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7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05
   一百三十章 風波再起

    唐松跳車的舉動驚動了車轅上的僕婦與護衛,當他們忙不迭的打開車門進去時,就看到太平被捆成粽子扔在錦榻上的情景。

    目睹此狀,這幾個僕婦與護衛不約而同的眼神猛然一縮,簡直不敢相信此刻看到的竟然會是真的。

    這可是太平,一個佔盡寵愛的天下第一公主,似眼前這樣的場景別說看了,就是想都想不到啊。

    那個看來如文弱書生般的唐松居然有這麼大的膽子?

    愣怔了一會兒後,那兩個衝在最前面的健壯僕婦才反應過來,快步上前手忙腳亂的將太平從捆縛中解脫出來。而那些深知自己主子脾性的護衛們不待吩咐,轉身就要下車去將那膽大包天的唐松給抓回來。

    「回來去查,關於那唐松的一切都給我一絲不漏的查出來」

    「那……現在……」

    「唐松的事自有我來安排,你們按吩咐去查就是」護衛走後,太平拿起那兩根撻尾及那方汗巾子在手中掂弄了好一會兒後才遞給了僕婦,「這三樣物事小心的收好了,後面自有用回去的時候」

    就在太平被捆成粽子的時刻,洛陽驛館中也是好生熱鬧。

    今日恰逢崔元綜的公事少,是以他離開政事堂的時間也就比平日早了許多。出皇城之後他並沒有回府,而是命駕到了八老居住的神都驛館。

    他到時八老今日的講學已經完畢,其中五老已在鄭知禮的陪同下去往了馬老三的酒肆,崔元綜遂就在驛館中停下來陪著不曾去的三老說話。

    依照崔元綜的性子實在不是個善於閒聊的,但他身份特殊,作為崔盧李鄭四家二十餘年來的第一位政事堂相公,能做出此刻這樣的姿態,就讓那三老心中受用的很。

    是以崔元綜雖然話少,反倒是三老說的多,但屋裡的氣氛卻也是和樂融融,其間,陸續有在朝中任官的四家子弟趕來,不多時的功夫,這裡居然就有了小聚會的氣象。

    正在四家子弟來的越多,驛館內這個院落最熱鬧的時候,門房來報,言說五老回來了。

    聞報,崔元綜率先起身,領著四家子弟浩浩蕩蕩的迎到了院門口,但面對這這般熱鬧的陣勢,五老卻是面色鐵青的徑直回了房,就連他這位相公也沒招呼一聲,且是入房之後就沒再出來,任那家子弟去請,都是碰的灰頭土臉。

    出事了

    「知禮,你來」熱熱鬧鬧的出迎變得一片冰涼,崔元綜招呼了鄭知禮一聲後轉身回了正堂,後面那些個四家子弟默默的跟了進去。

    正堂內,同樣是一臉青灰的鄭知禮將酒肆內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隨著他的敘說,滿堂四家子弟都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尤其是當鄭知禮說完最後一幕屏風倒地的景象後,四家子弟就如同被人劈面抽了一耳光,年輕些的臉上當即就火辣辣的了。

    八老是崔盧李鄭四家共同的老祖宗,此前因八老重車進京的威勢,四家子弟享盡了無限榮耀,一併還有多人,包括鄭知禮在內皆是加官進品。可以說此時在京中,八老就是四家的旗幟,也是四家的臉面。

    而今這五位老祖宗遭遇此事,尷尬被當眾扒下褲子的又何止是他五人?整個四家子弟無一不感同身受。

    鄭知禮方一說完,正堂內頓時就是一片的群情激憤。

    鄭知禮伸手壓住眾人,向崔元綜那裡靠了靠身子,「崔相,再這樣下去真是不成了」

    其實不用他說,崔元綜也知道再任由情勢如此發展真是不行了。

    八老其實就是整個四家的縮影,四家在北地士林之所以享有如此大的影響力,靠的就是數百年積累下來的聲名,這聲名就是聲勢,也是四家最有力的依仗之一。

    以前四家也有過聲名上的危機,但憑藉著堅實深厚的人才積累,四家一一度過了這些危機,並使聲名愈發的響亮,以至於北地聞四家之名而心悅拜服。

    而今從襄州天生出一個怪胎唐松,自遇到他一來,四家之聲名可謂是迭遭打擊,由崔蒞到崔湜,再由鄭知禮到如今的五老,若任由這種情勢再惡化下去,身為四家二十餘年來的第一位相公,不說對別人,便是自家老祖宗那裡都沒法交代了。

    見崔元綜臉色沉凝下來,盧明倫心底無聲的歎了一口氣。怪之怪那唐松每一所出必是驚世之作,任四家人多勢眾,卻在最擅長的文鬥上卻怎麼也壓不住他,奈何,奈何啊

    四家號為詩書傳家,如今卻在詩之一途被人壓的喘不過氣來,這……這不僅是讓天下人恥笑,更是祖宗蒙羞,愧對先人哪

    在這一條上翻不過身來,欲重振四家聲威,徹底壓住唐松又談何容易?

    就在盧明倫彷徨無解的時候,正堂中傳出一聲輕咳,崔元綜沉聲道:「空言無益,爾等雖分屬不同職司,不同衙門,卻同屬四家子弟。多的也無需某再多言,前些日子交代你們的事情這就做起來吧」

    此言一出正堂內的氣氛頓時為之一振,眾子弟還要再說什麼時,崔元綜擺了擺手,「這就開始,去吧」

    眾子弟無言退散,正堂裡便只留下了鄭知禮、盧明倫等不多的幾人。

    盧明倫走到崔元綜身邊坐下,「崔相,正如你前些時所言,無論通科還是清心莊皆是經過陛下首肯的,而今我等如此行事,定為天子所忌」

    「某本不欲如此,然情勢至此已傷及我四家之根本,也就容不得我等再無動於衷了。兩害相權取其輕,君子有所不為卻也有所必為」崔元綜冷冷一笑,使得他整個人看來更加的冷硬,「通科也好,清心莊也罷,細察其由來,無一不是衝著我士族的根基處用力,若一味容讓下去,不啻於養虎為患。通科也還罷了,清心莊與唐松這次就一併了結了吧」

    「崔相說的是,了結了清心莊與唐松,那通科自然也就成了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名雖存而實亡矣,實是一舉三得」

    看了看接話的鄭知禮,盧明倫臉色凝重的點點頭。

    「此事二位少兄多操些心」崔元綜站起身來,「既然要做,就要讓人看看,四世家除了聲名,還有不容任何人低估的實力。行事麻利些,清心莊之事就速戰速決吧,惟其如此,後面的麻煩反倒會越少」

    盧明倫與鄭知禮等人起身相應,崔元綜向幾人點點頭後,便出房去了。

    …… …… …… ……

    隨著發生在馬老三酒肆中的斗詩之事沸沸揚揚的傳開,繼迷思園詩會後第二次爭端中,唐松再次完勝。

    相較於這次的結果,士林乃至民間更關注的其實是另一件事情:以一人之力挑戰八老,獨抗四大世家,唐松不僅沒有像許多人想像中的那般迅速隕落,反而一勝又勝。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真在眼前上演了,感歎於唐松強悍的同時,許多人心裡也開始生出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念頭。

    八老聲名的確是大,但……

    舉世皆言崔盧李鄭乃士林華選,人才鼎盛,但這麼大四個號稱詩書傳家的家族,怎麼就連一個襄州來的寒門白身士子都比不過?難倒四家的盛名真是……言過其實了

    再細數唐松與四世家的歷次爭端以及結局,四世家似乎也沒強大到想像中那樣不可撼動的地步

    如果說上次在迷思園詩會中,唐松放言要挑戰八老,力抗四士族只是個笑話,那麼隨著這一遭斗詩結果的傳開,唐松身為士族挑戰人的身份已逐漸獲得士林更多人的認可,至少那面旗幟他是真真正正的立起來了。

    受此次斗詩結果的刺激,那本與四家詩集同日出爐的詩詞集也驟然間暴得大名,繼第一天放出三百本詩詞集後,雕版印社在隨後的兩天又接連放出了多達數百本的詩詞集,這等速度在當世真堪稱是奇跡了,然則儘管如此,依舊是遠遠不能滿足需要。

    等不到雕版印社中的詩詞集,心急的士子們就開始從別處借了傳抄起來,恍然之間,恰如數百年前左思《三都賦》問世時的情景,因著這本詩詞集,神都士林間竟然有些洛陽紙貴的味道了。

    先是迷思園詩會,繼而這回斗詩的結果又傳回了清心莊,莊內通科學子們對待唐松的態度也開始變化起來,那些落魄士子們面對唐松時雖然不至於上演驚天大逆轉,但確實有一部分人的不屑與敵意已開始鬆動。

    落魄士子們都已出現鬆動,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通科學子更是多從心底裡接受了唐松。

    要才有才,要膽有膽,跟著他還有光明的前途等著,這樣的頭兒真是想想都提氣,小商賈行出身的通科學子本就對唐松沒什麼排斥之心,藉著這一回的聲勢接受起來也就容易了很多。

    隨著通科學子們對唐松的認同越來越多,前次迷思園詩會後出現的凝聚力現在也開始逐漸生發,總而言之,自唐松坑蒙拐騙的在一片罵聲中建立起清心莊通科學校以來,現在實是到了狀況最好的地步。

    因是如此,唐松的心情難免也隨之好了很多。除此之外,還有一件讓他如釋重負的事情,那便是前幾天將太平捆成粽子之後,預想中的麻煩卻沒有來,太平似乎就這樣偃旗息鼓了。

    儘管唐松當日回到清心莊後便將消息通報了上官婉兒,一併將她那六個捉生將出身的族親也帶在身邊,可謂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但太平的沒舉動還是讓唐松輕鬆了不少。

    畢竟那是個屬蠍子的,又妖又瘋的女人,且不說招不招惹的起,現在的唐松那裡有時間和心思在她身上虛耗?

    清心莊漸漸入了正軌,太平也沒再來搗亂,兩好湊一好,遂也就使唐松難得的放鬆了下來,每天巡看各科的學舍時,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許多。

    可惜這樣的好日子實在沒能持續太長時間,這天上午,就在唐松頂著深秋時節難得一見的好日頭出了公事房準備去巡看學舍時,主管著清心莊一應雜事的大總管於東軍從後面走近前來,「公子,有些不對啊」

    唐松停住了悠閒的步子轉過身來,「出什麼事了?」

    「也沒出什麼事,就是感覺有些不對」於東軍伸手一讓,示意邊走邊說,「這兩天要求請假出莊的人越來越多了,不僅如此,來莊中尋人的外客也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且這裡邊有很多人雖然穿著常服,但從其言行舉止來看,卻十有八九是出自官身」

    於東軍雖然不曾做過官,但從錦繡綢緞莊出身的他卻見過太多的官,他既然這麼說了,唐松就絕不會懷疑他的眼力。

    這還的確是有些奇怪,「這些個官身人來找通科學子作甚?」

    「這些訪客來見的並非普通學子,多是莊中的那些教諭」

    「教諭?」口中重複著這兩個字,唐松感覺到不對了。

    通科學子突然間大量請假外出,又不斷有官身人隱藏了身份來見教諭們,這都是反常的舉動,所謂事物反常必有妖異,一念至此,唐松當即問道:「這兩日八老有何舉動?」

    「八老依舊在國子監講學,並無異常之處」

    「嗯,講的是什麼題目?」

    「今天講的是『三綱』,據其宣示,明日要講的乃是『正道』」

    「正道?」聽到這兩個字,唐松心頭就是一凜。不等他再問什麼,就見一個雜役快步送來了一份工部的文書。

    唐松接過文書,見裡面的言辭倒也和順,說的是年底將至,工部各司事務繁忙,因請予以配合,將此前從工部借出充為清心莊教諭的人員放還,且等忙過年底,明歲自當再譴他們來莊中效力云云。

    還不等這份公文看完,雜役就又送來了大理寺的公文。

    以這兩份公文起首,諸多不相干的衙門就像約好了一樣,各家公文如流水般不斷的送進了清心莊,就這大半天的功夫,唐松接到的公文就不下十數份之多。措辭雖有不同,但內容卻是一模一樣,都說年關將至,事務繁忙,因此要徵召此前被唐松抽走的那些教諭們回衙辦事,務請清心莊配合為要。

    一份接著一份,份份催命

    若唐松真依照這些不同衙門的不同公文所說的那樣放了人,清心莊能剩下的教諭將是十不存一,老師都沒了,這學校還怎麼辦?

    沒找到好的應對辦法之前,唐松先就將這些公文給壓了下來。

    一夜過去,第二天早晨起來後,不等唐松梳洗罷,一個接一個,一個比一個更大的麻煩已是接踵而來。

    清心莊的情況剛剛好轉,唐松剛過了兩天好日子,轉眼就再次陷入了疾風暴雨之中。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09
   一百三十一章 生死存亡

    一個出詩文集,一個出詩詞集,唐松與八老乃至四世家的又一輪爭鋒在貢院外的酒肆斗詩之後,終於有了結果。

    繼迷思園詩會之後,唐松憑藉著一首首絕妙神品的詩詞再次領先一局,於地位上雖然處於絕對的劣勢,但氣勢上卻是半點不落下風。

    斗詩得勝,又逢太平沒有再來搗亂,唐松難得的輕鬆了幾日,但這樣的好時光實在太短,轉眼間便有皇城各部寺監發來公文,要將清心莊中的教諭們召回衙門辦事。

    僅僅大半天時間,十幾份公文接踵而至,份份催命,若真按照這些公文的要求行事,清心莊中教諭頓時便要十不存一,還辦什麼通科學校?

    為怕亂了人心,唐松將這些公文悉數按下,這一天就在山雨欲來的氣氛中過去。

    第二天早晨,唐松起身梳洗過後推開雕花木窗,邊看著窗外風雨如晦的天氣,邊再次在心中琢磨起那些公文的應對之道。

    這一上午他都沒出門,時交正午時,房門就被於東軍從外面給推開了。

    於東軍行事歷來小心周全,每見唐松不管是公事房還是內寢,必定是叩門而問,像眼下這樣直接推門而入還是第一遭,「大人,出事了」

    唐松跟著於東軍前往北院,遠遠的就聽到前方傳來一片喧嘩之聲,聲聲句句嚷嚷的都是要走的話語。

    聽到這喧嘩聲,近來言行力求溫文有禮的於東軍也忍不住了,「天天好吃好喝的供著,還給著足以養家餬口的年俸請他們來讀書,就這還鬧騰要走,這些個落魄文人真是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

    有昨天那些催命公文打底,唐松此時且還鎮靜,「鬧著要走的就是那些落魄文人?」

    「是書讀的越多越沒良心,小商賈行出身的反倒沒一個參與其中」

    「你昨日說通科學子訪客大增,被訪的可也是這些落魄文人們?」

    於東軍點了點頭,「是」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安置落魄文人的北院門口,裡面學子聚集,鬧騰的正厲害。

    院中的落魄文人們鮮明的分成了兩派,一派六七十人嚷嚷著要走,並不時鼓動他人。另一派卻是眼神遲疑,面色猶豫的拿不定主意。

    這些落魄文人身邊還有不少聞訊趕來的小商賈行出身學子,正不住力勸,看樣子分明是想要平息這場喧鬧。

    唐松走到院門口時並沒急著進去,也沒急著開口,先看了看學子週遭站著的那些教諭們。

    以他們的身份,此時正該發揮作用勸服鬧騰要走的學子才對,但這些教諭卻並無此舉動,只是旁觀著小商賈行出身學子們的努力,臉上同樣是一副遲疑為難的表情。

    這時已有學子注意到了唐松,原本喧鬧不堪的北院內很快的安靜下來。

    這些日子的功夫畢竟沒有白費,唐松在清心莊,在這些學子們心中多多少少總算建立起了一些威信。目睹此狀,一邊站著的於東軍心底悄悄吁出了一口氣。

    唐松走進北院,院中學子自然分作了三個部分,落魄文人中鬧騰著要走的是一部,遲疑猶豫的一部,小商賈行出身的則是另一部。

    唐松走到了那些鬧騰要走的落魄文人面前,「林宇,又是你某又或是清心莊究竟有什麼地方虧待了你?竟使你視此地如龍潭虎穴,必欲走之而後快」

    身材高瘦的林宇正是當日初來清心莊便嚷嚷著要去的那人,這些日子以來,他的臉色明顯紅潤了不少,至少已經看不到菜色。此時與唐松當面,只一對視之間便低下了頭,「自入清心莊以來,公子待我等實寬厚,我等亦心存感念。此番欲去非關公子,實是通科有違正道,焉有明知行為非道而從之邪?公子,你便放我們去了吧」

    林宇說完,身後站著的那些人紛紛接口,「公子,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就放我們去吧」

    任這些人接口的多,聲音也大,唐松只是看著林宇,「這幾日來訪你的可是崔盧李鄭四家子弟?他們許了你什麼?」

    忽聞此一問,林宇一愣,片刻之後才搖頭否認。

    「是你不願承認,還是四家子弟不讓你說?」

    林宇不肯回答,只是嚷嚷著要走。至此,唐松搖搖頭也不再說什麼,這時一邊站著的於東軍邁步上前,冷著臉沉聲道:「林宇,莫非你忘了簽畫文書不成?」

    林宇面對唐松時態度還算和順,此時見於東軍站了出來,又說起這話,頓時也冷厲起來,「某簽的那文書是為到十八商行,而非清心莊。是以爾那文書做不得準,便是到了衙門,依舊是我等占理。於管事,你還是速速放了我等,免得鬧到公堂上大家臉上須都不好看」

    「你說做不得準就做不得準?」於東軍嗤然一笑,「便先不說那數十倍的賠付,爾等不滿兩年便要去,此前支領的一半年俸及這些日子的吃穿住用又該怎麼算?」

    「你說個數,我等還你就是」林宇氣勢昂揚的一說完,身後那六七十人頓時附和起來,「還你,即刻還你」

    這些個落魄文人本就是因為衣食難繼才會應募,實是窮的叮噹響的,怎麼現在卻都有錢了事已至此,已經是再明白不過的了,於東軍微微側身看了唐松一眼。

    唐鬆緩緩將這六十七人看了一遍,其目光所到之處,不少人都低下頭去。正在他要開口說話時,雜役領著賀知章走了過來。

    眼見賀知章一臉的急色,唐松向於東軍打了個眼色後轉身迎住了賀知章。

    「大人,事急矣」賀知章引著唐松避了幾步到僻靜處後疾聲說了起來。

    今天上午素來秩序井然的國子監如同清心莊一般突然的喧騰熱鬧起來。八老開壇講完「正道」的內容回到驛館之後,國子監內聽講學的士子們卻沒有散去的跡象。許多人聚集在一起,議論紛紛說的都是「正道」的內容。

    原本還只是學理上的切磋討論,但說著說著當話題轉到清心莊及唐松身上時,切磋討論突然就激變成了火藥味十足的聲討。

    聲討清心莊禍亂士林,聲討唐松禍亂人心。

    要言「正道」,正當其時也

    一片激烈的聲討聲中,先就有學子群聚著到了京兆衙門,擊鼓請見要求京兆大尹取締禍亂士林的清心莊,並緝拿唐松以正人心。

    初始時這些學子還少,不過百多人,但很快國子學生就越聚越多,隨著許多從京畿道遠處州縣來聽八老講學的士子們加入其中,其聲勢愈發壯大,竟是將京兆衙門外的道路都堵了個嚴實。

    京兆衙門早得了內宮的吩咐要關照好清心莊,這種情況下那京兆大尹自然不能答應國子學生的要求,但眼前這形勢也容不得他用強,只能一邊敷衍著這些激憤的國子學生,一邊速速向皇城報信。

    然則不等他的信使到達皇城,見他只是敷衍的國子學生們已經按捺不住,不知誰先發了一聲喊,越聚越多的隊伍便浩浩蕩蕩的從京兆衙門直向清心莊撲來。

    「大人,我適才來時,他們已經出了城門,來此不遠了」賀知章剛把情況紹介完畢,身後不遠處的北院中聒噪聲又大了起來。

    唐松轉身過去,就見身後遠處有一大片教諭聚集。

    見唐松望過來,那些教諭們便都走上前來,躬身一禮後便有人歎聲道:「公子,這兩日多有人來催促我等返衙,本司上官有命,我等實不得不從,俯請公子成全」

    「此事容後再議」內憂外患一起發作,此刻唐松根本沒時間跟這些人說話,一併連北院也不去了,疾步走到前院。

    喚來雜役一番吩咐,唐松正忙活的時候,那些一心求去的落魄文人已經衝破於東軍的攔阻也到了前院,就連教諭們也跟了過來。

    林宇等人聒噪不休,只是要去。教諭們雖然不說話,但意思卻也明顯的很。

    雜役們飛奔而去後,唐松轉過身來看著面前這場景,臉上漸漸失了血色。

    只是片刻沉吟後,唐松冷聲開言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想走的都走東軍,且就在此地結算,俟結算清楚即刻放他們走。此外,派人傳話給剩餘的學子,有願走的某一個不留」

    於東軍聞言訝然的看了唐松一眼後默默的應了。

    隨著唐松一聲令下,碩大的前院一角擺起了五張書幾,於東軍安排了人當場結算起來。

    約莫兩三柱香功夫後,結算還沒有結束,遠處已隱隱有喧嘩的聲音傳來,唐松走到清心莊門口,遠遠便見莊前的道路盡頭有一片黑影如烏雲般滾滾逼近。

    扭頭向後看看,莊內側門處還沒有什麼動靜。

    那片黑影漸行漸近,黑壓壓的人群在官道上蔓延出數里遠近,粗觀其人數當不下三四千之多。

    三四千人集群而來,其聲勢之大,氣勢之壯真是駭人之極,恰如驚濤巨*拍向了清心莊。

    集群未至,聲音先到,數千人呼喝「正道」之聲連在一起,真是聲震四野,也使那人群的氣勢更為膨脹驚人。

    呼喝震天,人群如雨,目睹此狀,清心莊正門處門房雜役們的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驚慌恐怖之色。莊內尚存的通科學子們聞聲不約而同的向前院聚集。

    「公子,又多了數十個聒噪欲去的學子」於東軍看著清心莊外越逼越近的盛大人群,臉色發白,聲音也隨之小了許多。

    「真有些樹倒猢猻撒的架勢了」唐松不曾回頭,擺了擺手「似這等人留也無益了,要走的都走,一個都不攔著」

    自清心莊建立之初,於東軍就被借調到了此處,眼下莊中的一切都是他與唐松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目睹自創建之初就多災多難的清心莊前幾日剛剛站穩腳跟轉眼就又是一片樹倒猢猻散的景象,他那心中也著實是不好受的很。

    「公子,這……」於東軍這話還不曾說完,臉上陡然綻放出一片驚喜,「禁衛出動了,公子,這下好了,禁軍出動了」

    莊門處,在此駐守的兩隊禁衛行雲流水的展開陣型,僅僅片刻功夫就已展佈完畢,恰將清心莊正門遮護的嚴嚴實實。與此同時,京兆衙門派駐於此的一班十二個皂服紅裹肚公差也隨之出動。像

    這一幕使得清心莊內人心大定,門房雜役們的臉色從容了很多,莊內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通科學子們甚或發出了一片歡呼聲,就連一些個剛剛走到結算處欲去的學子也再次遲疑猶豫起來。

    承平多年,衙門尤其是軍隊的權威早已深入人心。但門口處的唐松卻沒有半點放鬆,扭頭回去看了一眼,身後依舊沒什麼動靜。

    唐松的臉色愈發的低沉了些,但他的身子卻不曾有分毫動搖後退。

    不是不知道退,不是不知道跑,實在是不能跑,也不能退。

    這一退,清心莊可就真是樹倒猢猻散了,清心莊也就完了。作為朝廷通科取士的根基,清心莊一完,明年二月的通科取材也就完了,此前所有花費的心血也勢必隨之毀於一旦。

    若真是這樣的結局,此前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黑壓壓的人群越走越近,那震天的喧騰聲將整個清心莊都籠罩了進去,最終,這支以國子學生為主,夾雜著諸多北地士子的隊伍終於逼近到了清心莊前。

    刀出鞘,弓上弦,禁衛整齊劃一的動作使得清心莊前陡然騰起一片冷冽的殺氣,在刀弓齊鳴的清吟聲裡,那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終於硬生生的停住了腳步。

    看到人群停了下來,公差班頭胡老七長出了一口氣,緊繃著臉,手按腰刀快步上前,厲聲叱喝眾學子們速速散去。

    他的聲音方一落下,便見對面人群中走出了一個年近弱冠的國子學生揚聲道:「胡叔,我等今日是為正道,為大義而來,與前幾遭貢生們鬧皇城實不可同日而語,還望胡叔上順天心,下面民意,莫要阻攔」

    這聲音剛罷,人群裡隨即又走出了幾個國子學生,張口閉口把那「胡叔」叫的比蜜都甜,口中邊叫著胡老七,邊還不斷向另外十一個公差寒暄喊話。

    看到這些國子學生,胡老七並他手下的公差們頓時面色發苦,蓋因這些人都是京兆衙門中各位官員家的子弟,他們的父兄在衙門裡至不濟的也是一曹參軍,都是有職司品秩的流內官。

    跟這些人的父兄比起來,他們這些不入流的公差小吏算得了什麼?就不說情分,他們又怎敢對這些人下手?

    這邊向胡老七等人的喊話未停,那邊人群裡又湧出來一些人衝著禁衛們喊上了話。

    禁軍從東北邊塞奉調回京已經四年,武則天對這些禁軍素來恩重,四年間有大批禁軍將門子弟入了國子監,此刻這些子弟一叫起來,頓時便讓那些禁衛們亂了心神。

    雖說是鐵一般的粗糙漢子,但越是這樣的漢子就越是重情,此時此刻,卻讓他們如何向軍中袍澤子弟,向上官子弟下手?

    京兆衙門子弟也罷,禁衛將門子弟也罷,排眾而出漸漸集成了一個群體,一邊喊著叫著,一邊步步上前。在他們身後,尚有無數國子學生高聲的自報著家門向公差禁衛喊話。

    國子學生比不得外地道州進京趕考的鄉貢生,但凡能入國子監的家中多多少少總有些根底,這一報出家門,不提那些個禁衛,胡老七等京兆衙門的公差們先就頂不住了。

    傷不起,真的是傷不起啊,這些蜂擁而來的國子學生任是在他們手中傷了哪一個,將來都是無窮無盡的禍患。

    國子學生步步前進,胡老七緩緩後退,邊退邊還高聲喝道:「兄弟們,收刀」

    公差們一退,壓迫著禁衛們也跟著步步後退。隨著他們這一退,莊外人群中爆發出一片震天的歡呼聲,國子學生們稍稍一挫的氣勢頓時騰騰勃勃的高漲起來。

    數千人高呼進逼,捲起的聲勢真是呵氣成雲,催面如割。清心莊中人頓時臉色再變,一些個辦完結算的通科學子們不待再去收拾行囊,拔腳便往莊外奔去。

    一人拔腳,眾人響應,轉眼之間,就連那沒辦完結算的通科學子也隨之蜂擁而出,其間有性急的嫌面前的書幾礙事,抬腳就將書幾踹翻在地。當此之時,清心莊內的景象就像群山雪崩,剎那之間就潰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儘管有上官婉兒那六個捉生將出身的遠方族親團團相護,唐松依舊被蜂擁奔出的通科學子擠的左搖右晃,懸懸欲墜。身側於東軍搶步上前,探首見莊外並無大軍出動的景象,哀歎一聲後扯住唐松的臂膀高聲道:「公子,事已不可為,走吧」

    蜂擁奔出的通科學子與外面的國子學生裡應外合,將公差與禁軍組成的防線徹底衝散衝亂,眼見清心莊內突然爆發了內亂,莊外人群中的歡呼聲再次激昂而起,同樣年輕氣盛的國子學生們的熱血被徹底點燃,人群就如潰堤的洪水開始狂暴的躁動。

    距離莊門越近,人群的狂暴躁動就愈烈,至此,這數千人已再不可控,與這滔天大潮相比,唐松等人實在太少,清心莊也實在太小,小到連一絲阻擋之力都沒有。

    大勢已成,大潮已起,等這洪流湧進之後,清心莊必成齏粉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12
  一百三十二章 斯文喪盡

    「公子,該走了」

    清心莊門處,上官婉兒的遠房族親上官黎邊死死抗住身周的衝撞,邊出言催促唐松。

    自小在邊關長大,復又一顆顆人頭的殺到捉生將,上官黎在東北邊塞多年,深知發瘋的牛群以及受驚的馬群有多麼可怕,在這樣的成群驚瘋的牛馬面前,就是兇猛如虎,力大如熊也只有倉惶逃竄的份兒,稍有遲疑就是被踐踏成泥的結局。

    而眼前這數千已經狂暴起來的國子學生並士子們就如同驚瘋的牛群馬群一樣,至少在他們安靜以前,其釋放出的破壞力是毀滅性的。作為人群第一目標的唐松此時若再不走,等人群真正衝上來後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走吧」

    「唐家兄弟,走吧」

    上官黎此言一出,週遭環護住唐松的另幾個捉生將也是連聲催促。

    人群中央,唐松的臉色已冷凝如鐵,沒想到,國子學生居然就這麼魯莽到不管不顧的衝擊清心莊,卻又全然看不到鄭知禮、盧明倫等人的身影。他兩人都不曾出現,就更不用說八老及崔元綜了。

    四家的頭面人物一個不見,任由國子學生蠻橫衝擊。越是如此,反倒讓唐松已有所準備的應對之道徹底沒了用武之地。連一個對話的對象都沒有,又如何阻止這片狂暴的洪流?

    國子祭酒盧明倫不曾到,眼前的國子學生就徹底沒了約束,越是如此,他們就變得更狂躁,也更具破壞性,此時此刻他們就是一群發了瘋的狂牛,野性與骨子裡的獸性一起迸發出來。

    讓這樣的一股洪流衝進清心莊後會是個什麼結局?唐松不用想都知道。

    儘管莊外的洪流越來越近,儘管身周的催促聲聲相連,咬緊了牙關的唐松仍然沒有退步。

    他是真的不想退

    他是真的不甘心哪

    後退,哪怕僅僅是半步,那口氣也就散了,清心莊的堅持,通科的堅持也就完了。此刻一退,清心莊與通科十有八九就再也立不起來了。這就如同歷史上的許多次變革一樣,一旦開始就決不能再退,退就意味著失敗,而這種失敗是沒有重頭再來的機會的。

    莊外的人群距離清心莊已不足百步距離,這時,上官黎是真急了,「唐公子,走」

    眼見唐松還沒有退步的意思,上官黎向另外幾人打了個眼色,那幾人頓時緊貼過去,執住唐松的肩臂將要將他強行拖走。

    就在這時,卻聽唐松一聲大喝,「放開,來了」

    瞬時之間,唐松全身爆發出強大的力量,竟一舉掙脫了四個捉生將的鎖拿。

    上官黎等人連同心急火燎的於東軍應聲回頭看去,便見身後猛的湧來了一群農人,這些衣衫破舊,滿臉粗糲風霜的農人大多身帶塵土,手中拿著各式農具,分明是剛從田地裡趕來的。

    正門被堵,這些農人又是從背後出現,自然走的是側門了。

    這些突然出現的農人被一個衣衫鮮亮些的四旬中年帶領著,這中年邊快步而來,邊宏聲道:「唐公子莫慌,自有俺們護著你」

    「許裡正」於東軍剛叫出口,清心莊外四野中響起了一片「鏜鏜」的銅鑼聲,隨著銅鑼聲響起的還有一片片並不整齊,參差錯綜的呼喝。

    唐松回頭向莊外看去,就見國子學人群四周處遍野的湧出了一片片如同莊內同樣的農人,有幾個隔的近些的隱隱之間似乎還能辨認出容貌。

    這漫山遍野而來的農人們或耙或杈,總之手中都拿著農具,此時正隨著鑼聲向清心莊外聚集而來。

    看到這一幕後,唐松適才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徹底安定下來,甩了甩滿是細汗的手緊緊握住了迎面走來的許裡正的雙手,「老許,這一回可真是有勞你了」

    老許憨厚的一笑,「一接到公子的通知說是來領那曲轅犁,這些人連家都沒回,從地裡就直接來了,一個比一個跑的快,哪兒還需要我招呼?」

    「老許說笑了」唐松指了指外面遠處敲鑼的農人,「若只是來領農具,又何必要這物事」

    「見笑了,敲鑼的是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唐公子以前幫襯我們的多,這一回也該我們幫著清心莊出點力了。你這清心莊若真是沒了,本裡的百姓每天要少賣多少的薪米柴菜?這就更不說公子早就許下的曲轅犁了」

    聽許裡正一再說到曲轅犁的事情,唐松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他也感覺到面前這老許的說話與笑聲裡似乎都有些言不由衷的意思。

    不過此時此刻,卻也容不得他來細究根底了。

    彼時不管是為防走水還是防盜,不說住在山野間的百姓,就連洛陽城中各坊區裡也都備有警鑼,警鑼一響,百姓聞聲聚集,真是再方便不過了。

    唐松站的地方極顯眼,就是這三兩句寒暄的功夫,四方而來的百姓已經注意到他,隨即就有一些百姓手提著農具快步跑了過來,跑在最前面的正是二妞兒的父親牛有富。

    牛有富等左近村民跑來之後,二話不說先就將農具一伸一架,在唐松身前扎扎實實的柵起了一道屏障。

    本是氣勢如虹的國子學生們為四方警鑼及遍野而來的農人們所驚,一時停住了步子,此時,他們沒有強力領導人的弊端頓時顯露出來,突逢奇變難免遲疑,便是這遲疑中,唐松身前的遮護已經完成,四方農人也已蝟集完畢。

    國子學生們今日鬧出這麼大的陣仗,畢竟不會輕易就退,再則他們打心底裡也不太瞧得上這些個泥腿子的農人。遲疑彷徨的時間並不長,隨著人群中有人再次高呼起「正道」之聲,氣勢稍挫的國子學生們頓時振奮精神,停滯不久的洪流再次滾滾向前。

    國子學生們一動,清心莊內外的氣氛頓時再度緊繃起來,一時間無數雙眼睛都盯在了唐松與許裡正身上。

    看著身前的牛有富滿臉緊張,一雙手在農具上不住滑動的樣子。唐松心中莫名一軟,長歎聲道:「多謝鄉親們了,不過……許老哥,招呼他們回去吧。東軍,上官兄,咱們……退」

    說出這個「退」字時,唐松心中猛然一陣尖銳的抽疼。

    親眼目睹並切身感受著國子學生的逼近,與唐松並肩站著的許裡正臉上肌肉一陣哆嗦,此時他也是真怕啊,但就在他心底稍有遲疑退讓之意時,身後右方處恰有一道眼神如閃電般刺來。

    吃此眼神一刺,許裡正心中的遲疑退讓頓時如冰融雪消般一掃而空,緊接著他便雙眼一閉高聲嘶吼道:「鄉親們,想想唐公子及清心莊帶給咱的好處,既然趕上了,就不能任由清心莊在咱們眼跟前被人給毀了,來呀,上前擋住,護好了唐公子及清心莊,咱們也好早點領了曲轅犁回家」

    數月以來,不管是有心無心,總之唐松沒少在這些農人身上花功夫,也實實在在給了他們許多好處。數月相處下來,在這些農人心中唐松親切的好人形象早已豎立。

    若是唐松要領著這些農人去幹什麼不法之事,農人們自然是不會答應。但而今見他受了欺負,要上去幫忙護護門戶,農人們卻不會有太多的含糊。加之此事上裡正又放了話,他們自然就更加的要做了。

    隨著許裡正一聲嘶吼,莊外的警鑼再次疾密的響了起來,原本是蝟集在兩邊的農人們應著鑼聲就向清心莊前衝去,站在唐松身前的牛有富則是猛然一聲大喝,領著身邊的農人操著農具向前逼近。

    向清心莊挺進的國子學生,從清心莊門處向外逼去的農人,再加上左右兩方紛湧而來的農人,數千人就這樣以清心莊門前二三十步的距離處為中心撞到了一起。

    國子學生們一心向前,農人們奮力阻擋,初時農人人少還佔著劣勢,但他們僅僅退了十多步,隨著兩邊湧來的農人越來越多,國子學生組成的洪流終於被死死的擋在了清心莊外。

    當此之時,國子學生距離清心莊門,距離唐松不過十來步距離,但就是在這十來步距離處,卻頂著數百個農人,隨著兩邊農人趕來愈多,要想突破這近在咫尺的十來步距離,實已是再無可能了。

    吃此強力阻擋,國子學生順著道路的陣列自然而然的扁平起來,此時此刻,清心莊前上演了一幕轟轟烈烈的士子與農人大戰,農人們畢竟樸實,既不敢也沒有要傷人的心思,是以真到雙方逼近時,俱都棄了農具純以雙手撕扯阻擋。

    論人數農人們並不佔優,但在這比拚力氣的撕扯中,他們的身板卻是得天獨厚,往往一個農人乍起兩個膀子,便是三五個國子學生也撕扯不過他。是以場面上居然成了個平勢,農人們固然驅逐不了國子學生,國子學生也難有寸進。

    數百千人混做一團,你撕扯過來我撕扯過去,一時間,清心莊外喊聲震天,撕爛的衣衫碎布漫天拋灑,其間還夾雜著頂頂紛飛的儒冠,場面真是混亂到了極致。

    在這場面遠處,有一些老成的國子學生及士子們並不曾參與其中,看著眼前的景象,他們再也料不到神聖的「正道」之舉竟然演變成了這般模樣,看著看著便有人痛心疾首的頓足叫停。

    「斯文喪盡,斯文喪盡哪」

    「這一遭,國子監可要徹底淪為笑柄了」

    「唐松小人,真小人也」

    「一群愚夫,辱我斯文一脈太甚矣」

    ……

    眼前清心莊外的危機竟然演化成了這般的鬧劇,又見莊前的場面雖然混亂到了極點,卻並沒有激化為大規模流血衝突的勢頭,唐松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就在這時,清心莊前的道路遠處有大片煙塵騰起,雖然是姍姍來遲,但處斷此事的人終究還是來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17
  一百三十三章 棍棒齊飛,慘叫連連

    清心莊前道路遠處,策馬列於兩千禁軍前首的是一位身高八尺、面形寬方的六旬老者。

    這老者臉面上最具特色的便是那張嘴,其口闊而方,上下唇又極厚,正是民間俚語中大嘴吞天的典範,而今皇城中的大小官吏們就是有不認識這位老者的,只要一看到這張闊口,便知來人乃是政事堂中排位第三、以武將出身而主掌兵事的宰相婁師德。

    眼見前方清心莊處煙塵騰騰,嘶喊聲驚天動地,婁師德便欲催馬快行。恰在這時,其身側不遠處的軒車突然捲起了簾幕,國子監丞李四維扶著盧明倫探身出來。

    僅僅數日不見,往日最重養身,身康體健的國子祭酒盧明倫已是滿臉病容,看其探身出來時的艱難,真是好一副顫巍巍病骨支離的樣子。

    一連串的疾咳之後,盧明倫弱著氣息道:「國子學生今日做出這等逆事,病夫忝為國子祭酒,實慚愧無地矣拜請婁相稍按馬頭,且容病夫親自收攏這批悖逆子。守儀,傳令御者,快馬而行」

    國子監丞李四維聞言當即搖手不迭,「大人這身子委實禁受不得顛簸了,不可,萬萬不可啊」

    目睹此狀,婁師德抬起右手壓了壓,「盧祭酒莫要逞強。莫若某先譴一支軍馬過去控制住局勢,大隊緩緩而行就是」

    「不可」盧明倫又是一陣疾咳,手搖的如風扇一般,「病夫忝居國子祭酒之職,當此之時自該第一個抵達才是。婁相莫急,守儀,傳令疾行」

    盧明倫強令疾行,李四維卻只是不肯,勸著勸著眼淚都差點掉下來了。

    盧明倫亦是少年成名,兼且執掌國子監多年,實是當今朝中德高望重之老臣。而今他既是如此表現,卻讓婁師德還如何催馬快行?

    穩住婁師德之後,李四維便扶著盧明倫重回軒車。

    軒車內飄蕩著一股濃烈的辛辣氣息,李四維從車內紅泥爐上架著的小甌裡倒出一碗濃濃的姜茶服侍著盧明倫喝下。

    一碗熱辣辣的姜茶飲完,額頭頓時出了一層細密的白毛汗,盧明倫放下小碗,萎靡的精神振奮了不少。

    時令已是晚秋初冬時節,想想前幾日晚上穿著一襲單衫在後花園中凍了半夜後終於染上這一場惡疾的情景,盧明倫仍有些不寒而慄。

    對於素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最重養生的他而言,這一遭可真是下了大本錢了。

    但這個本錢下的也值,不僅使自己解了套,且還成為這一路上拖住婁師德最好的借口。

    國子監丞李四維擰了一個熱騰騰的手巾把子在盧明倫額頭敷好後,方小聲說道:「幸虧今日來的是婁相,若是換了陸相或是李相,以他兩人的性子可就難說話了」

    「婁師德雖是『唾面自乾』深沉而有度量之人。但這一路上他肯如此遷延……」言至此處,面帶深思之狀的盧明倫搖了搖頭。

    「大人的意思是……」

    「你莫忘了,當今朝中五位相公,若說最得陛下信任者,其他四人誰也不及這位婁相。這一路上他肯如此遷延……」

    眼見李四維還要再問什麼,盧明倫擺了擺手,「罷了,且不說此事了。咱們這一路上雖然拖住了婁師德,卻也因為有他在側而消息傳遞不便。卻不知清心莊中如何了」

    說到這事,李四維頓時精神一振,「裡應外合,又有充足的行事時間,清心莊不過三四百人,如何克擋?這一遭以唐松之道還施其身,真是想想就痛快啊」

    「此次行事為避嫌疑,其間連一個四家子弟都不曾有,怕只怕那些國子學生們成不得事」

    「以獅搏兔,還有何好擔憂的。大人儘管放心便是」李四維嘿嘿一笑,「適才探身出去時某已細觀,清心莊方向煙塵騰騰,嘶喊震天,若非大亂,焉能有此景象?」

    李四維所說也正是盧明倫適才所見,至此他的心事總算只剩下最後一宗,「清心莊通科覆亡當無疑慮了,只是別走了唐松才好」

    李四維同為四家子弟,自然知道族中這些老人們但凡書讀的多些,行事起來總難免思慮重重,當下不以為意的一聲冷笑,「崔相有言,唐松是個剛鋒易折的性子。遇著今日這般狀況他是必不肯先走的,只要他不走,插混進去的那五人焉能近不得他身?只要有一個能近身過去……」

    李四維正說的興起,卻被盧明倫伸手止住了,國子監祭酒大人憔悴的臉上滿是厭惡之色,「這等行事實非君子所為,不說也罷若非那唐松所想所為皆是欲廢我士族根基,實為家族心腹之患,此事便是崔相親自安排,某亦絕不為之」

    聞言,李四維面色不動,心下卻是不以為然的很,「大人宅心仁厚,真至誠君子也」

    盧明倫久久無言,良久之後一聲長歎。

    距離已近,便是軒車再慢也總有抵達的時候,約莫兩柱香功夫後,婁師德一行終於抵達了清心莊前。

    此前婁師德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以為見到的必是清心莊一片齏粉的景象,但此刻這場面……

    寒秋初冬時節正是天干物燥時候,天干必然灰大,清心莊前幾千人來回廝打,騰起的灰塵遠處已清晰可見,待一走近之後更是迷濛蒙遮天蔽日。

    就在這一片塵土飛揚裡,無數個青衿士子與面容粗糲的農人們廝打在一起。

    只是此時此刻,往日這些洵洵儒雅的國子學生們已經再看不到半點讀書人的樣子,身上的儒服即便沒被扯破,也早已是皺皺巴巴、歪歪斜斜;頭上的儒冠十有八九都被撥扯掉了,一個個披頭散髮狼狽不堪。臉上身上也多沾有灰塵,個個如土猴一般。

    這些能站著的已是如此不堪,更不說那些被農人們放倒在地上的了

    婁師德方看了兩眼,馬前一道亮光閃過,卻是一頂不知從那裡歪斜飛來的儒冠正落在了他的馬前,砸在地上滴溜溜滾出老遠。

    眼前這景象委實太出人意料,即便沉穩如婁師德乍見之下也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身後的那些禁軍早就憋的很了,此刻見他一笑,頓時再也忍不住的放聲大笑起來。

    漫天而起的笑聲裡,以武事出身的婁師德口綻春雷一聲大喝,「住手」

    他的聲音固然是大,但場面太大也太亂,國子學生與農人們又廝打的性發,是以真個應聲住手的人少的很,見狀,婁師德一揮手,身後的禁衛們當即分作兩路前插進去。

    禁衛出動之後,盧師德微微側過身子,向軒車招呼盧明倫出來。

    盧明倫其實早已心癢癢的厲害,但越是到了清心莊,他那避嫌的心思越重,反而不肯輕易而動了,此刻一聞婁師德召喚,頓時急忙推開軒車門戶站到了車轅上向外觀望。

    門戶方開,一股煙塵撲面而來,盧明倫吃此一嗆,頓時就是一連串的咳嗽之聲。

    等他看清楚車前的場面時,那一連串的疾咳陡然而止,剛剛呼入的那口氣就此卡住,上不來出不了,憋著憋著,急怒攻心後面色紫漲的盧明倫身子一僵就此直挺挺倒下了車。

    被眼前場面驚得目瞪口呆的李四維急忙跳下車,與婁師德兩個護衛一起將盧明倫抬進了軒車中。

    他已是這個樣子,看來是再指望不住了。婁師德本也沒想指望他。

    待盧明倫抬回車中安置好後,婁師德拔了十數個護衛看好軒車,自己便驅馬向清新莊門行去。

    他走的是直線,馬前有兩隊百人的禁衛倒提著制式單鉤矛在前清道,凡有阻擋,即以矛桿強行掃開。

    婁師德走的慢,當他終於抵達清心莊門前時,數千廝打在一起的國子學生與農人們已被先一步而出的禁衛隔分完畢,一居於官道之左,一居於官道之右被禁軍士兵牢牢看住。

    此時煙塵也已散的差不多了,婁師德到了清心莊門前,首先就看到站在莊門中央處的唐松。

    清心莊亂成這樣,唐松竟然沒走方一看到他,高踞馬上的婁師德猛然皺起眉頭將其全身上下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遍。

    待看清楚唐松毫無傷損,完好無缺之後,婁師德放下心來。

    但當他看到唐松身側不遠處有幾個穿著農人模樣服飾的人生死不知的躺在地上,人人面前俱都放著一柄解腕尖刀時,眼神不免又是一緊。隨即移目過去將那看護清心莊的兩隊百名禁軍的首領校尉狠狠瞪了一眼。

    那校尉吃他一瞪,頓時低下頭去。此前他們接有密令,若清心莊中有變,必要保唐松無礙即可。原想著今日來鬧事的都是些讀書人,當不至於會危及唐松的性命,卻沒料到這些讀書人中居然還隱藏著這樣五個刺客。

    若非唐松身邊那六個護衛著實得力,只怕刺客中的第一人真就要得手了。一念至此,這校尉既後怕又後悔,後怕自不需說,後悔的則是方才真該再強硬些,不等那些國子學生再次進逼,就該先將唐松從後面側門弄走再說,他就是再不願意,還能拗得過自己手下這百條大漢?

    見唐松無礙後,婁師德也就徹底放了心。眼見一臉怒色的唐松跨前一步要開口說話,他卻先一步撥轉了馬頭來到官道右側。

    官道右側便是國子學生及一些個士子的聚集區了,婁師德將這些狼狽不堪的鬧事者掃視了一遍後,宏聲道:「爾等身為國子學生,日習聖人之道,今日卻做出這等事來,真是喪盡斯文」

    這番話下去,那些個國子學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是心中不服的也不免面紅耳赤。

    婁師德沒再說更多的,抬起馬鞭手指著黑壓壓一片的國子學生,「爾等中可有明法科學子?」

    話剛說完,馬頭前便有數個灰頭土臉的國子學生開口稱是。婁師德手指一人,「聚眾毆鬥該當如何處斷?」

    聞聽此言,唐松臉色頓時一變,但他方一邁步,卻被莊門處的禁衛士兵給堵住了。

    那邊,被點中的國子學生怯怯聲道:「聚眾毆鬥,依《唐律》當杖三十」

    至此,婁師德再不多言,揚手一揮手中馬鞭,「行杖」

    隨著盧師德一聲令下,看住國子學生的禁衛頓時散作插花陣型,將數千國子學生以百人分組隔開,隨後一人看住一個,便用那單鉤矛化為水火棍,居然就此行起了杖刑。

    官道右邊如此,官道左邊的農人群中亦是同樣如此。這棍子一打起來,頓時便是慘叫聲一片。

    唐松被禁衛看的死死的,根本不容他到婁師德馬前。慘叫聲裡就是他想說什麼也沒法說了。

    今日國子學生如此行事,竟然僅僅一個「聚眾毆鬥」就給了結了

    這婁師德那裡是來處斷的,分明就是來和稀泥的

    這麼大的事情難倒就這樣了結了不成?

    這些農人是為救他而來,如今卻也遭此妄刑,這讓唐松如何接受?

    三十杖是打不死人的,但疼痛卻是難免,兩千禁衛給兩倍多的人行刑,這場面真是波瀾壯闊。

    就在這棍棒齊飛,慘叫連連聲中,唐松轉身從側門處出了清心莊,在上官黎等六捉生將的護衛下飛馬向洛陽宮城而去。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25
一百三十四章 去留之間的搏戲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

    寒秋初冬時節萬物凋零,在這一片蕭殺氣象中,上官婉兒身穿的那襲銀泥誦紅裙愈顯鮮艷奪目,佳人蓮步而來,賞心悅目。

    盛唐之前,女裙尚濃艷之色。這樣艷麗的顏色本是極不好穿的,但無論多麼濃艷的裙裝穿在上官婉兒身上皆能被壓的服服帖帖,鮮亮的顏色更襯出她的肌膚美艷,華貴氣度。

    蕭瑟秋意中有佳人曼妙而來,這本是一副絕妙的仕女圖景,然則此時此刻的唐松卻是無心欣賞。

    前次出宮時,宮城的穿行腰牌並不曾繳還,憑借於此他順利的進了宮城,來到宣政殿側的這處小院兒外,本冀望於能夠面聖,但通報進去之後出來的卻是上官婉兒。

    「陛下不肯見我?」唐松的聲音很急促。

    「你是為國子學生之事而來?」

    「是」

    兩人說話間,上官婉兒將唐松引進了小院偏廂的一處房屋。

    揮手譴走了在屋中當值的宮人,上官婉兒也沒用備好的庵茶,親自取了茶具在紅泥小爐上煮起茶來。

    炭火細細,茶香裊裊,靜聽唐松說完今日在清心莊外發生的事情之後,上官婉兒輕輕聲道:「陛下傳召了理蕃院諸位官員議事」

    「我等」

    上官婉兒注視著茶甌中的水色,並不看唐松,輕歎聲道:「等又何益?清心莊外之事陛下早已知之,譴婁相前往,以聚眾毆鬥速速處斷亦是出自聖意。陛下既已開言,此事斷難再變」

    上官婉兒的聲音輕柔細密,恰似泥爐甌中騰起的茶香,裊裊無聲無形,卻憑空營造出一片靜謐氛圍。她雖不曾注目唐松,但這樣的聲音卻使得唐松的情緒平復了不少。

    然則怒火卻不是說熄滅就能熄滅的,前次他領著鄉貢生鬧皇城,自己可謂是九死一生,難倒這遭國子學生們就該輕輕放過不成?

    唐松憤憤而言,上官婉兒只是靜靜而聽,待他說完後,方柔聲道:「非以聚眾毆鬥速速了結,你卻讓陛下如何處斷?」

    這一問,讓唐松實在難答。是啊,怎麼處斷?難倒像上回斬殺崔蒞等人一樣將這些國子學生都殺了?又或者是將這數千人都抓起來,交京兆衙門或大理寺開審,從而製造出一場武周朝第一大案?

    法不責眾,更別說這些人還是國子學生,他們的父兄親人遍佈各處衙門,且還都是手握大小職權的職事官,若真這樣做,別的不說,皇城各部寺監立時就得癱瘓。

    一念至此,唐松心中猛然一空,「那些農人?」

    「既是聚眾毆鬥,總不能只有一方吧」上官婉兒終於抬起頭來,目光中滿含憐惜的看著唐松,「再則,農人畢竟只是農人,國子學生畢竟是國子學生。能將兩者同時用刑已必將引起朝中非議了」

    唐松無言,上官婉兒復又將身子轉了過去看著紅泥爐上的茶甌幽幽聲道:「你可知這些日子以來朝臣彈劾清心莊,彈劾你唐松的章奏有多少?其間有言當殺你以正士林之風者,有言當將你流放以儆傚尤者……」

    「某有何罪?」此言方一出口,唐松隨即很無謂的笑了笑,便是自己也知道這話實在說的很沒意思。

    果然,上官婉兒搖搖頭,「欲要加罪於人,又何愁找不到借口?」

    搖頭罷,上官婉兒靜等了一會兒不見唐松說話,續又道:「你是個有識見的人,自然知道當今朝中之大勢。李武黨爭激烈,陛下對於士族門閥凝成的中間派一需安撫,亦有借重處。但這數月之間,你與崔盧李鄭之間卻是紛爭迭起,爾如此行事,實讓陛下左右為難」

    話說到這一步,唐松已經明白。這一趟來,武則天不是沒時間見他,實是不願見他。此時兩人之間所言,話雖然是出自上官婉兒之口,但意思卻是都來自於武則天。

    當初意欲限制打壓士族門閥的是武則天,隨後李武黨爭愈演愈烈,為穩固皇位之需,要利用士族門閥的依然是武則天。

    時移勢易,武則天翻手為雲,卻將他陷入了如此尷尬的境地。

    數月以來,他與四家八老紛爭不斷,攪起神都士林無限風浪,看似次次爭先,但在大勢上他卻是輸了個乾乾淨淨。

    大勢已敗,便是那三兩次勝利又算得了什麼?

    歸根結底,還是他力量太小,在力量的天平上份量太輕微。

    這時,泥爐上茶已三沸,上官婉兒素手分好茶後,捧著茶盞遞到唐松面前時低聲道:「今日國子學生此舉亦使陛下大怒,盧明倫國子監祭酒之位必然不保,強要面聖之舉實是無益,且先去吧」

    唐松接過茶盞時微微點了點頭,此後什麼都不曾再說,待一盞茶吃完,便起身向外走去。

    上官婉兒一路相送,待出了小院兩人將要分別時,唐松才開口道:「國子學生之事權且按下。但那些農人……就不說他們是為救我而來,這些人都是家中柱樑,一受杖刑立時便無法勞作,家人頓時就有饑寒之虞。我一介白身,無權無錢,此事也只能勞煩你了」

    「放心吧,此事我早……」言至此處,上官婉兒話語一頓,隨即才道:「此事我自會安排」

    唐松聽完,退後兩步正色向上官婉兒行了一禮後,轉身去了。

    出宮城走上北城長街之後,唐松拍著健馬的脖頸久久沒有上馬。

    直到上官黎探問之後,唐松才翻身上了馬背,「走,去宅子」

    數千人行刑耗時良久,這時必定還不曾完事,唐松又實不願去見那些農人受杖的情景。加之此刻心緒也有些亂,索性就暫不回清心莊,一路到了北城的那處賜宅。

    走進這處精緻華美的宅第時,唐松心中居然莫名的自嘲一笑,「入京這麼些日子了,做過的事情似乎還真不少,但細數真正到手的卻只有這一處宅子」

    入宅之後,他便去了酒窖,隨後也沒有招呼上官黎等人,自提了一甌酒來到後花園中。

    數月以來一直在不停的鬥,現在是該好好靜靜心了。

    …… …… …… ……

    國子學生衝擊清心莊的事情鬧的極大,唐松在賜宅中獨酌靜心時,政事堂內,李昭德正陸元方兩位相公也正在說著此事。

    陸元方以君子著稱,也謹守著君子不黨的古訓,其人既非武黨,亦非李黨,也不是婁師德那種萬事唯武則天馬首是瞻的人物。謹守本份,涉及其所司之事時,便是聖神皇帝也免不了要頂撞的。

    他這樣的人實與李昭德沒有太多的私交,但年餘以來,每逢政事堂清閒些時李昭德總喜歡來他這公事房走走坐坐,閒話閒話,時日久了,陸元方也已習慣。

    李昭德這樣的舉動自然不會是真的閒極無聊,對此陸元方心知肚明。然則李昭德也知道陸元方是什麼樣的人物,是以行事並不操切,甚至太刻意的話都不曾說過,兩人就保持著這樣一種融洽的同僚關係,清閒時談談說說倒也快意。

    今日便是這等狀況,陸元方的公事房內也一如往日般,話多些的總是李昭德。

    說完了清心莊前發生的事情之後,李昭德邊把玩著手中的青瓷茶盞邊隨意淺笑道:「想來那唐松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陸元方抬起頭來,」走?走到何處?」

    李昭德工部出身,生性強直敢言,聞言笑出聲來,「陸相又欲守拙乎?那唐松別的不論,但一心想要做事總是不假的,他有心做事,但現在日日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與人爭鬥上,還做得什麼事情?尤其是今日國子學生這一鬧之後,他那清心莊實已到了山窮水盡地步,既然如此,留在京中還有何益?走,自然是要出京的」

    「某已老朽,實是不明啊清心莊既已山窮水盡,那唐松便是走了又當如何?」

    李昭德見慣了陸元方的裝糊塗,遂也就見怪不怪了,「天下之大,國子學卻只有一處,崔盧李鄭士族勢力雖彰,卻難遍及天下。清心莊在京中固然是山窮水盡,但出此樊籠,或者又是一番枯木逢春景象」

    陸元方端起茶盞小飲了一口,「嗯,李相見的明白。如此說來,那唐松早就該出京才是,也省了此前的那許多紛爭」

    「希仲兄欲考我耶?若無此前的紛爭,唐松一介僻州白身士子何以在短短時間搏得如此大名?換言之,正是崔盧李鄭四家,是崔湜、崔蒞,鄭知禮乃至八老為唐松推起了天下之名。方今非議唐松者雖多,但這些非議皆因通科而起,卻無一人再置疑他的才華。經過這一場綿延良久的紛爭,唐松聲名已固。如今不僅穩居士林後進第一人,亦可謂天下寒門士子之旗幟,這聲名之事說來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但真到用時卻是無雙利器。此獲益者一也」

    陸元方不言,靜聽李昭德繼續言說,「其二,正是得益於此前的紛爭,使得通科之事遍傳天下,而今無論士林對通科如何評議,卻也都知道了通科是為何物。若論傳播之快,竟是比朝廷露布天下更顯效用」

    唐松與四世家及八老之爭太引人注目,由此,通科也借勢傳揚開來,這話見的明白,是以陸元方雖然依舊沒接口,卻還是點了點頭。

    「這場紛爭如此激烈,四家卻依舊沒能從明歲的科考中廢除通科,經此一場暴風驟雨,通科在明年雖然只有六個取中名額,卻是已經初步站穩了腳跟。此獲益其三也。眼下通科雖然艱難,但只要科考不倒便是前途不滅。星點之火異日未嘗不可成燎天之勢,屆時凡通科取中者皆可謂是唐松之門生,若真有那一日,這唐松不啻於以只手之力開一學宗」

    言至此處,李昭德一聲笑歎,「有時細想想,這唐松可謂是真聰明人也」

    「此言太重,唐松可受不得,李相慎言」

    見陸元方終於開了口,李昭德笑的愈發爽朗了,「你我笑談罷了,此中之艱難,唐松未必便能成事。總之,他三利已經俱得,此時出京正當其時。怎麼,希仲兄又動了惜才之念」

    陸元方居然真就點了點頭,「唐松確是有幾分才華的,此等人不能用之於朝堂,實是可惜啊」

    這事上李昭德卻不曾接話,轉口問道:「以希仲兄之見,唐松所倡之通科究竟如何?」

    「子曰:『先行,其言而後從之』通科究竟如何,總要待其取才之後,審以考功方知,現在說什麼都是虛妄」

    李昭德啞然一笑,「閒來無事,某且與希仲兄做一搏戲如何?」

    「如何搏法?」

    「你我二人便搏一搏這唐松是否會主動離京」

    「好」陸元方剛一答應,隨即道:「某便取唐松定當離京,李相以何為搏戲之彩物?」

    聞言,李昭德愕然一愣,隨即後仰著身子大笑出聲。

    …… …… …… ……

    國子學生大鬧清心莊這天,見多識廣的洛陽百姓一連目睹了兩場好戲。

    前一場是國子學生浩浩蕩蕩出城,其聲勢之大,氣勢之壯似乎更勝於去歲的貢生鬧皇城。

    至於後一場則是綿延不盡到前所未見的馬車隊伍,短短半天時間裡,神都城中猛然湧出數千輛馬車蜂擁出城,馬車太多又太集中,竟使得寬闊的神都主街亦為之擁堵到難以行進的地步。

    正在百姓們驚詫之時,消息傳來,此前出城不久的數千國子學生被相公婁師德在清心莊前施了三十杖刑。

    國子學生受刑了且是數千人一起受刑,這場面想想就是壯觀的很哪,而這些蜂擁而出的馬車就是去接回那些國子學生的。

    消息傳開,整個神都都炸了,尤其是那些市井閒漢們簡直是抱腳痛悔,當初為什麼就怕事沒跟去瞅瞅熱鬧,這樣的盛事怕是一輩子都再也撞不上了。

    隨即,神都城中的大小郎中及藥房頓時就門庭若市起來,尤其是那些個擅長跌打損傷的郎中,真恨不能分身多用。而各家藥房中相應的藥草也在短短時間裡便到了幾近脫銷的地步。

    因為國子學生的這一場大鬧,意外為神都醫藥行帶來了一場盛宴,這卻讓人始料不及啊。

    事情雖然鬧的大,但這一場大事也因為這三十杖被收的乾乾淨淨,唯一的變化便是執掌國子學多年的盧明倫因病去位。

    清心莊在這樣的衝擊面前依舊屹立不倒,就在神都百姓皆以為清心莊這次算是徹底站穩了腳跟時,一個消息悄然傳開。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25
   一百三十五章 偶遇

    洛陽今年的冬天來的份外早了一些,時令剛入初冬未久,便降下了一場飄飄揚揚的大雪。唐松所穿的雲頭鞋踩在雪上發出聲聲「咯吱」的輕響。

    身處宮城之內抬眼遠望,入目所見,飛簷斗瓦、宮闕相連,這一片看不到邊際的恢弘樓閣俱是銀裝素裹,只有說不盡的妖嬈氣象。

    從宮闕飛簷連天處收回目光,唐松長長吐出一口氣後低聲輕吟,「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身側的上官婉兒凝神細聽,著落在唐松身上的一雙妙目中盈盈含笑,其神態恰似一位日夜憂心的姐姐終於盼到小弟肯聽勸肯聽話,那眼神裡有著無盡安心與愛憐的情意。

    正聽到妙處,唐松卻是戛然而至,上官婉兒展眉輕笑,「好氣魄的曲子詞,只是正到好處,卻怎麼就斷了?」

    「取其意而已,何必定要求全」雖是落雪紛紛的天氣,但此刻唐松臉上的笑容卻是輕鬆明朗。

    此時兩人正好經過一叢細密挺拔的窩竹,說話間,唐松順手向身側道旁的竹枝拍去,一陣簌簌輕響中,竹上所積的落雪頓時嘩然而下,落得上官婉兒一頭一臉滿身都是。

    早一步跳開的唐松看到這一幕後,便在三四步外哈哈大笑,笑聲既肆意又可惡。

    正在他笑的最快意的時候,卻不防上官婉兒一個雪球飛來,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脖項處,受此冷雪刺激,唐松激靈靈打了個冷顫,笑聲頓時而止。

    此後少不得便是一場小小的雪戰,但顧忌著這裡畢竟是內宮,兩人的雪戰也正如適才唐松所言是「取其意」而已,然則雪戰雖短,但其中意味卻已足具。

    再次並肩向宮外行去時,兩人身上都不免是落雪繽紛,目睹此狀,兩人相視之間愜意一笑。

    咯吱咯吱的踩雪聲中,上官婉兒遊目雪景,含蘊著盈盈笑意的聲音道:「自你立意要出京以來,這些日子倒是又恢復了初見時的模樣。這樣很好,極好」

    「初見時我是什麼樣子?」

    上官婉兒星眸如水,咬牙說道:「偷吃騙喝,無賴小賊」

    素來端莊的上官婉兒罕見的露出這般小兒女之態時,真是嬌媚到了極處。惹得唐松也不再管什麼內宮不內宮的,悄然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藉著大氅的遮擋,上官婉兒反手將唐松的手握住良久後才緩緩鬆開。

    「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如今之神都於我而言已如樊籠,想做些事情必定縮手縮腳,備受掣肘。與其如此,不如跳將出去另辟天地,前些日子當我立意要出京的那一刻,居然有一種大解脫的鬆快」

    言至此處,唐松搖頭笑了笑,「昔日進京時曾言京城居,大不易也今日果然應驗。時移勢易,進退變化,我此番一走,京中當不知有多少人亦得解脫,該當拍手稱快了」

    「說的這麼可憐,未必你此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今日之去,便是為了明日更好的歸來」唐松說話時語聲清朗,意氣昂揚,全無半點被人排擠出的頹廢消沉,「婉兒,我必歸來」

    遇挫而不餒,唐松在逆境中的表現讓上官婉兒眼生異彩,「人生起落不定,以你的年紀,這未嘗不是好事。你能如此,我實歡喜」

    「自前幾日我告訴你要走之後,這幾回再見你時,你都是心情大好。看來,那得解脫的人中也有你一個」

    「是,你這一走,我總算再不用為你的安危時時憂心,此豈非大解脫不說我,便是陛下得知你決意要去的消息時亦是如釋重負,說你能明進退之道,又有長進了」

    言說至此,上官婉兒略一沉吟,「對了,陛下召見,你真要屢不奉詔?」

    聞問,唐松淡淡一笑,「我已決意要走,此時見之何益?」

    「敢與陛下賭氣,你真是好大膽子」話雖如此,但上官婉兒對唐松不去見武則天卻很是高興。

    唐松隨手從身邊樹上團了一球雪,邊把玩著邊道:「那是什麼賭氣?我如今實為眾矢之的,若說此前紛爭時時時引人注目還是不得已,此次出京之後行事力求的便是潤物無聲,如此,不管是通科還是我自己都能省去許多波折坎坷。既已決定要潤物無聲,臨行之前又何必再去面聖而遭人猜忌?」

    「你能想到這裡,我就更放心了」說話間,前方遠處宮門在望,就見有一群宮人簇擁著一尊帶有頂蓋的肩輿盛行而來。

    上官婉兒眉頭一皺,「太平來了。這丫頭是個狐狸心思,小心些,莫要讓她看出什麼端倪」

    唐松點點頭,兩人都正肅起臉色向前走去。

    走不多遠,就見對面那肩輿停了下來,隨即,就見太平公主笑吟吟的踏雪而來。

    太平身穿著一襲唐松穿越以來從不曾見過的毛裙,這種用百鳥毛羽織成的裙子華貴奇麗到了極致的地步,其裙色彩艷麗,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側面看又是另一種顏色,行走之間,裙角稍動,那陰影處又為一色,千變萬化到瑰麗無匹的境地。且是裙面上百鳥的形狀清晰可見,皆縷金而成,細如絲發,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無不齊備。

    穿著這樣的一身百禽裙,在一片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太平公主真是華貴到令人無法逼視的地步。

    「婉兒姐姐,什麼人竟能勞你芳駕親送,母皇身側怎麼離得開?」

    「陛下正在做誦經功課,我左右無事正好出來賞賞雪景」上官婉兒臉上的笑容大大方方,儀態端穩。隨後她伸手指了指唐松,「上次聽公主言說曾見過唐松,你二人既是舊識,也就無需我再紹介了」

    「不過是漏夜之中遠遠一觀,算得什麼舊識?婉兒姐姐說笑了,不過我對其聲名卻是聞之已久,今日既得相見,正該好生認識認識」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太平眼波一瞥唐松,寒意凜然。

    「算算時辰,陛下的功課也將要結束,公主此時去見駕正當其時也」上官婉兒向太平略行一禮後,招呼唐松就要走。

    眼見太平並不曾揭出馬車上的捆綁之事,唐松微微一笑,如此就好,再有三數日他就要出京了,離京前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孰料太平身子一移,堪堪擋在了兩人身前,「母皇虔誠佛事,每做功課多有遷延,我卻不耐煩在那佛室外枯等。此前聞唐松大名久矣,今日既在此偶遇,正該設一小宴暢敘歡會才是。婉兒姐姐若有別事不妨先去」

    武則天極寵愛太平,是以她人雖出嫁,卻依舊在宮中為她保留著寢宮。太平也不時回宮中小住三兩日,這也是她張口就能在內宮設宴的由來。

    「多謝公主好意,只是在下尚有要事,這賜宴改日再領不遲」唐松上前一步說完後,拔腳就要走。

    他快,太平更快,身子再移,堪堪又將他給堵住了。唐松這兩步邁的有些大,差點撞在了她那巧奪天工的毛裙上。

    面對著唐松時,太平臉上的笑容頓時收得乾乾淨淨,絲毫不再給唐松拒絕的機會,逕直道:「來人,請唐公子與宴」

    她聲音方落,其身後跟著的那兩個膀大腰圓僕婦頓時上前,一左一右將唐松給夾持住。

    這時就聽上官婉兒盈盈一笑,「難得有些清閒,更難得公主有此雅興,這飲宴就多雙著兒,我也去湊湊熱鬧如何?」

    上官婉兒說完,絲毫也不給太平拒絕的機會,轉身召來遠遠跟著的福祥命他往公主寢宮傳話,準備酒菜。

    有宮人日夜當值,酒菜等物眨眼即備,等這各懷心思的三人到達寢宮時,宮人們已循著太平歷來的愛好在那處暖亭裡佈置完畢。

    這暖亭地下設有火龍,四面柱子低處則圍以厚厚的錦幔,上方則是覆以輕容,人居其中溫暖如春卻又無一絲煙火氣,復能觀望四方雪景,真是嚴寒冬日裡的第一等好享受地處。

    三人坐定,寒暄笑了一回,眼見上官婉兒絲毫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太平也就狠盯了唐松一眼後命人取來酒令助飲。

    這套行酒的籌子用的是《論語》,五十隻酒籌,每隻酒籌上刻《論語》辭句,而下面則是飲酒對象及行酒方式及數量。

    太平接過裝有酒籌的玉雕籤筒,一手執底稀里嘩啦的搖了一番後,伸手遞到唐松面前,「你先來」

    唐松伸手取了一支,不等他看,先被太平劈手搶了過去,「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自飲十分唐松你好手氣,還不速飲」

    酒是上好的富平石凍春,滾滾的燙過之後,在這雪日飲來真是份外舒爽,唐松取過酒樽一飲而盡。

    太平裝回那支酒令,再搖一搖後遞到了上官婉兒面前。

    上官婉兒拈出一支一看,「惡居下流而訕上者,末座十分」,亭中三人,唐松排位最次,這一支令恰又是應到了唐松身上。

    唐松再進一樽。

    隨即便到了太平抽令,「與爾鄰里鄉黨乎,上下各九分」

    亭中只有三人,這一令卻是將唐松與上官婉兒都裝了進去。

    此時唐松已然看出太平這酒令必然有弊,欲待要說時,卻被上官婉兒打眼色給止住了。於是,兩人又共進了一樽。

    酒樽不小,盛酒甚多,吃的又急,加之這酒又是燙過的,酒一熱酒勁兒上來的就份外的快,片刻之間,三樽下肚,饒是唐松穿越之後酒量見長,吃此急酒一催雖不至於就醉,卻也有些暈暈的。

    「公主這酒令竟是認人的」上官婉兒放下酒樽,笑顏如花之間順手將酒令接了過來,不待太平來搶,先自抽了一支。

    「果然是認人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任勸十分」放下酒令,上官婉兒笑指著太平公主,「你也該飲上一回了,至於唐松,總是飲酒卻是無趣,莫若來一首歌詩助助興」

    還是那句話,宴飲之中執酒令者最大,太平飲酒的同時,酒意上來的唐松略一沉吟後,伸手取過牙著叩擊起面前的金樽來。

    前些日子一直糾纏於與四家八老的爭鬥,心緒時時緊繃,而今決意戰略轉移,想想神都之外的廣闊天地,唐松心胸也為之一闊,心胸一變,再有酒意催逼,就連那牙著叩擊金樽之聲也變得昂揚雄闊起來。

    恰在此時,暖亭外雪下的越發大了,放眼望去,天地之間飄飄灑灑,唐松只覺胸中有一股逆氣激流噴湧而上,當下也不等樂工前來,顧自應節朗聲長吟: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暖亭外大雪紛飛,暖廳內放聲長吟,前幾句時唐松還語帶悲愴,及至最後兩句卻是氣勢陡轉如江河奔流劈空而去,到這兩句結束時,便聽「啪」的一聲脆響,卻是那牙著吃不住大力戛然而斷。

    細數年來經歷,值此將要離京之時,再沒有一首詩能比這首《行路難》更符合唐松此時的心境,面對著漫天風雪將這首詩長吟結束之後,唐松頓覺心中鬱結的那最後一點塊壘也已消盡,胸腹之間勃勃揚揚的皆是與夫風雪一樣的清新雄渾氣象,當下,擲了手中斷著,向著紛揚大雪放聲大笑道:「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痛快,痛快」

    《行路難》本是漢時樂府古題,這首「金樽清酒斗十千」分明是借自然之山川險阻隱喻人生理想道路的曲折坎坷,上官婉兒聽著前面的詩句時尚是心中隱憂,以為唐松依舊是放不下,待聽到作結的兩句「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後,眼中神采猛然飛揚而起,伸手一拍面前的案幾,「奇峰突起,跳蕩縱橫,好氣魄,好一首《行路難》」

    這首《行路難》先抒懷才不遇的憤慨,結尾卻落在對人生前途充滿樂觀的豪邁氣概上,氣勢昂揚自有千古絕唱惑動人心的魅力,耳聽上官婉兒之贊,太平張了張嘴,最終什麼話都沒說。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33
  一百三十六章 觀音與羅剎

    暖亭外紛紛揚揚的大雪下的正緊,朗聲長吟完這一首《行路難》之後,唐松不待人邀勸,自又滿進了一樽。

    看他喝的如此酣暢豪氣,太平反倒沒了行酒令的心思。無聲的沉吟了一會兒後,轉過頭來緩緩聲道:「唐松,我聞你欲將清心莊遷出京中?」

    當日經過國子學生一鬧之後,清心莊內留下來的通科學子只剩下一百六十二個。人員損失已然過半,對此,今日的唐松全沒有外人所想像的沮喪。

    禍兮福之所伏,清心莊通科的人數雖然銳減一半不止,但經過這一回滔天風波的大浪淘沙之後,如今留下的皆是心志堅定之輩。這些人不會再三心二意,他們對通科的理解,尤其是在對通科的認同上相比以前有了質的飛躍。

    舉目四望,皆是一片喊打喊殺之聲,在這種環境裡,如今清心莊僅剩的這一百六十二人孤獨而激憤,但也正因為如此,這個曾經如散沙一般的群體空前凝聚起來。

    唐松要出京遠行,這些人卻沒法隨他去的太遠。眼下已經入冬,很快就是明年二月的科考了,這一百六十二人必須支撐起有唐以來的第一次通科考試,即便一個都考不上,他們也一個都不能少的去考,此時交通不便,若是走的太遠必定會影響到考試。

    但留在京中也是不成了,這遭可謂是與國子學生乃至北地士林結下了死仇,再留下去便不說教諭的問題不好解決,不定又有誰會三天兩頭的來鬧,如此鬧下去,通科學生們還能成什麼事情?

    在這種情況下,唯一的解決之道便是將清心莊暫遷出京城,擇一善地讓這第一批通科學子們安心準備明年的科考。這些日子唐松屢次進宮來見上官婉兒,為的便是協調此事。

    聽太平公主突然問到這個,唐松看了上官婉兒一眼,「清心莊在別人看來已是心腹之患,再留在京中不走是不行了」

    「走未嘗不是好事」太平微微一笑,「我那封地裡倒是有一處莊子空置著,不妨借了你用。清心莊與迷思園畢竟有相鄰之誼,你若有意,便是那些教諭我也可一併為你解決了」

    初唐末年,封地仍是實封。太平最初獲封三百戶,薛紹被殺之後,武則天為安撫這個愛女,遂將其封地提升至千戶。在這千戶地域內,朝廷既不徵稅納糧,也不調派夫子徭役,太平在這裡擁有著近乎絕對的權力。

    她這千戶封地是在富饒肥美的關中平原,既離開了神都,卻又距洛陽不遠。比鄰前朝舊都的西京長安,人才鼎盛,徵集教諭也確實是方便。更別說那裡那是太平的私封之地,安全上可確保無虞。

    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這種安排都比京畿道邊緣處的興縣要好。是以一聽此言,上官婉兒詫異於太平為何會有此舉動之餘,也不免為之意動。

    唐松沒回應上官婉兒探問的眼神,向太平公主道:「中秋之夜迷思園詩會的喧鬧似乎猶在耳畔,公主此言恐有不妥吧」

    「我與崔盧李鄭幾家不過是君子之交。再者今時今日之清心莊不過是殘途末路,我那封地是在城邑之外的鄉野,又離著神都有好幾百里之遙,未必他們還會一路喊打喊殺的追出京去不成」

    言至此處,太平展顏一笑,「激怒世家,讓他們真正在意的是你,你少去我那封地幾回,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靜聽她說完,唐松哈哈一笑,就在太平以為他已答應之時,唐松卻拱手一禮,「此事已經安排妥當,此時再做更易多有不便,只能多謝公主好意了」

    今日遇著唐松,太平最想說也最想辦好的就是這件事情,與此相比,上回車駕內的捆綁都不算什麼了。卻不料剛一開口便被唐松所拒,太平臉色一變,「婉兒姐姐,清心莊殘部遷出京城的事情可是你在操辦?」

    「公主稱我一聲姐姐那是厚愛,我不過是陛下身邊的一服侍宮女罷了,若無陛下首肯,我能做得什麼事情?」上官婉兒抬手撩了撩雲鬢,手指唐松淺笑盈盈道:「終究是陛下龍心太善,見他可憐,倒給我這苦命人平添了許多忙亂」

    聽說是出於武則天的授意,又想及上次索要唐松未果之事。太平剛剛沉下來的臉再次一變為笑顏如花,抬手一指唐松,「你既不識好歹,我倒省的得罪人了」

    聞言,唐鬆手撫酒樽輕淺一笑。

    這個話題剛剛說完,便見福祥來報,言說天子誦經功課已畢,聞說太平公主進京,即刻傳見。

    「母皇的消息好生靈通啊」太平聞報,看了看福祥與上官婉兒後,起身去了。唐松兩人隨即也出了寢宮。

    「太平剛才所言倒是清心莊極好的出路,你何以拒絕?」

    唐松側身看了上官婉兒一眼,見她確是滿臉不解,「這位公主可不是個易與之輩啊。不過她那魄力與眼光竟是比滿殿大臣都要強上許多」

    上官婉兒停住步子,「你是說……」

    「我什麼都沒說。行了,你也趕緊回去吧,我自己出宮就是」

    上官婉兒面帶沉思的點點頭,轉身走出兩步後復又轉身回來,「三日後黃昏時分,你且在賜宅等我,勿忘」

    「什麼事?」

    「你記好了就是,到時自然知道」這剎那間,上官婉兒居然又顯露出一片小兒女嬌羞之態來,交代完後,她便轉身去了。

    …… …… …… ……

    即便有上官婉兒居中協調,將清心莊遷出京城的事情也不是好辦的,隨後三天,唐松都是在與於東軍等人的忙忙碌碌中度過的。

    到第三天午後時分時,剩餘的通科學子們陸續歸來,該做的準備也已完畢。明天一早,這支隊伍就將在於東軍的帶領下悄然起行前往興縣,在那裡迎接新的教諭們,並一直默默守候到明年二月的科考之期。

    而唐松也會在明天孤身離京南下,分別的時刻總是特別感傷,尤其是在共歷患難之後,好在這次的分別畢竟不會太久,等唐松與一百六十二個通科學子及於東軍等人告別囑咐完畢,天色已到黃昏時分。

    掛念著上官婉兒那日的交代,待完成這一切之後,唐松即刻飛馬回到了城內賜宅。

    待其到家時天色已經黑定下來,唐松靜心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上官婉兒前來,正要出去問詢上官黎時,卻見他領著一個青衣小鬟走了進來。

    那青衣小鬟年紀稚嫩,卻長的清秀可人,福身一禮後言說是奉命來請唐松的。

    上官婉兒這是弄什麼玄虛?

    唐松心下疑惑著隨青衣小鬟出了賜宅的側門,朦朧的月色下,門外停著一輛式樣普通的軒車。

    青衣小鬟素手邀客,唐松上車之後,便聽車馬轔轔向前行去。

    約莫兩柱香功夫後,馬車停下,車轅上的青衣小鬟手執宮燈,推開車門引唐松走了下來。

    馬車所停乃是一處大戶人家的後門,唐松隨著青衣小鬟向門內行去,一路只看到遠處的層戀疊嶂的重重屋宇,卻始終不曾見著一個人。

    行了大約一柱香功夫後,兩人到了一處繡樓前,青衣小鬟將唐松引到階梯處用手指了指樓上後,便執燈轉身去了。

    靜寂的暗夜之中,唐松足踏木階的聲音也能傳出極遠。方才上了兩步,樓上忽有鳴琴之聲響起。

    這琴曲平和歡快中帶著絲絲淡淡而悠長的喜悅,奏的恰是一曲《桃夭》

    唐松上得二樓,推開那扇帶著絲絲檀香氣息的雕花木門,便見著屋內一樹燈火下,上官婉兒正隨意的斜坐在毛絨如雪的波斯毯上素手撫琴。

    燈樹迷濛,將精緻裝飾的屋內映照的朦朦朧朧。在這一片朦朧中,上官婉兒那一頭長髮如瀑布般散披到了腰際,恰與其身上所穿的那襲純白長裙形成了鮮明的顏色反差。

    暗夜,朦朧的燈火,一襲潔白長裙、散披長髮的佳人斜坐撫琴,耳聽著流水般的琴聲,邁步走進房中的唐松恍然進入了聊齋世界。

    一陣夜風拂來,吹的燈樹上燭火搖曳,也將那扇雕花木門悄然閉合。

    上官婉兒微微扭過頭來,黑髮半掩的臉上向唐松一笑後,便繼續撫弄鳴琴。

    唐松放緩步子走過悄無聲息的波斯毯來到琴案邊,一句話都不曾說,只是帶著淡淡的微笑靜聽琴曲,靜靜的看著另一個溫柔如水的上官婉兒。

    良久之後,琴曲作結,上官婉兒仰起臉來,「好聽嗎?」

    點點頭,唐松就在琴案邊坐了下來,此時此刻,他心中有著如這環境氛圍一樣的淡淡安寧的喜悅,伸手過去輕撫著上官婉兒比世間最精美的絲綢更要光滑的長髮微笑道:「有美一人,婉若清揚。琴美人更美,只是你這弄的是什麼玄虛?」

    「近來神都風流少年們密會情人時最喜歡的便是這月夜引車。怎麼,你不喜歡?」一任唐松輕撫著她那散披的長髮,今夜的上官婉兒真是溫柔如水,「明**就將遠行,我總該為你送行才是」

    「你怎能出宮?」

    「我自有辦法。說這些沒得壞了人的心情」上官婉兒站起身,拉著唐松便要往屋內另一處佈滿了美酒佳餚的几案走去。

    腳下方動,整個身子就被唐松從後面攔腰給抱住了,「今日酒已飲的夠了,再者,這世間又有什麼美酒能比你更動人」

    「油嘴滑舌,無賴小賊」上官婉兒嘴上笑語嗔怪,身子卻如蛇一般的軟了下來。

    抱著抱著,上官婉兒的身子就轉了過來,與唐松正面相對,隨即就見燈樹映照下兩個人的影子緊緊貼在了一起。

    許久許久,兩人這才分開,因是剛才憋的太久,屋內頓時有了一陣急促的喘氣聲。

    氣息平復之後,響起了上官婉兒呢喃般的聲音,「唐松,明日出京之後行事再不可像京中這樣……嗯……老實些,跟你說正事了」

    唐松的聲音很含糊,「你說,你說」

    「一路所需錢財我已為你準備妥當,你南下之後做事所需的花銷陛下准你從揚州市舶司支領,明日福祥會隨你一同南下辦理此事」

    「嗯」唐松的聲音愈發的含糊了。

    任上官婉兒一連將唐松那雙如老鼠般鑽動不休的手打了好幾次,卻是不見絲毫效果,相反的,那一對老鼠在白裙下忽溜溜鑽動的更歡實了。

    至此,便是上官婉兒也再說不下去了,唐松也不容她再說,雙手一提一抱,前行幾步便將上官婉兒放在了窗前的書几上。

    想著身後就是窗戶,坐在書几上的上官婉兒極不自在,掙扎著就要下來。

    但她如何拗得過唐松?拉拉扯扯之間,那白裙不知不覺就被捲上了腰際,上身的裙裝也隨之滑落到了腰際。

    就此,安坐在書几上的上官婉兒除了堆疊在腰間的長裙之外,全身上下已成赤luo之勢。

    「你這妮子竟是連內衣都不穿,其心可誅啊」唐松一邊拉住上官婉兒的手,一邊細細的欣賞著眼前美到一塌糊塗的景象。

    養在深閨三十年,尤其是近十六年來富貴天下的嬌養,上官婉兒已熟透到毫無一絲瑕疵,此刻正是她一生最艷美的綻放。

    看著,撫弄把玩著,上官婉兒臉上有了微濕泛紅的潮潤,春意已起,唐松身上的衣服也已散亂一地,再下一刻,唐松跨前一步,一聲嬌呼聲中,兩人已緊緊的連接到了一起。

    上官婉兒身子剛剛繃緊,就見唐松身子前探,隨著一聲「吱呀」輕響,書幾後的窗戶竟被他推開了半扇,朦朧的月光頓時透窗而入灑掃在了上官婉兒赤luo的身上。

    「不……別……」

    既羞且冷,上官婉兒本就不曾放鬆的身子再次緊繃起來。

    火籠內燒著貢炭,溫暖如春的室內,半片朦朧月光灑照在書几上的上官婉兒細密肌膚上,此時此刻,名滿天下的上官待詔恰似一尊羊脂玉觀音,溫潤流光,毫無瑕疵。但細看她那絕美容顏上的表情,卻又似羅剎妖女,扭曲放蕩,痛至極樂。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41
   一百三十七章 江南好,揚州遇怪人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有唐三百年間,揚州實在是一個不得不說的城市,如果說長安佔盡了盛唐的大氣恢弘,那麼揚州則是盛唐風流的最好註腳。揚州處於淮河下游,經此東行不遠就是出海口,一邊連著大海,一邊連著南北溝通的大運河,作為隋唐之際最大的出海港口和最具活力的商業城市,揚一益二,千族匯聚、萬舶雲集這些考語實已道盡了揚州的繁華。

    聖神皇帝登基第三年的深冬年末時節,唐鬆手挽健馬走進了淮南道第一重鎮的揚州城。

    此時之揚州分為「子城」與「羅城」兩個部分,一行四人在羅城通潤坊找了一家客舍安頓下來,梳洗罷熱熱的吃了一頓酒後。唐松眼見天時尚早,便與福祥同雇了一輛馬車向城中蜀岡上的子城而去。

    子城是沿用前隋江都宮城,乃揚州城內各衙門聚集之地。除州衙之外,尚有揚州大都督府、揚州市舶司等衙門也都匯聚於此。

    唐時海運貿易發達,絲綢之路除陸路的一條外尚有海上一條,這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便是揚州與廣州。武周上承唐制,也在揚州與廣州設有市舶司,負責進出商船的管理與徵稅等事宜。

    只不過這兩處市舶司收入所得俱入內宮,其人事調派任命的管理權也掌握在內宮手中,福祥此來子城便是要往市舶司衙門,而唐松則是要找一位揚州大都督府中的屬官。

    馬車駛入子城,唐松堅拒了福祥的推讓,下車後在紛紛不息的雪花中探尋到了陸宅門前。

    這處宅子不大,門房中也只有一個老僕,聞唐松是替老大人傳書而來,忙開了小門將其迎入。

    門房內,老僕邊給唐松遞著手巾把子,邊提及本府老爺仍在大都督府忙於公事。

    聽老僕此言,唐松不免心下感慨。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當初還真是沒看錯人,這位陸象先恰如其父陸元方一樣,不論做人還是做官都實有君子之風。

    他適才之所以沒到揚州大都督府而是直接找到府宅所在,就是想著今日如此大風雪,想來陸象先是不會到衙了,卻沒想到其人一絲不苟到了這等地步。

    擦完手臉遞還手巾後唐松笑笑道,「無妨,我等著小陸大人回來就是」

    自那夜與上官婉兒一夕歡會之後,第二天上午,唐松便帶了上官黎上官謹兩位捉生將及內宮太監福祥一起南下。卻沒想到臨行之時卻有陸元方來送,也就一併接下了這份給陸象先傳家書的活兒。

    「這裡又冷且暗,實非待客之地。公子若是要等,裡面倒是有一處好所在」,老僕說話間又將唐松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說道:「正好公子也是讀書人,湊湊這熱鬧卻也便宜」

    說完,老僕便關了房門導引著唐松向後宅走去。

    走在路上,老僕略做了解釋。卻是今日有幾個陸象先的朋友來訪,如今正在後宅小園的半壁閣子裡吃酒賞梅。

    「這幾位都是老爺慣熟的朋友,往來之間並不拘禮,因是如此,老僕才會帶公子前往,公子去後但隨意就是。稍後待老爺散衙回來,自會前往當面致謝」說話間兩人便已到了後園,老僕將唐松帶到半壁閣子外向他笑了笑,示意一切隨意之後,便自回前院招呼門房去了。

    半壁閣子與尋常的亭子不同,雖然形制一樣,但卻於四璧齊胸處壘以泥牆,上面的空曠處則覆以厚厚的帷幕,可放可收。此時閣中帷幕雖已放下兩方,但因裡面燃著四個火籠,人走進去後頓時便覺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挺大的閣子裡已坐有四人,高居閣內尊位的是一位面上常帶笑容,鬚髮皆白的老人。此時,四人正圍爐而飲,邊飲酒邊賞玩著閣外遠處那幾株盛放的紅梅。

    四人正說到興處,見唐松進來也不曾斷了話頭,白鬚老者向他笑笑後伸手指了指胡凳。

    唐松還以一笑後坐下身來,邊伸手在火籠上烤著邊聽四人說話。

    這四人先是說著梅花,隨後由梅花說到梅花詩,進而開始品評歷來的梅花詩,隨後又由此發散到讀書上,並有向藏書擴散的趨勢,興之所至,隨意言說,正是再典型不過的漫談,但其漫談之間言辭可采,毫無半點學究氣,只讓唐松聽的甚是得趣。

    恰值一甌酒盡,四人的漫談也就正好停在了讀書向藏書的擴散上。那白鬚老人轉身取酒時向唐松道:「我等一番亂語倒讓小友見笑了,小友看著眼生,當不是揚州士子吧?」

    「在下是從北地而來,這還是第一次到揚州,丈人好眼力」唐松起身接過老人遞來的酒盅,淺笑道:「適聞四位之語,字字句句出於天然,若非是讀書得了真趣者斷然說不出來,亂語之說實是過謙了」

    唐松此言引得另外三人轉過身來看他,「哦,你也懂讀書?」

    說話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士子,面容粗獷,身形長大,其人與他的話語一樣,帶著些不拘於世務的真率。

    「伯高,你且住口」白鬚老人向這人壓了壓手後移目唐松,「看你這年紀,當是漫遊而來?」

    唐代讀書人好讀書山林,讀成之後也好漫遊。以唐松的年紀來看,可不就是四方漫遊的士子?

    聞言,唐松笑了笑,「是,一路南來,自渡過淮水入了這揚州城之後,就連滿天大雪似乎都輕軟了不少」

    此言一出,那四人都笑了,老人撫鬚而言,「北地士子初來江南,總是有些不習慣的」

    唐松坐下身來,就著火籠慢慢的搓著手,「倒也沒有什麼不習慣。一渡淮水便入江南。風輕水軟,杏花煙雨,這才是江南的味道。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揚州乃江南名城,豈非正該是輕軟流麗?只是惜乎來的太晚,若是煙花三月來此,方最得江南與揚州之神韻」

    那年輕的面相粗獷士子撫掌而笑,「三言兩語道盡江南佳妙,這個北來士子說話倒有些見地」

    旁邊另一人亦輕笑道:「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仙。誠為佳句,小友好詩才」

    唐松笑笑,「拾人牙慧罷了」恰在這時,新放上去的那甌冷酒已經滾熱,字喚為「伯高」的粗獷士子起身給眾人斟了一遍。

    就著滾滾的熱勁兒,唐松將一盅酒慢慢飲盡後輕讚道:「風雪滿天之中能飲此一盅富平石凍春,好享受,好口福啊」

    聽他這話,粗獷士子愈發笑的歡暢,「好好好,你竟是個知酒的,倒不屈了哲翁這二十年的珍藏」說完,他又替唐松斟了一盅,「酒已煮好,正該接續適才未盡之話題,你且說說那讀書之趣,若是說得好,准你多飲三盅如何?」

    眾人皆笑,另兩人中一人道:「好你個伯高,盡日專會幹這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哲翁須再不能縱容他了」

    「美酒妙茶正該得知己共飲」老人手撫白髯呵呵而笑,「左右無事,小友不妨隨意說說,也好為我等佐酒助興」

    座中四人雖素不相識,但言行舉止之間都有些真名士氣,又無一人汲汲於他的來歷。自入神都之後,唐松便再沒有今天這般的輕鬆,一時倒也有了些與環境相契合的談興,「得知千載外,正賴古人書。若論世間松聲、澗聲、山禽聲、野蟲聲、鶴聲、琴聲、棋子落聲、階前落雨聲,雪灑窗聲,皆聲中之至清者,而讀書聲為最」

    「五柳先生這兩句詩引的妙,讀書聲之言論的妙,只此兩句便值三盅美酒,來,飲勝」

    唐松飲盡,粗獷士子復又為他斟滿,口中催促道:「且接著說」

    唐松笑笑,「千載奇逢,無如好書良友。然讀書欲得其趣,當先去功利之心。捨此之外,又有地景與季節之別」

    這下子,就連那白髯老人也是昂然興起,微微前俯了身子笑問道:「地當如何?」

    「以地而言,讀書宜樓,其快意有五:無叩門剝啄聲之驚,一快也;可遠眺,二快也;無濕氣浸座,三快也;可聞竹葉婆娑與鳥鳴交語之聲,四快也;可睹雲霞棲於高簷,五快也」

    閣外大雪紛飛,閣內溫暖如春,唐鬆手執酒盅,淡淡開言,「譬如這揚州夜中讀書,便最宜淮水江畔高閣,蓋因若讀書於此地,可得月之清享有六:溪雲初起,山雨欲來,鴉影帶帆,漁燈照岸,江飛匹練,樹結千茅。遠景不可像描,適意常如披畫」

    「妙哉此言」這回開口的卻是另一中年士子,這人說完,轉身向白髯老人道:「哲翁家有廣廈高堂,卻又於淮水江畔的藏書樓前再起高閣,眾人皆不解其意,敢問哲翁此舉求的可是這月之清享?」

    白髯老人咪咪而笑,狀極得意,「此小友一語道破人心,真老朽之知音也」

    唐松卻沒料到這番言語正應在了老人身上。當即站起,以為讚譽之謝,然則身子剛起卻被身旁的粗獷士子給拉了回來,「莫要拘禮,妙語正到佳處,且再說說那景與季節之別又當如何?」

    面向火籠,身子漸漸的熱起來,唐松放了酒盅邊解下身上狐裘邊道:「若論讀書季節之別,值此寒冬之時最宜讀經,其神專也;讀史則宜夏,蓋天長而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至於讀詩集文集則最宜春,其機暢也。所謂秋風閉戶,夜雨挑燈,臥讀《離騷》淚下;霽日尋芳,*宵載酒,閒歌《樂府》神怡。說的便是讀書之趣實有季節之別」

    言說至此,眾人的目光早已牢牢盯在了唐松身上,他這番話剛完,頓時便有人接著追問道:「景又如何?」

    「譬如讀史宜映雪,以瑩玄鑒;讀子宜伴月,以寄遠神;讀佛書宜對美人,以免墮空;讀《山海經》等叢書小史宜依疏花瘦竹,以收無垠之遊而約飄渺之論;讀騷宜空山悲號可以驚壑,讀賦宜縱水狂呼可以旋風,讀詩詞宜歌童按拍,讀鬼神雜錄宜燒燭破幽,至於其它則遇境既殊,而標韻不一」

    「妙言,妙言,當飲,當飲」粗獷士子聽完唐松所言,竟是對著手中所執之酒甌痛飲起來,酒水淋漓的滴落在他的下頜與衣衫上也全然不顧,不過片刻功夫,就將一大甌酒喝的乾乾淨淨。

    在此之前,他四人已飲了好一番,這粗獷士子此時再狂飲了一甌後,頓時便有了醉意,待其飲盡之後,唐松就見他隨手將那空空的酒甌隨手亂擲出去,砸在外面的台階上,摔的片片粉碎。

    他這舉動直讓唐松看傻了眼。

    發酒瘋嗎?

    抬眼向另外三人看去,卻見這三人搖頭苦笑之間,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眼神裡甚或還有些期待的神色。

    扔了酒甌後,人就站起身來踉蹌著向閣內角落處的書案撲去。此時文人聚會,文房四寶必定是少不了的,且筆墨亦是早已備好以待隨時取用。粗獷士子到了書案前抓比筆後就開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中還怪聲嘯叫不絕。

    癲狂了,這粗獷士子真是徹底的癲狂了,目睹此狀,唐松瞠目結舌。

    這人怎麼了?

    其如此舉止也實在是太行為藝術,太后現代了吧。

    手握墨筆亂揮亂舞,轉眼之間,粗獷士子臉上便被淋漓的墨汁沾染灑潑的黑一塊白一塊,花貓也似,然則他卻絲毫不覺,又一聲高震屋瓦的嘯叫之後,就見其撲在了書案上落筆如疾雨般的狂書起來。

    唐松瞠目之餘,好奇往觀,就見那粗獷士子在紙上所寫的乃是一筆狂草,字字之間龍飛鳳舞,一時竟看不清楚他寫的究竟是什麼字。

    弄出潑天般的大陣仗,就是這麼個結果,這……也太搞了吧

    唐松長吐出一口氣,凝神定思之後再一細看,卻見粗獷士子如癲如狂的舉動之間,每一落筆似頂千鈞,傾勢而下。行筆婉轉自如,緩急控制中別有一種獨特的韻律。再細觀其字奔放豪逸,筆畫連綿不絕,即便偶有中斷,亦是筆斷而意不斷,字字相連中直有飛簷走壁之險。

    面對這信手而來,一氣呵成的狂草,唐松看的是意馳神迷,心神隨著筆端遊走,竟然生出一番痛快淋漓的酣暢來。

    經此細看,亦認出紙上所寫正是他剛才所說的讀書之論,這粗獷士子竟然有過耳不忘之能,字字句句分毫不差。

    運筆如風,一氣呵成,片刻之後,粗獷士子便已寫完,「美酒妙論,相得益彰。自此當再不小覷北地士子矣,痛快痛快」說完,將手中飽蘸濃墨的禿筆一擲,這人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傻笑起來。

    恰在這時,門房處老僕走了進來,通報說因今日大雪,本府老爺應州衙所請同往巡視城內諸坊雪情去了,歸時難定,特請諸位改日再高會不遲。

    「伯高今日發癲的太早,便是象先此時回來,須也會不得了」那三人以為唐松乃是陸府之客,自當在此安置。是以也未多言,囑了一句來日再會之後,便扶著粗獷士子出府而去。

    目送四人遠去之後,唐松啞然一笑,只覺穿越以來所遇人之奇莫有甚於今日者,他與四人一番聚飲暢談,甚是相得,但直到分別,相互之間居然連名姓也不曾通。

    然則也正因為如此,這次偶爾碰見的歡會反倒越發讓人輕鬆難忘了。

    笑完,唐松從袖中取了陸元方的家書遞於老僕後,便出了半壁閣子,但走不幾步他又回轉進來,將書案上粗獷士子寫的那副字袖了之後這才辭出了陸府。

    回到客棧天色已晚了下來,此時福祥早已歸來,不過他這一趟也是不巧,因揚州市舶前兩日出巡後遭逢大雪被隔在了江心島上,是以竟不曾見著。

    「無妨,這幾日大雪總是成不得什麼事,過兩日待他回來後再見不遲」

    聞言,福祥力勸著住進蜀岡子城內的市舶司衙門,唐松略一沉吟後,搖頭拒絕了。

    市舶司衙門雖然不管民政,但在這商港之城的揚州卻是權勢極大,也最是個惹眼的所在,住進那裡實與唐松此來江南的初衷不合。

    恰逢這一場大雪,竟是什麼事都做不成了。唐松也就有了趁此間歇往楚州一行的打算。

    第二天早晨起來,雪比之昨日小了不少,卻仍不曾停。唐松攜上那具太古遺音琴後,由上官黎相伴著往楚州而去。

    頂風冒雪趕路的滋味實在不好,上官黎卻是神采奕奕,間或策馬跑發了性子後更是扯開了衣襟,裸露著胸膛呼嘯連連,想必正是這嚴寒風雪使他想起了東北邊塞上的捉生將生涯。

    目睹上官黎如此,唐鬆快意一笑,策馬行的更快了。臉上雖是風雪如刀,但一想到水晶那雙點塵不染的孔雀眼,心底頓時有了淡而彌久的溫暖之意。

    去年,隨著狄仁傑去相,張柬之一並被貶謫到了淮南道楚州出任司馬之職,其出京時一併帶上了水晶。之前一南一北的就不說了,此時既然到了揚州,斷沒有不去見見水晶的道理。

    楚州距離揚州甚近,兩人趕路又急,雖是風雪之中也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就到達了目的地。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6:55
再見水晶,真好,真好

    楚州州衙,張柬之正端坐於公事房內與本州刺史說著公事時,門房蒼頭叩門而入呈進了一份簡單素雅的名刺。

    張柬之口中不停,手上隨意接了名刺展開,一眼掃過之後,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抹笑容,「來得好」

    那刺史見他如此,遂站起身來,「看老師這番模樣當是有嘉客來拜,學生先且告退」

    張柬之點點頭,刺史見狀轉身向公事房外走去,將要走到門口時卻又被喚住了。

    「一個小兒輩罷了晉安,來,咱們議完了此事你再走不遲」說話間,張柬之順手將那張名刺扔到了一邊,口中又接著剛才的事情說了起來。

    刺史目睹此狀,心下自然明白這是張柬之刻意要晾一晾名刺主人,當下便配合的含笑歸座,只是心中不免疑惑來者究竟是誰,竟能讓張老大人刻意弄出這番做派來,須知他素來生性剛直,平日是最不屑玩弄這些小手段的。

    這一坐就又是半個多時辰,待兩人說完政事後,張柬之才拉了拉案頭的喚鈴,吩咐衙役將投名刺者引入,看到這一幕,刺史告辭時就份外慢了些。

    待其緩步走出張柬之的公事房時,恰如其願的見到了隨在衙役身後的名刺主人。

    張老大人果然沒說錯,這投名刺者的確是個小兒輩,看其年紀最多不過弱冠上下,身量頎長、面容俊朗,眉眼之間自有一股灑然的氣度。其人面有淺笑披一襲狐裘飄然而來,在這漫天風雪的映襯下,真是好一副溫潤公子模樣。

    兩方走近,那人先自停步拱手為禮,刺史含笑點頭之間對這年輕人的好感又多了兩分。

    錯身而過之後,刺史方繼續邁步向自己的公事房走去。邊走邊在心中尋思,適才這年輕人十有八九必是與那位寶貝疙瘩有關了。

    他是張柬之門下最受看重的幾人之一,而今能以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出知一州,正是這位老師在京中大力援引的結果。因是如此,他對老師的家事也比別人知道的更多些。

    這位張老大人實是個老而彌辣的性子,便是去年被逐出京城遠貶到他這個學生手下做司馬時,也沒從他臉上看到絲毫失意的神色。但就是這樣性堅如鋼的人也有一個無奈何的罩門。

    這就是他那位寶貝疙瘩一般的孫女了。唯有涉及到這個孫女的事情時,老大人才會喜怒皆形於色,這分明是關心太過以至亂了心神的結果。

    去歲初被貶來此地時,州衙曾設宴款待,張老大人便是帶著此女一同赴宴,一時間不知耀花了多少小輩的眼。這次宴飲的規模很大,不僅是州衙屬官,本地耆老名流富賈也都有參與,因是如此,消息很快傳開,到最後就連楚州市井百姓們也都知道本州新來了一位容貌比之天仙更要美上三分的官宦小姐。

    可惜,張老大人家的這位寶貝自此驚鴻一現後就再未露面。引得州中許多自忖家世能稍稍一攀的少年們不斷腿的往司馬府跑。直到半年之後,眾人才知這位張小姐居然早就住進了城郊的玄元觀。

    從那以後直到今日,玄元觀可就再不得安生了。

    心中隨意想到這些,刺史偶一回身時,正看到那年輕人隨著衙役走進了張老大人的公事房。

    踏進公事房後,唐松先一步上前,恭恭敬敬的向張柬之行了一禮。

    端坐在公案後的張柬之瞥了他一眼,眼見晾了半個多時辰之後這小子也沒有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心下微微點了點頭,不過面上卻依舊是一副冷硬如鐵的表情。

    唐松行禮過後,等待他的卻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張柬之手拿著一份公文顧自看著,似是面前根本沒他這個人一樣。

    對此唐松早有心理準備,畢竟之前他可是幾次三番的拒絕過這位老人,而今又要見人家的孫女,哪有那麼容易的。

    因是如此,靜靜等候的唐松就份外的氣定神閒,不焦不躁。

    如此的沉默持續了一盞茶之後,張柬之才放下手中的公文,「嗯,這不是名震神都,天子寵臣的唐松嘛,怎麼到了這荒僻之地,還要請見我這個失意老臣?」

    好個張柬之,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大火氣,還喜歡記仇唐松心下一哂,人既然沒讓坐,他就站著淺笑答道,「同是天涯淪落人,在下也是被人逐出京的」

    「自作孽不可活」

    唐松不與他爭執,也不想與他說這個,復又躬身行了一禮,「良言教誨稍後再聆聽不遲,俯請張公先容我見見水晶」

    「嘿」張柬之嗤的一笑,也不理會唐松,復又拿起剛才那份公文看了起來。唐松見狀也不再說話,就站在他公案前靜靜等候。

    這一看又是半個多時辰,眼瞅著天將正午時,張柬之才再次放下公文,「去歲在京中,狄公為武承嗣及來俊臣所誣下獄時,是你讓方道人傳話著狄公認罪的?」

    「是有此事」

    張柬之點點頭,「城外玄元觀,你若能見著水晶,就讓她回來斷中(午飯)」

    聞言,唐松大喜,「多謝張公」不等話說完,他人已先出了公事房。

    目睹唐松走後,張柬之冷厲如鐵的神色頓時消失不見,嘴角唇邊甚至有了縷縷淡淡的笑意。

    自去歲帶著水晶離京以來,她本是開朗不少的性情又恢復成了襄州時的樣子,不說笑容,幾個月裡就是面對自己時也沒一句話說,她這般模樣真讓人看在眼中,急在心裡啊。

    本是做了打算,若是這個冬天之後她這般情形還無改善,說不得只能麻煩道士再將她送回帝都了,偏偏在這個時候,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卻頂風冒雪的到了楚州……這一遭,水晶總該會清清爽爽的笑一回了吧。

    一念至此,張柬之帶著臉上更濃的笑意起身出了公事房,向當值衙役招呼了一聲後先自回府去了。

    那衙役分明已經點了頭,但直到張柬之去遠之後,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位實際上的楚州之主自去年被貶到衙之後,從無一天提前而退的。今天是怎麼了?散衙鐘聲還沒敲他就先走了……

    唐松出州衙回到投宿的客棧向上官黎交代了幾句,又向客棧夥計探問清楚玄元觀的位置後,就肩攜琴囊飛馬出城而去。

    玄元觀距離楚州城不遠,頓飯功夫後,唐松到了觀前,見著玄元觀外站著七八上十個小廝模樣的人物。

    唐松對此也沒在意,恰在這時有觀中知客迎了出來,隨著知客道人進入觀中,在正殿向太上玄元皇帝行香之後,他又在簿冊上上了五十貫的香油錢。

    香油錢上得厚,知客道人就份外的多了三分客氣,導引著來到靜室看茶。唐松此時哪有什麼心思喫茶,直言要見司馬府小姐。

    聞聽此言,知客道人微微一笑,顯然是這類事情遇得多了,「張家小姐素不見客」

    「無妨,她聽著我的名字必是肯見的」

    這樣的話聽得太多,知客道人已是見怪不怪,反正最後都是吃閉門羹,自己又何必多言惹人厭煩,當下揖首一禮道:「善信有所不知,張府只是借了本觀一處道院,裡間一應人等皆是張府隨來的下人,並不屬本觀管轄,貧道便是想通稟也實不能夠」

    「既然如此,你帶我到院外便是」

    知客搖頭苦笑,再不多言的引著唐松出了靜室。

    玄元觀乃楚州第一大觀,規制頗是宏偉,唐松隨著知客道人三穿四繞了好一陣之後,最終到了位於觀內最後方的一處幽靜的院落外。

    此一院落景色幽靜,但院外卻頗是熱鬧,七八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公子在積雪的花木間徜徉來去,並不時的向院門內探望。

    唐松停步問道:「此間可是在舉行詩文之會?」

    知客道人聞言一笑,「這些人與公子一樣,也是來請見張府小姐的」

    這……此時此刻,唐松油然想起了襄州鹿門山中八卦池畔的景象。看來這世間似金宗慶這樣的人還真不在少數啊。

    一念至此,鹿門山中那輪清月,以及月夜贈琴及帝都中的一幕幕俱都浮上心頭,想到小丫頭那張禍國殃民的臉,那雙點塵不染的孔雀眼時,唐松再不與知客道人多言,邁步直行,叩響了幽靜道院的門戶。

    他這舉動頓時將那七八個在院外徜徉的楚州公子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來,不過這些人臉上全沒有什麼擔憂的神色,反倒是一副有好戲可看的神情。

    剝啄的叩門聲中,門扉輕啟了一條小縫,不等唐松說什麼時,裡面已是一陣疾風暴雨般的叱喝。

    一連串的叱喝完畢,就聽「砰」的一聲門扉重又緊緊閉合,自始至終別說是說話,唐松就連門後的人長的什麼模樣都沒看清楚。

    唐松舉手再叩,見他如此,那七八個楚州公子臉上的笑意更濃,知客道人則是遠遠的喊了一句,「善信莫要再叩門了,小心」

    雖不解其意,但唐松得此提醒還是將身子向門口處緊了緊,他這動作剛做完,就聽身後嘩的一片響,卻是頭頂處被人結結實實的潑下了一盆水,若非他閃得快,必定要被澆個落湯雞,饒是如此,身側的衣衫也被打濕了一片。

    抬頭看看,再低頭看看濕了的衣衫處,唐松轉身退了出來。此時,就聽那七八個楚州公子們不約而同的發出了一片響亮之極的哄笑,笑聲裡,一人向唐松揚聲道:「我等長相守候也不得一面之見,你老兄憑甚的就想一睹妙顏,再看也是無望,速去,速去吧」

    唐松自不會與水晶置氣,反倒是想想這遭際著實好笑,當下也不與那滑舌公子鬥口,退回到院前竹木掩映間的一處小亭裡解下了肩縛的琴囊。

    七八個楚州公子匯聚而來,見他如此,更是笑的厲害,那個滑舌的湊到近前嬉笑道「老兄,鳴琴吟詩都是我們用老了的把式」

    言說至此,他伸手指了指身邊不遠處一個面相敦實的年輕人,「單是這位賈公子就曾在此連續鳴琴三日,依舊不曾得睹芳顏。有此先例在前,你老兄這一招兒不好使啊」

    那姓賈的敦實公子被人調笑卻是半點不惱,「鳴琴三日雖不曾再睹芳顏,卻換來張小姐一曲唱和,那琴聲……」

    頓了片刻,賈姓敦實公子臉上竟然有了一抹由衷的笑容,「天籟之音不過如此,聞此一曲,那三日鳴琴就值了,真值了」

    唐松聞言,其頷首一笑,賈公子一愣,隨即拱了拱手。

    打開琴匣取出太古遺音,亭子內外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讚歎之聲,唐松無視於此,略一斂息凝住心神後顧自彈奏起鳴琴來。

    他彈奏的是去年水晶離京前教他的最後一首曲子,當時水晶並不曾說曲名,他只是覺得好聽也就沒問,此刻撫奏而出,卻引得亭子內外一片錯愕與譏笑。

    「這位兄台好大的膽子」

    「這那是什麼大膽,簡直就是魯莽,這……這曲子豈是隨便就能彈的?」

    就連對唐松印象不錯的賈公子乍一聽到這曲子,也是猛然皺起了眉頭,「唐突了,實在是太唐突佳人了」

    他正自低語時,旁邊那滑舌公子撞了撞他肩膀,「看看人家,上手就是《鳳求凰》你呀,彈了三天最終也沒敢彈出這一曲來,真是呆子」

    賈公子搖搖頭,「這位兄台如此唐突佳人,再相見張小姐一面怕是千難萬難了」

    聞言,滑舌公子哈哈大笑,「你還真信他能見到張小姐?呆子果然是呆子」

    此言一出眾人皆笑,正在笑的最快意時,卻聽一邊的知客道人「咦」的一聲。

    不曾笑的賈公子轉身望去,就見常年緊閉的道院紅門居然在琴聲中門戶半開了,隨後,他便覺眼前猛然一亮,那顆心晃晃悠悠的就上到了嗓子眼上。

    他這大眼圓睜的異常景象驚動了另外幾人,當他們一起向院門處看去時,本是喧鬧的笑聲戛然而止。這一刻,除了琴聲之外,小院門前陡然陷入了無邊的寂靜。

    在這無邊寂靜之中,走出道院門戶的水晶輕盈而來。

    數日紛紛揚揚的大雪素裹了地面,水晶恰似踏著一地瓊瑤而來,眉目如畫,美輪美奐,就連仍在淅瀝不停的雪花落到她身上臉上時也份外顯得輕柔,似怕彈破了那細膩精緻如溫玉的肌膚。

    那雙點塵不染的孔雀眼在一片冰雪的映襯下愈發空靈到不沾半絲人間煙火的地步,恰在這時,一陣微風吹來,拂動裙裾,一地瓊瑤中的水晶飄飄欲舉,似要就此飛天而去。

    這時,亭內賈公子開始喃喃低語起來,語的正是《莊子.逍遙游》中的「邈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如仙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

    這素被人稱之為「呆子」的賈公子有癡氣,見落花而流淚的事情也曾幹過,往日裡,其他人最討厭的便是他這調調兒,但此時此刻,那幾個楚州公子卻無絲毫厭煩,只覺賈呆子這回是真開了竅,這字字句句簡直吟到了自己的心坎上。

    足踏瓊瑤,水晶終於走進了亭子,凡其所向之處,那些楚州公子不自知之間便已讓開了身子,隨著她越走越近,滑舌公子本已提到嗓子眼上的心簡直要蹦跳出來。

    「她是向我而來的,她是向我而來的」這一刻,滑舌公子簡直歡喜的整個人都要炸開,卻又惶惑著自慚形穢。

    就在他腦子暈暈乎乎的時候,水晶停住了腳步。

    她果然就停在滑舌公子面前不遠處,見到這一幕,亭中的楚州公子們恨之無極,再怎麼著也不該是這賊廝得了青睞呀。

    「你來了」水晶話說的很慢,但音質清脆如空谷鳥鳴。

    「來……來了」滑舌公子含糊而答,再也油嘴不起來,也不敢抬頭去看水晶。

    恰在這時,琴曲彈完,唐松從滑舌公子身後站起身來,四目對視之間,水晶的眼睛裡頓時起了一暈暈的漣漪,漣漪擴散的越來越大,那笑意也就越來越明顯。

    唐松也笑了,上前一步伸手到水晶頭上就是一陣撥弄。

    於是,水晶的頭髮頓時又如以前許多次那般亂糟糟起來。

    「你幹什麼?」滑舌公子一聲低吼。

    唐松回頭還不曾說話,水晶那只瑩白如玉的小手已如此前許多次那樣牽住了他的衣角。

    水晶有此舉動,唐松什麼都不用說了。

    看看水晶,看看她的手,再看看唐松,滑舌公子滿臉通紅的愣怔住了。

    向他一笑過後,收了太古遺音的唐松邊向亭外走去,在他身後,跟著尾巴一般的水晶。

    亭子內外一片寂靜,楚州公子們面面相覷,莫名所以。他們身後,道院門口處擠出的幾個丫頭也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家小姐就這麼一句話不說的隨著人走了。

    積雪成冰,地上滑溜的很,走出亭子不幾步,水晶就有些踉蹌起來。隨即,唐松就感覺衣襟處傳來一陣陣輕輕的搖動。

    這搖動使唐松油然想起當日在洛陽城外帶這丫頭上邙山時的情景,她一走不動時便是如此。

    取下肩負的琴囊用手提了,唐松停下腳步彎下腰來。

    水晶嘴角抿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上前爬上了唐松的脊背。

    於是,在一片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唐松背著水晶一步步走出了玄元觀,耳後,清晰傳來水晶有些生澀的話語,「真……真好,真好」

    直到他們遠去不見之後,亭內驀然傳出滑舌公子一聲怒吼。一邊的賈公子則是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個不停,「我真傻,為什麼就沒奏一曲《鳳求凰》呢,真傻」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11
一百三十九章 交易,與李黨的第一次親密接觸

    地上冰滑,唐松走的很慢。

    背上的水晶張開雙臂摟著他的脖子,除了那兩聲「真好」之外再沒說一句話,口鼻間有熱熱的氣息噴在脖頸間的肌膚上,讓唐松感覺癢癢的。

    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沉默著緩緩而行的兩人之間有著一股淡淡的暖意流動。背著走了一會兒,唐松的鼻息漸漸粗重起來,身上也微微的出了汗,心中卻是一片靜謐和樂。

    不一時到了玄元觀外,正湊在一起閒說著各家主子長短的小廝們看著唐松走出來,再一看清他背上水晶的面容後,就像被天雷驚到的寒鴉一樣齊齊的住了。,甚至還有好兩個就那麼張著嘴看著唐松叫來馬車遠去不見。

    「這不是咱們少爺日夜惦記的那個……」

    「是,就是她,去年宴飲的時我跟著我家少爺遠遠見過一回那張臉是再不會錯的……」

    「不都說她不搭理人嘛,連話都不說一句的,怎麼就這樣讓人背走了……」

    小廝們向例都有些碎嘴,正在他們閒話的時候,就聽旁邊一個老成些的長隨猛然喝了一聲,「呸,你們這些小崽子都在想什麼還不趕緊打起精神小心應付著……」

    自家少爺惦記了這麼久的美人活生生被別人背跑了,這下子……念至此,眾小廝們也顧不得那長隨的話說的不好聽,頓時都收了懶散打起十二分精神,力避遭受無妄之災。

    約莫半個時辰後,玄元觀外雇來的馬車到了司馬府前,唐松引著水晶下了車,會鈔時那年紀半老的車夫看了看水晶,滿佈風霜的臉上綻出一個滿是皺紋的笑容,「公子好福氣……」

    「這是我妹子」唐松多給了車伕十文車錢,解下栓在車上的健馬後向司馬府內行去,身後,頭髮糠匕的水晶照舊牽著他的衣角。

    唐松領著水晶一趟進去只將張柬之的司馬府內攪的雞飛狗跳,分明是大雪嚴寒天氣,但府邸內所有人,不分上下尊卑卻都從屋裡擁到了廊下向兩人行著注目禮。

    「水晶」

    見這聲招呼不起作用唐松很小幅度的伸手向後拍了拍水晶牽著他衣角的手。

    但這一切示意對水晶不起半點作用,她不是不明白唐松的意思,而是根本不在意別人的眼光與注視,這些東西對她而言竟是一點意義都沒有,只是牽著荊麼的衣角前行。

    這就是水晶,對此唐松也沒有絲毫辦法,只能任由她牽著,邊走邊向兩邊廊下的人微笑致禮。

    這樣的場景是真累啊堪堪走了兩進院子唐松就覺得臉上有些發酸。好在這時有司馬府下人迎了上來言說老爺在花廳等候。

    花廳內溫暖如春,酒菜也已齊備。見水晶尾巴一般牽著唐松進來,張柬之心裡居然隱隱有些泛酸,但再一看到她眉梢眼角飛揚的笑意時,又忍不住舒心的長出了一口氣。

    這些情緒變化只在心底,在臉面上張柬之卻是繃的甚緊,人也不曾起身,遣退下人後向唐松撥了撥手淡淡聲道:「坐吧」

    此時花廳內便只有三人唐松上前在張柬之對面坐了,水晶則是坐在兩人之間的右側方。

    水晶甫一坐下,便先將唐松面前的兩盞菜餚換到了張柬之面前。

    這兩味菜餚恰是張柬之平素喜愛的雖然桌子其實並不大,即便這兩味菜的位置不調動也是伸手就能夠著。但水晶這舉動還是讓張柬之繃著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水晶一個小小的動作頓時使得花廳內的氣氛和煦了很多,隨即她又將另一味過廳羊換到了唐松面前。

    對此,張柬之已是不在意了,「你在京中的那些事情我已知曉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

    聞言,唐松並不反駁什麼,端起酒樽向張柬之做一邀飲。

    張柬之舉樽小呷了一口,「也罷,京中的這些事情就不提了。此來江南你準備如訶行事?」

    「我對江南瞭解實少,還是先看看再做打算吧。

    聞言,張柬之一聲冷哼,欲要發火時正好看到水晶望向他的眼神,當即強壓了火氣生硬聲道:「你這般遮著掩著,還來我楚州作甚?」

    唐松輕聲一歎。

    張柬之也不與他再做什麼試探,端起酒樽一飲而盡後徑直道:「別的也就罷了,你要在江南重建通科學校,不妨就放在這楚州,土地田畝,學生教諭老夫都可予你鼎力支持……」

    薑還是老的辣呀,自己此來江南最大的目的不曾出口就已被一語道破。唐松起身向張柬之深一躬身為禮,「多謝張公,但「

    「什麼?」儘管水晶在側,張柬之臉上也已怒色大顯。這小子實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張公所言不差,在下此來江南便是要為新學立一根基之地。能在楚州自然是好,但實非不願而是不能啊……」

    「新學」

    「是,新學」唐松手撫酒樽沉聲道:「此前之通科,未來之新學,若是在下真將其設於楚州只怕還未開辦便先已天亡了……」

    唐松話雖然沒說的通透,但張束之老於仕宦,只略一思忖便已明白其言語未盡之意,儘管如此,他卻仍是問了一句,「為何?」

    見他執意要將這張窗戶紙捅破,唐松也只能輕淺笑道:「不管是通科也好,新學也罷,都是出自於陛下之授意。楚州雖無特別,奈何張公卻貶謫於此據聞本州使君大人亦是公之門生……」

    言至於此,唐松略一停頓後沉聲道:「陛下豈能容內宮出錢所建的新學是在李黨的地盤上?」

    張柬之抬手之間又是一樽酒盡,「嘿,好一個『陛下」。

    唐松實不願在此事上再與他起什麼爭執,是以沉默不言。

    沉悶著一連吃了兩樽酒後,張柬之才再次開口,「既然如此,我也不強你,不過我倒是認識一些賦閒的人傑,足可勝任你那新學的教諭之職,你意如何?」

    武則天三年前登基之前曾在朝中來了一遍大清洗殺人之外也曾裁汰大批李黨官員,張柬之薦來的這些人究竟是什麼根底也就不需多言了。

    花廳中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靜,這一回張柬之例沒有催促,許久之後唐松才緩緩開口,「用多少人,用什麼人俱由我一言而決這些人來了也需按照我的規矩辦……」

    「這是自然」張柬之哈哈一笑,展翅更新組更新最快。,從水晶手中取過酒甌親為唐松滿斟,「來,飲勝。你且放心該薦些什麼人去老夫自有主張不會讓你太為難……」

    酒雖滿斟唐松卻沒有喝「明年二月科考之後,若有通科中第者被分發楚州尚請張公多多關照……」

    「只要他能來。對了,我聽說清心莊農科此前弄了個甚麼曲轅犁出來,效用遠甚於當下之犁具。眼瞅著年後就是春耕你且給楚州弄幾具來試試……」

    唐松笑笑,「這個……且等明歲二月科考放榜之後不遲啊……」

    張柬之胸中一轉,便已明瞭他的盤算「好你個唐松,科考還不曾開始就已想著為門生預埋考功了?此事例也依你不過若沒有通科中第者被分發楚州你那曲轅犁也需給我……」

    唐松沒說話,只是舉起了手中的酒樽與張柬之一飲而盡。

    這番話後,花廳內的氣氛真正的融洽起來,水晶在一旁執甌斟酒,兩人隨意閒話。

    「改名新學也好,『通科』實在是太古怪了些。欲在何處建此新學你可選定地方了……」

    「原是想在揚州,但現在看來怕有不妥啊,楊一益二,揚州城內太惹眼,並不利於新學之創建。但距離揚州也不宜太遠,畢竟揚州乃是江南重鎮,比鄰於此萬事方便對學子們也有好處……」

    「樹大招風是不好,但只要有你在,新學選址就是再荒僻依舊還是惹眼……」

    這說法劇是與當初的太平類似,唐松沒多說什麼,「此事我也在思量……」

    說著說著已是一甌酒盡,酒至酣處,張柬之忽然提起狄仁傑來。

    自被貶以來,狄仁傑就任彭澤令已有年餘時間,其間勤政慕民,政聲高漲。

    張柬之說了一些牧仁傑在彭澤令任上的細事之後,話題一轉又說起他對唐松的欣賞來,言語之間復又將狄仁傑相位未失時與士族門閥出身之朝臣的一些小齷齪也點了三四樣。

    他說的極隨意,唐松也只是靜靜而聽。說著說著,張柬之語鋒再轉,隱隱的點出了他與上官婉兒過從甚密之事。

    聽他說到這個,唐松心下猛然一緊,臉上神色不動,心中卻是凝神而聽。好在張柬之含糊的話語裡只是說到他每進宮城時,上官婉兒對他份外親厚不同,甚或還明確時間地點的說了幾個例子。

    只憑這些便已可知,張柬之等人雖被遠貶地方,但其在內宮的眼線卻是半點都沒偷懶。

    穿花蝴蝶般的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此時不等張柬之透露用意,唐松也已明白,遂含笑說道:「不瞞張公,在下雖是一介白身,但陛下曾許我入宮面聖之權,居間安排的便是上官待詔她待我親厚不過是出自陛下授意罷了……」

    張柬之欲說什麼時,唐松先一步續道:「便是此次出京,陛下也曾許我直奏之權。在下素來仰慕狄相乃國之棟樑,若能說得上話時自會為狄相進一微言……」

    「是『神龍天後」,話雖如此,張柬之的聲音倒是和煦。

    在這個稱呼問題上唐松絕不與他折辯,一時賓主盡歡。

    此後兩日,唐松就住在張柬之府中。

    這兩天裡除了睡覺之外,水晶與他寸步不離。她又恢復了神都中青衣小帽的打扮,禍國殃民的臉上依舊是被唐松死命的往丑裡折騰。如此以來,兩人上街時,水晶隱隱就成了個小廝模樣。

    兩人這般的相處方式只讓司馬府內上下人等看的是瞪目結舌,卻又說不得什麼,即便是說了,對於水晶也毫無效用。

    領著水晶這麼個「小廝」沒心沒肺的在楚州城逛了兩天之後,連綿多日的雪天終於放晴,唐松也該到回揚州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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