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隱相 作者: 水葉子 (連載中)

無關風月 2011-11-22 15:57:1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9 117424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20
一百四十章 草聖張旭

    「水晶,你且好生在這裡住著。揚州距此甚近,我稍有閒暇就來看你」唐松要走這日,張柬之居然有略送之意,奈何水晶牽住他的衣角只是不放。

    一身青衣小帽打扮的水晶雖不曾說話,但眼神舉止間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唐松百般勸慰安撫卻沒有絲毫效果,最終只能苦笑著向一邊站著的張柬之看去。

    張柬之臉上也罕見的露出了一絲苦笑,不過卻並無意外之色,抬手向後招了招,一個小廝應命而去。不多久,唐松就又見到了當日神都中那位彈琴如有神助的孤奇老人,老人身後一併跟著六個丫頭及兩個小廝,皆是身負行囊,似要遠行的模樣。

    看到這一切唐松那裡還不明白?分明是張柬之早已預料到這一場面,是以提前做了準備。

    「沒事時就多帶她出去走走,讓她多說說話。她若受了什麼委屈,我必不饒你」張柬之面色冷硬,語帶無奈。

    自閉症在後世也是大難題,更別說現在了。

    沒想到張柬之居然會讓他帶走水晶,唐松心下大喜,忙道:「張公放心,在下必小心看護」

    張柬之點點頭,前行一步走到水晶面前時已是滿臉的慈祥憐愛。靜靜的看了水晶一會兒,伸手過去幫她理了理歪斜的小帽,「走吧」

    就在這時,依然緊牽著唐松衣角的水晶嘴唇翕張之間緩緩開口,「爺……爺,保重……身體」

    此言一出,除唐松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水晶身上,面帶不可思議的神情,她……她什麼時候在大庭廣眾之下說過話呀更別說還是這等關心人的話語

    然則越是如此,她簡簡單單說出的這幾個字就越發赤誠。剎那之間,似張柬之這般剛硬的人也不免為之動容,唐松離得近,甚至隱隱看到他雙眼中有淚花閃動。

    見唐松在看著自己,張柬之緩緩轉過身去,「天色不早,莫誤了趕路,走吧」

    至此唐松也不再多言,向張柬之等人團了一禮後,引著水晶出門而去。

    一路到了揚州,剛進城門,果然就見有一老成管家在此迎候,言說小姐在揚州城內的住所已經安排停當。

    唐松問明白地址之後,囑咐水晶等人先隨管家過去,他自己與上官黎到了此前投宿的客棧。

    到了客棧卻沒見到上官謹與福祥兩人,招來夥計一問,說他們出去已有個多時辰了。

    唐松點點頭,要到櫃上留話時。隔壁想是聽到了話語聲,房門開處,就見一個穿著福字衫、身形微胖的中年人走了出來。

    將兩人打量了一下後,身形微胖的中年到了唐松面前拱手見禮,「敢問這位可是從京中北來的唐公子?」

    「你是誰?」

    「在下姓鄭,是錦繡綢緞莊設在揚州的分鋪掌櫃」中年笑起來時看著面乎乎的極有親和力,「五天前大爺派人送來畫像與信箋,今天終於得見公子,也不枉我在這裡苦守兩日了」

    中年說完,又口呼「上官大爺」的向一邊的上官黎笑著見了禮。

    確認這中年是鄭胖子的手下後,唐松放鬆了些,有神都清心莊前車之鑒,他此來江南並不願大張旗鼓,動靜越大就越容易樹大招風,潤物無聲的把事情辦了最好。

    問詢過後知道中年名喚鄭岳,乃是鄭胖子的族親,到揚州已經五年。

    進屋喚來茶水寒暄了幾句天氣與南北氣候差異後,鄭岳入了正題,「公子要在揚州城辦一個印社?」

    「說起來這事還是你家大爺攛掇的,印社也是二一添作五,我與你家大爺人各一半」唐松笑著點點頭,此前他對胖子這提議還有些不太在意,但這回下江南到了揚州之後愈發覺得這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月前大爺就曾來信吩咐此事,如今開印社的場地與匠人已大致齊備,公子這兩日若是有暇,不妨去看看」

    見鄭岳說話間有些吞吞吐吐的,唐松放下茶盞微笑道:「有什麼難處徑直明言就是,能幫忙的我自不會袖手」

    鄭岳略起了起身子,「場地、匠人,乃至州衙的准予文書還都好辦,就是行會那裡實在不好通融」

    隨著鄭岳的敘說,唐松也逐漸明白了一些。印社除了印刷書籍外,同時還兼具著後世書店的職能,在這個咨詢傳播很不發達的時代,印社就成為地方上文化傳播的中心之一,不僅是士林,就是在民間也有著絕大的影響力,這也是商賈行中最受百姓們尊重的一門生意。

    印社若是辦得好就能名利雙收,然則這也是一門很難插足其中的生意。究其原因有二,一則是成本太高,這與雕版印刷的技術背景有關;除此之外的另一個原因就是行會的阻撓。

    正說到這裡時,就聽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即房門被人推開,走進來一個面容粗獷的三旬士子。

    這士子一看到唐松,頓時哈哈一笑,「上官少兄這幾天去了哪裡?讓我一番好找,總算這趟來的不冤」

    口中話還不曾說完,走到唐松面前的粗獷士子拉起他的胳膊就往外走,邊走邊向上官黎與鄭岳笑著致歉道:「某有急事需上官少兄同往,對不住兩位了,改日自當致酒謝罪」

    這人就如同一陣旋風忽然而來,拉起唐松就走,且還口口聲聲稱呼他為「上官少兄」真是處處透著古怪,上官黎見狀當即就站起身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恰在這時,唐松向他打了個眼色,又扭過頭來,「鄭掌櫃,你那事情我已知曉,明日自當登門拜訪」

    見了唐松的眼神,上官黎閃身讓開。

    出房門之後,粗獷士子依舊拉著他的手臂速度半點不減,唐松因笑道:「陸府之會,唸唸難忘。兄台但放手,要去哪裡某自應命就是」

    原來,這旋風般闖門而入的便是當日陸象先府上偶遇的四人之一,也就是那個吃得酒醉後癲狂中寫出一筆狂草的粗獷士子。

    聞言,這人果真放了唐松的手,只是腳下卻半點不曾減速,出客棧引著唐松上了一輛馬車,「快,速去水天閣」

    車伕揚鞭啟行,馬車內粗獷士子連喘了好幾口氣後笑道:「某乃吳人張旭,小字伯高。因水天閣午時開樓在即,來得魯莽了,上官少兄勿怪」

    張旭,身邊這面容粗獷的士子居然就是那個酒中八仙,以一筆狂草名傳千古,被後世尊為「草聖」的張旭

    穿越日久,聽到張旭的名字,唐松倒並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現。只是自然而然又想起了他那日醉酒後的癲狂之態,以及那一筆堪稱神品的狂草,不由得會心一笑。那日陸府之行居然誤打誤撞的認識了這麼個人,真算得是奇遇了。

    唐松遐思之時,生性直率的張旭卻是滔滔不絕。言說那日陸府偶遇甚是盡興,第二日酒醒後他便又往陸府來尋唐松,這才知道唐松竟然不是陸府之客。好在哲翁久居揚州,竟著下人查出了他的落腳之處,這兩日張旭多來客棧櫃上探問,只說其外出未歸,直到今天才見著。

    至於「上官少兄」的稱呼,自然是投宿客棧時登記的乃是上官黎的過所,不知客棧掌櫃怎麼陰差陽錯,居然將唐松指為了上官黎。

    弄錯人的事情唐松並沒有急著澄清,「看張兄如此匆忙,卻不知所為何事?」

    「哲翁於水天閣前新建了一高樓,日前高樓已成,定於今日午時開樓。前次你曾言若要在揚州夜中讀書,最宜淮水江畔高閣,可得月之清享有六。此語正中哲翁心懷,而今高樓已成,這樣的好事怎能少得了你?」

    聞言,唐松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後便問了「哲翁」的來歷。

    哲翁名喚陳一哲,少年家貧卻酷愛詩書,奈何運數不濟,科舉多年皆不得中第,以至於家中寒素到衣食難繼的地步。三十八歲那年乃改為商賈,僅僅二十年間便已成為揚州最大的海商之一,積下億萬傢俬。

    六十歲時,其人將海商貿易交給兒子後便再不言商事,開始專心經營水天閣,復經十五年至今,水天閣已成為揚州乃至整個江南最大的藏書樓。

    至於那日會中的另兩人也是讀書有成卻又仕宦不濟的江南名士,一名葉夢甫,一名袁三山。兩人皆達觀真率之士,蹉跎多年後已徹底淡了仕進之心,既是陳一哲之好友,又助其經營水天閣。

    聽完張旭的簡短紹介,唐松心下感慨果然是物以類聚,陳葉黃三人再加這一個張旭皆都是真率放達之人,惟其如此,那日聽他們漫談讀書時才不聞半點名利氣息,而自得書中之真趣。

    說話間,馬車出城來到城郊一處佔地廣大的園子外。

    下車會了銅貨,唐松隨著張旭進了園子,剛到門口就見著一副告示:

    有以前朝孤本善本至者,門內主人計頁酬錢,每頁出三百;有以舊鈔本至者,每頁出四十;有以時下善本至者,別家出一千,主人出一千二。

    看完告示一路走入,但見這處園子面積雖大,裡面的建築卻是極少,大片的地方皆是植著修竹花草,並引淮水入其中連為水系,間中點綴著幾處亭台雅捨,真是好一處上佳所在。

    一路走一路看,讓唐松奇怪的是今日既為開樓之佳日,卻沒在園中看到什麼人。

    「哲翁雖好熱鬧,卻耐不得俗人攪擾。再者此乃藏書之處,也受不得煙火及酒肉之氣熏浸」說話間,兩人穿過一個月門,就見著前方有一處氣勢闊大的木製六開間三層樓宇。

    樓前牌匾上寫有大大的「水天閣」三字,階下一併鑿有兩處深達數尺的儲水池。

    「此中便是揚州第一藏書勝地,內有藏書兩萬三千四百七十四卷,若論數量之多,當為江南第一」紹介起這水天閣時,張旭的聲音自然而然的激昂了幾分。

    聽到這個數字,唐松也不免為之咋舌。古人好藏書由來已久,先秦時莊子之好友惠施便有五車藏書,《戰國策》載素琴亦有藏書數十箱。

    西漢時,朝廷開始嚴加控管其所藏之書,未經皇帝許可,不得私借,不得錄製副本,違者必遭重處。因是如此,愈發刺激了文人藏書的熱潮,譬如倉公、劉德、劉向、卜圭皆是聞名於世的藏書家,其中尤以劉向所藏最多,聲名最盛。

    東漢以後,紙寫書開始流行,書籍便於抄錄、攜帶與保存,喜歡藏書的士人愈多。此間最富盛名的藏書家便是漢末大儒蔡邕,史載其藏書達數千卷。

    唐時經濟繁榮,民間終於第一次出現了萬卷以上的藏書家,譬如《貞觀政要》的作者吳兢藏書凡一萬三千四百餘卷,此外唐初著名學者顏師古藏書亦達萬卷。

    由以上可知,古人藏書不易,即便到了唐代能達萬卷者即可謂大藏書家。而這陳一哲私人藏書卻達兩萬三千卷之多,這個數量在當世真是驚世駭俗了,即便終有唐一朝三百年也可穩居第二,僅次於中唐李泌的三萬餘卷。

    然則那李泌卻是做過宰相並被封侯的,陳一哲一介商賈能矢志藏書達到這等規模,實在讓人驚歎,實堪為當世最大的藏書家。

    感歎之餘唐松也不免好奇,「兩萬三千餘卷居然僅為江南第一?」

    「少兄是自北地而來,竟是忘了崔盧李鄭四家?此四家傳承多年,皆富藏書,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們藏書多少罷了」與剛才說及天水閣藏書數目時的激昂相比,張旭提到四世家的藏書時明顯冷淡了很多。

    儘管唐松很想入內一觀,但此時卻不是時候,跟著張旭繞過天水閣一側的副樓,就到了一處更為幽靜的院落。

    方入此院已隱隱可聞江流之聲,除此之外一股淡淡的水氣也撲面而來。院中除花草魚池外就只有一棟簇新的四層樓閣。

    此間地勢極低,愈發將這四層樓宇襯的高大巍峨。樓外並不見雕樑畫棟,純以本色示人,遠遠看去,自有一股樸拙開闊氣象。

    恰在這時,忽有禪唱聲起,樓後繞出了七七四十九個各捧法器的僧人,緩步之間唱經不絕。

    唐松抬頭看看天時,正是日行中天的正午時分。

    前方,那日陸府偶遇的陳一哲與葉夢甫、袁三山三人已迎上前來,「伯高,現在已經什麼時辰了?如此姍姍來遲,想及昨日之豪言,寧不羞愧乎?不過念在你是攜上官小友同來,可將功折罪矣」

    張旭粗豪而笑,唐松則上前向三人見禮。陳一哲手撫白髯,「那日偶遇,上官小友多有妙語,言談甚歡,惜哉被伯高這憊賴貨給攪了,此後尋你不遇,老夫心甚掛念,便是葉袁二友亦覺憾甚,今日來的正是時候」

    老人言語赤誠,唐松心下感動,謝過之後一番寒暄,張旭便急著要入樓一觀。

    見他如此,葉夢甫上前一步執住了他的臂膀,「那日上官小友說的明白,入此讀書樓當以夜中最佳,可得月之清享有六,你現在急甚麼?待月出之後再入不遲,放心,酒已備好,必能讓你盡興,只是為此樓題名的事可也一併著落在你身上了」

    張旭點頭答應。僧人們在此法事,短時間內斷難結束,陳一哲便引著幾人往天水閣的藏書樓而去,此舉倒是正合了唐松的心意。

    天水閣主樓邊有兩座副樓,先入左副樓見有六個士子模樣的人正在校訂書卷。

    葉夢甫向六個士子壓了壓手示意他們繼續校訂後側身過來向唐松道:「校書如掃塵,隨掃隨有」

    唐松後世裡工作的四年就是跟古籍打交道,這道理真是再明白不過了,正點頭時見前方有一本書極是熟悉,遂取了一邊的布墊鋪好後,將那書取來放在布墊上輕輕翻閱起來。

    見他如此,陳一哲與葉袁三人相視之間微微點頭,張旭則上前一步,「莫非上官少兄此前來過水天閣?」

    「這還是第一次到揚州」唐松搖頭,「張兄何出此言?」

    張旭手指布墊,「既是第一次來,你怎麼知道水天閣中取書的規矩?」

    聽他此言唐松笑了笑,「聚書藏書良非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淨幾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手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夾刺,當隨損隨修,隨開隨掩。今書側既備有布墊,自是為防手之汗漬侵書,焉能視而不用」

    唐松說完,那六個校訂書的士子皆訝然看來,陳一哲撫鬚而笑,大有知音之感,負責此間的葉夢甫則就近取了紙筆將他這段話書錄了下來,「此誠為愛書者之言,可為本閣之山規也」

    唐松笑笑,手指著取來的書卷道:「列位皆是方家,不知如何品評此書?」

    書卷翻開,他手指虛指處的正是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原來這本等待校訂入閣的新書恰是前些日子在神都所出的詩詞集。

    張旭探頭一看,回頭向陳一哲三人笑道:「上官少兄好眼力,選中的恰是我等此前曾有熱議的《珠玉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24
一百四十一章 印社

說到《珠玉集》……三人都走了過來,但不等陳一哲說話……葉夢甫已先走到唐松面前收起了布墊上的書卷,“此書不論也罷,上官少兄初到水天閣,哲翁你再與伯高折辯起來沒得壞了興致……”

聽到這話,袁三山當即就笑出聲來。

陳一哲手撫白髯亦是一笑,張旭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收住了話頭。

這倒是古怪,唐松還待探問,面上帶笑的袁三山已走上前來攜起他的臂膀向外引去,“少兄勿要再問,否則必要耳昏腦漲,走,某引你一睹水天閣之藏書……”

葉、黃兩人如此,唐松遂將疑惑藏於心底,微笑著隨袁三山出了此間副樓。

左副樓是為修訂書籍之用,由葉夢甫總領其事。右副樓則是抄工聚集之所,負責抄錄各處借來的書籍以補庫藏,負責此間的自然便是袁三山。

兩邊副樓看完,唐松終於踏進了堪稱當世第一的私人藏書館。

方一入閣,頓時便有一股書香撲面而來。放眼望去皆是一排排整齊的書架,漫步其中,就見闈中藏書是以經史子集各自歸置,其間除了紙質書籍外,尚能看到為數不少的帛書與竹簡。

邊走邊看,唐松讚歎不已,待行至一樓角落處時,前方有一處地方被空置出來,不曾安排書架,更無藏書,放著的卻是一些時下讀書人常用的書丌與胡凳,正有十來個士子模樣的人伏案讀書。

一眼看去,這些人大多衣著寒素,甚或還有幾人在這嚴寒冬日裏也只是穿著幾襲單衣,身子瑟瑟著。儘管如此,這十多人卻是悄無聲息,顯然是讀書入了神。

看到這些專注於書的寒素士子,走在前面的陳一哲習慣性的將乎撫上了頜下白髯,面露笑容,狀極欣慰。

“哲翁初建水天閣,便立志要藏於書而不守於書,是以閣中常年對外開放,准各地士子前來閱看抄錄。這些皆是揚州及江南各地來的士子,樓上都有,這還是時令已寒若到了春秋二季閣中桌椅常不敷使用……”

儘管張旭給唐松解說時聲音極輕,依舊驚動了那些正在看書的寒素士子,這些人見到陳一哲後,頓時不約而同的站起身來向其深施一禮,眼神中的誠摯感激實在動人。

陳一哲還了一禮,臉上的欣慰之色愈盛。

為免擾及這些人讀書,五人轉身退了出去。待遠離那個角落之後唐松忽然停下步子轉身過來如適才那些寒素士子般肅容正色的向陳一哲躬身行了一禮。

陳一哲見狀上前一步扶住了唐松訝然道:“小友何必如此?”

唐松執意將這一禮行完後才站起身來,“自秦之先,藏書家多有,然每每束之高閣,秘不示人。似博陵崔家,藏書甚多,然其家藏書從不出門,所謂‘代不分書書不出閣’是也。凡有敢於將書外借者,不予祭祖三次直至三年至於贈人者更將逐出家門……”

“博陵崔氏海內巨族,素得士林仰望,其家尚且如此,縱觀天下,似這等藏書家豈在少數。惟其如此,哲翁二千年之善舉益彰高行這一禮是代天下讀書人謝哲翁……”

唐松說完,陳一哲等人皆是黯然歎息,“崔盧李鄭四家數百年傳承不絕,天下間若論藏書之精,無有甚於此四家者,若是四家肯將藏書公諸於世則士林承惠者多矣……”

葉夢甫點頭道:“袁兄所言甚是……”

聽至此處,張旭嘿然一笑,“袁兄葉兄好孩子氣,比之權位富貴、銀錢田畝,這些藏書才是四家得享大名,傲然士林之根本,四家憑此獲利多矣又怎會自斷根教……”

自唐末之後,曾在歷史上顯赫一時的士族門閥便銷聲匿跡。究其根由,文化思想壟斷的被打破實是其中極重要的原因之一,張旭此言,並不為虛妄。

“伯高你也想的簡單了……”陳一哲抬乎示意眾人繼續前行,“就是崔盧李鄭四巨族肯將數百年藏書之精華公諸於世,天下間士子若想盡觀也殊為不易啊。

“哲翁是言書價太高?”

陳一哲點了點頭,“佛道經書之外,雕版印社每一書出,其價低者亦可供三口之家半月之費,似經史之書,購者愈少,價值愈昂,多者可達一家數月之費似天下寒素士子便是有心也無力購入……”

這個話題實在沉重,說到這裏,就連張旭也有些意興闌珊了。五人沉默著走了一會兒,唐松輕淺開言道:“既然如此,哲翁何不自開印社,售書時少取其利便是惠及士林多矣……”

聽到這話,陳一哲等人都笑了,葉夢甫道:“似你這般擅自壓價,行會豈能容你?再則便是少取其利,書價也低不得太多畢竟工匠們雕版不易啊……”。

眾人所笑唐松渾不在意,“若是有一印社能以方今書價之三成售賣各類書籍,葉兄以為如訶?”

“斷無可能……”

一邊的張旭也笑著介面道:“世間若真有人能做出這等事來,在士林不啻于萬家生佛天下間不知有多少貧寒士子要為其立長生牌位了……”

聞言,唐松淡淡一笑,再不多說什麼。

這個下午唐松便在水天閣中度過,晚上同上了那臨江的新建高樓,把酒賞月不亦快哉。

一番痛飲直到夜深才散,當晚唐松便歇宿在了院中精舍。

第二天上午,唐松與張旭同車回城,路上問起《珠玉集》之事,張旭才笑著說起了其間原委。

《珠玉集》之精妙四人有口皆贊,然論及其中詞作對,陳一哲卻以為此事有礙江南文運。

“少兄初來有所不知,自這《珠玉集》傳入以來,不僅是揚州,整個江南都為之洛陽紙貴。風潮一起,引得少年後進們紛紛仿效,沉迷其中者亦多。前些日子,有州學教諭們來拜,論及此事時皆以此為憂,說什麼詞風漸盛實不利於江南之文運,朝廷取士並不采詞言詩方為課業之正道……”

“那日我也在座,聽到這裏,不合引了唐松一句‘詩詞同源,駁斥,頓時讓諸位教諭們心生不快最終不歡而散……”

說到這裏,張旭笑著擺了擺手,“這也算不得什麼。只是哲翁多年來熱心士林,亦在士林享有大名,難免就認同了那些教諭們的胡言,自那以後,每每論及《珠玉集》時我二人必有爭執是以昨日在水天閣中葉袁二兄才會那般行事……”

張旭這番話聽的唐松無言以對,良久之後才尷尬笑道:“這有什麼好爭執的,詞還真能取代了詩不成?少年後進們現在如此沉迷,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待風潮一過,自然也就收了心。那些教諭們雖是一片好心終究是太過杞人憂天了些……”

張旭哈哈一笑,“少兄所言甚是……”

不一時,車馬已到客棧外,唐松與張旭別後,也不曾進客棧,便直接尋到了鄭嶽所在的綢緞莊中。

見是他剛了,鄭嶽親自出迎,唐松也沒與他多言,直接問起了印社之事。

接住昨日沒說完的話頭兒後,唐松才知道了鄭嶽的難處,原來揚州已有六家經營了幾十年的老字型大小印社,這六家為保證利益,聯全起來組成行會幹起了壟斷之事。舉凡有新印社開張時,六家都是手段齊出將之擠垮了事。

前些日子,鄭嶽在籌備印社時漏出了風聲,當即就有行會首領尋上門來一番言語敲打,隨即本已雇下的工匠們紛紛四散,而今就連這些從外州新雇來的工匠們也有不穩的跡象。

說到最後,鄭嶽頗是無奈,“揚州乃江南重鎮,此六家印社在整個江南亦是根基深厚,工匠們以此為生業,斷難不顧忌他們。是以若想開此印社,最好還是得了行會的首肯為佳。否則縱是強行開張,也難免麻煩不斷,強龍難壓地頭蛇商賈貿易終究還是要和氣生財……”

鄭嶽最後這幾句話打動了唐松,他此來江南是想做事的,麻煩能少一些就少一些為好。

問明白了行會所在地,唐松要來紙筆給鄭胖子些了一封信,著鄭岳快馬送往京中並繼續準備印社之事後便離了此地。

從綢緞莊出來不多遠就到了張柬之為水晶在揚州準備的住處,當唐松從這處雅致小宅再出來時,身邊已多了一個青衣小帽的小廝。

今天是多日來難得的一個好天氣,陽光正照而元風,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唐松帶著水晶一路閒逛著到了揚州西市。

西市內異常熱鬧,商賈鋪子一家連著一家,一眼望不到盡頭。邢州白瓷、劍南綢緞,襄州漆器、海東珠貨目不暇接,因香科鋪子太多竟使得整條長街都籠罩著一股淡淡的香氣,來往行人中奇裝異服的異族比比皆是,論其繁華程度,竟是毫不遜色於洛陽北市。

這樣熱鬧的市井氣息對於水晶真是再好不過了,是以唐松走的就慢,一路行來不住的向她紹介著兩邊的物品與奇裝異服的行人,他刻意把話說的輕鬆有趣,水晶臉上清泉般的笑容就始終不曾斷絕。

不知不覺之中,兩人就到了一處占地甚大的書肆外,唐松抬頭看了看那掛著的“萬方印社”的牌匾後,就帶著水晶走了進去。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29
一百四十二章 揚州知府

萬方印社內窗明几淨,翰墨飄香。唐松步入其中閒步而觀,見書架上呈放的幾近一半皆為佛經道藏,蓋因唐時佛道兩教皆進入大盛之期,民間宗教氣氛濃郁,便是無人識字的人家也多要請幾本佛經道經回去與神像一起供奉,是以這類經書銷路最佳,實為唐時雕版印社最為主要的活計。

愈是銷路好賣的多,印的多,成本攤薄之後價錢也就愈便宜。

而那些只有讀書人會買的書籍則明顯比佛道經書貴了不少,這其中《五經正義》等讀書人案頭必備之書還好些,畢竟每個士子,就連發蒙的蒙童也少不得要有一本,至於其他的學術類著作越是不常見的就越貴。

譬如唐松手中拿著的那本西漢武帝時董仲舒的名作《春秋繁露》,印刷實在算不得太精美,但價值之昂卻實讓人咋舌。

正自看著這本《春秋繁露》時感覺衣角在動,唐松轉過身來,就見到水晶手拿著一本書,黑乎乎的臉上露出了明淨的笑容。

《珠玉集》!

看到她手中的這本書,唐松也笑了出來。便在這時,一個舉止斯文的夥計走了過來,皺著眉頭看了看一身小廝打扮臉蛋又是黑乎乎的水晶後,將書從她手中小心的接了下來。

捧著書,小廝轉身面對唐松時頓時換為了一臉的笑模樣,這位公子,令長隨真是好眼力,這本《珠玉集》實是當今士林難得一見的別集妙品,既來了萬方印社,若不攜上一卷回去實是太可惜了……

水晶對夥計的舉動並不生氣,事實上也很少有事情能讓她動氣,只是聽到這番話後,她臉上的笑容綻放的更多了些,雙眼中趣味盎然。

難得見她如此歡暢的樣手,唐松展顏一笑,這本書售賣的情形如何?

說到這個,那夥計頓時來了精神,小人來此已有四年,四年間從不曾見過有那本別集比此《珠玉集》更為好賣的,初時每一版新書出來即刻遭人哄搶一空,買不著的就在店外候著,只是不肯走。印社裏的匠人師傅們日夜趕工仍是不及這股風潮延續了幾近一月方才結束……

言至此處,夥計舔了舔口唇,公子想是從北地而來的吧……

噢。你何以知之……

夥計嘿的一笑,如今江南各地茶肆酒肆,煙花青樓中歌兒樂女們開口處便是唐詞,文士們相約而會,尤其是年輕的風流士子們文會時也好以詞品評優劣,這般熱鬧氣象皆是從《珠玉集》而起,江南士林可謂人人皆知,而今公子卻問此集售賣如何,若非外鄉遠客焉得如此?

既如此,就攜了一本去吧。你剛才說‘唐詞’?

唐松的詞豈非就是‘唐詞’?今天來客不多,夥計也就有些閒暇,再者大約他也對這本卷起風潮的《珠玉集》頗感興趣,是以就有了些聊興,不瞞公子,我也是進過幾年學的,這幾年又是在此生業,對江南士林的事情也多少有些瞭解。據說本城幾位大儒有言,這幾十年間能攪起如此大風潮,引得廣為仿效的,除了當年的‘上官體’就數這本《珠玉集》的‘唐詞’了

聽說那唐松的年紀與我只在伯仲之間,這人哪……真是比不得……說到這裏,夥計長歎了一聲,不過他那曲子詞是寫的真好,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樣的辭采胸襟真讓人心胸為之一闊啊,也難怪那些年輕士子們會如此著迷了。呵呵,我這也是學嘴的話公子讀過之後自然便知……

說完,夥計終於不再多言,收了錢後轉身忙活去了。

夥計方走,唐松就聽到耳邊傳來水晶有些生澀的話語聲,唐詞,扭頭看去時,她那雙總是點塵不染的孔雀眼已經微微笑成了新月形狀。

竟敢笑我你這丫頭好大的膽子……口中笑說著,唐松伸手過去在水晶額頭彈了一指。

兩人剛笑鬧完,夥計已捧著包好的加蓋有萬方印社印章的《瑞玉集》走了回來。

唐松接過書,勞煩通報一聲我有要事要見印社掌櫃……口中說著,已將提前備好的名刺遞了過去。

在書肆後院一間雅致如書房的靜室裏內,唐松見到了萬方印社以及揚州印社行會的首領。

年已五旬,鬢間微有霜星的宋天星身形偏瘦,洵洵儒雅,與這時代大多數商賈的形象迥然不同,實是個極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人。

宋天星放下題款為江北上官黎的名刺,將唐松打量了一番後含笑問道:俊逸風流,北地才俊果然不凡,未知上官公子此來有何賜教?

唐松笑著一拱手,賜教不敢,在下自北而來,有感于揚州繁華,因生了想在此間開一印社的念頭。宋行首乃個中翹楚,又兼行會首領之職,此來一是為求教再則也是請行首予以允准……

宋天星臉色微變,再次抬頭將唐松好一番打量。

唐松神情舉止並無絲毫變化,含笑相應,其間還舉了舉手中的茶盞以示邀飲。

宋天星乾乾一笑,聞上官公子有此念頭自是好的。然某忝為行會首領,卻有一言不得不說。

本是請教而來請宋行首言之……

印社估本太多,取利又慢,加之你又是北地而來,不熟于江南士林。如此種種皆為大弊,有此等弊端在,再開印社實為不智啊,恰如公子適才所言,揚州繁華而百業興旺,公子既能開印社必定便是行囊豐厚,有此本金,做別的豈非更好?

我就是一讀書不成的書生,唯有對書還瞭解多些若要做事也就只能在這上面想辦法了……唐松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印社開時還請宋行首多多照應……

見唐松執意要開印社,宋天星眉頭蹙了起來,臉也慢慢沉了下來,正在他要說些敲打的話時,本是站在唐松身後充為小廝的水晶卻突然邁步向房間一角走去。

房間那處角落裏佈設有一張琴幾,上面安放著一具鳴琴,水晶就是直接走到了琴前。宋天星實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等沒有一點兒規矩的小廝,這具琴極其珍貴,放在這裏純是為了撐場面,平日連他都捨不得輕動,若有損傷真是肉疼死了,等到他起身要阻止時,房內已有鳴琴聲起。

國手技藝,王道之音,水晶的鳴琴已無需多言,三兩下撫琴之間就引得宋天星臉色再變,訝然看了看水晶,又看了看唐松後,剛剛站起的身子複又重新坐了下來。

一曲琴罷,水晶也不看宋天星,轉過頭來向唐松說了句,綠綺 。

綠綺乃古之名琴,取桐木與梓木之精華而制,因是如此,琴內有銘文曰:桐梓合精……

此琴本為西漢武帝時梁王之愛物,後聞蜀地有司馬相如擅賦,梁王慕名請其為斌,司馬相如以《如玉賦》相贈,賦文辭藻瑰麗,氣韻非凡,梁王得之歡喜非常,又聞司馬擅琴,遂以綠綺酬贈。

司馬相如雖有口吃之疾,但琴藝高絕,得琴後如獲珍寶,後據此琴以一曲《鳳求凰》情挑卓文君,成就一段千古佳話。而綠綺琴亦因為這段佳話聲名益增,恰與水晶贈與唐松的太古遺音同列為古之十大名琴。

眼見水晶不曾翻動琴身察看那桐梓合精的銘文就能一口叫破此琴的來歷,宋天星眉眼間又是一動,原本要敲打唐松的那些話就此生生的忍了回去。

此後直到唐松起身告辭,宋天星一直都是和顏憂色。

親將唐松送出大門,宋天星招手叫來夥計,跟上去看他們落腳何處?稍後往州衙報我,機靈些!

夥計領了吩咐去後,他負手踱步的沉思了好一會兒後,便吩咐車馬到了蜀岡子城上的州衙。

今天是休沐日,又恰逢近日來難得的睛好天氣,李使君正與新納的小妾在房內畫眉取樂時,丫頭進來稟說宋天星請見。

平日裏這樣的場景實在難得,新納之妾室聞言便做嬌做癡的不讓李使君明玉老爺見客,李明玉哄了好一番後才脫身出來,只是心下也不免暗罵這宋天星實在不知趣,難得老爺松閑一天,他偏偏又來找事。

心下固然是不滿,但真到了花廳時,人如其名,面白如玉的李明玉已是笑顏晏晏,岳丈大人來了,來人,上好茶。

對於將女兒嫁給李明玉,宋應星一直很滿意,揚州刺史的官職且不言,他還是世家出身,正宗的李家嫡系子弟,這個李家,可是與博陵崔、滎陽鄭其名的那個李家呀。

要家世有家世,要官職有官職,加之李明玉對他素來客氣,絲毫看不出有小瞧他是個商賈的意思,就憑這這幾點,即便女兒嫁過來只是做妾,且這李明玉新近又納了第三房小妾,宋應星也沒有什麼不滿的。

寒暄之中,李明玉便問起了月來每見必問的問題,《正心集》近來售賣的情形如何?

《正心集》便是崔盧李鄭四家精選後合出的詩文集,由八老重車攜往京中後與《珠玉集》同日散佈,為此還在洛陽京中貢院外的酒肆裏上演了一場鬥詩。

聽李明玉問及此事,宋應星實在是頭疼。其實早在《正心集》於洛陽國子監散佈之前,李明玉就已給了他十數本,此後他聯絡其他揚州並蘇州杭州的十三家大印社同時雕版以待。

八老在神都洛陽散佈《正心集》的三日之後,江南最繁華也是在士林最具影響力的三城十三家大印社同時大力推售《正心集》。

有四世家的名頭撐著,加之這次的《正心集》實是精雕細印,排版裝幀俱都精美到了印社所能達到的極致,十三家大印社同日發動的陣勢又大,是以初一推售便非常火爆,而《正心集》的火爆自然而然也推高了四世家在江南的聲望。

可惜好景不長,僅僅數日之後《珠玉集》也傳入江南,宋應星憑藉自已的影響力意圖強壓,十三家大印社也給了他面子不曾出印。

奈何他畢竟還沒到能主宰整個江南印社的地步,蘇州一家小印社率先雕版推出此書,孰料《珠玉集》一出真是千軍辟易,其火爆程度差點把那家小印社給衝垮,見狀,眾印社紛紛跟進,掀起一片更大的狂潮。

情勢發展至此,揚州那五家印社再也忍耐不得,五家掌櫃同時登門,幾有逼宮之勢,到這個時候,宋應星擋也擋不住了,於是,《珠玉集》終於在揚州上市,並就此一發不可收拾。

隨著《珠玉集》壓不住的火爆,《正心集》氣勢頓衰,到最後竟至於乏人問津,儘管宋應星使盡渾身解數,也難以扭轉頹勢,卻被李明玉逼的難受。

見他遲疑難言,李明玉的臉色也微沉下來。能在揚州坐穩刺史之位,他就不會是個草包,不管是市井還是士林間的消息都極靈通。

《珠玉集》流風所及攪動揚州乃至整個江南士林,他焉有不知。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畢竟他也知道即便是身為刺史,終究還是有一些事情是不受掌控的。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隨著《珠玉集》的火爆,有關此集,乃至唐松的消息都迅速流傳開來,在這個過程中,唐松與八老乃至四世家的紛爭也被傳的沸沸揚揚。

一時間,本是在北地的唐松聲名大振於江南,四世家則聲勢立挫。

四世家本是北地舊族,勢力範圍主要是在北方。此次本是欲借《正心集》振發聲威於江南,最終卻弄巧成拙,成了唐松往江南擴展影響力的階梯。

若說此前的唐松在江南只是聲名初起的話,經此一遭卻是聲名大震,這讓出身於四世家的李明玉情何以堪?又讓他如何對家族交代?

眼見宋應星言辭遲疑,李明心底歎息一聲,早知如此,當日那《正心集》就不該在江南版印,更不該弄出偌大的聲勢,實在是時機不對呀。

與此同時,他那常常是笑顏晏晏的臉上也微微的陰沉下來。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35
一百四十三章 什麼根底?

揚州刺史李明玉常是笑顏晏晏的臉上微微的陰沉下來,據聞岳丈萬方印社中《珠玉集》售賣甚佳?

聽到這個宋天星只覺口舌發苦,人也沒有了剛來時的從容,諸家印社……齊出,我萬方身為行會首領……

好個行會首領……李明玉似笑非笑抬了抬手阻止了宋天星的說話,岳丈大人,小婿曾數次對你言說,越是身為行首便愈越應想得多些。商賈取利自然不錯,但眼中若一味只是盯著阿堵之物未免就落了下乘。身為揚州印社首領卻不能對地方士林有所獻益,長此以往如何服人?

聞言,宋天星身子一顫,臉色亦變,不過他馬上就恢復過來,賢婿說的是,近來州學已有幾位教諭對《珠玉集》多有非議,以為其有礙學風甚矣,我回去之後便即刻停售。一併大力倡促《正心集》 。

說這話時,宋天星心中直滴血,停售《珠玉集》的損失且不算,要想倡促《正心集》除了降價之外便別無他法,且這降價的幅度還絕不能低,否則恐怕亦是絕無效果。

當初雕版刻印《正心集》時惟恐不精美,成本之高可想而知,這番如此操弄下來,真是要虧到骨頭裏了。

聽宋天星將話說的如此露骨,李明玉再次皺了皺眉頭,不過臉色總算是平順了些,端起茶盞小呷了一口後氣定神閑道:剛才倒是忘了問,岳丈大人此來所為何事?

見《正心集》的事情總算勉強過了關,宋天星長籲一口氣後,將唐松要開印社的事情說了,要開印社總需經過州衙核准才成,賢婿……

一個北來士子,人生地不熟的,他要開印社還能難住岳丈大人?

此人有所不同啊宋天星複又將水晶的事情說了,那等琴藝說一聲冠絕揚州也不為過,能有如此高絕之技藝,且不看琴身就能一口道破綠綺的來歷。這等人物在上官黎身邊不過一貼身小廝!某……實在是拿不准主意啊……

數年下來,李明玉對宋天星知之甚深,知道他不是個喜歡妄言的人,一時間他也覺得不對了,噢?

宋天星靜等了一會兒不見李明玉說話,遂開口冉道:賢婿出身北地名門,又是見多識廣,可曾聽說此人?

李明玉思索良久後搖了搖頭。

此等情形之下,我意州衙不妨先難他一難,借此試試其人根底深淺也好據之而定應對之策……

上官黎,李明玉將這個名字念了好幾遍後,最終點了點頭。

見事情談完,宋天星也就不再多留,請出女兒敘了敍家常話後,便離開了州衙。

此後第三日,鄭嶽往州衙請批印社的文書時果然遭拒。

申辦印社州衙本無拒絕的道理,且那吏員給出的理由實在蹩腳,當下,鄭嶽便知是有人於其中作梗,於此多言無益,便即離了州衙一路來尋唐松。

此時唐松依舊住在客棧之中,正與福祥等人議事,鄭嶽將事情原委一說,他還不曾說什麼,福祥先就冷笑了一聲,好嘛,區區一個州府衙門都敢如此刁難,公子今晚豈非正要赴宴,只需市舶使司招呼一聲揚剛剛衙必定乖乖的給辦了……

聽到這話,鄭嶽唬了一跳。他在揚州多年,自然知道市舶司的份量,能讓市舶使司宴請!這位公子到底藏著什麼背景?一邊猜度,鄭嶽一邊嘀咕著京城的鄭胖子口風實在守得太緊,害他這些日子白擔了許多心思。

唐松沒接福祥的話,沉吟了一會兒後向鄭嶽道:此事交我來辦就是,至多月餘時間之後,將有一批匠人自北而來,許是有家人也隨行的這些人的安置就要鄭掌櫃費心了……

從北地來的工匠?一聽到這個,鄭岳更是心懷大放,恭謹而應。

唐松親將他送出,又與福祥等人議事完畢後,抬頭見窗外日影西斜,已是過了衙門散衙的時辰後,便即出了客棧,乘車直往蜀岡子城而去。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遭很順利就到了陸象先府前,那老門子還能識得他,當下毫無遲滯的便通報了進去。

老門子再從裏邊出來時先就大開了正門,唐松正要邁步而入時卻被老門子阻止了,不多一會兒的功夫,就見衣衫齊整的陸象先從里間迎了出來。

身形略有些清瘦的陸象先依舊是當初京城偶見的儒雅氣度,還不曾到門口先就揚聲道:久仰襄州唐松之大名,今日終得一見……

他的眼睛似是有些近視,話說到這裏時才看清楚唐松的容貌,是你?

唐松笑著迎了上去,當日陸府一別,今日終又再見,幸甚,幸甚!

想及上次與唐松見面時正是自己遭父親訓斥的時候,陸象先苦笑一聲,讓你見笑了……

君子風度,某心折尚且不及,何言見笑小陸大人言垂了……

陸象先為人豁達,也不在這舊事上多糾結。引著唐松往府內走去,家父信中已言明是你唐松代為遞送家書,怎麼現在又成了上官黎?口中說著,陸象先揚了揚手中的拜帖。

先是誤會隨後就順水推舟了……唐松將張旭等人將他錯認的事情說了一遍,正好我此來江南不欲讓人多知,圖的是一個行事方便如此也就將錯就錯了……

說話間兩人已到花廳,寒暄著雙方坐定,陸象先就問起了通科之事。

待明年二月科考結束之後,現在京畿道興縣的通科便會遷來江南,前兩日我已在安宜鄉間瞅准了一處所在,其地景色清幽,並不引人關注,距離揚州也不甚遠,正是辦通科的上佳之地。對了,通科二字樹大招風我有意將之改為新學堂……

陸象先靜靜聽完,通科之好壞現在時難論定,但我與家父一樣,對此頗有期待啊。方今之流內品秩官談文論賦固然是文采風流但問政理風……

說到這裏,陸象先微微的搖了搖頭,如此一來地方政事便常為小吏把持。所謂‘官清似水難抵吏滑如油',這些吏員們入流無望,難免便將一腔心思放在了私利上,如此以來,地方政事可想而知。若你那通……新學堂真能化育出嫻于民事的官員,則萬民幸甚朝廷幸甚……

陸象先侃侃而言氣度沉凝,論及政事之憂時情真意切不見半點矯飾,隱隱間有著其父君子陸之風範。待其說完唐松臉上也沒了笑容領首道:象先兄此言正是吾之初衷……

時至今日,通科成效雖難定斷但你不避風雨迎難而上的勇氣實令人欽佩……眼神清澈的陸象先迎著唐松一笑,如今你正該是忙碌的時候卻來我這寒宅,必定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說吧,有什麼事?你那日帶來的信中,家父已囑我若能助你當不吝援手父親大人教誨在此,某敢不盡力?

能遇尊父子實是某之大幸也……唐松起身向陸象先拱手做謝後便將來意說了。

萬方印社不僅是本城行首,在江南各州印社中亦是隱為頭領宋應星之幼女兩年前嫁予揚州刺史李明玉為第二房妾室二人實有翁婿之親……

說明白事情的根結之後,陸象先站起身來,不過此事倒也沒什麼為難的我這就走一趟州衙便是……

他肯如此唐松自然歡喜,當下兩人便一起離了陸府。

揚州府衙後宅內,李明玉聞報陸象先來訪,當即親自出迎。

迎進之後少不得又是一番寒暄,當陸象先說明來意後,李明玉將手中端著的茶盞往身邊的小幾上猛然一頓,竟有此事?

陸象先頜首,千真萬確……

必是衙下那些猾吏背著我幹出的好事……說完,李明玉瞥了陸象先一眼後猛然一拍額頭,唏噓聲道:是了是了,此事說不得也與內室的老父脫不了干係,門戶未禁,禦下不嚴鬧出這等事來還傳到象先兄耳中真是羞煞愧煞……

見他如此,陸象先笑勸道:官濤似水,猾吏如油。

天下為官者苦於此者多矣,明玉不必自責如此那印社之事准了就是……

這是自然李明玉自嘲的一番苦笑後作勢好奇問道:象先兄有尊父之風,素來是不為人關說人情的,這開印社的是誰?居然有這般大的臉面能求到我兄門下?

開印社又不是甚麼違禁不法之事,那裏算得關說人情。至於這開印社的人嘛,乃是一名喚上官黎的北來之人,不知怎的找到了我府門前其實與他並不熟撚……

李明玉的眼神在陸象先連上轉了幾轉,笑顏晏晏道:原來如此!象先兄放心,明日上衙後我必親自叮囑此事必不容那些猾吏們再橫加刁難……

如此多謝了陸象先不是個喜歡串人私宅的,事情既已說完,也就不再多留。李明玉親將他送出後便吩咐了一個小廝往萬方印社傳信。

做完這些後李明玉並沒有急著回去,在門口處又站了好一會兒後,著人將他最信重的管家叫了來。

將上官黎的事情說完後,李明玉交代道:左右已經到要送年禮的時候了,你就早動身幾天回北地之後務要好好探一探這上官黎的根底……

管家躬身答應,李明玉這才轉身回了後宅。

得到州衙通報來的消息後,宋天星心中一緊,居然能請動陸象先?撇開這位本人在揚州的清名聲望不談,他背後可是還有一個位居政事堂次輔的老子啊。那上官黎什麼來頭?能讓素來不為人說情的陸象先親自跑到了女婿那裏?

原是想探一探唐松的底細,誰知這番折騰下來,反倒是愈發的高深莫測了。

雖然底細沒弄清楚,但陸象先的出現已足夠宋天星忌憚,當下忙將安排在唐松投宿客棧周圍的人手給撤了回來。一切等女婿那裏有了準確消息後再做打算。

經此一事後,州衙准予開辦印社的文書順順利利的辦了下來,恰在這時年關將至。唐松送走了辦完事情要回京的福祥之後,也將手頭的事情停了下來,帶著上官黎與上官謹兩兄弟一起住進水晶那個雅致小院中熱熱鬧鬧的過了個年。

正月十五上元節過後又十三天,就在新春二月將要來臨之時,一隊北來車馬駛進了鄭嶽早就準備好的一處寬宅大院中,此次前來的除了匠人之外,尚有整整十套燒制完成的泥活字字形檔。

由是,揚州第七家名為弘學的印社開張在即。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39
一百四十四章 文社之議!

時令將入二月,寒冬雖然未盡,空氣中已有了融融暖意,唐松親迎著將那些工匠們安頓好後,便乘著軒車到了城郊處的水天閣。

水天閣後去歲新建的四層高樓中,絲竹管弦之聲遠遠傳揚,間中還有淡淡的酒香隨風而來,分明是好一昏盛樂景象。

樓外有陳一哲身邊的垂髻小童侍立,見是他來,頓即半捧著懷中的拂塵蹦跳著迎了上來 。

這垂髻小童名喚書史,與另一名童子書經皆是孤兒出身,三年前為陳一哲收留,兩人皆長的眉清目秀,望之十分可愛。

書史一迎過來,唐松便笑著自袖中掏出一包糖豆遞了過去,書史歡呼接過,迫不及待的喂了一顆後便開始含糊不清的說了起來。

說的是此前回家過年的張旭昨日已由吳州而來,隨身帶來的尚有二十甕好酒。除此之外,這幾日間陸續有江南多處州府的名士俊彥們來給老爺賀歲,因是如此,老爺今日就在此間設宴款待眾客。

此前曾派了人去請唐松,只是那人卻沒見著他,老爺剛剛還以此為憾,不過宴席方開,此時來的正是時候。

等口含糖豆的書史哇哩哇啦的說完,唐松也已到了樓前,略整整衣衫後便即推門而入。

原本有些空曠的樓內此時已是高朋滿座,四周遍置火籠,火籠內上好霜炭燃燒正旺,使得整個樓內溫暖如春,唐松甫入,便有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滿座約三四十人環壁繞坐,恰在中間圍出了一個圓形的圈子,此時正有六位窄腰長袖的舞伎在樂工的伴奏中折腰飛袖的跳著一曲軟舞中最讓人歡喜的《拓枝》 。

樓外寒意浸骨,樓內溫暖如春,絲竹管弦,美人如玉,酒香飄飄,正是好一各熱鬧風流景象 。

唐松進來時,恰值這一曲《綠腰》堪堪作結。見是他到了,高踞尊位的陳一哲手撫白髯站起身來,今日歡會,若是少了你未免有遺珠之憾,小友姍姍來遲少時當自罰三樽……

笑著說完這番話後,陳一哲朗聲向樓內眾客紹介道:此乃北地才俊上官黎,年紀雖幼卻是胸藏錦繡,其人達觀率意諸位且多親近親近……

今日座中之客皆是江南各州名士,地方上都是被人捧慣的,此時聞唐松是自北地而來,兼且年幼而無名,不免就對他有了幾分散漫之心,是以雖有陳一哲如此介紹,眾人也無甚熱情。

在經歷了神都洛陽一連串的驚濤駭浪之後,如今的唐松再不會隨意便因人而喜,因人而憂,雖然還不曾達到寵辱不驚的境界,但行至之間自有了一份經世事折磨後的安閒清淡。

拱手向樓中眾客行了一個團禮後,唐松輕淺笑道:自那日在小陸大人府上偶識以來,只道哲翁便是清閒淡素。今日適逢盛會,方知哲翁于五柳先生之外尚有孔北海之遺風……

所謂五柳先生便是前東晉朝著名隱士陶淵明瞭,而孔北海則是三國時名士孔融。孔融讓梨的故事固然是膾炙人口,但其人之性格卻實在說不上謙恭簡讓,好抨議時政,好激烈言辭,最終也因此觸怒於曹操而被殺。

耳聽唐松居然將江南名宿陳一哲比之于孔北海,座中賓客好奇之餘皆凝神來聽,一對間樓中安靜了不少。

噢,陳一哲撚須而笑,小友此言何意?

昔孔北海有言曰:‘座中佳客滿’樽中酒不空人生無憂矣……此言豈非便是哲翁今日之寫照……

唐松只是稍一提及,眾客便自然想起那孔北海除了好抨議時政及激烈言辭之外,尚有好客之疾,這兩句話用在此時此地真是再合宜不過了。

聞此言,陳一哲手撫白髯爽朗大笑,某素日尚清靜是因無佳客。但如今日這般佳客滿座,樽中美酒不空,人生何恨哉,小友此言深得吾心……

陳一哲說完,早有一邊等候不及的張旭起身來拉了唐松共坐一幾,邊為他斟酒,邊隨。紹介起座中諸客來。

經他一番介紹,唐松才知童子書史此前所言不虛,今日滿座眾客果然都是在江南各州享有大名之名士,觀其年齡大約都在四旬上下,舉止之間比之他在神都見到的那些官身名士們少了幾分拘謹,多了些率性的風流。

張旭粗略的紹介完,唐松笑道:這許多名士居然能與同一日間彙集此地,真是難得的巧機緣,伯高,你今日可需收攝些,莫要宴飲未儘先發了‘狂疾’若然如此可是好生沒趣……

哲翁早就叮囑過的……張旭渾不在意的一笑後複又轉回了之前的話題,今日名士雲集那是什麼‘巧’?他們邀約同來是為了文社之事……

唐松端著酒樽的手頓了頓,文社?

正是張旭將半個身子都依在唐松身上,混沒有一點正形兒,這數月之間先是《正心集》喧囂塵上,隨後更有《珠玉集》掀起漫天狂潮。

不管《正心集》的四世家與《珠玉集》的唐松之間有什麼齷齪二者皆出於北地總是不錯的……

說到這裏,張旭嘿嘿一笑,多年來江南文運本就不如江北,如今這兩集一出更是將江南士林壓的喘息都難,座中這些人皆是江南各州士林之翹楚人物,目睹此狀焉能不急,因就有了結文社振江南士林聲勢,培育後進的想法,所以才有今日連袂而來的舉動 。

看你笑的如此古怪莫非你就不是江南人……唐松伸手過去將半掛在他身上的張旭給推了回去,再者,便是要辦文會又怎會找到哲翁身上?

張旭是個再放浪形骸不過的人,任唐松伸手去推,他也不讓,我是吳人,世居江南,只是覺得這所謂江南江北文運之爭實在太過無趣罷了。至於他們為什麼會尋來此地,自然是因為哲翁十多年來傾心士林,接濟扶植寒門士子無數,尤其是水天閣更為其博得傾世高名,其年高而望重早已是江南士林有名的耆宿……

言至此處,張旭端起面前酒樽大飲了一口,上官你來的時日尚短,自然不知其聲望之隆。兩年前春日,哲翁曾偶發遊興,遂乘一葉扁舟遍遊江南各州,其舟之所至,各地士林人物迎候接待者前後不絕,待哲翁三月後重返揚州,才發現隨身所攜之錢財不僅一文未少,反倒多出千餘貫來。

扁舟之後更有六三艘滿載各地方物的重船……

聽得這話,唐松不免又看了陳一哲一眼,實沒想到這個月來每隔三五日必有一聚的白髮蒼髯的老人居然有著如此高的聲望。

細一思之,唐松明白過末。陳一哲能有今日之聲望,實與他十幾年間傾心經營的水天閣密不可分。

在這個書價騰貴且交流不便的時代,手握兩萬餘卷書籍的當世第一藏書家陳一哲實際掌握著一筆龐大到幾乎無可限量的資源財富。就如同後世的富豪榜一樣,陳一哲僅憑這兩萬餘卷藏書就足以名動江南了。

其實也不僅是他,似宋代之宋敏求、晁公武,明代之范欽、胡應膦等等,詩文造詣算不得高,但在士林卻擁有著極高的聲望,究其原因,皆因為四人都是當世著名藏書家。

除藏書之外,陳一哲還有一宗好處,便是肯將藏書無私公開,曆十幾年積累,受惠者何止千人萬人,如此日積月累,他的德高望重也就是理所當然了。

由此,唐松再次肯定了一點,四世家的赫赫聲威實與哲翁的名動江南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備受世人推崇的根基都在一個書上。

唐松沉思時,張旭口中的話卻沒停,不過除了哲翁德高望重堪為旗幟之外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

說到這裏,張旭居然賣起了關子,你猜猜是什麼?

略一思忖後,唐松微笑聲道:錢!

聞言張旭雖不曾說話,但只看他臉色唐松便知自己猜的不錯。其實這也沒什麼難猜的,辦文社是要花錢的,譬如元時曾有月泉吟社此社曾組織過一回賽詩活動,參加者多達刀勞人,最終如中選,聲勢之大,不僅將東南詩壇網絡一空,更是驚動天下。最終詩勝者皆有厚贈。

這是一場純民間的活動,參與人數如此之多,聲勢如此浩大,花費自然是少不了,若主社之人沒有雄厚的財力支持,簡直不可想像。

無論從聲望還是從財力上來看,陳一哲都是最佳人選,難怪這江南各州名士會連袂而來 。

正在兩人說話時,就聽得樓中一處地方熱熱騰騰的鬧了起來,兩人循聲望去,卻是座中諸客閒話間說到了酒,隨即就有人隔空向張旭說道:若論飲酒,我江南士林莫有甚于你張伯高者,子敬此問正該你來作答,這酒竟有什麼妙處讓你如此沉迷?

所謂詩酒風流,酒在古代文人生活中佔據著極重要的角色,由此也就難免成為宴飲中長盛不衰的話題,此時歡會正酣,有人言及此事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作為唐時著名的酒中八仙之一,張旭善飲,喜飲,聽及此問,頓時爽朗一笑,昔陶潛有詩雲:

春林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戲我側,學語未成音。

此事真複樂,聊用忘華簪。

遙遙望白雲,懷古一何深。

此詩已道盡酒中真趣,若要再問,便如當年桓溫之問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孟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

他這一答甚化古人之言為我所用,甚是佳妙口頓時便弓得樓中一片笑鬧,氣氛立時被推上了高潮,只是眾人皆笑說他滑頭,答了卻等於沒答,只是擾攘著要讓他說清楚究竟什麼才是酒中真趣?

問的這般細法,卻讓張旭一時如何答的出來?欲待不答,卻被眾人笑鬧著只是不依。

緩急之間,張旭看到身邊的唐松,猛然想起與他偶遇時的那一番讀書妙論,這廝當即便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往身側一指,若問酒中真趣自有上官言之……

正手執酒樽閑看眾人笑鬧的唐松愕然抬頭,卻見滿座江南名士的眼神俱都盯在了他身上。

這時代酒席上論酒也好,論詩也罷,都如那行酒令時的擊鼓傳花一般,花到了手中,若不按照題目有所表示是斷然不成的,適才張旭已經接了一花,此時又將花傳到他的手上。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44
一百四十五章 狂言?

滿座在塑,唐松放下手中酒樓,略一沉吟後輕淺笑道:“優遊酒世界,爛漫枕神仙。酒天虛無,酒地綿邈,酒國安恬,無君臣貴賤之拘,無財利之圖,無刑罰之避,陶陶焉,蕩蕩焉,其樂可量也?”

此言是說酒能使人拋卻塵俗羈絆,引入元等級,無利欲,無刑罰的醉裏乾坤世界,恰是從大處著眼以言酒之真趣。

此言方罷,座中稍遠處的葉夢甫已撫掌稱妙,“解得好……”

這是即興之問,因是來得太急,沒什麼思慮的時間,所以答之益難,就連張旭這著名的蘇州才子都不免要禍水別引,卻沒科到這不起眼的上官黎居然開口便有此妙論。一時間,本是對他極不在意的江南各州諸名士也來了興致,俱都放下酒樽,要看他如何繼續。

唐松目注葉夢甫,微笑頜首為謝,“載王蘊言:‘酒正使人人自遠……”王薈亦言:‘酒’正自引人入勝地,此間之勝境便為醉裏乾坤也。酒中有勝地,名流所同歸。人若不解飲,俗病從何醫?”

方言說至此,座中忽有一杭州名士促聲而問,“醉裏乾坤如何?”

他發問極快,唐松回答的亦快:“醉後樂無極,彌勝未醉時。動容皆是舞出語總成詩……”

這一突如其來的問答完畢,便連那促聲發問的杭州名士亦不免笑贊道:“好敏捷才思……”

唐松聞言向其微微一笑後放慢了語速曼聲道:“放膽文章拼命酒,欲得酒中真趣,先需破禮法。若豐筵禮席,注玉傾銀,左顧右盼,終日拘束,唯恐言語有事,拱揖之誤,此所謂囚飲也。若然如此,便是美酒再妙也不得半點趣味了……”

唐松灑然趺坐,手撫酒樽於滿座關注之中侃侃而言,微醺的臉上笑意輕淺,此時此刻,又有華堂盛宴及漸行漸低的樂音為襯,只使他恍然有若數百年前玄談不禁的魏晉名士,自然流露出幾許飄逸氣度。

至此,座中諸名士手他的看法為之一變。

張旭性真率,是以才有酒後癲狂之舉,其人最不喜的便是為禮法所拘,唐松這一番言語可謂字字句句皆入其心,當下朗聲高呼,“好言辭,只這‘囚飲二字便當浮一大白……”

言罷,他竟是真個端起了面前酒樽,“上官妙言可佐酒,來諸君同飲勝……”

滿座舉杯同飲,目睹此狀,唐松長出一口氣,這一遭突襲總算是應付過去了。

孰料不等他這口氣吐完,那高居尊位的陳一哲又笑看了過來,“上次言讀書時,小友曾有讀書宜節宜境之論,飲酒豈無哉?”

今天這是怎麼了?好在那哲翁總算還地道,並不像張旭適才那般逼的一點準備時間不留,問完唐松之後,這蒼髯老人便向滿座眾客紹介起初次偶遇時唐松的言辭,其間又有過耳不忘的張旭作為補充,竟將當日那番話一字不落的轉述出來。

唐松前次所言讀書之事,其實皆是古代真正好讀書之人的共通之感,只不過人人皆有其感,卻又無一人將之總結出來罷了。經他這一番總述後,眾客難免有字字句句皆是我之欲言之歎,由是,眾客看向唐松的眼神又自不同起來,一併對其論酒也就更多了幾分期待。

是以陳一哲與張旭方一紹介完,座中便有數客興致盎然的催促起唐松來。

情勢至此,唐松欲退無路,只能露出招牌似的輕淺笑意繼續道:“看月不妨人去盡,好花只恨酒來遲。欲得酒中真趣,時令妙境誠不可少。譬如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則宜夜,消其潔也;醉得意宜唱,尋其和也;醉別離宜擊缽,壯其神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朗言至此,唐松愈發的放鬆下來,人也更為隨意了,“或雲:醉月宜樓,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醺。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知音宜美伎輕歌曼舞……”

唐松收言作結後,不等張旭與袁葉兩人稱妙,前時那促聲發問的揚州名士又疾問而出,“時令如何?”

一如前次,他促的急,身形不曾稍動的唐松答的更疾,“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飲地:花下、竹株、高閣、畫船、幽館、曲石間、荷亭。飲侯:花時、清秋、新綠雨霽、積雪、新月、晚涼”

唐松聲音清朗,兩人這促問疾答之間恰如珠落玉盤,清新雅致,叮叮可聽。一番問答方休,轟然叫妙之聲已四座而起。張旭那個潑賴戶聽的興發,更是伸手過來在唐松的肩臂處錳拍不已。

這一番擾攘鬧了好些時候,待眾人稱妙罷,適才那促聲發問的名士向唐松笑著一拱手,“哲翁此前所言不差,上官少兄果然腹藏錦繡尤其是才思敏捷實讓人記憶尤深……”

隨著他這話語,滿座名士多有舉酒邀飲者,酒能拉近人的距離,千載之前亦是如此,不知不覺之間,他們與唐松之間原有的隔膜與疏淡已是淡去了不少。

一輪飲罷,袁三山呵呵一笑道:“借上官小友之言,醉知音宜輕歌曼舞,今日舞已見得多了,歌來!”

樂聲漸消,正在當中而舞的六個舞伎斂身而退,片刻之後,便見一身穿湖綠七破裙的女子清揚而來,手撫琵琶在樂工們的牙板聲中曼聲而歌,唱的卻是一首:

東城漸覺風光好,殿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聽到這首曲子詞,唐松不由得想起襄州龍華會中景象,此詞本是當日書錄後給予柳眉的,後被一併收入中,不曾想今日在江南這個陌生歌伎的口中又聞此曲。

詞是絕好的神品名詞,這歌女的聲音也極好,唱來婉轉流亮,清麗動人。然則待其一曲唱罷,除張旭高聲贊彩之外,樓內本是熱鬧的氣氛卻有些冷沉下來。

這歌伎極愛,自得書之後可謂愛不釋手,功夫也就下的多。而在這麼多曲子之中,她最好的便是這一首,日日苦練下來唱的極是不俗,這些日子以來每應召侍酒時,只要一歌此曲必是彩聲一片,似眼下這般古怪的情形卻是第一遭遇見。

歌伎不解緣故,滿帶疑惑的退下後,便聽座中一名士長聲歎道:“自南來,近日真可謂是入耳皆是唐詞,即便偶有疏漏,也多是餘音。可歎我江南士林已盡入北地文辭之牢籠矣,哲翁,哲翁,何忍哉,何忍哉!”

此言一出頓時便是和聲一片,一時間,“何忍乎”之聲響徹四座。

唐松來之前他們就已議過此事,只是沒有結果罷了。此時借著歌伎的一首舊話重提,陳一哲不免又是遲疑躊躇,眼神也無意間的在樓中掃視起來。

掃過一片殷殷期盼的眼神,他那目光無意間便滑到了唐松身上。

便在這時,與陳一哲眼神相交的唐松悠悠然站起身來,這一舉動頓時引得滿樓側目。

向陳一哲拱手一禮後,唐松方朗聲言道:“便不提這南北文運之爭,結文社總是風流雅事,若能於其中獎掖後進,更是桑梓之福也。哲翁傾心士林多年,此豈非心之所願?德高望重,兼有眾意拳拳,哲翁何忍再辭這便應了吧……”

滿座眾客想不到唐松這一北來士子居然會發此勸進之言,就連陳一哲也是大出意料,“小友,你……”

“我雖是申北地而來,但家于山南東道,實在算不得北地士子。某雖無詩才,但素愛絕妙詩詞,若江南士林因此文社之立而佳作迭出亦我之樂見也……”

唐松依舊是朗然而立,言至此處略頓了頓後,目視眾客笑言道:“既然趕在今天碰上了這江南士林的大盛事,也不能無以為賀,恰值某正欲開一印社,今日便在滿座名士面前立一小誓,俟文社成立之後若有佳作結集,某願請良工以版印行世不取分文……”

跟適才勸進比起來,唐松這番話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時代書價高昂,出書或是詩文集更是需要投入潑水般的銀錢,若非大富之家實不敢問津。而今這個家于山南的唐松居然放言要為文社免費出詩文集?

被四十多雙眼睛一起死死盯著,壓力真是很大呀,然唐松卻是氣定神閑,沒有半點驕狂大言神色。

見他如此,諸名士慢慢感覺到此子不像是在空言唬人,畢竟他是由哲翁紹介,兼且又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立有誓言,若是違反,不說揚州便是整個江南也不用再呆下來了。

漸次確定了這個消息之後,各州眾名士們不約而同的起了些興奮。若是有了專屬印社,那文社對江南士子們的吸引力真要暴增數倍不止。只要這上官黎所言不虛,那這即將成立的文社必能將整個江南士林凝聚一體。

其間,也有一些名士心中暗自嘀咕,若能趁此機會出一部個人的詩文集傳至後世,便也算得是立言不朽,此生無恨矣。

陳一哲沒料到唐松放出這麼個言驚四座的消息來,愣神了一會兒後,才出言問道:“小友,此事非同小可,萬萬妄言不得啊。

“哲翁當面,在下安敢狂言欺人。實不相瞞,此來本就為是向哲翁借書,以使水天閣中之精藏書卷能廣播天下,惠及世人。若得哲翁允之我那弘文印社十日之後便可開張……”

“十天?”

聽到這話,樓中又是一驚。今日取書,十日之後就能開張,這得需要多少雕版工匠?養這許多工匠,這上官黎開的是多大的印社?

又驚又疑之間,眾人心底的興奮不免也越來越多。

好容易說完印社之事言歸正傳之後,或者是被唐松的豪氣所激,或者是被眾人拳拳之心打動,陳一哲最終點頭答應,願為旗幟出面組織江南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文社。

自東晉時名僧惠遠納時之名士周續之,雷次宗等結白蓮社談詩論佛以來,士人結文社便所在多有,其中規矩都是現成的,眾人於酒酣耳熱之際,情緒高漲之時便將章程都定了下來。

文社之總司便設在這水天閣院,陳一哲理所當然被眾人尊為社首,眾名士則分兼各州之社管,負責聯絡地方士林,組織詩會文會之事。

熱熱鬧鬧定了文社之事後,眾多名士皆看向唐松,笑言要在這揚州停留十日,以備參加弘文印社的開張慶典。

對此要求,唐松自然是含笑以應。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7:48
一百四十六章  絆子

    水天閣後高樓盛會終于盡興而散,多年來江南各州名士難得有這樣齊聚一堂的機會,于是就借著唐松所言之十日後弘文印社開張之事為由頭都留了下來,散居于水天閣院的各處精舍之中。

    一場飲宴,尤其是在放言願免費為文社出詩文集之後,今日與會眾名士對唐松的態度亦為之大變,酒宴散時氣氛正好,名士們離樓之前多要上來與他攀談兩句,擾攘了好一會兒,待唐松與眾人一一道別完畢將要離開時,卻見陳一哲身邊的童子經書走過來拉了拉他的衣角。

    隨著經書走上布設為書室的四樓時,陳一哲,葉夢甫、袁三山三人剛剛落座,前後腳兒的功夫,酒意醺然的張旭也搖搖晃晃的走了上來。

    一番飲宴之後,陳一哲臉上有了淡淡的酒紅,看起來精神矍鑠,容光煥發了不少。他也沒理會一步三晃的張旭,身子前傾著面帶憂色,向唐松追問道︰“上官小友,前時酒宴中我也不好細問,你真要開印社?這事可萬萬玩笑不得,一旦事敗必貽笑江南士林”

    一邊坐著的袁三山也是面色緊繃,“哲翁所言甚是。此事但有疏漏,不啻自絕于江南士林矣,上官少兄若是並無十足把握,不妨現在言之,這幾日間由我等代為向眾名士緩言解釋可也”

    聽到這話,看著幾人面上行之于外的擔憂神色,唐松心中隨之升起一股融融暖意來。這遭南下,無意間于陸象先府上偶遇這幾個堪為良友之人真是大幸運事,尤其是對比著此前在洛陽的一番遭際後,這種溫暖就愈發來的深切了。

    剎那間,唐松竟有了些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體悟。

    好一番解釋,甚至細言到場地與工匠的準備情況後,才打消了陳一哲等人的疑慮與擔憂,不過稍一輕松之後,陳一哲卻又擔心起另一個問題來,“有許多商賈貿易卻不是有錢就能做的,方今行會勢力強盛,那宋天星實非易與之輩啊,小友要開印社,他可開口允了?”

    “此前去拜會過”唐松說的含糊且隨意,陳一哲等人便以為他已征得宋天星的同意。

    葉夢甫笑笑道︰“說到宋天星,他今日倒是譴人送來了一份拜帖,言說要宴請哲翁及各州前來的諸名士。因是事多,我一時倒忘了這事”,說話間,他便自袖中掏出了一份泥金拜帖。

    “他的消息倒是靈通”陳一哲接過拜帖隨意看了一眼後就將之放到了一邊,“商賈取利本無可厚非,但似他這般開著印社卻一心只盯在錢上未免就落了下乘,宴請諸名士不過是冀望借此助其萬方印社的聲勢,更便于賈利罷了。此人不見也罷”

    言至此處,陳一哲看了看唐松,笑顏道︰“待上官小友的印社到了開張吉時,我等再痛飲不遲”。

    說完這個,唐松就提到了借書的事情,陳一哲自然是慨然允諾。

    因手頭事情尚多,唐松也就沒在此多做逗留,與葉夢甫下樓到了水天閣中取書。

    葉夢甫在水天閣多年,深悉此間藏書之精華。當他見到唐松借書的數量之多時,咋舌之余憂心又起,“上官,一頁一雕版,你取書如此之多,又僅有十日功夫,雕版工匠如何趕的出來?”

    聞言,唐松笑笑,“葉兄勿憂,不妨事的”。

    眼見唐松還在取書,葉夢甫再也忍不住的直白發問,“你……究竟開的是多大印社?”

    “開張之初倒也不算太大,工匠四十余人而已”。

    葉夢甫臉色一變,“四十余人?那你……”

    “既然取了,自然就印的出來。其中玄妙葉兄改日自然明曉”書已取完,唐松便不再多留,笑著謝過葉夢甫後,便帶著挑書的雜役走了。

    葉夢甫看著唐松飄然而去的背影無奈搖了搖頭,原本在樓上已經消散的擔憂再次深深襲上心頭。

    十日後,十日後啊!

    自水天閣辭出後,唐松一路直接到了設于羅城通義坊的印社,這原是一海商置下的產業。唐人宅第本來就大,加之揚州海商富甲天下,其置辦的宅第自然就更大了,可惜此處宅第剛粗建完畢,海商的船隊就因遭遇風浪盡數覆沒,這次估本投入太大,那海商財力難支,不得不將此間售賣,恰逢鄭岳又在尋合適開印社的所在,雙方一拍即合就買了下來。

    進了印社之後就見上官謹正一臉急促的走來走去,見他回來,頓時疾步而來,人未到聲先至,“公子,出事了。一個多時辰前伙計往劉記紙行提竹紋紙時,一令都沒拿回來。此後我又分發了四個伙計往別家紙行,全都是空手而回,我已讓他們再往剩下的紙行,不過怕是也指望不得。沒有紙……這書還怎麼印?”

    “紙行都怎麼說?”

    “沒紙了!他們還能怎麼說?”唐松已屬意讓上官謹負責弘文印社之常務,這是上官謹到唐松身邊後接手的第一件事,自然就希望能把它做好,卻沒料到剛剛開印沒幾天,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當此之時,他的心情還能好到哪兒去,“揚州幾家大紙行居然在同一天沒有了竹紋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巧事兒?必定是有人從中作梗,且待爺爺探查實在,必屠了他全家”。

    分明是心情惡劣到了極處,但越是如此,上官謹臉上的神色反倒越平淡了,只是滿身的殺氣隨著言語勃勃而出,唐松與他隔著兩步距離都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冷意。

    沒料到上官六兄弟中看著最斯文的上官謹居然也有這麼重的殺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五哥莫急。大哥呢?”這句方一問完,不待上官謹回答唐松先自撫額笑了出來,“我也是糊涂了,竟忘了大哥前日就到了安宜操辦新學堂校舍之事”

    自嘲的一笑,唐松吩咐印社中伙計接了水天閣雜役擔來的藏書後,便帶著上官謹往一處僻靜院落走去。

    “現在該去紙行找紙才是”

    “我正是帶五哥去尋紙的”唐松帶著上官謹入了那處僻靜院落,掏出隨身帶著的鑰匙打開面前房門,入眼所見房中整整齊齊堆著的皆是一令令大小尺寸都已切好的竹紋紙。

    目睹此狀,上官謹大喜,“這……”

    ……………………

    與此同時,萬方印社後院的雅致書房中,宋天星正若無其事的對五家印社掌櫃淡然聲道︰“沒有紙,且看他拿什麼開印社”

    聽到這話,本城另五家印社的掌櫃頓時大喜,隨之也生出疑慮來,“宋行首,前些時你還曾囑咐我等莫要輕舉妄動,何以……”

    宋天星端起面前茶盞小呷了一口,神色依舊是淡然沉靜,行首氣度儼然足到了十分,“此一時彼一時也,這上官黎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子罷了,還顧忌什麼”

    就在三天前,宋天星從州衙女婿那里拿到了焦急等待已久的消息,上官黎並沒有什麼過硬根腳,政事堂相公陸元方的親朋故舊里也沒查出有姓上官的。得此消息之後,他長舒一口氣的同時立即發動了手段,身為揚州印社行首,正是紙行最不願意也得罪不起的人物,遂也就有了弘學印社突然斷紙之事。

    聽他此言,那五家印社掌櫃自然就想到了他那個身為本州使君的女婿,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就不免多了幾分敬畏。

    宋天星很享受這樣的眼神,正在他心下得意之時,外間雜役進來報說有人請見。

    問清楚來人的姓名之後,宋天星當即道︰“快讓他進來”。

    片刻後,雜役帶著一個氣喘吁吁的人走了進來,五掌櫃見這人相貌普通,身上還穿著伙計的服飾後撇嘴之余又有些好奇,“這人是誰,竟使得宋天星如此著緊?”

    及至此人一開口,五掌櫃方恍然大悟,隨即又為他帶來的消息而意外。

    據這個派出去的內線說,弘文印社內居然囤有大批竹紋紙。

    “此事當真?”

    “小人親眼所見”。

    宋天星確認之後,難得的在與五掌櫃議事時笑出聲來,“這小兒輩來揚州不久卻能有此未雨綢繆之舉,倒也不是一味莽撞的蠢貨了。不過這也是徒勞,他能存多少紙?又能堅持多少時候?未必他一個開印社的還能穿州過縣的從外州運紙不成?”

    聽到這話,五掌櫃都笑了。從外地運紙不是不行,但如此以來難免更要增加書卷的本錢,方今書價已昂,這再一加,還怎麼賣得出去?此舉不啻于自尋死路。

    所以從根子上來說,只要掐斷竹紋紙,其實就等于斷了上官黎那弘文社的命脈。

    幾人輕松安閑的笑過一回後,坐在右邊左手處的許掌櫃才開口問道︰“有了這些存紙,他開張當無問題了。宋行首,俟其開張之日,我等是否要有所舉動?”

    宋天星輕柔的把玩著手于刑窯的上品白瓷茶盞,“這是自然,世人好圖新鮮,他那印社只要開張,多多少少總能賣些出去,他多賣一本,咱們就要少賣一本,哪有做商賈卻將利錢向外推的?再則早早了結了他,咱們也落個清靜”。

    “行首說的是”那掌櫃邊笑著頷首邊問道︰“那……”

    不等他問完,已知其意的宋天星灑然擺了擺手,“循舊例就是”。

    至此,那掌櫃再不多問,只答應了一聲,“好”。

    說完此事,宋天星自面前案幾上放著的什物箱中取了大半貫錢丟給那還不曾走的伙計,“做得好,這是賞你的”。

    伙計謝完,宋天星隨意問道︰“你可見著他們雕版?都印了些什麼書?”

    “雕版印書的地方捂的極嚴實,除了那些北來的匠人們之外誰也進不去。老爺所問,小人確是不知”。

    這時,另一個掌櫃笑著插話,“左右不過只有四十多個雕版匠人,能翻起多大浪來,行首太過謹慎了”。

    聞言,宋天星也是一笑,揮揮手,伙計再次謝賞之後退了下去。

    又閑話了一番後,幾人移往別處置酒召伎飲宴享樂,其間有一雜役走來向宋天星稟說了什麼,一並還遞過了一張泥金拜帖。

    宋天星收到拜帖即刻收入了袖中,無奈那許掌櫃眼利,看到他這舉動頓時笑出聲來,“誰人恁大臉面,竟敢拒了宋行首的拜帖,莫非是那綿軟如玉的如意娘不成?”

    他這一說,其他幾個掌櫃都隨之大笑,宋天星笑著回擊許掌櫃卻絕口不提往水天閣投拜帖之事的同時,心底暗罵陳一哲實是個不識好歹的老匹夫,枉我以刺史岳丈之尊多次折節下交,這老貨卻給臉不要,早晚有一日定要收拾了他。

    ……………………

    時間過的極快,轉眼已是九天過去,第十日早晨起來,唐松推開窗戶就見好一輪紅日正冉冉東升,今天實在是個好天氣。

    待其梳洗罷出門時,比之前些天,迎面而來的晨風中暖意愈濃,時令已入二月,江南的春天已漸行漸近。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8:01
隱相一百四十七章開張,交易
陽光明媚,春風漸暖,憋了一冬的揚州百姓們紛紛走出家門,享受這初春的好天氣。瑞芝坊位于穿城而過的官河一側,實是城中最好的地處,因此也就愈的人流熙攘,熱鬧不堪。

就在百姓們邊曬太陽邊閑逛著左右亂看時,瑞芝坊內主街中央處猛然響起了鞭炮的炸鳴,此聲一起便延續了好些對候,到最后時半條街的上空都釩蕩著一股濃濃的硝煙氣息。

“出什么事了?”

“能有什么事兒必是又有商賈行開張了……”

“這炮仗怎么放了恁長時候?渾是不要錢也似看來這家商賈行小不了……”

“開商賈行還要自己放花鞭的鐵定長不了……”

“這是為甚?”

看著這幾個鄉下親戚滿臉的不解,前面說話的揚州人心間自然的涌上了一股優越盛,“商賈行開張總該是賀客送鞭才是,自已放花鞭成個什么樣子?”

他這番解釋等于什么都沒說,那鄉下親戚怕再露怯也就沒再多問,扎煞著點頭表示明白,其實心里依舊糊涂,在他們那里若有人開商賈買賣,可不就是自已放一溜兒花鞭炸炸喜氣財氣就夠了嘛。

隨后這幾人也就沒再多說什么,左右都是出來閑逛的,去哪里都一樣,索性便循著聲音和好聞的花鞭氣息往坊街中央走去。

今天天氣好,似乎揚州城中所有的人都出來了一樣,又都懷著同樣看熱鬧的心思,是以不等這幾人走到聲音來處,已是擁擠的不堪。

最終還是仗著鄉下親戚的膀大腰圓,幾人才總算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頭,乍暖還寒時候,腦門子上卻生生的出了一層白毛細汗。

那揚州人擦把汗向前看去,就見到好闊氣一家商賈行。此間所在的瑞芝坊在揚州羅城份屬上等地界,是以地價賃價都極高,凡商賈行能在此間擁有三門臉就已了不得,但眼前這新開的商賈行一排開出的竟是聯通的五門臉。

五門臉弊!

看到這一幕,帶著親戚逛城的揚州人咋舌不已,親娘啊,就不說別的,這得做什么營生,掙多少利水才夠那賃房錢?

就在這時,這一輪的花鞭終于放完,隨著一個身穿簇新衣裳的中年高呼一聲“吉時已到”其身后所站的八個伙計模樣的人物頓時上前卸下了門上的隔板。

揚州人正尋思著這幾個穿新衣裳的伙計跟別家商賈行有些不同,身上透出的氣味竟像是進過學的。前而隔板否經卸盡,當下這揚州人便如其他看熱鬧的一樣伸長脖子往里間探看。

這一看他卻是愣住了。

因是五間聯通而顯得異常霓大的商賈行內窗明幾凈,其間分明能看到好幾個三足香爐燃香裊裊,那香氣似乎這里都能聞得到,間歇處還放著一盆盆修剪的極其好看的盆樹,盆村后面的饋上或懸著笛蕭或掛著鳴琴,看來真是清雅的很了。

笛簫下,整個房內整齊的擺放著一排排高度僅可及胸的格子柜,這些格子柜通體刷的油光泛亮,也不知用了多嚴桐油,望去居然泛著玉光但那格子柜里盛放的竟然是……書這居然是一家印社的書肆!

看清楚之后,這自詡見多識廣的揚州人真是徹底傻了眼,在羅城地界最好,可謂寸土寸金的瑞芝坊里弄出這么大地面,里間布設的如此用心的一家商賈行,竟然是個賣書的。

這年頭真是邪性了,莫非賣書的利水能比海商更大?

這拓州人還在愣對,身子猛然一歪,卻是一個穿著儒服的士子從他身邊擠過去直入了書肆中。

有這一個帶頭,人群里的士子們頓對紛紛跟上,僅僅是片刻功夫,弘文書肆內已是異常熱鬧。

最先跑進去的那個士子名喚月青,本是陪著新娶的娘子上街散的,無奈他實在是個書呆子的品行,只在街上走了不多一會兒便意興闌珊起來。但此刻一進書肆,聞到那熟悉的紙墨香味后,立時精神大振。

走到而前那具格子柜前伸手取出一本書,卻是他已揣摩過多遍的《文心雕龍》,只不過這書卻與他在萬方印社購置的那本不同,書封上除了書名之外,其右下角處還有四個醒目的紅宇一一水天精藏“水天?”乍一看到這四字,周青腦海中穎時浮出一個念頭,“莫非這是以水天閣藏書以底本雕版刻印出的?”

對于江南第一藏書樓水天閣,江南的讀書人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周青疑huo中翻開書,入眼處立時便有一股賞心悅目之感,蓋因他正在看的這六頁書上每個宇都是同樣大小,這就使其顯得渾然一體,整整齊齊的看著份外舒服。

只這一眼下去,周青已斷定這書價必昂。雕版刻印,要在一塊整體的木板上刻下一整頁書的內容,其間宇的繁簡不一,筆畫不一,難免會導致刻下的宇時常有大小之別,印成書后也就顯得不那么整齊了。譬如他在萬方印社買的那雕龍》便是如此。

雕版印刷若想做到手中這本書的程度,那就意味著在雕利制版時就將一整塊木板上的每個字雕的一模一樣大小,只要一個宇的大小不一致,整塊版就廢棄的不能再用了,畢竟那版是整體的。此事說來容易,但做起來可就難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雕工們要想制成這樣一塊一個宇都不出錯的印版,不知前面要廢掉多少。

窩進這么多功夫進去,這書還能便宜嘍?腦子里閃現過這個念頭的同時,周青也不由得感慨弘文印社如此靡耗功夫印出來的書看著真是舒服啊。

又翻了幾頁,每一頁都是如此字述一般大小,清爽整潔。周青少不得再感嘆了一回后,方才細看其中內容。

《文心雕龍》本是士子案頭必備之書,周青這書呆子更是用功,其間內容早已爛熟于心。將胸中所記與手中水天精藏一對照,頓時就看出問趣來。

弘文印社的這本《文心雕龍》與他在萬方印社買到的那本之間居然有一些字不一樣,這種情況雖然不算太多,但三五頁之間總有那么三四個。而這些兩書不一致的宇恰也是他日常看書時的疑或所在。

細細一番對照之后,周青又是一聲嘆息,這就是版本、校對與印社細心與否之間的差別了。

以雕版之術印書是前隋才出現的,前隋之前寫成的書,譬如這六朝時的《文心雕龍》就只能憑借手抄本的方式流傳下來。抄的人不同,其所依據的底本不同,就會導致翻抄出來的書又有不同。是以手抄本往往多有訛誤,這也是士子們最為頭疼之事。

譬如一句話或者是這句話中的某些字有分歧時,要在不同的抄本之中確認那個才是正確的,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除了要求校勘者有足夠的細心之外,更要求他有足夠的學識學養,如此方能準確體味作者原意,而后去偽存真。

以周青的書呆子品性,水天鬧自然是去過的。他也知道閣中兩萬余卷藏書里就有著五個不同版本的《文心雕龍》,其中有一個前隋的雕版印刷本,三個分屬不同人留下的手抄本,至于剩下的最后一個,就是收在水天閣三樓的備本了。

江南士林皆知水天閣中不僅藏書豐厚,且有揚州飽學名士葉夢甫專司入閣藏書的校勘之事,唯有經其親手校勘過的書卷才能入三樓的備本書柜,可惜既為備本便是不對外借閱,周青也就沒有見過。

沒想到這個遺憾卻在今天得以補足,復又將手中這本弘文印社所出的《文心雕龍》多翻閱了幾頁后,月青已徹底確認,本書確系水天閣中經過葉夢甫親自校勘的備本精藏無疑。

好書!

真是好書啊!

家中已有自萬方印社買來的《文心雕龍》一部,周青對于手里這本原只是存著隨意看看的心思,但這一看之后就再也丟不下了,且不說印刷裝幀上的精美,單說這本書是由葉夢甫校勘過的水天鬧髏蕆備本,它就值得買。

這是值得買來珍藏的名家校勘本好書啊!

夾著《文心雕龍》,周青又從格子柜中取出另一本《昭明文選》,這也是士子案頭的必備之書,書頁上依舊有“水天精藏”四字,隨手翻開一看……就又丟不下了。

隨后,周青的心愫就變得異常復雜起來,興奮里夾雜著痛苦不舍,興奮于這天殺的弘文印社所出居然全都是“水天精藏”,真個是本本都好,本本都想要,本本郟值得買回去殄藏。痛苦就在于這些書得多少錢哪!怎么可能都買?但妾做取舍,卻讓他如何選擇?

每一本都不想丟啊!

走著看著,周青就現書肆中其他那些個正在看書的士子們分明遭遇了與他一樣的困境,胳膊下夾著,手中拿著,眼睛還在看著,個個貪婪,個午不舍,那本都想要,那本也都不想丟。

抬頭間隼一看到這景象,周青忍不住笑了,弘文印社四字就此印入腦海想忘也忘不掉了。

讀書多年,其間也曾有過一次遍歷十數州縣的漫游,他到過的書社少說也有百余家,號為江南最大的十三家印社一個不落,但細細想來,若論出書之最佳,居然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這新開張的弘文印社。

凡其所出必是“水天精藏”且書肆內全無佛經道典,弘文印社名不虛傳,真弘文也!

就在周青在取舍中倍感艱難的時候,盛覺正在看著的書上光線一暗,扭頭看去時,卻是好大一群人擁著一位梏蒼髯的老人走了進來。

“哲翁也來了”身在揚州的讀書人不知道陳一哲的可謂鳳毛麟角,周青對這位老人充滿欽敬,見是他來便玉上前見禮,但洲走了幾步聽到一些寒暄之聲后卻猛然停下了腳步。

就這么短短的幾步間,那些寒暄聲中提到的名字與別號競然連一個陌生的都沒有,赫然皆是名動江南的各州名士。

“這么多名士怎么都到了揚州?”周青正遲疑的對候,與人寒暄著的陳一哲看到了他,隨即笑著招了招手。

周杳見狀忙肅容上前,恭恭敬敬向陳一哲見禮。

“這些日子怎么沒見你到水天閣?”待聽說了新婚之事,陳一哲笑說了幾句恭喜后,指著他向身邊的眾名士道:“此子名喚周青,家世清白,勵志于學,實是我揚州士林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人物。待文社開了詩會文會我料他必有上佳之作……”

有哲翁如此紹介,眾名士不免要對周青和顏悅色的勸勉幾句。眼見這許多以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江南名士待他如此,周青臉上漸漸泛起了激動興奮的蘋紅。

一番見禮罷,周青才乍起膽子問道:“不知哲翁所言之文社是那家?詩文之會又是何時?”

聽他這一問,眾人皆笑。陳一哲笑著擺擺手,“文社之事稍后自會曉諭士林,今天就不說了。周青,我且問你,這家弘文印社如何?”聞問,周青脫口而出……“好,此間書之精美誠為學生所僅見……”

“噢”聽他評價如此之高,陳一哲正要再問時,周青卻退后一步,躬身向著他與葉夢甫、袁三山端肅的行了一個大禮。

他這舉動讓陳一哲并眾名士都不解其意,葉夢甫更好奇而問。

周青也沒說什么,只是將手中拿著的書呈給了葉夢甫。見狀,眾名士紛紛取書一看究竟。

葉夢甫接過書,先就看到書頁上的“水天精藏”四字,再一翻開書頁,就見此書的第一頁上記載的恰是他與袁三山輔佐陳一哲建立水天閣之事,其間不僅記有水天閣成立的緣起,更有他校勘藏書之事。

看著這些文字,葉夢甫先是驚訝,進而心中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暖流,及至最后時就連雙眼也忍不住澀澀的浮起一層水光來。

看完這本,葉夢甫一連又取了七八本書,看到的都是一樣情景。至此,他眼中的那層水光愈濃厚了,只能作著放書的樣子來平復激動不已的心緒。

待其終于平定了心愫轉身過來時,就見到那許多名士看向他的眼神里分明有著淡淡的欣羨之意,至于陳一哲與袁三山也都與他一樣眼周微有濕意,胸膛起伏,分明是在刻意控制著情緒。

張旭邊合上手中的書卷,邊向葉夢甫拱手道:“人以書傳,十年辛勞終不枉矣,賀喜葉心。

有張旭起頭,眾名士紛紛出言。此對眾人皆已細細看過弘文印社所出的水天精藏書,他們都是一輩子與書打交道的行家里手,自然知道此書確如周青適才所言,無論裝幀與印刷皆堪稱良本、善本。

的這樣的善本書籍必定是能傳世的,隨著書藉的傳世,葉夢甫、袁三山與陳一哲也必定會人以書傳,為后世之讀書人銘記不忘矣。

葉夢甫三人自然是興奮激動,卻耐不得眾名士如此的熱情,當下陳一哲先自開口,哈哈一笑的轉了話題道:“而今,諸位已入此書肆,復又見了弘文印社所出之書,對上官藜當日之言可還有疑慮否?”

從書肆所占的地界、硯模再到印社所出書的質量,這一切都遠眾名士之前的想象,此時此刻,眾名士除了歡喜,那里還想得起別的什么。

文社有這般硯模的印社支撐,那~

若是自已的詩文也能如此精美的結集雕版行世,那~

正在眾名士滿懷憧憬之時,忽見門外急匆匆的跑進來一個儒服打扮的青年,張口便道:“好消息,好消息啊,萬方等六印社已聯手冉告示,言說除了佛經道經之外,其它各類書卷皆折價以八成售賣,良機莫失,”

弘文印社今天開張,萬方等六印社卻趕在今天聯手降價售書,司馬昭之心還用再說嗎?

聽到這消息,周青等揚州士子心下立時咯噔一跳。又來了!莫非能印出這等善本好書的弘文印社也要像之前的那些家印社一樣,方一開張就被擠垮?

臉色嚴峻的陳一哲與葉夢甫、袁三山相視之間既憂且疑。十日前上官黎不是說已經征得宋天星的同意了嘛,怎么又來了這么一出兒?荬非是那宋天星出爾反爾了?

張旭卻沒有這許多心思,聽到這個消息后,即刻就高聲道:“上官,上官藜在哪兒?”

唐松此刻就在弘文書肆后的賬房門口送客,這位客人屬于不清自來,但因共身份太特殊,所以唐松不得不親自接待,以至連陳一哲等人都不曾親迎。

陪著客人走出門口,就見著鄭岳站在門外等候。

唐松停住腳步向鄭岳道:“勞你尋的人可找到了?”

“找到了三人,但聽了公子的要求后,其中兩人便避之唯恐不及,只剩了一個也不曾答應只說愿走一遭與公子面談……”

“人呢?讓他來”唐松向鄭岳說完,側身向那客人笑致歉意道:“耽擱片刻,怠慢了……”

那客人聞言,搖著肥白的手連稱不急。

鄭岳找來的那人走來對,看到的正是這一幕。

那人原是沒太在意,但當他看清楚唐松客人的容貌后,雙眼陡然圓瞪,饒是如此,他依舊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

又看了好幾眼,等他真正確認定了,一顆心也急的砰砰狂珧起來。

無心插柳,這一遭真是來著了!

“你既來了,便請里間奉茶吧待某送客之后再與你詳談……”唐松向那人說了一句后,便繼續送客。

但任他如何禮送,那肥白的客人定然不肯走在他的前面,無奈之下,唐松只能與他并肩而行。

邊走,那客人邊微微落后了唐松半步,口中猶自提起剛才的話題,只說五間門臉太小,公子正該將兩邊的另五間門臉一起取用才好。

鄭岳尋來的那人目睹此狀,心中更是篤定。

不多久,唐松送客回來,但不等他開口,鄭岳尋來的那人劈面就道:“公子讓我做的事我允了,只如心唐松沒想到那人會如弗看了一臉霧水的鄭岳一眼后向那人道:“有什么要求盡管說就是……”

“是”那人咬咬牙,“只是要清公子代為說項請揚州市舶使衙門的趙使司關照我一趟海貨……”

聞言,唐松笑了,“好”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8:07
正文一百四十八章上官黎,真古之君子也!(求票)

與那人說完話,依舊是鄭岳將他帶下去妄置,唐相整整衣冠后到了前面的書肆,微笑著拱手團禮向陳一哲及眾名士告罪。

親自走進弘文印社,親眼目睹了印社所出的書籍后,眾名士對他的態度自然又有了不同,然則受剛才那消息的沖擊,此刻眾名士便是想要親熱也實在不能夠,拱手還禮之間臉上都有著抹不去的憂色。

弘文印社對于剛剛成立的“清音文社”實在太重要了,而文社辦的好壞又與眾名士們的聲望與利益緊密相關,所以此刻當印社出現危機時,眾名士難免感同身受的擔心起來。

潤物無聲之中,唐松已憑借著弘文印社與江南士林的核心翹楚們扭結到了一起。

不等唐松行完禮起身,張旭先已上來把住了他的手臂,“萬方等六印社已經聯袂降價售書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上官,現在還弄這些虛文作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聽完張旭的紹個唐松悠悠一聲長嘆后,仍舊向眾名士行了一個完整的團有匕。

見他年紀只在弱冠上下,但遭遇這等大事時臉上卻看不到半點驚慌失措模樣,且禮儀一絲不茍。眾名士們嘴上不說,心中卻暗道此子遇事能靜,果然是修身有得,誠為可造之材也。

“罷了”陳一哲擺擺手,“柏高說的是,現在的確不是多禮的時候,有什么處斷你盡管去做便是”

聞言,唐松笑了笑,“既然本城所有的印社都已降價售書,我弘文豈能例外?”

言罷,招手喚來了經鄭岳選中的書肆管頭,“沖刻書寫布告,本印社一應書籍同樣折為八成售賣”

管頭躬身應命而去后,唐松邊束手邀客,請眾名士往書肆后的小院落奉茶。

這些名士們一走書肆內越來越多的士子們不約而同的長出了一口氣,隨即便有議論聲紛攘而起。其間頗有幾個與周青因會文相識的本城士子湊了過來,打問適才這些個名士們都說了些什么。

周青敷衍了幾句,見他話中得不著什么有用的東西那幾個士子便開始好奇猜測起唐松的來歷。

這實也怪不得他們好奇心太盛,奕在是唐松太顯眼了。

面對云集而來的江南名士,任是換了那個士子都不免會心生緊張,但那年齡只在弱冠上下的唐松卻與他們應答無礙,絲毫看不出半點拘謹來。

這已是極讓人訝異,更加想不到的是眾名士對唐松的態度居然也是極親熱,全沒有他們漫游拜會時常會遇到的拿捏身份景象

這一鼻都太怪異,太過于違反常規是以眾士子們就難免好奇揣測。

猜測了一會兒也沒個頭緒這幾個士子見周青一臉凝重遂有人出言追問。

“我是為此印社而憂啊”周青嘆息未盡,本書肆降價的消息已經傳開,眼見印刷裝幀如此精美的水天精藏書卷居然一降便是兩成價格,越來越熱鬧的書肆內頓時起了一片的歡呼聲。

眾士子們已經看過,這家剛剛開張的弘文印社內所有書籍價格與萬方等六印社皆是差相仿佛,譬如同一本《文心雕龍》,書價之差只在三五文之間,但書的好壞差異卻足以倍計此刻又降兩成,那此書肆中的書買起來可就太劃算了。

歡呼聲中,便有士子向周青笑道:“周兄你聽聽,降價了,何必杞人憂天?”

“越是降價,越是可憂”周青又是一嘆,“諸位皆是士林人物,焉能不知書?弘文印社所出之書論價與萬方諸社相同,但精美足倍之。越是精美估本越高,利錢自然也就越薄,其利本薄,卻又一降兩成,長此以往,如何支撐?越賣虧空越大,最終必然難以為繼”

言至此處,周青輕輕拍了拍手中的書卷,“吾所憂者非為弘文印社,若其真到難以為繼時,以后卻向何處買這等水天精藏?”

隨著周青的言說,那幾個士子臉上的笑容慢慢斂沒無形。這本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不一時書肆內又有許多讀書人醒悟過來,本是歡樂的氣氛漸次消失。但與此同時,它卻帶來了一輪瘋狂的購書狂潮。

弘文印社或許就要支撐不住,這樣精美的“水天精藏”書卷極有可能再也看不到了,現在不買更待何時?

人同此心,心同此念,霎時之間,剛剛開張的弘文印社之書肆內掀起了一股風暴,他們那里還是買書,分明就是放搶!

在如此熾烈的氣氛下,腦子就容易發熱,原本可要可不要的書也都紛紛買了。店里的這種風暴又不斷吸引著路過的讀書人,并迅速如漣漪般向整個揚州城擴散開去。

就在書肆內的管頭并伙計們忙碌不堪的時候,書肆后那個雅致的小院落里,唐松剛剛安撫住眾名士們如同周青般的憂慮,說起了另一個話題,“敢問哲翁,文社的曉諭告示可擬定了?”

陳一哲點點頭,從袖中掏出兩頁折疊極其精細的竹紋紙,“這是近幾日我與眾人商議后的定稿”

唐松接過來細細看完,良久未置一詞,見他如此,眾名士中有人發問道:“小友以為如何?”

“好文字”唐松贊過之后方道:“只是在下尚有一妄言,請諸位姑且一聽”

從讀書之論到飲酒之論,再到這弘文印社的開張,唐松每有言行必定出奇,這一點眾名士之間已多有言及,此刻見他如此,紛紛留意而聽,有座次稍遠的甚至還起身離座往前走了幾步。

唐松輕咳一聲后朗聲言道:“此告示誠為佳妙,振江南文運、提攜后進之良苦用心天日可鑒,感人至深。然稍有遺珠之憾者,是為主張不明”

聞此言,陳一哲并眾名士面露疑惑,“主張不明?”

“是,有哲翁為大纛,各州翹楚名士共襄盛舉,江南士林之菁華可謂盡入清音文社矣。這等前所未有,也必將留名于后世的大文社焉能沒有自己的文學主張?”

響鼓不用重錘,只這短短兩句,眾名士頓時明白過來。是啊,前幾日怎么把這事情給忘了?

見眾名士們如此,唐松微微的笑了笑。文社文社,畢竟是要以“文”為主,似清音文社這般根基如此堅厚的龐然大物若只是出幾并好作品實在算不得什么,它必須在理論的層面有新的創見與主張,惟其如此,它才能與別的文社徹底區分開來,而不是僅僅只有一個“大”字。

這就如同要成軍先定旗一樣,以清音文社的背景,其所立之旗就必須是纛旗王旗。

歸根結底,唐松提出的是個占據制高點,重立風潮并進而使清音文社能夠搶奪整個天下文壇話語權的問題,雖只是短短幾句話,其間的野心卻是昭然若揭。但他的這份野心卻又正合了度中眾名士的心思。

清音文社畢竟是江南士林菁華的大匯聚啊,其成立的初衷正是為了對抗北地士林,冀圖改寫當前南北文運之爭的結果。

在這等背景下,唐松提議間流露出的野望恰與清音文社成立的背景不謀而合。

沉吟了一會兒后,名士們開始發言討論,最先開言那人遲疑聲道:“而今《珠玉集》風縻訌南,我等何不將批駁曲子詞立為清音文社之主張?”

聽到這話,唐松臉上猛然一僵,隨即干咳了一聲,“山白先生此言竊以為不妥”

“恩?”

“方今曲子詞雖盛行江南,但究其根底,其崛起時日太短,實在算不得文壇主流。想哲翁與飛白諸先生何等身份?清音文社何等根基?若以此為主張未免立身太低了些,高度不夠啊”

唐松此言引得眾名士們紛紛頜首,就連那自蘇州而來,自號為“飛白”的名士也自嘲的一笑,“上官小友說的是,某這提議確實太小家子氣了些”

飛白先生開口之后,眾名士們紛紛各抒己見,只是這事太過重要,再則一個文學主張的提出也絕非倚馬可待之事,似中唐時白居易與元穩提出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文學主張就是長久思考的結果,并最終影響文壇千余年。

有此背景在,是以討論的雖然熱烈,但效果卻實在算不上好。陳一哲見狀抬起手來壓了壓,議論聲漸漸的停息下來。

待徹底安靜之后,陳一哲方轉過身來看向唐松,“你既提出此事,想必定有所思,不妨盡言之”

“此事若無高屋建瓴之眼光斷難言之,哲翁高看我了”

這是實話,卻也讓陳一哲皺了皺眉頭,這個事情太重要,不能不解決,但看來又實難在短時間里解決,真是個大麻煩哪。

等了一會兒見無人說話,唐松再次輕咳了一聲后緩緩聲道:“或者有一人所言可為借鑒”

眾人應聲看來,唐松向侍奉的雜役道:“且取些《珠玉、集》來”

不一會兒功夫,十數本《珠玉集》送到,這已是目前書肆內剩下的全部存貨,卻依舊不夠人手一冊,好在座中眾名士對這本風縻江南的詩詞集并不陌生,因此也就不礙什么。

唐松按方位親手分發后,便打開手中那本,將當日由陳子昂親手寫就的《珠玉集》書序誦讀子一遍。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哦,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糜,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在這篇序文中,陳子昂明確將漢魏風骨與風雅興寄聯系起來,反對沒有風骨、沒有興寄的作品。如此以來,復歸風雅的目的就不只是美刺比興,而是要追蹤多悲涼慷慨之氣的建安風骨,寄托濟世的功業理想和人生意氣,從而徹底與只是片面追求華美辭藻,卻內容空虛的宮體詩風劃清了界限。

與此同時,陳子昂也在《珠玉集》序文中明確提出了“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的詩美理想,要求將壯大昂揚的情思與聲律和詞采之美結合起來,從而創造出健康瑰麗的文學。

批判宮體詩風,提倡風骨,提倡興寄,并給出了明確的詩美標準。借為《珠玉集》作序的機會,陳子昂可謂提出了一整套切中當今文壇時弊、高屋建瓴的詩歌主張。

唐松誦讀之中,陳一哲并眾名士靜靜而聽,面露思慮之神情。

誦讀完畢,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最終還是飛白先生先開口,“陳伯玉乃方今詩壇執牛耳人物,其人所言自然不錯,只是他這身份……”

話雖不曾說透,唐松卻明白他的意思,“陳伯玉乃蜀中人氏,而今雖官于神都,卻實為北地文壇之邊緣人物”

言說至此,唐松笑了笑”“眺舊族勢大,士林文壇俱為其牢籠久矣。譬和崔盧李鄭本就是數百年前開創宮體詩風之中堅家族,而宮體詩風之盛行又為四家帶來無盡聲望。如今陳伯玉身在北地卻一心要反宮體,他的處境還能好到那里去?”

“哦,上官小友對北地士林之情形倒是知之甚深嘛”

“大意了。”聞言,唐松心下一凜,臉上神情卻是半點不動,“這哪算什么知之甚深,只要到過神都的士子可謂無人不曉”

隨即,他又是一笑,“提起陳伯玉此序實是為子借鑒,清音文社之文學主張如何,仍需諸公定斷。

然據某之愚見,宮體詩風確乎是要不得了,時移世易,詩風也當歷時更新,為后輩士子開創出一片新天地來。于此事上,諸公責無旁貸,清音詩社責無旁貸,江南士林責無旁貸”

言至最后三句時,唐松聲音漸漸高昂,在這一片寂靜中真是擲地有聲。

但迎接他的依舊是一片寂靜,眾名士們或獨自沉思,或目光交視,卻又無人說話,顯然是思慮不熟,不肯輕易開口。

目睹此狀,陳一哲站起身來,“茲事體大,且深思之后再作會議不遲”

聞此言,唐松也不再說什么,安靜的退回了自己的座次。

正在這時,門外走進一個腳步急促的雜役,看他向自己走來,唐松徑直道:“這里并無外人,有神么消息盡管說就是”

那雜役聞聲止步,躬身道:“剛剛接得消息,萬方等六印社再次降價,已由此前的八成將至六成了”

聞此消息,滿座皆驚,宋天星這已是徹底撕破臉皮要逼死弘文印社了!

弘文印社出書的成本唐松心中清楚,以最初的定價而言,此刻別說再降兩成,就是再降四成依舊不虧本。再者他開這個印社本就不是為了取利,是以整個人篤定的很,面色絲毫不為所動的淡淡開言道:“傳話給林管頭,重出告示,本書肆亦降至六成”

他這話一出,不說陳一哲等名士,就連那雜役也是目瞪口呆,“啊!這……,那剛剛買了書的這些人若是要退書怎么辦?”

唐松端坐不動,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準其原價退書,再以降價后的六成購入”

那雜役簡直要瘋了,“這…這…”了許久,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唐松霍然而起,“若一心只為取利,本印社何必要名之為‘弘文,?又有何臉面名為‘弘文”茍利士林生死以,豈因小利避趨之!咄,還不速去!”

雜役失魂落魄的去了,除了他的腳步聲之外,眾多名士聚集之地真是落針可聞。

良久良久之后,飛白先生的浩然贊嘆長聲而起,“好一個上官黎,真古之君子也!”

聽此贊嘆,唐松唇角處顯露出一縷微不可查的笑容,淡而悠遠……
oldshih 發表於 2012-12-18 08:19
正文 一百四十九章 逆襲

    唐松與眾名十在院落里說話的這段時間,前面的書肆中人已越來越多,與此同時,仍有得了消息的揚州士子不斷趕來。

    再次降價的消息一出,本就火爆的書肆內簡直就像開了鍋的水一樣鼎沸起來,八個伙計在初春的天氣里忙的汗流浹背人手依舊不敷使用,最終還是林管頭帶著所有的雜役一起補充進來,才算維持住書肆內的秩序。

    書肆外,許多路過的百姓詫異的看著這一幕指指點點。

    他們都是多年的老揚州了,卻從沒見過有那家書肆的開張生意能做到這般火爆的地步,瞅瞅那里面,那里是買書,分明就是搶啊!

    萬方印社那間布設非常雅致的精舍內,宋天星听到雜役報說弘文印社已跟著降價的消息後,再也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他這一笑,五位一早就匯聚而來等消息的印社掌櫃也跟著笑出聲來。

    “來呀,上酒”

    吩咐完後,宋天星心情大好的站起身來在精舍里悠然的踱起了步子,“前些日子竟是說錯了,這個上官黎還就是個莽撞的傻貨。似他那般印書,一本的估本足抵得上咱們三本,價錢卻跟咱們一樣,就這他居然還敢降價,且是一降再降,我且看他死鴨子嘴硬到什麼時候?”

    許掌櫃曲起手指在身邊的幾上若和節拍的輕叩著,模樣真有說不盡的悠閑愜意,“他不如此又能如何?在揚州開印社豈是容易的?他將書印的如此精美,還不是想求個開門利市,一並借此站穩腳跟。要說這倒還算個好法子,先聲奪人嘛!可惜,宋行首沒給他機會啊。甫一開張,咱們就降價,他降是不降?總不能剛一開張就冷冷清清的,最終只能降,這一降可就徹底栽嘍!”

    宋天星撇嘴一笑。旁邊另一個掌櫃笑著接道︰“听適才的回報,弘文書肆如今可是人山人海熱鬧的很哪,卻不知那上官黎看到這般情形是何等模樣?”

    他話音剛落,那三個此前不曾開言的掌櫃幾乎是異口同聲道︰“還不哭死?”

    這個巧合引得精舍內哄笑大起,宋天星並那五個掌櫃分明已經看到弘文印社關張的景象了。

    不一時酒菜送來,六人趁興痛飲了一回,酒意醺然之際開起了搏戲,搏的就是弘文印社究竟還能撐上多久,這一頓就吃到興盡時,六人約定就將六成的價位保持住,總要將弘文印社逼死之後再恢復原價。

    弘文印社的開張震動了整個揚州士林,並隨著往來行人的韓揚,消息迅速向其他州縣鋪揚開去。

    一家印社開張卻能引起如此轟動,一則是因為弘文印社的書的確印的好,聞名江南的水天精藏圖書再加之以上佳的印刷與裝幀,這樣的書恰如那周青所言……“乃前所未見者也”對者實有著不忍釋卷的致命誘惑。

    再則也是拜宋天星等六印社所賜,他們的聯手逼迫使得弘文印社的結局成為眾人無比關注的話題,不僅人,便是百姓們也無比好奇。

    揚一益二,此時的揚州乃江南當之無愧的中心,居高臨下,其對江南各州縣的影響力輻射力毋庸置疑,遂也使得這一場印社之爭很快為江南士林所關注。

    在價格上有著先天的劣勢,又是以一敵六,這種巨大的實力差距使得很少有人敢對弘文印社的未來持有太樂觀的態度,盡管揚州乃至得到消息的無數江南讀書人都希望似弘文這般的印社能堅持下去並最終站穩腳跟,但心中卻如那周青一般,略一理智的思索之後不免廢然長嘆。

    弘文……必亡矣!

    可惜,太可惜了!

    到這個地步時,人們更關心的已經不是弘文能否最終存活下去,而是它什麼時候關張?于是,人們路過瑞芝坊時總不免要好奇的往弘文印社瞟上一眼,看它是否繼續開著。

    讀書人多想著它必定會倒,一倒之後便再也買不得如此好書。受這種情緒影響,弘文印社的生意真是好到連門庭若市都不足以形容的地步,不僅是揚州士子,便是左近的楚州及甦杭諸州讀書人也蜂擁而來,如此火爆的生意場景實是開創了揚州商賈行前所未有的先例。讀書人也罷,好奇的百姓們也好,天天都算著今天該是弘文印社的最後一日,但到第二天早晨起來一看,弘文書肆居然又開了門,又有許多讀書人在其中買書,且是這些讀書人中外地口音的越來越多。

    轉眼之間已是十七天過去,第十八天早晨,在風雨飄揚中堅若磐石的弘文印社再次迎著初升的朝陽如常開張。

    看到弘文印社的伙計卸下門板讓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士子們魚貫而入的情景,印社對面酒肆中的宋天星深深的蹙起了眉頭。

    連續四天他都是這家酒肆的第一個客人,連續四天他都在這副座頭上看著弘文書肆準時開門天來他的眉頭越皺越深。

    他實在想不到,弘文印社居然還能支撐到這個時候?

    這怎麼可能?

    書價降為六成,這個價格即便對于萬方諸印社來說也已經沒有利水可言,低于這個價格必然要虧,賣的越多就虧的越多。這也是他當日為盡快解決弘文印社而放出的一道殺手 。

    對萬方已經如此,遑論弘文了。憑借幾十年開印社的經驗,宋天星無論怎麼算,弘文一本書的成本都要比他萬方高上兩倍不止,六成售賣,他上官黎一本就要虧多少?

    他這些天門庭若市,賣出去多少本書,這個虧空得有多大?近日細思此事時,宋天星自忖即便以萬方的家底也經不住這樣的虧空,無論怎麼算弘文都是早就該關張的,但它就是沒關,而且看起來一點要關的意思都沒有,至少從那些卸門板的伙計臉上看不出半點頹勢來。

    難倒這個上官黎的家底真豐厚到連這樣的虧空也能無動于衷的地步?

    又或者……它根本就不虧?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個念頭時,宋天星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一股涼氣猛然從腳後跟涌上來,便是滾燙的熱酒也壓不下去。

    這不可能?宋天星搖搖頭,心里好過了不少。與此同時也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埋進弘文印社的伙計好生探探印社的情況,至少要親眼看看他們是怎麼印書的。

    “老許那幾個掌櫃們已經有些沉不住氣這事情真該加快辦了……”宋天星嘆息了一聲,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是有些老了。

    又是一天過去,弘文印社一處荒僻的園子中,斜躺在錦榻上的唐松抬頭看了看天際那輪暖日後愜意的眯了眯眼楮。

    這是一處沒有營造完的後花園,有些雜亂,但也正因為如此,當江南二月和煦的春風拂過時,園子里別樣透出一股野性的生機。

    暖日無風,唐松遂命人抬出錦榻。錦榻旁邊設有一幾,上有香爐與鳴琴各一。此時,水晶正穿著最喜歡的流雲裙臨幾撫琴。

    斜依榻上眯著眼楮听了一曲琴後,唐松邊曬著太陽邊翻閱著來自京中的消息與書信。

    找到陸元方的書信時,唐松的嘴角忍不住抿出一絲笑意來。神都的科考就在這兩天了,此時君子陸願意來這封書信,則通科中第考生的安排大約能如其所願了。

    將君子陸的來信仔細看完,唐松又拆開了上官婉兒的來書,一筆漂亮的簪花揩于敘事中自然含蘊著無限綿綿情思,讀至最後,唐松心神一飄,不免又想起離京前的那個夜晚,那座樓,以及那半片月光下的激情歡愛。

    這封書信中說到的神都情勢與前面的來書中並無太大區別,八老早已還鄉,只不過他們回去時已再沒有了來時的風光。

    經過此前在神都的一連串爭鋒後,唐松即便沒能讓這八人聲名盡消,卻也將他們身上的光環打的七零八落,與來時北地震動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比起來,這遭還鄉真可謂是鎩羽而歸。

    就連聖神皇帝武則天說到此事時,都忍不住在宮中笑了好幾回。

    至于朝堂之中依舊是舊時模樣,武黨雖極力拉攏中間派,奈何唐松離京之後世家便再次潛隱下來,游離于李武之間絲毫沒有下注的意思。因其如此,反倒成了朝廷里最好的穩定器。

    總而言之,方今之朝堂平衡穩定,一切盡在武則天的掌握之中。然則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狄仁杰等人的還朝之事也被堵的嚴嚴實實,盡管上官婉兒曾數次把握時機敲過邊鼓,武則天卻只是笑而不言。幾次之後,上官婉兒怕太著行跡,遂也不再多說。

    剛剛看完上官婉兒的來書,廢園門口處人影一晃,一身精干打扮的上官謹走了進來,手中還提著一個穿著伙計服飾的人。

    從外表看去上官謹並不精壯,但此時橫提著一人卻是舉重若輕。被他劈腰帶提著的那人早被打的半死,再吃他滿身的殺氣一激,愣是一副面若土色,戰栗驚惶的模樣。

    上官謹走到唐松錦榻前,伸手便將那伙計摜在了地上,“公子,這廝是萬方印社宋天星譴來的奸細,如何處斷你且拿個主意……”

    伙計當即大聲求饒,不等唐松發問,先已將所知之事悉數道出。其間鼻涕橫流,望之淒慘到子極處。

    “押下去先關起來後面我自有用他處……”上官謹盡管面有不甘,終究還是按照唐松的意思辦了。“五哥且慢……唐松叫住提了人轉身要老的上官謹……五哥且派個人往書肆傳話且將價格再降一成……”

    “再降那咱們可就沒什麼利水了……”

    “將來整個揚州都是咱們的,又何必在意這一時利?五爺听公子的不錯……”語聲朗朗中,鄭岳從外面走了進來。

    “風物長宜放眼量!鄭掌櫃說的不錯五哥你便按此辦理就是……”目送上官謹走後,唐松轉過頭來看著僕僕風塵的鄭岳,“辛苦了!”

    此時,鄭岳對唐松的態度已與初見時迥然不同,自有一份發自深心的欽敬。聞言忙笑說不累。

    唐松也沒與他太客套,親斟了一盞茶遞過去時笑問道︰“此行如何?”

    “有趙使司的口信,有陸大人的書信,復有那幾位甦杭翹楚名士同行。這一趟真是再順遂不過了,地點工匠皆已準備齊備,公子放心,半月之後甦州杭州的弘文印社必能準時開張……”

    “好”錦榻上的唐松手撫茶盞輕淺笑道︰“江南重鎮不過甦杭揚三州,十三家大印社亦是畢集于此,此三州一定,其余各州便不足為慮矣。這些日子便有勞鄭掌櫃再預為準備,且待甦杭兩州的弘文印社開張之後一並將其余各州的印社俱都布設完畢……”

    唐松這話說的清淡,但听在鄭岳耳中不啻于晴天霹靂,手中一顫,茶盞跌在地上摔了個粉碑,“啊?”

    “怎麼了?”

    “公子是要將弘文印社鋪遍江南?”

    听到這話唐松笑了……“我只要江南各剛剛府畢有弘文印社也就夠了……至于那些縣便也罷了……”

    前次唐松還只是說要在甦杭二州開闢弘文印社,此時才將最終想法說出來,鄭岳听的腦子發暈,聲音都有些打顫了,“公子好魄力,只是未免太急促了些?如此以來,錢?還有人手?”

    “泥活字印刷術並不繁雜,這個秘密保存不了太久的,就該趁著這個時間早早鋪遍各州,廣舉站穩腳跟此後再行事也就從容的多了……”唐松擺擺手,“錢與人手某早有安排鄭掌櫃無需憂心……”

    又說了一會兒細務之後,心思龐雜的鄭岳告辭而去,直到回到家中,心緒依舊難以平定。商賈貿易這麼多年,他也算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卻從沒看過有人似唐松這般,做起事來就如獅子吞天一樣,揚州的弘文印社剛剛開張不足一月,心思就大到要將整個江南都吞下去。

    審其心意,難倒是要一舉控制江南的印社?思忖良久之後,鄭岳拈筆磨墨,給在京中的鄭胖子寫起信來。

    宋天星有些神思不屬的焦急等待著消息,結果那伙神沒來,倒是許掌櫃等人聯袂而入。

    六人剛剛坐定,便有雜役飛跑著傳報了一個消息︰弘文印社再次降價一成。

    聞報,許掌櫃等人霍然而起,“什麼?”

    雜役又說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後,許掌櫃等人盡皆色變,面面相覷之間,石掌櫃喃喃聲道︰“他居然先降了!這做他娘的什麼商要貿易?真就一點利水也不要?”

    “老石,有咕這些還有何用?他降了咱們怎麼辦降是不降……”

    老石激靈靈一顫,“這些日子已是分文無收,再降就是虧空,我須比不得你們家大業大這一遭萬萬降不起了……”

    “他的書好,這再一降價,你老石若不降,還有誰來?”

    “反正現下也沒有一文錢的利水有無人來還不都是一樣……”

    “你……”

    老石沉默了一會兒,將眾人都看了一遍後遲疑聲道︰“莫如給那上官黎傳話過去,大家和氣生財,俱都恢復原價如何?”

    “放屁”許掌櫃斷然一聲喝,“他的書好,若是一樣價格,誰還肯來買咱們的?”

    “風……”石掌櫃喏喏良久,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最終只能哀聲一嘆。

    那三個掌櫃也是一臉的愁容,本是想逼死弘文印社,如今自己卻被逼到了絕路上,進退之間渾然無路了。

    最終,這五個掌櫃都將目光投注在了宋天星身上,與弘文印社開戰本是他一手主導,如今六家被倒逼到絕路上,該如何行事,總得他再拿個主意才成啊。

    書案後的宋天星沉默了很長時間後緩緩閉上眼楮一揮手,“天塌不下來你們回去等蕭息……”

    終于等到這句話,五掌櫃壓在心頭的大石立時放松下來,弘文印社這回該是徹底要完了。

    宋天星做出決斷之後,五掌櫃也就不再多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無關風月

LV:6 爵士

追蹤
  • 20

    主題

  • 3380

    回文

  • 1

    粉絲

200 字節以內
不支持自定義 Discuz! 代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