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5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16
第一百一十章 你這個無賴坯子

    唐松抬起頭來看著陸元方,君子陸卻不曾說話,靜等著他的答覆。

    等了一會兒,唐松終究是抗不過君子陸的靜定,先自開口道:「小子今日本是為大人送這幅手錄的《大江東去》而來,大人何出此言?」

    聞言,陸元方難得的笑了笑,伸手輕拍著一邊放置的《大江東去》道:「你以為老夫是為你這幅字?是為三日前你代老夫賦情的這首曲子詞而薦舉你?」

    唐松沒說話,只是端起了酒樽向陸元方示意邀請。

    陸元方亦端起酒樽小呷了一口,「你這首曲子詞著實是寫的好,然則,能寫好歌詩與曲子詞的未必就能做個好官,數十載以來,這等人老夫已經見的太多。若你只會填詞,便是填的再好,老夫也斷不會薦舉你」

    唐松對君子陸這番話並無疑義,蓋因他這番話實在是大有道理。縱觀幾千年的文學史,能將大文豪與大政治家兩個身份完美結合的當然有,卻實在太少,甚至是少到了鳳毛麟角的地步。

    歸根結底,吟詩填詞與做個好官之間沒什麼必然聯繫,甚或還有些背道而馳。不說別的,單是做個好官需要幾十年如一日的不厭瑣屑這一條,就足以讓很多激情崇尚自由的頂級文豪們望而生畏。

    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感性。這其間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這也就是大多數人認為李白即便能做宰相也難做個好宰相的原因之一。

    至於其它性格什麼的,那就更不用說了。

    不過聽到君子陸說到這個話題,唐松卻是心頭一動的想起了前些天一直忙活著,直到昨天下午才最終定稿的章程。遂放下酒樽開言問道:「相公所言甚是,然則據此言,在下卻不免心有疑惑」

    「言」

    「自前次幫辦考務開始,在下心中就一直存著一個疑惑。若按國朝科考取才的各個科目而言,似明法、明算等科明顯更為實用,譬如那明法科,凡取中者多為熟悉律令之士,授官分發之後即刻便能接手公務。明算科亦是如此」

    言至此處,唐松頓了頓後接續道:「反倒是明經與進士科,取中者若不入館閣行文事,而是授官分發到具體職司的話,往往需耗時良久方能成一幹員。既然如此,為何朝廷還如此重進士科,其次明經,再次方為明法,明算?」

    當朝次相,手握吏部選官之權的陸元方親自提名要薦舉某人,這是多麼難得機會,說天下讀書人夢寐以求也不為過。若是換了大多數人,此時必定緊揪住前面那個話題不放,總得將陸元方的薦舉敲定死了才肯說其它。偏偏唐松卻是個異類,放著這麼好的機會居然主動把話題給插走了。

    然則也正是為如此,陸元方臉上淡淡的笑容反倒更深了些,「明法、明算乃至明書諸科是為『術』,明經、進士兩科是為『道』,『道』『術』之間孰輕孰重?若重明法明算等科更甚於明經與進士科,豈非就是重『術』而輕『道』,本末倒置哉」

    陸元方這番話言語不多,卻一下子便點明了唐松這個穿越者的疑惑。

    重道輕術是中國王朝時代幾千年的痼疾,這也是幾千年間工匠商賈們地位不高的根本原因之一。

    明法、明算雖然實用,但畢竟只是涉及到某一方面具體運用的「術」,明經以及承擔著教化功能的詩賦進士科體現的卻是「道」,適用性強的術又怎能凌駕於孔孟之聖人大道?

    唐松的疑惑被君子陸一言而解,但心中卻無半點歡喜之意,反倒愈發沉重了,重道輕術啊,看來他那章程裡的一些個想法要想推行,注定將要歷經艱難磨折了。

    唐松沉於自己的心思,陸元方等了一會兒不見他說話,主動開口道:「老夫薦舉正是因為爾在前次科考中之表現堪稱卓異,尤其是那套章程,於吏部及朝廷都是功莫大焉」

    唐松收回心思,謝道:「大人言重了」

    「老夫素不空口誇人。前次陛下於水殿賜宴新進士時老夫正於理蕃院見扶桑國遣唐使,不曾與會,若非如此,當日便有意引你入禮部」

    說到這裡,陸元方舉著拈了一枚胡豆納入口中,便輕輕咀嚼邊繼續道:「不過現在也不晚。科考乃掄才大典,幫辦考務畢竟非官制常例,若你入禮部,此事便依舊交你操辦,如此每歲科考時再尋一個主考領銜也就是了」

    陸元方慢條斯理的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便是薦舉唐松到禮部負責具體的考務操辦,日常便把科考該辦的事情給準備好,待到考試時朝廷只需指派一個品高位尊且在文壇地位顯赫的高官來領銜壓陣就行。

    歸根結底唐松還就是個幹活的跑腿,不過以他的年紀,此時能有機會入仕正式進入「官人」序列實也是起點甚高了,更別說入仕之後經手的還是科考這等炙手可熱的差事。

    科考入仕為官本就是唐松從襄州來神都的最大目的,況且此時又想著那章程推廣之事,有個官身畢竟要方便的多。

    因是如此,唐松也就沒有半點矯情,舉樽起身向陸元方祝酒,以此感謝他的舉薦。

    至此,陸元方薦舉唐松入禮部操辦科考之事就算正式定下來了。

    一旦說完正事,陸元方不自覺之間便又恢復了幾十年如一日的慎言狀態,跟這樣的人一起做事自然很好,但要一起吃酒的話就未免沉悶無趣的很了。所以這場兩人對酌的小宴結束的就很快。

    從陸宅出來,走在神都北城似乎永遠都是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唐松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去歲初來神都尋劉中丞不遇時的惆悵,以及隨之行卷不利後在這條長街上的放聲大笑。

    當時的他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雖已時過境遷,然則當時心底的感受卻是實難忘懷。

    一年多過去,雖然其間所走的道路已經完全不同於赴京時的設想,然則曲徑通幽,現在看來出仕為官人的目標最終還是要實現了。

    有執掌領選之事的當朝次相親自薦舉,此事還能不成嗎?

    不管是昨天擬定那章程的推廣還是今天陸元方的薦舉,都不是小事,也都不是說辦馬上就能辦好的事情。於是章程擬定之後就無事可做的唐松便清閒了下來。

    雖然清閒下來,唐松也給賀知章放了假,但他自己卻依舊每天都到崇文館,目的無它,就是想見上官婉兒。

    誰知他一連等了兩天,其間讓好幾個宮人前去傳話後,上官婉兒卻始終不曾來。

    第三天上午,眼瞅著已過了午時依然不見上官婉兒的影子,唐松再也等不得了,出崇文館小院找到那個內宦後便直言要面聖。

    武則天有唐松面聖誰也不得阻擋的話頭兒在前,上官婉兒隨後便派了這個內宦來此,這太監其實就是唐松面聖的溝通渠道。前幾日寫好的章程也是經由他的手送予上官婉兒處再代呈給聖神皇帝的。

    聽唐松說要面聖,那內宦也沒多說什麼,導引著他向宮城深處走去。

    時值正午,今日的天氣又不錯,武則天就沒待在瑤光殿,而是去了她夏日素來喜歡的凝碧池。

    那內宦打問清楚後,便一路帶著唐松到了凝碧池畔。

    就在上次舉行文會不遠處的一個風爽閣,唐松找到了武則天。

    唐松在閣外數十步外等候,自有聖神皇帝隨身的值守宮人將他要請見的消息通報進去。

    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武則天傳見的消息,卻見上官婉兒從風爽閣內腳步極輕的走了出來。

    週遭有眾多宮人在側,上官婉兒的臉色看不出任何異常,蓮步輕移走到唐松面前,「陛下正在小憩,剛在錦榻上瞇上眼睛,若有事不妨改了時辰再來」

    唐松迎著上官婉兒的眼睛,上官婉兒的目光終於有了些微的游離。

    「我有急事須要面聖」唐松的眼神緊咬住上官婉兒的目光不放,口中邊說,邊微不可察的打著眼色,意思就是要到一邊說話。

    此時此刻,上官婉兒著實為難。有聖神皇帝的話在前,她實沒有強欄唐松面聖的道理,更知道他那性子不是好糊弄的。

    然則聖神皇帝剛躺下不久,現在去見實在不合適。再則,她心底深處莫名的有一種不願讓唐松面聖的心思。

    這兩下裡糾纏了好一會兒,眼見上官婉兒還不說話,唐松邁步就要往風爽閣中走去。

    剛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上官婉兒的聲音,「你隨我來」

    唐松展顏一笑,但當其轉過身時,臉上又恢復了剛才的沉肅。

    「陛下正在小憩,爾等於此值守不得稍動,若有誰敢隨意走動驚擾了陛下,定不輕饒」向那些個值守宮人沉聲吩咐完後,上官婉兒也不看唐松,邁步向前方那片桂花林走去。

    說來真是巧的很,這片桂花林掩映著的正是上次那座嶙峋怪石壘砌而成的假山。

    許是想到了同樣的問題,走到桂花林畔的上官婉兒步子越來越慢,最終就在林外停了下來。

    唐松跟在她身後,眼見旁邊的幾株濃密桂花樹嚴嚴實實的遮擋了那些宮人的視線,當即邁步上前,什麼也不說,拉起上官婉兒就向假山走去。

    上官婉兒欲掙也掙不脫,又不能高聲說話,遂就被唐松強拉著向前。

    幾步功夫,兩人就到了上次的山洞前,上官婉兒見唐松直接便往洞中走去,當即加了力氣要掙脫。

    都這時候了,還掙什麼掙?

    唐松一句話都沒說,轉身之間兩手一抄一緊,硬生生將上官待詔橫抱起來進了那曲折昏暗的幽洞中。

    進洞之後,唐松這才放下。

    上官婉兒落地之後還不曾站穩,淡黃宮裙下的腰肢一緊,整個人就被唐松以風捲殘雲之勢摟緊了懷裡。

    緊接著,連喘息的功夫都沒有,上次在這洞中上演過的一幕就再次上演,自始至終,唐松不曾發一言,先抱後摟,此刻徑直低頭強吻住了上官婉兒。

    哎世間之事總是如此,只要有了第一次必然就會有第二次,可憐上官待詔守身如玉三十年的玫瑰色雙唇在短短半月之間再一次被唐松給生啃了。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這一次卻跟上次終究是有了些不同,之前從拉到抱再到摟與啃,唐松可謂是氣勢凌厲,但隨著他緊摟住上官婉兒啃的時間越長,凌厲的氣勢就越來越弱,最終那生啃也不可避免的越來越柔化,越來越三月春風,四月春雨了。

    春風悠悠,春雨細細,當唐松的臉最終離開上官婉兒時,山洞幽處響起了一片魚兒離水般急促的喘息聲。

    又片刻後,有了上官婉兒尚帶著喘息餘韻的低而沉的聲音,「你好大膽」

    唐松要說話時,便聽上官婉兒又道:「這是什麼地方,你就不怕讓人見著?」

    聞言,唐松啞然而笑。他原以為上官婉兒說他大膽是指其輕薄,卻沒想到她考慮的卻是這個。

    這個女人果然與眾不同啊

    「有你那番交代,那些宮人誰敢稍動?便是再有人來,必定也是遠遠的就被攔下了」唐鬆口中說著,摟住上官婉兒楊柳腰肢的右臂卻決不放鬆,左手更向下探去,最終在上官婉兒後背下的隆起處啪啪啪連打了三下,繼而口中咬住上官婉兒的耳珠恨聲道:「說,這些日子為什麼一直躲著我?」

    隨侍皇帝十六載,執掌內宮十載,不說宮中的這些個太監宮女,便是外臣見了上官婉兒也是小心翼翼,能有如今這局面,除了天子的寵信之外,上官婉兒本人的手段也可想而知。

    但是在此刻這個幽洞中,頗有手段的上官婉兒卻實在不知道該拿唐松如何是好。

    這唐松在外面的時候,在領著貢生們鬧事,在之前的文會上,乃至於在聖神皇帝面前時都是典型的心志堅毅的剛烈君子,怎麼自己一遇到他,尤其是在這等沒人之處時,剛烈君子頓時就變成了無賴。

    比無賴更無賴的無賴

    可憐以才色雙絕名動天下的上官待詔面對君子,面對小人,乃至面對偽君子時都有全掛子的本事去應對,唯獨遇到唐松這無賴時卻沒了主意

    這也怪不得她沒用啊,實實在在是過往的這麼多年裡她就沒遇見過無賴,也沒人敢在她面前無賴。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誰讓她面對這個無賴時,心裡總有著那說不清道不明,又從沒經歷過的複雜心事呢?

    心亂了,就下不去狠手了。

    下不去狠手了,上官待詔便只能這樣被唐松給欺負了。

    等了一會兒不見上官婉兒回話,唐松的左手便又向下探去。

    「你這個無賴坯子」上官婉兒的聲音裡帶著自己都不曾發覺的嬌嗔,「你如今與我一樣俱是天子近人,若是走得太近,必為陛下所忌」

    唐松的手停了下來,最終春風化雨般的落在了上官婉兒的腰肢上,「你怕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19
第一百一十一章 芙蓉如面柳如眉

    隨著這一問,上官婉兒終於在唐松懷裡徹底安靜下來。

    怕嗎?

    當然怕越是跟隨武則天的時間長,越是經歷的多,越是武則天對她的寵信厚重,她就越是怕。

    十四歲走到武則天身邊,十六年來她就是在武則天那遮天蔽日的影子中長大的,她對這位聖神皇帝知道的太多,瞭解的太多,怎能不怕?

    想了又想,上官婉兒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心思,終究沒把武則天對唐松的另一層心思告訴他。

    她怕點明了什麼?

    她怕點明什麼後唐松又會生出什麼想法來?

    既怕聖神皇帝,以她那威霸天下的生性,看中的禁臠斷不會容別人染指,她上官婉兒也不行

    又怕唐松,在男寵這等事情上,聖神皇帝尚沒有強逼他人就範的先例,這同樣源於她那威霸天下的生性,此等事她不屑為之。但……若是唐松自己心動了呢?若是他也想沈御醫那般,天子稍有示意便迫不及待的湊上去了?

    畢竟那是聖神皇帝啊,一旦得了她的寵幸就將擁有無窮無盡的榮華富貴,敢問世人有幾個能忍受這等誘惑?

    唐松能嗎?他能一直堅持下去嗎?

    怕

    上官婉兒真的很怕

    唐松眼見懷中的上官婉兒靜靜的不動卻也不言,遂開口道「我還清楚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那時的你麗質天成,威風凜凜,所到之處鴉雀無聲。可憐我只不過是個無意間撞了你一下的小奴僕,你都恨不能打殺了我一眼看去,頓時便讓我落荒而逃」

    言至此處,唐松笑歎了一聲,「那時的你何等自信,你本就是麗質天成,再有這一份自信就愈發的美麗了,為何一進宮中之後便常常跟個受氣小丫頭一樣,沒得自傷了顏色」

    唐松說完,靜靜伏在他懷中的上官婉兒良久無言。

    待其最終開口時卻全沒接著唐松的話題,「那次初見,你那是什麼奴僕?分明就是個來偷吃喝的小賊」

    雖是午後,假山中的幽洞中卻因為曲折而昏暗,遂也就看不清楚上官婉兒的臉色,只是她的聲音裡多了些極輕極淡卻纏綿的笑意,「我只恨那日怎麼就沒有打殺了你,以至現在要受你這小賊的無賴」

    聞言,唐松在上官婉兒耳邊輕輕的笑了,卻不曾再說什麼,只是擁著她的手越發的輕柔,柔的就像三月的春風,吹面不寒,但風中的那股生機與溫暖之意卻能潤進肌膚直鑽到心裡。

    唐松不言,上官婉兒也默契的沒再說話。一時間,曲折幽暗的山洞中恢復長久的寂靜。

    只是在這片寂靜的幽暗中卻有無聲的溫情暈暈流動,雖不激烈,卻綿長沉醉。

    寂靜終有被打破的時候。

    「陛下將要醒了,我該走了」似乎是不忍破碎了洞中的氣氛,上官婉兒的聲音很輕。

    唐松擁著上官婉兒的手緊了緊,「不許再躲著我。別怕,便是天塌下來,也有我陪著你」

    隨即,唐松輕輕的放開了手。

    昏暗中聽著這般三月春風般輕柔的話語,上官婉兒的心猛然一抽,「將作監已經將你那賜宅修繕完畢,你明日午後去一趟」

    說完,上官婉兒低著頭快步出了山洞,始終沒讓唐松看她的臉。

    待上官婉兒走出山洞好一會兒後,唐松才從另一側洞口處走出,隨後又在假山附近流連了近半個時辰後,方才重新回轉風爽閣外。

    此前帶他來此的內宦見到他,快步迎了上來,口中抱怨道:「陛下小憩後已經回瑤光殿了,你怎麼現在才來?」

    「啊,走了?怎麼這麼快?」唐松一臉的後悔惋惜。

    這一趟順利的見到了上官婉兒,唐松遂也就不再提面聖之事,應付了那內宦,一併給了他五十貫飛票的酒錢後,便又隨著笑瞇瞇的他出了宮城。

    第二天,唐松就沒再到崇文館,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後才起床,梳洗罷晃悠到附近一家常去的酒肆吃過飯後,也沒僱車,繼續晃悠著到了履順坊的賜宅。

    將佐監果然是將作監,當日被馮小寶帶人砸的稀里嘩啦的前院已經修繕如新,甚或比原本的更為精巧雅致。

    這已是一喜,更讓唐松喜歡的是進宅之後他又見到了上官婉兒的那六個族親,六個捉生將。

    看到他們,唐松當即快步走上前去,也不管那六人其實不太善於與人交往,大笑聲中一人給了一拳,「今日能再與六位相聚真是人生大快意事,此宅中當有酒室冰室,且容我取了那波斯釀來,我七人一醉方休」

    「今後我六人便要長住這宅中,若要痛飲什麼時候不成?倒不必急在這一時」左邊那人說完,伸手向一進院落的正堂處一指道:「那裡還有人等你,去吧」

    有人等我?

    唐松心下疑惑,卻也沒再多問,向幾人拱拱手後便向正堂走去。

    方一走進正堂,首先看到的卻是個內宦,見他進來,那內宦上前行了個禮後噶聲道:「奉上官待詔令,人已經送過來了,你們說話,我在外面等著就是」

    那內宦說完後便自邁步出去了。

    人?

    唐松先是一愣,繼而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狂喜,眼睛還不曾將整個正堂看完,先已朗聲喝道:「柳眉」

    正堂裡沒有柳眉。

    就在唐松心情一黯時,吱呀一聲響動過後,正堂打開後靠著牆壁的寬大門戶就此推開。

    門戶半開,露出了俏生生躲在門後,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柳眉

    全身氣血逆沖而上,似有無數個太陽在頭頂同時升起,這一剎那間,唐松只覺眼前金星閃動,眼睛都有些花了。

    搖搖頭,再次看了一回。

    不錯,那站在門後,身穿一身青色宮裙,此時正粲然而笑的正是柳眉。

    此刻,她那笑容與去年離開襄州時一模一樣。

    一樣的燦爛,一樣的明媚

    唐松也笑了,帶著滿臉的笑容一步步走進,最終將柳眉摟進了懷中。

    爽朗的笑著,但這笑容裡卻有著太多的憐惜,唐松輕輕的拍著柳眉的後背,「傻丫頭,受苦了吧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柳眉什麼話都沒說,眼淚卻忍不住的流了出來,先是一顆兩顆,最終這些晶瑩串成了串,連成了線,簌簌而下再無斷絕。

    因是眼淚流的太多又太疾,柳眉的身子都有些微微抽搐起來,但她卻始終沒有發出一點哭聲。

    唐松只是輕輕的拍著她的肩背,不住口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許久許久之後,柳眉身上的微微抽搐停止了,隨後就見她小心的將手也攀到了唐鬆肩頭後

    當她最終從唐松懷裡退出來時,眼淚已經擦乾,雖然一雙漂亮的杏眼紅彤彤的,但臉上卻已是燦然的笑容。

    一別經年,柳眉依然是那個柳眉,當她面對唐松時,臉上永遠不會有眼淚,只會有笑容,燦爛而明媚的笑容

    兩人並沒有在正堂中待的很久,似乎這間正堂太逼窄,逼窄到裝不下兩人重逢時心中的狂喜。

    一路跑出去找到酒室與冰室,取了波斯釀與藏冰後,唐松就將柳眉帶到了花園中那處亭子裡。

    兩人對面而坐,面前俱有一樽漂浮著碎冰的波斯葡萄釀。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然而此時手持波斯釀的唐松卻很平安喜樂,因為這是一樽團聚的美酒。

    最初的狂喜過後,兩人自然而然的又回到了鹿門山中相處時的情景,在輕鬆、隨意、甚或是不著調的話語中訴說著這一年多各自的生活。

    回顧起自己從柳眉走後的生活軌跡時,唐松的話音很淡,一切都說的輕描淡寫,領貢生暴*不曾說,刀刃槍鋒之前闖皇城也不曾說,甚或就連前些日子的文會都不曾說。

    他只是說了那些到神都以來曾碰到的,看到的最讓人快活發笑的事情,所有的曲折險阻,所有的波瀾起伏都已收盡,此時在他口中,這一年多的經歷就像一次長程的漫遊,輕鬆、愜意、快樂

    柳眉的述說很瑣碎,卻也都是很快樂的事情,沒有一點陰暗,沒有一點委屈,似乎她這一年多真就住在世界最美的宮殿裡過著公主般的生活。

    說完,兩人相視之間,俱是一笑。

    說完過往說將來,說到這個唐松對柳眉的規劃有很多,很細,也很美好,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受了太多委屈的柳眉從此過上他所能提供的最好的生活。

    因是設想的太美好,唐松說著說著眼睛都瞇了起來。卻不曾注意到隨著他越說越多,柳眉的神色開始有些不自在起來。

    終於,當唐松將這一年多對柳眉出宮後的臆想說完之後,柳眉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後說出了一個很不想幹的話題——前次十使團朝貢中,有一個使團的所有成員俱為女子,她們代表著一個很奇怪的國家。

    「孫波」見唐松對這個名字絲毫沒反應,柳眉笑了笑後又道:「東女國可聽過?」

    說到東女國,唐松頓時就明白了。這是唐時很有意思的一個小國家。

    這個東女國世居於吐蕃高原瀾滄江畔的康延川,很早就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國名當就是柳眉口中的「孫波」這個小國之所以在唐代挺有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們那「俗重婦人而輕男子」的習俗。

    這個小國中世代以來都是女子為王,王有兩個,大者稱王,小者稱小王,類於中原王朝的太子,大王死則小王嗣立。不僅如此,國內各級官吏,上至類似宰相的「高霸」下至最普通的官員俱是由女子擔任。

    在這個國家裡自然也是有男子的,不過男子多是承擔家事,農事,外事則一概由女子執掌。

    前太宗時有唐僧玄焋法師西極流沙十六載,前往五天竺拜佛求經。西行途中就曾路經此國,回唐後將此經歷寫入了著名的遊記《大唐西域記》中,並最終被後世之吳承恩所吸收,遂有了《西遊記》中的女兒國。

    這個大唐時真實存在的女兒國「孫波」最終於中唐時隨著吐蕃的統一,被並入六犛牛部而湮滅無聞。

    原本是說著這個,但柳眉說著說著,卻冒出了一個想法。

    她這想法一出口,唐松臉色立變,從座位上霍然而起。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23
第一百一十二章 四年之約

    歷來朝貢,漢家朝廷必有賞賜。然則名為賞賜,卻比朝貢使團獻上的方物價值高昂數倍不止,這原是為了體現禮儀之邦的大國風範,值或不值也實在不好說。

    但除了這些實物賞賜之外,諸多朝貢使團往往還會有一些人員上的請求,比如請求要工匠之類的等等,照例,他們的這些請求即便不會全部滿足,至少也會滿足一部分。

    作為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入神都的大型聯合朝貢使團,前次的十使團朝貢為武則天「德化海內」的形象大大加分,是以她自然就對這十使團份外優厚。

    十使團之孫波使者在得了實物賞賜之後,一併有了人員上的要求,這其中除了工匠之外,尚有樂工之請。

    由是,柳眉在左教坊私認下的那個師傅毅然報名應召,願為武周樂工的代表,西行千里前往孫波。

    由此,剛剛跟她學藝僅有月餘時間的柳眉就面臨著空前艱難的選擇,是留在神都宮城做一個毫無希望,學藝被防賊一樣,名為樂工實為雜役的學徒?還是跟著師傅前往孫波一搏,畢竟她是這位私師唯一的弟子,她實也願意將一身傾世技藝傾囊相授,現在就是時間問題了。

    去?

    還是不去?

    遲疑了許久,也猶豫了許久,當柳眉機緣巧合聽了一次蘭三娘的歌聲,看了一曲花依人的《拓枝》軟舞後,她最終下定了決心。

    從九歲那年開始,柳眉的世界裡最重要的就是歌舞樂藝,雖然當初她苦練這些的目的是為了在襄州龍華會上一鳴驚人,當選龍女,搏一個脫離樂籍的機會。但七年夜以繼日的苦練下來,歌舞樂藝實已融入了她的血液,滲入了她的靈魂,成為了一種發自深心的喜好與追求。

    柳眉不喜歡煙花青樓,卻喜歡歌舞樂藝,也喜歡燈光璀璨,萬人矚目的演舞高台,這一點在襄州龍華會上已得到明確的確認。

    天性的剛烈使得柳眉在人生選擇上有時會表現出極端的執拗,譬如之前龍女的選擇。這種執拗表現在眼下,就是柳眉既然到了宮城,既然進了左教坊,既然見識了這世上最好的樂工樂伎,她也就要做到最好。

    但歌舞樂藝就如吟詩作詞一樣,要想攀登到巔峰,除了夜以繼日,頭懸樑錐刺股的勤奮之外,還需要天賦。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成啊天成,沒有那天賦可以成就,也只能徒喚奈何。

    聽了蘭三娘的歌聲,真正切身體味到那種自己並不具備的天賦之後,柳眉在歌藝上的希望破滅了;看了花依人的《拓枝》軟舞,柳眉明白了原來有一種柔媚,有一種柔若無骨也是天生的,半點勉強不來。於是,她再也沒有了為唐松跳一曲《拓枝》的心望。

    執拗的柳眉執拗的相信著,她答應唐松的那一曲舞是一個約定,一個她終將履行的約定。

    然而,既是為唐松而舞,又怎能不是最好的自己舞出的最好的舞蹈?

    曾經,柳眉相信自己苦練七年的《拓枝》舞就是最好的,沒有之一。

    在襄州的確是,但看了花依人的那一舞之後,她知道不是了。

    但柳眉卻並沒有絕望沒有了歌,還有舞,沒有了軟舞,至少還有健舞。

    她沒有歌藝的天賦,沒有軟舞的天賦,但他卻有著與其剛烈生性珠聯璧合的健舞天賦。

    此時舞分軟、健兩種,就如軟舞中有許多更為細緻的分類一樣,健舞也分有很多種。柳眉不可能具備著裡面所有的天賦,胡旋,胡騰都沒有,但她有一種就夠了。

    即便是在健舞中,那也是最為剛健的一種,堪稱健舞之王,自前唐開國以來近百年間,能將之舞好的人絕不超過三個,她私下裡認下的這個師傅就是這三人中的最後一個。

    師傅說她或者會成為第四個,甚或有可能超越此前的三人,成為百年間健舞之王的王中之王。

    師傅說的這些她相信,因為她曾經在那個月夜僻院中親眼目睹了師傅的那一舞,那足以讓漫天群星也為之黯然失色的驚天一舞。

    正是這一舞為她開闢了一個無線廣闊的新世界,使她陡然發現,原來世上真有那樣一種能讓女子也舞出天地奔湧,江河倒流之至大至剛氣勢的舞蹈。

    那是當之無愧的健舞之王

    師傅說,她有天賦。柳眉相信,因為雖然學此舞蹈僅僅月餘,但她對這種舞蹈卻已有了血肉相聯,甚或靈魂悸動的親密。每每一舞練起來,她便能全身心的沉入其中,甚或連唐松的影子都徹底的忘卻。

    就像一個迷途很久的孩子看到了遠處家門的燈光,雖然距離是如此的遙遠,但深處暗夜中的她卻已徹底的走出了迷茫,認準了方向。

    如此清晰的心靈感應,這不是天賦,是什麼?

    事已至此,柳眉便不想,也根本不忍捨棄這樣的一個機會。為了這個機會,她願意追隨師傅遠赴無數宮人口中恍然如蠻荒之國的「孫波」,願意在那個終年冰寒的高原之國苦守四年。

    去了,是四年之苦。

    不去,或許就是一輩子的後悔

    柳眉不是個喜歡後悔的人,所以自打定這主意後儘管同住的那些學徒們看她時目光怪異,她自己卻很安然。

    然則,這份安然與無悔卻在此時,在見到唐松,在知道唐松能將她接出冰寒的深宮,在聽到唐松對她此後生活的美好安排後無可避免的動搖了。

    儘管憑藉著天性的執拗,柳眉還是說出了想報名前往孫波的想法,但她的心卻很亂很亂。

    感情與理想

    在這兩樣對柳眉而言最為重要,已成為其生存意義的物事中該如何抉擇?

    這一刻,柳眉很茫然,很無助

    聽完柳眉的想法,唐松當即「啪」的一聲拍案而起,「不行,不能去」

    回想起過往一年多的分離,想起這一年多所經歷的坎坷曲折,尤其是莫名的想起後世那個相戀四年,無數次陪著她去琴房,她卻最終毅然決然的飛往了維也納的音樂女孩,唐松的心裡就像狠狠的插進了一根刺,舊創新傷,痛徹心肺。

    又是四年

    又是一個音樂女孩

    穿越一千三百年的時空,似乎又是一個輪迴。

    後世裡,那個信誓旦旦會回來的音樂女孩再也沒有回來。

    眼前,柳眉呢?

    因為心中的情緒太激烈,以至於在柳眉面前歷來都很輕鬆愜意的唐松此刻連坐都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後,便在亭內來來回回疾走不停,口中語速驚人,「不能去,決不能去。吐蕃高原那是什麼地方你知道嗎?肉煮不熟,水燒不開,氣兒都喘不過來,你的苦還沒受夠?你在神都自有我照顧你,去了那裡之後呢?」

    看著眼前很陌生的唐松,聽著他這連珠般絲毫不容人接口的話語,柳眉感覺很幸福,與此同時,心中的糾結卻是更深了。

    去?還是不去?

    唐松,還有那健舞之王的夢想都是她生命中最珍貴,都不想捨棄的。

    這一刻,連柳眉自己都覺得她很貪心,貪心到什麼都想要。

    唐松說完,亭子裡竟然沉默了起來,不過這沉默之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打定主意的柳眉緩步走到唐松面前,「不去,我不去了」

    「嗯」發洩後情緒逐漸平復下來的唐松伸手捋了捋柳眉的頭髮,「那地方真是太苦了,不去就好」

    兩人復又坐了下來,邊小口的喝著波斯釀,邊如之前那樣隨意的說著話。

    只是,此時再沒有了之前隨意閒話時的那種氣氛與感覺。

    柳眉雖然盡力的很歡樂,但她這種勉強唐松能清楚的感覺到,還有她那不時的走神與惆悵。

    唐松停了口。

    「嗯?」從又一次不可自制的走神中回過神來的柳眉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繼而,臉上有了歉疚。

    「這套宅子真好啊,就是襄州的唐三老爺也住不上這麼好的宅子吧,我能住在這裡真好」

    「這花園裡的花真漂亮,我最喜歡花了,改日,一定要在這裡面再多種些牡丹」

    ……

    唐松沉默,柳眉的話卻多了起來。

    看著如此的她,尤其是聽她說到喜歡花時,唐松恍然間似乎又回到了當日的襄州。

    …… ……

    「聽說神都很漂亮呢,襄州城中誰要是去過一趟都城,回來都是眉飛色舞,好讓人羨慕的」

    「是啊,神都很漂亮。尤其是每年四月的牡丹花一開起來更是滿城錦繡」

    「那可真好,我本就喜歡花的」

    「嗯」

    「聽說皇宮是天下最富麗堂皇的地方,對嗎?」

    「皇帝住的地方嘛,當然最漂亮。尤其是這洛陽的宮殿,前年聖神皇帝登基時才剛剛修葺過的,雕樑畫棟,亭台樓榭俱是天下無雙」

    「我能去那麼熱鬧的地方,住在那麼好的房子裡,還能跟宮中的名師學習曲樂歌舞,真好喂,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啊」

    …… ……

    這是一段讓唐松永難忘懷的話,卻也是一段最言不由衷的話,任誰都知道柳眉這是假話,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她實是心如刀絞。

    時隔許久,似乎又是一個輪迴,柳眉居然又開始這樣說話了。雖然此刻她絕不會像上次那般心如刀絞,但唐松又怎會聽不出她心中的不快樂?

    一時間,唐松也疑惑了

    最初聽到柳眉被徵召的憤怒,此後從襄州一路走到現在,其間歷經艱難曲折,他甚或兩度生死一線,做了這麼多,之所以會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不是希望擺脫被人操控的命運?

    難道不是為了讓柳眉過得更好,過上她應該過,想過的生活?

    為了那一個約定,他真的是盡力了,盡力到不惜以命相搏,現今結果似乎也很不錯,柳眉能出宮了,她自由了,但是……

    都是遠行,那次是柳眉被動的不願去,卻不得不去,因為那一紙徵召令操控了她的命運,使她心如刀絞。

    這次卻是她主動想去,卻不能去,因為自己操控了她的命運,替她做出了看來她並不願意的選擇,所以她不快樂。

    原來自己給他設想好的那些美好的如同公主般的生活,其實並不是她真想過的生活。

    如果是這樣……那自己這一年多的曲折艱辛,還有什麼意義?

    唐松帶著滿眼的茫然抬起頭看向柳眉,柳眉向她粲然一笑。

    這一笑也如那回一樣。

    一樣的燦爛

    一樣的明媚

    一樣的……言不由衷。

    柳眉不斷的說著,不斷的笑著,唐松低下頭來,在煩亂迷茫的心神中陷入了沉思。

    越是見唐松如此,柳眉就說的越多,到最後那些言不由衷的話已經快要說盡時,唐松終於抬起頭來,「你那師傅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是左教坊中專司負責收貯樂器的」柳眉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接過了話頭,這一刻,她的眼睛裡有光芒閃動。

    說完之後,柳眉才意識到不對,有些不安的看了唐松一眼。

    心底一聲歎息,唐松展顏一笑,這笑容如此清朗,恰如這初夏午後的陽光,清澈而溫暖。

    見到這個笑容,柳眉依稀又回到了襄州的那個午後,全身猛然輕鬆下來的同時,心卻是一跳。

    「一個收貯樂器的跳舞能有多好?竟讓你甘心隨著她遠赴孫波?」

    見柳眉居然有些怯生生的看了他一眼,唐松復又一笑,柔聲道:「說吧」

    「她原不是收貯樂器的,十五年前,她本是教坊司中的坐部伎,那時還是前朝的高宗在做皇帝,有一次高宗單召了她一人往太極宮演舞,這事後來就被當今陛下知道了。師傅隨即就從長安被發往了洛陽,一併再不准其當眾演舞,所以……」

    不等柳眉說完唐松已經明白了,這又是武則天的手筆啊。

    十五年前就已榮升為僅次於供奉的坐部伎,並能被高宗皇帝單獨召去演舞,柳眉這師傅的能力唐松已經完全不懷疑了。

    「你們若去孫波那女兒國,多長時間才能回來?」

    柳眉心中狂跳,但越是如此她就顯得越發怯生生的,連聲音都是如此,「初時宮中詔令下來,誰都不願去。孫波使者就有了話,說此去主要是授徒,只要技藝教的好,就放大家回返。師傅說,最多四年也就夠了」

    唐松邊用手無意識的叩擊著身前的石几,邊喃喃聲道:「四年……好長」

    柳眉聞言,心下一黯,卻又有一絲解脫的感覺,那種心情與滋味實在複雜到了極處,也亂到了極處。

    就在這時,卻聽唐松「啪」的一拍石几,「柳眉,你想去就去吧」

    柳眉猛一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唐松。

    唐松站起身來走到柳眉身邊,輕撫著她那烏黑的髮絲,「四年後,當你回來時,一定要好好為我跳一曲健舞」

    仍舊坐著的柳眉已經說不出話來,側身之間雙手緊緊抱住了唐松,將頭頂在他的身上一言不發,只是不停的,不停的點頭。

    …… …… …… ……

    當柳眉的情緒徹底平復下來時,兩人之間便徹底恢復到了當初鹿門山中的狀態。

    只是此刻的柳眉卻不讓唐松再走,便就保持了剛才的姿勢,坐在石几上的她雙手環抱住唐松,一併連身子都似支撐不起般全靠在了他身上。

    「喂,我又有了個新名字」

    「是藝名吧」

    「啊……你怎麼知道?」

    唐松嘿嘿一笑,不解釋。

    「師傅一生孤苦,既無親人也無子女,我既是她唯一的弟子,至少在習舞,演舞的時候總該繼承她的姓氏,讓別人知道她」

    「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正該如此,你師傅是什麼姓氏?」

    「家師複姓公孫,我那演舞時的名字也就隨著她姓為公孫。我又是師傅的第一個弟子,是為大娘」

    言至此處,柳眉抿唇一笑道:「所以我的另一個名字就叫公孫大娘」

    聽到這個名字,唐松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

    上官婉兒仰起臉來,不解的問道:「怎麼了?」

    唐松卻沒答她,逕直問道:「你說的那健舞之王是什麼?」

    「就是健舞之中的劍器舞」

    「劍器舞,公孫大娘」

    這是再也不會錯的了。

    唐松徹底的無語了,甚或有一種被歷史驚悚住的感覺。

    原來這個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柳眉就是後來被譽為開元三絕之一,唐宮第一舞人,以劍器之舞名動天下,每一舞出必定觀者如山,進而成為盛唐標誌的宮廷供奉——公孫大娘。

    此刻,極度震驚的唐松根本無暇理會柳眉的疑惑,腦海裡浮現的便只有詩聖杜甫的那首絕唱——《觀公孫大娘舞劍器》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 ……

    最終,柳眉搖醒了唐松,「怎麼了?」

    「沒什麼」唐松仔仔細細的將柳眉又打量了一遍後,驀然一笑道:「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的劍器之舞了」

    「現在可不成。四年之後我必回來,為你一舞」柳眉明媚的一笑,杏眼圓圓,柳眉彎彎,「這……是一個約定」

    …… …… …… ……

    半月之後,唐松隨著絡繹不絕看熱鬧的神都百姓一起出神都厚載門,送走了浩浩蕩蕩返國的十使團。

    目送十使團的隊伍遠去,目送隊伍中的柳眉遠去之後,唐松片刻不停的返回了神都,一路直入宮城。

    就在三天前,他條擬的那份章程已經謄抄給了政事堂諸相公,當時便定於今日御前會商此事。

    同樣也是在今天,政事堂次相陸元方將正式薦舉他白身入仕。

    柳眉雖已西去,但唐松將要走入的卻是一個風起雲湧的大世界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27
第一百一十三章 苦日子到了

    送走柳眉所在的十朝貢使團隊伍,唐松旋即經由厚載門重回神都城內,而後貫洛陽南城,一連經過架設在洛水上的星津、天津、黃道三橋後,由端門直入宮城。

    出示了通行腰牌後,唐松便在一個內宦的導引下直接到了瑤光殿外。

    「唐公子來了」此時在瑤光殿外當值的正是上官婉兒的親信之一——福祥。自唐松從掖庭冷宮的小黑屋放出後,他也隨即更換了職司,仍是隨著上官婉兒辦事。

    「勞煩通報一聲」

    福祥進去不一會兒後,上官婉兒走出來,親引著他往殿內走去。

    唐松落後上官婉兒半步,邊走邊小聲的開口問道:「裡邊情形如何?那章程可准了嗎?」

    上官婉兒聞言搖了搖頭,腳下不停,邊走邊道:「爭議極多,尚不曾有定論時,卻又出了兩件突發之事,以至此事暫時先被擱下了」

    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瑤光殿,不過上官婉兒卻不曾將唐松帶往御前,而是在旁邊的一間小室先且安置下來。

    天子召集宰相們議事,以唐松的身份自然是不得參與其中的。

    命呈送茶水的宮人退去後,上官婉兒低著聲音極快的將兩件突發之事給說了。

    「第一件事是洛陽丞杜審言與國子監祭酒盧明倫聯袂請見,劾奏中書侍郎蘇味道侵毀鄉人田畝,苛役地方之事」

    「蘇味道事發了」心底暗道一聲,唐松對這件事情的首尾真是再清楚不過了,就連這彈劾材料都是他與賀知章整理出來,而後悄悄交予杜審言的。只是讓他疑惑的是怎麼國子監祭酒盧明倫也摻和進來了。

    略一沉吟後,唐松問道:「劾奏內容可確實嗎?陛下有何處斷?」

    「蘇味道欲為其父改葬,遂於趙州欒城故里侵佔毀壞鄉鄰口分之田。一併連其父墓地的營建也是強令地方百姓徭役為之,且役使甚重,百姓苦不堪言。此事兩人所呈言證、物證俱全,當是確有其事」

    言說至此,上官婉兒搖了搖頭,明顯是沒想到身為文壇領袖的蘇味道竟然能幹出這樣的事情,「至於如何處斷,陛下尚不曾言」

    唐松點點頭,「那第二件突發之事又是什麼?」

    說到這個,上官婉兒的臉色也是一緊,聲音愈發的小了,「就在方纔,有一名喚王慶之的帶著數百神都百姓在宣仁門前聚集請願,請求廢皇嗣,改立魏王武承嗣為太子」

    聞言,唐松聳然動容。

    自他由襄州入神都短短一年多以來,這已是碰到的第三次李武繼承人之爭了。

    第一次是由他引領鄉貢生們暴*引發,結果是魏王武承嗣被禁足白馬寺。其親信李嶠被遠竄瓊州,連帶著連武三思也吃了好大的掛落,至今仍少回洛陽。

    這次事情之後,武黨氣焰頓時為之一滯。

    第二次是由倒武風潮引發,結果是武承嗣即刻還朝,隨即狄仁傑罷相,以其為首的八名重臣俱被貶往地方。

    經此風潮之後,朝中李黨可謂遭遇重大打擊。

    狄仁傑罷相才多長時間?就有了今天這事,由此可見朝中李武繼承人之爭的激烈。

    聽聞此事,唐松的心情益發的沉重了。這朝局實在是太複雜了,複雜到會嚴重影響到他的章程推行。

    方今朝中四股力量中,身為皇帝的武則天登基不過三載,尚處於穩固皇位時期,這時的她斷不可能在繼承人問題上給出明確答案,因為無論其做出何種選擇,必然都會引起另一方的強烈反彈,進而影響到她皇位的穩固。

    武則天在皇位徹底穩固之前不想明確此事,然則李武兩黨卻都已迫不及待。

    明面上看來,兩黨中李黨明顯勢弱,尤其是狄仁傑等人去相後更是如此,然則李黨卻擁有著一個最不可忽視的優勢——名份,民心。

    與李黨比起來,現在的武黨要顯赫威勢的多,單以魏王武承嗣來看,簡直是顯赫到了極處。然則,這看似最強大的一黨卻有著一個繞不過去的劣勢——崛起太速,根基太弱,名份既不正,民心亦少。

    武李兩黨可謂各有優劣,偏偏他們各自的訴求又與武則天此時所想截然相悖,再加上朝中還有一個兩邊不靠的中間派,這朝局怎一個亂字了得

    朝局越亂,武則天分心之處就越多,顧忌也就越多。其強勢與雄心必然也會隨之受到影響,而這又將直接影響到唐松。

    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支撐,他的那些章程想要推行開來真是太艱辛了。

    想到這裡,唐松忍不住歎了一口氣,男人想做點事,尤其是想做點大事時怎麼就這麼難哪。

    上官婉兒簡單的通報了情況後,便回去了武則天身邊,只留下唐松在此等候。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那邊的議事毫無結束的跡象,上官婉兒也不曾再出來。

    又過了兩柱香的時間,唐松已將一甌庵茶飲盡時,一個值守宮女走進來代上官婉兒傳話道:「待詔有言,今日陛下實在太忙,當無時間召見唐公子,還請公子先行回去,明日再來可也」

    聞言,唐松點點頭,起身離了瑤光殿。

    回到崇文館小院,剛走到院門口就又見到賀知章遊走不停,心神不定的模樣。

    見他進來,賀知章頓時快步迎了上來,人未到,聲先至,「如何?」

    唐松搖搖頭,將得來的消息說了。

    聽說蘇味道的事情發了,賀知章嘿嘿一笑。別看他性情跳脫,但骨子裡卻最是個正直文人,自然鄙薄蘇味道之所作所為。

    但這高興也就是一會兒的功夫,聽說那章程的事情還沒有結果時,難免又心急起來。

    「行了,別轉了」唐松一把拉住又開始轉圈子的賀知章,「咱們要為之事注定會是艱難重重,然則越是如此就越需平穩沉靜,沒有這份靜氣與耐力,還能成什麼事?」

    兩人又在小院等了一會兒後,唐松起身向外走去,今日既然見不到武則天,在這裡空等也沒用。

    出了東宮,皇城將要走到盡頭時就見到前方不遠處的宣仁門附近甚是熱鬧,許多皇城中的小吏正湊在一起。

    想起之前上官婉兒所說的洛陽百姓王慶之帶人請立武承嗣之事,唐松加快了腳步。

    擠進小吏群中,首先就看到宣仁門外那數百神都百姓匯聚而成的人群,這些人當就是請願人群了。

    與請願人群相對的是一個被禁軍環護住,年在六旬有餘,身著紫袍,氣度儼然的重臣,唐松聽了身側小吏們的議論後才知,眼前這位紫袍重臣居然就是政事堂中另一位宰相李昭德。

    去歲以來,武則天朝的政事堂中共有五位相公,地位最尊的是首輔武承嗣。其次便是掌法度律令的狄仁傑,再次為掌吏部領選的陸元方,又次的是第四位掌兵部軍事的相公婁師德,至於眼前這位李昭德則在政事堂中排位最後,主掌工部營建諸事。

    數年之前,武則天有意登基稱帝並改都時,曾在洛陽大興土木,其主事之人便是這位李昭德,當下的文昌台、定鼎、上東諸門改建的規劃俱都是出於他手,洛陽外城的加修同樣如此。

    正是在這一系列的工建之事中大獲武則天的信任,李昭德遂得以進入政事堂。

    說來,自狄仁傑罷相之後到今天,當朝剩下的四位相公中,唐松已經見過三個,唯一剩下的便是婁師德未曾見了。

    在李昭德與那數百請願百姓之間,兩個手執長杖的禁衛正在杖打四十多歲年紀,通體白身打扮的王慶之。

    說來事情也真是邪性,小吏群中有人也不知道從何渠道居然知道了內宮的消息,言說王慶之領人請願的消息傳到內宮後,聖神皇帝厭惡其狂妄之行,遂命李相公當眾杖責王慶之,以示懲戒。

    嗡嗡的議論及杖擊聲中,五十杖很快結束。正在看熱鬧的眾人以為此事已經結束時,卻見那李昭德轉身向環護著他的禁軍下令——誅殺王慶之。

    此令一出,唐松身側一片大嘩,聖神皇帝並無此令,李相這是自作主張啊。

    既是相公之令,禁衛遵行不悖,眾人矚目之中,就見一禁軍抽刀上前,將已被長杖打的氣息奄奄的王慶之給當眾誅殺。

    一刀下去,王慶之身首異處,宣仁門內外頓時安靜下來。

    就在這一片安靜之中,李昭德朗聲宣示道:「此賊欲廢我皇嗣,立魏王,淆亂國體,狂悖僭越,天厭之,天誅之」

    其宣示過不久,宣仁門內外的人群開始向兩方無聲散去。

    門外那些請願百姓的散去是因為王慶之的被杖及被殺,門內皇城諸小吏的無聲散去則是被李昭德這番話給嚇住了。

    李武之爭,似他們這些人別說參與,就是聽著都心驚膽顫

    人群中,隨著唐松向宣仁門外走去的賀知章振奮不已的低聲道:「天道不滅,痛快,痛快」

    唐松卻沒有半點痛快的意思,「朝爭如此激烈,咱們那章程之事愈發的難了,有甚好痛快的」

    這句說完,唐松沉默的走了好一段路之後,沉聲向賀知章道:「季真,咱們的苦日子到了,你可要做好準備」

    其後三天,唐松依舊沒見到武則天。但朝中的消息卻是一個接著一個傳來。

    一則,當日自作主張誅殺王慶之並當眾宣示了那一番話的李昭德未受到陛下任何處斷,這個消息本身就足以透露出另一個消息了。

    二則,隨著蘇味道事發,引發了一場對其彈劾的狂潮,聖神皇帝對此事保持了兩天的沉默,最終於第三天早朝中當眾罷免蘇味道中書侍郎之職,將其貶為位於東北邊塞處的坊州刺史。

    三則,蘇味道空出的中書侍郎之職由原隴右道觀察使崔元綜接任,出任鸞台侍郎的同時,崔元綜一併加授「同平章事」,從而邁入政事堂,成為當朝第五位相公,亦是二十餘年來崔盧李鄭四家所出的第一位宰相。

    此三天後的第二天下午,武則天於瑤光殿召見唐松。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34
   一百一十四章 出宮!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時令已入盛夏,天氣酷熱,雖是四面環水卻不見一絲風,唐松一路走來,早出了一頭一身的細汗。進入遍置冰盆的瑤光殿後,吃裡面的涼氣一激,身上的汗珠頓時黏的滿身都是,異常難受。

    唐松擦著汗走入,見他這樣子,上官婉兒揮手召來了兩個宮女,「來呀,準備魚兒酒。蘭紅,你帶唐公子去梳洗一下」

    簡單的梳洗罷,又小飲了幾口魚兒酒收盡了身上的暑熱後,唐松隨在上官婉兒身後見到了武則天。

    或許是天氣太熱的緣故,武則天看來有些疲憊,「來了?坐吧」

    唐松向武則天行過禮後,擇了一處胡凳坐下身來。

    武則天從身前的御案上取過唐松的那本章程,打開又瀏覽了一遍,「今日早朝後,朕與政事堂諸相公又會商了一回,這章程若想全部推行……」言至此處,武則天搖了搖頭。

    唐松上前接了武則天遞過的章程,轉身回到座中翻開,就見上面密密麻麻的皆是蚊蟻般大小的小紅字,這些批紅一行行的算起來,竟不比章程本身的文字少多少。

    唐松見過上官婉兒的字跡,因此可以斷定這絕非出自她之手。不是她的就只能是武則天的,看著眼前這密密麻麻的批紅,唐松失望的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唐松翻開章奏及批紅時,武則天從御案後起身,雙手負後邊走邊道:「據爾章程中所言,士族門閥之根基在於人才鼎盛,人才鼎盛之根源在於其數百年間教導化育不絕不斷。此言朕深以為然」

    唐松合了章奏,「數百年無論戰亂興衰,這些家族對其子弟的教育始終不曾斷絕,日積月累,這份底蘊確乎深厚。非臣下危言聳聽,便是學在官府,朝廷所辦的各類官學所培養出的士子若論菁英精華,只怕比之這些士族門閥的族學也有所不如」

    武則天緩緩踱步,不曾開言。

    唐松續又說道:「有此底蘊在,士族門閥便有立身之根基。便是朝廷推行新的更為嚴密的科考章程也極難對其加以限制。短時間之內,一兩科之間,這些士族門閥取中者或會減少,但臣下可斷言,至多三科之後,這些士族門閥必能迅速適應新的科考章程,介時又會有源源不斷的士族門閥子弟據此進入朝堂」

    「何也?」唐松自設一問,「其根源還在科考的內容,我朝取士所考,正是士家門閥數百年積累之所長者,這些子弟族中所學之精,甚或遠甚於官學,遠甚於天下絕大多數士子,如此,其在科考之中又焉能不脫穎而出?」

    別看都是教育,似乎學的內容也一樣,但大眾教育與精英教育比起來,那差距真是極其明顯的。這就好比後世的英美諸國,一國之內學校無數,但細數那些最頂級政治家們的教育背景,你會發現其中很大比例居然是同出於相同的幾個學校。

    相對於一萬乃至十萬所學校,三五所只是個很小的數字或比例,但就是這三五所培養出的頂級政治家卻比其它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五所更多,這就是底蘊,就是精英教育的巨大威力。

    這種情況唐松曾對武則天說過,是以也就沒再多加贅言,話語一轉道:「是以要限制士族門閥,僅靠改變科考制度遠遠不夠,若要一勞永逸,就只能釜底抽薪」

    「這就是爾所言之的變革科考內容?」

    「是」唐松慨然而答,「士族門閥幾百年積累在於儒家五經,在於歌詩辭賦。這是其底蘊之所長,朝廷若想對其加以限制,便只能於科考中避其長而揚其短,如此,方為臣下所言之釜底抽薪」

    你擅長什麼,我偏偏不考什麼,或者弱化什麼,將你幾百年積累下的內功廢於一旦,這就是唐松制定章程的指導思想及落腳點。

    「自西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家之經典便成為各朝取才取士之準繩。前朝太宗時更有孔丘後裔、國子監祭酒孔穎達撰成《五經正義》頒行天下,李世民親下詔書,將此《五經正義》定為士子必修之書,朝廷取才之基。數十年來,天下皆以此為常例。爾之此言說來容易,行來卻難」

    唐松也從胡凳上站起身來,「臣下何曾說過科考中要盡廢五經及辭賦?」

    唐朝三百年文化開放,儒釋道三家俱都進入鼎盛期,釋道兩家不去說它,在世俗及政治生活中,佔據絕對主導地位的仍是儒家。

    這一點唐松很清楚,他更清楚要想在這時代的科考中徹底廢除儒家的內容是不可能的。

    就是有這個可能,這也絕不是唐松想要的,他不是瘋子。

    他的想法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儒家和辭賦當然要考,但其在科考中的地位不該像現在這般傲視諸科。

    他想推行的新的考試內容就是像後世的高考那樣,棄專為博,科考不再廣分諸科,而是將諸科的考試內容雜糅到一處。

    介時,一個唐朝士子若想考中進士,他不僅需要考《五經正義》和辭賦,還需要考明法、明算、明書諸科的內容。

    當《五經正義》與辭賦不再是唯一的取才標準時,這種科考內容的變革雖然不能完全限制住士族門閥,卻能極大的消解他們幾百年積累下的優勢,將他們拉回與天下士子同一起跑線上。

    到那個時候,大眾教育與精英教育的界限就會被最大可能的打破,沒有了秘密武器的士族門閥子弟也將被基數龐大的寒門子弟大潮給淹沒。

    除了變革科考內容,取消進士、明經諸科而改為綜合各科取士之外。唐松的章程中還有兩項與之相配套的內容。

    一是對門蔭襲官的限制,古代之高官可依據自己的地位使子孫直接入仕,自身地位越高,其子孫入仕時的授官以愈高。而今士族門閥子弟在朝中掌實權者雖然不多,但品秩高者卻不少,這一條若能堵住亦是好事。

    對此,唐松思量多時,深知若想完全取消門蔭制度斷無可能,這幾乎是與整個官僚階層對抗。所以按他的想法是將門蔭的品秩提高,譬如以前正五品以上官員就有此特權,而今能否將特權行使的標準提升至三品。

    捨此之外,三品以上官員子弟據門蔭授官時亦需考試,唯考試通過者方得出仕。一併將其初入仕的品秩降低,原授從八品者可降至唐代流內品秩官的最低一等——從九品。

    至於對依靠門蔭出仕者的考功與遷升調轉,亦有相應匹配之章程,總之是盡最大可能限制其家世的作用,避免其太快陞遷,為依靠科考入仕的寒門子弟提供一個盡可能公平的成長環境。

    二則是對國子學的改造。依唐制,國子學有自己的一套評定標準,凡評定合格者即可不由科考而授官。唐松的章程便是想改變這種情況,將國子學士子的授官亦納入禮部科考體系中。

    在此之後,唐松亦在章程中建議,大力縮減國子學中進士與明經科學子的人數,提高歷來不受重視的明法、明算等科的人數與地位。按他的設想,似進士、明經這等「道」科與明法、明算等實用性強的「術」科之間,其比例最好是三七分。

    即國子學每十個士子中,三個習進士明經、七個習明法明算等「術」科。

    從變革科考內容到門蔭制度,再到對國子學的改變。唐松這一本章奏中的章程雖然是從限制士族門閥的初衷出發,但其意義實已遠遠超越了限制士族門閥本身。

    其在這本章程中引入的許多理念都是直接來源於後世的高考乃至大學制度,若果真能實行,在打壓士族門閥,給天下寒門子弟提供更多、更公平機會的同時,亦將從根本上改變唐朝的士林,改變天下人對讀書的看法,進而為未來的唐朝,為即將到來的璀璨盛唐提供更多也更為實用的人才。

    將天下人才絕大多數都牢籠於《五經正義》與詩賦之中,這本身就是對人才最大的戕害,而人才又是一個朝代一個國家得以興盛的根本。

    這就是唐松從上次幫辦考務時便開始萌生的野望,數月之後最終形成了這本章奏。

    這幾個月以來,唐松幾乎將所有的心神與心思都沉進了這本章奏之中,即便是處身於掖庭冷宮的小黑屋時也不例外。

    可以說,這本包含著上百條細密章程的章奏凝聚著唐松無數的心血,既是其嘔心瀝血的結果,亦包含著他做大事的野望。

    畢竟從骨子裡來說,沒有一個男人不想做大事,唐松也不例外。

    這數月間的無數個夜晚,每每想到這些章程,想到這些章程若能實行將給天下帶來什麼改變時,唐松都不免激動不已,常中夜坐起,難以入寐。

    但是現在看來……

    「即便朕命人將爾之章奏謄抄政事堂諸相公時已將諸多章程隱去不提,然群議之結果仍不盡人意,這章程中樁樁件件對朝堂,對天下震動太大,亦不曾有先例可循,諸相不能不慎之,朕不能不慎之」

    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聽到武則天這話,唐松心中仍是猛然一空,無盡的失望如錢塘江潮般逆湧而上。

    沉默良久後,唐松終於開口道:「這本章奏可能上大朝會嗎?」

    周承唐制,若無特殊大事的話,每月初一十五時會有兩次大朝會,屆時凡在京六品以上官員俱都要上朝,凡重大政令舉措必都會放在大朝會上廷議,廷議過後隨即頒行天下。

    唐松這本章程非同小可,若要實行必然少不了這道程序。雖然上了大朝會也不一定能在廷議中通過,但若連大朝會都上不了,那就說明徹底是沒希望了。

    緩緩踱步的武則天背過身去,低沉的聲音傳來道:「政事堂諸相以為此章奏中諸多章程有駭物議,若冒然便上大朝會廷議,恐會惑亂人心」

    又是一桶冷水兜頭澆下,使唐松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中。

    武則天踱步間轉過身來,看著胡凳上低頭沉默的唐松,眼中有絲絲憐惜閃過。

    又是良久之後,唐松抬起頭來,帶著最後一絲希望開口問道:「我這奏本中章程極多,竟無一條可予實行?」

    「此前你所擬定的科考章程剛剛推行,諸相以為科舉不宜再變,當以穩定為先。朕意當前諸科可先不變,然,諸科之外可再加設一通科,此通科科考之內容便如你章程所言,取進士明經、明法明算乃至明書等科內容入其中可也」

    不改其根本,另加設一科,也就是在穩定的前提下試做一新變,武則天此舉可謂是最合折中之要義的決斷了。

    不管武則天的心意如何,對於此刻的唐松而言,是能有變化就好,哪怕這變化的只是極小極小的一步。

    但再小的一步也是進步

    聞言,唐松的精神振奮了些,「還有嗎?」

    「門蔭授官之制朕已著諸相深思之,至於最終結果如何,現在尚難斷言。國子監有學子三千,牽一髮而動全身,諸相皆言不可輕動,朕深以為然」

    至此,關於他那本章程的所有消息皆已說完。唐松深深一聲歎息,卻沒有武則天預料中的激切反應。

    聽武則天說到這個,唐松沒有太多解釋,只是幽幽聲道:「就在昨天,崔元綜入相了」

    現今對於剛剛登基三年的武則天而言,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穩固皇位,而要達到這一目的,一個穩定的朝野是必不可少的。

    李武之爭太過激烈,致使朝堂動盪頻頻,這與武則天的利益明顯相悖,在這種情況下,武則天當機立斷引入中間派作為李武黨爭的緩衝,這也是崔元綜所以能入相的根本原因。

    朝堂動盪使得武則天不惜行妥協之策引崔元綜入政事堂,在這等時候,她又怎麼可能強力推行必將在天下士林間激起漫天風雨的變革章程?

    武則天使其制定章程時與眼下章程制定完畢時的朝堂環境已是不同,時移勢易,時勢中的人自然也會發生變化,武則天當然也不會例外。

    早在數日前王慶之之事發生時,唐松便已預感到苦日子要來了,昨日聽說崔元綜入相的消息後,他更是對今天面聖的結果有了充足且充分的心理準備。

    之前之所以那麼失望,實是預感證實後的失望,此時失望固然是失望,卻也因為早有了心理準備而不至於反應太過激切。

    武則天何等聰明,唐松這句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答話一說,她便什麼都明白了,再看向唐松的眼神裡,無聲無息之間又多了幾分欣賞。

    此子不僅有膽有識有才,且能明時勢,甚好,甚好

    雖然不免於失望,但骨性剛烈的唐松並非那種一遇挫折便徹底消沉之人,反之,正是這種剛烈的天性使其愈是遇挫,愈是要剛強奮發。

    此時此刻,既然那份章程裡唯一確定的收穫便是在科考中加設了通科,那麼唐松就想將這份收穫,這一個極小的進步給牢牢守護住,「臣請纓前往禮部,專司通科考務取才之事,還請陛下御准」

    武則天正要答話時,上官婉兒從外面走了進來,言說政事堂幾位相公在外聯袂請見。

    遇到這種事情,唐松例當迴避,於是他就隨著上官婉兒去了一邊的小廳中等候。

    剛在小廳中坐定,便見政事堂次相陸元方走了進來,唐松見狀起身相迎,「陸相何以來此?」

    「他們所言之事與老夫不甚相干,正好老夫倒有些事情要問你」

    兩人相對坐定之後,陸元方也無甚寒暄,逕直道:「數日前政事堂於御前會議之時,老夫曾薦舉你入仕禮部,專司科考細務之事。然,終究是受你前次引領鄉貢生鬧貢院、入皇城所累,老夫這薦舉未能通過」

    陸元方此言出口,繼當日水殿之後,第二次阻斷了唐松入仕的希望。

    君子陸方一說完,心下猛然一沉的唐鬆脫口而出道:「可是崔元綜反對?」

    陸元方不曾答他,重重的說了一句,「此乃國事」

    聞言,唐松嘿然一笑而已。

    君子陸看了看他,沒再說這事,續又道:「爾前次幫辦科考收效甚佳,老夫此來是想問詢,以你之見,方今朝中誰人主持科考之事最為相宜?」

    「陳伯玉」唐松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如今科考既然不會變化,又有了他之前的那些章程打底,所需要的便是一個品性靠得住的人。

    這陳伯玉性情剛直,有濟世蒼生之志,更是方今詩壇執牛耳人物之一,無論從那個方面看,他都屬最合適的人選了。

    「劍南陳子昂」陸元方難得的露出了個笑容,微微點了點頭,顯然,唐松所提名人選恰與他之所想暗合之。

    既然問過該問之事,君子陸便不欲再留。隨著他起身,唐松也站起身,「陸相,小子尚有一事想請,伏請陸相成全」

    「你說吧」陸元方說完,又跟著補了一句,「不過若是那以私害公之事,爾也就不必言了」

    「若真是以私害公之事,小子也不會找陸相了」隨即唐松便把所求之事說了。

    他要求的事情其實極簡單,便是將賀知章引入禮部,一併由他負責這新設之「通科」的細務。

    「實不相瞞陸相,此次朝廷新設之『通科』正是出自小子之諫言,賀季真於其間出力甚多,由其往禮部負責通科之細務,實是最佳人選」

    「你所說的便是那個今科狀頭,越州賀知章?」

    「正是」

    陸元方略一沉吟後微微點了點頭,不待唐松歡喜,君子陸側身之間看了他一眼,「說到那章程,唐松……你要小心了」

    難得的說了一句含糊話後,陸元方轉身出小廳去了。

    君子陸雖然說的含糊,唐松卻是心知肚明,看來這個沒通過的章程又得罪了不少人哪

    在小廳中等了大約近一個時辰之後,唐松再次見到了武則天。

    這一回,他沒再提要往禮部之事,直言留在宮城已是無益,要求出宮。

    聞其言,上官婉兒身子微微一動,武則天的臉色亦是稍變,「爾欲何為?」

    「伏請陛下支持,臣下想辦一所學校,一所不同於國子學,只教導化育「通科」士子的學校」

    既然堡壘難以從內部攻破,何不跳將出來由外及內?唐松可以失望,可以挫折,甚至也會沮喪,但他絕不會屈服。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要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主場,在另一個戰場上一步步實現自己的野望,哪怕道路再艱難,再曲折,也絕不放棄。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39
一百一十五章 大非議,大笑話

    朝局動盪,形勢微妙。殫精竭慮制定出的那些章程無法推行,至此唐松留在宮中,留在崇文館已無甚實際意義,遂請求出宮希望能另闢蹊徑走出一條路來。

    聽了他的想法,武則天沉吟良久,最終點頭應下了。

    見她答應,唐松心下一鬆,隨後又說及了支持之事,武則天一併答應錢糧場地等必須之物俱由內庫支應,並不經戶部及京兆衙門。

    聽到這個消息,唐松心中一塊兒大石落地,躬身一禮作謝道:「陛下,據臣下所知,在國子學中明法、明算諸術科素來並不受看重。既然如此,莫如將其從國子學中將這一部分剝離出來,也好給臣下搭個架子?」

    「你真是得寸進尺了」看到唐松這副給一就要二的商賈嘴臉,武則天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前幾日剛說過國子學不可輕動,朕豈能朝令而夕改?再則,便是朕願意為爾行此方便,那些個明法諸科的士子豈又願意往你門下?」

    武則天此言一出,唐松還真說不出什麼了。的確,雖說他辦學校的目的是為培養通科學子,然則這「通科」本身對於唐人而言就是前所未見,前所未聞的新鮮事物。

    接受一件聞所未聞之事本身就已經夠難了,更別說還是押上一生的前途做賭注。讀書人思慮多,本就處事謹慎,讓他們幹這樣的事情委實是難。

    明法等術科在國子學雖然不受重視,但其畢竟是頂著國子學的名頭,這就如同後世北大清華的爛專業學生,即便本專業再難,但對外畢竟還是頂著北大清華的名頭兒。

    而今要讓這些學生放棄這個頗有光環的名頭去一個聞所未聞的地方,即便是朝廷下了詔令,沒準兒也得激起好大的風波來。

    唐松適才所提之事說來容易,但當下真要實行起來,幾無可能。

    萬事開頭難,更別說唐松要搞的還是一個唐人聽都沒聽說過的全新開頭。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句話說著真是豪氣,但真要做起來,就注定了唐松必將面對無數的艱難險阻。

    然事已至此,唐松已無退路,與其在這裡想著事情多難多難,還不如回去好生謀劃該如何行事。

    該說的都說了之後,唐松便即起身陛辭。

    目送他走出,侍立的上官婉兒眼神中露出了絲絲擔憂。

    看了身前的武則天一眼,幾度張口欲言的上官婉兒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靜默了一會兒後,一邊注目著唐松的背影,一邊把玩著他剛剛繳還的內宮通行腰牌的武則天開言了,「婉兒」

    「臣女在」

    「著萬騎禁軍選拔兩隊百人精銳入衛清心莊。並著京兆衙門時時留意之,唐松但有所請,不得以任何緣由推拒之」

    清心莊位於龍門山下,乃是隸屬於內庫的一處產業,亦是指給唐松辦那通科學校的所在。

    「臣女領命」

    「此後有關唐松之舉動你多留意著,一則方便回報朕聽,再則也是多照看著他些,此子是能大用的,莫讓他被人糟踐了去」

    聞聽此言,上官婉兒精神一振,有聖神皇帝此言,唐松的安全當無憂矣。

    「啪」的一聲脆響,武則天將手中把玩的內宮通行腰牌扔了過來,「若見著他時可將此物退還,准其入宮見朕可也」

    上官婉兒上前從御案上收起通行腰牌,再次應命。

    微微一笑之間,武則天似自言自語道:「這個唐松腦子稀奇,經常發前人之所未見,偏生他這些想法若細思之還真有些道理。他是個能折騰的人,常拘在宮裡未免可惜了,而今朕大開牢籠准其天高海闊,倒真想看看他又能折騰出什麼大動靜兒來。或者曲徑通幽也未可知啊」

    見武則天興致盎然的樣子,上官婉兒順勢接了一句話道:「若是他折騰的一塌糊塗又當如何?」

    此前是她命唐松制定章程,而今唐松夙興夜寐的將章程給弄出來了,卻由於穩定朝局的原因,這份凝集著諸多心血的章程卻無法推行,今日召見唐松時,武則天雖然身為皇帝,無人敢於指責,但心中對唐松未嘗沒有歉疚,雖然這份歉疚絕對不多,但一星半點總還是有的。

    唐松性子剛烈激切,卻在今日的事情上敏感的注意到了她穩定朝局的需要,章程雖不得推行卻沒吵沒鬧,這跟之前的馮小寶比起來,真是讓武則天省心到了極點,亦使其此刻的心情很是不錯。

    正是這份微妙的心思,使得武則天對唐松益發多了幾分帶著憐惜的看重。

    「天塌不下來」武則天說話間側身看了上官婉兒一眼,「婉兒,朕讓你留意唐松,你莫要監守自盜了」

    這是武則天最典型的開玩笑時才會用到的腔調,但聽在上官婉兒耳中卻是心下猛然一跳,藉著裝那通行腰牌的掩護低下頭來,笑回了一句,「臣女總在陛下身邊,朝臣們都笑話臣女就是陛下的影子。便是有監守自盜之心,也脫不開身去。再者,那唐松性情剛烈,主意又大的很,那裡就那麼容易盜了?」

    說到這個極女人,極內帷的話題時,武則天發出了近日來難得一見的大笑之聲,「婉兒你說沒空閒是假話,倒是後面一句卻是真的,這唐松就是個能踢騰的烈性馬駒子,想要馴服他卻不是那麼容易的」

    「陛下說的是」

    卻不說宮中這些個寂寞女人間如狼似虎的八卦話題,單說唐松出宮城的消息本就是瞞不住人的,是以很快就傳揚開來。

    秘書監鄭知禮是在散衙準備回府時聽到這個消息的,聽完之後腦子一轉,隨即便命御者轉了方向,「先不回府了,且往崔府」

    已經入相的崔元綜並不曾更換府邸,依舊用的是當年在京中任職時置下的老宅。那時他不過是個五品官,這置辦的宅子又能好到哪兒去?位置偏不說,宅院也小的很。

    馬車駛進這個距離北市極近的坊區時,鄭知禮聽著外邊亂糟糟的聲音忍不住撇了撇嘴。這個崔元綜啊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焉有身為宰相卻不華堂美宅的?似他這般,受人輕賤了不說,便是入了政事堂做了宰相又有什麼趣味?

    想到這裡,鄭知禮復又想到崔元綜自入相以來還不曾見過他,心裡不免又不舒服起來。

    前些日子自己可是一本接一本的往上呈送奏章薦舉他入相的,便是沒有功勞,總還有些苦勞吧。這個崔元綜,生性實是太涼薄

    走著想著,不一時便到了崔宅門前,鄭知禮下了馬車正要往裡走時,卻被那滿臉粗礪的老門房給攔住了。只說老爺有過交代,有事自往皇城公事房說話,若其不在府,不得其首肯,外客例不入私宅。

    鄭知禮雖無實權,品秩卻是不低,這麼多年在京中還真不曾被人堵在門口過。此刻卻在同為四士族的崔元綜府上遇到這事,臉上的尷尬與心中的惱火可想而知。

    「外客?」鄭知禮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你且看清楚某是誰?」

    那門房冷面無言。

    鄭知禮見狀便要發火,但心下總還顧忌著崔元綜剛剛入相,威勢正盛,兼且今日又是有求而來,遂強忍了轉身回到車中等候。

    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眼瞅著天色已經黑定時,才見到崔元綜的馬車在禁衛的環護下回來。

    待崔元綜的馬車停穩,鄭知禮先一步下了馬車,笑著上前迎候。

    面相忠厚的崔元綜依舊是那副冷面寡言的樣子,這讓鄭知禮的寒暄異常難受。

    兩人進了崔宅,在花廳中坐定後,鄭知禮便言說了唐松出宮之事,「聽說當日陸元方曾有意薦其入禮部,是崔相極言不可?」

    崔元綜點點頭。

    「好」鄭知禮撫掌而贊後高聲笑道:「這一遭,這狂妄愚笨之小輩可知四士族不是好招惹,好相與了」

    「唐松或者狂妄,卻絕不愚笨」

    難得崔元綜主動開口,鄭知禮精神一振,「哦?」

    「細察其入神都以來種種作為,看似愚笨無度,但樁樁件件卻是與陛下聖心暗合,不說本朝,便是從前唐開國算起,何曾有人似他這般年紀便聲名達於帝聽,且為天子諸多回護的?」

    鄭知禮臉色一沉,「還真不曾有」

    「你再細思,其入京以來行事看似莽撞無度,但其可曾做過一樁深深得罪武黨及李黨之事?」

    「亦不曾有」

    「而今朝中李武黨爭如此激烈,唐松這麼個看似莽撞無度之人卻能不獲罪於他兩方,樁樁件件只是針對我士族而來,這樣的人豈是真個莽撞?」

    「崔相的意思是?」

    「此子大不簡單,唯其如此便益發要將其堵在仕宦之外。一個白身人便是再折騰,危險總是小得多」言至此處,崔元綜看了鄭知禮一眼,「唐松不是個能安分的人,這些日子鄭賢弟多留意著他,觀其欲有所作為時能打壓便盡力打壓,若能使其就此湮沒無聞,最為上佳」

    鄭知禮聞言重重的點了點頭,「此事我與明倫兄自當留意」

    崔元綜「嗯」了一聲,一時間,屋裡安靜下來。

    鄭知禮今日來崔府原就不是為唐松之事,這不過是他預備下的一個引子罷了。

    此時引子說完,鄭知禮輕咳了一聲後道:「某自七年前入職秘書監以來,至今已是三任有奇,時日久了難免有靜極思動之心,還請崔兄……崔相體諒些個」

    聞言,崔元綜深深的看了鄭知禮一眼,「工部?」

    「啊?」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鄭知禮一愣,繼而明白過來,心下大喜的點頭不迭。

    「某已知之,自當見機行事,成你心願」

    崔元綜這話真如仙音,鄭知禮之前對他的那一些小小不滿頓時煙消雲散。

    又說了好一會兒的感激話後,知道崔元綜脾性的鄭知禮便起身告辭。

    崔元綜起身相送時,問起了之前安排下的那些事。鄭知禮恭謹答道:「詩文集及選出的一些士林仰望的孤本、善本書籍已然雕版刻印完畢。往三京及天下各道州交遊士林的人選亦已選定,第一批前往神都的已經動身,其他的不日也將起行」

    「如此甚好」

    從崔宅辭出,鄭知禮乘了馬車起行回府。初時臉上還是滿面笑容,但驀然想到一個問題後,心裡卻不自在起來。

    為何我剛說有靜極思動之心,崔元綜便知我是欲往工部?他是知某有理政工部之才?還是知道某在意工部那流水般的過手錢糧?

    直到回到府中之後,這個問題還如一根刺般橫亙在鄭知禮心頭,不免使其心中的快意大打了折扣。

    唐松出宮的消息剛一傳開,其要辦學校的消息也隨之不脛而走。

    因為聲名著實響亮的緣故,他要開辦學校的消息以極快的速度傳遍皇城,傳遍士林,很快的乃至於神都市井間也都傳的沸沸揚揚。

    辦學校實在沒什麼稀奇,往遠不說孔聖開私學,弟子三千賢者七二的往事。便是前隋末年,初唐四傑之王勃的祖父大儒王通就曾開辦過一家聲名達於天下,弟子人數逾千的私學。

    辦學校確實不稀奇,稀奇的是唐松如此年紀居然就敢開辦學校。他才多大?今年不過十六七而已,古往今來,可曾有過十六七歲就敢開辦學校的?

    便是才華天縱如孔聖,也是「年十五有志於學」待「三十而立」博學之名在魯國遠播之後,方才開門授徒。至於隋末大儒王通亦是學問大成之後方敢如此。

    這唐松居然以十六七之齡就敢開辦學校,還不是什麼小私塾,這……真是狂妄的無邊無際的地步了,將置孔聖於何地?置天下士子於何地?

    其人雖有才名,但其才名皆是由曲子詞而來,《五經正義》都不知可曾讀通,這樣的人居然大言不慚要開辦學校,天下間那個父母,那個士子敢入其門下就學?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個消息引來皇城與神都各色人等無限熱議,士林且不必說,這一回就連素來對唐松印象極佳的普通百姓們也是毫不看好此事,皆認為唐松實是少年心性不穩,此舉實是誤人子弟。

    消息傳開的幾日,百姓們相互熱鬧閒話時都好拿此事打趣,只是卻無一人肯將孩子送到唐松門下。

    這個消息還不曾消化完,一個新的更加震驚的消息隨之傳揚開。

    那唐松要辦的學校與漫天下所有的學校都不同,竟是個什麼「通科」。

    大多數人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都是根本不明白這所謂的通科究竟是什麼意思。輾轉來回打聽了許久後才勉強明白過來,原來這位聲名偌大的唐松要辦的所謂通科就是什麼都教,什麼都要學的學校。

    《五經正義》、歌詩辭賦、明法、明算、明書等等等等,總之就是一個雜貨堆子,入了他那裡便都得學。

    這個消息一經確認,朝野士林,神都百姓之間已經不是嘩然一片這麼簡單了,眾人簡直以為唐松是失心瘋魔怔了。

    「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而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著,用心躁也」荀卿《勸學篇》中的名言是士林讀書人們說的。

    便不說歌詩辭賦,單是《五經正義》便何等的博大精深?知海無涯而人力有盡,一個士子一生能將這五經讀通就已是大難事,遑論還要學那許多東西?唐松此舉那裡是開辦學校,又豈是誤人子弟這麼簡單,分明就是蠱惑讀書人不沉潛守業,分明就是異端邪說,此風一開,則士林學風大壞矣

    辱沒斯文,辱沒斯文哪

    好在唐松此舉雖將士林刺激的不輕,士林的讀書人們卻還有可堪告慰的地方,他們還真就不相信有人願意到這等學校裡去讀書。唐松此舉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市井百姓們自然不會上升到如此高度,不過他們樸素的相信「術業有專攻」,相信世間雖有三百六十行,但一個人卻不可能端兩隻飯碗。

    什麼「通科」?這就跟耕田一樣,一塊田里怎麼能什麼都種?若是什麼都種,那不就是什麼都種不成?這簡直就是瞎胡鬧嘛

    還有一些個婦人很艱難的弄明白了通科的意思之後,頓時就是「呀」的一聲驚呼開來,「天爺爺,人的腦殼就那麼大,若是這般什麼都學,什麼都往裡塞,豈非要撐爆嘍?」

    隨著這個通科消息的傳出及熱議,就連原本還勉強替唐松申辯的人也偃旗息鼓的銷聲匿跡了。

    哎唐松實是不知自愛,成名不易怎麼就不知道愛惜羽毛呢?自作孽,自作孽啊

    距離前次凝碧池畔詩會不久,唐松便再次成為神都熱議的焦點,只不過這一回卻沒一個人看好唐松,尤其是那些曾被其得罪的權貴們,更是幸災樂禍到了極處。

    就不說這瞎胡鬧的通科學校能開辦成什麼樣子,單是第一關就足以讓人笑掉大牙了。

    既是學校就總要有人來就讀吧。

    且看你唐松從哪兒去糊弄學子來?

    外面熱鬧的不堪,各種非議簡直能把人給淹死批死,處於風暴中心的唐松卻是不為所動,一邊看著經由內宮調來的將作監工匠們改造校舍,一邊往各處搜羅開辦學校所需的諸科老師。

    他有內宮的支持在手,那些個被他找到的人便不得不來,不過這些人雖然不敢不來,但來的時候臉色之難看,實是到了如喪考妣的程度,看向唐松的眼神也是如見不共戴天之仇敵一般。

    但不管如何,隨著龍門山下清心莊逐漸改造完成,隨著從刑部、大理寺、工部、將作監、欽天監、太醫署等地搜羅的人相繼到位,唐鬆開辦的這個新學校在風雨飄搖中總算是把架子給搭起來了。

    到這個時候,最難,同樣也是最引人注目,最被人等著恥笑的一件大事被提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招生?

    學生從哪兒來?

    沒有學生,還叫什麼學校?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45
一百一十六章 歷史偶爾從荒誕開始

    前唐時出西京長安城數十里外有樂游原,此地距離都門甚近,又比鄰渭水,交通便利,風景極佳,遂成為彼時權貴們廣置田莊及別業之所。

    自武周代唐,遷都洛陽以來,權貴們便紛聚於龍門山下再置別業,以為公事之餘的休閒娛樂之所在。

    清心莊原是李唐一宗室郡王之別業,後,李唐宗室頻遭屠戮,此一郡王亦未能身免,家產遂被籍沒入宮。經武則天首肯後,由上官婉兒撥付予唐松成為開辦通科之所在。

    外面士林及民間風風雨雨,清心莊內諸般營造改造卻是熱火朝天。身穿著一襲淡青色儒衫,面色疲憊,帶著深深兩個黑眼圈的唐松來到正在改建的校舍前仰頭道:「老胡」

    聞言,一個年在四旬開外,滿臉鬍鬚的粗壯中年從房頂上攀著叢生的架板滑下來,走到唐松身前,邊搓著手上的泥垢邊樸拙一笑,「公子叫我何事?」

    「今天中午廚下屠了兩腔豬,外加一腔羊,給大伙加加菜」唐松的聲音不大,卻依然被其他那些正在忙碌的匠人們聽到,工地上頓時便起了一片小小的歡呼之聲。

    「這感情好」老胡放開搓著的手,扎煞著向唐松行了一禮為謝,「多謝公子了」

    這老胡將作起來後心靈手巧,安排活計也是言語簡練通暢,但是一行禮寒暄頓時就不成了,每次一看到他行禮,唐松就忍不住想笑,「你生就不是個行禮的人,趕緊收了吧」

    老胡聞言,把那扎煞的手收了起來,樸拙到有些憨厚的一笑,「公子還有什麼吩咐?」

    「將作之事你是行家裡手,我來吩咐什麼」唐松笑笑,「就是想問問,距離你們最後完工還需多少時日?」

    「十天」老胡說著,雙手不免又搓到了一起,「其實八天也就夠了,只是還要留兩日做些收尾之事」

    「辛苦了」唐松點點頭,略一沉吟後抬頭一笑,「老胡,除了整修宮室之外,你可曾築過城牆?幹過水利?」

    這清心莊也用不著築牆行水啊?雖然疑惑唐松為何會有此問,老胡仍是實實在在答道:「我自小跟師傅學的就是宮室房屋的營造修繕。築城及水利雖然也曾做過,但都只是與人搭手,於其間的法式並不清楚」

    「那你可知道有這樣的匠人?」唐松說完,又補了一句,「若是既通築城及水利法式,又口舌便給的就更好了」

    「老曾,曾廣成」唐松剛剛說完,老胡便給出了人選,「他是三年前才奉調入將作監的,之前是在淮南道奉差,淮南道水多,地方州縣常有水患,是以其對築城及水利法式極為熟稔。人也是個熱鬧人,口舌甚好」

    曾廣成,唐松在心底記下了這個名字「他可在此地?」

    老胡搖搖頭,「不過公子若是需要,我倒是能將他找來」

    「需要,當然需要」唐松伸手一拍老胡的肩膀,「此事就勞煩你了,越快越好」

    說完事情之後,唐松也就不在此地多做逗留,轉身回了設於莊內的公事房。

    而今諸科所需的老師他已經劃拉的差不多了,但這兩日漸漸的又發現一個問題——從六部及各衙門找來的這些人多是官員,雖然品秩都不高,但既然是官,那真正動手實踐的就不多。是以這批術科的老師總體而言理論有餘而動手能力不足。

    譬如從工部劃拉來的那位,一部《齊民要術》倒是誦的亂熟,然則真要問到具體的築城、行水之事時,他卻是喏喏難言。

    理論自然要有,但既是術科,沒有實踐經驗終究是不成啊。歸根結底,那個工部官兒還是在用讀《五經正義》的法子讀術科,這一個文科一個工科,其間的差異不言自明,不得已,唐松只能再想辦法彌補。

    他想到的法子便是聚集行業一線的尖端人才來補充之前那些老師們的不足,總要既有理論又有實踐才成。

    哎要開辦一所前所未有的通科學校,即便有內宮的大力支持,其間仍是瑣碎艱難到了極處,種種之前想都想不到的問題層出不窮的湧現,只讓唐松忙的陀螺一般轉個不停,真是身心俱疲到了極點。

    他在前面走,身後那些正在幹活的匠人們的議論聲大了起來,議論的話題自然便是這位天天腳不沾地的唐公子。

    不管外人如何論說唐松狂妄無度,失心瘋發作,將作監的工匠們對這位白身公子卻是大感滿意。

    將作監雖然匯聚了當世眾多能工巧匠,然則這時代的工匠地位極低,亦只是比樂戶們稍好而已。匠戶們雖於將作監內聽調,但他們本身既非官亦非吏,只是任官吏們呼喝調遣而已。

    地位低,身份低,這等情況下匠人們的待遇自然也就極低,每日將作之餘,微博的錢糧能不被剋扣已是萬幸,焉還敢苛求其它?

    然則自這批匠人奉調進入清心莊以來,唐松當即將他們每日的錢糧硬生生提了三倍,且是十日一結,直接發放到個人手中。收入平添三倍,實為匠人們前所未有之經歷,焉能不歡欣鼓舞。

    捨此之外,唐松對待這些匠人的態度也很讓人舒服。他不像將作監的那些個官兒們,到了要趕工期的時候便一臉假笑的虛偽籠絡,工期趕完又是叱喝剋扣依舊;也不像那些吏員,常視匠人們為牛馬賤役。

    這位唐公子對匠人就是平平常常的,既不高看也不低覷,平平常常的就像鄰人般隨意相處,但就是這份平常,讓匠人們感覺在他手下幹活像個人,活兒也干的自在。

    這些日子以來,議論唐松實是這些匠人們的喜好之事,將這常議論的話題說完之後,匠人們不免又議論到了唐松最讓他們歡喜的一個特點上。

    論起將作之事時,這位唐公子絕不會有事沒事的就來指手畫腳,除了來問問工期看看質量之外,具體採用什麼法式,怎麼做概不過問,悉由匠人們做主。

    此事說來算不得什麼,但對於具體幹活的匠人們而言,能碰上這麼個人簡直就是燒高香了。不說別的,便是將作監之內瞎指揮的人也太多,往往一個隨意而出的主意,就需匠人們白白耗費無數的血汗,最終卻是徒勞無功。

    偏偏此事還不能說,更不能爭辯,那些科舉出身的老爺們是斷不肯承認自己居然會不懂這術之小道的,便是最終實踐證明了他們的錯,那也是匠人們營造中出的問題,一應責罰還是由匠人們承受。

    論說起來,他們這些京城將作監的畢竟還好些,下面那些道州縣中這樣的情況實是屢見不鮮,就為此一項,每年不知要虛耗朝廷多少錢糧,虛耗多少徭役人力。

    是以,各處的匠人們聚在一起時,常好感慨,若是天下間皆是由知曉將作之事的官員來管理將作之事,這就是朝廷、匠人、乃至於那些服徭役百姓們的大幸運了。

    感慨之餘,匠人們不免又相視苦笑,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呢?

    匠人們的議論還在繼續,唐松已回到了鬧哄哄的公事房。

    唐松剛剛進門,於東軍先已迎了上來,「公子,招募之事已經分派下去」

    這於東軍是個三十餘歲的精幹利落人,他與此刻在清心莊用事的許多人一樣,都是前些日子被抽調來的各商賈行得用之人。

    唐松要辦通科學校,孤家寡人的自是不成,往皇城各部抽調人也不方便,最終還是上官婉兒行了變通之法,從神都各家與內宮有往來的商賈行中借調人手。她這一開口,各家商賈行誰不要竭力奉承,是以短短時間便組建了這樣一支由各商行精英們組成的隊伍。

    能與內宮有往來的皆是大商行,能在這些大商行裡得用的人都不簡單,個個都是由學徒一步步歷練多年熬上來的,別的不說,執行力與做事的效率絕對夠高,有了這支隊伍幫襯,唐松才能一路支應到現在,支應到通科學校再有十日便能開學了。

    聞言,唐松點點頭,「我那招募的章程可傳達清楚了?」

    「公子一再叮囑,小人絕不敢忘」

    「如此就好,辛苦了」唐松邊走邊問,「對了,我新借用的那些人可到了?」

    「半個時辰前剛到,兩個行當共是六位師傅,現安置在北院偏廂。」

    「好」聞言,唐松精神一振,「這六人的食用供應定要安排好了,我稍後就去尋他們說話」

    忙忙碌碌的時間就過得快,轉眼間已是九天過去,隨著將作監房屋修繕完成,清心莊外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不消說這些都是來看熱鬧的。

    在這些看熱鬧的人群裡,普通百姓們還少些,倒是大戶人家的小廝長隨們佔了一多半兒,龍門山下本就是權貴別業聚集之所,近來這些權貴們都等著看唐松的笑話,是以多安排了下人在莊外守候,但凡清心莊內有一絲風吹草動便立即飛報回去。

    先是聽說唐松網羅了一群商賈行的人在幫辦事務,這些權貴們就好生笑了一回,一個取義,一個取利,漫天下誰不知道讀書人與商賈堪為天敵,唐松倒好,弄一群商賈來幫著辦學校,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這個笑話剛剛看罷,眼瞅著清心莊已經改建完畢,卻至今不見一個學子上門,權貴們也就愈發著緊,讓下人小廝盯的更緊,只等著迎來這一場鬧劇的最高潮部分。

    第十天早晨,唐松起身後剛剛梳洗罷,於東軍便已應命到了。

    至此,唐松索性連早飯也不吃了,帶著於東軍一路直接到了神都南市的錦繡綢緞莊。

    位於南市最中心位置的錦繡綢緞莊可謂是神都乃至整個天下最大的綢緞行,舉凡劍南江南的上佳綾羅綢緞無不應有盡有,其它諸如亳州輕容這等價逾黃金的織物亦是存貨甚多,甚或就連精美絕倫,又產量稀少到僅僅作為貢物的單絲羅,只要你出得起價錢,這裡也能給你搜羅出來。

    於東軍本就是錦繡綢緞莊裡出來的,兩人也沒在前堂耽擱,進門之後便直奔後面的貨棧而去。

    錦繡綢緞莊家大業大,貨棧亦大,而在四邊高壘的貨倉中間留有一大片作為貨倉轉運貨物之用的空地。唐松走到時,便見著空地上已經聚集起一群人,粗眼望去,當不下三百之數。

    這三百多人在空地上自發的分成了兩個部分,兩部分人不僅穿著相差甚遠,就連臉上的神情也截然不同。

    左邊那一部分人大多穿著一身簇新的衣衫,眉眼之間因靈動太過,反倒顯得有些油滑了,這些人神情自然,臉上帶著濃濃的期盼。

    右邊那一部分人與左邊這些截然相反,衣衫大多單薄敝舊,時令分明已入初秋,還多穿著夏日的單衫。涼風侵骨,這些人卻不肯縮腰弓身取暖,就那麼硬挺著。

    除了穿著之外,右邊這些人臉上的神情也很淒惶,既帶著一絲解脫,又不免有著深深的愧悔,似乎正在做什麼極不光彩的事情一樣,那份彆扭勁真是瞅著都難受。

    唐松邊走邊打量這些人時,跟著的於東軍小聲紹介道:「報名的計有兩千一百三十二人,後經十八家商行挑選過後,取中了這三百四十七人,一切按公子的要求,取中者年紀都在三十五以下,身世清白,至少進學五年」

    聞言,唐松點點頭,「甚好」

    得了唐松的誇獎,於東軍臉上有一絲喜色閃過,隨即便斂於無形,更端肅了邊走邊繼續說道:「公子你看,左邊那些人大多是小商賈行裡出身的,這次見十八家大商行一起招募,是想著來碰碰運氣;至於右邊的那些,俱是落魄文人,其間既有多年不第滯留京師後衣食無著的士子,亦有本地開蒙館難以為繼的塾師」

    左邊那堆人唐松還看不太準,但右邊那群人其實不用於東軍紹介,只看他們的穿著神態也就明明白白了。

    科舉難,但寒門士子們除此之外又別無晉身之途,是以就出現了這麼一大批長期滯留京師不肯歸鄉的各地士子,京城居、大不易,長而久之,這些士子們的生活就變得極其可憐。

    似這等人中最典型也最著名的就數盛唐時的詩聖杜甫了,杜甫兩考不第後流落長安十年,出路出路找不著,回鄉回鄉回不去,日子淒慘到要靠賣藥都市,四處打秋風過活。

    一句「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羹與冷炙,到處譴悲辛」實是將流寓京師的落魄士子們的殘酷處境揭露的淋漓盡致。

    然則若非實是被生活逼到了絕路,只怕這些讀書人還不肯來應此次招募吧。

    唐松還不曾走到,早有在此等候的錦繡綢緞莊老闆及京兆衙門一位都頭迎了上來。

    唐松對這兩人實是感激,但此刻卻不是閒話的好時候,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後,唐松便向身邊的於東軍打了個眼色。

    於東軍向三人一禮後,上了那三百多人前早就搭好的檯子,一聲輕咳,下面頓時鴉雀無聲。

    「某是於東軍,現為錦繡綢緞莊外堂總管,年俸一百五十貫」

    於東軍的話很簡潔,但聽在下面那三百多人耳中卻是引起了一片不小的騷動。

    對於人群左邊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人來說,眼前的於東軍就是他們鮮活的榜樣啊。錦繡綢緞莊,那可是當之無愧的行內第一,其鄭老闆據說與上官待詔的母親鄭夫人都沾親帶故,能在這樣的綢緞莊裡做事,那得是多氣派?

    更讓人提神的是,眼前這於東軍不過三十多歲就已做到外堂總管,嘖嘖,這些大商行就是有氣魄,似自己之前所在的那小地方,三十多歲能做到外堂管事就已經是頂天了。看看眼前這於東軍,未來真是不可限量啊,不出十年,必定得是在南市跺跺腳也能起一片響動的人物。

    悔之悔當初學徒的時候就入錯了商行,不過好在還不算晚,這一回神都最大的十八家商行聯合招募,不拘進了那一家都是前途大有可為。

    就在左邊這些小商賈行出身的人正在憧憬未來大商行總管乃至掌櫃的光明前途時,右邊的那些個落魄文人正對一百五十貫的年俸怦然心動。

    對於這些前途渺茫,衣食難繼的落魄文人來說,年俸一百五十貫真是太誘人了。不僅能解決讓人無限為難的裌襖贖當錢,甚至能添置幾件簇新的會客衣裳。

    有錢了,現今那麼個破地方也真是不能住了,那房主人委實太庸俗,日日只是追著要房錢,真真是辱沒斯文。還有王老2哪家酒肆也是絕然不去了的,酒漿裡羼水多不說,同樣的五文錢胡豆也分明比別處少了四顆,呸,奸商更可惡的是不過只掛了兩回賬,這廝居然就不讓再賒酒吃了,呸,吝皮

    想著掏出一大把銅錢排在王老2油膩膩櫃檯上,看著王老2雙眼漸漸瞇成縫,一張死人臉活生生笑出花來賠笑的場景,眾落魄文人頓時就覺一陣快意。

    便只為了這個,這遭往十八家大商賈行賣身兩年也是值了,雖然讀書人賣身商賈實在是有辱斯文,但我等今日所為實是亞聖孟子所言之「權也」事急從權,最終還不是為了渡過這道難關後更好的誦習聖人之道。

    不理會下面這些亂糟糟的想法,台上的於東軍繼續道:「爾等既已應募,復又脫穎而出,這便簽書畫押吧,簽畫之後爾等薪俸便從今日起算,年俸比照某,亦是一百五十貫。俟簽畫完畢,便可先支領半年之薪俸」

    這話說的乾脆,他這話剛說完,下面頓時喏聲一片。便在這時,於東軍臉色一沉道:「不過某可也要提醒諸位,這書契乃是兩年為期,爾等一旦簽畫之後,兩年之內若要反悔,便需以年俸之三十倍賠償之」

    不就是兩年嘛,難得還能讓我等去做苦力不成?誰會花一百五十貫的年俸去簽書一個苦力?這於東軍真是恁多廢話。

    人同此心,當即下面就有人高聲道:「說那多作甚,趕緊簽書了好支薪俸,家裡還等著消息呢」

    至此,於東軍也再無多言,下了高台一招手,頓時便有候命的夥計抬上了書幾,錦繡綢緞莊六個賬房先生一字排開,負責簽書畫押之事。

    左邊簽畫完畢,右邊當即就能領錢。看著夥計抬出的一簍子一簍子黃澄澄的通寶,再看看賬房先生手中攥著的那一沓沓飛票,眾應募者的情緒愈發高昂,臉上的笑容真比今天的天氣更加燦爛。

    看著他們這燦爛的笑容,遠遠在一邊看著的唐松也歡欣的笑了。

    鬧雜雜的簽書畫押完畢之後,三百多人便被領進了左手那間空倉房內,等他們再出來時,所有人俱都穿上了一樣的衣裳。

    一色的青衿儒服,三百多人聯成一片,遠遠看去真是賞心悅目啊。

    「簽畫好的文契可都收好了?」見於東軍點頭之後,唐松輕輕一揮手,「車來,回清心莊」

    從十八家商行調來的數十輛馬車駛入貨場,三百多青衿儒服的應募者魚貫上車,待最後一人也已上車完畢後,轔轔車馬響動聲中,數十輛馬車組成的連綿車隊浩浩蕩蕩出南市向龍門山下清心莊而去。

    …… …… …… ……

    隨著今天將作監正式撤出,清心莊外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閒著沒事看熱鬧的,被各家主人派來打探消息的長隨小廝們三人一群,五人一夥的將清心莊正門外遮了個嚴嚴實實。

    等著等著,眼見將作監的人都已撤完,清心莊裡卻是半點動靜沒有,眾人好奇愈多之餘,不免又把唐松失心瘋的事情拿來再說笑一番。

    又等了好一會兒,清心莊裡依舊是沒有半點動靜,莊外等著看熱鬧的漸漸不耐煩起來,若非眼前的莊子有面色如鐵的禁軍把守,只怕就有人忍不住要衝進去看看了。

    空等了這麼些時候,莊子又進不去,外間人難免就有了火氣,火氣越來越大,最終就都發洩在了唐松身上,你說一句失心瘋,他說一句狂呆子,說來說去,說到最後就眾口一辭了。

    這什麼破通科學校,根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他這要是都能招到學生,那太陽都得打西邊出來。

    正在眾人火氣最大,人群也行將散去之時,就聽站在外面的人驀然一聲喊道:「快看,好多的車馬」

    眾人聞聲踮腳看去,就見遠處的道路上果然駛來一隊長到看不清首尾的車馬。

    這……

    眾人不解,也正因為如此,議論聲漸漸的小了下來。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那漸行漸近的馬車隊伍上。

    長長的車馬隊伍越走越近,從分開的人群中央昂然穿行而過,最終直入了清心莊。

    清心莊正門裡便是一個大大的空場院,隔著門戶,外面人倒也能看清裡面的場景。

    在眾人的踮腳探望中,便見那些馬車在場院上分為三排停定,而後,數十輛馬車的車門先後被推開,數十人從馬車裡走下來。

    這數十人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無一例外的都穿著一身讀書人才有的青衿儒服。

    目睹到這一幕,清心莊外頓時如風吹麥浪般響起一片驚訝嘩然。

    唐松真招到了學生?

    這世上居然還真有人來學這通科?

    第一批下完是第二批,第二批之後是第三批,數十輛滿載的馬車一連下了五六撥之後才正式結束。

    霎時間,清心莊靠近正門的場院就被馬車及一片青衿給填滿了,數百人彙集一處,隔著正門向裡看去,這一幕真是異常壯觀。

    這唐松不僅招到了學生,且是好多的學生

    眼睜睜、活生生的親眼目睹了這一幕,莊外看熱鬧人群中的議論無聲的小了下來,那些個長隨小廝們飛一般向回跑去,眼前這一幕委實太驚人,不能不及時回報啊。

    只是這些小廝長隨們邊跑邊在心下嘀咕,這一回,老爺們怕是笑不出了吧

    待一片青衿們俱都下完,清心莊正門從裡面緩緩關閉。

    莊內,唐松從馬車內鑽出後卻不曾下車,就此站在了車轅上一聲輕咳。

    三百多身穿儒服的應募者聞聲看來。

    唐松高居車轅,微微一笑後朗聲道:「某是唐松,招募爾等來此的就是我」

    唐松,這個名字怎麼這麼熟悉?就在那些小商賈行出身人猶自疑惑思索的時候,落魄文人中已有人覺察到不對,臉色開始變化起來。

    稍稍一個停頓之後,唐松的聲音復又居高臨下傳來,「某此次之招募,既不要爾等商賈買賣,亦不要爾等算賬記賬」

    至此,場院中已是落針可聞,唯有唐松帶著輕淺笑意的聲音清晰傳來,「未來兩年,某只要爾等在這清心莊裡專心讀書便是」

    唐松,清心莊,讀書……

    通科

    腦子裡閃現出這四個詞,落魄文人中當即就有人眼前猛然一黑,繼而心中冰涼,身子搖搖欲墜。

    完了

    徹底完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52
   一百一十七章 風浪再起

    清心莊,場院之上,唐松的話說完時,下面一片寂靜。

    那些小商賈行出身的應募者面面相覷,嘴張的比雞蛋都大。這……這是怎麼了?他們分明是奔著主管、掌櫃的大好前程而來,怎麼轉眼之間卻又成了學子?

    商賈著商賈著,把自己給商賈成了學生還是拿年俸的學生,天下間竟有如此荒謬之事?

    他們雖然驚駭莫名,總算還好些,畢竟已經不是讀書人多年,更為看重實利。

    年俸一百五十貫總不是假的,且還不用幹活,天下間那裡找這麼好的事情去?最初的驚駭過後再細想想,這日子似乎也還不差。

    他們正自這般盤算思量時,就見另一邊落魄文人群中有一人跌跌撞撞的搶出後向清心莊正門奔去,邊奔邊呼號道:「某要走,讓某走」

    他這一動,落魄文人群中頓時群情騷然。

    目睹此狀,車轅上的唐松打了個眼色,立時便有守候在場院周邊的皂服紅裹肚公差疾步而出,三兩下趕到那落魄文人身前,四隻手左右一分一擒,便將這呼告之人掐小雞子似的擒回了車轅下。

    唐松從車轅上跳下來,雖眉頭微皺,卻依舊和煦聲問道:「某花一百十五貫的年俸請你來讀書,你為何還一定要走?」

    那落魄文人注目唐松,似對寇仇,「自秦之先也,諸子百家各有其分。安於分而守於身,是為士人本分,本分亂則綱常亂,綱常亂則天下亂。某忝為聖人門徒,焉能不謹守此小大之辨」

    這人越說聲音越大,也愈發的理直氣壯,到最後時因過於激動,口水都差點噴到了唐松臉上,「所謂通科,實為亂本分,壞綱常,禍天下之異端邪說者也唐松,你也是聲聞天下的士林名流,焉能行此乖謬不義之事?某勸你速速改弦更張,否則必為天下笑矣咄,還不放某速去」

    「當年孔聖豈非亦曾求教於老子?」

    落魄文人聞言寸步不讓,「孔聖學的是禮」

    「秦掃六合之前,大儒荀子豈非亦是博采眾家之所長?」

    「荀卿不能安於分而謹守儒業,意圖調和儒法,雖殫精竭慮,亦不免為後人笑也」

    細想想,這落魄文人還真沒說錯,儘管荀子在後世被譽為先秦諸子百家之集大成者,但在王朝時代對其人的評價確實不高。

    「你說得好,然則爾且細觀自西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之各家朝廷,誰不是儒法並用,兼採各家之所長?再者,爾既然往十八家商行應募,就是有為商賈之意,怎麼,商賈做得,書卻讀不得?」

    似這樣的問題根本辯說不清,莫說一時兩時,就是一年兩年也辯不清的。這時候,這地方也實在不是做學理之辯的時候,唐松說完,也不再與這讀書只進得去卻出不來的文人辯說,轉身看了看於東軍。

    於東軍知機,見狀什麼都不多說,只是從寬袖中掏出了那厚厚一沓簽書畫押完畢的文契亮在了那落魄文人面前。

    做完這個之後,於東軍向旁邊站著的皂服紅裹肚一笑道:「有勞」

    那皂服紅裹肚雙眉一擰,頓時就是滿臉的凶神惡煞,「這文契乃是你自願簽畫,想走?也容易,且賠了四千五百貫來」

    看著公差的凶神惡煞,聽著他那如雷霆般的聲音,再被「四千五百貫」一激,適才昂揚不已的落魄文人頓時蔫了下來。

    那公差並不就此打住,挺胸凸肚的轉到一眾落魄文人之前,霹靂般吼道:「你們這些窮酸潑才,廝混的飯都吃不到嘴裡,走在街上人嫌狗憎,衙門放些太倉米出來,你們都能跟那些討窮婆子去爭搶,眼瞅著都是路倒餓殍要進義莊的人了,還吵吵什麼」

    說來還真是邪性,這公差上前一通亂罵之後,剛才還是群情騷然的一干落魄文人頓時緊閉了嘴安靜下來。

    皂服紅裹肚挺著肚子一番逡巡,口中半點不停,「而今唐公子好吃好喝的供著你們讀書,發著厚厚的年俸養著你們讀書,古往今來可有這樣的好事兒?這真是積了大德,你們這些窮酸潑才祖墳冒青煙了,就這還要鬧騰,你們的良心真是讓狗吃了?想走是吧,行賠了四千五百貫立刻滾蛋,要是賠不起再在這裡鬧騰,爺爺肯饒你,爺爺手中的水火棍可不答應」

    眼見這公差越說越不是個話,唐松再次輕咳了一聲。

    他這一咳之後,那公差當即重重冷哼一聲,繼而又惡狠狠的將落魄文人們掃視了一遍後退身回來。

    唐松上前一步,依舊是和煦的朗聲道:「爾等在此兩年,安心參加兩次朝廷的通科考試後這文契也就到頭了。屆時若有金榜題名者自有朝廷分發授官,考不中者若有想往十八家商行謀生機的,自當如爾等所願」

    此言一出,那些個小商賈行出身的應募者當即安定下來。搏好了能做官,搏不好至少也能進十八家商行,這還真不損失什麼,其間兩年還能白拿三百貫年俸,這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事啊。

    「唐松,爾所言朝廷會開通科考試,是真是假?」

    「稍後禮部自會有明令下發」唐松回了那人一句後,邊負手於後在人群前踱步,邊繼續道:「兩年之中,前半年三月一考,後一年半一月一考,名次位列前茅者,有三十至一百貫不等的筆墨錢可賞,名次在最後五十名者不僅無賞,且需自理在此間的一應衣食供應錢。諸君且戮力向學吧」

    說完,唐松轉身看了於東軍一眼,「帶他們下去安置」

    有自願簽畫的文契在前,四千五百貫賠付在後,又有面色如鐵、凶神惡煞的禁衛、公差在側,這些個已無路可走的應募者只能乖乖的去了,就連最先那個狂奔而出的落魄文人也在公差猛一瞪眼後怏怏的去了。

    應募者安頓好後,唐松隨即走到了場院一邊來看熱鬧的教諭們面前,「諸位,學生已經到了,從明日起大家便按照之前制定的章程開始授課吧,某說到做到,答應諸位的三百貫年俸斷不會少了一文,但諸位教授時也要盡心盡力才好,否則需怨不得我心狠了」

    一個人拿兩份薪俸,且這一份還是高達三百貫的年俸,唐松這條政策一下來,諸位教諭們的牴觸情緒頓時少了許多,都是當差吃俸,在哪兒不是幹活?

    「我等幾人是講授《五經正義》的,唐……唐公子,某等授課時真不需要辨經?」

    問話的是從京兆府學調來的教諭,彼時之正統士子修習《五經正義》時一般都要經過三步,先是誦經,就是將經書先背下來,在這個過程中一併解決正音正字及句讀的問題。

    誦經之後通經,便是教諭們逐句逐篇的給士子們講解**的含義,從而使士子從整體上把握五經的意義。

    最後也是最難的一步便是辨經。所謂詩無達詁,五經之中亦存在著這種情況,千年以來,無數大儒都曾註解過五經,因人不同,因見解或者學派不同,對五經的註解也就不同。譬如一部《詩經》,內容雖一,但對其的理解早在漢初就有了齊魯韓毛四家詩之分,對詩經中的同一首作品,齊詩解出的主旨與毛詩解出的甚至是截然不同。

    再譬如《論語》,別的不說,便是對論語中「君子」一詞含義的理解,歷來也有許多種說法。

    正是因為有著對五經理解上的差異,所以才會有辨經,這是修習五經最高的一步,亦是區分士子優劣最重要的標準。

    正是在這一步上,士族門閥子弟佔據著絕對的優勢,這種優勢首先就體現在材料的佔有上。要辨經絕不是空口說白話就行的,每一言之辨,每一個看法的提出皆需要有論據支撐,這論據是什麼?自然是前賢的經典論述。

    千年以來戰禍頻仍,印刷術又處於極不方便的初期,詩書既得來不易,又保存不易。很多前賢的經典論述對於普天下眾多士子來說只是聞其名不見其書,連書都見不著還怎麼辨?

    士族不僅擁有完備的圖書典藏,還有幾百年不斷絕的研究史。以此為基礎,士族子弟既不需要再摸索,又見識廣博,自然是得天獨厚,往往一出山便能名滿天下。

    千年傳承,習《五經》者誦經、通經、辨經已成為學子們不可撼動的固定模式,而今唐鬆開通科,卻只誦經、通經,卻將最重要的辨經給抹了,那教了一輩子書的教育焉能不驚,焉能不問?

    「無需辨經,夫子只需據前朝孔祭酒之《五經正義》將意思講到,使學子們明瞭做人之大義就成。我通科欲教導化育的是理政分明的官吏,卻非尋章摘句、執著於**義辨的大儒。目的不同,教授的內容自然也該有所不同」

    對那教諭說完,唐松轉過身來又向其他諸科的老師們強調了一番同樣含義的話。

    他要的不是某一科某一門的專家,而是精熟各門,將來能用於治政理政的官吏。

    譬如通科學生學營造法式,目的並不是為了讓他們成為將作監匠人那般的專家,而是將來為官做吏要興修水利或者別的工程時,能知道做這些工程的基本規律,不至於像現在的許多地方官一樣,以文人的浪漫情懷瞎拍腦袋,瞎做決策,最終虛耗人力錢糧卻一事無成。

    簡而言之,唐松求的就是通過通科的學習,徹底提高學子們理政的效率,降低政治管理的成本。

    他要求的通科生是「精熟」各家的官吏,而不是「精通」各門的專家。

    一「熟」一「通」之間,相差不可以道里計,世間每一個行當裡都有著極其幽深曲折的知識,這一個「通」字豈是易得的?

    學海無邊無涯,人力有時而窮,在這等情況下,所能依賴的便只有有效的選擇了。

    則其需者而學之,不需者而棄之,如此的學習方為效率。

    學生到了,教諭到了,諸般規範章程乃至考核制度也有了,至此,清心莊通科學校也就算正式辦起來了。

    這一天安頓好了學生與教諭後,唐松便到了莊內西院偏廂,與那六個分屬兩個行當的匠人師傅們一直敘談到天黑後,方才回去安歇。

    第二天便是正式開學的日子,唐松也沒搞什麼儀式,甚至就連祭孔都沒有,只是引領著學子們以三牲獻祭了天地之後,便正是開班授課。

    安坐於公事房中,聽著外面隱隱傳來的誦書聲,長吁了一口氣的唐松拎過茶甌放在了面前的紅泥小爐上。

    紅泥小爐中的炭火發出絲絲的輕微聲響,應和著茶甌中細細的水響,使得公事房益發的寧靜了,在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茶香中,唐鬆緩緩閉上眼睛,雙手在頭上按摩著。

    做事難,做事煩,儘管有內宮的支持,儘管有於東軍等一批人支應雜事,這兩個多月來還是太累了,累到身心俱疲,現在終於正式開課後動都不願再動的地步。

    唐松有心要好好歇歇,孰料天不從人願。一甌煮好的庵茶還不曾喝完,便見門房一臉惶急的跑了進來。

    「怎麼了?」

    「公子,外邊來了些國子學學子,將整個莊門給堵的嚴嚴實實」

    聞言,唐松臉色一沉,跟著門房到了莊門口,果然就見外面有一些青衿,這些個國子監學子面色沉肅的堵住了莊門。

    唐松粗略看去,莊外的國子學士子當有五十六人左右,站在領首處的幾人面色沉肅之外尚有一臉的激憤,看他們這架勢,若非清心莊有禁軍護衛,只怕早有人忍不住要衝進來了。

    唐松方一露頭,頓時就被眼尖的國子學生給看到了,片刻後,便有一臉正氣的國子學生送進了一份拜帖。

    名為拜帖,但裡面寫的內容卻是殺氣騰騰。

    這哪裡是什麼拜帖?分明就是戰書

    見這些國子學生不過五六十人,鬧不出什麼亂子。唐松也就放下心來,將看過的拜帖隨手扔掉後,轉身向內走去。

    他如此舉動一出,外邊的國子學生頓時群情激憤起來,就有人在外面朗聲喝道:「唐松,爾乃士林得享大名之輩,可敢出來與我等一辯?」

    此言一出,莊外叫好聲一片,隨即數十個聲音緊跟著響起

    「唐松,出來一辯」

    「唐松出來」

    「持異端邪說,壞士林風氣,唐松你罪莫大焉,可敢出來一辯?」

    「出來」

    「出來」

    莊外國子學士子越叫越激動,越叫越興奮,越叫越大聲,雖然只有六十七人,但一旦發了性子,其聲浪之雄,聲勢之盛,大有蕩平清心莊之勢。

    然則任他們在外面叫的驚天動地,唐松卻是毫不理會的直接回了莊內,將各個教室看了一遍並無什麼異常後,就放心的重回了公事房。

    邊小口的呷著庵茶,唐松邊思慮著此事。此刻在外面叫著的雖然是國子學生,但背後絕對與盧明倫脫不了干係。

    盧明倫任國子監祭酒多年,對國子學的掌控能力毋庸置疑,上次因狄仁傑遭誣之事,國子學生欲往皇城請願都被他給彈壓住了。

    那樣的大事都能彈壓住,今日反倒管不住學生來此鬧事了,誰信?至少唐松是不會信的。

    此刻門外之事,即便不是盧明倫指使的結果,也絕對與他的放任不作為脫不開干係。

    想明白這點之後,唐松心裡反倒安靜下來。一邊繼續品茶,一邊聽著外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叫罵聲。

    人終究不是鐵打的,外面的叫罵聲漸漸的小了下來,隱約之間已能聽到有些國子學生的嗓子都已沙啞了。

    「來人」有雜役應聲而入,唐松清淡聲道:「吩咐廚下,給外面的國子學生送些茶水去」

    那雜役聞言一愣,片刻後才轉身去了。

    茶水送出之後不多久,隱約的叫罵聲再次響起,聽那嗓音,國子學生顯然是沒喝清心莊送出的飲水,只不過他們雖然叫罵依舊,但叫罵的內容畢竟是好聽了些。

    唐松就守在公事房內,確保清心莊內部第一天授課的秩序不亂,至於外面,該送茶水就送茶水,到飯點兒就送飯,但人絕對是不出去的,更別說與他們折辨了。

    自己錯了嗎?沒有

    門外的國子學生錯了嗎?細想想似乎也沒有

    歸根結底,這就如同在襄州為唐緣打官司時一樣,沒有對錯,有的只是理念的差異。

    而這正是最要命的,因為理念的差異雙方折辨,誰也別想說服誰,其最終的結果就是雞同鴨講,各說各話,辯之無益,何必要辯?

    國子學生在外面堵門大半天,唐松就在公事房中守了大半天,其間命人送了四回水,兩次飯。眼見著日色西斜,天際漸漸暗下來時,門房終於來報說國子學生們開始散去回城了。

    唐松點點頭,出公事房後直接又去了西院偏廂,在那裡呆到很晚。

    隨後幾天的情形與第一天差不多,半上午的時候就有國子學生堵在清心莊外,依舊是幾十人的規模,依舊是聲音嘹亮的呼喝不停,要唐松出去折辨。

    唐松的應對也如第一天一樣,該送水送水,該送飯送飯,只是絕不出去徒費口舌。

    與此同時,他卻將更多的時間用在了西院偏廂。

    一連五天過去,這天下午,嚴密封鎖的西院中終於有了重大進展,唐松長出一口氣的同時,又恰逢錦繡綢緞莊的鄭胖子邀約吃酒。

    鄭胖子是錦繡綢緞莊的所有人,據說與上官婉兒的母親鄭夫人沾親帶故。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唐松的支持實多,唐松對他也很感激,加之也挺喜歡他的性格,是以便欣然應命。

    近三個月來,唐松幾乎是吃住都在清心莊,即便偶爾入城也是辦完事就走,絕少停留。

    此刻踏著秋高氣爽的黃昏暮色走進興藝坊,體味著身周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熱鬧,唐松實有恍如隔世之感,人也慢慢的放鬆下來。

    走進熟悉的歌舞昇平樓,走進沈思思那間熟悉的香閨,卻沒見到主人鄭胖子的身影。

    「鄭大舍人剛譴人來傳了話,言說鄭老夫人特特的命人傳召了他,他不能不去侍奉著,是以今晚怕是就來不了了,還請唐公子體諒些個。另外,公子在此的一應花銷俱算在他的賬上」

    婉媚脆語聲中,一身盛裝的沈思思從帷幄後走出來,雙手挽住唐松的臂膀膩聲嗔怪道:「總算你還有些良心,鄭大舍人請吃酒時你能想到我這兒,如今他雖不曾來,你卻不能走了」

    「數月不見,思思姑娘真是愈發的人比花嬌了。品美酒,賞美人,正是人生大快意事,走,為什麼要走?」唐鬆口中說著,人卻不曾坐,而是直接到了裡間的一張錦榻前躺了下來,「這些日子真是乏透了,實不耐煩坐,且借你這香榻躺躺」

    見他如此,沈思思吃吃一笑,「可還是波斯釀嗎?」

    躺在錦榻上真是滿身的舒坦哪,唐松舒服的眼睛都不想再睜開了,「秋意漸涼,魚兒酒吃不得了。若有上好的劍南春釀,不妨燙一壺來」

    吩咐了丫頭玉珠後,沈思思到了錦榻前,下一刻,她那春蔥般的小手就在唐松頭上輕輕按摩起來。

    「聽說你那滿城風雨的通科終究是辦起來了?」

    「嗯」

    「聽說這幾日裡不住有國子學生去堵門」

    「嗯,日日都有,一天不拉他們罵我,我還得給他們送水送飯」

    「送的好,如今,洛陽市井間已經有人說你辦通科雖是瞎胡鬧,但人卻還是名士氣度,好肚量」

    「這是誇我的?通科怎麼就是瞎胡鬧了」

    憋了這幾天,唐松真就忍不住想好好說說通科的好處,雖然知道因為理念的差異沈思思不一定認同,但他求的也不是認同,就是說出來爽快爽快。

    孰料沈思思卻沒有與他折辨的心思,復又吃吃笑道:「聽說你那裡還開有農科?不僅給學子們講授,就是附近鄉農來聽也可隨意進去的?」

    「嗯,是有」

    「學堂是什麼地方,豈是誰都能進去的?似你這般豈不就是瞎胡鬧」

    「思思,你可曾聽過前朝東晉陶淵明的四句詩?」

    唐松似是在與沈思思說話,其實更多的只是自言自語,「其詩中言道『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何以求自安』,意思便是人生於天地之間,衣食最大,這兩樣若是做不好就難以自安。要說起來,這農科實是天地之間第一門大學問。欲參加科舉,欲為官撫民者焉能不知之」

    沈思思細細的按摩著唐松的鼻翼及眼角,輕笑道:「你說的這大學問我不懂,我只知道似你這般做法,豈不就是將青衿學子與山野鄉農同等看待了?若然如此,那些個自視甚高的士子們豈肯干休?」

    「無有耕何以讀?士子們不肯干休又當如何?」錦榻上的唐松不睜眼的哧然一笑,「思思你卻不知,這幾日間從側門進來聽農科的鄉農已漸漸多起來,今天甚或還有一位龍門山下的鄉老為此向我致謝的」

    言至此處,唐松頓了頓後續又道:「有此一謝,足抵清心莊外國子學生數日叫罵。任他如何評說,任他如何看我,我自是我」

    不曾睜眼的唐松聲音極隨意,但裡面的傲然之意卻是清晰可感。

    沈思思的手愈發輕柔了,良久之後才又輕聲道:「近日士林間有一極熱鬧的大事,你可知道?」

    這段時間唐松都忙瘋了,還真是不知道,「說來聽聽」

    「八老要進京了,據說其隨行的車架多達二十乘,上面放著的除了崔盧李鄭四家精撰的詩集文集之外,尚有數百部士林只聞其名不見其實的珍本善本典籍。」

    八老唐松還是聽過的,崔盧李鄭四家一家正好兩個,這八人俱是少年成名,卻又一生不仕。

    古人對那些個有大名卻又不願做官的人總是評價甚高,甚至高到有些崇拜的地步,總是想當然的以為這樣的人便是不慕名利,總是不由自主的會將他們看成,想像成伯夷、叔齊、介子推、龐德公這等的古之大賢。

    正是因為這種情節,也正是因為做隱士有極強的光環加持作用,是以古代才會出現那麼多名為隱士,心中卻想著借隱士身份聚集名聲,最終踏上終南捷徑的齷齪讀書人。

    這八老出身名門,成名早,不做官,兼且年紀又大,是以多年下來聲名就越養越大,大到如今方一出動便天下皆聞的地步。這情形還真與漢初的商山四皓頗有相似之處。

    唐松不曾說話,沈思思邊按摩邊絮絮叨叨的說著,這樣的情景使得小小閨房內雖不曖昧卻自有一股溫情流動。

    「奴奴還聽說,八老有意在國子監講學八日,這可是近三十年來第一遭,不知引得多少士子翹首企盼,近來,京畿道各州縣的好些士子都在兼程進京,只怕錯過了這等盛事」

    唐松心中仔細思量著這個消息,口中漫應道:「嗯,這可是好事,八老一講學,我那裡就該清靜了,只盼著他們早些進京的好」

    「你呀」沈思思伸出食指在唐松鼻尖上點了一下,「除此之外,八老還有意要在京中舉辦一次盛大的文會,不過此次文會只限於詩,怎麼樣?這有沒有一點針對你的意思?」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4:58
    一百一十八章 有的男人不能睡!

    歌舞昇平樓,大花魁房內,帷幄流蘇,熏香細細,只有說不盡的風流富麗景象。

    唐松安躺在溫軟香滑的錦榻上,榻後,靚裝露面,風情如花的沈思思邊用兩根蔥指為其按撫著頭際面部,邊軟聲輕語的說著近來神都士林乃至市井間的一些新鮮事,趣事。

    便在這時,有水房雜役送來了燙好的劍南春釀。

    玉珠接過燙酒時,那雜役向房中打量了一回,待見到錦榻上的情形時,雙眼隨即圓瞪起來。

    那錦榻上躺著的是誰?

    不管他是誰,衣衫褶皺,腳上的六合靴遍染土塵總是不錯的。

    沈大花魁好潔,好到幾近成癖的地步,這一點不說歌舞昇平樓中,便是那些常來聽曲觀舞,或是閒談飲酒消磨時光的豪客們俱都知道。是以往日踏進這間閨房的人雖不至於定要沐浴熏香,但必定是衣衫潔淨。斷不會出現眼前看到的這等情形。

    按思思姑娘的慣例,這樣遍身塵土的人很難進他的香居;便是能進來,也必不為其所喜,更別說慇勤相待了。

    但眼前的沈思思何止是慇勤,簡直就是無微不至了,看她眉眼如花,言辭輕柔,動作溫軟,即便是面對最頂級的豪客時也不曾如此啊

    此刻的她那裡還有半點身為大花魁的矜持自守?

    而往日裡,不管是發自內心,還是為維護身份需要,在這「自矜自守」四字上,思思姑娘都是做的最好的。

    錦榻上的人到底是誰?居然能讓鎮樓大娘子如此相待

    不等那好奇不已的雜役看清楚,玉珠已將紅漆托盤遞回。

    就在雜役滿心不解的退下時,沈思思也已取了一樽半斟的劍南春釀傾斜著喂送到了唐鬆口邊。

    劍南春釀名列大唐七大名酒,壓搾而出的度數雖不甚高,卻勝在酒味醇厚。秋意漸深時節,吃這樣一口美味的燙酒,臟腑間都隨之溫熱起來。

    這些日子實是累的很了,此刻卻有這般享受,待小半樽劍南春釀呷盡,唐松只覺全身都徹底放鬆下來,不由得舒爽的歎了一口氣。

    聽他這一歎,沈思思搖動著頭上的釵飾,帶起叮叮脆聲側身吩咐道:「玉珠,且備香湯為唐公子沐浴」

    這沈思思真如人肚中的蛔蟲一般,你想什麼還不待說,她已提前吩咐到了。至此,唐松真是歎都歎不出了,「思思,思思,你這裡真是人間神仙府了」

    聞言,沈思思吃吃而笑,「世人皆好長生而慕神仙,此間既是神仙府,你便當常來才是」

    屏風之後,風呂裡香湯已備,裊裊的水氣中可見諸多干香花瓣漂浮其間。

    唐鬆脫了衣衫沉進風呂,屏風外玉珠端著沐浴之物而入,一併帶來的還有那甌不曾飲盡的劍南春釀。

    「有勞了」唐松的一句話卻讓玉珠微微紅了臉。

    水聲淋漓,玉珠輕輕的為唐松沐浴著,唐松伸出一隻手帶著濕濕的水氣端起酒樽小口的品飲,便在這時,卻聽屏風外有聲聲琵琶叮咚奏響。

    琵琶聲裡,沈思思婉媚的歌聲響起道:

    一向*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消魂,酒筳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這首詞原是去歲沈思思與如意娘花魁之爭時唐松給她錄下的,此時此刻,在這般溫香軟玉的環境中品飲著劍南春釀,耳聽著如此絕妙曲詞,真是份外有感。

    一向*光有限身,是啊有限的人生正如那短暫的*光般匆匆而逝,即便是平常的離別都會使人消魂煩憂。人生苦短,又何必太過自苦,正該放開懷抱盡情歡歌享樂,萬萬不要嫌棄酒筳歌席的行樂太多太頻。

    妙曲三疊結束時,甌中亦已酒盡,至此,沐浴完畢的唐松已是酒意醺然,欲待要走時,腳下卻不免發軟。便在這時,沈思思走上前來柔聲道:「夜色已深,霜滑露重,莫如休去,休去」

    「休去,休去」唐松喃喃自語聲中已被沈思思攙扶著登上了香閨深處的芙蓉帳,身子剛剛躺下不久,人便已酣然睡去。

    外間,玉珠小心的吹滅了諸盞燈火後走了進來。

    沈思思站在床邊看著芙蓉帳內的唐松。

    帶著深深的酒意睡去後,唐松眉宇間此前一直鬱結不化的緊皺終於化散乾淨,躺在床上的樣子輕鬆,安寧。

    玉珠悄步走到沈思思身後,伸出手來便要為她卸妝寬衣。

    「做什麼?」

    沈思思這一問讓玉珠反應不及,抬眼瞥了瞥面前的芙蓉帳深處,期期聲道:「夜色已深,姑娘也該安歇了」

    「我今晚不歇宿此處」

    聞言,玉珠愣住了。

    沈思思伸出手來捏了捏玉珠粉撲撲的面頰,「你這丫頭在想什麼?」

    說話間,沈思思轉過身來看著床上的唐松,嬌俏低聲笑道:「玉珠,這不是個隨便就能上女人床的男人,而今他肯安然躺在這張床上,我很歡喜」

    「那……」

    搖曳的燭火映照著流蘇芙蓉帳,帳子上的顏色又輝映在沈思思臉上,使得這位大花魁的笑容愈發的斑斕了,「你終究還是不明白,這世上有些男人是不能睡的,睡了就是一宿露水姻緣;不睡,或許就是一生的知己之交。床上能睡覺的男人太多,床下能修成知己的男人卻太少,因為太少,所以便要萬分珍惜」

    說完,沈思思伸手過去一拉一放,唐松就被閉合在了流蘇芙蓉帳中。

    再次伸手捏了捏玉珠粉撲撲的面頰後,沈思思哼著一支迷濛的俚曲轉身去了。

    一夜好睡,早晨醒來時,立時驚動了錦榻上睡著的玉珠。她剛服侍著唐松梳洗罷,便見梳妝完畢的沈思思端著一副托盤走了進來。

    「昨晚睡的可好?」

    「好」,的確是好,此刻的唐松全身精力充沛,此前那些日子的疲累與心中的頹迷盡皆一掃而空。僅僅只是一夜,他整個人都煥然一新了。

    沈思思一笑之後就沒再說什麼,只是接過玉珠的工作為唐松梳頭,著衫。

    昨天那襲衣衫是穿不得了,唐松也沒說什麼,逕直按照沈思思的意思換上了她帶來的那套新裝。

    一切收拾停當,唐松站起身時,沈思思忍不住撫掌而贊。

    高可及人的等身銅鏡中,唐松滿頭長髮挽做髮髻,髮髻上束著一頂五梁進賢冠,一支長約半尺的犀角簪橫貫其中,冠額上金銀鏤刻的的額花中心處鑲有一粒大而晶瑩的海東珠,以絲羅織成的冠纓垂結於頜下。身上穿著一襲與冠色匹配的羅衫,略有些寬鬆的羅衫被腰間所佩的九環犀帶收的服服帖帖,愈發顯得身形頎長,腰背挺拔。

    腰帶上掛著的除了一隻用以盛放錢財等貼身雜物的茄袋之外,尚有一枚同樣用犀角製成的佩珂,腳步一動,這絲絛所繫的佩珂便應著步幅的節奏微微擺動,還真增添了幾分飄逸的韻味。羅衫之下是一雙合腳的雲頭鞋,只不過這雙鞋卻是以絲織成,其間還壓有十多縷金線,恰與一身的富貴氣象匹配。

    唐松身量即高又長得眉目俊挺,再這麼被沈思思一經心打扮下來,還真有些翩翩佳公子的味道了。

    細細將唐松打量了一遍,再找不到一處不合眼的地方後,沈思思朗聲開言道:「天已不早,你也該去忙了,這就走吧」

    唐松笑了笑,便在玉珠的注視中上前兩步將沈思思擁進了懷中,而後在其額頭處輕輕一吻,「此情無關風與月,但其動人滋味卻更勝風月,多謝了,去休,去休」

    說完,唐松放開沈思思,精神煥發的邁步向外走去,轉眼之間便不見了蹤影。

    在他身後,光可鑒人的銅鏡中沈思思展顏一笑,純淨無暇

    唐松一路回到清心莊,莊外國子學生堵門依舊,只是從側門處進來聽農科的鄉人們神情舉動愈發的自然,人數也漸漸的越來越多。

    想想最初召喚鄉農前來時他們那抖抖索索,萬分不自然的表情,再看看眼下,人的適應性真是永無窮盡哪

    鄉農們一生都在與土地打交道,種地耕田自然都是行家裡手。然則因為這時代交通不便,資訊不暢,他們自身也免不了會有局限性,往往一種耕作方式代代相傳,勤勞有餘而創新不足。

    從最初由公差們召喚鄉農來聽課到現在有鄉農自願結伴來聽課,唐松的目的便是讓朝廷的農事官為他們介紹不同地方的耕作經驗,洛陽是為北方,別的不說,此時南方已然興起的精耕細作之法對於北方之鄉農當就極有借鑒意義。

    大唐開國近百年,承平日久,人口繁衍極快,實已具備了推廣耕作新技術的條件。

    目睹鄉農們進了農科的教捨,又在整個莊內轉了一圈見秩序井然後,唐松便到了西院偏廂。

    剛一走進院子,便見那六個匠人都在院中忙碌著,此前他們攜帶來的工具也都盡數張設起來,正在做著將突破性想法轉化為實物的試驗工作。

    此後的一些日子,隨著清心莊內一應秩序的確立並走向正軌,唐松在西院呆的時間也就越來越長,他幹不了什麼實際的活計,卻總有一些很好的想法能啟發那些匠人們在最正確的道路上少花不該花的功夫。

    這天午後,唐松剛在西院陪著匠人們吃過斷中的午飯,有一雜役來報,言說有一位禮部官員前來請見。

    唐松回到公事房,方一推開門就看到正咧嘴而笑的賀知章。

    「好一個禮部官員,好你個賀季真,官威都用到我清心莊了」

    「那敢哪,我分明讓門房帶我直接去找你,他卻不肯」言至此處,賀知章抖了抖身上的官衣,「說來說去,都是給這張皮害的」

    「行了,別扯這些沒用的了。自己倒茶,坐下說話」唐松說完,先自坐了下來,「說吧,這趟跑我這兒是幹什麼的?」

    賀知章先給唐松送來一盞茶水,隨後才自端了一盞坐下,「秋風漸緊,眼瞅著就是中秋了。秋去冬來,年節一過就是新一次的科考之期,明年可是第一次通科取才,我又是操辦此事細務的,心中實在玄虛。因就轉到大人你這兒看看了」

    聞言,唐松也沒說什麼,直接叫進了一名雜役,讓他帶賀知章四處看看。

    約莫小半個時辰,賀知章再回來時已是滿臉帶笑。

    「放心了?」

    「放心了」賀知章坐下來,將之前倒下的那盞殘茶一飲而盡,「雖說開了通科,但朝野對此非議實多,便是禮部內亦是如此。不瞞大人,此前我最擔心的便是此科雖開卻無人來考,到那時樂子可就大了。現在有了這裡的三百多考生,吾無憂矣。跟著大人辦事,就是舒坦哪」

    見他如此,唐松笑了,「無事獻慇勤,說吧,還有什麼事?」

    賀知章嘿嘿一笑,「別的也不敢勞煩,只是這通科前所未有,此次考卷該如何安排,禮部也是撓頭不已,大人總該給個章程。為這事,陸相都問過好兩回的」

    「時間還早,這個倒不需急,不過既然問到考卷,那明歲的通科能給出幾個取中名額?」

    「聽禮部裡人說,上次陸相過問此事時隱隱的提了一嘴,只不過還不曾章奏,陛下亦不曾朱批,做不得準」說話間,賀知章伸出一隻手正反搖了搖。

    「十個?有點少啊」

    「這是第一次開通科,斷不可能將取中名額給的太多。就這還要看他們分發之後的考功,若是考功太差,再下一科怕是連十個都不會有了,甚或一併將通科取消了也未可知」

    「嗯」唐松點點頭,「考卷之事且待我與教諭們商議過後,自然給你一個章程交差」

    賀知章連連拱手,「這就好,多謝大人」

    正事說完兩人又閒聊了一回,不知不覺天色就已暗了下來,賀知章需要回城,唐松索性就與他一起到了洛陽城內。

    依舊還是上次那家位置偏僻,卻勝在潔淨酒好,主要接待士子們的酒肆。兩人依舊在前次那間用屏風隔出的雅閣裡坐了。

    酒菜上來,賀知章邊給唐松斟酒邊皺著眉頭道:「大人,清心莊外的那些國子學生委實厭煩人,你就任他們這樣天天堵門?這可不像大人你」

    唐松的表情卻輕淡,「不如此又能如何?我若真出去與他們折辯,反倒是成全了他們,再者,此事也根本辯不出個結果來」

    「大人說的是。但這樣一味退讓也不是個法子,怕就怕他們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屆時萬一衝突起來,沒準兒通科之學就此夭亡在他們手中了」

    唐松端起酒樽的手不停,口中隨意道:「初時五十六人,現在每日已有一百多人,國子學生們確乎是越來越多了」

    賀知章放下杯著,緊緊的看著唐松。

    「事涉國子學,這又都是有些家世背景的青衿,只要他們沒有什麼過激舉動,京兆衙門及禁軍就不便有所舉動,也不願插手進來。這事情還真是不好辦」

    「等他們真有過激舉動時一切就都晚了」賀知章說完,沉吟之間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唐松看了看他。

    「大人」,賀知章壓低了聲音,「怎麼我越想越覺著此事有些……」

    不等他說,唐松先已把他要說的話給說了,「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對,就是這個意思。前次是你領著鄉貢生們請聖像入皇城,結果萬騎禁軍亦不敢稍動。這一遭卻是他們用國子學生堵門,都是讀書人,論身份,國子學生可半點都不比鄉貢生們差,且是這次還與崔蒞那回不同,確實讓朝廷不好措置,最終這所有的矛頭可就都指在大人一人身上了」

    「所以我才不能輕動」唐松晃了晃酒樽,「現在稍有措置不當,即便是京兆衙門與禁軍出的手,最終的黑鍋還是得有我來背,一個不慎,就是士林公敵。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遍天下的罵名我亦不懼,然則事涉通科之存亡,某不得不投鼠忌器」

    唐松所言半點不差,這真是個解不開的死結,就此,賀知章開始唉聲歎氣起來。

    見他這樣子,唐松委實難受,「船到橋頭自然直,放心吧,若真到那一日時,某自有應對的辦法」

    「什麼辦法?」賀知章疾問道。

    唐松笑而不答。

    就在這時,雅閣外間來了一批士子,這些人坐下後便開始說起八老之事。

    兩人停止了話語,邊吃邊聽著外邊的閒話。

    外邊這些士子們幾乎是張口之間便能將八老的生辰籍貫,乃至八人少年成名時的軼事說的清清楚楚。而且就是在這樣隨意閒談之中,士子們說到八老時也是語帶敬畏,不曾有一絲一毫的不敬。

    聽著聽著,唐松放下了杯著,臉上雖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但私下裡卻是驚心不已。

    穿越過來後早在襄州時他就聽過八老之名,昨日又聽沈思思提過,說來對此八人算不上陌生,只是卻沒想到八人在士林間的影響力居然大到了這等地步。

    在這樣一個咨詢極不發達的時代,隨便一個士子都能張口將八老的生辰籍貫說出來,且在隨意議論中都不曾有半點怠慢不敬,這事看來簡單,但細想想卻是大不簡單,且是越想越不簡單

    能在這樣的時代做到這一步,再用名滿天下來形容八老實是小覷了他們,細一思量,這種影響力簡直是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似乎是感覺到了唐松心中所想,又或者只是有感而發,賀知章也停下了杯著,歎聲道:「西漢初年,高祖劉邦雖定鼎天下,卻仍需四處征討叛軍。為正國本,安人心,高祖遂於登基之初便昭告天下立惠帝劉盈為太子。俟其晚年,黥布諸叛漸平,高祖寵愛戚夫人甚矣,遂就有了廢惠帝,改立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為太子的念頭」

    小小的雅閣內,賀知章的聲音極低極輕,卻自有一番幽微直達人心的力量,「當其時也,惠帝太子之位岌岌可危,其母后呂雉彷徨無計之間求教於張良,張良遂獻一計。數月後,高祖於宮中大宴,惠帝奉命前來時,身後既不曾跟著護衛,亦不曾跟著宮人,只有四個白鬚白眉,面貌清奇的老人。大宴之中,四老便端肅拱衛於惠帝身後。」

    「高祖見狀,問左右:『此誰也?』左右探問而歸,答為:『商山四皓』。高祖聞言,面色一變。自此再不言廢天子之事,?戚夫人苦苦求肯,高祖亦只能黯然歎曰,『商山四皓大賢之名流播天下久矣,其一言一動堪為民心之嚮導。某自定鼎以來,曾多次遣使徵召此四人入朝為官,皆為四人所拒。而今他們卻甘為太子拱衛,由此,朕知太子之事,天下民心在劉盈,其人實不可廢,否則便是為如意招禍也後,惠帝果不廢」

    將這個典故說完後,賀知章幽幽的看了唐松一眼,「今日之八老實不亞於漢初之商山四皓,值大人通科方開之際,此八老重車進京,其間禍福,實難預料啊」

    唐松靜靜聽完,揚手之間將一滿樽酒痛飲而盡。

    先是沈思思,後是賀知章,再有這酒肆中的所見所聞,唐松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穿越者他真的很難理解這時代人對隱士大賢的那種幾乎沒有邏輯可循的個人崇拜,堪稱狂熱的個人崇拜。

    正是因為這份不理解,所以此前他對八老的重視實在不夠,遠遠不夠

    不說此時他的聲名因受通科之事的牽連而受損,便是聲名最盛時,其影響力與八老相較也不過是螢火之比皓月,不可同日而語。

    唐松無意與任何人爭名,更別說出身名門,成名已垂數十年的八老。

    但萬一八老將影響力用在了針對通科學校上呢?介時他們那恐怖的影響力必將轉化為實實在在的殺傷力,或許只是舉手投足之間,就足以使自己耗盡無數心力,不惜坑蒙拐騙建立起的通科學校就此灰飛煙滅。

    清心莊的這個通科學校自成立之初便飽受爭議,一旦就此垮掉,再想重建何其難也,甚或連帶著科舉中的通科也會被取消。

    雖然這只是萬一的猜想,想必似八老這般的德高望重之人當不會幹出這等無聊之事,但萬一這個萬一真的發生,其後果之嚴重實非唐松所能承受。

    屆時,其毀掉的將不僅僅是唐松數月以來孜孜以求的心血,更是將他親手種下的變革之種連根崛起。

    這是對他過往人生,理想、熱血乃至野望的全盤否定。

    如果真有這樣的結局,唐松不能接受。

    絕對不能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5:03
   一百一十九章 劍拔弩張,決不能退

    古人好論祥瑞,不僅朝堂上每次舉行大朝會時的第一個固定項目便是由殿中侍御史奏報各地祥瑞,便是地方百姓也對祥瑞之事津津樂道,以為天人交感,祥瑞之出,實為順於天而應於人。

    正是因緣於此,所以才有異象一出舉國熱議之事,才有一個在後世看來極正常的天文現象卻能導致古代宰執罷相,乃至天子親下罪己詔之事。亦才有欲爭天下,先造祥瑞的現象,譬如漢高祖斬白蛇而反秦,唐高祖小憩則真龍盤身。

    祥瑞的內容很多,舉凡珍禽異獸,天文地理,總之一切違反自然正常秩序的事物都可以被解讀為祥瑞,而在所有的祥瑞中,亦有不少是以人為主角的。譬如長壽高壽的人瑞,譬如天生的啞巴突然開口說話。

    再譬如……高隱多年的隱士大賢突然出山。

    王朝時代,一旦一件事情跟祥瑞有了關係之後,就再難以理智的方式加以理解了,其喚起的是集體無意識的狂熱,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邏輯可言,但它卻蘊含著足以席捲橫掃一切如火山爆發般的澎湃力量。

    出身名門,少年成名後卻不慕仕官,飄然高隱避世近四十載的八老突然現世,旋即重車進京。八老的這一連串舉動很自然的被天下百姓解讀成了祥瑞,並以風一般的速度廣為傳揚。

    於是,一幕幕在唐松這個穿越者聽來簡直是匪夷所思,瞠目結舌的怪現象相繼出現。

    隨著消息的傳開,八老進京沿途所經的州縣中有百姓自發的出城數十里相迎,俟八老將至,不僅地方官恭候城門以迎,且城內百姓甚或有自於家門前設香案俯首跪拜而迎者。

    這樣的情景歷來可是只有天子出巡及大軍班師凱旋時才會出現的

    隨著消息傳揚的越開,八老行程漸長,地方百姓的狂熱表現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烈,似乎只是一夜之間,半壁江山就被籠罩在了這八位老人的光芒之下。人口密集,堪為經濟政治文化之中心的北方大地千萬百姓的目光都隨著那一列重車的車輪而轉動。

    八老出山,天下震驚,北地騷然,百姓道路以迎,士林歡欣鼓舞。

    隨之,當今聖神皇帝連發詔諭,著地方官府禮遇八老,沿途驛站灑掃以侯,一應飲食供奉俱遵三公之制。

    著,宗室子弟武攸宜為天子之使,持節快馬出京探問八老飲食起居,一併陪侍入京。

    著,地方官府及時奏報八老行程,俟其入京之時,天子輟朝一日,政事堂諸相引皇城三省六部及各台寺監六品以上官員出安喜門迎候。

    此詔一下,因八老出山重車進京而起的狂熱更添三分熱度,當此之時,人們提起,說起,議論起的全是八老。甚或就連神都各酒肆茶肆,乃至興藝坊中各青樓伎家都不約而同的開始唱起八老少年成名時的歌詩。

    人未到,聲先至,八老車駕尚在數百里之外,但其捲起的風雲卻遮天蔽日遠逼神都,氣焰之烈,聲勢之壯,實有氣吞萬里如虎之勢。

    因其人而及其家,因八老而至四世家,在這一片漫天風潮中,傳承近六百年,自前朝太宗皇帝修撰《氏族志》後斂聲收息數十年的崔盧李鄭四家再次掃盡蒙塵,光華大放,不僅將之前崔師懷告老,崔湜鎩羽引發的一點小頹勢一掃而空,更再次向天下,向士林,向朝廷乃至天子顯示出了士族高門根深蒂固的地位與力量。

    崔、盧、李、鄭,當之無愧的世之四高門也

    在八老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下,剛剛勃興的曲子詞銷聲匿跡;隨著京畿道各州縣赴京士子越來越多,被斥為異端邪說的清心莊外堵門士子也越來越多;朝堂之中已有人開始拜表彈章,奏請廢除天子乾綱獨斷而設立的通科科目,使科舉重回舊制。

    大勢逼人,短短時間裡,清心莊通科與科舉考試中的通科科目不約而同陷入了風雨飄揚之中,作為通科提出者及推動者的唐松更是如一葉浮萍,在狂風暴雨中苦苦掙扎,傾覆滅亡只在須臾之間。

    隨著八老進逼神都越來越近,隨著朝堂士林間的壓力越來越大,僅僅不到十天的功夫,唐松整個人陡然瘦了一圈下去,雙眼周圍的黑眼圈也越發的明顯了。

    看到他這個樣子,端坐於御案後的武則天皺了皺眉頭,於此同時心底也舒了一口氣,「唐松,自你去歲入京,已是一年有餘了吧?」

    在清心莊突然被傳召來面聖,然則急召而來後說出的卻是這話,唐松有些疑惑,答話也就很小心,「是,已經一年零三個月了」

    「嗯」武則天微微頷首,「朕聽說你襄州家中尚有一父一姊?」

    「是」

    「爾無兄弟,這一走年餘家中親人豈能不日日牽掛,依門望歸?朕特賜你文散官七品,准假半載,你且回鄉探親可也。待爾還京之後,朕自有重用處」

    文武散官只是一種待遇的標準,並非實際職司,亦無絲毫實權。

    說話間,武則天從御案後走下來,到唐松身前停住,邊給他理著有些散亂的衣襟,邊言辭和煦道:「昔西楚霸王項羽有言:『富貴不還鄉,猶衣錦疾行』,你回鄉的車馬及沿途盤費,爾父爾姊的賞賜,朕已譴人為你準備停當。必使你此行風光鄉里。明日一早就動身吧,早去早回」

    天子為臣下理衣,這舉動真是太出格了但此刻的唐松卻無心想這些,心底陣陣發冷,「陛下讓臣下還鄉,那明歲科考中的通科怎麼辦?清心莊怎麼辦?」

    武則天雙眉猛然一皺,臉上神情也隨之一冷,但迎著她眼神的唐松卻是寸步不讓。

    緊盯了唐松一會兒後,武則天的臉色終於又柔和起來,手上一併將那散亂的衣襟給徹底理好了,「世間事欲速則不達,朕尚需三年時間,至多三年,少則兩年之後,朝廷將重開通科,屆時,朕必用你來推行此事」

    武則天雖然不曾明言,但意思已經表達的很清楚了。唐松回鄉,明年科考中的通科自然取消,清心莊也隨之解散。

    其潛在的意思便是她還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來穩固皇權,畢竟她以女子之身登上皇帝位將將三載,在帝位沒有徹底穩固之前,不能不稍有妥協。

    不管是性格還是身份,武則天都絕不至於怕了八老,只是這一回八老的聲勢太盛,而八老又關涉著朝中的中間派。武則天剛剛起用中間派來平衡武李黨爭,當此之時,若八老及中間派陡然倒向武李中的任何一方,都必將使朝堂失衡,從而引發一場其登基以來前所未有的政治地震。

    這樣的情況一旦發生,武則天本人將極為被動,甚或若是八老倒向李黨,其帝位都有動搖之虞。

    這絕不是武則天想要看到的結果。所以在其穩固帝位之前,在其將朝堂調整到位之前,在其還需要的這兩三年時間裡,即便強勢如她,也需要做出一些妥協來換取時間。

    但她總算沒有拋掉唐松,儘管她完全可以這麼做。甚至讓其在如此敏感的時刻回鄉探親,都是對唐松變相的保護。

    以上這些唐松都能想得到,作為一個天子,一個以殺伐決斷著稱的天子能細緻入微的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很難得了。

    因為想得到,因為能理解,唐松臉上的表情也隨之柔和起來,但他張口說出的話卻依舊沒有半點退讓,「多謝陛下,恕臣下不恭,臣下不能走」

    御案後,上官婉兒臉色驟變,甚至都再顧不得害怕露出什麼行跡的向唐松連施眼色。

    唐松沒看到這些眼色,此時的他正緊緊的注目著面前僅一步之隔的武則天,「《國語》有言:『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通科亙古未有,若想將之推行開來不啻於一場惡戰,既要戰,便斷無臨陣退縮之理,今日若退,則三載之後未嘗不可再退,一退再退,其最終必成笑柄。屆時便是重立通科,終不免被人輕之賤之」

    言至此處,唐松很輕卻很慢的搖了搖頭,「臣下亦知陛下有不得已之苦衷,是故陛下可以禮遇八老,但臣下不能退」

    說完,唐松退後兩步向武則天深深一禮,「臣下別無所求,只俯請陛下萬勿廢通科。至於清心莊之存亡,臣下一力承當」

    武則天注目唐松良久,「你承當得住嗎?」

    唐松輕淺一笑之間將目光投向了恢弘瑤光殿的極深遠處,「歷來凡有變革,莫不艱難險阻,唯其如此,就越需要有人出來承當。臣下不知道是否承當的住,但知道必須承當就夠了」

    武則天沉吟,未曾有言。

    見狀,唐松又等了一會兒,再次深施一禮後轉身出殿而去,其間,未曾有一次回顧。

    唐松走了之後,殿內沉默依舊,許久之後武則天喚來上官婉兒,不知向她交代了一些什麼。

    上官婉兒靜靜聽完後,躬身道:「臣女領命」

    「去吧」

    上官婉兒去後,武則天緩步回到御案前,援筆引墨,最終於殿中盤龍大柱上寫下了「士族門閥,崔盧李鄭」八個墨跡淋漓的小字。

    她寫的很慢很慢,但運筆卻很重很重……

    出了瑤光殿,唐松一路走到宣輝門,正要出宮時,聽到身後有呼喚之聲,回身看去時,卻是上官婉兒馳馬而來。

    馳馬走近,上官婉兒面色沉肅,「陛下既已允諾三年,你又何必逞強,便連三年也等不得了?」

    「三年會發生多少事啊?」唐松幽幽一聲歎息,「三年之後,陛下可會明確皇位承繼之人?」

    這一問讓上官婉兒無法回答,依照當今聖神皇帝的情況,繼承人明確的越晚對其越有好處,三年之後……實在是玄哪

    「這個問題一日不解決,朝堂之中便有無窮變數,通科樹大招風,三年之後未嘗不可再變。我今日若退,三年之後若有變數,還要不要再退?」言至此處,唐松安慰似的笑了笑,「不過就是八個老頭兒罷了,還真能把天給戳個窟窿?」

    上官婉兒卻絲毫不為他的笑容所動,「便是通科不辦,又當如何?」

    「我入仕之路已被堵死。不辦通科,我留在這神都還有什麼意義?有些事該做就要做,否則,我不得心安」說完這句,唐松不想再說,看了上官婉兒一眼後轉身出宣輝門去了。

    看著唐松漸漸遠去的背影,上官婉兒心中複雜難言,最終狠狠一揮馬鞭,翻身馳馬而去。至於她會做些什麼,此時也就不得而知了。

    三天之後,八老進京,自政事堂以下文武百官在魏王、文昌左相武承嗣的率領下出城相迎,其他自發而來迎候的士子百姓連綿不絕,整個神都為之騷動不已。

    百官相迎,欽使於城外十里處設宴代天子為八老洗塵。

    宴罷,八老入城。其景象幾近於前太宗朝玄焋法師西極流沙十六年後回返長安之盛況。

    隨後,天子於宮城含元殿面見八老。

    面聖完畢,八老入住神都驛捨,就此,門庭若市,宴請如潮。魏王武承嗣以首輔之尊,每日朝事之餘必往驛捨探問起居。

    自此,新科考章程推行以來已漸次消彌的行卷之風再度大盛,八老所居之驛捨每日收到的行卷不下百份之多。

    其間,八老曾數度會見神都士子,言談之間最重者一為「修身」,次為「正道」

    方一聞此「正道」之言,賀知章立時神色大變,當即快馬趕往清心莊,卻聞唐松已往左近村舍鄉農聚集之地。

    此後,賀知章三度往訪清心莊,皆不曾見到唐松,理由一如前次。

    時間在鮮花著錦般的熱鬧中度過,秋意愈濃,轉眼中秋將至。八老遂宣示,為士林矚目的國子監講學之期已定,擬於中秋後第三日正式開壇。

    除此之外,一併宣示的還有詩會的舉行時間。

    時惟中秋之夜,地點為借用太平公主之別業迷思園。

    如其他頂級權貴一樣,太平公主的別業迷思園亦位於龍門山下,或者只是巧合,此園距離唐松的清心莊居然只是一牆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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