是不惜賭上一生的前途都不肯用詩。

    若非如此,四世家今晚怎會因為誤判犯下這等低級錯誤?

    怪只怪唐松之詩與他那曲子詞一樣,凡有所出必是絕妙神品,好到慘絕人寰,好到滅絕人性。

    若非如此,四世家如此之多的子弟何至於竟無一人敢挺身應戰?

    對上這樣的絕妙神品,戰就注定是自取其辱,這還怎麼戰?

    戰無可戰,風雨六百年縱橫不倒的四世家終於在今晚,在這個自己精心營造的戰場上不戰而降。

    圓月高掛,星輝斑斕,但四世家的聲名就如同八老身上的光環一樣,已在無聲無息之間悄然開始褪色。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24
   一百二十三章 太平公主?

    迷思園詩會盛大開始,草草結束,真可謂其興也勃焉,其敗也忽焉,只留下無盡的鬱悶與尷尬。

    清心莊內,唐松有言「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之後,便不在玲瓏小亭上停留,邀著陳子昂與沈思思下了假山。

    當唐松走過通科學子們聚集的區域時,那些落魄文人出身的靜默無言,眼神古怪的看著他;而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人卻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拱手為禮,看著唐鬆緩步而過。

    自清心莊正式開始通科授課以來,這是唐松第一次受到如此禮遇,今晚,他用一人獨抗世家八老的決心,第一次收攏了人心,至少贏得了小商賈出身士子的發自內心的認可。

    那些從各處衙門強召而來的教諭們沒有站起,但他們看向唐松的眼神卻異常的複雜。

    前所未有的複雜。

    風雨飄搖的清心莊內,似乎第一次出現了「凝聚力」的苗頭兒,雖然其範圍還不是很大,但總算是開始出現了。

    出了東院後花園,周圍頓時空曠且安靜下來。陳子昂微微一笑,「不想少兄亦長於詩此事明日必會轟傳開去,四家八老今晚怕是要徹夜難眠了只是迷思園詩會如此無趣,未免可惜了今晚的好時辰,好月光啊」

    聞聽是語,沈思思抬頭望了望月亮,「伯玉先生說的是,然則此時月已中天,雖明月皎皎卻已然西沉。再想看到這般的好月光,又需一年的等候了」

    此時,唐松的心情已漸漸平復下來,聽兩人此言,輕淺笑道:「明月仍在,良朋未散,與其歎息良辰易逝,莫如及時行樂伯玉、思思,咱們且再整杯盞,以為竟夜之歡」

    這一回唐松也沒再刻意去尋那景色幽微處,就著公事房所在小院裡的涼亭略備了酒菜,三人並玉珠環坐賞月。

    夜色已深,但星海深處的那輪皓月卻愈發的明亮圓潤了,如水的月輝透過涼亭四面的開闊處洗照在三人身上,清寒的夜風輕輕的拂動著三人的衣襟,一時間,亭中的氣氛卻有些淒清起來。

    便在這一片如水的靜謐中,手撫酒盞的陳子昂幽幽的吟起了一首詩:

    夜中不能寐,起坐談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陳子昂所吟的乃是六朝名士,竹林七賢之阮籍的名作《吟懷》,此詩本是組詩,共八十二首,這便是其中的第一首。

    阮籍之詩向以「阮旨遙深」著稱,主旨隱晦曲折,耐人尋味。但不管其如何遙深,其要表達的終究是政治與人生的不如意,不自由。

    說來也巧,此前唐松所言的「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本就是阮籍之名言,此刻陳子昂又吟出了這樣的一首詩。

    論說起來,陳子昂於在此時吟出這首詩其實並不合境,但唐松卻能體味到他的心情。

    陳子昂才高志更高,然則仕宦不順,長期沉淪下僚,政治上始終不得意。不僅如此,他想要改革詩風的努力也始終步履維艱。若論其人生際遇,實是與阮籍的失意頗有相似之處,是以他才會在今夜,此時此刻心有所會的吟出這首《感懷》

    只是如此以來,亭中原本就有些淒清的氣氛就越發的深沉了,這卻非唐松之所願。

    本是為及時行樂,不負這一輪好月亮而來,更那堪如此的淒清與沉重?

    唐松向沈思思淺淺一笑後,轉過目光看向陳子昂,「伯玉兄,爾之心意吾已知之。一掃宇內宮體流弊之風,某雖人微言輕,亦當竭盡所能助我兄一臂之力」

    「果真?」陳子昂聞言大喜,「如何助法?」

    「今夜不言此事」說著,唐松指了指沈思思,「否則咱們可就要唐突佳人了」

    陳子昂大笑聲中向沈思思拱手一禮。

    亭中的氣氛熱鬧了些,三人對飲了一回後,沈思思便提議歌詩助興。然則陳子昂畢竟心有塊壘,雖欲強歡,但三番兩次口占出的詩句卻都不免帶上了濃濃的悲涼之意。

    見狀,唐松心底深深一回歎息。雖然隔壁的迷思園詩會已經結束,但不管是他還是陳子昂,其實都沒有真正從剛才的環境裡走出來。

    不管是他的通科還是陳子昂欲一掃宮體流弊的願望,要想真正做到真是太難,太難了。四世家與八老已是龐然大物般不可撼動,誰知道後面隱藏著的還有多少艱難險阻?

    這番心事唐松自然不會說出,走到陳子昂身邊接過了他手中的筆墨,「詩本緣情而發,我兄既無詩意,某這裡倒是有一首應景的曲子詞,且錄下請思思姑娘一展歌喉,冀使我等不忘今夜之會」

    援筆引墨,不過片刻功夫,一首曲子詞便已書錄完畢。此時臉上帶著苦笑的陳子昂已然歸坐,沈思思起身漫步走來。

    方將唐松錄下的曲子詞看完,沈思思雙眼中已有星輝閃動,嘴唇翕張之間,已開始咀嚼品味。

    良久之後,當沈思思轉過身來時,臉上已有了微微的紅暈,脆聲道:「將琵琶」

    玉珠快步將琵琶送上。

    沈思思接過琵琶後卻不曾就彈,閉上雙眼似在平復心中激動的情緒,片刻之後,就在她將要撫手揮弦時,卻見涼亭所在的小院門口處亮起了一盞宮燈。

    與沈思思相識多日,唐松知道她唯有對某一曲辭入境極深時,才會出現面露紅暈的情景,而每當這樣的時刻,她凡有唱奏必定是天籟之音。

    唐松錄下的是自己最喜歡的一首詞史千古經典,自然希望沈思思能以最好的狀態將之表現出來,眼見其已到了爆發邊緣時,院門口卻有人不告而來,生恐來者打擾到沈思思的狀態,遂抬手向院門處示意,要那手提宮燈之人勿要輕動。

    那提著宮燈的是個丫鬟模樣的人物,看到唐松的手勢後愕然一愣,繼而回頭說了一句什麼,隨即,宮燈果然就停住了。

    便在這時,沈思思已然將情感醞釀完畢,緩緩睜開眼後卻不看亭中的唐松與陳子昂,也不看亭外院落中的一切,只是將眼神投向了天際那一輪中秋之月。

    這一刻,她的雙眸裡悄然升起了兩輪圓圓的月亮。

    腳步輕移,纖手撥動,亭中院中頓時流出了清澈如月輝的琵琶聲。琵琶聲中,沈思思婉媚中含蘊著無限情思的歌聲如水流出: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沈思思歌至半闕時,舉樽欲飲的陳子昂居然就此沉了進去,渾然忘了手中端著的酒樽,所有的感官俱都為歌聲曲詞所奪,就這麼姿勢古怪的僵在了那裡。

    詞至下闋,沈思思的琵琶越發清麗,歌聲也愈發柔情百折,每一句吐出都如杜鵑泣血,老猿哀鳴,已不是發於歌喉,而是感於心神,發於肺腑,聲聲字字都飽含著無盡的心血與情意。

    以情馭聲,尤其是唱到最後結尾處時,入境太深的沈思思在不自知之間便已眼角含淚,隨著一聲「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唱出,那點點晶瑩無聲滑落,輕輕的擊打在琵琶弦上。

    歌者已是如此,卻讓聽者情可以堪?

    古詩家有言,「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這首詞是當之無愧的大殺器啊。

    時值中秋之夜,復遭此殺器,沈思思與陳子昂此刻的失態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此時歌聲分明已經結束,然則院門處的那盞宮燈卻也依舊停留不前,分明是宮燈之後的人此刻沒了前行的心思。

    一曲《水調歌頭》殺的眾人心神搖蕩,唐松雖早知此詞,但此刻聽來依舊是份外有感。

    同樣的月亮,不一樣的世界,不一樣的人生。仰頭望月,耳聽此詞,不期然之間,穿越前後的景象紛至沓來,一個個片段般的畫面不住閃過,閃過了鹿門山,閃過了龍華會,閃過了一張張嬌顏,閃過了一場場別離,最終定格在了眼前的艱難上。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人生不如意事常十有八九,是啊,不應有恨。再苦再難,咬牙堅持就是穿越一遭,上天已經給下了如許恩惠,自該昂首向前,豁達而行。

    心中念頭閃動,唐松伸手拿起面前的牙著叩擊著空空的酒樽,涼亭中,小院中頓時響起了若合節奏的敲擊聲。

    此一聲響驚醒了沈思思,驚醒了陳子昂,也驚醒了院門處宮燈後的人。

    唐松對此只若未覺,帶著心中複雜的情緒合節長吟: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

    一曲長吟將亙古長存的明月與人生反覆對照,越到後來,唐松的聲音便越發激昂,其長吟之聲恰與全詩飽滿奔放的感情相融為一,在這暗夜之中聽來恰如行雲流水,迴環錯綜之中有著說不盡的灑脫與豪放之美。

    唐松的長吟剛一完畢,便聽身側「啪」的一聲脆響,卻是陳伯玉霍然而起,「好一個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裡。人生世上,正當快意如此有唐少兄這一詞一歌,今宵無恨矣」

    說話間,陳子昂提過酒甌為三人滿斟了,隨後又親手將酒樽遞到了唐松與沈思思手中,豪聲道:「來,飲勝」

    這一樽酒,就連沈思思也是一飲而盡。

    酒罷,陳子昂幾步之間便到了一側的小几前,將那墨跡已干的《水調歌頭》給收進了袖子,饒是如此,他還不肯干休,催著唐松為他手錄後來長吟的《把酒問月》

    一曲長吟之後,唐松的心情豁然開朗,笑著搖頭道:「伯玉兄勿急,就在這三兩日間,某自有好物贈與,這首《把酒問月》便在其中」

    「噢,你要出詞集?何時?」

    「也不儘是詞,其中亦有詩。如今諸事已準備停當,至於最終出不出卻要看四世家了。據聞八老進京時數十乘車駕相隨,攜有四世家雕版刻印的詩集多部。他們這詩集何時亮相,某這小集子就順勢而出。若是他們這詩集深隱高藏,某這也就不用出了」

    言至此處,唐松站起身來朗聲道:「數百年來,宮體牢籠詩壇久矣,而今世家舊族為一己之私,仍欲藩籬天下,某雖人微而言輕,亦不能坐視之」

    聞言,陳子昂長聲大讚,「說得好」

    此時唐松已走到他身邊,伸手一探,將他剛剛攏進袖中的那一紙《水調歌頭》重又取了回來,「吾兄不能只是口惠而實不至,設若這小集子終須要出,則作序之事可就著落在伯玉兄身上了」

    「固所願也」陳子昂口中說著,手上已將那《水調歌頭》又搶了回去。

    兩人一笑之後,唐松方才想起適才院門處的那盞宮燈,但等他轉身看去,那裡卻是空空如也。

    唐松按下心頭疑惑,繼續與沈思思、陳子昂歡會,直到星隱月沉之後,三人方才盡興而散。

    在清心莊內給陳子昂與沈思思安頓好住處後,唐松回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是日行中天,還不曾梳洗,就先聽到了叩門聲。

    唐松打開門,賀知章立時就順著門縫鑽了進來,口中叫喚著唐松真是難尋。

    他在那邊叫喚,唐松自去梳洗,不一會兒,賀知章便已湊了過來,「聽說大人你昨晚把八老給狠狠得罪了?」

    唐松頭也沒抬,「你的消息倒是挺靈通」

    「你且往洛陽那些士子們常去的酒肆茶肆轉轉,說的可全都是這個」賀知章沒有什麼興奮的意思,不住的圍著唐松繞著圈子,「八老畢竟非同尋常,其成名也非一日。如今這般得罪了他們,清心莊危殆,通科危殆啊大人試看,且等今日給假結束,明日早朝上奏請取消通科與清心莊者必定層出不窮」

    「你說的不錯,不過卻搞反了因果關係。八老凌威而來,便是沒有昨晚之事,八老也容不下通科,容不下清心莊」

    「卻不知明日陛下當如何處斷?」賀知章難以安坐,不住的繞著圈子,「便是明天這關能過去,三日之後便是八老國子學講學之期,我怕……」

    唐松沉下臉來,「怕有何用?」

    「我不是怕八老,是怕通科,怕咱們的一番心血就此夭亡」

    在屋裡又轉了一圈後,賀知章終於在唐松身邊坐下來,沉吟了片刻後正肅聲道:「大人,這些日子我一直有個思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還弄什麼玄虛,直接說吧」

    「方今天下之士族門閥,譬如崔盧李鄭皆畢聚於北方,是故有『北地舊族』之稱。在這北方,彼輩勢力太盛,實不利於通科之興發。所謂三十六計,走為上,大人何不將通科移往江南?」

    賀知章此言還真是唐松從不曾想過的,但細一尋思,他這個思慮多日的念頭似乎還有些意思。

    但不等唐松多想,叩門聲又起,卻是陳子昂來告辭了。

    三人簡單的說了幾句後,唐松便與賀知章將陳子昂送到了清心莊莊門處。

    目送其去遠之後,唐松正要折回,驀然又想到昨晚之事,遂叫來門房問過。

    說到此事,門房老張顯得有些侷促,「昨晚是公主前來,因其囑咐了不讓通報,是以我就未能及時報進」

    「公主?」唐松聞言心中一動,「那個公主?」

    「就是隔壁迷思園的主人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她來幹什麼?既然來了,為何又悄然而走?

    尋思了一回卻沒個頭緒,唐松也就不再多想,引著賀知章回到公事房,細細聽他把想法都說了。

    賀知章說完,見唐松不發一言,「大人,我這個思慮如何?」

    唐松沉吟良久之後才開口,「眼下這一關若是過不去,通科都已不存,還去什麼江南?為今之計先應付了眼前的難關再說」

    賀知章在清心莊一直逗留到天色慾晚時才乘著沈思思的車馬回城。

    就這一天的時間,昨晚迷思園詩會的經過已經如風傳揚,唐松居然能詩,這在士林大起熱議。

    與此同時,也正如賀知章此前所言,八老畢竟不是普通人,其成名也非朝夕之間。四十年積累下來,其在士林間的影響已是根深蒂固。昨晚雖有小挫,但八老畢竟未曾出面,是以雖然難免有非議之聲,但僅此一事實難動其根本。

    在這種情況下,最倒霉的就數出頭鳥的鄭知禮了,他幾乎是一個人將迷思園詩會所有的不利都給扛下來了,隨之也成為整個士林的笑柄人物。受此事牽連,一併連他那通姦下**室的事情都給翻了出來,傳的沸沸揚揚。這位成名多年的滎陽鄭氏子弟,當朝從三品大員就此聲名狼藉。

    隨著這一天過去,中秋三天的給假也正式結束。朝堂迎來了新一次的大朝會,國子監也在為兩天後八老的講學做著最後的緊張籌備。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30
  一百二十四章 我要唐松

    周承唐制,若無突發之軍國大事的話,每月的大朝會向例是有兩次,時間分別是初一、十五。每次大朝會時,凡在京六品以上官員俱需排班上朝。

    因中秋佳節給假三日,八月間第二次大朝會的時間就順移到了八月十七日,也即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天早晨。

    隨著內宦手提靜殿鞭抽出九聲爆鳴,排班完畢的文武眾官頓時停止了各樣議論,理理官服官帽之後便謹按品秩位次魚貫進入了宮城內的宣政殿。

    兩班站定,復又經當值的殿中侍御史糾劾之後,便聽殿後奏起了丹陛大樂,煌煌大樂聲中,聖神皇帝自殿後龍行高步而來,升座臨朝。

    武則天方一坐定,文武百官便在魏王、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率領下舞蹈而拜,山呼萬歲,其聲之大,遠傳數里,整個宮城都隱約可聞。

    拜舞畢,殿中侍御史率先而出,進奏天下各道州並八百羈縻州奏進的祥瑞之事,聖神皇帝和悅而聽,微微頷首。

    殿中侍御史進奏完畢後百官隨之朝賀,眾言祥瑞之出乃天子聖明,順於天而應於人。

    群臣賀罷,聖神皇帝出嘉言以勉眾官,滿朝文武再次拜謝,至此,一應例行程序方才走完,大朝會正式開始。

    中秋之後,時令已入深秋,所謂「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秋高馬肥時節,正是邊塞多事之時,先是政事堂相公出班次進奏四方邊事。繼而又有主管相公奏報各道州租庸調等稅賦的徵集情況。

    邊事無礙,稅賦徵集一切正常,便有戶部官員進奏地方道州水旱災荒之事,似這等事情政事堂早已知曉,並在之前已有應對章程呈送內宮,此時再當眾宣示,允滿朝諸官查漏補缺,眾官再無疑義之後,應對章程便正式明發照行。

    軍政、財政、民政諸事進奏廷議完畢之後,諸主事相公退回班次,隨後就有御史台官員進奏巡查御使自天下四方傳回京中的章奏,彈劾地方官吏二十一員,似此等事情的處置自有定例可循,御座之上的武則天但循例分派官員查證處斷就是。

    隨後又有禮部官員奏進地方道州呈報的節婦烈女之事,工部官員奏報地方驛路、橋樑的建造修復之事,如此林林總總,凡皇城六部及各台、寺、監俱有所奏。

    朝廷直轄三百六十州,除此尚有八百羈縻州,帝國實在太大,拉拉雜雜,瑣瑣碎碎的事情實在太多。加之這樣的大朝會一月只有兩次,皇城各衙門便是無事的也要盡量找些事情出來奏一奏,好歹在天子面前露露臉,擺一擺辛勞,表一表勤勉,這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也無甚好說。

    好在事情雖多,卻都是有章可循,武則天登基雖只三載,但實際理政卻已不下二十年,對於國事早已亂熟於心,一一循章處斷不提。

    待這些大事小事都料理完畢,大朝會已經進行了個多時辰。這時政事堂及各衙門均已奏事完畢,下面便是文武百官自由進奏時間,所謂「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散班」

    此時,眾官便可不必再像剛才那樣謹守衙門職司的區分,准予自由奏事。

    武則天剛一宣令百官進言,頓時就有國子監丞李四維出班奏請廢除通科,「科考者,掄才大典,為國選才,不可不慎。通科者也,前所未有,亙古不聞,尤當慎之,臣竊以為此事不可妄行之」

    李四維言語剛罷,文臣班次中又走出秘書郎崔元慶,手持芴板附奏曰:「李監丞所言極是。明歲科舉中新增之通科及清心莊當罷廢之,便是陛下欲行通科,臣亦以為不能操之過切,宜令群臣詳議利弊之後,若果能行之,再行不晚矣」

    國子監丞乃國子監中之屬官,秘書郎乃秘書監中之屬官,有此兩人提議之後,頓時引來和聲如潮。

    「臣附議通科之設名為博采眾家之所長,實則雜糅拼湊,非驢非馬甚矣。科考乃天下士子之所仰望,於科考中設此非驢非馬之通科,則天下士子做何想法?臣固以為必當罷廢之」

    「臣亦附其議。而今為通科之設,士林已是群議洶洶,皆以為不可。清心莊外日不乏人,罷廢之聲不絕於耳,陛下乃聖明天子,必能以百姓心為心,順應民心而罷通科與清心莊」

    「臣附議」

    「臣附議」

    ……

    一個接著一個,一時間通科與清心莊真成了過街老鼠,宣政殿內一片如潮的罷廢聲。

    眼見此事的發動者起自國子學與秘書監,附議者十有七八皆是北地舊族的世家門閥子弟,班次內分屬武黨與李黨的朝臣們俱都緘默無言,既不出言反對,亦不出班附議。

    這是近年來中間派少有的一次集體發聲,氣勢正盛。武李兩黨實在犯不著為此不關己之事出頭,樂得看熱鬧了。

    當然,武李兩黨中也不乏有在心底暗自譏笑的,士族門閥子弟向來把仁義道德喊的震天響,口稱以德報怨,如今迷思園詩會剛過,便如此瘋狂反撲,如此行為那裡還看得到半點世家氣度?

    這分明是迷思園詩會上落了面子,傷了名聲之後急紅了眼,必欲置通科,置清心莊於死地而後快。

    但……便不說通科,單是清心莊的場地、錢糧、教諭、禁衛……沒有內宮的支持,那唐松一介白身如何能鋪排出這麼大的場面?

    士族門閥的中間派不可能連這個都看不出來,看出來了此刻還要如此必欲罷之而後快……

    這場熱鬧真是越來越有看頭了

    中間派一呼眾應,附和如潮,站在班次前列的政事堂五相公之一婁師德抬起頭來,武則天看到他的眼神後臉色不動,只是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見狀,本已清咳一聲準備出班的婁師德頓即收回了腳,垂眉斂步的聽著眾官的如潮奏議。

    眼見朝堂上凡出列者皆是眾口一詞要求罷廢通科及清心莊,位次高居班列第二的陸元方緩緩走了出來。

    方今朝中,陸元方位居次相,地位既尊,聲名亦大。見他出班,滿殿大臣移目過來的同時,聲音也自然的安靜下來。

    恢弘的宣政殿中,陸元方的蒼髯白髮異常醒目,「啟奏陛下,臣以為通科之設既定,實不宜朝令夕改」

    君子陸此言一出,中間派神色皆變。但眾人對他實也無可奈何,蓋因此人素來不群不黨,也沒有觀望風色再做言論的習慣。雖然一生中因為此一緣故飽經挫折,卻始終不改其志。

    碰上這位君子陸,中間派就是想與他做政治交易都不成。

    君子陸說完,武則天面色不動,就連聲音也聽不出任何喜好,「愛卿領選事多年,但有所思,正該直言」

    「是」陸元方微一躬身後,續又言道:「自世卿世祿之制到察舉,再到九品觀人法,直至本朝定制的科舉選才,自上古以來,選人之法多歷新變。惟其如此,國朝於選人一途上實沒有故步自封的道理,通科雖亙古未有,但本朝便未必不能有」

    眼見殿中有中間派官員欲開口說話,陸元方擺了擺手,「自然,通科之利弊優劣未定。然則,正因如此,某倒覺得應當試取一科,一科之後優劣立顯,或興或罷再做處斷不遲。再則,明歲通科取才名額至多不過十員,便是其有不妥當處,朝廷處斷起來也無大礙」

    陸元方說完,位列其後的五相公之崔元綜正要出班說話,卻見身前兩位的婁師德率先出列朗聲道:「陸相所言甚是,似這般空口而辯終究看不出好壞,莫若試取一科可也。若果有不妥當處,再罷廢不遲」

    武則天注目婁師德,眼中的讚許之意一閃而逝。

    本欲出班的崔元綜目睹陸、婁兩人如此,腳下微微一收,便向位次最前的武承嗣看去。

    武承嗣看到了崔元綜的眼神,隨即投來了一個灼熱的帶著濃濃探究之意的目光。

    看到這灼熱與探究,崔元綜心神一凜。他明白武承嗣的意思,但此事太大,大到他根本無法做主。

    與這事比起來,通科及唐松反倒算不得什麼了。

    武承嗣好算計,但崔元綜又豈是傻子?

    見崔元綜對自己的眼神竟無回應,武承嗣心下一陣惱火,這些日子他以魏王之尊,首輔之尊日日往洛陽驛館探問八老起居。對世家門閥,簡而言之就是對中間派可是給足了禮遇。不成想這些人至今仍不肯稍稍有所示意。

    目睹崔元綜與武承嗣的眉來眼去,居於兩人之間的李昭德嘴角微微一抿,一如適才的婁師德那般低垂了眼眉。

    就在這時,御座上的武則天朗聲道:「眾卿家所言皆有道理,然通科之優劣空辯無益,且試取一科再做定斷。至於取中額度,十員或者太多,朕意七人可也」

    兩邊之進言武則天折中而取,既不曾罷廢通科,也一舉裁減了通科近三分之一的取中額度,可謂兩邊皆有安撫。

    中間派雖不甘心,但出言反對罷廢的卻是兩位宰執,加之滿朝皆知武則天理政的習慣,她遇事素不輕易開言,聽取各方諫言極多,然則其一旦開口之後,再想更易卻是千難萬難。

    事以至此,科考中增設通科之事便算暫時有了個了結,至於唐松的清心莊,中間派有官員欲再進奏此事,卻被崔元綜的目光所阻。

    …… …… …… ……

    大朝會結束,因政事堂相公別有他路,眾多不曾散去的中間派官員便不約而同的圍住了盧明倫。

    盧明倫聽完眾人所言後將他們好一番安撫,待眾官散去後,他便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五位相公各有其公事房,盧明倫見房中無人,逕直問道:「適才朝會之上通科之事雖定,然唐松之清心莊卻未有定論,崔相何以不讓進奏此事?」

    崔元綜伸手指了指房中的胡凳,「通科之事陛下分明有偏袒之意,以當時情形,若是進奏清心莊之事,明倫以為結果當會如何?」

    盧明倫沉默不言。

    「若某所料不差,一旦提出此事,或者陛下居然就此順勢將清心莊由暗轉明瞭。屆時金口一開,吾等又將如何?」

    「但現在又有何區別?」

    聞言,崔元綜難得的笑了笑,不過這一笑卻分外僵硬,「區別大了通科是通科,清心莊是清心莊,二者豈可混為一談?」

    聽到這裡,盧明倫終於明白過來,「那,崔相的意思是……」

    崔元綜沒說話,只是無聲的點了點頭。

    …… …… …… ……

    大朝會散後,武則天沒單獨召見臣子議事,而是直接回了內宮。方下肩輿,卻見一個宮女領著太平公主前來。

    太平公主李令月乃是武則天與前朝高宗皇帝最小的女兒,武則天一生共育有四子兩女。

    大女兒被其親手掐死後嫁禍於王皇后,而後王皇后被廢去位,武則天順勢登上皇后寶座。

    四個兒子中的前兩個也被武則天所殺,三兒子被廢掉皇帝位後遠貶房州已近十載,最小的兒子李旦雖在京中,卻被嚇破了膽,終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這位母親只有畏懼。

    說來說去,生下的六個子女中,唯一一個敢於主動親近這位母親的就只有最為晚生的太平公主。而武則天亦將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在了這個小女兒身上,對其寵愛溺愛到了極處。

    除了不允許太平公主干預政事之外,其凡有所請,武則天從未拒絕。

    自去歲以來,太平公主患病在身後纏綿床榻多時,這一年多來鮮有進宮。直到半個月前才漸漸的好利索了。眼見是太平公主到了,武則天臉上頓時有了笑意。

    太平公主扶著母親下了肩輿,兩人言笑晏晏的向內宮走去,那情形真是好一番母女天倫圖。

    回到屋內坐定之後,眼見今日的太平公主特別的乖巧逢迎,武則天歡笑之餘轉過身對上官婉兒道:「這不是個好相與的,今日如此,必定又是瞧上了朕的什麼好物件?」

    上官婉兒聞言一笑,卻沒多言插話。

    武則天說完,伸手點了點太平公主,「乖兒,說吧,你又想要什麼了?是金珠,香粉,還是園子?」

    「這些東西母親賞賜實多,女兒若是再要,豈非就是貪而不知足了」太平公主展顏一笑,那摸樣像極了年輕時的武則天,而這也正是武則天如此寵溺她的重要原因之一,「今日,女兒既不要金珠香粉,也不要園林田畝,卻是來向母親求一個人的」

    「誰啊,值得你如此惦記?」

    「清心莊唐松女兒府上正好缺著一個文辭之臣,我看他就最為適宜」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34
一百二十五章 跑?總有跑不了的時候

    「我要唐松」太平公主此言一出,上官婉兒雖然盡力保持著神情不變,但眼神卻猛然一緊。

    原本面色和樂的武則天眉頭一緊,「唐松?自你去歲染病後便少有外出,什麼時候見過他了?」

    太平公主容貌美艷,但這種美貌卻並不以柔弱取勝,尤其是那雙劍眉令人過目難忘,此時猛一揚眉,頓時就有一股英氣勃勃而出,「就在中秋之夜。女兒病好之後在迷思園辦下的第一場大詩會就被這唐松給攪了」

    迷思園詩會之事武則天自然是知道的,太平這一提她頓時就想了起來,「迷思園與清心莊只有一牆之隔,四世家借你那園子來辦詩會本就是沒安好心,被攪了也不冤枉」

    「母親」太平公主聞言一聲嗔怪,隨即接著說道:「女兒心有不服,待賓客們都散去後,便帶人到了清心莊,想看看那唐松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居然敢在神都如此狂妄」

    聞聽此言,上官婉兒心中一動,聖神皇帝沒說錯,這位太平公主可真不是好相與的,她若存心要找唐松的麻煩,那還真就是個**煩了。

    武則天挑了挑眉頭,「如何?」

    「女兒趕得倒是巧,方到園門處就正聽著有一個樂伎在唱詞,那詞……」臉上有了淡淡笑容的太平公主說到這裡時竟然有些詞窮,往日伶牙俐齒的她居然不知該如何形容那首《水調歌頭》了。

    略一停頓之後,她索性將那首讓人一聽之後便過目難忘的曲子詞給輕吟了出來。

    吟完之後,太平悠悠一聲歎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字字句句就像都說到了人心裡,中秋之夜聽到這樣的曲詞,不瞞母親,縱然是女兒也不免為之心弛神搖,原本滿腔的怒氣竟被這一首曲子詞給澆滅了不少」

    「確實好詞婉兒,你且記下了,稍後著蘭三娘用心習練,改日咱們也好生聽聽」

    「還不止於此。那樂伎方唱完這首曲子詞,唐松又長吟了一首《把酒問月》的歌詩,亦是絕妙神品,讓人一聽之後便再難忘懷」

    言至此處,太平起身從御案上拿了一支紫毫御筆,就那麼敲著身前的刑窯白瓷茶盞,循著唐松當夜的語調將《把酒問月》長吟了一遍。

    吟完之後,太平看也不看那被她敲出了許多小缺口的茶盞,雙眼閃動著亮晶晶的光芒說道:「女兒府上竟無一個文詞之臣能與這唐松比肩的,母親……」

    不容太平再多言,武則天先已把話給堵死了,「你要別的皆可,但這唐松不行」

    這許多年來,太平凡有所求,武則天還真沒有不答應的,此次卻為了一個白身士子破了例。這讓剛剛大病初癒的太平心中滿是委屈,苦求著只是不依。

    看著這個跟自己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的小女兒,想想她剛剛大病初癒,武則天難得的心軟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

    唐松是斷不能給她的,隨著太平公主求肯愈多,武則天心裡慢慢有了些煩躁,臉色也隨之陰沉下來。

    便在這時,上官婉兒突然輕咳了兩聲。

    待太平公主看過來時,上官婉兒向她打了個眼色。

    這時,太平終於注意到武則天臉色的不對了,當下住口不再多說。

    有四位兄長的遭際在前,儘管太平公主獨得寵愛多年,但當面親眼母親臉色陰沉時心中難免有些忌憚。

    唐松沒要到,心性堪稱驕縱的太平公主自然快活不起來,勉強陪著母親說了一會兒話後,便起身告辭。

    從宮中出來,太平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直到鞭打了兩個眼色不到,伺候不周的隨行從人後,才勉強覺得爽利了一些。

    「公主,是回府,還是去園子?」隨從小心翼翼的來問行程,卻惹得太平又是一陣心煩,少不得又是兩鞭子過去後方才煩躁聲道:「回什麼府?去園子」

    車馬轔轔,沿途所遇之車駕無論士庶官宦莫不聞風避讓,太平一路出城順利的返回了迷思園。

    在園子中閒走了一回後心裡還是安靜不下來,自小叛逆心就極強的太平最終咬了咬牙,帶了三兩個從人到了清心莊。

    見是她來,門房老張暗暗叫苦,卻又無可奈何。太平一路直接到了唐松的公事房後,也不叩門就直接闖了進去。

    此時唐松剛剛看完快馬從陳子昂處取來的書序,正要出門將之送往印社,剛走到門口,卻不防門戶猛然被人從外面推開,這下子,那扇推開的門就結結實實的撞在了唐松的鼻子上。

    一陣劇痛襲來,邁步而入的太平公主剛一進門就見到唐松摀住鼻子,眼中被刺激的淚水直流的尷尬模樣。

    剎那之間,太平公主的心神一陣混亂,恍若時光倒流,她又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在長安,她推開了一扇門戶,撞上了在裡面不安的等待著她到來的那個人。

    那一年,那個人一如唐松這般的年紀,一如唐松這般的俊朗。

    那一年,那個人也是因為緊張在屋裡走來走去,正走到門邊時卻被她猛然推開的門戶給撞住了。

    那一年,那個人被他撞中的同樣也是鼻子。

    也就在那一年,在無數次拒絕之後,她終於點了點頭,最終那個人成為了她親自選定的駙馬。

    那個人的名字叫薛紹,沒有謀反,卻最終以謀逆罪被母親下獄並死於獄中的薛紹。

    太平公主伸手掏出絹帕,走到唐松面前遞過去,「你沒事吧?」

    與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問話。

    甚至連太平公主自己都沒有察覺,她說這句話時語調裡居然帶著一絲溫柔。

    久違的溫柔

    唐松狠狠的瞪了太平一眼,但此刻的他實在太忙,甚至沒有時間問問眼前這個漂亮的瘋女人到底是誰。

    他也沒接太平遞過來的絹帕,從袖中取了自己的擦擦眼睛後,便即伸手拉住太平的手臂將她扯出了公事房。

    出了公事房,唐松反手之間就將公事房給鎖住了,隨即再沒多看太平一眼,拿著陳子昂的序文快步往側門走去。

    從小到大,太平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無視,看著唐松的背影就要發怒,但轉念之間不知她又想到了什麼,居然生生的忍住了,不過腳下卻邁開步子跟著唐松走去。

    清心莊側門不遠便有一個小型馬廄,裡面常備有三匹健馬,唐松選了一匹,策馬直往洛陽城而去。

    等太平氣喘吁吁的跟到側門門口處時,唐松早已一騎絕塵去的遠了。

    太平見狀,恨恨的一腳踹在側門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跑總有你跑不了的時候」

    在側門處值守的那幾個禁衛恰是見過太平公主的,如何招惹的起她?目睹她如此也直若未見,但移目它顧而已。

    入城之後,唐松直接到了神都最大的雕版印社,這是家老字號,同時也是內宮欽定的印社,武則天崇佛,其刻印後賜予臣子的佛經皆都出於此社。

    近日唐松常來此地,是以也就沒用門房通報,直接走進去。

    印社佔地極大,走進前面的幾進院子,就見著許多匠人正在幹活。每人面前都有一塊固定好的整塊木板,匠人們正手執小鑿,或陰文或陽文的在木板上雕刻出一個個的字。

    在木板上雕字本就不易,加之無論繁簡都要求字體大小如一,還萬萬錯不得,一個筆劃之錯,整塊雕版就得隨之報廢。細算起來,這工作真是比繡花都煩難,因是如此,匠人們的速度自然也就極慢。往往製成一張可供印刷的雕版就需耗費數日之功。

    一張雕版只是一頁書的容量,若想印成一本書,所需雕版常以數百甚至上千計,其所耗時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因雕版所有的是木材,硬度不夠,常常一版印刷個幾十部書後,字跡就開始模糊湮滅。

    雕版太慢,太耗人工,加之不可持久,遂也就使得雕版印出的書籍極其昂貴。

    唐松一路向裡,直接到了最後的一進院子。

    這進院落隱藏在印社的最深僻處,院落內外安排有十數人嚴密看守,唐松進去之後,很快就找到了在清心莊西院廂房呆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兩位匠人。

    見是他到了,滿臉喜色的梁姓匠人師傅快步迎了過來,「唐公子,大喜,昨日下午,那四千個膠泥活字已經燒製完成,今天分揀完畢試印了一回,其效果比之雕版尤有過之。這活字印刷術成了」

    「噢,我看看」

    「對,看看,看看」梁姓匠人口中說著,人已轉身跑了回去,以他的年紀竟然有此刻如此的矯健,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一會兒,梁匠人便拿來了一張竹紋紙,唐松接過一看,上面印出的字雖然比不得後世的書籍,但比之雕版印刷出的確是半點不差。

    「不錯,果然不錯」唐松看完之後,一併將手中的序文遞了過去,「既如此,我那書就正式起印吧,這是序文,直接檢字之後放在最前面就是」

    這本是早就說好的,梁匠人聞言也不意外,接了序文問道:「印多少?」

    「且要五百部,時間最好是在四日之內」

    「四天?」梁匠人掐指良久,「四日之內五百部或許太難了些,但三百部當無問題。給公子印書自有內宮走賬,錢來的爽利且多些,匠人們便是日夜不息也是甘願的」

    「如此就好」唐松微微一笑,心頭放下了一塊石頭。

    就在今天,八老正式於國子學中開壇講學,第一講是為「修身」,開壇之初,八老便於國子學中宣言,四日後會將其重車攜來京中的詩文集贈與士林。

    四日之後,你出,我也出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44
  一百二十六章 你是唐松的大娘子嗎?

    或者是陳子昂透露了消息,或者是雕版印社中走漏了風聲,又或者是被抽調著參與其事的通科學子們說了些什麼,總之就是八老剛一宣示要將重車攜來京中的詩文集贈於士林,馬上就傳出了唐松要出詩詞集的消息。

    恰在四日之後,一輛看來極其普通的軒車駛進了清心莊。

    這輛車駕雖然極其普通,但裡面走下來的人卻是半點都不普通。見到她,如今總領著清心莊一應日常事務,為人極其幹練的於東軍都不免有些拘謹,強自按捺住心頭的激動迎上前去躬身施禮,「未知待詔前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深秋時節天氣漸冷,走下馬車的上官婉兒披著一襲帶有風貌的火狐皮大氅,富貴流麗,艷美逼人。

    「無需多禮」上官婉兒皓腕如雪,略擺了擺手,「你就是錦繡綢緞莊抽調來此的於東軍?」

    聽上官婉兒居然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於東軍心底強自按捺下去的激動再次蓬蓬勃勃起來,雖是直起了腰,但頭卻垂的更低了,「小人正是」

    「嗯,你辦事得力,這些日子辛苦了。好生做去,異日必不會虧待了你」上官婉兒聲音淡淡的,但聽在於東軍耳中卻覺得體內猛的燃起了一把火。

    有這位的這句話,這數月以來所有的辛苦都值了。點頭之間沒有說話,只是再次深施一禮。

    「唐松呢?」

    「公子去了左近的農家」

    聞言,上官婉兒抿了抿嘴,今日可是他出詩詞集的日子,他居然還能安心去什麼農家

    他真就一點都不擔心?

    這個唐松啊,真是做什麼事都不按著常理來。一念至此,上官婉兒微微搖了搖頭。

    於東軍在錦繡綢緞莊廝混多年,極有眼力,眼見上官婉兒沒有要到公事房等候唐松回來的意思,遂前導著尋了出去。

    從清心莊側門而出不遠,便可見到一片廣闊的原野,深秋時節的原野本有幾分蕭瑟氣象,但隨著距離權貴們的別業聚集區越來越遠,農舍越來越多,前方一片秋收過的田畝中傳出了嘈雜的喧嘩議論聲。

    上官婉兒抬頭看去,便見那處聚集著不下近千的農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不時傳來大片的歡笑聲,場面極是熱鬧。

    「莫非是墟市?」唐時百姓們自發聚集的交易之地就是墟市,「但墟市斷沒有設在田畝中的」

    正在上官婉兒心下疑惑時,前導的於東軍半側了身子開口道:「唐公子就在那裡」

    兩人走近,農人們的議論及歡笑聲愈發的大了。但一等於東軍分開農人引著上官婉兒走進去時,田畝中的熱鬧卻陡然的停了下來。

    這一切只因為上官婉兒實在太乍眼,她那火狐皮的大氅,風帽中堪稱驚世的容顏,還有她那邁步之間自然流露出的氣度……總而言之,她的一切都與眼前的場面格格不入。

    住在龍門山下,農人們不是不見過權貴豪富家的閨閣,然則那都是遠遠而觀,似這等的場景確乎是沒有經歷過的。

    更何況,就他們以前遠遠見過的那些富貴家女子,也沒有一個能與眼前這位相比的。

    喧嘩議論之聲漸小漸歇,於此同時,無數道目光齊刷刷的盯到了上官婉兒身上,尤其是那些個起自半大後生的男人們。

    若是道左偶遇,這些樸拙的農人必是不敢這般盯著上官婉兒猛瞧的,但此刻是在田地裡,周圍又是這麼多人,這些人才能如此肆意打望,那眼神火辣辣的發燙。

    不過上官婉兒卻非常人可比,即便是被無數道野性熱辣的眼睛盯著,她依然是神態自然,即便是走在凹凸不平的田畝之中,卻如漫步於皇宮內苑,氣度雍容自然。

    農人們看到她之後,就已不再需要於東軍的招呼,前方自然散開,上官婉兒順利的走到了人群中心,看到了懷抱著一個小女孩的唐松。

    唐松面前是一塊兒空地,地上擺放著幾具嶄新的耕犁似的器具。

    上官婉兒襁褓入宮,雖不熟於農事,但耕犁總還是見過的。然則,眼前這幾具器物雖看著像耕犁,卻與她以前見過的又全不一樣,至少犁具本身小了許多也輕便了許多。

    更前方處,正有一農人駕馭著一頭尖角彎彎的大牛在耕地,大牛所挽,農人手中所扶的正是那看似耕犁的新器具。

    原來,這確實是耕犁,只不過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型耕犁。

    眼光在這些東西上只是一掃而過,這時,抱著農家小女孩的唐松已走到了她面前,眉眼彎彎的輕淺笑著,「你來了」

    不知怎地,上官婉兒看到唐松這微微瞇著眼睛的笑容後,這些日子在心底始終盤桓不去的輕微焦躁居然很快就寧靜下來,「今天正好有些閒散時光,遂就過來看看」

    就在這時,不等唐松說什麼,卻見他懷中抱著的那個三四歲的農家小女孩抽出了在嘴裡吃著的手,伸手指著上官婉兒奶聲奶氣說道:「你是唐松的大娘子嗎?你真好看」

    這小女孩名叫二妞兒,有著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雖然身上穿的花衣裳因為染色不好有些灰烏烏的,頭髮也只是隨便挽了挽,臉也不白,甚至還有有些灰土土,但人卻長的很可愛。

    此時本來就比較安靜,加之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唐松與上官婉兒身上,是以二妞兒這奶聲奶氣的一句問話頓時就被許多人聽到。剎那間,善意的笑聲一連片的響了起來,甚或還有些半大小子直愣愣的跟著起哄高叫,「二妞兒說得好,唐公子,這是不是你家大娘子?郎才女貌,果真是好福氣啊」

    唐松沒有回應這些起哄,拍了拍二妞有些粗糙的臉蛋後,微微瞇起眼睛看著上官婉兒嘿嘿一笑。

    聽到這話,看看唐松這舉動,再看看上官婉兒居然沒有生氣的意思,於東軍腦子轟的一聲。

    難倒……難怪於東軍咂咂嘴,再次深深看了唐松一眼後,便果斷的往人群後方退去。

    剛才的這一切他什麼都沒聽到,什麼都沒看到

    對於這樣的起哄,上官婉兒還真是沒有應對的經驗,低頭之間,那風帽便將她的臉嚴嚴實實的遮擋起來。

    等她再抬起頭時,復又恢復了素來在宮中的沉穩儀容,不過開口間卻將話題給轉走了,手指著那些耕犁問道:「這是什麼?」

    知道他在轉移話題,唐松配合的一笑,蹲身下來放下二妞後便將手摸上了那器具。

    他的動作很輕柔,輕柔的就像摸著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這是曲轅犁,跟百姓們如今常用的長直轅犁比起來,實有天壤之別」

    唐松原只是配合上官婉兒轉移話題的需要,但真等他摸著曲轅犁說起話時,卻忍不住的滔滔不絕起來,聲音也漸漸的大了起來,「當前所用的長直轅犁定型於漢朝,距今已有七八百載,這種犁本身粗笨不說,起土費力,入地不深,難以深翻。耕地間回頭轉彎也極難,一天的耕作下來,收效甚慢」

    言至此處,唐松輕輕拍了拍手下的犁具,「再看這曲轅犁,耕地時犁身可以擺動,富有機動性,便於深耕,且輕巧柔便,利於迴旋,就是散碎地塊亦能使用。本犁新增了犁評與犁建,如推進犁評,可使犁箭向下,犁鏵入土則深。若提起犁評,使犁箭向上,犁鏵入土則淺。三者合力,便可適應深耕或淺耕的不同要求,並能使調節耕地深淺規範化,如此精耕細作便有了實現的根基」

    隨著唐松對曲轅犁的介紹,圍觀農人們的注意力自然而然的轉了回來,一時間熱議之聲復又四面而起。

    「此犁犁壁不僅能碎土,更可將翻耕起來的土推到一側,如此耕犁前進時更為省力」一口氣說到這裡時,唐松語氣中的傲然歡欣之意已是溢於言表,「此曲轅犁結構完備,輕便省力,雖一牛便可獨自耕田,用之可大省人力畜力,速度亦大大提升。實是當今天下最為佳優的耕犁」

    終於紹介完畢,唐松從田畝中站起,看了看上官婉兒,又移目到週遭黑壓壓圍觀的農人百姓身上,「世人皆笑我通科無用,但不需多久,這曲轅犁必將遍傳大江南北,為天下數百千萬人造福。只此一物,我清心莊通科便能永載史冊,流芳後世」

    這番感慨後面的話農人們不一定聽的明白,但前面的卻清楚,當下就有站得近的農人粗著聲音道:「唐公子,別聽那些國子學生瞎叫喚,你那農科能教人實實在在多打糧食,擎是實在,等我家牛柱再大些能進學的時候,一定送到你那裡。考不考,官不官什麼的也不用想,學些務弄禾田的本事比什麼都強」

    此一言出,頓時就有許多人附和,只說農科辦的好。其中也有人來的更實在,扯著喉嚨喊,「唐公子,你適才所說要送我們曲轅犁,這話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本裡九百八十七戶,一戶一犁,絕無虛言」說話間,二妞兒走過來抱住了腿,唐松彎腰下來又將她抱起,邊捏著二妞的臉蛋邊朗聲道:「這些犁如今正在打造,幾日之後當也就齊備了,到時候我自會派人來通知,大家去清心莊領就是」

    聽到這話,田畝裡頓時響起一片震天響的歡呼聲。對於貧家小戶的農人們來說,一具犁可不是個小物件兒,而今能白得這一個這麼好用的,誰不歡喜?

    試驗完畢,讓農戶們也親眼見到了曲轅犁的效果之後,唐松便不在此地停留,將收尾的事情交給於東軍之後,他便陪著上官婉兒漫步著向清心莊走去。

    兩人並肩而行,緩緩漫步,上官婉兒抬頭瞭望著身前一片空曠的原野,心中也跟著敞亮了許多,「你是讀書人,日日在這田畝裡與農戶們廝混,傳出去又該惹人笑話了」

    唐松漫不在意的笑笑,「民以食為天誰愛笑就隨他笑去。只是沒想到你今日居然會來」

    「今天陛下早朝後就去了太平公主府,我也就空閒下來了」

    上官婉兒腳下慢慢的走著,「對了,這幾日公主可來找過你?」

    「太平公主?中秋夜裡她倒是來過一回,不過卻是只見其燈,未見其人」

    「這不是個好相與的,離她遠些」

    「我都不曾見過她是什麼模樣,何來遠近之說。倒是你,難得出來一趟,更難得到這清心莊來,幹嘛老說一個連影子都沒有的外人之事」

    見唐松如此,上官婉兒的心情益發的好起來,「行了,不說這些沒用的了。咱們這就回城吧」

    唐松停下了腳步,上官婉兒扭過頭來,「今日可是你出詩詞集的日子,且還是與八老打著對台,你真就那麼放得下心?」

    坐著上官婉兒來時的那輛毫不起眼的軒車,唐松與他一起回了神都城中。

    入城之後,軒車便一路直接到了唐松再熟悉不過的貢院外。

    貢院與國子學之間僅有兩坊之隔,此間可謂是洛陽城中士子最為密集之地。

    軒車在貢院外最大的一家酒肆側門處停下來,唐松先下,正在他要接應上官婉兒下車時,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不遠處響起,「唐公子,我正要去找你,卻不想在這兒遇上了,好好,這回咱們可要好好敘敘話」

    唐松扭頭看去,就見著錦繡綢緞莊的鄭胖子滾著二百多斤的身子肉球般的走來,一邊走一邊笑,那眼睛瞇縫的看都看不見了。

    鄭胖子眼睛有些迷糊,按後世的話說就是有些近視眼,走近些之後才又看到這家酒肆的主人正迎候在側門處。

    他們本是老相識,鄭胖子這一看到他,頓時就笑呵呵的打趣起來,直說那酒肆主人不夠意思,「某三天兩頭兒就到你這兒來一遭,可從沒見你出來迎過。方老三哪方老三,這麼多年了,你這高低眼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改」

    酒肆主人方老三連著給鄭胖子打眼色,奈何這胖子眼神不好,愣是沒瞧見。走到唐松身邊後,眼瞅著他還在車下等著,車中更隱隱有一股香氣傳出,頓時嘿嘿笑道:「怎麼,老弟你今個兒把相好的一併帶來了來來來,讓哥哥我見見,這是什麼樣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兒」

    聞聽此言,方老三臉都綠了,伸腳過去狠狠踩在了鄭胖子腳上。

    鄭胖子人瞧著迷糊,其實是個比猴都精的,吃方老三這一踩,扭頭過來又見著他臉色如此古怪,頓時就知道不對了。

    還不知道這軒車裡究竟是誰,鄭胖子嘴上就開始打起了哈哈,哈哈了兩句,扯個幌子後轉身就要走。

    便在這時,軒車車門處紅影一閃,裹著紅狐皮大氅的上官婉兒走下車來。

    緊隨方老三之後,鄭胖子那比唐松大上三倍的臉也綠了,慘綠慘綠的,不等上官婉兒說話,他便以前所未有的矯捷速度湊上前來,躬身行禮的同時叫了一聲,「姑母」

    這一聲「姑母」叫的真是甜的發膩,再看鄭胖子此時乖的跟個波斯貓一般的樣子,唐松忍不住笑出聲來。

    「進來」上官婉兒淡淡的撂下一句後,便徑直入了側門,方老三在前面一溜兒小跑的帶路。

    「走吧,別裝了」滿面笑容裡,唐松扯著鄭胖子跟了上去。

    鄭胖子邊走,邊壓低著聲音不住的埋怨,「唐老弟,哥哥平日待你如何,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但凡你張口哥哥那一回說過一個不字兒?哥哥對你掏心扒肝的,你卻下這麼大套讓哥哥鑽哪,啊,你身邊跟著這麼一尊大佛,怎麼就不能提點一下,讓哥哥這活生生……」

    說到這裡,鄭胖子的肥手猛地攥住了唐松,一臉的肉都擠作了一團,「萬不能讓這尊大佛把哥哥給惦記上,老弟,這回可就全指著你幫襯了」

    就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幾人已走完了側門處這條別無門戶的同道,進入酒肆樓下一間從不對外開放的雅閣中。

    這雅閣是以固定好的屏風隔出,面積極大,裝設又好,坐在這裡面吃酒,外面的人斷然看不進來,但裡面卻能清清楚楚聽到外間的說話。顯然,這是酒肆為達官權貴們特意準備的好所在。

    此後就連上酒上菜之事都是由方老三一手操辦。

    酒菜送畢,方老三見上官婉兒再無吩咐,便自出了雅閣反手將門關上了。

    自進雅閣之後,鄭胖子就不曾說過一句話,看看唐松,看看方老三,間或偷眼瞥一下上官婉兒,那柔順乖巧勁兒像極了受氣的小媳婦,真是再規矩沒有了。

    此時他這副樣子半真半假,若說害怕還不至於,但要說不緊張卻也不可能。多年來他雖水磨工夫的攀上了鄭夫人,還認下了親戚,把個老太太哄的滴溜溜亂轉,但見上官婉兒本人的次數卻極少。

    在他那不多幾次的印象中,上官婉兒素來是端穩肅重,不苟言笑的。以其如此的性情,加之如此的身份,鄭胖子卻在剛才說出了那樣出格的話,還真就怕上官婉兒對他有了不好的印象,甚或給記恨上了。

    若然如此,他鄭胖子可真是哭都哭不出了。

    雅閣裡沒有侍候的從人,馬老三出去之後,唐松便即提起酒甌為三人滿斟了,隨後端起酒樽站起身向鄭胖子邀飲,「自**辦清心莊之事以來,勞煩之處甚多,凡有所求無有不應,這裡謝過了」

    鄭胖子感激的看了唐松一眼,復又偷瞥了上官婉兒一眼後,唰的起身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唐松給他滿斟之後,坐下來向上官婉兒笑言道:「你難得出來一趟,就別繃著了,這位鄭家哥哥是個爽利人,對我幫助極多,你也該與他對飲一樽才是」

    說話間,唐松順手端起酒樽遞給了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接過酒樽,似笑非笑的看了鄭胖子一眼,「唐松近日要出詩文集千部,一併打造耕犁千具,這兩件事的花費可就著落在你身上了」

    聞聽此言,鄭胖子一張臉頓時活泛起來,「自當如此,自當如此」口中說著,人又再次唰的站起,捧起酒樽又是一飲而盡。

    見他答應的如此爽快,上官婉兒臉上終於有了些笑模樣,舉起酒樽也小飲了一口。

    至此,鄭胖子算是徹底放下心來,向唐松道:「老弟今個兒是來看詩文集的事情吧,行,我這就出去給你打探打探」

    話一說完,這七竅玲瓏心的胖子向上官婉兒一禮之後起身就走,生恐走的慢了打擾到兩人,再招人煩。

    上官婉兒端坐不動,唐松起身將鄭胖子送了出去。

    方一走出門戶,鄭胖子回身見門已關好之後,二話不說就衝著唐松翹起了大拇指,「服了,哥哥我真是服了」

    走了兩步,眼見唐松還要送,鄭胖子只是不允,推著讓他回去,「行了,老弟,你我之間還客套什麼,回吧,快回你讓那位干晾著算怎麼回事?」

    「走吧」唐松推著鄭胖子向外走去,「適才在門外,瞅著你倒的確是有事找我,你要跟我敘什麼話?」

    眼見唐松執意要送,鄭胖子也就不說什麼了,只是腳下走的很快,說的也很快,「聽說你弄出了個什麼活字印刷術?」

    「聽於東軍說的?」

    「還用聽他說?老弟你真是小瞧哥哥了」說完,鄭胖子就開始埋怨起來,「那就是個金疙瘩,你操辦著通科,怎麼還把這麼來錢的營生往外推。就是要推也該想著哥哥我,我今日去找你本就是想說這事」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酒肆側門外,鄭胖子不肯讓唐松再送「你趕緊先回去,此事我自會再找你合計」

    說完,鄭胖子擺擺手就走了。

    他一個開綢緞莊的弄什麼活字印刷術?對此唐松也沒太在意,轉身回了雅閣。

    進門之後正要說話,卻見上官婉兒做了一個噤聲的示意,唐松凝神一聽,外面正在說著他與八老一出詩詞集,一出詩文集的事情。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54
一百二十七章 斗詩

    回到雅閣,唐松在上官婉兒身邊坐下來,順勢就牽過她的手撫弄起來。

    上官婉兒扯了一下卻沒掙脫,遂也就不再掙扎了。說來自掖庭宮小黑屋之後,但凡她與唐松單獨相處時,這個看來比她小很多的男人總是手腳不肯老實,而且還很霸道,實讓她無奈的很。

    撫弄著撫弄著,唐松就開始在那粉嫩的小手上畫起圈子來,指肚上,掌心裡,一個個圈子畫的上官婉兒癢嗖嗖的。

    上官婉兒本是專心在聽外邊的議論,卻被唐松搗亂著聽不成了,幾次三番示意毫不見效後心中恨極,猛的一下將手抽了回來,切齒道:「外面可是在說你,就不能安分老實些,真就一點不操心?」

    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嗔怒起來也別有一番美態。但她卻忘了面前坐著的這人每次與他獨處時總會化身成了無賴,對於一個無賴來說,她這般的嗔怒能有什麼作用?

    上官婉兒嗔怒未休,便覺腰間一緊,整個人居然就此被唐松抱了起來,下一刻,權傾六宮的上官待詔就結結實實的坐在了唐松懷裡。

    雙臂將上官婉兒圈在懷中後,唐松低下頭來嘴唇貼著她的耳朵輕笑道:「某那詩詞集中所選皆是佳妙天成的絕妙神品,崔盧李鄭四家詩集與之相比不過土狗瓦礫而已這結果本就不需看,你又何必浪費時光?」

    絮語細細,「你出來一趟著實不易,我們能有這般獨處的時光更是不易。唯其不易,更應珍惜,何必被這些無趣之事給虛廢了?婉兒,你該記著兩句曲子詞才好」

    唐松的聲音極輕極柔,讓上官婉兒飄飄然的發癢,剛才的癢是在手上,現在卻是經由耳邊直到了心裡。這種癢癢只讓上官婉兒身上頓時沒了力氣,本是為了矜持的掙扎也停住了。

    算了吧,算了吧,既然只是徒勞,何必還要掙扎?

    身子柔軟下來,上官婉兒整個人都窩在了唐松懷中,口中隨意漫應著:「什麼?」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口中說著,唐松的手已從上官婉兒的細腰移動到了她那如花嬌顏上,十指如三月春風般輕輕的劃過了眼眉,劃過了面頰,最終停在了那紅潤芬芳如四月牡丹花瓣般的紅唇上。

    口中低低的呢喃著這兩句曲子詞,上官婉兒冰封三十年的眼神漸漸如遇暖水般融化下來,盎出絲絲春意。

    兩人在雅閣中**正濃,雅閣外議論的抱怨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響亮。

    抱怨的根由是書太少,但想要書的人卻太多。

    此時此刻,唐松與八老,乃至崔盧李鄭四家的紛爭已是士林最為關注的話題。繼迷思園詩會之後,雙方又於同一天出書,且消息早已傳開,如此火爆的場景下,他們兩家的詩集也好,詩詞集也好,誰不想先睹為快?

    想要書的人太多,但書數卻是有限的很,八老重車攜來的四家詩集七八百本,唐松的詩詞集則只有三百本,僧多粥少之下,能得著一本書的人都極少,更別說還是兩本齊得了。

    士子們被這士林少見的大熱鬧刺激了好幾天,如今雖然沒得著書卻也不肯走,就聚在這裡閒話議論。因是看不到作品,這議論就虛的很,說著說著自然而然的就變成了抱怨。

    留意了一會兒聽著的卻全是抱怨,上官婉兒也就收回了本就不多的注意力,伸手按住唐松那只似小老鼠般鑽來鑽去極不老實的手,「前兩日的大朝會上,四世家子弟相繼進言要廢除通科,已為陛下所拒,不過明歲通科的取中名額已降至六人」

    唐松從那一片雪膩中抬起頭來,「嗯,我聽說了」

    「這兩日,陛下連下敕令,或升或賞了九人,皆是崔盧李鄭四姓官員,秘書監鄭知禮調往工部出任侍郎之職」

    「他?」唐松抽出手來,沉吟不語。

    迷思園詩會後,鄭知禮實已聲名狼藉,不僅是士林,便是朝官對他亦頗多非議,這些武則天不可能不知道,為何還要作此安排?

    鄭知禮私德有虧,工部卻是個錢糧如流水的地方,這等安排讓人看不透啊

    正在這時,雅閣門戶處傳來了輕微的剝啄叩門聲。

    聞聲,上官婉兒從唐松懷中脫身出來去開了門戶。

    馬老三站在門外,見開門的居然是上官婉兒,唐松卻安坐不動,眼中的古怪神色一閃而逝。

    他也沒有進來,就在門口處躬身一禮道:「待詔,八老中有五位到了酒肆,剛在另一間雅閣中安頓下來」

    聞言,唐松啞然。上官婉兒伸手往右方指了指,馬老…點頭。

    「知道了,你去吧」聞言,馬老三再次躬身後轉身退走。

    上官婉兒關好門戶,邊回坐處邊低聲笑道:「看看這時辰,八老今日在國子監的講學當已結束,其來此的目的當如我們一樣。心有不安,想來聽聽士林的議論」

    上官婉兒剛說到這裡,叩門聲又起,剛剛才走的馬老三又回來了,言說太平公主到了,如今就在外面的大堂中。

    上官婉兒臉色一沉,到屏風前伸出手指略一擺弄,屏風上頓時出現了兩個棋枰大的小窗,窗外設有兩樹大盆景以為掩映。

    這般佈置,外面的人既不會靠近屏風,也難發現這兩處小窗。

    馬老三走近,伸手向窗外指了指,唐松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外面可容納數百人安坐的大堂角落處,有一個身穿士子儒服的女子獨居著一處座頭。她身周兩處座頭上的那幾人當是護衛。

    因那女子是側身而坐,唐松也就難以看清她的面容,卻總覺著這人似是頗為眼熟。

    「公主不知來了多少時候,我也是剛剛發現」馬老三低聲的解說著,「待詔,是否要將她請了進來?」

    上官婉兒搖搖頭,「看她如此裝扮,分明是想微服來看熱鬧的,圖的就是個樂子,你若真將她請進來,或者還惹惱了她,但做不知就是」

    馬老三低聲應是,等了一會兒見上官婉兒再無吩咐後,無聲而退。

    「太平素來關注士林,你不曾大鬧貢院之前,歷次科舉就數她薦舉的人最多,其人眼力還是有的,每薦舉者多是士林一時之選。因是如此,諸多皇親之中,以她最得士林讚譽」

    對此唐松並不意外,史載這位太平公主權勢最盛時,當朝政事堂七位宰相有五個都是出自她的門下,至於其他的黨羽更是遍佈朝野。這則材料除了說明太平公主權勢熏天之後,亦足以說明她深厚的人才儲備,而這斷非是朝夕之間可以成就的,必然有著長時間的人脈培養和積累。

    「太平如此插手選才之事,陛下難倒不知?」

    「陛下雖寵幸太平甚矣,然則亦有鐵律,絕不允其涉入朝堂政事。因是如此,她這般舉動倒並不遭忌,又因每受其薦舉者多有真才,是以與陸相之間也無衝突」言至此處,上官婉兒輕聲一歎,「別看她是個女子,但若論識人的眼力,不說梁王、魏王不及她,便是滿堂朝臣能趕上她的也不多」

    唐松點點頭,上官婉兒轉過身來,雙眼緊盯著他道:「太平自小便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正因如此,其生性乖張,行事也極為大膽。當世除陛下之外,她再無忌憚之人。便是這樣一個人,嫁給薛紹後卻是安分守己,由此可見出她對薛紹用情之深」

    「後薛紹之兄薛顗參與到宗室李沖的謀逆案中,薛紹因受牽連亦被陛下杖責一百後餓死獄中。此後陛下先殺定王武攸暨之妻,繼將太平下嫁於武攸暨,太平雖勉強承命,但心中實深拒之。她現在正是心性極為不穩之時,萬萬招惹不得,唐松你可要切記之」

    「我招惹她幹嗎」唐松笑笑。太平的聲名太盛,這樣的女人出於好奇當然是想見見的,但說到招惹,那還真是敬謝不敏了。

    這是個屬蠍子的女人,而且現在還正處於暴蠍狀態,極度危險。

    「嗯,此事切切,你牢記住最好」上官婉兒說完,轉身過去取了大氅與雕胡帽開始穿戴起來,「陛下早朝後是往太平府上的,如今太平既已到了此地,陛下定已回宮,我也該回去了」

    唐松走過去將上官婉兒擁進懷中,「來何匆匆,去何匆匆」

    上官婉兒停止了動作,在唐松懷中靜靜的依了片刻,不過卻沒說兒女情長之事,「我已讓那六個族親到了清心莊,有他們在總能護住你的周全」

    聞言,唐松不曾說話,只是將上官婉兒擁的更緊了些。

    「不過,這終究不是治本之道。士族門閥何其勢大,唐松你一個白身孤人,如何與他們抗手?我意你還是該與士族門閥和解才是正理」

    「便是我欲和解,世家門閥又豈能願意?」

    上官婉兒沉吟良久,猛一抿唇沉聲道:「近日時機不便,且待八老還鄉之後,我來安排此事。鄭知禮、盧明倫等人不足懼,那崔元綜雖為相公,總還要賣我幾分顏面,保你一個全身而退當無問題」

    「若答應和解,則清心莊必然不存」,看著懷中上官婉兒一臉的憂心,唐松終究沒將這句話說出口來,「便是我答應,崔元綜也能答應,陛下豈能相容?」

    「陛下對你……與其他人有些不同處。總之,你若肯退,料無問題」上官婉兒前行兩步後反身過來雙手捧住了唐松的臉,就如同一個姐姐面對著總是愛惹出禍事,又吃了許多苦的小弟,滿眼滿臉的愛憐,「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又何必自苦如此?有我在,斷少不了你的錢財花用,以你的才情,何不漫遊名山,泛舟五湖,做一個富貴風流的清閒山水郎」

    唐松整張臉都被包在上官婉兒的掌心裡,感受著她這一片情意,唐松心中陡然湧起一股溫暖,「我走了,你怎麼辦?我在京中,若想與你獨處片刻都如此艱難,一出神都何日方得復見?」

    「你先去,總有一日我會與你相聚於江湖」

    江湖是一個早在《史記》裡就曾出現的詞彙,乃「草澤」之意,在古人語境中是一個與「廟堂」相對的概念,宋范仲淹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可謂顯證。

    「江湖?」聽到上官婉兒口中說出這話,唐松忍不住笑了,「廟堂何嘗不是另一個江湖。尤其是你這等身份,進去了再想出來,談何容易。」

    說完,唐松也不再多言,「此事以後再說不遲,你且先走吧,莫要遲了」

    上官婉兒低頭轉身,毅然遠去。

    她既已走了,唐松便不願一人呆在這雅閣。索性向馬老三尋了一頂低簷的帽子,又在酒肆的大堂內安排下一處最偏的座頭。

    隨著八老今日講學完畢,這家附近最大的酒肆中隨之湧入了大批國子學生,唐松趁著這股亂勁兒進去,又帶著低簷的帽子遮蓋住了大半張臉,一路行到座頭處時感覺還真沒人注意到他。

    唐松坐下後也沒有取了帽子,靜靜的閒看著大堂裡熱鬧的喧嘩。

    隨著國子學生的到來,話題先是轉到八老今日講學的題目——孟子的「五倫」學說。

    說完五倫,大堂內隨即就說起了唐松與八老出書的事情。

    國子學生自然是力捧八老,貶抑唐松。這本也沒什麼,隨著八老進京,近日來這樣的說辭實在並不新鮮,但隨著那些年輕氣盛的國子學生將八老越捧越高,將唐松越踩越低,就引起了普通士子的插言。

    這些普通士子們說的話其實也算不上過分,只是說八老固然學高望重,詩名久播,但唐松也不至於如此不堪,否則他也不會名滿天下,每有詩詞必能轟傳神都,廣為傳唱。

    這本是持平之論,奈何國子學生們因為出身以及此時的身份不同,優越感太強,遂就份外聽不進與自己意見相左的言語。

    少年氣盛難免如此,酒肆大堂又是個誰都能說話的隨意地方,如此你一言我一語,雙方火氣越來越大,爭執喧鬧之聲也就越來越大,到了最後,簡直就成了一場大論辯,你不讓我,我不讓你,聒噪的滿堂不寧。

    正在這爭吵最熱鬧的時候,驀然便聽大堂角落處「啪」的一聲脆響,一條威猛大漢摔了手中的酒盞猛的站起,「吵什麼,似你們這般能爭出什麼結果來,讓人酒都吃的不爽利」

    唐松應聲看去,見這大漢就是從太平公主身邊座頭上站起的。而隨著適才國子學生的湧入,太平也戴上了一頂覆有面紗的雕胡帽,此時難以看清她的面容。

    眾士子們的爭吵聲小了些,那大漢也不就坐,向著大堂朗聲道:「爾等之爭要分出勝負也簡單,某是個好博戲的,你等可敢一搏?」

    大漢此言方罷,頓時就有人高聲問道:「如何搏法?」

    大漢哈哈一笑,伸手從座頭上拿起兩部書來,「這兩本書卷一出於八老,一出於唐松。稍後某自去尋幾個能識文墨的歌女,在酒肆尋一間雅閣,將這交予她們,任其自選。而後,召來當眾歌之,歌女們唱誰的歌詩多,自然就是誰勝。如此,豈不比你們空口白牙強爭不出結果要好」

    這是唐人斗詩時時常喜歡採用的一種方式,說來也算不上新鮮。但相比眾人的沒個根據的爭辯,這卻是當下所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加之滿堂的士子們見過這兩本書的著實是少,此時也想聽聽裡面究竟是些什麼,是以大漢剛一說完,頓時就有許多人附和。

    那大漢倒也爽利,起身與同伴們很快就騰空了兩副座頭,一人出去傳召歌女的時候,另外的人則開始張羅著士子們下綵頭。

    少年氣盛誰肯讓誰?不過片刻功夫,兩副並在一起的座頭上就堆滿了錢財,終究還是國子學生家底更厚實,是以僅從押注的錢財看來,八老的聲勢就遠勝唐松。

    後世裡唐松曾在史書中看到過「旗亭畫壁」的記載,說的是玄宗開元年間,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卻難分高下。某一雪天,三人相逢於道左,遂同往道旁之旗亭共飲。

    旗亭內有富賈宴飲,中有四樂伎歌詩助興,唱奏的都是時下有名的曲子。三人私相約定:「你我三人俱有詩名,然一直難分優劣。今天且悄悄地聽這些歌女們唱歌,誰的詩被唱到最多,便為優勝」

    片刻後一樂伎首先排眾而出,唱道:「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聞聽此曲,王昌齡微微一笑,就用手指在旗亭牆壁上畫了一道印記:「絕句一首,先拔頭籌」隨後一歌女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台何寂寞,猶是子雲居」高適伸手畫壁:「我一首絕句」

    又一歌女出場:「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王昌齡愜意而笑,復又伸手畫壁:「兩絕句矣」

    三人中王之渙自以為出名很久,可是歌女們竟然沒有唱他的詩作,見高王兩人如此,真是份外尷尬。遂對二人說道:「適才三人皆是潦倒樂伎,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ji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二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

    片刻後,四樂伎中容貌最為風流的上前一步,放聲一歌正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一聞此曲,王之渙大笑出聲,揶揄高適王昌齡曰:「田舍奴,我豈妄言哉」

    這是詩史上一段廣為人傳唱的佳話,不成想今日不僅目睹了一場唐朝版的旗亭畫壁,卻還成了其中的主角之一。唐松正自興致盎然的看著眼前的熱鬧時,有一大漢悄然到了他面前低聲道:「我家主人邀公子前往共飲,請」

    「你是公主府的?」那大漢聞言一愣,隨即點了點頭。

    那大漢口中說請,舉止之間卻沒給半點拒絕的餘地。唐松不願在此露了相,也想看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遂就起身跟著那大漢而去。

    頭戴雕胡帽的太平一人獨居一副座頭,唐松到後背對著堂中眾人,逕直在她對面坐了。

    唐人,尤其是男子出行非帽即冠,因由此風習,唐松與太平公主此刻的裝扮也就並不顯眼。

    坐定之後,唐松伸手頂頂帽簷,將整張臉露了出來,「見過公主」

    太平沒有掀起覆面的輕紗,這就使得她的面容隱隱約約的,「果然是你,來呀,酒」

    唐松的酒應聲送到。

    「飲」

    唐松小飲了一口後放下酒樽,「未知公主傳召所為何事?」

    「等」

    唐松茫然。

    「等結果出來之後,我再與你好生說說過往」

    過往?都沒見過能有什麼過往?而且這話怎麼聽著還有些殺氣騰騰的感覺。正在唐松疑惑的時候,開始出去的那個大漢已經回返,身後還跟著七個懷抱琵琶的歌女。

    酒肆這賭勝的動靜鬧的太大,將外面路過的許多士子也吸引了來,待打問清楚事情的原委之後,這些個士子便不肯再走,短短時間裡,酒肆內便已被圍的水洩不通,除此之外,尚有許多人正聞訊趕來。

    那七個歌女進了酒肆後便被送進準備好的雅閣,眾人在外面等候,堪堪等唐松將面前的第二樽吃完時,便見雅閣門戶開處,一個歌女當先走出。

    此歌女一出,鬧哄哄的酒肆大堂裡頓時安靜下來,就連唐松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樽。

    出雅閣緩緩前行了幾步後,便見那歌女輕撫琵琶,放聲唱道:

    回首覽燕趙,春生兩河間。曠然萬里餘,際海不見山。

    雨歇青林潤,煙空綠野閒。問鄉何處所,目送白雲還。

    歌女方一唱罷,就聽到國子學生嘩然而贊,「好一聯『雨歇青林潤,煙空綠野閒』此乃崔液之《冀北春望》,果然好詩,好眼力」

    當此之時,太平驀然開口,向唐松道:「如何?」

    「好詩,果然好詩」唐松輕淺一笑,渾不在意。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59
    一百二十八章 光天化日,當街被搶

    第一位歌女唱完《冀北春望》引得國子學生嘩然而贊,讚聲方歇,第二位歌女款款而出。

    輕紗朦朧,太平以手中牙著敲了敲唐松的酒樽,「此樂伎又當如何?」

    唐松回頭看了看這新走出的歌女後轉身過來,「那邊搏戲如此熱鬧,看著讓人眼熱,莫如某也與公主做一搏戲如何?」

    「如何搏法?」

    「某來猜這歌女會唱誰的歌詩,若是猜中,公主便將面紗揭開容我一睹芳容。我若猜錯,公主也可提一要求。如何?」

    「什麼要求都行?」說出這句話時,太平的聲音全沒了適才的冷淡,聲調沙沙的帶著一點暗啞。有一點輕佻,有一點**,在酒肆大堂喧鬧的背景下聽來,居然蕩漾著絲絲縷縷的性感。

    剎那之間,唐松居然有了些後世酒吧裡的感覺。

    身為公主卻能在人潮湧湧的酒肆大堂裡突然上演這麼一出兒,這個太平果然是屬蠍子的。

    唐松答話稍慢,太平手中本是敲著酒樽的牙著驀然上挑,挑起了唐松的下頜,輕紗後的聲音愈發的沙啞飄忽起來,「怎麼?膽大如斗的唐松竟然不敢了?」

    此時此刻,太平的這個姿勢真是輕佻到了極點,也曖昧到了極點。唐松沒躲沒讓,迎著輕紗後眼眉的位置緩緩聲道:「大庭廣眾之下,公主這是在調戲我?」

    聞言,太平笑了,笑的搖曳生姿,「且先說搏戲,你敢嗎?」

    「何用激將?某與你賭了就是」

    太平收了牙著,「說」

    唐松端起酒樽小飲了一口,「某若勝了,這條件可也就改了。介時公主可不能拒絕」

    太平聞言,端起面前的酒樽向唐松揚了揚手。

    兩人酒盡,太平放下酒樽,「趕緊說吧,否則可就來不及了」

    「此女所唱必是四家詩」

    唐松剛一說完,便聽琵琶之聲響起,隨即便有歌聲響起:

    江南日暖鴻始來,柳條初碧葉半開。

    玉關遙遙戍未回,金閨日夕生綠苔。

    寂寂春花煙色暮,簷燕雙雙落花度。

    青樓明鏡畫無光,紅帳羅衣徒自香。

    妾恨十年長獨守,君情萬里在漁陽。

    此詩剛唱出兩句,酒肆大堂內已有讚聲響起,及至整首唱完,國子學生的歡呼聲已是聲震屋瓦,「此乃盧明信之《代春閨》是也,第二首,第二首了」

    盧明信乃范陽盧氏的後起之秀,此詩果然是四家詩,唐松一言中的。

    「你如何猜出來的?」太平問話出口,不待唐松回答,先自搖了搖手指,而後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後,便見她驀然一笑,「是了,這個樂伎雖有幾分顏色,然則年紀極輕,分明是剛入行不久。似這等歌女此前所學皆為宮體歌詩,今日在如此多人面前唱奏,所思所想不求有功先求無過,選中曲詞自然是越拿手越好,她既是慣學宮體歌詩,自然要選四家詩」

    說完,太平尾音一挑,「如何,我說的可對?」

    唐松輕淺一笑後翹起了大拇指。太平果然是太平,居然能在這麼快的時間裡就想明白問題的癥結所在,不管史書如何評價她,至少「冰雪聰明」這四字的考語是不錯的。

    輕紗遮蔽,看不清太平的表情,「好了,這個當是唱你曲子詞的。卻不知她會選擇那一曲?」

    唐松回過頭去,卻見這第三個出來的是個年紀已過雙十的樂伎,身材高挑,容顏秀麗,只是眉宇間似乎總籠罩著一層淡若輕紗般的愁思,便是向眾人含笑躬身行禮時,這份輕愁也不曾褪去。

    轉身過來,唐松搖了搖頭,「什麼曲子卻是猜不出,不過定然歡快不起來了」

    那歌女行禮過後撫動琵琶的同時,雙眼已向大堂高處的屋瓦看去,眼神空迷,眉眼間的愁思愈發如綿綿春水般蕩漾起來。

    琵琶聲中,便聽這芳華漸逝的歌女清脆放歌: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此女這兩句一出,恰如曲子詞中所唱,唐松心底亦是湧起了一陣黯黯的愁思。這首《蝶戀花》他之前從不曾用過,只是這回要出詩詞集時才從記憶深處翻檢出來,但這詞實在是太應景,應景到那個夜晚他每錄寫一句時,總是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遠在天涯的柳眉。

    月夜、小几、讀書燈,相似的場景帶著唐松的思緒悠悠回轉到襄州鹿門山,回到那樸拙卻又清寧如水的月夜中,那時的月夜真是份外明朗,明朗的是鹿門月,明朗的是八卦池,明朗的是那個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傻丫頭。

    場景彷彿,心緒懷舊,同樣的月夜,同樣的讀書燈,只是那個傻丫頭卻已遠走千里萬里。深夜懷人本已是愁難克擋,更那堪又在記憶深處鉤沉起這麼一首懷人之詞。

    因是如此,當夜錄下這首詞時,唐松真是感慨良多。

    而今,在這樣熱鬧的場合裡復又聽到這首曲子詞,唐松自然而然的由詞及人,由詞懷人,進而心緒沉入其中再難自拔。

    句式參差不齊,斷非歌詩的體例,是以這第三位歌女方一開口,酒肆大堂中便知唱的是曲子詞了。然則這首曲子詞卻是眾人都不曾聽過的,是以場面一時竟安靜下來,眾人皆凝神而聽,要聽這歌女究竟選中的是什麼曲子詞,她又為何要選中這首曲子詞?

    便在這逐漸的靜寂中,那目向虛空的樂伎悠悠聲道: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

    無言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想來那芳華漸逝的樂伎也是有情人遠走天涯而久盼不歸,是以才會在那本詩詞集中選中了這首曲子詞,此刻唱起詞來更是身心俱已浸入其中,尤其是待其唱到最後兩句時,已是聲音低沉到百折千回,讓人聞之心碎。

    隨著那樂伎的歌聲,太平公主放下了手中的酒樽,輕紗後的眼神也由樂伎轉到了對面而坐,神情蕭索的唐松的身上。

    在帶著樂伎無限投入的歌聲裡,太平腦海中隱隱的出現了一幅畫卷。*光大好,面前這個白衣襴衫的少年卻獨自在高樓上憑欄佇立,溫馨輕細的徐徐春風拂過他的眼眉髮梢,但他卻情緒黯然,縱然面對大好*光生出的卻是滿心愁緒。

    其愁恰如樓下茵茵連天的碧草,千絲萬縷,無限淒迷。久久的,久久的無言憑欄而立,卻沒有人能體會到他的心意。

    最終他終於離了闌干,下了高樓。本打算排解這疏狂的情緒,但縱然面對美酒歌舞勉強的去尋歡作樂,卻終究還是毫無滋味。看來人世之間,終究還是真情可貴,縱然因為相思而衣帶漸寬,日益消瘦,也絕不後悔。

    此時聚集在酒肆大堂內外的皆是讀書士子,對文字的感悟力極深。隨著樂伎投入的歌唱,太平所見皆是他們腦海中所見,一曲歌罷,本是哄鬧的酒肆大堂竟然有了一段時間的無言沉寂。

    文字上的東西,好壞之間高下立判,與剛才那兩首四家詩比起來,這首曲子詞真不知強了多少倍。但真個聽完之後,大堂裡反倒沒有了剛才那兩首唱罷後所起的喧鬧了。

    一切只因為眾人不免或多或少的受了詞境的感染,歌唱雖罷,那份無言的情緒卻難一時散盡。良久之後,才有一人長聲歎道:「好一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詞一出,天下相思言盡於此矣」

    此人一開言,便引來許多附和之聲,就連那些國子學生也是唇舌喏喏之後,終究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言語。

    在大堂內的一片議論聲中,太平注目唐松,「所思者誰?竟讓你憔悴如斯?」

    總有一些感情不願與人分享,總有一些人只願深藏心底,不願向人提及。聞問,依舊是一臉蕭索的唐松輕淺一笑,「思所思之人,雖苦亦樂」

    說了卻等於什麼都沒說,輕紗覆面的太平哼了一聲,似是不屑再問。

    雅閣中接連又有歌女走出,隨後的三人中除一人唱了四家詩之外,其她兩人皆歌的是曲子詞,如此待六人唱罷,居然正好是以三對三,平分秋色。

    雖是平分秋色的局面,但當第六個歌女唱完四家詩後,國子學生的讚歎聲卻小了很多,喧嘩喝彩時的氣勢更是低迷到了極點。

    此前不管是四家詩還是曲子詞皆是名聲在外,尤其是四家詩借助於八老的光環更是被溢美到了極處。但所謂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這遭真刀真槍你一首我一首的唱出之後,那直觀的對比就太強烈了。

    一個是巔峰神作,一個是二流乃至於三流作品,這中間的鴻溝在直觀的對比下赤luo裸的被揭露出來後,即便是力挺八老的國子學生也無法指鹿為馬。

    這場斗詩進行到現在雖然局面上是個平局,但在氣勢上,在給觀者的審美享受上,那本詩詞集卻早已風雷閃電的將四家詩殺的丟盔棄甲,一騎絕塵狂飆千里。

    但既是斗詩,而且是如此重要的一場的斗詩,最終總是要有個結果的,是以當第七位,也是最後一個樂伎從雅閣裡出來時,整個酒肆大堂內外已是落針可聞,幾乎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樂伎身上,集中在了樂伎圓潤的紅唇上。

    這家酒肆是貢院外最大的酒肆,亦是神都最富盛名的酒肆之一,在這樣一家酒肆中鬧出了這麼大一場動靜,且在場的士子如此之多。可以說這一場斗詩的結果必將很快傳揚開來,也必將成為八老與唐松新一場爭端的最終結果。

    第一次迷思園詩會,唐松穩勝一籌。這一次的結果又將如何?

    這是神都近來最惹人關注的話題,而答案就在這位樂伎身上,就在這個樂伎口中。

    酒肆大堂內的氣氛無聲的緊繃起來,被這麼多人目光灼灼的盯著,縱然是這個見慣了大場面的樂伎也有些吃不住了,以至於她開始撥弄琵琶時,因為手顫而使伴音有些發飄。

    就在這發飄的琵琶伴奏下,樂伎曼聲歌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樂伎方唱出第一句,太平腦海中便出現了中秋月夜清心莊中的那一幕。

    「你贏了」

    聞言,唐松笑了笑,「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埃關鎖。而今塵盡重生,照破山河萬朵」

    此時的唐松渾沒有太平想像中的狂喜之態,神態輕鬆,語調淡然「明珠就是明珠,即便塵埃關鎖亦不損其絕世光華,今日贏的不是我,是曲子詞贏了詩也好,詞也罷,好壞優劣不是任由幾人幾姓來決定的」

    這是《水調歌頭》第一次在大庭廣眾下被唱出來,所謂絕世神器就是不出則已,出必驚世。

    此時中秋剛過不久,耳聽此詞,滿堂眾人真是連話都說不出什麼了,這情形真與當日太平公主在武則天面前的情形相似,分明覺得這曲子詞無一不好,但真要說它究竟好在哪裡時,卻又因為它實在太好而一時難以找到合適的言語來形容。

    第七位樂伎終於唱完,就在眾人咂摸品味的時候,酒肆大堂內卻猛然傳出幾聲接連而起的響動。

    眾人心神本都在那曲《水調歌頭》上,乍聞這響聲真是份外刺耳驚心,循聲望去時,就見酒肆大堂右邊角落處有兩樹盆景摔在了地上,花盆砸的片片粉碎,一併撞翻了後面那副六頁屏風。

    馬老三的這家酒肆除正門與後門外,尚有兩處側門,各通著兩間並不對外開門的雅閣,此前唐松與上官婉兒所在的便是其中之一,而這副六頁屏風隔開的則是另外一間。

    所幸這兩處雅閣外尚有廊柱相護,是以花盆與屏風雖倒,並不曾傷著大堂中的酒客,但原本安坐於屏風後的人卻再無遮擋的盡數暴露在了大庭廣眾之下。

    剛為響聲所驚,國子學生們就又被屏風後的人驚了一回。當即就有國子學生喊出聲來,「八老」

    八老在國子監講學已有五日,至少國子學生們認識他們的很多,此時此刻,在這樣一種場景下,在第七個樂伎剛剛唱完《水調歌頭》的情況下以這種方式見到八老中的五位,那感覺真是……難以言表

    國子學生們固然是不知該作何說辭,那屏風後八老中的五位更是尷尬到了極處。上午開壇講學罷,有國子學生問及與唐松之爭時,八老還曾當眾表示「不值一提」,當其時也,他們的語氣表情真是雲淡風輕的緊。然則不到兩個時辰之後,他們就在這裡出現,還以這種方式陡然暴露了行跡。

    不值一提啊,這……這情景就像一個人正走在繁華的大街上時卻突然掉了褲子,而這掉褲子的還是歷來德高望重之人,這份尷尬與羞慚真是……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哪

    無限的尷尬中,酒肆主人馬老三誠惶誠恐的快步上前,向八老告罪不迭,高聲痛罵活計偷懶,竟使架上的盆景歪斜墜落以至於撞翻了屏風。

    他這般作態,卻讓八老中的那五位還說什麼?

    唐松看到了馬老三極隱晦的那個眼色,再看看五老的神情,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個笑容。

    這馬老三真是夠損的,只不知適才的這個「意外」究竟是他自作主張?還是此前上官婉兒走時早有什麼交代?

    不過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斗詩結果已明,還有一個如此驚艷的結尾,夠了,足夠了,留已無益,清心莊中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唐松油然而生歸歟之情。帶著臉上清淡的笑容向太平公主告辭,「多謝公主邀飲,某當走了」

    「走?」太平語調飄忽,「這就要走?竟忘了搏戲?此前你曾言要見吾之容貌,這個地方卻有些不合適」

    此前唐松說要看一看太平的面容,主要是出於好奇,總想看看這位王朝史上堪稱最富盛名的公主到底是個什麼模樣。但隨著太平後來那一段妖冶的表現,唐松的這個想法早已冰消。

    一個屬蠍子的公主,真心招惹不起啊。

    「原不過是個樂子,公主何必做真。尊容絕不敢窺,但若說一定有要求,便是請公主履約還我一份清靜就是了」說話間唐松已站起身來,說完,再不停留,轉身就向外走去,果斷到絲毫不給太平再說話的時間。

    「跑,又跑?」唐松這表現真讓正是心性不穩的太平氣急敗壞,揮手之間向護衛打了個手勢,那護衛一見,頓時也向外走去。

    走出酒肆,走上大街之後,唐松的心情輕鬆了不少,輕袍博袖的走了一段,正要雇一輛趕腳出城回清心莊時,身後傳來一陣轔轔的車馬聲。

    唐松聞聲避往了路邊,片刻之後,身後而來的車馬就到了他面前,隨即馬車一停,跳下了兩個魁梧大漢,還不等唐松有所反應,整個人就已被那兩個大漢一左一右的夾持起來。

    下一刻,唐松雙腳離地,整個人被塞進了馬車之中。

    從馬車停下,大漢跳出到唐松被擄進車馬,這一系列動作真是行雲流水,讓附近的路人看的目瞪口呆,目睹馬車轔轔遠去後,眾路人相顧失色,「邪性,真邪性,以前只聽說有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的,怎麼這回連男人都搶上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02
   一百二十九章 我有金屋,脫困

    太平性豪奢,凡所用之物無不力求精美,這乘座駕更是如此。

    唐松被那兩個大漢夾持著塞進車中,身後傳來「啪」的一聲輕響,車門就此閉鎖住了。

    這哪裡是什麼馬車?簡直就是一個移動的小房子。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毯,馬車四壁皆以錦綢包裹,睹之真是金碧輝煌。

    車內一壁處設有錦榻,榻之兩側各站有一個婦人,年紀都在四十上下,滿臉橫肉,膀大腰圓,雖只是婦人,但看她們那胳膊竟是比唐松的腿都粗。

    眼神在車內一掃,待看清楚錦榻上女子的面容後,唐松怒道:「是你?你真是瘋了」

    莫名其妙的當街被人搶進車中,此刻唐松的心情要是能好起來才是怪事了。是以說話時的語氣態度就極其不遜。他話剛出口,便聽錦榻左側那蠻婦一聲喝道:「公主駕前焉敢如何放肆,大膽」

    這蠻婦人長的如肉山一般,這一聲喝起來更是響聲如雷,口中說著,手上已順勢抄起了錦榻後放著的一柄花杖,雖曰花杖,外面也著實包裹著一層彩帛,但這杖實在太粗,包裹的彩帛又實在太薄,這一杖若是打實了,不死也要褪層皮。

    「退下」此時錦榻上的太平早已去了那遮蔽容顏的雕胡帽,半依半躺面帶笑容的看著滿臉惱色的唐松,「你看著是個文弱書生,次次跑的卻快。如此也就怪不得我了」

    這錦榻上的女子居然就是上次在清心莊推門撞了他鼻子的那個,卻沒想到那個瘋女人居然就是太平。

    錦榻後的蠻婦雖被喝退,但滿是橫肉的臉上,兩隻凶眼卻惡狠狠的盯著唐松。

    看清楚眼前這陣勢後,唐松也不再一味發怒,斂了斂臉上的惱色後前行幾步,自在錦榻邊尋了一張錦凳坐下,「公主位尊勢大,某這白身士子也抗拒不得。搶就搶了吧,敢問公主搶了我來是為何事?」

    聞唐松一再說到「搶」字,太平不由得笑出聲來。

    這時代絕大多數女子笑起來時總會因為「笑不露齒」而有所掩飾,但太平的一旦笑起來卻是毫不遮掩,極其肆意。

    笑過之後,身子微顫的太平注目唐松悠悠聲道:「前次我那迷思園詩會被你攪了,惹得我被人好一番笑話。念在你曲子詞作的著實不錯,為惜才計,我也就不與你計較了。我府上正好缺這麼一個文辭之臣,你來吧」

    唐松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通科上,哪有心情做什麼文辭之臣,「公主府中屬官皆是朝廷任命的官員,某卻是一介白身,怎能進公主府?」

    「沒有官身你就做我的門客,放心吧,我斷不會虧待了你,你的俸祿所得至少不會比那些皇城的五品官兒們差了」略頓一頓後,太平眼神一挑。

    聞言,唐松沉吟不答,其間幾次抬頭看了看那兩個堪比壯漢的胖大婦人。

    太平聰明,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遂向後擺了擺手,「你們退下吧」

    「公主……」

    「他不過一文弱書生罷了,退下」太平臉色微沉,那兩個胖大婦人頓時不敢再多言,躬身一禮後到外邊車轅去了。

    隨著車門關閉,一時間這小房子般的香車內就只剩了太平與唐松兩人。

    即便是車窗極大,車窗簾幕也是由望之輕薄無物的亳州輕容製成,車內的光線比之外邊終究還是暗了些,這就使得車內的光線有些朦朧起來。

    靜謐的香車內,朦朧的光線中,太平看著錦榻邊面容有些模糊的唐松神思幽幽。就在這具香車內,她曾無數次與薛紹共同出行,他也總是喜歡坐在那個位置,若沒有什麼事情時也不會多說話。

    恍然之間,似乎又回到了數年之前。太平臉上的神情未變,但心底卻是油然生出了一股空到極處的淒涼。

    自從那個中秋之夜見到唐松以來,年紀並不大的太平居然如上了年紀的老人般,總是在不經意之間心神就轉向了回憶。

    那是怎樣不堪回首,卻又令人難以忘懷的回憶啊

    因著這碎片般的回憶,在錦榻上半依半躺,看來無比倦怠慵懶的太平聲音更低沉沙啞了些,「俸祿之餘,你若聽話能讓我滿意,異日還你一個官身也不是什麼難事」

    「噢,公主真是好慷慨,不過,公主這般將我搶來,真就只是讓我做一個文辭之臣?」唐松說話間站起身來,逕直坐到了錦榻上。

    香車內的錦榻並不大,唐松一坐過來,兩人之間頓時就沒了距離,太平半蜷曲著的腿甚至緊貼在了唐松背上。

    太平沒躲沒讓,但臉色卻陡然冷下來,「你要做什麼?」

    唐松並沒有進一步的舉動,只是微微俯下身子,雙眼緊盯住了太平的眼睛,「我若不願到你府上去做那什麼文辭之臣,不知公主又將如何?」

    此時香車中這一對男女的姿勢真是曖昧極了,若是換了別家女子必定不自在到了極處,甚或什麼激烈的動作都能做出來。但太平卻是半點避讓的意思都沒有,臉上甚至還笑了,「我不喜歡聽人拒絕,這也不是搏戲,還能容你選擇。你若不應,也就不用走了。我自有金屋以藏之」

    這果然是那個太平啊

    香車中,唐松長吐了一口氣,而後居然就此伸出手撫上了太平的臉。

    他的手很輕柔,柔的就像三月的春風,恰與新婚之夜薛紹那份誠惶誠恐一般無二。

    太平從不怕男人,所以唐松這看來極冒失的舉動卻沒驚著她,相反,她還饒有興趣的看著面前這個少年,看他如何收場?看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香車中的這一幕曖昧到了極點,卻與情慾沒什麼關係,更像是一場搏戲,一場搶與被搶,強迫與脫離的搏戲。

    在這場搏戲中,唐松的行為很出人意外,惟其如此,太平才會如此安靜的看著他,等著他,等著他黔驢技窮的那一刻。

    到那個時候,這個唐松就再也跑不了了。

    身為公主,一個佔盡天下寵愛,自小叛逆放縱的公主,太平已經料定唐松再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了。這一次依舊會像以前的無數次那樣,凡是她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到手。

    至於此刻唐松怪異之極,膽大包天的舉動,不過是強弩之末罷了。

    越是如此,太平就越有耐心,仔細的等,仔細的看,這一刻,她心中那如附骨之蛆的空虛早已徹底不見了蹤影,反倒有一份刺激與興奮悄然的生發出來。

    唐松的手指點在了太平的額頭上,隨即順著她的額頭劃過眉心,劃過鼻翼,最終停留在了紅唇上。

    太平又笑了,笑聲低沉沙啞,笑容飄忽輕佻,她吃定了唐松的手指絕不敢再往下遊走,手停住的那一刻就是他黔驢技窮的時候。

    唐松的手果然沒再往下走,她只是分開手來捏住了太平的面頰。

    輕柔的如情人的撫摸頓時成了一把重壓的鉗子,太平猛覺面頰一疼,不由自主的張開嘴來。然則不等她口中發出聲音,唐松另一隻手已閃電般的按了下來,恰將那方隨身帶著的汗巾塞進了太平口中。

    一旦動起來,唐松的速度便快的驚人,剛堵住太平的嘴,手上便已扯下了腰間的撻尾,一穿一繞便將太平的雙手與那纖細的腰肢捆在了一起。

    做完這些,半點不停的扯下了太平男裝腰間的另一條撻尾。

    所謂撻尾就是後世的腰帶,用來捆人真是再方便不過了,從他突然發難到現在不過片刻功夫,太平萬萬想不到這世人竟然還有人敢對她做出這樣的舉動,她更想不到做出這等舉動的竟然會是面前這個已被她看死為黔驢技窮,最終只能乖乖聽話的白身少年。

    等太平反應過來時嘴已被堵上,雙手已被捆縛。但她如何甘心雙腿再被捆上?眼見唐松抽了她的撻尾向下移去,頓時就拚命的掙扎起來。

    兩遭裡沒套上,唐松自被搶上馬車就一直強壓著的火氣終於爆發出來,雙手一抄將錦榻上的太平翻身過去,而後整個人就坐在了她的腿上,死死的將她給壓住了。

    將太平雙腿也捆住之後,唐鬆下了錦榻復又將她翻了過來。

    真被捆結實之後,太平反倒不掙扎了,也沒有徒勞無功嘶喊什麼的,靜靜的躺在錦榻上冷冷的看著唐松。

    先自在香車中倒了一盞茶水吃下去後,唐松才又回到錦榻邊坐下來。迎著太平的眼神正肅臉色沉穩聲道:「如今我所有心思都在通科上,實在做不得公主的文辭之臣,更沒時間去住公主的金屋。做出如此不恭之舉,純屬不得已,公主體諒吧。迷思園與清心莊只是一牆之隔,公主若是真喜歡那些曲子詞,不妨命人拿了題目來尋我便是,若真能有好詞,自當奉上以盡公主之歡。」

    太平自然是什麼都說不出的,唐松略停了一下後,接著道:「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也若是公主不肯體諒,那某也就只能盡力拼他個魚死網破了」

    說完這些,唐松也不再多言,起身到了車窗處。

    在車窗邊站了一會兒後,他就踩著腳邊的錦凳飛身跳了出去,踉蹌落地之後,搶過路邊那人散牽著的健馬後翻身而上,一路出城直往清心莊狂奔而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無關風月

LV:6 爵士

追蹤
  • 20

    主題

  • 3380

    回文

  • 1

    粉絲

200 字節以內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