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穿越] 大宋帝國征服史 作者:cuslaa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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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五十四章 九五(上)

    第五十四章  九五(上)

    靖康元年三月初十,丙子。【西元1126年4月4日】

    金陵江寧府。

    三月的江南,已是草長鶯飛。秦淮河邊的垂柳也褪去了二月時的融融嫩綠,化作深碧。西門外的白鷺洲上,繁花似錦,春色醉人。

    若在往年,此時金陵內外各處勝景,應是踏青者紛至沓來,遊人如織。不過自月前東海王駕駐蹕金陵,十萬大軍匯聚江寧城中,雖然江寧百姓因此不需再憂慮金虜南下,身遭戰亂之苦。但北方渡江南逃而來的難民成千上萬,有錢的進城覓房居住,沒錢的就聚集在城外,同時趙瑜稱帝在即,作為行在【注1】,出入城門搜檢嚴密,擾得士民們的遊興也少了許多。

    不過畢竟還是有人雅興不淺。城西的清涼山旁,有一座小小的園林。此時園中,幾十株垂枝碧桃花開正艷,深紅的重瓣桃花彷彿是樹枝上跳動的火焰。一名三十歲的瘦高男子就站在如火如荼的桃花樹下,不過他來回踱著步,不時的看著園林大門處,顯得有些急躁。

    不過他等的人很快就到了一個——雖然不是正客——在園林門口外,一名傭工把十幾個食盒作一擔挑著,上來叫門道:「小的是城中晚清樓的,秦檜秦官人可是在此?」

    守在門外的伴當點了點頭,進了園子向秦檜稟報:「員外,晚晴樓的酒菜來了!」

    秦檜指了指不遠處涼亭裡.的圓桌,「你讓他去佈置罷,帳先記著,明日再去會鈔。」

    宋人酒家慣稱客人為員外,但秦.檜可不是滿街亂叫的那種不著調的員外,而是貨真價實的兵部員外郎。不過他剛剛從汴京逃離,回到老家江寧,剛剛找到一個落處。

    今日他借了落腳人家的園子,.請了一幫舊年江寧府學中的同學來相聚,如今東海王稱帝在即,他打算著打聽一下,順便拉拉關係,看看有沒有可以鑽營的地方。

    酒菜已佈置下去,不移時,今天的客人一個個都到.了。范同、段拂、魏良臣,皆是秦檜當年在江寧州學中的同捨,也都是三十出頭的樣子。

    「會之!」

    「擇善!去塵!道弼!自當年京中一別,一向可好?」

    親熱的叫著各自的字,久別不見的同學一通寒暄.問安。范同大模大樣當先坐了下來,看了看宴席,抬頭笑道:「小弟在南北走了幾年,酒宴不知吃了多少,總不及會之操辦的好。這出遊宴飲之事,也只有會之方能優而為之。」

    「秦長腳嘛……」段拂拖長調子笑道。

    昔年在學裡,同學中以秦檜最為『善干鄙事』,因此『.每出遊飲,必委之辦集』。若在東海國中,這樣有組織水平的學生都是值得提拔的能吏,但對於只喜清談吟遊,不喜處理庶務的大宋士子們來說,卻是有幾分瞧不起。秦檜的綽號秦長腳便是因此而來,可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秦檜臉皮老厚,.多年相處下來,也知道如何應對:「那是小弟當年料理那班小猢猻們習練出來的,在小弟看來,二位也跟小猢猻們差不多。」

    少年同學,嘲諷來嘲諷去也很正常,范同、段拂一起哈哈大笑:「若有水田三百畝,來年不作猢猻王。會之,三百畝水田可曾攢下?」

    這是秦檜舊年在鄉里當塾師時做的詩,管著十幾個喜歡玩鬧多過唸書、跟猢猻沒兩樣的半大小子,秦檜當時的心願便是掙下三百畝水田好吃好睡罷了。

    魏良臣也坐了下來,環顧左右,也笑道:「會之倒選了個好地方,那邊的是石頭城罷?」

    秦檜向魏良臣手指的地方望去,清涼山的一邊山崖下,是一座貼山而立的古城,「正是東吳大帝所建的石頭城。」

    段拂問道:「一邊是花開燦爛,一邊是古城崔巍,會之,你請我們來不是要作詩罷?」

    「如此時局,如何有心思吟詩作對。久未歸鄉,權請各位小聚罷了。」

    魏良臣對段拂道「看今日園裡園外的景色。去塵,令岳若尚在,必有名篇問世。」

    段拂是米芾米南宮的女婿,這米芾行事向來瘋瘋癲癲,有米顛之稱,當初米芾要招女婿,也不看八字合不合,只看名字好不好,當看到段拂段去塵時,心中大喜當即叫道「既拂矣,又去塵,真吾婿也!」,就把女兒嫁給了段拂——他一向好潔,自是喜歡名字裡有打掃之義的段拂。

    雖然結親像個笑話,不過夫妻感情卻好,段拂也甚是敬重米芾,給自己到上一杯酒,歎道。「家岳已去,名篇難再。」

    秦檜乖巧,見氣氛不對,忙把話題轉開。正說著,他一抬眼,便看見門口處又來了一人。

    那人身量頗高,面色卻如鍋底,年歲與秦檜等人一般,是喚作錢時敏,字端修的。

    看到他,范同大聲叫道:「端修何以姍姍來遲?」

    「道上有事耽擱,莫怪,莫怪!」錢時敏走進亭中,拱了拱手,先拿起酒壺掀開蓋子聞了聞味道,立刻眉花眼笑,取過一隻碗來,「權且自罰三碗!」

    「且慢!」段拂一把將錢時敏手扯住,「你這酒鬼三碗罰下,我們哪還有酒喝?」

    錢時敏也不過是在開玩笑,放下酒壺,跟眾人重新見禮,坐下來後又笑道:「東府已齊,尚缺西府二人,不知任叟、子先何時能到。」

    范同道:「當年那頭陀道人之言,別人也不知能否應驗。不過何任叟倒是先行一步。東海王麾下大將陸賈北上,他正任著廬州推官,深得陸賈之心,一封信薦到東海王帳下。如今在刑部任了員外郎。」

    所謂頭陀道人之言,也是眾人當年在府學裡遇上的一樁軼事。政和初年,有個頭陀道人到府學中,看到秦檜等人所住的宿舍養望齋,便向著裡面再三張望不肯離去。有人問他為何如此,他便道:『異事異事。八座貴人。都這一屋關了。兩府直如許多。便沒興不唧溜底也。』【注2】

    這話當時沒人相信,如今也是同學間的笑談。但日後,秦檜、范同、段拂、魏良臣皆為宰相,何若何任叟、巫伋巫子先做了樞密。雖然日後立場不一,互為政敵,但當時在屋中的同學幾人,的的確確是都當了起居八座的宰執官。

    秦檜問道:「端修,路上出了何事,如何耽擱了?」

    「離登基大典還有十天,路上碰到了給南郊祭天的封壇運磚石的車子,所以遲了。」

    「南郊祭天?」秦檜驚道,他剛剛到江寧,還不知道這消息。趙佶就在這裡,登基何須封壇,「東海王不打算不尊上皇?」

    「連禪讓都不是,何論尊上皇?」

    「什麼!?」

    帝位傳承講究著帝統、法統。帝位從何處承繼,登基時就用什麼樣的禮儀,父子相繼,在靈柩前登基,那是最正統不過。而東京城中的趙琦,以尊哲宗廢後為太后,繼承的是哲宗皇帝的法統,並承認了趙光義一脈帝位的合理性。而道君上皇在趙瑜手中,依情理應該是繼續尊趙佶為上皇,或是讓趙佶禪讓,以表明承繼道君傳下來的法統。但趙瑜直接祭天,那是打算把太宗一脈丟一邊了。

    「直接祭天。依的是漢光武舊例。」魏良臣說道,「復國曰光,定亂曰武,現在看來,也相差彷彿。」

    「比起靖康皇帝,那是強出許多。君王死社稷,靖康可不如他皇后。」

    秦檜奇道:「君王死社稷,這是什麼話?」

    范同解釋道:「這是東海新聞上面說的,三論靖康之恥的一段。」

    魏良臣冷笑道:「以靖康為恥。如此一來,靖康年號怕是不會再用了。」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嘛。」錢時敏搖頭道:「若是尊行遺詔,皆是次年元旦才會詔令改元,但若是得國經由他途,卻是登基後便改。唐高代隋恭,五月中便改元武德。太祖皇帝黃袍加身,正月初五改元。」

    「太祖皇帝駕崩,太宗可是趕在十二月初一便改元太平興國了。」

    「所以說太宗皇帝得國不正啊!一個月都等不了!」若是在往日哪有人敢如此揭趙光義的老底,但如今趙瑜以太祖之後身份復國,這陳年的八卦說起來已是毫無顧忌。

    「今東海大王得登大寶,是自陳天命,自是要即時改元。就不知朝堂諸公擬定的新元為何。」

    年號不僅僅是紀年所用,特意選用吉祥如意的年號往往也是帝王祈求國泰民安的用意所在,更有一些還是未來數年政治方向的風向標,後一點在大宋立國一百六十餘年來表現的尤為明顯。仁宗初年,章獻太后垂簾聽政,故而年號為天聖——二人聖,明道——日月之道,代表著雙聖並立,日月同輝之意。哲宗的紹聖、道君上皇的崇寧,一是繼承先帝神宗的未竟事業,一是尊崇熙寧年間的功業,都是神宗的兩個兒子啟用新黨,對舊黨開始反擊的標誌。而如今的靖康,卻是祈求安定富足的意思。

    「漢光武龍飛之號曰『建武』,唐高祖龍飛之號曰『武德』,此二帝皆是掃平戰亂,還天下一個太平的雄主。若援引此例,從如今天下時局來看,至少也該有個『武』字。」

    段拂端起一杯酒,對著西面行宮所在的方向,:「不過若從東海王家世淵源來說,當有一個『正』字,」

    ………………

    「正武?」趙瑜搖著頭,「怎麼不叫成熙啊?」

    江寧府衙之中,如今便是趙瑜的行宮,軍報令旨自此出入,如今更是天下的重心所在。

    後院的書房中,翰林學士李郁正恭立在趙瑜面前。翰林院已經擬定好了新的年號,交由學士李郁呈上來供趙瑜御覽。不過擬定的兩個年號,明顯不合趙瑜心意。

    正武的諧音有些好笑,而另一個,「正統……」趙瑜頭搖得更厲害。

    說起來,強調自身得位的正統性,李郁做得其實並不算錯。但是……趙瑜卻不喜歡。太過強調,反而顯得心虛了,他一直自持天命在身,卻無半點心虛。

    「陳先生,」趙瑜對站在一旁的陳正匯道:「你覺得孤需要用這兩個字來標榜自己嗎?」

    陳正匯看了看有些惶然的表弟,雖然翰林院不徵求他的意見便自顧自的呈上來,讓他心中不快,但現在也不好落井下石,側過身子一拱手:「得民心者為正統,救民水火為正統,安靖天下為正統。太祖皇帝三事皆備,雖為禪讓,亦是正統。大王血脈傳承自太祖,敗女真已成,定天下在即,自是正統無疑。至於取用與否,還請大王聖斷。」

    「那就不必了,兩個都不要。」

    事情辦岔了,李郁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大王意屬為何?」

    「昔太祖皇帝以五代武人亂政而重文,而趙炅又因武功不濟而輕武。雖然皆有緣由,但過猶不及,大宋國實在偃武修文太久了。所以……」趙瑜閉上眼睛,像在思考,但又猛然睜開,臉上突然出現一點促狹的微笑:「洪武!既然是在這裡稱帝,還是叫洪武吉利點!」

    「洪武?」作為文官,李郁天然的不喜歡這個詞。

    趙瑜的神色鄭重起來,『洪武』二字,不僅僅是討個好口彩,也是他心中宏願:「孤的兵鋒不會僅局限於大宋舊疆,大宋的國土將會在孤手上遠超漢唐。安邦定國已可稱『武』,不飾以一『洪』字,不足以彰顯孤的心意。」

    陳正匯與趙瑜多年君臣,自比李郁更清楚趙瑜的心願,同時常年受趙瑜熏陶,他的性格也比還沒脫掉大宋士大夫脾氣的李郁更為好勇:「洪武二字確合大王之煌煌武功!」

    陳正匯難得拍馬屁,趙瑜聽得很舒心,「那就這樣定下來罷!」

    君主、國相都認可了這個年號,翰林學士也沒有了反駁的餘地,新朝的年號便確定下來是洪武。翰林院給趙瑜起草的祀天章表,行文天下的大詔,便都要書上洪武二字。

    年號一事抵定,趙瑜便問陳正匯道,「陳先生,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年號是李郁的任務,陳正匯求見,不知又為了什麼。

    陳正匯躬身道:「一是大樂樂工不足,樂器難尋,大典時恐有紕漏。」

    大樂也就廟堂上所用的韶樂,是最高等級的雅樂,與民間流傳的曲樂不同,連樂器都不一樣。江南雖是風流之地,奏小曲的樂工不少,但上得了宮廷檯面的大樂樂師卻找不到一個,而符合天子等級的編鐘、玉罄更不可能有。

    趙瑜皺起眉,「那二呢?」

    「第二就是大王登基時用的冕旒服章,要量體裁衣,還請大王今日抽空辦了。」

    趙瑜心裡叫著苦,他登基為皇,掌控天下,一完多年夙願,精神是足。但是事情也多啊,本來就忙得很,陳正匯還一樁樁把禮樂、服章這些雜事壓到他這裡來。

    他不耐煩的說道:「禮樂什麼的,讓盧明德去做,大樂樂工難尋,那就改用軍樂。孤即號洪武,用軍樂也說得過去,孤也不怕丟臉。至於服章,早就準備好了。壓在箱子裡三五年了,孤的身材也沒變,拿出來用就是。你是孤的宰相,小事就不用管了!」趙瑜說著,拍了拍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還有這些東西,拿出去記名存檔便是,也不用堆到孤的案頭上來。」

    這些都是群臣第一次勸進的表章。今早在朝會上,他是照例拒絕。等到兩天後,群臣會再次上書勸進,而他會再次拒絕。等到他照規矩三辭三讓,那才是趙瑜他登基大寶,詔令改元,大赦天下的時候。幾千年來的一整套流程,雖然有些蠢,但也沒必要改——因為這代表著從上古禪讓時代傳承下來的歷史——按照規矩來便是。但這些循例的虛文多到把說正事的奏章都埋起來了,趙瑜哪能不煩。

    「微臣領旨。」

    陳正匯其實等的就是趙瑜的這番話,雖然是同樣的行為,自作主張和奉命行事結果是截然不同的,這些庶務,趙瑜不明說交給下面,他也不能貿然處理。為臣之道,陳正匯把握得十分的小心。

    趙瑜見陳正匯領旨後沒有動作,心知他還有事,主動問道:「還有何事?」

    「就是大王前日說得重定五京之事!」

    「已經定好了?」趙瑜笑道。這是秉承了他的心意。大宋的東南西北四京就聚集在不到千里方圓的一小塊地盤上,實在太過小家子氣,遠不合趙瑜的性格。所以趙瑜便讓陳正匯下去重新分定各個京城。在他的計劃裡,京城不再是僅僅都城,而是像遼國的五京道一樣,是作為一個區域的中心而存在。

    趙瑜指了指腳下,「這裡怎麼改?」

    「江寧府復舊名為建鄴。」

    「建鄴?」趙瑜點點頭,這個名字是東晉時舊稱,取得是建立大鄴之義,還是很不錯的,比白下、建康要好。

    「那基隆呢?」基隆是東海王潛邸,趙瑜登基後,照例便要改名。就像趙佶本為端王,當他登基後,端州便升為興慶府,後又改名為肇慶府。

    「基隆府以基業隆興而命名。今大王龍飛在即,當更名為龍興府。」

    「龍興府……」趙瑜笑道,「不錯!」

    陳正匯繼續道:「西京河南府降為洛陽府,京兆府改長安府,升西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落,燕山府改順天府,升北京。」

    「移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為中京,建鄴府升南京。」

    趙瑜一開始倒是想把江寧改為應天府,好討個口彩,建鄴僅僅是第二選擇。不過大宋應天府是太祖皇帝的起家之地,當年應天府名為宋州,同時也是歸德軍節度治下,太祖皇帝趙匡胤即是歸德軍節度使身份黃袍加身,領地宋州就成了國名的來由,所以更名為應天。

    除非趙瑜改國號,不然應天府這名字他弄不到江寧頭上——自然這是不可能的,他是以太祖之後的名義承繼大統,自是不能做此不孝之事。但把南京換個位置卻無關緊要,遼有五京,而大宋本沒有中京,現在加一個卻也不出奇。

    「諸京皆改,唯東京不變,仍為開封。」陳正匯以東京給他一番話收尾。

    趙瑜很是滿意,其中有幾個本就是他的意見,不過趙瑜覺得還要聽聽他人的意見,他轉而問著李郁:「李卿,你覺得如何?」

    李郁恭聲讚道:「中京應天,東京開封,西京長安,南京建鄴,北京順天。五京既定,分鎮四方,天下當知大王雄心!」

    注1:臨時都城,並非京師,但實際上是皇帝、皇宮和朝廷之所在。比如南宋,名義上都城仍是汴京,而杭州臨安僅僅是行在。

    注2:見洪邁所著《夷堅丁志》卷十,建康頭陀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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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fooxx 於 2012-2-5 15:44 編輯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五十五章 九五(中一)


    第五十五章  九五(中一)

    靖康元年三月十一,丁丑。【西元1126年4月5日】

    東京。

    擷芳園。

    春風忽至,園中的梨花燦爛如錦。一座飛簷斗拱的五角涼亭深陷花海之中,白色的琉璃瓦與潔白的梨花遙遙呼應。微風徐來,暗香浮動,花瓣漫天如雪,宛如天上仙境。

    但亭中的兩人卻無半點對酒賞花的興致,周圍令人心神迷醉的白色花海,在他們眼裡卻如喪服一般。

    「王時雍也跑了?!」趙琦的語調透著深深的無奈,臉色也是說不出的疲憊。

    「昨天夜裡就不見人了!」高明光神色木然,類似的消息,他半月來對趙琦通稟了不知多少次,給趙琦做宰相的王時雍雖然是官位最高的一個,但也不算出奇了。

    自從十幾天前,東海大將陳五在天津城外大破完顏撻懶兩萬鐵騎,繼而領兵西進攻破燕京,俘獲了金國皇儲的消息,在東京城中傳播開之後,趙琦身邊的臣子幾乎每天都在減少。

    東海王趙瑜奪鎮江,據江寧,.以東海水軍之力足以封鎖大江,江南之地已歸他有,同時在北面還有一支所向無敵的偏師震懾群小,併吞天下之勢已成。而趙琦卻只有東京一城,誰更有前途,不問可知。

    「都跑罷……都跑罷!」趙琦喃喃念著,雙.眼茫茫然的看著天空。臣子都跑光了,這皇帝做的還有什麼意思。

    高明光也一臉麻木,他投了趙.琦,根本是走上一條絕路。家中老小姑且不提,他的弟弟最好的結果恐怕也是被投閒置散,丟了前程了。

    君臣兩人一坐一立,眼前滿園梨花怒放,但兩人皆.是死氣沉沉,

    好半晌,趙琦方才平靜下來。剛剛三十的他,鬢角間.已經多幾點斑白。這些天來,他已經深深的體會到,皇帝的位置,沒有實力根本別想坐得安穩。

    他以宗室名義稱帝,本比外姓更得士大夫們支.持,又傳聞他曾對完顏宗望放言寧增歲幣、絕不割地,一時群情振奮,民心士心歸附,連一些忠直的大臣,也開始投效於他。

    自二月初一趙.琦登基,尊哲宗廢後孟氏為太后,以王時雍、徐秉哲為相,呂好問、張邦昌為樞密,趙鼎為權知開封府,其下百官濟濟一堂,連高明光也當了個皇城副使,領著城中保甲團練。

    登基後,金軍隨即撤出東京城,繼而引兵東去,民心因而大定。二月初五,統制范瓊、馬忠領勤王軍兩萬入東京。手中有兵有糧,雖然僅僅掌控東京一城,趙琦卻已有幾分真命天子的模樣。

    再等到二月十日,在滑州做出渡河假象的完顏宗望,誘來了張叔夜的勤王軍。伏兵於後的完顏宗弼率三千鐵騎突襲,而宗望又領軍回頭,一場大戰,京東勤王軍全軍覆沒,張叔夜伏劍自盡,而本與張叔夜呼應,埋伏在滑州對岸的種師道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張叔夜兵敗身死。

    大戰之後,女真人順利渡河,中原一帶,就只剩趙琦一方勢力,一時間,趙琦眾望所歸。

    不過幾天後,被封鎖已久的東海軍攻佔鎮江、江寧,軟禁道君上皇的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風向立刻變了。東京城裡人心浮動,有些人還想看看風色,聰明點就已經溜之大吉。兵部員外郎秦檜,升他做兵部侍郎的告身都填好了,但第二天,他全家已不見蹤影。

    到了如今,麾下大將攻破燕京,趙瑜的聲威一時無倆,已經無人再看好趙琦。王時雍、呂好問跑了,徐秉哲、張邦昌稱病躲在家裡,東京城現在就靠趙鼎一人維持著秩序。

    同時讓趙琦頭痛的不僅僅是朝中大臣風流雲散,下面的民眾也日漸離心。范瓊仗著手上兩萬勤王軍越來越跋扈,遇上兩府宰臣而不拜,每天只顧要餉要糧,在路上碰見美女就劫去,遇上反抗便一刀砍殺。有主將如此,勤王軍士兵也是一般模樣,在城中奸yin擄掠無所不為。驕兵悍將,彷彿五代,比之金虜,也相差不遠。

    去一賊,又來一賊,東京百姓怨聲甚囂塵上,拿起刀槍對付落單勤王軍士兵的情況每天都有,而趙琦,卻束手無策。

    這一切,卻都是趙瑜造成的。若是東海軍出現的稍微慢一步,讓道君上皇在江南站住腳,那現在局面會迥然不同。

    『但是啊……』趙琦仰頭苦笑,『這又怎麼可能?!』

    其實他一開始就不該抱著僥倖的想法,女真人都是趙瑜用東海新聞上的地圖引下來的,從頭到尾女真人都在東海參謀部的沙盤上打轉,他的二哥又怎麼會耽擱一點時間。

    趙琦現在對趙瑜是發自內心的恐懼,以天下為棋局,以群雄為棋子,居高臨下俯視全局,沒有一家能逃出東海王的掌心。

    趙琦不知趙瑜會怎麼看待他登基稱帝,東海王的心深如大海,難以捉摸個分明。在東京城中上演的一幕幕,趙瑜是完全置之不理,好像並不在意,說不定是在當笑話看著,看猴子是如何戴冠穿衣。

    沉默了不知多久,趙琦突然開口問道:「高兄弟……向西還有機會嗎?」

    高明光搖了搖頭,若是道君皇帝的親生兒子倒也罷了,關西人不會認趙琦的,同為太祖之後,投趙瑜不是更好。

    「向東呢?」

    「京東臨海!」高明光回答得更是簡潔。

    「說得也是!」趙琦又沉默了下去。半晌,突然又哈哈一笑,充滿著濃濃的自嘲,「既然如此,那就退位罷!……就當是做了一場夢!」

    「退位?!」

    「沒錯,就是退位!」做出來退位決斷,趙琦如同放下了心頭大石,一下也精神了許多,「本來就沒想做多久皇帝,只是早前有些昏頭了。皇帝還是二哥有能耐做,我還是出海當個逍遙藩王罷!」

    高明光也呵呵笑了起來,當真是給皇帝寶座晃花了眼。一開始,趙琦的計劃不就是搜羅一點兵馬,與趙瑜交換一個海外藩國嘛。

    當真是一場夢啊,一場九五至尊的夢……這麼長時間,也該醒了。

    趙琦長身而起,散發著久違的銳氣,「高兄弟,你手下皇城司的人馬應該有兩千罷?」

    「兩千三百人!」

    「都是東京本地人?」

    「當然。」

    「能使用得動嗎?」趙琦繼續追問。

    高明光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明悟,有些狡黠的笑道:「對付范瓊就沒問題!」

    「不愧是高兄弟!」趙琦哈哈大笑,半個多月來他是第一次笑得這麼暢快。笑聲一收,毅然決然的說道:「我要殺范瓊!收服勤王軍!還開封百姓一個安寧!在二哥過來之前,我要幫他管好東京城!」

    沒錯,大宋東京,就是他與趙瑜談判的本錢。只要擁兵鎮住東京,一切就還有可能!

    ……………………

    相州。

    去年臘月金軍南下,而後今年二月,金軍又原路返回,河北兩路,便在短短的三個月裡兩次遭遇兵火。女真鐵騎宛如蝗蟲一般,呼嘯而過,身後便留下一片荒蕪。在大河之北,也只有相州,是不多的幾個沒被攻破州城的州郡。

    被世人恭稱為老種經略相公的種師道,如今便帶著麾下三千騎兵駐紮相州城中。當日他因兵少,無法阻止金人強渡黃河,不得已,退守相州。相州知州韓肖胄正苦於新兵太多,戰力不足,種師道的到來確讓他喜出望外。

    有三千西軍精銳鎮守相州州城,再加上原本相州的城防就十分完固,完顏宗望、完顏宗翰又是滿載而歸,根本無意多事,直接繞城而走。

    雖然金人走了,但未必不會再來,而相州附近的州縣,盜賊蜂起,萬人以上的所在多有,號稱十萬、二十萬的也不是沒有。韓肖胄一邊接二連三的急著遣人去天津,希望郭立能派一個指揮精銳過來助守,一邊把種師道和他的三千精騎好酒好肉的供著,希望他們至少在東海人過來之前留在相州。

    當然,韓肖胄苦留種師道在此,還另有一番算盤。如果他能說服種師道這個西軍大佬一起投奔東海,那韓家在趙瑜眼中的地位自會水漲船高。

    種師道老狐狸一個,韓肖胄的算計他看得一清二楚——若論城府,一代不如一代的韓家第四代如何比得上活了快八十年的老種相公,不過試探一次,就讓種師道摸到了底。

    投靠東海,種師道還沒有這個想法,他現在還想著聯絡關西老家,東西並進設法收復太原,以保住關西的門戶。不過對於韓肖胄的背主意圖,他卻是毫不在意,他決不是愚忠的人。

    在另一段歷史中,金人第一次入侵,種師道領勤王軍入東京。姚平仲夜襲失敗,種師道先諫再次劫營必然可成,而趙桓不從;宗望退兵,再諫可半渡而擊,而趙桓禮送宗望渡河;宋金議和,三諫言不可割地,而趙桓讓出了太原、真定、河間三鎮。三次諫言,無一遵從,種師道自此之後便再沒開過口,直到臨終前,才上遺表,請退守關中。當然,趙桓依然沒有遵循。

    但種師道是不會在乎這些的,他行事只求一個心安,並非求全責備的性格,那種文死諫、武死戰的想法從未有過。只要盡了力,也就心安了。說話沒人聽,那也沒辦法。

    而如今沒能救出靖康皇帝,他也並不是太過放在心上,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還是那句話,他盡力了。

    當日軍中糧盡,完顏銀術可又在太原擊敗他二弟種師中後,南下攻打解州和河中府。軍心不穩,他不得不從中牟退兵。但到了鄭州,卻丟下步卒回鎮關西,自己則引著三千騎兵北上,在孟州河陰悄然渡過黃河。一直潛行到滑州對岸安利軍的衛縣,等待金人北歸。

    種師道他用兵幾十年,老而彌堅,是斷然不肯輕易認輸的,可一切謀算終究都是落空。

    東海王遣天津郭立、旅順陳五兩將攻平州,而完顏斜也卻讓完顏撻懶逕自攻天津,又埋伏在郭立回軍的路上,一舉一動學足了孫臏。可陳五、郭立不是龐涓。兩人將計就計,分兵前行,竟然以一萬出頭的兵力全殲兩萬女真鐵騎。

    而他這邊與張叔夜合謀,意圖在黃河兩岸,南北夾擊渡河的女真大軍。而宗望也是看破了計策反將一軍,先在滑州擺出了渡河的樣子,卻把完顏宗弼留在後面,等張叔夜帶軍趕來,宗弼便從後突襲。

    他雖然一舉殲滅了當先渡河的常勝軍,陣斬郭藥師這個三姓家奴,但完顏宗望只用一枚棄子便換得了自由渡河的空間。十萬大軍,分五路強渡,他區區三千騎也只能徒喚奈何。

    此番兵敗,種師道自認問心無愧,最多也只是智計輸人罷了。唯獨對在黃河邊自裁的張叔夜,和在亂軍中戰歿的叔夜之子張伯奮,卻讓他有些黯然神傷。

    張叔夜曾任蘭州錄事參軍,而他當時也在秦鳳路上,儘管分屬不同軍州,但在秦州帥府行轅中,也見過幾次,言談甚歡,也一起喝過幾次酒。之後雖無機會共事,究竟神交已久。今次他定下計策,使人聯絡張叔夜配合,那邊也是毫不介意便答應下來。正想著等戰事結束,回到東京後,兩人去樊樓好好再喝一頓,沒想到轉眼已是天人永隔。

    一念至此,種師道雖是老大年紀,早已看破生死,但還是忍不住一陣心酸:「嵇仲啊嵇仲,你都不在了,我這老不死的卻還苟活著。一個個比我年輕,卻一個個比我走得早,連個喝酒的伴都找不到了……」

    在自己的居所,種師道輕輕搖晃著酒壺,熱騰騰的酒氣撲面而來。弟弟死了,兒子也早不在了,敬重的老友也戰死了,一個孤老頭子活到七十多歲還有什麼意思。

    當真是老了。

    如今天下大亂,英雄人傑卻層出不窮,若是再年輕一點,種師道真想與他們周旋一二,「可惜……某已經老了!」

    英雄已是遲暮。

    今次慘敗,還是他老糊塗的緣故……

    自從烽火燃起,幾家都是算計來算計去,一個個都想做黃雀,但黃雀終究只有一個啊!

    這兩戰,都是在二月十日前後,宗望和陳五兩家用的戰法幾乎如翻版一般,說起來的確是絕妙的諷刺,就不知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北歸後,聽聞如此敗仗,甚至折了一個皇太弟,會是什麼樣的表情,又會有怎樣反擊。

    ……………………

    磁州。

    日頭當空而照,融化的雪水在道旁的溝壑中嘩嘩流淌。雪融後的官道泥濘潮濕,雪水將夯土泡的酥軟,不少地方便陷了下去。路面上積著的一個個水坑,如同一個個陷阱,有的深有的淺,淺的不過沒過腳背,深的,甚至能將人埋進去。

    道路難行,此地又新歷戰火,路上少有行人。但這一日,一隊人馬卻在破損的官道上急急趕著路。

    這一隊人馬,約莫二三十人。多數都騎著馬,持兵戴甲,看神氣是一隊精銳的騎兵。只在隊伍中間是一輛兩輪馬車,不同於多見於南方、寬敞的四輪馬車。這輛兩輪馬車後的小小的轎廂,只能供一人平躺或是兩人安坐。

    一名車伕揮著馬鞭驅使著拉車挽馬,小心的避開道上的一個個水坑。車伕身邊,坐著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雙眉緊鎖,面色沉凝。中年人端端正正的坐著,就算馬車再搖晃,也盡力保持脊背的挺直。突然,中年人感到身後有了動靜,回過頭去,只見一隻手挑開了車簾,車簾只拉開了一條縫,裡面深黑一片,看不分明。而中年人側耳過去,不知聽到了什麼。

    窗簾放下,中年人重新坐直了身子,對著前面提聲喚道:「李成」

    聽到喚聲,走在隊伍最前的一名騎手忙回過頭來,滿面虯髯,身形雄壯,馬後弓袋中放著一張巨弓,正是久違了的雄州都頭,被姚政、徐慶領兵追殺的李成。卻不知如何到了這裡。

    李成騎著馬,小碎步的趕到馬車邊,在馬上彎下腰來,滿臉堆笑:「李相……」剛開口,看到中年人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的眼神,連忙改口,「李丈!」

    李姓中年點了點頭,問道:「現在到哪裡了?」

    李成恭恭敬敬的答道:「回李丈的話。前面就是漳河,過去了就是相州的鄴鎮了,不過已如今的情況,哪裡也不會有活人了。」

    「離相州城還有多遠。」

    「三十里!」抬頭看看天色,又加了一句,「天黑前應該能到。」

    「那就好!」李姓中年歎了一口氣,又對李成道,「你去罷!」

    李成沒有動,反而又叫一聲「李丈……」

    李姓中年一皺眉,「還有什麼事?」

    李成身子一顫,顯是對李姓中年有幾分害怕,小心翼翼的道:「俺只想問問,為何前面到了磁州城,不進城反而要繞過去,卻往相州來?」

    李姓中年猶豫,今次能收服李成,是他最大的幸運,不然在半路上,他和他身後的那位說不定就要倒斃於途了。

    對於可以說有救命之恩的李成,他還是放下身段,耐下心來解釋:「相州知州韓肖胄是韓魏王之後。韓家世受國恩,四世守鄉郡,天下人皆可叛,唯獨韓家不會叛、不能叛。你明白了?」

    「小人明白了!」

    一行繼續南下,尋了一條船渡過漳河。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終於抵達相州城下。不過如今相州城,只在巳、午、未三個時辰開城,此刻已是城門緊閉。看見一行騎兵從北而來,頓時一串號角響起,城頭上也多了一排弓箭。

    一行人停在弓箭射程外,中年人獨自下車上前,眾目睽睽下,他在城門處大聲放言:「吾乃大宋尚書右丞李綱,大宋天子在此,還不喚開城出迎!」

    車中人也應聲而出,二十歲出頭,臉色蒼白,身材瘦削,正是靖康皇帝趙桓!

    金國對趙瑜的反擊……就在這裡!
ffooxx 發表於 2012-2-5 15:25
本帖最後由 ffooxx 於 2012-2-5 15:46 編輯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五十六章 九五(中二)


    第五十六章  九五(中二)

    PS:向書友說聲抱歉,剛才為了趕在十二點前發稿,就將還沒改好的草稿先發出來了,現在已經改好,請大家再看看。順便說一下,這個月,俺打算拿全勤獎,每天五千字,請書友們拭目以待。

    靖康元年三月十一,丁丑。【西元1126年4月5日】

    清晨。

    當附近軍營出操的聲音傳入耳中,趙瑜從睡夢中醒來。張開雙眼,不是東海王宮中的青紗帳,而是張著繡金帷幕的雕花架子床。摸摸身邊,床鋪是空的,枕邊人已經早一步起來了。

    「什麼時候了?!」趙瑜問著。

    「稟大王,剛打過五更的鼓。」說話的不是床尾外的宮女。而是親自捧著衣物和臉盆走進來的蔡婧和陳秀娘。兩女親自服侍著趙瑜更衣,梳洗,東海王家與平常夫妻也沒有什麼兩樣。

    兩女如今也是三十出頭,容色可以說是美人,但已比不上舊時,也算不上絕色。趙瑜身為東海王,兵鋒威震七海,自是不會沒有後宮。當年李乾德的三個皇后,也有在日本皇室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美人,波斯的胡姬,高麗的貢女,就算趙瑜不張嘴,下面的人難道會不奉承?

    不過趙瑜對於環繞身邊的絕色,雖免不了嘗嘗鮮,但相處最多的,還是相互扶持著一路走來的王后和側妃。

    在蔡婧、陳秀娘兩女的服侍.下換了武服,趙瑜從居所出來。三月時分,日頭剛升還是有些清寒。這裡本是江寧府衙,如今給趙瑜佔了。知府盧襄便帶著手下的官吏衙役搬到了城西的清涼寺。

    江寧府衙比起在基隆的東海王.宮大小其實差不多,不過府衙之後,圍牆的另一側,卻有一片面積更加廣大的荒地廢墟。

    江寧府的府衙,本是南唐宮室.的一部分,不過並非主體,而是將皇城中的中書省等中樞殿閣改建而成。至於後面的南唐宮城的主殿和後宮,在國破時已被曹彬毀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一百六十年的風雨裡也一步步的傾頹破敗下去。

    破敗的南唐宮室,江寧府的歷代知府不會掏錢去.翻修,也不會多事到推平改建,不過好一點的木料磚石早被附近的居民給拆了去,所以在江寧城的中心區域,就有了這麼一片長滿了荒草野木的廢墟地帶,給來此憑弔的文人墨客多了一點作詩的興致罷了。

    不過等趙瑜將行宮搬進府衙後,廢墟中已被清理.了一片空地出來,作為趙瑜每日活動身子的演武場。

    演武場平坦寬敞,鋪著夯實的紅土,踏上去,不見.塵土飛揚。趙瑜從班直手裡接過一桿齊眉棍,隨手舞了個棒花,架勢一擺,便耍了起來。風聲嗖嗖,棍影重重,確有水潑不進的感覺。

    雖然這時候還.沒有什麼太祖長拳、太祖長棍,但太祖皇帝靠著一桿五尺齊眉棍、打得四百座軍州都姓趙的說法卻流傳甚廣。趙瑜自幼習武,慣用的便是齊眉棍,一套招數也是在大宋軍中流傳甚廣的槍棒術。

    練了一陣槍棒,出了一身薄汗。旁邊的侍從便道:「大王,時候差不多了。」

    趙瑜一看天色,點了點頭,丟下槍棒,回到內室更衣。兒子、女兒這時一個個過來請安。年長的幾個,都是蔡婧和陳秀娘所生。年幼的幾個孩子,趙瑜怕路上生病夭折,沒敢帶出來。而長女趙雯雯,也因生病留在了台灣。

    趙伯安,作為趙瑜的嫡長子,領著一眾弟妹在趙瑜面前叩拜請安。他從一出世,便東海國的重心所在。週歲時,能讓趙瑜,也只有他這個嫡長子才有資格。等他八歲後夭折的風險漸小,便封了世子,確立了繼承權。之後,趙瑜每次領軍親征,或是出外巡視,他這個世子便要在母后和宰臣們的扶持下,執政監國。

    陳正匯為太子太師,趙文是太子太保,有兩名重臣扶持,就算趙瑜突然不在了,趙伯安也能安安穩穩地坐上寶座——至於師傅保中的另外一個——太子太傅,工部尚書馬林溪文臣中資歷最老,加了。老傢伙頭髮鬍子都白了,連站著都顫顫巍巍的,偏偏就不肯致仕。每日上朝總是哼哼哈哈一番,趙瑜對他也沒奈何——趙伯安的地位,就算是以趙瑜開國之君的威望和權勢,都不可能在不傷國本的情況下輕易撼動。

    在眾子女趙瑜最看重的是長子,而最疼愛的則是長女。這也是趙瑜聰明的地方,女兒是沒有繼承權的,再寵愛都無所謂,但疼愛小兒子,那國家可就不穩了。

    用過膳,便是早朝。

    三代以降,歷朝歷代的朝會制度皆是上承周制,分為大朝、日朝及常朝。大朝是朝堂大典,一年一般也就三五次,如每年正旦大朝會,京中官員齊上朝,往往千人之多,不過大朝會更多的是禮儀範疇,不處理政事。而處理國家大事的是每隔數日舉行的日朝,至於每日處理庶務則為常朝。

    三種朝會不但舉行時間和政務範圍上有區別,舉行地點也是不同。如大宋,大朝在大慶殿,日朝在紫宸殿,而常朝則是在垂拱殿。通常說的早朝,一般指的是日朝。在宋時,為五日一朝。

    不過東海立國日短,也沒有大修宮室,所以朝會都是刪繁就簡,因地制宜。而趙瑜作為開國之君,一向勤政,他的日朝與常朝,其實也沒什麼差別。都是每天清早起床,梳洗、鍛煉、用餐之後,便往正殿走。到了江寧,朝會場所變成江寧府衙,也沒有例外。

    今天趙瑜領著世子伯安兩人一起上朝,一出屏門,門外便有一個身著綠袍的年輕官員跪下叩拜。他是東海的起居郎歐陽澈。當趙瑜走出內殿後,他就會緊緊跟在趙瑜身邊,朝會時則站在大殿一角。隨時隨地都拿著紙筆記錄下趙瑜的日常行動與處理的國家大事,這是他身為史官的工作。

    起居郎『御殿則侍立,行幸則從,大朝會則與起居舍人對立於殿下螭首之側。凡朝廷命令赦宥、禮樂法度、損益因革、賞罰勸懲、群臣進對、文武臣除授及祭祀宴享、臨幸引見之事,四時氣候、四方符瑞、戶口增減、州縣廢置,皆書以授著作官。』

    趙瑜雖不喜歡被人一天到晚盯著,但此是幾千年來傳下的規矩,也是約束帝王的手段,他也只有習慣,

    趙瑜帶著世子、起居郎從後上殿,群臣早已羅列殿中,待趙瑜坐定。群臣三跪九叩,行禮如儀。

    「平身!」趙瑜抬了抬手,今次出來甚急,沒帶著傳聲的宦官,只能自己說話:「今日上朝,諸卿可有本奏?」

    「陛下,臣有本奏!」吏部侍郎朱彥出班,他是東海培養出來的人才,十分的年輕。

    「說!」趙瑜很清楚朱彥要說什麼。

    「方今天下大亂,北虜入寇,盜賊蜂起,百姓流離。論其緣由,唯在昏君六賊。天下有罪,罪在昏君,昏君有罪,罪在六賊。今梁師成、王黼不知所蹤,但蔡氏、朱氏父子、童貫、李彥已在江寧。六賊不除,兆民不安,臣請陛下詔誅蔡氏、朱氏父子,及童貫、李彥二閹,並推治諸賊家族、門生、黨羽,以謝天下,以慰萬民!」

    翰林學士李郁也道:「蔡京四次為相,殘民有術,治國無方;童貫領軍背盟伐遼,致使金虜入寇;朱勉禍亂江南,李彥結怨西北。願陛下誅此四獠,還百姓一個太平!」

    話剛說完,站在對面的趙武突然道:「童貫有罪,先王因其而亡,是該千刀萬剮。不過背盟伐遼失敗,不過是無能而已,金虜也不是他能引來的。算不得罪名。」

    朱彥立刻反駁:「童貫帥師伐遼而不克,未遇金虜而先逃,以軍法亦當死!」

    趙武大笑道:「他那時是道君皇帝的官兒,不是東海的官。他敗、他逃,與東海何干。」

    在朝堂上大笑,不大不小就是個罪名。殿中的監察御史立刻出來奏道:「趙武君前失儀,當罰俸一月。」

    趙武當即大叫:「俺說實話,哪兒失儀了?!」

    趙瑜一瞪眼,一拍桌案,「夠了,安靜點!」

    趙瑜發怒,一眾皆是膽寒,趙武退了回去,殿中一時鴉雀無聲,最後還是翰林學士李郁出來導回正題:「六賊上媚昏君,下殘萬民,結黨營私,禍亂天下,其罪罄竹難書,罪在不赦,雖萬死亦不得贖其罪。但所謂天討不正,是為失刑。用刑唯正,須仔細審來。若不審而誅,有違朝廷法度。臣請陛下將諸賊發送有司,明正典刑!」

    「李卿此言是正論。」趙瑜略一沉吟,道,「朱勉荼毒江南,罪行纍纍,罪證亦多。易審易結,先從他開始。交由刑部、大理寺及江寧府三堂會審。伯安……」

    趙伯安走下台階,轉身跪倒:「兒臣在!」

    「你去監審!」

    「兒臣遵旨!」

    這個結果是早已商議好的。不論是大宋還是東海,許多政策、計劃往往在擺上檯面之前,就已經通過各方博弈,決定了處理結果。在朝堂上提出來,不過是走個必要的流程,順便徵求一下他人的意見,以供拾遺補闕。

    六賊中雖以蔡京、童貫為首,但在江南,朱勉才是最遭人恨的。朱勉主持應奉局近二十年,在江南結下的怨仇是山高海深,霸佔民田,強奪人產,以征花石綱為名,大肆搜刮江南富戶,又強征百姓為民伕運送花石,因此而家破人亡者難以計數,趙瑜治下的子民中,至少有三成是因為朱勉在江南的苛政而逃到台灣。

    若能誅殺朱勉,趙瑜在江南當真是眾望所歸,地位再難撼動。而他讓太子去監審,也是為了厚植人望。且朱勉久居江南,掌控應奉局,號為江南小朝廷,江南各路的州縣官奔走於其門下,殺了朱勉,再追究其黨羽,江南便能穩穩的控制住了。

    至於其餘幾賊,如李彥,他主持西城括田所,在京東、京西奪了田地無數,等趙瑜的軍隊過了淮水,據有京東京西,便是要殺他。再如童貫,他領兵殺了趙櫓,等太廟從基隆移來,才會殺他祭父。這六賊每殺一個,就能加一次威望,若是一股腦全殺了,反而浪費了。

    朱勉的罪行、人證,一起都是齊的,他的命運也已經確定。三日後,朱勉父子就要身遭桀刑,被剮上千餘刀。雖是有些急,但也是因為趙瑜登基之後,就要大赦天下,而朱勉父子已經下獄,也在大赦之列,所以要急著殺。至於其餘幾賊,並未下獄,尚未定罪,大赦也不關他們的事。

    「六賊之事就這麼處置!其餘日後再說!」趙瑜將事情定了下來,等他處理的政事太多,沒有太多時間浪費,「還有誰有本上奏?」

    「臣有本!」禮部侍郎仲簡應聲出班,尚書盧明德回台灣鎮守,如今他便是禮部第一人,「杭州餘杭知縣章維德,奏請上聞,近日餘杭縣衙大堂上庭生玉芝,一本十朵實是難得一見的祥瑞,此乃天賀陛下登位!今玉芝已與奏本一起送來;另,南劍知州汪豫奏州中鐵樹開花,**知縣奏江中有金龍隱現……」

    「夠了!」趙瑜皺起眉,「仲簡,你擬文去問那幾個獻祥瑞的州縣,他們治下,百姓豐足否?城防完固否?讞獄清明否?若百姓豐足、城防完固、讞獄清明,那就是祥瑞,至於庭生蘭芝、鐵樹開花,政和、宣和間出現得還少嗎?禹圭、九鼎一個個被獻上去,如今呢?!……全讓完顏吳乞買享受了!」

    趙瑜一陣喝罵,仲簡忙跪下請罪。一眾新入東海朝中的官吏為之悚然,終於明白在道君治下能加官進爵的招數,在趙瑜這邊是行不通的。

    東海軍四面出擊,政事也是千頭萬緒,朝堂上要處理的公務絕不僅僅是殺個奸臣,獻個祥瑞這麼簡單。城外流民安置的進度;各地春播進行的情況,都要一一處理。新下州縣倉儲不足,守臣要錢要糧;各地的盜賊也要及時派兵平定,一樁樁、一件件都要通報到。

    而等到一個多時辰後,政府這邊的事情了結,便輪到了樞密院出來奏事。

    趙文當先出班奏道:「微臣趙文啟奏陛下,昨夜金牌急腳來報,鎮北將軍、同知樞密院事、行旅順總督陳五,領有功將士一百五十五人,並金國諳版勃極烈完顏斜也以下四十七人,於昨日辰時抵達秀州青龍鎮,並換船西來。計算腳程,明日午前將至江寧。」

    聽聞陳五即將帶著俘虜入京,群臣中輕輕起了一點騷動。津燕會戰結束,陳五已從只在北地和東海知名的將領,成了聲威傳於天下的名將。一時間光芒四射,連滅國百十的趙武也要瞠乎其後。

    而他俘獲的完顏斜也,更是最高檔次的戰利品。宋遼並立百年,而金代遼興,在宋人的眼裡,金國也是與大宋平起平坐的大國。陳五能俘獲金國的皇儲,太宗以降,宋室無此大功。

    翰林學士李郁道:「陳鎮北將兵不過萬餘,便全殲數倍鐵騎,生俘金國皇儲。當此天下多難之際,大振軍心民氣。當寵以優禮,以賞其功,且增後人報效之心。」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趙瑜自然明白,點起武臣中的第一人:「趙文,你明日隨孤去港邊相迎。」

    大將得勝歸來,天子出迎也不為過,眾臣並無異議。

    「盧襄。」趙瑜又喚到江寧知府:「你去將西門之名改為凱旋門,以待我凱旋王師。日後大軍凱旋,便從此門入。」

    西方主兵,其實大軍出征和凱旋,向來都是由西門出入。趙瑜此舉,不過是為了褒獎陳五,並激勵後人而已。陳五這一勝,對他來說太及時不過,東海的煌煌武功由此而彰顯。勝金虜,斬奸佞,眾望所歸,就是這麼一步步來的。

    陳五之事一了。新任參謀總長朱聰便出班奏事,「虎翼第三軍趙大才具本上奏,三月初一,天兵克復洪州南昌,全殲城中守敵五千餘。知州郭三益畏罪自殘,其下眾官或降或死,已不足慮。他已留兵五百、並另招募三千人駐守本州,自領大軍往攻筠州、袁州,半月之後,當有捷報。」

    「好!」趙瑜拍案叫了一聲,對趙文道:「給虎翼三軍照例記功。命趙大才所部再接再厲,早傳捷報。孤在江寧翹首以待」

    其實這條捷報趙瑜昨日已經收到,現在不過是通報給眾官看的。洪州是江西首府,其下南昌縣即是州治,也是控制江西的重鎮,南昌一下,江南西路轉眼便可平定。

    兩浙東西二路、江南東西二路、廣南東西二路,再加個福建,是為江南七路。

    其中兩浙東路、兩浙西路以及福建路是趙瑜花了十餘年時間來佈置,根基深厚,人心歸附。月前大軍登陸後,其下州縣望風而降,爭先易幟。負責兩浙路的虎翼一軍、虎翼二軍,福建路的虎翼三軍、四軍,如同行軍遊行一般輕鬆。而負責廣南兩路的宣翼第一、宣翼第二,雖然消息還沒到,想來也絕對不會有問題。

    至於江南東路,趙瑜現在就在路治江寧府中,其下各州,降者眾多,反抗者也隨即攻克,唯有最西面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和南康軍【今江西都昌、建昌】還沒有消息,但趙瑜前日已經派了野戰三營沿江上溯去處置,相信很快便會有捷報回來。

    唯有江南西路,洪州知州兼領江南西路兵馬鈐轄郭三益雖無名青史,卻是脾氣甚硬。聽說趙瑜起兵,當即封鎖州城,捕殺東海商客,沒收其財物,賞賜眾軍,誓要討平趙瑜這個亂臣賊子。有他領頭,其下各處州縣雖然畏懼東海兵威,但州縣中的官兵,卻垂涎東海商人的財富,自發起來殺人越貨。

    消息傳到趙瑜耳中,他便打定主意要以最快的速度殺雞儆猴,否則其他剛剛歸附的州縣說不定會有變亂。而虎翼三軍的進軍速度讓他喜出望外,眼見著江西即將平定,最為富庶的江南已穩穩的控制在手中。

    再加上已經北上淮南的陸賈一部,以及控制了渤海周圍、震懾河北、燕山、遼東的北方軍團,趙瑜他尚未登基,卻已控制了天下半壁。

    不過地盤雖然佔下,但擴張太速,各地並沒有完全控制。趙瑜心中暗暗生憂。兵力、財力現在都靠著原來的積存支撐,雖然勉強得夠,但再吞併地盤,對新佔領土的控制力必然還要下降,而供給軍隊的物資也會捉襟見肘。

    現在天下變亂,盜賊蜂起,商稅因而大減,離秋收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半年時間,趙瑜的賬本上會滿是鮮紅的數字。

    『該穩一穩了。』他想著。
ffooxx 發表於 2012-2-5 15:26
本帖最後由 ffooxx 於 2012-2-5 15:47 編輯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五十七章 九五(中三)
    第五十七章  九五(中三)

    PS:本想在十二點前發帖,卻突然打不開網站,只能拖到現在,全勤獎沒了

    靖康元年三月十二,戊寅。【西元1126年4月6日】

    揚子江上。

    一艘修長的千料車船在寬闊的江面上疾速著,在船尾後的江水中拖出一條長長的白色尾跡。船舷兩側的十隻槳輪高速旋轉,節奏輕快擊水聲連成一片,就像是大軍得勝歸來的腳步聲,明快而又清脆。

    這就是滿載著功臣與戰利品,從北方千里迢迢趕回來參加東海王登基大典的戰船。隔了數年,重新呼吸到南方濕潤的空氣,重新看到江南秀美的水光山色。遠離故土,被調派到北方戍守的軍官們無不興奮異常。等到途徑鎮江,依例更換底艙踩踏輪槳的奴工時,一艘梭子舟載著信使登船,大王將會出城相迎的消息一下傳開,那就更了不得了,船上到處都洋溢興奮的氣氛。

    不過,甲板下的一間雙人艙室中,卻顯得有些陰鬱。

    「大哥……還沒到嗎?」被岳飛扶起來喝了幾口水,岳翻有氣無力的問著。

    北人擅馬,南人擅舟,並不是空話,岳翻這個北方人上船後,幾乎如受刑一般。十天的海上顛簸,讓岳翻整整瘦了一圈,嘴皮起著褶子,嘴角長著燎泡,臉皮蠟黃,雙頰也深深的陷著兩個坑。原本精壯英挺的一個後生,現在已是憔悴不堪。倒是安之若素的岳飛,卻彷彿是個特例。

    「快到了,就快到了!」

    岳飛安慰著弟弟,服侍他躺.下來沉沉睡去。但現在到底到了什麼地方,他也是不知曉。軍中自有軍中的規矩,在船上,每日固定的三次上甲板望風的時間,除此以外,必須留在甲板下,防著礙事。每天只能看著日頭三次,岳飛也只知道船下從滔滔海浪變成了滾滾江水。

    至於從揚子江入海口的秀州【今.上海、嘉興】,到上游的江寧府到底需要幾天,岳飛和岳翻這兩個燕趙漢子,如何會知道。在船上,兩人是外系,無親無故,岳翻還病在床上,岳飛又是個傲上而不忍下的脾氣,再加上兩人還因某些緣故不受待見,最後在船上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自然不會有人告訴他們現在到了何處。

    不過岳飛在天津時,還是看過.幾次天下輿圖。儘管在新兵訓練營中,從沒學過如何使用東海制式的軍用地圖,可他也清楚秀州屬於兩浙路,江寧屬於江東路,江東兩浙靠在一起。想來也不會離得太遠。自從秀州換船已經過了兩天,論水程,從秀州到江寧總不會比往天津的海路還長,最多再一兩天罷?

    何況這車船好像要比海船快得多。在海上半日也.不見船在動,但在江中,就看著船嘩嘩的破開江水往上遊走,兩岸景物也嗖嗖的向後退,快得跟奔馬一般。早前岳飛曾在天津看著這些車船來來往往,也知道船中是用人力踩著。不過天津的車船也只是用來巡海,三四個時辰便會換班,但兩三天都用著輪槳驅船,人力的消耗也是夠奢侈的。

    如果用這樣的船隻來運兵,只需人力不缺,水路通.暢,一天就能行進兩三百里,三五日就是一千里,且不受風向的阻礙。而騎兵行進『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是馬力的極限,再快就要做好戰馬大批死去的心理準備。同時以糧草消耗來說,車船更少,從戰力方面講,坐船自然也比騎馬更加能保持士兵的體力。

    兵貴神速,擁有車船運送兵員,江河湖泊密集的.南方,東海可以輕而易舉的席捲——雖說南方山嶽丘陵也不少,但只有水路通暢的地方才會有名邑重鎮,先掌控了戰略要地,其下州縣便可徐徐圖之。何況東海軍上陸後還有四**車輸送,就算全軍步行,強行軍時也能做到一日百里。

    行軍機動如風.馳電掣,戰場廝殺又無可匹敵,岳飛自問若有這樣一萬兵在手,直搗黃龍也只是等閒。不過,如果作為敵人,碰上這樣的軍隊,卻要怎樣才能應付?

    岳翻靜靜的睡著,胸口輕輕的起伏,而岳飛捻著下頜處剛剛長出的幾莖虎鬚,已陷入沉思之中,一時間,只有輪槳啪啪的擊水聲還在艙中迴響。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艙中的寧靜。腳步在門外停下,重重的拍門聲驟然響起。

    「岳飛!」門外跟著一聲虎吼。

    岳翻呼吸一停,猛然驚醒。岳飛也抬起頭,起身開門。

    門外站著兩人,前面一個是一張如同喝醉酒後的紅圓臉,後面一個左臉上有一條蜈蚣樣的疤痕,從眉頭直拖到下巴,兩人面上都是不耐煩的神色,顯得很急躁。

    岳飛不知道兩人名號,只知紅臉漢子姓李,後面跟著的疤臉漢子姓周,都是校尉一級,上船後凡有事務,便是兩人中的一人來通知岳飛。

    「李校尉、周校尉!」岳飛叉手行禮。

    紅臉李校尉在門外向艙內張望了一下,看著病在床上的岳翻,眉頭皺了皺,便盯回岳飛:「馬上就要到江寧了。前面過鎮江,岸上遣人報上信來,到了江寧府,大王會親自出城相迎功臣。岳飛,你把軍服找件好的穿上,若得過勳章也別上,打理的整齊一點。不要在大王面前丟了臉面。」

    岳飛還沒說話,岳翻就在裡面驚喜叫道:「大王會出城相迎?!」

    李校尉冷著臉,隔著岳飛對艙內道:「岳家老2,你就不用去了。你看你這病懨懨的樣子,到了大王面前,沒得丟了我們北方軍的臉。」

    「俺能走!俺精神好的很!」岳翻急急叫著,掀開被子便要下床。可他臥床已久,剛站起,便一陣頭暈,將一邊架子上的杯盞什物碰翻了一地。

    岳飛聽著身後一陣乒乓亂響,忙回頭扶著甚至還站不穩的弟弟。

    後面的疤臉周校尉看著不耐煩了,「老李,還多說什麼,馬上就要進港了,沒得再耽擱!」

    轉頭又對岳飛兄弟道:「就憑你們倆的那點功勞,能推薦入武學就不錯了。想面聖,也不看看資格夠不夠!」那漢子冷笑著,用力拍了拍胸口,胸襟上別著的十幾枚勳章一陣搖晃,叮噹作響,在燈火下幽幽發光。那可是他從軍七八年來,為東海出生入死的憑證。

    而岳飛和岳翻兩人的胸前,卻是光光的一片,連枚三等忠勤勳章都沒有——只要能在軍中待滿兩年,老老實實沒犯過軍紀,就能拿到一枚。比資歷、比功勳,沒一樣比得上。雖然岳飛和岳翻今次立了些功勞,但請功文書還在兵部裡面打轉,到了兩人上船南行,也沒有發來天津。

    李校尉也有些不耐煩:「岳飛,能面聖也是你的運氣。你家二哥尚病著,就算下去也會被攔著。你還是留你兄弟在這兒,自然會有人照顧。你自己快點收拾一下,趕快上甲板去,一輩子說不定也就這麼一次。」

    岳飛看了看弟弟,抬起頭搖了搖:「如果下官兄弟去不了,下官也不會去的。」

    「隨你好了……」李校尉陰著臉,但也沒在多話。艙口處已經隱隱傳來入港時的號角,「某會幫你告病的。」

    「不識抬舉!」疤臉周校尉跟著丟下一句。

    兩人揚長而去,艙門在他們身後闔上,艙內的燈火也是一陣搖晃。

    「大哥……」岳翻委屈得想哭。對於普通人來說,能面見天子,是一輩子的榮耀,就算到了七老八十,也是能拿夠出來向孫子吹噓的光榮。天子上應天命,牧守萬民。無論天災祥瑞,都是上天對皇帝所作所為的反應。在華夏子民的心目中,天子那就是半神的存在,士大夫們可以傲王侯,慢公卿,但在皇帝面前,也只能跪著站著。

    趙瑜登基在即,已是天命在身,能得他一見,上輩子是燒了高香了。但有了機會,卻又失去,岳翻哪能不失望透頂。

    岳飛的臉色在搖曳的燈火下忽明忽暗。雖然被人小覷,但他也沒有生氣,因為李、周兩校尉說的沒錯,他兄弟兩人的確不夠資格。

    跟隨陳五回來的眾人,並不是按功勞大小為條件來挑選,而是那些官職、軍銜和功績到點了,需要去武學中走上一圈,鍍一層金,出來後便要高昇的人。但岳飛心知,以他的功勞,抵過舊時的欠賬已是勉強,卻也不知為何能入武學。何論他的弟弟岳翻,都跟在他後面沾光,竟也被推薦進了士官學校。

    真要按功勞大小來計算,官道上連續四日的鏖戰、凌晨時內外呼應的夾擊,接下來還有長達數百里的追殺,以及最後克復名邑、俘獲虜酋的壯舉,無論旅順還是天津,有資格被挑選上的,排位在岳飛之前的,三五百人還是有的。相比下來,岳飛那點可憐的斬獲,如何能比得上。

    岳飛也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細細推想,自家上溯三代沒出過一個官,自然沒資格得恩蔭,更與天津、旅順的將軍們毫無瓜葛,若說起在東海的門路來,也只有王貴一人。據說王貴如今是東海王身邊親信班直,侍衛頭子,天天都能跟趙大王說上話,離金星也越來越近。若是為了討王貴的好,也的確有可能讓岳飛岳翻沾了光。

    但岳飛知道,在天津軍中,王貴的名聲並不好。連帶著岳飛和岳翻,一有傳言說兩人是王班直戚里,便被船上的其他軍官給排斥了出去。

    王貴當年的戰功,外面傳得神乎其神,但在天津、旅順的軍中卻如何不知他的底細。看著一名小小的巡卒隊正,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功勞,便得了大王的青眼,踩著雲就飛上天了,還被吹捧成堪比關張的名將,這讓北方軍中深悉王貴老底的人們如何會甘心。比他能力強的,比他功勞大的,不論是天津還是旅順,都是一抓一把!

    在北方軍中,王貴不過是個幸進之輩,看不起他的所在多有,而嫉妒他的運氣的,更是多了去了。而似乎走了他門路的岳飛和岳翻,也一樣仗著芝麻粒大的戰功,將其他兄弟擠了出去。東海軍的漢子都是直脾氣,走門路的小人,哪會有人看得起。

    岳飛苦笑搖頭,這好處他當真是不想要啊!

    岳翻看著岳飛笑的難看,以為岳飛是可惜了面聖的機會,勸說道:「大哥,俺有病上不得岸,但你沒必要陪著俺。官家出宮來迎,這一輩子也難得一回,你還是上去罷!」

    岳飛微微一笑:「東海大王迎的是破了燕山府的功臣,不是在天津城外拾麥子的軍漢。日後自有讓天子出迎的時候,今天就不湊那個熱鬧了!」

    正說間,船身猛然一震,一下靜了下來。聽了數日的嘩嘩流水聲,輪槳拍擊聲,突然間全都沒了。

    寂靜中,一排號炮如驚雷炸開,瞬息後炮聲又從雲天間返回,如同虛空中亦一門門火炮在呼應。炮聲隔著幾層木板傳入艙中,尤震得岳飛兄弟雙耳嗡嗡作響。號炮一通接著一通,足足響了十八通,方才緩緩收止,但餘音繞耳,恍惚間,甚至還覺得火炮仍在一聲聲鳴放。

    鼓號緊接著震天響起,雄壯的軍樂攝人心魄。鼓樂聲中,夾著一陣陣極有節奏的踏步聲。腳步踩著鼓點,,由遠及近,沒有一絲雜亂。岳飛心知,那是至少千人以上的隊列,正按著行進節拍正步走來。

    正步聲一直持續到港口邊方才停下。腳步聲消失,周圍像是靜了下來。但岳飛卻隱約覺得有什麼聲音在響。聲音隔著很遠,很模糊,就像夏日雷暴,一旦雷聲響成一片,傳得過遠,便再也聽不分明。

    但這聲音越來越近,恍若海潮,從遠到近,一波*,一浪浪的衝來,卻讓人立不住腳,側耳靜聽,卻是不知多少人在高呼著「萬歲!」,

    東海王駕終於到了。

    雖還沒有稱帝,但人人已將趙瑜視為天子。天子出巡,自是人人高呼萬歲。

    萬歲聲稍歇。

    一個響亮的嗓門開始大吼:「獻俘!」

    「獻俘!」又不知多少人在呼應。

    岳飛還是在十二天前,聽到同樣的呼聲。那在天津城外的豎立京觀,斬殺了近千戰俘,血祭亡魂的那天。那一天,天津城內城外,哭聲驚天動地。天津自開埠以來,從未遭此大難,陳五、郭立斬殺兩萬,生俘數千,確是為天津百姓們報了仇雪了恨。

    趁著冰雪解凍,天津軍民一起上陣,連夜挖土堆了兩座京觀。兵將、戰馬做一堆堆了,下面是屍首,上面的則排了近兩萬顆首級。這是華夏幾千年來的慣例,這是征服者的象徵。不過,東海修建的京觀尤其多。據說在交趾、在遼東、在日本、在南洋,被立起的京觀林林總總有百餘座之多,其下的亡魂,以百萬計。

    天津城西,原本就有一座。那是幾年前完顏斜也來攻天津時所留下的,不過那裡面埋的都是被強逼來攻城的契丹人,女真鐵騎據說只有八百。而現在,那座契丹京觀終於有了兩個鄰居作陪。兩座京觀在城外北十里的地方,夾著官道對峙著。屍骨重重,警告著所有謀圖再犯天津的敵酋。

    這才是為將者的功勳所在,守則保境安民,攻則直搗敵穴。若能遠涉萬里,封狼居胥,岳飛自問,也不會再有什麼追求了。

    一陣呼聲,驚醒了神思恍惚的岳飛。

    萬歲聲此時再次響起,彷彿退潮,一波*、一浪浪的緩緩遠去,如同來時翻版,卻顛倒了過來。繼而是鼓樂伴著正步,也漸漸消失在遠方。

    港口中重新喧鬧起來,心知獻俘、受功儀式已經結束,岳飛恍然若失,畢竟還是他剛剛二十出頭的青年,無法真的做到寵辱不驚。岳翻更是沉默,仰躺在床上,雙眼直勾勾的看著天花板。

    這時又響起了敲門聲,水手們一個艙一個艙的叫著門。岳飛扶著岳翻開了門,一切儀式都結束,也可以上甲板透透氣了。

    其實在這條船上,因病不能上岸的也不獨岳翻一個,還有七八個北地漢子也是一樣水土不服病得不清,有一個還是驍騎營的副指揮使,親手斬獲了一名猛安千夫長的猛將,但照樣被留在船上。等到連聲價的萬歲聲從港邊往城裡傳去,他們才被從艙室中放了出來。

    凱旋式是為了誇功耀武,是讓百姓們看著一群斬將奪旗的壯士,而不是一群歪歪倒倒的癆病鬼。一個個五勞七傷的走下船,到了東海王面前,話沒兩句就昏過去,這是誇功耀武呢,還是讓人笑?

    這道理誰都明白,但被留在船上眾人又有哪個甘心。各個哭喪著臉,搖搖晃晃的走上了甲板,脖子伸得老長,遠遠向城門內望去。

    一名軍官突然從城內騎馬出來,在碼頭上跳下馬,急匆匆的上了船。他身穿寶藍色軍袍、下擺用金線繡著海浪,左臂袖章上也描著『班直』二字,卻是東海王身邊班直侍衛。

    那班直走上甲板,對著有些茫然眾人逕自道:「大王口諭,眾人聽宣!」

    眾人先是一愣,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一個拉著一個,連著水手一起,跪滿了甲板。

    「大王口諭:諸卿因病難行,孤心中不安。待五日後,諸卿病癒,可另行安排覲見。望諸卿好生休養,勿負孤望。」

    「當真!」岳翻一下跳起,驚喜大叫。

    那個班直看起來脾氣甚好,也不怪岳翻失禮,哈哈一笑:「大王口諭,誰敢作偽?!」

    岳飛忙拉住岳翻再次跪下,平靜無波的臉上也有了幾分喜色,而眾官更是喜笑顏開。一拜、再拜,萬歲的呼聲也再次在甲板上響起。
ffooxx 發表於 2012-2-5 15:26
本帖最後由 ffooxx 於 2012-2-5 15:49 編輯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五十八章 九五(下一)


    第五十八章  九五(下一)

    新月初上,喧鬧了一日的江寧府城終於安靜下來。

    江寧府衙數日前頒下法令,每日一更…暮鼓敲響,到次日五更…晨鐘奏鳴,整整四個時辰,除了求醫、生育和殯葬外,市民一概不許夜出家門。這本是從三代時便流傳下來的法度,但在夜生活豐富的宋時已然廢弛良久。不過由於趙瑜登基在即,為防意外,城中便開始實行了宵禁。

    宵禁時,城中的主要街道都用柵欄封住,各個十字路口也安排下衙役、弓手。無故夜出之人被抓到後,便當先敲上十五板,然後再拖進獄中鎖起,等到次日天明,受過一番審問,還得親鄰具結作保,才能被開釋出獄。

    雖然這讓江寧城已經習慣了夜遊的市民們感到不便,不過竊盜和賭博卻因此而大大減少。由於趙文還調派了憲衛司下轄的憲兵們巡邏城中,市井也一起安靖了許多。

    暮鼓敲響後的城市,現在就只能聽見風聲在呼嘯。

    「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

    城南的一處驛館中,有一人在燈下長吁短歎。春來氣候多變,這兩日,城中勁吹西北風,到了夜間,使用多年的驛館的客房房門便被西風吹的嘩嘩作響,房中的一盞油燈也是時暗時明。

    「故京回首三千里,目斷江南孤雁飛。」

    那人長歎著,將筆管放下,一首思鄉之辭就在紙上墨跡淋漓。且不論詩句如何,單看那俊秀飄逸的書法,已是一副難得的神品。

    陋室之中,還立著一名老僕。.老僕滿臉皺紋,卻一點鬍鬚也無,乍看上去,分不清男女。老僕看著那人容色慘淡,雙眼垂淚,不禁上前勸道:「上皇,還是早點安歇罷!」

    能被喚作上皇的,天下也只有一.人。自從去歲臘月從東京城中出逃後,到如今不過過了區區數月,但在趙佶身上,時光卻像走過了十年。五十出頭的道君上皇,如今鬚髮皆白,老態畢露。聽見老內侍的規勸,便顫巍巍的站起,被扶著一步步的挪到了床榻邊。

    脫了外袍,趙佶躺上了床榻,下.面墊的褥子薄薄的幾乎就只有兩層布,而蓋得被子,剛剛展開,一股霉味便撲鼻而來。服侍著趙佶睡下,老內侍輕輕吹滅了油燈。燈火一閃便滅,那股子濃厚嗆人的煙味,更比不上延福宮中竟夜燃燒的龍涎香寶燭。

    「那個逆賊!」趙佶入夢前,嘴裡還不住罵著。但聲音細.如蚊蚋,深深藏在喉間,全然不敢稍大一點。

    當初在鎮江時,趙瑜對趙佶尚是以禮相待。不過等.到趙佶私下封官許願、收買守衛之事事發,又查得上皇身邊的幾個親信宦官用巫魘之術詛咒東海王一家,終於徹底惹怒了趙瑜。

    在趙瑜的命令下,先當著趙佶一家的面,將施用.巫魘術的幾名內侍,連著詛咒用的小草人一齊一把火全數活活燒死。又將趙佶和他的嬪妃子女隔離,只放了一名老邁不堪的宦官去服侍。

    等到了江寧,東.海國的衙門一起從基隆搬了過來,空餘的屋舍寺院不敷使用,道君上皇的寢宮就幾經搬遷。先從城西的神霄宮搬到城東的毗盧寺,又從毗盧寺搬到了秦淮河畔的一處空著的河房中,可沒過幾日,憲衛司衙門看中了那處交通便利,便向上打了個報告,又將道君上皇趕了出來,遷到了如今的驛館中。

    雖然居住條件每況愈下,但道君上皇周圍的看守卻不見減少。一隊班直鎮守驛館之內,一個都的近衛軍則守住外圍,比起汴梁城的大內皇宮還要森嚴幾分。

    趙佶不知他那個便宜侄兒究竟將會如何處置與他。但從趙瑜使人給他看的幾條汴京消息,趙佶得知了尚留在東京城內的嬪妃子女們的遭遇。不論信與不信,他卻得擔心趙瑜如法施為。

    「那個逆賊!」一點濁淚從眼角滑下,汴梁城的軟紅十丈,如今也只能在睡夢中追尋。

    「上皇……上皇!」聽著趙佶的呼吸聲漸漸平穩,老內侍卻突然出聲叫了兩聲。見趙佶沉沉睡著,老傢伙的臉上露出一絲奸猾的笑容。走到書桌邊,輕輕將剛剛收起的那張詩文抽出,然後就悄無聲息閃出門去。

    就在門外不遠,另一處客房中燈火仍明。老內侍在院中班直的盯視下,小碎步的跑進那間客房。客房內,一名東海軍官肅然正坐,手中還拿著一本兵書翻看。在燈光下,軍官胸口處還有兩點銀光閃爍。

    聽見門口動靜,那名校尉放下手中兵書,抬起頭來沉聲問著:「終於睡了?」

    「啟稟校尉,剛剛睡下。」老內侍滿臉堆笑,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擠得像一朵菊花。

    「那是什麼?」校尉眼光一轉,落到了老內侍手中的紙卷。

    「回校尉的話,這是那昏君方纔所寫的反詩。」老內侍說著,雙手恭恭敬敬的將趙佶剛剛做的那首七絕呈了上去,

    ………………

    深夜。

    月上中天。

    趙瑜從宮宴上出來。依禮制酒過三巡之後,就沒有必要再在坐下去。有他這個大王鎮著,為北地功臣們慶功的宴席上的氣氛就如冰窖一般,誰也喝不開心。趙瑜舉杯,所有人跟著舉杯,趙瑜動筷子,所有人跟著動筷子。一個個亦步亦趨,如同他的傀儡。

    趙瑜倒很奇怪,他的那位便宜阿叔,是怎麼讓宮宴上的臣僚們玩得那般盡興?蔡攸能脫光衣服穿著犢鼻內褲跳舞,王黼還在伴著奏,唱著猥褻下流的黃段子。這麼高的格調,就算普通人的宴席上也不多見。

    陳五也跟了過來。他的情況也跟趙瑜一樣尷尬。陳五在旅順也是鐵面無私,軍紀森嚴著稱,他不用板著臉,就能讓一個都指揮使篩糠般的抖著。旅順軍中還流傳著不少關於陳五治兵的笑話,趙瑜頗聽說幾個。

    比如陳五出外夜巡,模模糊糊的發現營地外的樹林裡有個士兵夜不歸營,陳督帥一番訓斥後,命他第二天去憲衛司報到。第二天清早,就看見一頭幾千斤重黑熊一搖一擺到了憲衛司衙門口去領軍棍什麼的。

    除了黑熊的段子外,還有主角換成老虎的,豹子的。雖然都是無稽的笑話,但陳五治軍之嚴可見一斑。

    君臣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西院的書房中,國相陳正匯這時卻還書房守著。依宋制,宰臣值日依例該是在政事堂中,不過江寧宮室未起,東海的衙門一個個把城裡的寺觀都佔了,將和尚道士趕得滿城亂跑。不過中樞的政事堂和樞密院不能離趙瑜的行宮太遠,附近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只能暫且大家擠一擠,權變一下。

    趙瑜酒量不算大,方才多喝了兩杯,面皮便開始泛紅。坐到位子上,先拿起擺在最上面的飛魚衛密折。看了兩眼,就笑了起來,藉著酒勁對陳正匯道:「『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論文字比『小樓昨夜又東風』差了不少,不過怨氣倒不輸。孤那位族叔看來怨言頗多啊。」

    作為士大夫,身為宰輔,陳正匯對于飛魚衛這種把目標放在家國內部的情報機關有著天然的反感,就如大宋的宰輔們厭惡皇城司和行人司一般。他直接低頭回了八個字:「牢騷瑣語,不足為慮。」

    在宰相那裡討了個沒趣,趙瑜轉過來對陳五笑道:「五哥,你說說。等幾天後,孤身登大寶後,給上皇封個什麼爵比較好?隴西公還是違命侯?」

    陳五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陳正匯在一旁卻突然冷冷插話:「牽機藥最好!」

    南唐後主李煜降宋後,先被封為違命侯,繼而被封隴西公。而他之死,相傳便是因一句『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而亡於御賜的牽機藥。陳正匯這麼說當然不是建議,而是諷刺。

    趙瑜給陳正匯沖得一咳嗽,乾笑了兩聲:「孤不是趙光義,帳下也無賈德玄,金創藥多的是,卻無牽機藥賣!」

    賈德玄太祖時為醫官正,其人精於用毒,向與趙光義交好,據傳在燭影斧聲的那一夜,他十分的活躍。當內侍都知王繼隆違了孝章宋後的懿旨,不去找秦王趙德芳入宮即位,反而去找趙光義之前,賈德玄就已經坐在趙光義的府邸門前等消息了。

    宋太宗收藏藥方數千,毒藥無算,最後傳到了如今的道君上皇這裡,才想起幫他銷毀。但南唐降王李煜、吳越降王錢弘俶,皆在生日時暴斃,傳聞都死於牽機藥,至於誰下的毒,天下人都知道。

    這等宮闈秘史,在大宋流傳甚廣,就連司馬光也不免賣弄些八卦。但趙瑜的宰相,卻不是愛扯八卦的性格。

    只見他臉色一板,走到趙瑜正面,一撩袍服,跪倒在地。砰砰磕了幾下,抬起頭來,額頭上已經見紅。

    趙瑜一驚,渾身的酒意都給嚇醒了,連忙上前要扶他:「先生,你這是為何?!孤方才也只是玩笑罷了!」

    陳正匯不理會趙瑜的攙扶,硬挺挺的跪著,言辭懇切的諫道:「微臣至此,不為上皇,只為陛下!天子金口玉言,言出法隨,又有誰能輕忽視之,當玩笑看待?大王今日的話若傳出去,上皇也只有自盡一途。天下人見識不明,當謂大王不能容人,豈知本為戲語?如此,恐傷大王盛德,有失士民之望!」

    「孤知道了,先生還是起來說話!」

    趙瑜在勸,陳正匯卻還是硬跪著:「上皇惑於奸臣,聚斂無算,又好大喜功,以致生民塗炭,本當一死贖國。唯其享國已久,大王亦曾臣事之。今雖去國,但君臣之分畢竟有過。若亡於大王之手,臣恐後世有新莽之譏!」

    「罷!罷!孤是怕了你了!」趙瑜搖頭苦笑,王莽都出來了,他可從來沒打算殺了道君上皇,留著他日後還可以讓他與完顏吳起買一起打打馬球。何況王莽是篡位,他可是堂堂正正打天下,自信心截然不同,「方纔那是酒後渾話,先生、五哥你們就當沒聽到好了。」

    陳正匯再拜起身。陳五卻沒說話,一雙眼睛斜睨著趙瑜身側。

    回頭順著陳五的目光望去,趙瑜眼睛一下瞇了起來,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心裡卻著實嚇了一跳。起居郎歐陽澈就如同幽靈似的,直直的站在牆角處,趙瑜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從主殿中跟出來的。

    起居郎的工作就是緊緊跟著皇帝,記錄下他的一舉一動,以供日後修訂帝王實錄和國史之用。歐陽澈雙手合在一起,用袖子掩著,袖口一陣陣的晃動,顯是在忙著記錄。作為跟在趙瑜身邊的第一任起居郎,他當真是敬業的很。

    趙瑜心中叫苦,方纔的那一番話,歐陽澈肯定記錄了下來。雖然這裡算是御書房,但還屬於外廷,起居郎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上朝時,起居郎必須站在殿角記錄,不過到了御書房這等私密殿閣,那起居郎則是可在可不在,畢竟有些謀劃不僅不能外傳,甚至不能有文字流於後世。不過,宮宴也屬於朝堂政事的一部分,歐陽澈得跟著,但趙瑜出來後,是應該命他回去的。只是趙瑜醉酒,卻忘了這件事。

    書房中的空氣如同被凍結了一般,彷彿降入了冰點。方纔那一段,對趙瑜來說,可是酒後失德的行為,傳到後世,確不會有什麼好話。

    趙瑜瞇著眼狠狠盯住起居郎,但歐陽澈頭微微垂下,謹遵臣禮,不與君上對視。但身子卻是站得筆直,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陳正匯是當事人,卻也不敢多說。

    趙瑜瞪了他一陣,最後神色放鬆下來,一歎氣,擺擺手:「罷了。孤終不能學唐太宗。你該怎麼記就怎麼記罷!」

    陳正匯、歐陽澈身子一震,滿臉的感動,恭恭敬敬的拜倒在地,衷心讚道:「陛下聖明!」

    若論三代禮制,史書並不是給人看的,而是獻給上天,奉於宗廟的。等到孔子衍春秋,太史公著史記,史書才漸漸脫離了祭祀用途。但記錄皇帝日常的起居注,皇帝本人還是沒有資格翻看。不過到了唐太宗登位,由於其弒兄弒弟,凌逼君父,得國不正。為塞住後人悠悠之口,故而強行翻看起居注,並大加刪改。

    對於唐太宗,雖然史書中大加吹捧,趙瑜卻不是太看得上眼。不過說實話,趙瑜倒真覺得他有幾分親切。李世民做過的事,趙瑜也不是沒計劃過,只不過事情的發展出乎預料,讓趙瑜坐享其成,不至於淪為弒親之人。

    至於李世民刪改起居注,趙瑜倒也覺得沒什麼,史料是要為政治目的服務的。在史料中挑挑揀揀的事,漢司馬幹過,宋司馬也幹過,再往前,孔夫子筆削春秋,也是一樣拿手。皇帝做一做其實也不打緊,總不能和尚摸得,道士卻摸不得!

    不過今天的事,卻沒必要強令刪去。趙瑜剛才驚了一下,但細細一想,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這也是明君諍臣的一段佳話,根本沒必要抹去,留著也是件好事,自是要大方一點。

    鬧了一通,趙瑜的酒也徹底醒了。揮揮手讓歐陽澈站回到牆角處。下面的事讓他記錄下來也無妨。

    賜了陳正匯和陳五兩人坐下,喚了門外的侍衛送來三碗參湯來醒酒,喝了兩口,趙瑜放下碗道,「五哥!這幾年你在北方卻是辛苦了!」

    陳五忙忙站起,恭聲謝道:「為陛下戍邊,份所應當,不敢稱苦。」

    自到了江寧,稱趙瑜大王的少了,叫陛下的多了。連陳五也開始改口,趙瑜也漸漸聽得習慣了。

    「罷了,罷了。」趙瑜笑著,「多年兄弟,不必講這些俗禮!沒有五哥,還有下面的將士們奮勇殺賊,孤也打不下這麼大的基業,父祖之仇也不知道何時能報!」

    陳五哪敢當真,腰又彎下一點,口氣更加謙卑:「陛下雄姿英發,天眷在身。上承太祖先王之德,下收士夫萬民之心,縱無臣,亦可得天下,豈是臣的功勞。」

    趙瑜搖搖頭,陳五的回話真是耳熟。每每誇獎人,下面的就這麼回上一段,雖然聽得很舒服,但老是一個差不多的段子,終究也會膩味啊!

    「五哥過謙了。以少敵多,千里擒賊,上古名將亦不外如是。日後領軍直搗黃龍府,其功豈在衛霍之亞。」

    「那也是蒙陛下不棄,擢臣於草莽之故!」

    「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趙瑜聽得有些煩了,示意陳五重新坐下,道:「五哥你今次的功勞,再謙虛也小不了。有功即賞,也是理所當然。不過記功論賞的事歸兵部管,還有樞密院在監督,孤就不插手了,若是他們處斷不公,你到時再上奏於孤便是。」

    陳五點點頭:「微臣明白!」

    「記功之事且放在一邊。」趙瑜拿起參湯呷了一口,突然問道,「五哥,孤很早就想問了,你這名號中的『五』字應該不是行輩罷?」

    陳五先是一愣,不知為何趙瑜提及此事,卻又很快低下頭去,藏起臉上的表情,慢慢回道:「臣自幼在陛下母家奔走,連姓都不是自己的,何論名字。不過陳五之名用了幾十年,也用得慣了。」

    在世人的認知中,東海三帥皆是趙瑜的戚里。征東將軍、樞相趙文,及鎮南將軍、南帥趙武兄弟倆皆是宗室,而鎮北將軍、北帥陳五則是外戚。不過實際上,趙瑜和陳五在親緣上,並無任何瓜葛。

    趙瑜是庶出,而陳五本是趙瑜嫡母陪嫁來的小廝,陳五之名,就跟張來福、李富貴一樣,是主人家給起得名字。論身份地位,那是賤役奴籍,哪能稱得上是趙瑜外戚。不過等衢山成軍後,陳五漸居高位,這件事已經很少有人再提。再後來東海立國,雖然陳家名義上是趙瑜的母舅家,但實際上卻並無來往,而陳五其時卻已是東海王的親信大將。那時,便是陳家反過來求著陳五歸宗,認下這門親。

    這件事,如今只有些衢山出身的老臣和陳家一些人知曉,且礙於陳五的威名地位,也沒人敢亂傳。這個屋子裡,莫說投奔東海沒幾年的歐陽澈,就連從衢山開始就一直參贊國事的陳正匯都僅是模模糊糊聽說了一點。陳五的身世來歷,除了陳五本人,也只有明知故問的趙瑜最為瞭解。

    「五哥你用的慣不慣是一樁事,但合不合朝廷體面那是另一樁事。」看著陳五身上遮掩不住的陰鬱,趙瑜微微一笑,「孤麾下大將,再過幾日,便是大宋的驃騎大將軍了。總不能沒個正式的名號!」

    「陛下!?」陳五一聽,猛地抬頭。事出意外,他臉上是又驚又喜。

    趙瑜比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繼續說著:「依孤所立軍制,軍中合有大將軍三人、正號將軍十六人。但如今正號將軍只有七人,而大將軍至今孤一個也沒封過。這一是孤珍惜名爵,不願如道君上皇那般濫封。二來,也是讓五哥你們幾個有進步的餘地,不要等到孤稱帝后封無可封。

    如今孤稱帝在即,這大將軍之位也沒必要再虛懸。開國之功,自當酬以殊賞。五哥你們三人晉銜的詔書孤已命人草擬,趙文為輔國大將軍,趙武為威遠大將軍,而五哥你便是孤的驃騎大將軍!」

    陳五心情激盪,抬手擦了擦臉,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輔國、威遠兩名號的淵源姑且不論,驃騎大將軍可是傳承自封狼居胥的漢代名將霍去病!

    他遠離故土,拋妻棄子,去戍守遼南,為的是什麼。是為了封妻蔭子!是為了留名青史!而今天,這夢想就出現在他面前。早年連睡夢中都不敢想像的榮耀和輝煌,跟著趙瑜,卻是一步步的變成了現實。

    陳五最早的願望,不過是一妻一妾,五六個兒女再加上幾百畝田地。而如今那班領著中郎將銜、在台灣、琉球養老的老傢伙們,和幾個就圈養在旅順的降將,他們的各種享受,已經遠遠超過陳五當初的理想。陳五隻要願意,過著比他們奢侈百倍的生活也容易得很。但這些享受都比不上一個留名史冊的光榮。書讀得越多,陳五越是明白,醇酒美人又哪及澤被後世,受千萬人的敬仰。

    他誠心誠意的跪拜下來:「微臣謝陛下隆恩!」聲音中竟有幾絲哽咽。

    「好了。起來罷!」趙瑜扶起陳五,大笑著,「說什麼恩典?!驃騎大將軍也只有遠飆千里,生俘虜酋的五哥才配做。」

    扶著猶在激動中的陳五站起,趙瑜又道:「當年狄武襄起於行伍之間,積功累遷為樞密使。不過他身為宰臣,臉上的金印猶在。仁宗皇帝讓他去了金印,可他卻說『陛下從功擢臣,不問門第,臣所以有今日,由此涅爾,臣願留以勸軍中,不敢奉召。』。五哥起於行伍,今為大將,也是如狄武襄一般,不如就在名號前面加兩筆,改為『伍』罷。也讓下面的兵將們知道,在我軍中,就算出身卒伍,凌煙閣同樣可期。」趙瑜再一笑,「這名號,跟五哥的舊號同音,倒也不愁不習慣。」

    這名字算不上好,趙瑜本就不是擅長起名的人,只是解釋倒有點道理。不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賜名再差,也得誠心致謝。剛剛易名陳伍的大將再次起身跪拜:「陳伍謝陛下賜名。」

    陳正匯也在旁笑道:「臣為陛下賀,臣為驃騎大將軍賀!」

    說了陣閒話,三人重新落座。待陳伍心情平定,趙瑜又細細問起北方的局勢。陳伍剛是北地回來,他回返前,宗望宗翰早過了黃河,陳伍手上有第一手的資料。而作為統管一地的大將,他對情報的理解和分析角度,比起職方司來,更有參考價值。

    「宗望、宗翰大敗種師道是在二月初十,而他們全師渡河,則是在二月十五日,也正巧是微臣率軍從燕山府回軍的時候。」

    陳五正在說,趙瑜突然問道:「在軍報中,五哥已將金虜來襲時燕山府中被俘的大小官員救了不少回來,其中還有都轉運使呂頤浩,為何今次沒有帶回南下?」

    「當初郭藥師獻了燕山府,燕山路宣撫使蔡靖和都轉運使呂頤浩以下大小百餘官吏都被生擒。後蔡靖率眾投降金人,而呂頤浩始終未屈。今次微臣破燕,來去倉促,城中官吏也無法一一分辨,便一齊殺了,而後方知蔡靖也在其列。至於呂頤浩,他當時和幾名不肯降的官吏被下在獄中,便被臣救出帶回天津。不過在獄中,呂頤浩染了疾疫,如今臥床不起,遂留他在天津城養病。」

    趙瑜依稀記得呂頤浩日後會是趙構的宰相,貌似還與秦檜鬥得你死我活。能跟秦檜那權相一較高下,能力想必不差,再加上在金營中寧死不降,氣節也是有的。如此人物能招攬帳下,也是一樁美事。

    從呂頤浩聯想到秦檜,也不知這名遺臭萬年的奸臣如今是不是照歷史給金人捉了去。不過就算他被放回來,也沒機會再害岳飛了。趙瑜可是徹頭徹尾的種族主義者,對漢奸深惡痛絕,從來都是殺之而後快。像陳伍在燕京,一股腦將所有投金的宋官全殺了,陳正匯有些不忍,趙瑜卻只會拍手叫好。

    說到岳飛,趙瑜卻忍不住要微笑。岳鄂王兜兜轉轉,終於還是回到了他的麾下。即是如此,他的謚號日後就不會再是武穆了。能收服這名留名千古的漢家名將,趙瑜甚至覺得他不枉來此一遭。

    早在軍報中,看到跟著陳伍一起回來的軍官名單裡有岳飛的名字,趙瑜就一直在期待。今天獻俘時,趙瑜的雙眼一直在陳伍身後的眾人中打著轉。不過左看右看,也不見心目中擁有獨一無二氣度的岳鵬舉。

    不過回宮時聽王貴說,岳飛並不在那裡面。再一問,方知是水土不服報了病。他當即便派人回船上傳話。回宮之後,又立刻遣了醫師過去給沒能參加大典的病號們診治,只希望岳飛不會有什麼意外。

    不知過了多久,心神重新回到書房內,見陳正匯和陳伍都在看著他,趙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五哥你繼續說金人的事。」

    「宗望、宗翰渡河回師,一路北行,三天後才進了邢州地界。不過應該就是在那天,他們收到了我軍破燕的消息。而後金虜留下兩萬守著財貨俘虜,其餘則全速北進,四天總共行進了七百里,抵達燕山府。也就是在二月廿二。

    他們到了燕京後,待了三天,等後軍抵達後,宗望和宗翰兩軍便分道揚鑣。完顏宗翰過紫荊關回鎮大同。而宗望沒有往他的守地平州來,卻反走古北口,向北翻過燕山,往中京道去了。微臣收到的情報就到此為止,接下來,微臣就已經上船南來了。」

    趙瑜點了點頭,陳伍說的這一通情報,他已經收到,但他想聽聽陳伍的分析,「宗翰、宗望放棄了燕京,宗望甚至連平州都放棄了,而改回中京道。五哥,你有什麼看法?」

    陳伍毫不猶豫的答道:「女真人要放棄幽燕一地了。他們的目標,日後可能會是關中。」

    「吳乞買會同意嗎?」宗望和宗翰做決定時,吳乞買的命令不可能到,甚至上京很可能還沒有收到完顏斜也被俘的消息。

    陳伍解釋道:「女真剛剛開化不到十年,任何決策至今仍是勃極烈們合議,吳乞買僅僅是名義上的皇帝。聽說前段時間,吳乞買多用了一點公庫中的財物,便被幾個勃極烈拉下來打了一頓板子。」

    「竟然還有這等事?」趙瑜駭極而笑,陳正匯也是驚詫莫名。

    陳伍肯定道,「應該不會有假。在金國,宗望和宗翰都是勃極烈,一旦兩人做了決定,吳乞買的想法並不重要。同時只要有旅順和天津在,女真人也不敢再南下幽燕。就算佔了燕山府,只需天津、旅順出兵向北,攻打遼陽,吳乞買也得乖乖將兵收回去。」

    渤海是東海水師的天下,兩軍只要出海向北,根本不用擔心敵軍阻擋、糧道被斷。溯遼河而上,三五日間就能抵達遼陽城下。

    趙瑜相信陳伍的判斷,這也與參謀部中一部分參謀們的判讀暗合。他沉吟起來,「女真人既然要放棄幽燕,燕山府如今便已是無主之地。燕地漢人四成投了我,四成死於兵災,剩下的都投了常勝軍,甚至連人都沒有。」

    「種師道的三千精騎在黃河北岸將常勝軍打得全軍覆沒,連郭藥師也一起被砍了。燕山府也被微臣燒了,如今也就是易州、涿州還有點常勝軍的餘孽在。」

    趙瑜點著頭,道:「雖然燕山府城燒了有些可惜,但白紙上才好作畫。重建燕京,讓一部分燕地漢人回歸故土,也是一樁美事。」

    陳正匯臉色微微一沉:「陛下,國庫可沒那麼多錢可以浪費。」

    「這是當然。重修燕京也是日後的事了。」趙瑜笑道,「不過重建燕京也是勢在必行,順天府畢竟是孤日後的北京。」

    還沒聽說另設五京之事,從陳正匯那裡得到解釋後,陳伍不解的問道:「比起燕山府,天津豈不更好。」

    「山有燕山、太行,水有桑干、高粱,論地理燕山府更勝天津。且天津船隻可從桑干河直趨燕山府,而河北平原更是一望千里,交通也是極為便利。」解釋了兩句,趙瑜又對陳正匯道:「陳先生。雖然孤如今駐蹕江寧,等孤登基後,江寧便要改名建鄴,升為南京。不過歷朝歷代,建都南京者甚眾,可國祚從來沒有一家超過百年。此地雖有王氣,卻淡薄得緊。」

    陳正匯皺著眉,揣摩著趙瑜的話,突然驚得站起:「陛下不欲還都東京?!」

    陳伍也是聞之一驚。難道趙瑜竟要放棄東京開封府,遷都燕山?!

    「那當然!」趙瑜的笑容有些隨性,像在開玩笑。但在熟悉趙瑜性格的陳正匯和陳伍眼裡,那是斬釘截鐵、不容反駁的表情。

    「陛下!汴梁富麗甲於天下,人口有百萬之眾。天下有何城可比?!」陳正匯還盡力勸說。

    趙瑜當然知道東京城是個好地方,但他更清楚汴京的發展已然到了極限:「那地方可以嗎?每年為了六百萬石綱運,要在汴河上浪費多少財稅?光是為了疏通汴河,就要常年在河邊維持上萬廂軍。還有沿途州縣的百姓,更是被綱運差役折磨了百多年。太祖皇帝一直都想遷都洛陽,可惜被趙炅阻撓,未能成行。

    那花石綱,不過是運些草木石塊,卻鬧得天下生變。朱勉禍亂江南是一因,但汴河不暢也是其中一因。汴河通行極限是七百料,而海上,就算是三五萬料的巨舟,只要想造,就能造得出來。

    當初那塊拆水門、斷橋樑、鑿城垣的神運昭功石,若是走海路,再大幾倍也能一船運走。交通不暢,如何能做得了國都!?」

    見陳正匯還想爭辯,趙瑜又道:「敢問先生。孤的根本在哪裡?……是在海啊!沒有海上交通,孤的大軍不過是群離水之魚,至今為止,一切戰略都離不開海運。水路不暢的城市,孤絕不會視之為國都!」

    「但宗廟、宣祖、太祖之陵……」

    陳正匯還想做最後的掙扎,但趙瑜卻一口打斷:「宗廟可以遷。宣祖【趙匡胤之父趙弘殷】永安陵,太祖永昌陵遣人四時祭拜也就是了。」

    陳正匯沉默了下去。其實以陳正匯之智,這個道理他只要仔細想想,就不可能不明白。只不過汴京在大宋的地位,讓他陷入了思維的定勢。畢竟與富麗繁華的汴京城相比,大宋的其他城市都跟農村沒兩樣。如是在別的朝代,若沒有當上宰輔、衣著金紫的希望,那些低品的京官便都會想著外放州縣,去撈點油水養家。但在大宋,外地的州縣官們,卻都是哭著喊著要回汴京。

    趙瑜其實也有些憧憬汴京的繁華,到了這個時代,他還沒有見識過一次。但這些年來,他翻看了大量關於汴京的資料和情報,從汴京而來的臣子們嘴裡,也聽到了許多。對於那個宛若天堂般的城市,他已經神往了許久。

    不過趙瑜不是隋煬帝,覺得揚州好,就能不顧國家根基將東都搬到揚州。中原一帶,舊朝勢力盤根錯節,縱然是被女真燒殺搶掠了一番,但人卻大部還在。他們是趙光義一脈持國百年的直接受益者,趙瑜若建都於此,朝廷政令必然推行不暢。就算沒有水路交通的原因在,趙瑜也都不會選擇還都東京。

    不過大宋疆域雖然南北東西皆廣達萬里,但適宜建都的城市卻仍只有那麼幾個。

    洛陽乃大宋西京,舊朝勳貴多如牛毛,自然不在考慮之中,趙瑜甚至將其踢出了五京的行列;關中破敗,離海比之開封、洛陽更遠,長安亦是排除在外;金陵六朝古都,但立都於此者往往數十年即敗亡,風水不好,也是出局;想來想去,也只有燕京了。

    宋人不知,但趙瑜心裡是清楚的,自西元一千年後,中華大地的政治中心就逐漸轉移到這個城市,直到西元兩千年,整整一千年中,燕京——也就是日後的北京——不是一國之都的年月加起來不到百年,立都於此者往往國祚甚長,這有政治文化方面的因素,但更多的恐怕也是氣運如此。

    而且此時的燕京,曾經肆意橫行的契丹貴族們早已被歷年的戰火清理得一乾二淨,渤海、庫莫奚等異族活下來的極少,一點殘餘不是投靠女真,就是對趙瑜派在天津的官吏俯首帖耳。而幽燕漢人們更是對趙瑜感恩戴德。只要能控制住整個燕雲大地,趙瑜的政令便能通達無阻。

    且不論趙瑜定都於何處,必然會有大量的東海富戶一起遷來,以及數以萬計的臣僚、士兵家眷要安置,這是他的根基,不可能留在台灣。而除了燕京,趙瑜想不到還有哪個地方能有那麼大片的無主之地,供他分派!

    雖然現今還在江寧城中,但趙瑜早己確定,今後的大宋國都就是燕京!

    PS:人的潛力真是大啊,說過要拿全勤獎,那就真的拼下來了。一天一萬字,以前怎麼也不敢想像的。不過也是油盡燈枯,左邊肩膀都沒感覺了。真佩服那些天天一萬字的大神,怎麼拼下來的。
ffooxx 發表於 2012-2-5 15:27
本帖最後由 ffooxx 於 2012-2-5 15:50 編輯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五十九章 九五(下二)


-    第五十九章 九五(下二)

    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西元1126年4月8日】

    相州。

    晝錦堂。

    這座像征著『兩朝顧命,定策元勳』韓琦韓魏王輝煌一生的建築,就矗立在相州府衙東側。煌煌建築中,樓閣園林錯落。與座座精緻典雅的殿閣相比,一旁的相州府衙如同陪襯。而晝錦堂的大殿,更是規模宏大,建築奢華。

    大殿之側,當年韓琦親手種下三株老槐下,一塊高八尺、寬半丈的石碑,便是名傳天下的三絕碑。這塊由歐陽修撰文,蔡襄書就,邵必題額的記碑,記述了韓魏王生平事跡,不論文字還是書法,皆是當世之選。天下文人求一碑拓已是難得,能被請進堂中得以親眼觀摩,更是畢生的榮幸。

    但種師道卻對丹朱塗就、筆走龍蛇的『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注1】』視而不見,勉力拖著因風濕而隱隱作痛的雙腿,以盡可能快的速度走進這座覆蓋著綠色琉璃瓦的建築中。

    晝錦堂大殿中,李成帶著幾個親信穿著一身魚鱗鎧,扶刀而立。幾人面容肅然,目不斜視,氣度遠勝往日。

    一個月前尚被天津遣將追殺的逃犯,如今卻是時來運轉,靠著護衛趙桓一路南下的功勞,已經身入橫班,賜了金魚袋。論官階是堂堂正六品的右武大夫,論差遣竟領了御龍弓箭直的指揮使,甚至還有了一個鄢陵縣開國子,食邑一千五百戶,實封兩百戶的爵位。在護衛大宋皇室的諸班殿直寥落星散的現在,他便是趙桓最親信的侍衛官。

    不過見到種師道走進了來,.李成卻急忙跪倒,面對新任樞密使的老種相公,他不敢有半點簡傲,「末將李成,拜見樞相。」

    「跪什麼跪,還不向官家稟報,種師.道來了。」種師道搖頭。這李成,出身草莽,一點規矩都不懂。天子親衛在值守之時,哪能隨便跪人。

    李成應了,忙忙的進了西廂房,.轉眼便出來,恭恭敬敬的將種師道請進了房中。

    西廂房內,兩人一坐一立,趙桓和李綱正等著種師.道前來。反倒是晝錦堂的主人,韓肖胄不見蹤影。

    前日,靖康皇帝趙桓在相州城下展示了自己的身.份。守衛北門的士兵便忙請來了韓肖胄和種師道,眾目睽睽之下,韓肖胄也無如奈何。只得開門面聖,請君入城。韓家在府城內的這座私宅,便成了趙桓的行宮。

    這種情況下,韓肖胄縱是一心想歸順趙瑜,卻也.不敢再打著易幟的主意。在趙桓被金人擄走時,他降趙瑜,沒人能說他不忠。但若是他把皇帝綁了再投,那可就是背主的叛賊了。趙瑜也不可能待見他,天下的輿論,就能用口水將他淹死。宗族之中,甚至有可能將他趕出族譜。

    不過韓肖胄曾.在種師道面前露過口風,他並不清楚種師道的想法如何,也不敢再待在相州城中,卻將州中政事交給了通判,自己找了個借口,到周圍縣城去巡視防務去了。

    種師道走進房中,在趙桓面前以禮參拜。

    種師道守禮,趙桓卻不能七十多歲的宰輔多跪,「彝叔快快平身。」作為天子,竟親切的叫著臣子的表字,傳揚出去,種師道也足以為榮。

    種師道拜後起身,雙目微垂,用餘光觀察著身前的青年。

    兩個月的俘虜生涯,天上與地獄的轉換,趙桓身上的變化極大。種師道只在幾年前入京時,見過一次還是太子的趙桓,只覺得他行動太過死板,說話有些軟弱,缺少年輕人的朝氣,相貌雖似道君,又沒有繼承父親的儒雅,比起當時正與他爭位的趙楷來,賣相上的確差了不少。

    但今日的趙桓,不見了軟弱死板,雖是削瘦不堪,但氣質卻變得堅定,甚至有些陰鷙。若在舊日,他只會按照禮節做事,像以表字稱呼臣子來收買人心的舉動,他怎麼也不會的。

    『真不知是禍是福……』

    種師道聽說過宗室嬪妃們在金營中的遭遇,趙桓的朱皇后和太子之死因,也有所耳聞。按理說,趙桓對金人應該是恨之入骨的,但這幾天下來,種師道卻發現並不是這回事。相對於金虜,趙桓好像更恨趁火打劫的趙瑜兄弟!

    種師道心念亂轉,嘴裡卻問道:「不知陛下今日宣臣而來,是為何事?」

    「彝叔,城內的兵械可曾點檢完畢?」

    「回陛下,臣連日來悉心清點,城中武庫軍械皆是齊備,不見短少。兵甲千具,弓弩三千,箭矢有二十萬之多,且城中弓弩院、兵械所皆備,材料俱足,使匠人們加急趕製,十日內足以裝備萬人。」種師道的回答有些無奈,這些都不是樞密使該幹的事啊……

    「好!」趙桓略顯興奮,「有勞彝叔了。」

    種師道自不會奪韓肖胄之功:「臣不敢稱勞,此皆是相州知州未雨綢繆之功。」至於未雨綢繆為的是什麼,那就兩說了。

    李綱在旁道:「韓肖胄雖不及乃祖,卻也比那些奸佞強出許多,可惜為宦數十年,卻只能為一知州。」

    「韓卿家勞苦功高,忠勤國事,大有乃祖之風,畢竟是名臣之後。」趙桓咬著牙,臉色皆是憤恨,「都是那六賊把持朝政,至使賢者不得晉身。」

    種師道不接話,韓肖胄的底他清楚的很,違心的話他半句都不願說,只靜靜等著趙桓、李綱說正事。

    李綱陪著趙桓罵了蔡京、童貫兩句,便道:「如今河北雖亂,但仁人義士卻也從不稍缺。就如李成,雖然從雄州南來,幾乎就要落草,但一聽說是天子龍潛,當即便拜了下來。如今皇帝已在相州,只要先在城中點起一萬人,再立起大旗,等聲勢一起,河北義兵必然蜂擁而來。一旦集齊二十萬大軍,便可揮師南下,收復東京!」

    種師道面色不渝。李綱性子太急。一張嘴就是二十萬人。又太硬,還沒徵求他這個樞密使的意見,就獨斷獨行。而看著趙桓因李綱的話而漲紅的臉,種師道心裡更是不舒服了。

    如果還是三個月前,皇帝尚在東京城內,而女真人還沒能過黃河的話,有這樣的宰相是個好事。道君也好,靖康皇帝也好,都是習於安逸的性格,長在深宮婦人之手,對外敵太過軟弱,身邊又儘是怯弱入雞的廢物。有個如李綱般強硬的宰輔催著,天下大局才會不至於糜爛。

    不過如今,皇帝已經振作,但也變得偏激甚至有些瘋狂。有幾次,趙桓眼睛裡閃過的那種幽幽的寒光,種師道甚至都有些不敢直視。這種情況下,宰相應該幫著緩一緩才是,而李綱卻還在一旁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把趙桓的偏激看成堅定,將他的瘋狂當作奮進。

    這如何了得?!

    皇帝和宰相都是一個脾氣,若在太平年景倒也罷了。當此天下危難之際,卻是大大的不妙。皇帝的性格若是懦弱無斷,宰相就應該強硬一點。皇帝若是太過婦人之仁,宰相便得鐵面無私。若皇帝個性偏激急躁,宰相就得老成持重,如此朝政才能穩起。

    種師道曾聽說東海王對國相陳正匯以蕭、房視之,言聽計從,是明君賢臣的典範。但若是細加思量,至少從傳聞中那句『軍不干政、政不干軍』的東海國事鐵律來看,大宋的宰輔們所擁有的對武將的壓制力,以及對軍國大事的決策權,已經被東海王剝奪得一乾二淨。

    同時,種師道還從去過南方販運的幾個族人那裡聽說,為了控制國中財務,稅收之後,稅款不是運進官庫,而是直接存進三大錢莊的帳戶中。可以隨時取用,甚至透支,但所有的支取存儲必須留下憑證。三大錢莊背後是東海楮幣局,而東海楮幣局並不是衙門,而是東海王的私人產業。中樞和州縣的財務,都有家奴幫天子盯著,這樣的事,亙古以來從未有過。

    財權、軍權都被分割,陳正匯又如何比得上蕭何、房玄齡?由此可見,趙瑜絕對是乾綱獨斷的主君。但偏偏趙瑜在外還有個從諫如流的名聲。

    這是怎麼回事?

    想來也是東海王趙瑜大事上雖然獨斷,小事卻是從諫如流,明君的名號就是這麼打出來的。不過陳正匯的性格若是硬一點,肯定也不會有如今君臣相合的局面。君性剛,臣則柔,東海如今能席捲天下,那對君臣性格配合也是一條主因

    但他眼前的兩人,卻不是這般。對於復國之事,種師道有著不好的預感。

    對上李綱投來的希望得到贊同眼神,他搖頭:「奈何天津郭立……」

    趙桓立刻道:「郭立絕不敢動!」

    李綱也配合道:「有金虜虎視眈眈,郭立不敢南下。」

    種師道的眉毛動了動,『原來已經跟金虜達成協議了……』

    不過若是以為郭立會怕金人,那就大錯特錯了。種師道繼續搖頭:「夏天就要到了。金虜一場南征,戰馬消耗極大,在馬膘長起來之前,女真人無力南下。何況金虜已經在天津和燕山被打寒了膽,就算明知郭立率軍離開天津,他們也不敢再去貪功。難道他們就不怕陳五才從後殺出?!那便是天津一戰的翻版,金虜立國不久,帳下女真鐵騎不過十數萬,再經不起大的消耗了。」

    被樞密使一通反駁,皇帝和宰相卻不見怒色。趙桓問道:「那依彝叔的意思呢?」

    種師道一抱拳:「請陛下巡幸關中!」

    老種此言一出,趙桓和李綱便是對視一笑。

    「果然英雄所見略同。」趙桓大聲讚著。

    兩人的反應出乎意料,不過種師道雖老,頭腦卻越發的圓熟。趙桓、李綱那點小心思,他鬍子動動,也就明白了。

    募兵二十萬是真,巡幸關中也是真,而畏懼天津郭立、旅順陳五的心也一樣是真。能收二十萬兵,當然是好事,但會因此引動郭立來攻,此事卻不可不防。所以在河北募兵之事,靖康皇帝不想自己做,而是讓留在河北的臣子來做。

    『嘿嘿,原來如此!』老種心中冷笑。

    「正如樞相所言。遠有金虜,近有叛逆,河北實不可久留。」李綱在趙桓面前躬腰一禮,朗聲說道:「而關中戶口三百萬,強兵數十萬。蜀中一山之隔,亦是天府之地。擁關中之兵,蜀地之財,秦始、漢高皆據此而掩有天下。陛下若據有兩地,天下恢復可期。臣請陛下巡幸關中,以圖將來!」

    趙桓微一沉吟,問:「河北又該如何?」

    「河東淪於金虜,而中原又在偽帝之手。若陛下巡幸關中,河北便是孤懸於外,非得重臣名將不可鎮守。」李綱說著,眼神便轉到了種師道身上,「種相公……」

    種師道抬眼上望,趙桓也在期待的看著他。

    『一搭一唱啊……』

    種師道如何不知趙桓、李綱打得什麼主意,從他祖父種公世衡起,種家在關西三世為將。再加上他老種在關西幾十年的積威,以大宋百年來對武將習慣性的提防,君臣兩人擔心他一同回關中後會攫取兵權、架空皇帝,也並不出奇。

    何況今次他種師道雖不能阻金虜過河回返,但河畔一戰以三千破兩萬,徹底殲滅常勝軍主力,並陣斬為金人南下引路的罪魁郭藥師,為河北、京畿的百姓出了一口惡氣。在大宋如今的將帥中,他的功勞和威望是穩坐第一的。按照慣例,功勞地位到了他這地步,就是該調進中樞,加個樞密副使或樞密同知養老去了。但如今,打算避到關中,卻不敢讓他留在身邊,

    『可我老頭子都已絕了後,黃土埋到脖梗子,你還把我當賊防著。』

    種師道心中歎著,他真是羨慕東海的那群武將們,沒有文官們的掣肘,可以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不過羨慕歸羨慕,這麼多年他也習慣了。

    走前兩步,在趙桓面前跪倒在地:「廉頗八十尚領軍,比臣不過長了五歲;趙充國七十三仍出寨,也只比臣小兩載。既蒙陛下不棄,臣敢不效死?願為陛下守河北,必不使金虜再敢南窺!」

    「彝叔快快平身。」趙桓忙下榻扶起種師道,臉上儘是感動,「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若天下武臣皆如彝叔,大宋何至於此!」

    「既已安排得定,還請陛下早點啟程,以防東海收到消息。」種師道不想看趙桓裝模作樣,又是武夫脾氣,即是做了決定,就不會再耽擱。

    喚李成拿來輿圖,種師道指點著圖上的州縣,對趙桓、李綱道:「……陛下出相州後,只要沿著黃河取懷州【今焦作】一路,往濟源走。從那裡過河,便可順利入關中。這也是微臣前月渡河後潛來安利軍,伏擊渡河金人的舊道。臣帳下子弟道路皆熟,可為陛下引路。於路賊寇也被微臣前月路過時一鼓蕩清,正好行軍。」

    「在濟源渡河?從洛陽入潼關?」趙桓皺著眉,李綱更是搖著頭,並不認同種師道的計劃。

    種師道知道兩人擔心什麼:「陛下、李相勿憂。偽帝趙琦不過控制了京畿一路,洛陽河南府他是鞭長莫及,到了濟源便已安全了。不過,其中有一段路需途經衛州,對岸就是京畿路。為防驚動偽帝,故而不能擁大軍偕行。當以百餘輕騎日夜兼程,十日之後便能抵達陝州【今三門峽市】!」

    李綱當即搖頭:「不妥!」

    被人懷疑自己的軍事素養,種師道一雙濃重白眉挑起:「除此之外,再無他路!」

    「有!」李綱自負一笑,「向完顏宗翰借道便是!」

    種師道聞言,雙眼一下圓瞪,驚道:「要走河東?!」

    「正是!」李綱胸有成竹道,「金虜釋陛下,其用心不問可知。不外是借陛下之威,天子之號,震懾趙瑜那逆賊。即是如此,向宗翰借道往關西,難道他還敢動手不成?他也只能禮送陛下過境啊!」

    說罷李綱放聲而笑,顯是因看破了金虜的用心,並能借其投鼠忌器之際讓其吃個暗虧,而得意非凡。

    「原來如此!」

    隨口點頭附和,種師道已經懶得再說什麼了。既然完顏宗望、完顏宗翰是希望趙桓去與趙瑜相拼,難道還會容許靖康皇帝逃到關西做看客嗎?拼著命也要將他堵在河北啊!

    「金虜畢竟開化未久,若論爭戰,大宋的確不如。但說起用計,他們還差的太遠!」李綱還在笑著,趙桓陰冷的臉上也多了一點自矜的微笑。

    種師道扳著手指,從相州走滏口陘到太原東面門戶處的威勝軍只需七天,回來也差不多這個時間。

    『半個月後,你們就該回來了。』

    就讓我們君臣三人就在河北拚命罷,至於關中,金虜手裡還有一大票道君的皇帝龍子龍孫。只要靖康皇帝一敗,關中立馬就會迎來一個新皇帝。

    種師道低頭出了晝錦堂,看著北面濃雲滾滾,搖搖頭:「當真是好算計!」

    注1:歐陽修所撰《晝錦堂記》的開頭兩句,暗合晝錦堂之名的立意——『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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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六十章 九五(下三)
    第六十章 九五(下三)

    靖康元年三月十四。庚辰。【西元1126年4月8日】

    清晨。

    東面天空漸漸發白,江寧城中心處的鐘樓上,又響起每日晨間慣例的鐘聲。

    岳飛從五更…的晨鐘中醒來,也不貪戀溫暖的被窩,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去,便被春時清冷的空氣激了個哆嗦。另一張床榻上,岳翻也睜開了眼睛。

    趙瑜和樞密院對他們這些北地回來的功臣們十分的看重,特意在城中設法擠出一個兵營,將他們一百多人安置進來。不過再看重,也不會讓一個寢室只睡兩人。僅僅是為防疾疫傳染,故而十幾個病號都能一人一個單間。而岳飛要照顧弟弟,向上打了個報告,便自行搬了進來。

    寢室中,面巾牙粉牙刷篦子等梳洗用具一應俱全,甚至準備了兩套鍍了層琺琅【注1】臉盆和口杯。岳飛早前還相州做騎兵指揮使的時候,曾在韓肖胄那裡見過一套寶藍底色、上面繪著松鶴降瑞花樣的琺琅茶具,被相州知州拿來招待客人。卻沒想到在東海,這種琺琅用品竟是給士兵們用的洗漱用具。

    雖然配發下來的琺琅臉盆沒什麼花樣,都是簡單的深褐色。但內膽卻是鐵或銅,用錫焊了邊縫。比用鐵箍或榫頭打造的木盆,還有陶盆強上許多。結實耐用,份量也更輕便,甚至可以隨身攜帶。東海軍中有在強行軍後,用熱水洗腳的慣例。能隨身攜帶臉盆,總比用頭盔一隻一隻泡腳要方便。在岳飛眼裡,可比韓肖胄的那套茶具強了不少。

    但岳飛所不知道的,發給他們的這些器物在東海被稱為搪瓷,以區別於向外販售的高檔琺琅器皿。台灣島上,已經出現用工近百,年產十餘萬具搪瓷器具的大型工廠。雖然現在僅僅供給軍中,但隨著技術的擴散,工廠的擴張,這等低成本高耐用的器皿,必然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而民間的桶匠和瓷器民窯,便會一個接一個破產。一如早年的造船業、一如現今的鐵器業,也一如剛剛開始破產進程的絲織業。

    就在這片大地上的人們,還為大地的歸屬互相征戰的時候。江山一角,工業化的進程已經悄然開始。在被台灣輻射下的江南,舊有的社會制度已經逐漸動搖。雖然被繁重的賦稅和苛政所造成的**戰亂所掩蓋,但江南一帶大批手工業者和小商販的破產和消失卻是不爭的事實,而取代他們的新興工廠主和商人們,正一步步走上歷史的前台。

    工業化的結果就在眼前,可能注意到這一點的卻幾乎沒有。天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正處在爆發階段的戰亂上,唯有引發這一切的那一人是個例外。

    岳飛自然不會是例外,他也僅僅是習慣性讚歎了一番東海製造的精巧。便拿起搪瓷臉盆,去院外的水井邊端來一盆水。服侍著弟弟梳洗過,才再拿著一應用具去外面打理自己。

    儘管身子骨還有些虛弱,走不得路,但岳翻的氣色已明顯好轉。只要下了船,很快便會變回那個生龍活虎的河北大漢。再過兩天,卻覲見東海大王也絕不會有問題。

    與岳飛起床的同時,不大的營地中也喧鬧起來。在這裡,沒有起床號來催促,但他們一個個都習慣性了早起,先自覺地繞著營地跑了幾圈,便拿起演武場中刀槍石鎖打熬起筋骨來。

    沉重的石鎖上下翻飛,而兩三尺外便有人將大刀舞成一團銀球。望著演武場上擁擠的人群,岳飛本打算找根大槍練練手,現在也不得不打消了主意。射箭場倒是空著的,但岳飛沒有將自家的四尺巨弓帶來南方。南方濕氣重,弓弩不易保養。岳飛的巨弓傳承自他的外公,當然捨不得拿來南方讓濕氣朽壞,便轉托了一個留在天津的親信兄弟代為保管。

    在營中轉了兩圈,岳飛只覺得無所事事。他待得氣悶,又沒有相與的能說話。便留著岳翻在房中睡覺,向營地參謀報了出外,拿了批條,出了營寨。打算先逛一逛江寧城,順便再買幾本書回去打發時間。

    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岳飛感覺有些茫然,不知向何處去。左右環顧,遠處一片黛青色的山丘讓他眼前一亮。他對酒樓那般喧鬧的地方沒什麼興趣,卻是愛登高的性子。立於山巔,放眼遠眺天地間的好山好水,便是岳飛的一大愛好。

    還在湯陰老家的時候,西面三十里便是太行山,每到秋後雨水漸稀,岳飛便和鄉里的小兄弟們一起騎著馬去登高望遠。冀中千里沃野,朝著東方平鋪開去,大河條條支流,也向著一處蜿蜒匯聚。極目平陸山川,心胸便為之放諸四海。

    不過這江寧府卻沒有什麼高山,岳飛向周圍的行人打聽了一下。他方才看到的那片山丘,是城北的蔣山【今紫金山,也就是鍾山】,山勢連綿,放在江東來說,並不算太低,但在岳飛看來,也不到崔嵬太行的三一。近一點的,城西北就有一座小山,號為清涼山。聽說漢末三分時,大江就在清涼山腳下流過。吳主孫大帝便依山傍水,建起了一座石頭城。

    岳飛聽了,當即就有了興趣。大蘇學士的大江東去,七歲孩童都能唱上一闋,何論岳飛?雖是沒機會見到周郎縱火的赤壁,能一觀石頭城倒也不錯。

    順著路,岳飛便向西走。但沒走多遠,便見著前面黑壓壓一片人頭,將道路堵得嚴嚴實實,水洩不通。人群中,個個伸長了脖子,踮著腳向前張望著。岳飛不知前面出了何事,卻不愛湊熱鬧卻打聽。換了方向,打算繞過了。可走過兩條街,再往清涼山的方向拐去,卻見前面還是滿滿噹噹的人群。

    岳飛終於,皺著眉。看看左右,便走到街邊的茶鋪旁。問著茶鋪的主人:「敢問老丈,前面究竟出了何事?可是什麼祭日,怎生如此多人?」

    茶鋪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老漢,正一邊揮著蒲葵扇趕著鋪中飛來飛去蚊蚋蒼蠅,一邊也伸著脖子,向清涼山方向望著。聽見岳飛來問。他手上的蒲葵扇一停。上下一打量,便奇道:

    「軍爺,這事你怎麼不知?!那是在審朱勉那狗賊吶!若不是要在這裡守著鋪子,俺也會去看個熱鬧。聽說官家將太子都派出來了監審了!據說是官家要讓那賊人死的心服口服,特意放開來公審,讓天下給朱賊害過的人家都來告訴。

    就是不知要審上幾日?前日消息傳出來,便有上千被朱賊害苦了的去清涼寺府衙遞狀子訴官!這還只是江寧城,若是往蘇州那兒找去,好歹也有十萬戶仇家!真要一樁樁審下去,怕是要審上十年八年!」

    老漢正說得口沫橫飛,卻聽得前面轟的一聲。卻如八月十八的錢塘潮一般,一股聲浪滾滾而來。

    岳飛側耳一聽,卻不知是幾萬張嘴在喊:「凌遲!凌遲!凌遲!」那聲勢,幾乎要席捲全城,比起前日獻俘時的萬歲聲,還要瘋狂十倍。

    啪,老漢蒲葵扇一拍,也跟著興奮得大叫:「原來是凌遲啊!」

    依漢制,施法貴少肉刑。到隋時,所定五刑,不過笞、杖、徒、流、死,而死刑,也不過斬、絞兩種,根本沒有切割肢體的刑罰。至於凌遲,則是古代的臠割,也即是晚唐五代後出現的剮刑,而名字,卻是從遼國傳來。凌遲一刑,不見正式刑典,宋刑統並無這一條,屬於法外之刑。不過以朱勉之罪,就算碎割上千刀,也是難贖其萬一。

    岳飛是河北人,雖知六賊之惡,卻沒有切身體會,並不像那一片手舞足蹈的群人般興奮,但也心知朱勉是罪有應得,對東海王打算還天下一個公道的做法,更是欣喜非常,這才是真天子!

    不知為何,凌遲的呼聲突然停了下來。岳飛奇怪的與同樣摸不著頭腦的茶鋪老漢對視了兩眼。瞬間由喧騰到安靜,他的耳中還在嗡嗡的叫著。

    但下一刻,一股更加洶湧澎湃的聲浪猛然掀起,無數人嘶聲竭力的瘋狂叫喊,以如今正安紮在清涼寺的江寧府衙為中心,一圈圈的擴散開來,在周圍二十里的江寧城中迴盪!

    那是再真心誠意不過的萬歲聲。為朱勉的凌遲。為監審的太子,更為即將登基的東海王!

    這下才是真的定刑了!

    知道了奸賊的結局,岳飛也無意隨著突然反向湧來的人流,去菜市口觀看朱勉受刑。望了望無緣的石頭城,嘴裡念著天道好還,他逕自改向北門走去。岳飛方才也問過了。就在北門外的玄武湖旁,還有兩座小山。兩座山都不及百丈,矮一點的是雞籠山【今北極閣】,高一些的則是覆舟山【今九華山,上有玄奘塔】。

    一路上避開多股瘋狂的人群,好不容易才到了北門。不過這時的北門外,卻被數百人團團圍著,不停口的吵吵嚷嚷。守門的士兵一邊苦口勸說,一邊死死撐著被推得越來越後的鹿角柵欄。

    這一群人趕著進城,但趙瑜登基在即,守城士兵們哪敢不細加搜檢就放人進來?!也虧了守門的是正兒八經的東海軍,軍紀壓著,不敢有半點欺壓百姓的行為。若是在過去,守門的是廂軍,馬鞭棒子早招呼上來了。

    岳飛生長在河北,幸好江寧的方言更近於官話,他尚能聽得懂。但他聽不懂門口這群人口中的南方吳語。看表情他們是在表示自己的不滿,但滿口的吳儂軟語卻沒有任何氣勢。不過,不時從他們口中冒出的朱勉二字,不但是岳飛,城門的守兵也聽得一清二楚。

    是為了朱勉而來的蘇州人!蘇州離江寧小四百里,就算審朱勉的消息是用金牌加急向四方傳遞,但兩天之內,從蘇州趕來江寧也是一樁難以想像的事。單看他們身上的僕僕風塵,就知道他們這幾百里趕得有多辛苦。

    朱勉就是蘇州人,應奉局衙門也在蘇州。但朱勉卻沒有半點照顧鄉里,十幾年來,蘇州百姓所受苦難,難以計數,朱勉所造的罪孽,罄竹難書。作惡到了這等地步,朱勉……的確是萬死難贖!

    被幾百人堵在城門口,岳飛一看短時間內沒法兒出城,卻也懶得再繞去其他城門往城外去了。抬頭看看天色,他在城中來回一走,竟然已經到了午間,雖然腿腳不覺得什麼,但肚子已經咕咕在叫。

    軍營中供應三餐,有魚有肉,豐盛得緊。但岳飛也不覺得有必要趕回去吃頓飯。隨便在路邊找了間還算清淨的食鋪,進去坐了下來。

    岳飛剛坐定,小二便趕過來,一見岳飛的衣裝打扮,聲音越發的恭敬:「軍爺,不知要吃些什麼?」

    岳飛隨便點了幾個菜,一壺酒,就想著等吃完後,給自家兄弟帶點零嘴回去。聽說江寧的荷葉糕還不錯,就不知哪裡有買。

    酒菜上得不慢,岳飛吃得風捲殘雲。只覺得菜的味道還不錯,就是酒淡了點,米飯也不及麵食合口。

    放下筷子喚來小二會鈔。一拍身上,岳飛卻心中叫苦,懷裡的錢袋竟不知何時不見了去向。

    車船店腳牙,做店小二的閱歷從來都是遠在常人之上,一看岳飛的表情,就知道出了什麼事,「軍爺,可是沒錢會鈔?」

    岳飛一張臉有些泛紅,沒想到自己也會做出吃白食的事。

    小二回頭叫來店主,店主一看「小店本是小本經營,賒欠不得。不過軍爺即是東海官家的兵,這帳也就算了。就當是小人請客好了。」

    岳飛起身正要謝,卻聽到後面一聲叫:「等等!」

    一名東海軍士兵不知何時出現在店中,冷冷的問著,「你是哪一部的?竟敢在這裡吃白食?」

    他身穿皂色軍袍。但下擺處沒有近衛軍的龍紋標誌,胸牌也是以白色為底,左臂上的袖章繡著『憲衛』二字,竟是憲衛司的憲兵。

    岳飛臉色微變,憲兵可是繩糾軍中,司職軍紀的。若是因吃白食被抓進憲衛司裡,那臉就丟大了。

    「這位軍爺,小人已經免了帳了!」店主忙陪笑著。

    「就算你免了帳,也一樣是吃白食。」那憲兵毫不理睬,「有什麼話到憲衛司說去!」

    若是在往日,憲衛司絕不會這般不近人情。但依然是因為趙瑜即將稱帝,任何會給他抹黑的行為,在這段時間都會受到最嚴厲的處罰。就像白衣渡江時,呂蒙因為私拿一頂草帽而斬了自家的鄉里,時間不同,軍紀糾察的嚴格程度也會隨之不同。憲衛司中所有憲兵的神經,如今都繃得緊緊,看到一例,就毫不留情的咬上去。

    岳飛正頭疼間,一人幫著解了圍,「小二,那一位是我的朋友,他的帳歸在我帳上,待會兒一起算給你。」

    眾人循聲看去,卻見靠店門處,一個身穿公服的瘦高官兒笑著招手。有客人帶還帳,那就不算吃白食了。憲兵悻悻然走了,岳飛走過去拜謝,「多謝官人相助。不知官人貴姓,寓居何處,等明日岳飛也好上門還賬。」

    不知為什麼,明明被幫了忙,但岳飛看到這名瘦高的官兒,卻完全升不起半點好感,也不想欠他一文錢。

    「不過百十文的帳,算不得什麼!」那官兒看了看岳飛的胸口,抬眼問道:「岳守闕是河北人?」

    「在下正是!」

    「原來是被陛下親迎進城的功臣!」瘦高官兒驚喜的站起,與岳飛見禮,「在下秦檜,見過岳守闕!」

    秦檜當真是大喜,普通的士兵他絕不會放在眼裡,但從天津回來的就不一樣了。尤其他看了岳飛身前的胸章,更是如此。

    東海軍的軍階,歷經多次更改,如今已分為將軍、校尉、副尉、士官四級十六階,並附有年資章,代表著軍中資歷。岳飛的胸章上鑲著的是四朵錫制的雲,雖為士官中最高一級的守闕毅士,不過是都副或排正一級。但他的年資章上,卻連一道豎槓都沒有,只有一片深紅,也就是說,他在東海軍中的時間,甚至不滿一年。

    從軍一年不到便晉陞到士官的最高一級,且眼見著就能再升到副尉,可見其人之才,也代表著岳飛身後必然有人提拔。

    而秦檜如今正缺一條門路。雖然他曾是東京的兵部員外郎,不愁做不了東海的官。但時間是個最大的問題。

    若是能在東海王登基前投奔進去,那便是從龍之臣,有開國之功,但登基後再去,便就是歸順了。時間也許只差一日,但地位就是天地兩重。秦檜是心急如焚,到處找門路,卻始終不得門路而進——所有的人都在忙著趙瑜登基之事,哪有空管一個名氣不大的員外郎。

    走投無路下,秦檜便四處尋找一個晉身之階,卻也不顧任何臉面。而岳飛的出現就像讓他看到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卻是拼了命的要抓住。

    注1:琺琅源自西方,又被稱為法藍。自西元八世紀起,琺琅製品便在中國廣泛流傳,而後工藝不斷發展,又引進了銅胎嵌絲工藝,到了明代便出現了景泰藍。到了現代,低級的琺琅製品被改稱搪瓷,而高級的工藝品才會被稱為琺琅。

    作為鍍在金屬物上的琺琅,本質上與鍍在陶瓷表面的釉和建築瓦件表面的琉璃,是同類物質。在宋代,完全有技術條件進行普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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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六十一章 九五(下四)
    第六十一章 九五(下四)

    靖康元年三月十五。辛巳。【西元1126年4月9日】

    江寧。

    玄武湖畔。

    岳飛幾乎被嚇到了。或者說已經被嚇到了,如果他的心理素質不是那麼出色的話。

    比預定中的要提前一天,他終於見到了即將登基的東海王。

    單人孤騎面對數十名女真鐵騎也毫不畏懼的岳飛,面對手握百萬雄師,一言決斷天下人生死的帝王,身子也不禁的有些僵硬。岳飛完全想不到為什麼他只是上門答謝秦檜昨日相助之情,卻會被強拉到玄武湖來踏青,又無巧不巧的正好碰上白龍魚服的趙瑜!

    岳飛雖未見過東海王的真容,但有王貴跟著,還會是誰?!

    而在岳飛身邊,秦檜雖然擁有同樣多的震驚,但更多的還是發自內心的狂喜。他昨日確認了岳飛的身份後,便強拉著心目中的救命稻草去家中喝酒,等岳飛今日按禮節來回拜時,又拉著他到玄武湖畔遊玩。正打算使勁渾身解數從岳飛這邊鑽營到陳伍面前,尋一個出身時——就像他那位作為廬州推官被陸賈推薦,而後被分派到刑部任員外郎的同學何若何任叟那般——卻沒想到,反而在湖畔茶社中,遇見了微服出遊的東海王!

    在那場獻俘儀式後,趙瑜的相貌已經被不知多少觀禮者所銘記,在場的秦檜當然不例外。

    不約而同。兩人跪了下來。

    「臣岳飛(秦檜)參見陛下!」

    趙瑜的心中驚異其實更勝一籌。岳飛、秦檜,怎麼混到一起的?!也許是聽錯罷,又或是姓名同音。不過是乘興出遊,就遇見了兩名互為死敵的千古名人在一起促膝品茗,這未免太巧,也太出離現實了一點。

    不過,趙瑜回頭看了看身後王貴的表情。

    看來……這岳鵬舉倒是真貨!

    短暫的驚訝一過,趙瑜旋又恢復平靜。他為君多年,心機已是難測,城府更是深沉,只要願意,一切情緒變化幾乎都能收放自如,「平身!」

    兩人依言站起。岳飛身材雄壯,相貌精悍,雙目神飛如電,雖然氣勢尚不及趙瑜帳下一班將帥,但那也是閱歷地位不到的原因。

    而一旁的瘦高文官,容貌平平無奇,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注意的地方,比起蔡京、蔡攸、童貫等人差了許多,如何會是比他們更勝一籌的漢奸權臣?權且丟一邊罷!

    「你就是岳飛?」

    「微臣便是岳飛!」

    「聽聞你在天津城外,單人匹馬陣斬十八名女真騎兵,可有此事?」

    「此乃微臣所部協同之功,微臣僅是適逢其會。」

    不貪功,但也不謙虛過度,說起話來不卑不亢,趙瑜不再是因為歷史原因。而是當真欣賞起岳飛的性格來,「前日聽說卿家兄弟因水土不服而臥床,今日看起來倒是大好了。」

    岳飛卻沒想到東海王還能注意到一個沒有參加獻俘之儀的小卒,眼角瞥了下王貴,心中感激,卻把功勞算在了他身上。

    「病的是舍弟,但微臣因照料舍弟而不得分身,故而報了病。」

    「原來如此!」

    趙瑜自然想大力提拔岳飛,但他也知道,恩賞太重對岳飛來說並非好事。回頭對王貴道,「王貴,你與岳飛多年不見,孤不耽擱你們,你倆兄弟自己找地方聊天去!」

    王貴猶豫了一下,但立刻躬腰回道:「臣尚在值守中,依律不得稍離。」

    趙瑜不在意的揮揮手:「這裡圍著百多人,也不差你一個。去陪你兄弟逛逛江寧罷,孤也不是不通人情之人。」

    趙瑜都這麼說了,若再堅持那豈不是以為東海大王是不通人情的主君?王貴哪敢再爭,謝了恩,扯起岳飛。一起出去了。

    待兩人出去,趙瑜又轉向那名瘦高文官,「秦檜?」兩個字咬得字正腔圓。

    「賤名有辱天聽。」

    「是做過太學學正的秦檜?」眉頭微挑,趙瑜再次確認。

    「臣本為太學學正,恰逢金虜入寇,因上書不可割地,被擢為兵部員外郎,司職職方。」

    見趙瑜連他做太學學正的事都知道,秦檜更是大喜過望。一番話說得避重就輕,他當初的奏章卻是可讓燕山府,但三鎮不可讓。不過他很清楚,若是在當時靖康皇帝的文武百官中,這已經可以算是強硬派,但在趙瑜的朝堂中,卻是不折不扣的投降派。所以投趙瑜所好,直接讚自己的不畏金虜的強硬。

    「即是如此,秦卿你明日去兵部報道,孤自會給你安排。」趙瑜一揮手,示意秦檜出去。

    秦檜一愣,他尚有一肚子的才學要在東海王面前表現呢,怎麼問了兩句就讓他退下!?且從東海王方纔的問話中,秦檜不難發現,趙瑜對他這個堂堂進士、七品文官,還不及那個尚不入流品的赤佬般看重。不過秦檜性子也算深沉,臉上帶著毫無虛假的感動,高聲叩拜謝恩之後,倒退著出了門。

    「看秦員外的樣子,他也許還以為陛下會再問問他天下大勢,讓他參贊軍務呢……」

    說話的人從一開始就站在趙瑜身後。比五尺出頭的東海王還矮上幾分。身材寬上少許,一張笑臉肥肥白白,一個肚皮圓圓滾滾。穿著一身月白色綢衫,遠遠看去卻像一個雪人身上插了四支茅桿。陳秀安,趙瑜母舅家的族人,更是東海楮幣局的總掌櫃,東海國有實無名的計相,東南半壁的商人在他面前連口大氣都不敢喘。

    陳秀安是趙瑜親信之人,且不在官場,跟他說話,也可以放鬆一些:「孤用人不是看他能說什麼,而是能做什麼!戰略佈局,孤有參謀部,就算武侯再世,也難以拮抗。孤缺的是做實事的人。最近投來的那些文官,做事的能耐沒有,就是一張嘴厲害!」

    「陛下重事功,自不會看中那些一個個講著微言大義,卻做不來事的廢物秀才。」

    大宋的士大夫們最愛的是清要之職,其中以能親近皇帝的館職為上。喜歡在天子身邊參贊軍國大事,卻都不願下去去做實事。如王安石那般,多次拒絕館職的任命而甘願為官地方三十年的,百年來也不過一個。王安石為相前,天下人人誇讚,也是因為如此。

    這十幾年來,東海官場上的風氣被趙瑜控制得很好,而出身浙東的文官們也都以重事功、做實事為上【注1】,但如今投奔趙瑜的舊朝文官積習難改,總是抱著一言而至公卿的僥倖想法,至疏君上,洋洋大言,指點江山。彷彿一用其人,便能轉瞬間一統江山。天下賓服。看到他們的奏疏,趙瑜總是很能體諒秦始皇想將那些儒生坑了的心情。才坑了四百六十個,換作是他做始皇,好歹也坑個四千六。

    故而面對的就算不是秦檜,趙瑜也一樣沒興趣去聽取他們的廢話。又不是說書人嘴裡的演義,他也不是顛沛流離半輩子的漢昭烈,就算是諸葛亮到了他手下,也得正正經經的做一陣子實事。近代化的參謀系統,早把古代的謀臣智囊掃進了故紙堆中。

    不過趙瑜心知秦檜能力絕不會太差,能為大奸大惡,自有大智大勇。趙瑜帶著一點惡作劇式的笑容:「孤看秦檜不似那般儒生,日後當有大用。」

    對於秦檜的處理,趙瑜自有腹案,職方司不屬於兵部,讓他去兵部干最易得罪人的計功定賞的工作。若是過去,東海經歷的都是很單純的戰鬥,或是滅國,或是殲敵,對手高低分明,功勞易定。

    但打天下就不一樣,複雜了許多。同樣是攻城克敵,但有的地方兵多而戰力不強,有的地方兵少卻個個精悍,有的地方面積廣大,但容易攻打,有的地方道路崎嶇,一兩百里的地域要費上十天半個月。

    這樣的情況下,功勞怎麼定都不可能讓所有人滿意。讓秦檜去做,很容易就會把所有人都得罪。而且既然是個奸佞,趙瑜也不指望他會老老實實做事,若是日後查出什麼情弊,直接借他的首級安撫軍心也是件快事。

    不過若是做得好,趙瑜也不至於有功不賞。

    從茶社出來,趙瑜和陳秀安上了玄武湖中的一條畫舫。畫舫中人早被趕了上岸,君臣二人要討論國家大事,趙瑜出來也不只為了閒遊,卻沒心思聽著江南小曲。

    低頭看著湖水悠悠。趙瑜問著自家的帳房總管:「購買國債的一千五百萬貫,可備齊了沒有?!」

    軍費如流水,一打仗,趙瑜就看見賬簿上的支出一筆接著一筆,當初備下的三千萬貫最多三個月後就要花個乾淨,為了不至於發不出餉來,趙瑜便命楮幣局購買一批戰爭國債。

    陳秀安搖了搖頭,這也是他為什麼趕來見趙瑜的原因,「只備下了五百萬貫。」對,越來越攝人,一邊道:「一千五百萬貫實在是一時難以籌措,而且也沒必要,一千五百萬貫不可能一次花完。楮幣局可以每隔兩個月購買五百萬貫的債券,半年籌措一千五百萬貫不會有問題。」

    東海早有國債,但從未對外發行。自從東海楮幣局成立三年來,東海國的政府每年都要以門下省的名義向楮幣局定向發行國債,每年皆是五百萬貫。而今年,除了例行的五百萬貫外,趙瑜為了軍費又加碼了一千五百萬貫。這些國債,以鹽稅作抵押,楮幣局則付出真金白銀的硬通貨——楮幣局就是東海的鑄幣機構,這每年五百萬貫其實便是新造的錢幣。

    楮幣局是東海王家所私有,造出的錢幣不可能無償的提供給國庫,在外人看來,這是為了對帳方便,而走個形式。

    不過趙瑜絕不會讓這個攬錢的好主意變成政府和楮幣局間單純的帳目往來。他準備著先讓所有人習慣國債的發行,並培養國債的信用,而後逐漸將國債的發行範圍擴大。現在僅僅是針對楮幣局定向發行,過上三五年,可以向三大錢莊發行,再過幾年,就可以向天下富戶發行大面額的國債了。

    手上有了國債和金票,趙瑜就不打算發行紙幣了。在這個時代,對於國家信用,發行紙幣沒有任何好處。同時國債、飛錢金券完全可以代替大面額的紙幣。就算債券市場崩潰,只要硬通貨還在,國家財政信用還能維持在一定水平上。而且大面額的債券和金券可以不惜工本地用上各種防偽技術,同時被偽造也不至於影響到百姓頭上。

    那種一貫或是百文的紙幣,如何能做到高水平的防偽?一旦被大量偽造,國民經濟都會滑向崩潰的邊緣,而為了防止偽造,卻又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完全得不償失。那個世界的南宋大量發行交子,是因為大批的銅礦產地淪於敵手,而迫不得已下的無奈之舉,同時也造成了難以控制的惡性通貨膨脹。

    在任何時候,金銀銅這等硬通貨,永遠都比紙幣更加堅挺。擁有日本和麻逸的金銀銅礦,趙瑜能保證市面上流通的錢幣不至於匱乏,而大筆交易則可以用飛錢金券通過錢莊走賬,就如後世的金融系統一樣。

    在趙瑜的計劃中,二三十年後,以國債、股票甚至大型商業協會發行的企業債為主的金融市場就會逐漸培養起來,而資本主義的根系便會越來越發達。大宋的擴張腳步,在金錢的潤滑下,將不可阻擋。

    關於戰爭國債的問題,趙瑜和陳秀安並沒有爭執太多,趙瑜信任他這個外戚的能力,而且只要軍費不匱乏,具體怎麼做,他也不會干涉,那是專家的工作。不過陳秀安的來意,卻不僅僅是趙瑜的一個點頭。

    畫舫在湖心飄蕩,玄武湖邊,覆舟、雞籠、蔣山矗立,山色倒映在湖水中。湖光山色,交織難分。

    「山川環繞,大江通衢,這江寧當真是個好地方。」剛剛結束,陳秀安便挑起話頭,「虎踞龍蟠之地,也難怪歷朝歷代,建都與此甚多。」

    「建都江寧真的有這麼好嗎?」陳秀安言外之意趙瑜豈會不明,臉色雖不便,雙眼已生寒。該不會是從陳正匯和陳伍那裡得到什麼消息,過來換個方式旁敲側擊的?

    陳秀安對趙瑜一行禮:「江東首府,魚米之地,北控大江,東連大海。比之東京,百姓無轉運之苦,而江南更是大王根基所在。大王若要要海陸並舉,就決不能建制東京。」

    趙瑜心中一寬,看起來他的宰相和大將軍嘴還是很緊的,便問道:「江南戶口占天下幾何?」

    「三一之數!」

    「土地呢?」

    「兩浙福建多山,江西也不少,真正算得上平原廣大的,也就是江南東路,以及兩浙北部的太湖沿岸【注2】。田畝不過天下的五分之一。不過江南魚米之地,皆是一年兩熟,田地出產往往是他處的兩倍、三倍。在江南,一畝三石已是下等田地,而在北方,能有三石卻已是上等的良田了。」

    為了說服趙瑜,同時也是身為東海計相的必須,陳秀安對此如數家珍。

    「孤要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趙瑜搖頭:「若是正常的改朝換代,天下鼎革,必先是幾十年戰亂,至少要等天下殺得戶口減半後,才會有一真主挺身而出。到那時,人少地多,只需稍加安撫,使百姓安居樂業。一代盛世轉眼可致。文景、貞觀莫不如此。

    但如今孤據江寧,江南已定。這死的人實在太少了。孤若是遷都江寧,台灣的田地倒罷了,那些工廠、研究院,不放在京城附近誰能放心的下?至少要遷二十萬戶過來,但二十萬戶一遷來,江寧附近可有一塊空地可以安置?若奪民之田,孤與朱勉何異?」

    「那東京……」陳秀安聲音突的一頓,「燕京?!」

    趙瑜嘿然一笑。陳秀安看似蠢笨,心思卻有七竅。雖然他對嫡母陳氏的娘家沒有半分好感,但這個總掌櫃,用得卻煞是順手。

    「正是燕京!天下若還有一塊空地,就只有被被殺的渺無人煙、雞犬無聲的幽燕之地。」

    「但北地貧瘠,一旦建都於此,人口必繁。天長日久,北地出產供給不上,便又得靠著江南綱運了。」

    陳秀安一針見血,趙瑜幾乎要鼓掌叫絕,智者洞燭古今,這胖子的確有幾分眼光。不過,「有海運在,比起內河綱運要容易許多。你也是看過輿圖的,燕京距大海的距離與江寧比起,哪個更近?」

    陳秀安當然看過天下輿圖,自是知道距離,「但桑干河如何比得上長江?」

    「雖然長江能直通入海,萬石巨舟也可以上溯江寧。但無論如何海上艦隊的基地都不可能放在內河中。留一支海軍控制渤海,總比建個用不上的大江水師更有效率。何況渤海在,遼東便在!」

    「遼東?!陛下要將遼地一起吞下?!」

    「當然。不僅如此,故遼的南京道、東京道孤要吞下,西京、中京都要打下來,而上京道,也要常年掃蕩,絕不使其再出一匈奴、突厥和契丹!」

    趙瑜的話並不能讓陳秀安滿意。但趙瑜卻無法再向他細細解釋。

    他避開江寧,有迷信的因素,但更有理性的原因。他要避開江南小農和手工業者的破產潮。農民的破產有造成多恐怖結果,趙瑜一清二楚。在政權的實際控制能力無法抵達每一個鄉村的時候,那便是災難。

    如果將京城放在江南,只要工業化一旦開始,江南的自耕農們必然大批破產。破產的農民能去的地方只有城市,單是湧進京城的流民,就能讓所有的反對之聲瞬間放大,讓趙瑜的百年大計功虧一簣。王安石首次罷相,新法大挫,正是因為熙寧七年的那次湧向東京的流民潮!

    而工業**帶來的難民潮,絕不是一次乾旱、一次蝗災引起流民罹難所能相比。至少半數的破產農民會湧進城市之中。趙瑜若是定都南京,就等著玄武湖畔,蔣山腳下多出百萬人口罷!而京城附近的工廠,被破產的小手工業者搗毀的可能性更高!

    英格蘭能用法案,將所有的流浪漢趕進工廠,將罪犯流放去殖民地,而趙瑜自然也會往這個方向去努力,但他決不會認為,這點手段能對付得了所有人。就算有再多殖民地,也要趙瑜能讓下面的朝臣們眼睜睜的看著流民被趕上船去遠離故土,同是也要有足夠的時間。

    這根本不可能!

    唯有建都在已無人煙的燕京,甚至可以直接建立起工業區。同時對於江南的人道主義災難,也能可以做到眼不見為淨。在快速通常的信息交流手段出現前——也就是電報——通過輿論控制,可以把江南的亂事掩蓋下去,但就在皇城根下的流民,無論如何也是掩飾不住的。

    京畿穩,天下便穩!

    燕京,便是趙瑜唯一的選擇!

    注1:浙東的永嘉學派即是以重事功為名。講究功利、強調務實,修實政、行實德、建實功;主張「通商惠工,以國家之力扶持商賈,流通貨幣」;反對傳統的「重本抑末」政策,提倡發展工商業。強調和提倡「功利並舉」、「農商並重」。雖然集大成者是南宋時的葉適,但在北宋末年,已經開風氣之始。

    注2:在宋代,蘇州、無錫和上海屬於兩浙。
ffooxx 發表於 2012-2-5 15:52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六十二章 九五



    靖康元年三月十六。壬午。【西元1126年4月10日】

    江寧府。

    南郊圜丘。

    雖雲南郊,其實位置尚偏東一點,近著燕雀湖【注1】。江寧府附近人煙輻輳,找一塊空地並不容易,為了建立趙瑜登基所用的圜丘天壇,不得已便征發了湖畔的農田——自然,錢還是給足的。

    剛剛完成主體工程的祭壇,不比東京南郊外的青城圜丘。道君皇帝費了數百萬貫改建起的祭天郊祀之所,並不是破土動工不過半月的這座祭壇能比得上的。趙瑜也是因為戰事才剛剛開始,下詔要求一切儉省——就算這樣,預定中,登基後給文武百官和軍中的賞賜也能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這座圜丘的一切制度,大部採用漢光武登基祭天舊例,圓形祭壇並不是慣例的三層、四層,而僅分兩層,高為三丈,上層直徑十二丈,下層直徑十八丈。每一層,都有八條登壇的台階,稱為『陛』,正對著東南西北等八個方向。其中向著正南的那一陛,最為寬闊。趙瑜登壇,即是由此而上。

    整座圜丘皆是夯土而成,不假外飾,只在壇面上塗了一層石灰。帝王絕地天通,乃命重黎。將大地踩在腳下,向上稟報皇天,讓天地各得其所,原也不需要任何虛飾。不過在圜丘外圍,數千民伕正夯築著內外三重矮牆,而矮牆之外,便用青石平鋪了一圈,這便是唯一的修飾。

    偌大的工地上,一輛輛小車載著黃土內外穿梭,南方多紅土,封壇用的黃土需要從遠處運來。民伕的號子聲此起彼伏,夯土的木樁撞擊地面的聲響與號子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江寧城外的數萬流民大半在城外各個要點修造軍營,而另外一部分,就在這裡苦幹了半個多月。

    這便是以工代賑,將大批待救助的流民,全部組織起來做工。雖然辛苦,但好歹有口飯吃,還能有工錢帶回去養活家人。對於背井離鄉的流民來說,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站在一輛特意打造的巢車頂部,督造修築工程的工部侍郎鮑公繪正俯視著整個工地,手上還拿著方才用來測繪的工具,在他身邊。則是另外一位工部侍郎李壽鵬。

    「進度如何?有問題沒有?」李壽鵬一見鮑公繪放下了測量儀器,便急著問道。

    鮑公繪點頭,常年在外督造工程,四十多歲的容貌有著六十歲的風霜,他一副成竹在胸的口吻:「一切按著計劃。今夜就可以收尾了。明天清理一下,便可以驗收了。」回頭又對李壽鵬強調了一句:「沒有任何問題。」

    「那就好!」李壽鵬鬆了口氣。這等大事萬萬出不得錯,否則,不僅是督造的鮑公繪,連整個工部都要承受趙瑜和兩府宰臣們的怒火。接著他又讚道,「不愧是營造大工,當真不同一般。」

    鮑公繪傲然一笑,不同於士大夫出身的李壽鵬,他可是建造方面的大師。營造郊祀圜丘雖是國中的頭等大事,但作為工程難度來說,卻完全不值一提。讓他這位大工程師來督造,完全是大材小用。

    按照東海如今的官制,六部侍郎皆是兩人,不過一個是政務官系統,一個是事務官系統。事務官皆是從胥吏一級級升上來,侍郎便是其中的最高一級。能升任尚書的,只有政務官。如馬林溪以一介船作大工成為工部尚書。是六部中唯一的特例,也是他身為從龍老臣的特權。

    在工部,理所當然的,所有的事務官都是建築營造方面的專家。鮑公繪便是在工程建築上有著非同一般的水準,並屢立功勞,才一步步升任工部侍郎。基隆城便是他當年規劃並督造,以及數百里長的基隆海堤也是他所主持。按照剛開始不到兩年的匠作等級評定,他是東海僅有的四位營造大工之一。

    在他公服襟口的一側,別著一枚核桃大的金質圓形徽章,上面鑲著張開的圓規和曲尺,規、尺上下相對,組成一個四邊形,四邊形的中央是一枚紅寶石。金質紅寶尺規徽章,便是營造大工的標誌。而東海三位船作大工首席的馬林溪,他的金質徽章上則是鑲著一艘帆船的前半部,船頭上的那隻眼睛則是嵌著枚藍寶石。至於外行的李壽鵬,卻沒有這等徽章。

    東海匠師的地位,以及工藝的進步,便是靠著等級評定和徽章制度,一步步加強起來的。

    巢車上的兩人,看著祭壇從無到有,心中無不感慨。大王即將走上這座祭壇,成為大宋皇帝、天下之主,而他們也要從海東區區一島國的侍郎,成為居於億萬元元之上的從三品重臣。從燕雀湖上吹來的春風,帶著幾絲花香,竟有幾分醉人,讓兩人不覺微醺。

    沉醉在春風中,不知過了多久。鮑公繪突然道:「老宮傅【太子太傅簡稱】今天還是沒有來啊!」

    他說的老宮傅,便是身為工部尚書,太子太傅的馬林溪。雖然趙瑜指名的督造大匠並非是馬林溪。但那老傢伙每天必然要來此一趟,視察工程進展。不過自從三天前,他便沒有再在這裡現身過。

    「老宮傅畢竟是年紀大了,一路車船勞頓,到了江寧又沒有休養,便急著督造工程。」李壽鵬搖搖頭:「病得不輕啊……」

    「很重嗎?」鮑公繪有些吃驚。他這半個月吃住都在工地上,連城都沒進過,到這時才知頂頭上司已經病倒。

    「我出來時,聽說大王已經去探視!」能勞動帝王大駕,病情命數基本上可以說是確定了。

    李壽鵬的聲音裡,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味道。鮑公繪會意一笑,他的這個同僚是等不及了。論能力,馬林溪並不夠資格坐在工部尚書的位置上,當年能上位,還是趙瑜看在他的資歷和功勞上,同時當年東海人才缺乏,不得不如此。但如今,東海賢臣良將匯聚,合格的尚書人才,二三十個總是有的。但馬林溪卻死活不肯讓位,快七十歲的人了。死咬著牙不自請致仕。把李壽鵬足足壓了七八年,在東海六部侍郎中,他已是最老資格的一個。

    鮑公繪自知身份,作為事務官也不奢望能升到尚書,而相對的,他的地位也比身為政務官李壽鵬要穩定得多。兩人一為政務官,一為事務官,事責不同,也沒有利益上的衝突,又是多年共事,交情是相當的好。如果馬宮傅真有什麼不測。讓李壽鵬接任,總比從別處調來一個外人要強得多。

    ……………………

    江寧城東。

    秦淮河在上水門外分為兩支,內秦淮從上水門潺潺而入,匯聚了六朝金粉,而外秦淮則繞城而走,成為城南護城河。

    工部尚書馬林溪在江寧的住處便就在上水門旁的內秦淮邊。

    那是江寧一處官宦人家的宅邸,馬林溪抵達江寧後,直接按市價加了兩成買了過來。如今戰亂頻仍,房產大跌,而周圍的鄰居更不敢反對——宋時田宅買賣,賣主的族親和近鄰都有優先購買權,就算都不買,賣給他人也要有鄰里點頭,這樁買賣才能成行——隨即便住了進去。

    馬林溪財大氣粗,單是在船坊和錢莊上的股份,就讓他富可敵國,東海除了趙瑜之外,怕就屬他的身家最為豐厚。但他這個財大氣粗,今次卻害了他。本身就是年事已高,又是舟船勞頓,還要每日一出城視察工地,身體已是有些沉重。再加上貪看秦淮河的風景,選了靠在河畔的房間,便受了風寒。連吐帶瀉,又是便血,不過三日,已是氣息奄奄,憔悴得不像樣子。

    趙瑜進來時,正看到幾個內眷圍在房中哭著,僕役婢女們跪了滿屋,馬家的獨孫卻傻愣愣的站在房裡,聽到王駕蹕臨,也不知道出迎。而馬林溪則躺在一張竹製的春凳上,衣服換了半截。面色死灰,一雙眼睛緊閉著,鬚髮亂作一團,一副有近氣沒出氣的樣子。

    趙瑜看這一片亂,氣不打一處來。當先踹了馬家獨孫一腳,訓道:「糊塗!你祖是孤的工部尚書,太子太傅,移什麼床!還不抬回去。」

    移床易簀是民間的習俗,是曾參因自己不是大夫身份,臨終前才命兒子給自己換個簡陋的床榻,以符合禮制。而馬林溪什麼身份,哪還需要這麼做?

    一番亂後,無關的僕人被趕出了屋,馬家的妾室兒媳也避到後房。而馬林溪又被抬回床榻,好生的蓋上了被子,

    彌留之際的老尚書這時已驚醒過來,一見趙瑜在側,掙扎著便要起身。

    「莫動!莫動!」趙瑜連忙坐到了床邊上,扶著馬林溪躺回去,「馬叔,好生養病,孤的朝堂缺不得你啊……」

    趙瑜說得傷感,若說這世上,趙瑜還有些親近和感激的人,那馬林溪絕對是其中之一。雖然一開始是強拉著上船,但老馬頭到底是一路跟著他走過來的,隨著他一步步奪取天下。如今他登基在即,馬林溪卻不能看著他登上大寶……

    馬林溪眼眶也開始泛紅,他已是病得說不出話來,但看趙瑜動情,心中也是激動。他跟著趙瑜從一介船匠,十幾年篳路藍縷,開闢了一個國家,當上了一國尚書,眼見著就能併吞天下,留在史書上也絕對是一個異數。

    臥室中,一片生離死別時傷情,君臣一時相對無言。

    許久,馬林溪眼皮動了動,抬眼看看站在床邊抹眼淚的孫子,轉過來又滿眼乞求的看著趙瑜,雖已經說不出話,但嘴唇不住抖著,一心仍想著給孫子求個恩典。

    趙瑜心裡歎著氣,馬林溪是個精細人,但他這個獨孫卻是木訥得很,看起來又蠢笨,聽說在學中的成績也是差得沒臉見人。但馬林溪兒子早死,後來納的妾室連個屁都沒生出來,他就這麼一個孫子,不照顧他又能照顧誰呢?

    若無馬林溪,也難有他的今日。有些事趙瑜本想江山一統之後再做,但現在心中一軟,還是早點公佈好了。

    回頭召來隨行的中書舍人,他本就是為了給馬林溪臨終封賞而特意跟來,在趙瑜面前躬身,聽著東海王的口諭:「傳孤的諭旨,晉平陰縣侯馬林溪為成國公,世襲成襄侯,原封各處采邑收回,劃東瀛九州島內北緯三十二度以南之地為其封國。子子孫孫,世襲罔替,永為大宋藩屬。」

    室內眾人都驚呆了,這是裂土分茅【注2】啊!自漢武之後,只見著削藩的,卻少見封國的。君無戲言,趙瑜這一席話說出口後,只要宰相肯副署,門下後省和給事中不封駁,馬家便是世襲罔替的大宋藩國之主了。

    馬林溪老淚縱橫,他辛苦一輩子,終於給子孫掙下了一份千秋萬代的基業來了。命孫子過來攙扶著,硬撐著在床上磕起頭來,嘴裡哆哆嗦嗦謝著,「臣馬林溪謝陛下隆恩。」

    ………………

    半日後,趙瑜坐在御書房中,半刻前傳到政事堂,請宰相副署的冊書已經被送回,宰相簽押、政事堂大印皆已完備,只要再傳到門下後省和禮部給事中那裡走一圈,馬家的成襄侯國便成為定局。

    趙瑜盯著冊書上陳正匯的簽名和畫押看了半天,遣人將宰相傳來:「還以為陳先生你會封回來呢,怎麼這麼容易就放過了?」

    「陛下難道希望微臣駁回?」陳正匯目光灼灼,視線像是在拷問。

    「怎麼會!」趙瑜搖頭,「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罷了。」

    「其實,關於依周制,分封諸侯之事,臣已經考慮了很久。陛下的疆土其實已囊括萬里海疆,治下大小島嶼無數。這麼多島嶼,根本無法一一派官管理。」陳正匯說著,聲音便冷起來了,「去嶺南已是貶斥,若是去海外,不知又會有多少會跑到政事堂去哭!」

    趙瑜一聲笑,這事他是知道的。陳正匯前日本想讓剛投來幾個舊朝官員去台灣任職,沒想到他們抱著政事堂的庭柱大哭起來,寧死也不去海外。連趙瑜的龍興之地都不肯去任官,何論麻逸、金洲那些更偏遠荒僻的島嶼?

    陳正匯繼續說著:「就算有人肯去做官,但萬里之遙,遠涉冥波,如何能監察得到?臣恐其時,人人皆貪,海外一片狼藉……」

    「不愧是孤的宰相。」趙瑜點頭讚著,「這也是孤的憂心之處。遠隔萬里,難以管轄已是一件難事。而派人去做官,怕是會冒出一群貪官,不如分封出去,自己的國家總會細加打理的。何況,杯酒釋兵權的做法,也有些太老套了,孤不打算學。你們跟著孤出生入死,孤也要給你們一個回報!」

    「謝陛下恩德!」陳正匯跪下謝道。雖然他面上依然平靜無波,但心中已是欣喜欲狂。王安石變法,打得旗號便是復古。上古三代,在後世儒生眼裡,那是神話般的完美世界。尤其是周代,孔子也說過:『鬱鬱乎文哉,吾從周。』而現在依周制分封,天下士大夫,光憑這一件,他陳正匯足以名留青史。

    「不過,若是分封,須有章程。否則必然致亂!」

    「這是正理,說來聽聽!」

    「第一,中土不封。第二,海內無大國。第三,外姓封小國,同姓封大邦。第四,推恩令。」

    陳正匯一條條說著,趙瑜不住的點著頭。

    看起來陳正匯的確是考慮已久,說得都是極穩重的做法。中土是國家根本,自然不能分出去,否則便是漢初七王之亂。而有中土十幾路、億萬人口在,外封藩國鬧不起亂來。

    海內無大國,那自然是一定的。要不然百年後,說不定便會有發展得好的藩國蠢蠢欲動。

    第三條更是理所當然,自己的子孫當然要照顧。

    「不過,第四條還需要商榷一下。」趙瑜道,「推恩令這一條,除非有藩國勢力太強,不然還是備而不用的好。同時,孤還要加一條……」

    「私開商港者視同謀逆!」

    趙瑜以海貿立國,自不會允許藩國插手。所有藩國,只會是商品的傾銷地和原材料的出產地,所有的商業利潤,必須由中國來抽頭。

    「另外,無軍功不分封!」趙瑜看了看不動神色的陳正匯,添了一句,「開國從龍之功,亦是戰功。」

    趙瑜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天上風雲變換。分封制度一出,便是大局已定。有這軍功分封的制度在,日後天下尚武之風,如何會消磨。以天下之大,不愁沒有土地去酬賞功臣!

    ………………

    次日。

    趙瑜剛剛起身,陳正匯便抱著一堆他早已擬定下來的分封細則來覲見。

    趙瑜苦笑著搖了搖頭,卻先問馬林溪的病情:「馬老尚書的病情如何了?」

    陳正匯笑道:「昨日陛下探視過後,馬宮傅登時精神大好,聽說今天已經能坐起來喝粥了。」

    趙瑜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惱,那個老官迷,當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竟然就這麼好了:「孤昨日是給他沖喜去了。那老貨,怕是能活到一百歲!」

    不過老傢伙一時半會看起來死不了,趙瑜倒是挺開心的。連帶著陳正匯臉上也有了點笑模樣。

    正要說起正題,樞密使趙文和樞密副使、總參謀長朱聰,卻同時求見。如今趙文主管軍政,朱聰主管軍令,兩人一同出現,趙瑜很陳正匯臉上笑容頓時就隨之斂起,因為決不會是好事。

    「陛下,河北金牌加急!」

    正面是蓋了『急』字的紅章,背面信封開口則是用加了鋼印了的火漆封起。連同這信箋一起呈上來的,還有一塊標著序號干支的金漆木牌。

    金牌急腳傳遞。

    趙瑜先拿起金牌,查驗了序號,確是來自河北西路。再看了信封背面火漆上的印記,時間則是五天前。

    若是走海路,絕無如此快法。但若是走陸路,卻是要穿過京東兩路。

    大江之北,除了渤海周圍,東海如今的勢力範圍還僅局限於淮南一帶。在京東兩路【今山東、蘇北】,其下軍州除了沿海的幾處遣了密使南下,其餘仍在觀望中。而東海的情報驛傳系統,在京東地區,也不得不保持著隱秘狀態。

    而這種平均一日須行過四百里的金牌急腳傳遞,非重大軍情不得使用,如果是要穿越京東,更是幾乎要到天塌下來的情況,才會被啟動。

    趙瑜打開信封,從裡面取出了急報展開看過,原來並不是天塌下來,而是原本塌下來的天現在又修回去了一點。放下急報,他盡可能平淡的語氣說著:「原來是靖康皇帝,在相州復辟了!」

    注1:南京古湖泊,明洪武帝建南京城時,填燕雀湖,在上建造了皇宮。即如今的明故宮。

    注2:裂土分茅,古代分封諸侯時,用白茅裹著的泥土授予被封的人,象徵授予土地和權力。
ffooxx 發表於 2012-2-5 15:53
大宋帝國征服史:正文 第六十三章 九五(下六)
    第六十三章 九五(下六)

    靖康元年三月十七。癸未。【西元1126年4月11日】

    江寧行宮正殿。

    已是朝會時間,文武臣僚聚集一堂,人數雖眾,但場面未免有些沉悶。

    「怎麼死氣沉沉的?完顏宗望、完顏宗翰,還了這麼漂亮的一手,當真別出心裁!」趙瑜打破沉默,哈哈笑著,在朝會時大笑,就算是天子也一樣會受到監察御史的責難,但今天的御史,卻像是在發呆。

    原本天下歸心的局勢,現在又有了變化。靖康皇帝已在相州復辟,一旦消息傳出,剛剛大局抵定的江南各軍州,必然會有人蠢蠢欲動。如果趙桓再聰明點,詔令天下,討伐東海逆賊,不知將有多少野心勃勃的梟雄豪傑,會出來搏一把——趙瑜不過海寇,他能當皇帝,我又為什麼不能?——會這般想的。天下億萬人中,絕對不止一個兩個。

    這三個月的天下時局,變化得如走馬燈一般飛快,讓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當靖康北狩,道君又被趙瑜扣留的時候,人們就只能選擇趙瑜。浮動的人心,被轉瞬平定。還沒出頭的野心,只不過剛剛冒出一個尖子,就失去了繼續生長的機會。而趙桓如今復辟,卻像是天降甘霖,各色草頭王必然不甘寂寞,將會如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出現。

    同時,靖康皇帝的復辟,讓無數本來因失去效忠對像而即將動搖的忠心臣子,必然會重新堅定起來。趙瑜本可傳檄而定的軍州,現如今只能逐個去攻城拔寨。而原本就如流水般花出去的軍費,自然會變得像瀑布一般。

    當然,就算是這樣,趙瑜奪取天下的大勢依然並不會改變,但未免要多些波折了。也許一兩年就可以結束的統一戰爭,大概就要費上四五年了。而且這還是在趙瑜即將登基的時候傳出來,時機實在太不湊巧,朝臣們自然會覺得鬱悶。

    趙瑜終究還是忍不住冷哼一聲,就算是考慮應對之法,浪費的時間也太多了,「就沒有人想著該怎麼應一手嗎?」

    天子震怒,文官中終於有一人出班奏言:「請陛下命郭立即刻出兵。相州兵少。以天津駐軍戰力,足以一鼓而下,將靖康廢帝一舉擒獲。」

    趙瑜雙眉向中間擠起,畢竟是文官,說起軍事就是不靠譜,他讓朝會成為軍政雙方可以互相參議的地點,不知是對還是錯。

    「相州不僅兵少,甚至連知州韓肖胄都已經投到孤這邊。後一點趙桓也許不知,但前一件他會不知道嗎?就算他蠢到看不清楚,老種不會提醒他嗎?只要他還沒蠢到不知死活,現在他就肯定已經離開相州,郭立去找誰?!」

    相比起群臣,趙瑜的心情其實是更糟糕。美食在前,拿起筷子正要享用的時候,卻突然嗡嗡嗡的飛來一隻蒼蠅,在碗碟中一番打轉,這飯還怎生吃得下去?!尤其這蒼蠅還是從茅廁中新近飛出來的!

    趙瑜將那名文官罵回班列,視線落到右首武班之中。軍方將領都沒有發言。趙桓若是離開相州,唯一的去處是關西,種師道肯定也會如此諫言,這一點趙瑜麾下眾將都能想得到。想必他們都是在頭痛趙桓逃往關西給局勢帶來的變化。要想進軍關西。半年內很難做到,而這段時間足以讓趙桓利用蜀中的稅賦編練出二十萬軍隊。

    如果是在海邊,或是水路通暢的地方,還可以派出一支軍隊長途奔襲,直接斬首。但對於遠在內陸的關西,卻不可能輕兵突擊,黃河並不是多適合行船的河流。尤其是在鄭州以上,想想鄭州到陝州【今三門峽】的那一段,東海如今找不到幾艘適合在其中行駛的船隻——東海的船實在太大了!

    早年打造的千料以下的船隻早已陸續淘汰,如今的東海,就算是內河車船,由於都是設計著在長江流域這種南方水系、或是黃河下游的寬廣河道裡行船,幾乎都在一千五百料以上。而黃河中游中所用的船隻,卻是官方定額的六百料,幾乎沒有超過七百料的。關西的鳳翔斜谷船場,年產船隻六百餘艘,在大宋十一大船坊中名列第二,也是內河排名第一的船場,但消耗的方木物料,平均每年卻不到二十萬,甚至不及船隻出產數量比其少一半的潭州船場【今長沙一帶】——由此可見其打造的船隻之小。

    船隻無法通行,東海的戰略手段便是少了大半,船隻可是東海軍的雙腳,沒了船隻代步,任何行軍千里以上的遠距離作戰,便都成了空談。三千里外的關西,就只能靠著雙腳一步步挪過去。

    「以臣愚見,還是得先打下相州!」在心中盤算了許久,朱聰出班奏言。他重新提議被趙瑜駁斥過的意見。卻並不是為了活捉靖康皇帝。

    「天子死社稷!靖康廢帝不能以身殉國,卻被俘北去,妻子尚不可保,大宋臉面被其丟盡,名聲早已狼藉。如今被金虜開釋,不過是為了禍亂天下。但我王師已囊有江南、燕山,虎視中原,金虜尚望風而竄,何況女真一鷹犬?廢帝縱能聚群氓拮抗,終究不過是螳臂擋車,於我不過是癬疥之疾罷了。

    唯其曾為帝主,天下人心恐一時為其所亂,卻不能任其肆意妄為。廢帝雖不敢在相州久居,卻必然會留一重臣鎮守河北。若是任其舉旗募兵,河北局勢必然更加糜爛。臣請陛下詔諭天津,命郭立遣一軍大張旗鼓,緩緩南下,往攻相州,以震懾河北各處人心。」

    朱聰的一番言論,說的是冠冕堂皇,但實際上卻也是無可奈何之舉。趙桓肯定會跑路關西,絕不會留在相州,趙瑜兵鋒對此鞭長莫及。只能先拿留守相州、招討河北的帥臣出氣,也許是李綱,也許是種師道,當然更有可能是相州知州韓肖胄,總之先得把河北定下來再說,至於關西,日後再一起算總賬。

    趙瑜無如奈何,純以武力手段,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環視朝中:「朱卿的提議,諸卿還有誰有意見?」

    當然不會有意見。這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不過文官一方並不甘心武將掌控戰略決策。

    翰林學士李郁出班建言:「臣請陛下,在登基大典前,暫時封鎖靖康廢帝復辟的消息。以免影響大典。」

    趙瑜搖了搖頭,他對自己還是有足夠的自信心的,「這就不必了,封得了一時,封不了一世。讓東海新聞發一期號外罷,將金虜的險惡用心向天下萬民明明白白的說個清楚,讓天下人自己評判,是孤適合當大宋天子,還是趙桓更適合當皇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孤終不能封鎖天下人的耳目。」

    李郁一躬到地:「陛下上承天命,下撫黎民。平靖天下,驅除韃虜,天威自不是廢帝可比。陛下身登大寶,天下同喜。不過若有廢帝亂聲,卻未免會擾動天下同喜同賀之心。且以臣之意,不過是延上數日,並非是阻塞民之耳目。便即是鄉紳做壽,也要避忌不諱之言,何論陛下登極?就算日後傳揚出去,天下人對此自有公論,誰能說陛下不是?」

    李郁前半段在順溜拍馬,但後半段卻實實在在的堅持己見,文官們一個個跟著出來表示贊成。趙瑜看了看一眾朝臣,他不覺得這消息能守住多久,但李郁說得的確有幾分道理,就拖上兩三日也是無妨。

    就等兩邊都是皇帝後,再讓天下人自行選擇罷!

    文武兩班都體現了自身的價值,剩下的也沒有什麼好再多說的。如果時局有何變化,到時再作反應也不遲。朝會上要討論的事,也不會僅此一件,也不能太過浪費時間。

    不管如何,對趙桓復辟的明面上的反擊就到此為止。不過,趙瑜私底下有的是手段,可不止武力一途。要打蒼蠅。蒼蠅拍他有,殺蟲劑他一樣有。軍國大事不可謀於眾人,朝會上人多嘴雜,趙瑜又要顧惜名聲,有些策略根本不能拿出來說。

    半日後,朝會已經結束,朝官們各自回自己的衙門,一天的案牘生活才剛剛開始。而眾宰臣卻齊聚趙瑜的書房,不僅是文武兩班,連楮幣局總掌陳秀安,以及東海新聞總編南山則也一起被召來——這是一場兩府擴大會議——趙瑜對宗翰、宗望的反擊,如今才正式開始。

    陳秀安和南山則兩人雖無官身,但一樣有爵祿,各自掛著伯、子的爵位。兩人雖然聲名不張,但一個是趙瑜的錢袋,一個是趙瑜的喉舌,實際的地位並不在眾宰輔之下。

    陳秀安使盡一切手段為趙瑜籌措軍費,並保證著東海財政體系的穩定。楮幣局和三大錢莊不但是軍費的來源,同時也是將江浙豪商集團捆綁上船的繩索。另一方面,通過遍佈各個江左州縣的錢莊分號,各地的情報得以順利搜集,許多東海情報站,也掛靠著這些分號——此中多有陳秀安的功勞。

    而南山則則通過親筆撰寫的洋洋六篇自靖康之恥闡發出去的社論,從宋太宗雍熙北伐的大敗開始,一路批下來,一直罵到趙佶、趙桓頭上。

    真宗時與城下之盟無異的澶淵之盟,仁宗時對西虜的節節退讓,神宗時變法之亂,哲宗時新舊黨爭,再到昏庸無道與隋煬無異的道君,最後便是不能死國的靖康皇帝趙桓。除了享國時間短暫的英宗皇帝以外,趙炅一脈的歷代天子,沒有不被罵的。

    除了作為正篇的社論,近來每一期的報紙中,尚有一些對時事細節進行深入闡述的報導,甚至還有幾篇近於八卦,隱隱晦晦提了幾句,金虜性好漁色,不分男女,而趙桓相貌俊秀,細皮嫩肉——東海新聞所努力的方向,始終都是雅俗共賞。

    若要將宗翰、宗望的一招妙手化解於無形,若要將趙桓復辟帶來的負面影響降到最低,陳秀安和南山則兩人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

    關於趙桓復辟的消息已經向陳秀安和南山則做了通報,兩人各自皺起眉,心中默默盤算起來。

    「趙桓既然定會竄入關西,孤也只能望洋興歎,不能為其一人改變預定的戰略規劃。若是軍力擴散太速,對地方的控制就必然減弱,與其日後四處撲火,還是現將根基打好。至於趙桓,先派出一軍先將氣焰打下,而後續,則先通過引導天下清議入手。」

    趙瑜一通開場白,將會議主旨定下。御書房中,眾人皆知如今東海擴張太速,人力雖不虞缺乏,但卻無法順利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人力資源再豐富,也要合理調配,才能保證國家的運轉正常——同時為了保證新兵的訓練水準不至於降低太多,擴軍速度也需要緩下來喘口氣。

    更重要的一點,軍費花得實在太快。雖說預算從來都是用來超支的,但一年的用度,半年就要見底,確是太過誇張了。一部分是擴軍和出戰的花費超出預計,另一部分則是趙瑜的功勞。

    趙瑜登基需要酬賞百官萬軍,就算再節省,也不會少於八百萬貫。這本是時勢所逼,在預算中,並沒有這麼一欄。若是能照預定計劃,先立幼主,而一兩年後再行禪讓,財務支轉過來,就根本不會有軍費問題。只可惜如今一切都是空話。

    「如今的情況,對江北諸路還是暫用羈縻之法,州縣官吏維持原狀,保持當地穩定——想來廢帝也不敢大舉調換,那只會讓那裡的州縣投向我方——先用上一年時間,將江南諸路內部安定整合,至少行政系統運轉的效率達到台灣的一半,那時才可以再繼續吞併北方各路。」

    跟著趙瑜久了,陳正匯嘴裡不免帶上一點超出時代的詞彙。他的意思眾人都很明白,他是完全贊同趙瑜的意見。以不變應萬變,不管金人、廢帝還有東京的偽帝有什麼花招,將自身的根基打好才是正理,實力才是第一位的。

    謀奪天下,最好的手段就是以力取之——趙瑜也是一直這麼在做的。

    陳正匯如此說來,雙眼看著對面。書房中,文官只有宰相一人,而武臣卻濟濟一堂。趙文、趙武、陳伍三名大將軍,以及執掌參謀部的朱聰,皆能與會。

    但這也並不出奇,謀臣的工作被總參謀部所取代,而財政軍需也分別歸了樞密院和楮幣局,趙瑜麾下文官的工作僅局限於行政,戰略會議,就只有陳正匯一人有資格出席。不過如此一來,陳正匯的策略就經常要受到武臣們的圍攻,許多時候,只能讓趙瑜出來主持公斷。

    不過今次,陳正匯眼前的幾位卻都是頷首表示贊同。

    趙文側過身子對趙瑜道:「陳相之言正合臣意。廢帝復辟不過小丑跳梁,對大局並無影響,給他當頭一棒當個教訓,日後再行解決。女真人能將他俘虜,我軍自然也能。

    如今的情況,各地州縣多有新兵,照訓練大綱,成軍則要在三個月。如果再算上成軍後的營中各部的配合演練和磨合,以及武器裝備的配備,二十萬新兵至少還需要半年時間方能訓練完畢。在此之前,還是先行整頓已有州縣,待時機一到,便可厚積而薄發。」

    雖然趙瑜手下的軍隊已是實實在在的三十萬,但其中水軍三支艦隊就去了六萬,北方駐軍又是四萬,各外島駐軍一萬餘,駐守台灣、壓制島上近四十萬奴工的還有三萬五千人——其中還包括野戰軍系統的宣翼三營、四營。

    剩下的隊伍,則是已在江東的兩個近衛營和四個野戰營,共三萬人。同時還有以宣翼兩營、虎翼四營共六個營頭為主體的擴充軍團——按編制,一個四千人的野戰營最多能擴充到一個主力營、兩個副營、兩個補充營的兩萬人的軍團——總計十二萬。

    這三十萬,台灣和外島駐軍不能輕動。北方守軍需要壓制遼東和河北,不可能南下——甚至在計劃中,為了控制遼西走廊,還需要趙瑜派軍北上支援。任何時候,近衛兩營和野戰四營,六大主力營中至少會保持四個營留在趙瑜身邊。而三大艦隊中,能上岸配合作戰的水兵,大約有一半,三萬人。

    一番計算,三十萬大軍中,真正的機動力量只有總人數十二萬的六大軍團,如果在海岸及河道附近作戰,還能計入上岸的三萬水軍,也即是十五萬。

    十五萬,看似不算多,比起當年遼帝征金的七十萬大軍,比起號稱八十萬禁軍的大宋,甚至比起自稱有五十萬精兵的西夏,都遠有不如。

    但這十五萬,其中一半是歷經戰火的精銳,剩下一半也是經過多年訓練,完成了訓練大綱的壯勇。論戰力,六大軍團中的任何一支軍團,都有擊敗數倍乃至數十倍敵軍的戰力,無論大宋、女真還是西虜黨項。集中在一起,只要後勤跟得上,可以消滅掉大陸上的任何一個國家。

    不過,要控制住大宋幅員萬里的各地州縣,還是遠遠不足。依參謀部計算,若想讓十二萬機動軍團,從內線壓制的任務中解放出來,轉向外線進攻,至少還需要二十萬軍隊來鎮守已經攻下的地區。

    所以在趙瑜已經控制住的各地軍州,幾乎有一支支新兵營按照訓練大綱在整訓。九十天的時間,便能將他們從農夫、小工或是潑皮無賴,初步錘煉成一名能派得上用場的士兵。

    「不過就算是訓練新兵,等待時機,也不能什麼動靜也沒有。老是在營中枯坐著,骨頭都會養懶掉。須得不斷執行任務,才能維持住士氣和戰力。」趙武補充著自己的意見。

    年過三旬的南洋總督,還是一張圓圓的孩兒臉,不過刻意留的三縷鬍鬚讓人不至於以為他才剛滿二十。在南洋征戰七八年,趙武腳上的靴子踩上過近百個南洋國王的首級,五十萬奴工身後,是三百萬的土著冤魂。雙目開闔間精芒如電,一股凌冽的煞氣也在眉間隱現。

    他手指著在一邊懸掛著的天下郡國輿圖,「以臣之愚見,不若先出兵打下荊湖兩路,至少將鄂州【今武漢】控制。如果有可能,分兵兩路,一路沿漢水北上,打下京西南路的襄州【即襄陽】,一路沿江上溯,佔據峽州夷陵【今宜昌】。」

    陳伍看著地圖,捻著下巴上的鬍鬚,頭輕輕搖著:「以如今兵力,就算出兵,也只能抽出兩萬人,控制住沿江的幾個要點就已經很勉強了。」

    「那就夠了!」趙武和朱聰異口同聲。兩人對視一眼,朱聰點頭一笑,而趙武卻把視線移開,當年結下的梁子,到現在還沒有解開。

    「我們要控制的,就是漢水和大江上的幾個要點,用來給車船停靠整修和維持水道暢通。至於其他州縣,依然維持羈縻之策。」趙武繼續說著,「襄陽為天下樞紐,向西可經金州【今安康】入漢中,向北,便是南陽,那即是經武關入關西的,也是緊逼洛陽、東京的戰略要地!」

    趙武停下來喘口氣,趙文隨即接上:「自古以來,南朝欲北伐中原,一是自合肥出兵,另一個便是自襄陽出兵。如今廬州有陸賈鎮守,再將襄陽控制,屆時只需陛下一聲令下,便可東西合擊,鉗制東京。至於夷陵,那是三峽出口,據有此地,即便是封鎖了蜀中的出口,廢帝的軍隊就無法順大江而下,而我軍隨時可以上溯。」

    趙文一番話剛剛結束,沉默了半天的陳秀安站了出來,「打下夷陵還有另外一個好處。蜀地財稅,三成是商稅,三成是官府專營的鹽茶酒稅,只有四成來自於田賦丁稅。蜀地產井鹽,茶園眾多,但大半都是運往他路出售。而商稅也是如此,蜀錦、藥材等土產小半走漢中入關西,而大部都要通過大江南下。若是封鎖了三峽出口,蜀地的鹽茶酒及商稅至少也會減去七成。」

    「那偽帝收入自然也會少嘍?」趙瑜笑道,收入少了,趙桓組成的軍隊自然也多不起來。

    「不,也許一文也不會少。」陳秀安搖搖頭,臉上的肥肉一陣顫著,「天下稅入,江東佔四成,中原兩成,關西一成,蜀中、河北平分剩下的三成,其餘則可忽略不計。也就是說,蜀地加上關西,稅入可占天下的四分之一,足足兩千萬貫。就算蜀地商稅減半,但田地茶園還在。只要臉皮厚些,搜刮狠點,保持舊時的兩三千萬貫年入也是等閒。何況,蜀地尚且通行交子,那種東西,只要肯印,一萬萬貫也只是費些油墨和紙張。」

    「即是如此,那為何你說佔了夷陵有好處?只因能讓偽帝搜刮狠點?」

    「不僅如此,」陳秀安又搖了搖頭,眉毛向上一挑,奸笑得像一隻狐狸:「我們也可以幫著他印些交子和茶引、鹽引啊!」

    啪!趙瑜聞言,情不自禁的一拍桌案,「好!」

    太絕了!用偽鈔毀掉敵國的經濟,這種金融戰竟然提前出現在這個時代。他這個總掌櫃的經濟頭腦真是太出色了!

    陳秀安見趙瑜讚賞,更加得意,「以東海印刷坊的水平,完全可以讓假貨比真貨更像真的。只要油墨紙張跟得上,兩三萬萬貫更是等閒!交、引一下多了幾萬萬貫,必然會形如廢紙。而蜀地缺銅,錢幣本就不足,如果茶引、鹽引和交子成了廢紙,那蜀中的財政也就完了。物價騰貴,而偽帝又絕不會顧惜民力,屆時民怨沸騰,看那偽帝從哪裡找錢練兵?!」

    陳秀安的絕戶計狠毒非常,只需用些紙張和油墨,戰果卻很有可能比直接開戰更加輝煌,決勝千里,不外如是。

    一旦想通過來,不僅趙瑜,其他人也一起大點其頭。

    不過陳正匯尚有些顧慮,「若是偽帝不發行各色交鈔、鹽引該如何是好?若是偽帝派軍在各處關口嚴加稽查又該如何?」

    陳秀安胸有成竹:「交、引之事,蜀地行之百年,豈會棄而不用?何況臣還有一法,可不動兵戈,就讓偽帝自亂陣腳,且可讓天下民心皆向著大王。」

    見陳秀安說得自信,趙瑜興趣大起,忙催道:「快說!」

    陳秀安一拱手,一字一字的正色說道:「臣請陛下昭告天下元元,從今往後,永免丁稅!」

    眾人齊齊嚇了一跳,自古而今,只有漢文帝免過天下十三年的田賦,卻從沒有免過人頭稅的紀錄。

    陳正匯一瞪眼,正要出來斥責,只有趙瑜神色如常,平靜的問道:「可是攤丁入畝?」

    陳秀安的臉上一陣驚異:「陛下聖聰承於天際,果然是洞燭千里。」

    趙瑜搖頭歎道:「這一條,孤早已考慮過了。丁稅一免,鄉無隱戶。丁稅在台灣早就沒了,日後天下丁稅也自是當免去。攤丁入畝始終都在籌劃中。但如今戰事剛剛開始,若是真免丁稅,就是免了朝中三分之一的收入,敢問,可有這麼多錢來支轉?若是名為免稅,實則為攤丁入畝,天下總有明眼人,又豈會看不出來其中的門道?」

    「陛下有所不知。道君昏庸無道,橫徵暴斂。而六賊投其所好,說什麼豐亨豫大,搜刮起來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什麼農器稅、牛革稅、蠶鹽稅、鞋帽錢,所謂『隨其所出,變而輸之』,就沒有不要收稅的東西。如今各地所收的正稅雜變,早已遠遠超過了田賦加丁稅的數額。

    只要陛下先下詔免去身丁錢,再將天下正稅、雜稅以及徭役歸為一體,折錢上交,繼而免去頭子錢、支移錢、折變【注1】等雜項,天下萬民必然歸心於陛下。且臣敢斷言,就算如此,稅入也絕不會比舊朝少,也沒人能看得清其中的門道!」

    趙瑜心中恍然,這根本是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再加上一點攤丁入畝的成分。若是真的順利推行,別的不說,單單編訂稅表賬冊就容易許多,而其中留給官吏們伸手的空間,則會小上許多。自然,百姓的重負也會減輕許多。

    陳秀安說得肯定,趙瑜也能分析得清,但幾個武臣卻當真是看不清其中門道,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趙武開口問道:「為何不會比舊朝少?」

    陳秀安一笑,看向陳正匯:「陳相公應該比某更清楚。」

    陳正匯長長的歎了口氣,道:「自古正稅有定例,而雜變之稅從無定額,全憑稅吏的一張嘴。無論折變還是支移,能有十分之一上交朝中已是難得。就算全數免去,頭痛的是少了收入的胥吏和稅官,至於州縣、朝中,卻並無多少影響。」

    趙武欣喜道:「即是如此,這等善法自當早點推行,也讓百姓們喘口氣!」

    「奈何地方!」陳正匯潑出一盆冷水。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只要這個法令一推出,地方上的官吏可不僅僅只是怨聲載道就能了結。

    「這孤倒不怕!孤有強軍在手!……孤還有東海新聞在!」趙瑜狠狠的說著。

    眾人齊齊看向一直沒有開口的南山則。相貌粗豪如巨寇,南山賊的匪號比真名更響亮的東海新聞總編躬身說道:「天下清議盡在陛下掌控下,何須擔心地方不滿!只要陛下點頭,臣必然會為此法大加鼓吹。」

    南山則聲如洪鐘,自信撲面而來。他這個不第秀才,如今可是站在天下輿論潮頭的旗手,一篇主編社論祭出,任你是帝王將相,也要在清議中被萬人指點。

    陳正匯不再多話,他方才只是提醒趙瑜後果,並不是為了那些貪官污吏說話。如今,他已不會站在地方官吏一邊說話了。自從昨日趙瑜挑明要分封諸侯後,明擺著他這個宰相日後就會是大宋的一名諸侯。他只要幫著趙瑜治理好國家,至於趙瑜想怎麼處置地方官吏,他也只需幫著穩定政局就可以了,不會再有半點與他們休戚與共的想法。

    同時,陳正匯更清楚,朝堂上的各大重臣,只要有希望被分封的,都絕不會再為地方的貪官污吏說話,他們只會站在趙瑜這一邊。舊時能隻手遮天的官僚集團,趙瑜只用分封一策,就硬是扯成了兩半。

    沒有宰相副署,皇帝的詔令雖算不上廢紙,但官員們都有權利不理睬這種不合法的中旨。而宰相如今已然默許,趙瑜笑了,陳正匯的心理變化他是有點數的,「既然如此,要做就一起做好了!跟永免天下丁稅一起,孤會再下一個詔令,自今而後,官紳一體納糧!南卿,你知道該怎麼說!」

    應是石破天驚的言論,陳正匯卻還是保持沉默。為相多載,他太明白趙瑜能力,以及東海的實力。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若行之不當,甚至能讓皇權傾覆,但趙瑜只要想做,就是能夠做到。殺光了地方上的貪官,東海有的是人代替;天下士紳不滿,趙瑜照樣能控制住朝堂百姓。

    因為他有人,因為他有槍,因為他還有東海新聞。

    南山則的虯髯一陣搖晃,他是在笑:「陛下之所以要官紳一體納糧,那是因為免了天下的丁稅。國庫入不敷出,當然要另找財路。陛下不願剝削百姓,就請官紳們擔待一點,他們身受國恩,為君父分憂也是理所當然。」

    趙瑜的眼中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操控歷史的感覺,是如此的迷人。在天下亂局的情況下,改變舊時制度也相應容易了許多。就讓他在登基時,將千年來的陳規一起粉碎好了!

    滿清十二帝,唯一可取的就是雍正。若不是他苦心積慮打理康熙那個所謂的『聖主』留下的爛攤子,滿清早百年就亡了。改土歸流、官紳一體納糧,光憑這兩條,已經名揚青史了。可惜的是,他雖然用強硬手段取得了初步的成功,但他的名聲,卻被那些利益受損的官宦們傳揚得臭不可聞——什麼篡改遺詔,什麼呂四娘,莫名其妙的傳言,讓雍正成了民間傳說的中反面角色——撰寫史書,控制輿論的畢竟是那些文人士大夫。

    不過,趙瑜如今控制著報紙,也代表著他控制著天下輿論。他與所有古代封建帝王不同的地方,就是趙瑜很清楚,如何引導輿論而不是鉗制輿論。他為之立足的利益集團,也是工商業為主的群體,而有可能反對的臣僚們,又因為分封的存在,而放棄與趙瑜爭辯。誰會為他人的利益而損害自己的利益?個人會,但群體絕不會。

    趙瑜不可能向諸侯國的田地徵糧,只會讓諸侯們納貢,並通過控制海上貿易,而獲取商稅。會受到損害的僅僅是那些曾經的官紳地主。若是在和平時代,他們的勢力強大,甚至可以與皇權抗衡。但如今戰亂,就算有人不滿,甚至集體投向趙桓、金虜,趙瑜完全可以直接派兵去斬草除根,並通過報紙,將他們永遠釘扎恥辱柱上。

    戰略規劃已有了定論。趙瑜所要做的就是稍作停留,然後一口氣走下去。他將手平平張開,又緊緊捏起,嘴角勾勒著自得的微笑,未來盡在掌握中。

    未來的一年,也許戰爭會少上許多。天下三方都要喘口氣,積蓄實力。而後,決定天下誰屬的戰火,將會重新燃起,而趙瑜,可以百分之百的確定,他絕對能笑到最後。

    趙瑜遙想著未來,提前五百年的發展,讓歷史上的敵人不會再有半點機會。江南的輕工業,華北的重工業,東北的糧食,中原內陸的人力,海外藩國的市場和原材料。只要這些逐步成為現實,世界就是漢家的世界。

    至於北方的遊牧民族,趙瑜完全不會去瞎操心,就算定都在草原邊緣又如何?

    一個飛梭已經在紡織工業上普及的國家;

    一個研究院中有十幾個小組正在開發蒸汽機的國家;

    一個鋼鐵產量接近千萬斤的國家;

    一個擁有槍炮等熱兵器的國家;

    一個軍事教育完全近代化的國家;

    一個海疆比領土還要廣大的國家;

    一個已經進入半工業化的國家;

    這樣的國家還要擔心會被蠻族入侵,那會是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話,完完全全的杞人憂天!

    也許五百年後,小冰河期依然降臨。不過就算遼東亂起,那也會是無產階級揭竿而起,而東北的蠻族早已踢出歷史舞台,成為歷史學家研究的課題了。

    趙瑜半瞇著眼睛展望未來,眾宰輔討論著怎樣將今天的決議化作一道道諭旨和新聞,按照合理的順序,向天下發佈出去。這時一封金牌急報,打斷了御書房中的一切。

    朱聰從侍衛手裡接過金牌和信箋,他是總參謀長,理應由他當先拆看。當著趙瑜的面,朱聰驗過金牌的真偽及信箋的完好,拆了開來。

    展開略作瀏覽,便立刻笑著呈給了趙瑜。其他各人帶著好奇,不知是什麼情報。

    趙瑜低頭看過,隨手折好,抬頭對著眾人笑道:「我家那個混蛋小子,終於清醒了!」

    注1:頭子錢,就是附加稅。在宋時,若是正稅該交一貫,那還要附加交上七文到二十文不等的頭子錢。

    支移錢:就是在徵收秋稅時,要求農民運至指定地點交納,如果農民不願隨長途運輸之勞,就要多交一筆「支移」,也就是「腳力錢」。

    折變:在徵收夏稅時,錢物輾轉折變,也提高了實際交稅額。如夏稅是要交一匹絹,到了稅吏手上,先按市價折成錢,但他不收錢,而是再依官價折回絹。任何情況下,官價總比市價要便宜許多,也就是說,原本要交一匹絹,折變兩次後就成了兩匹。可往往這種折變絕不僅僅局限於兩次,折變也可以從錢到絹,再從絹到絲,繼而從絲到糧,最後又從糧折回錢,折變幾次後,稅賦就變成了七八倍。

    最後說一句,宋代是士大夫們和小市民的樂土,但絕不是農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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