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指下難明
「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於本……」
葉知秋低聲背誦著《黃帝內經》,馬上就要參加中醫博士生入學面試了,他雖然已經苦讀了中醫本碩七年,背了一肚皮的醫書,筆試成績也相當不錯,但是還是很緊張。每次緊張的時候,他都要背一段醫學典籍,相當於佛門弟子遇到災難時唸誦經文一樣,可以起到平心靜氣的作用。
「咯咯咯……」幾個也在等著面試他們一個班的女生在旁邊衝著他笑,「瞧那書呆子,又在冒傻氣了。嘻嘻嘻」
「哎!葉知秋!現在臨時抱佛腳,不覺得太晚了點嗎?」一個秀髮飄飄的女生嬉笑著道。
葉知秋彷彿沒聽見,繼續背誦著自己的醫學典籍名段。
「別理他。這書呆子很難得跟女人說一句話的。以後看誰倒霉嫁給她!」
便在這時,負責通知的老師從門裡探出頭來:「葉知秋!葉知秋來了沒有?」
「到!」葉知秋嘴裡在背著書,耳朵卻尖得很,聽到叫自己的名字,趕緊答應了,快步過去,鞠了一躬:「老師,我在這呢。」然後跟著老師進了教師。
教室裡空蕩蕩的,一排課桌連在一起,後面坐了三位白髮蒼蒼的老教授,正上下打量著他。
這些都是國內知名的中醫學老教授,是葉知秋學習的偶像,他恭恭敬敬鞠了個躬:「教授好!」
「嗯!坐吧!」中間主持面試的老教授點頭示意,他這才在前面的一張桌子後面椅子上坐下,兩隻手放在桌上,微微有些發顫,看來,剛才的背誦經典雖然讓他鎮靜了一些,卻還是沒能讓他徹底放鬆。
主持教授看了一眼桌上葉知秋的相關資料,微笑道:「你的筆試成績很不錯,不用緊張,我們問你幾個簡單的問題。——你們兩先問吧!」主持教授對兩邊的兩位老教授道。
一個教授道:「我問你兩個問題,什麼叫腎風?」
葉知秋心頭一鬆,這些醫學理論問題他早已經爛熟於胸,回答道:「《素問·風論》上說:『「以冬壬癸中於邪者為腎風。」「腎風之狀,多汗惡風,面龐然浮腫,脊痛不能正立,其色炲,隱曲不利,診在肌上,其色黑。」
老教授滿意地點點頭,又道:「剛才你引用了《素問·風論》上的話,我就用這話問你第二個問題吧,——剛才你引用的那句話中,『診在肌上,其色黑』這一句中『肌上』一詞,是什麼意思?」
本碩連讀的七年,葉知秋把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背誦醫書上,這個問題並不算偏,所以是難不倒他這個書呆子的,當下不緊不慢說道:「關於『肌上』的詞義,歷代注家說法不一,一種說法是指肌肉,如明代醫家張介賓就持這種觀點。第二種說法是指顴部。比如清代醫家高世栻的。第三種說法認為是『頤上』,比如《甲乙》、《太素》的註釋。最後一種說法認為是『耳』,因為耳為腎之官,耳黑是腎病的表現。」
老教授聽他說完,緩緩點頭:「我想聽聽你自己的觀點。你認為哪一種有道理呢?」
「我?」葉知秋深吸一口氣,理了理思路,慢慢道:「這句話的前文說的是診在口、眉、鼻、目,都是頭面部,如果『診在肌上』的『肌』解釋為『肌肉』的話,與前文的的語句似乎不順,而如果理解為『腮』或者『耳朵』,醫理上能說通,但是這對原文的改動太大,有另起爐灶之嫌,違背了注家應當遵從原文的精神。而『譏』的發音跟『肌』相同,是通假字,而且醫理上也完全能說得通,所以,我覺得這一種說法,理由最充分。」
「很好,你不僅對古醫文非常的熟悉,而且能學有所思,非常好。——我的問題問完了。」
主持的教授扭頭望向另一邊那位教授。那教授道:「我的問題是:你對『心移熱於小腸』這種說法有什麼看法?」
葉知秋道:「『心移熱於小腸』一句話,出自隋朝的《諸病源候論》,根據中醫藏象學說理論,心與小腸相表裡,在病理情況下兩者會相互影響。古代中醫認為小腸具有分清別濁的作用,在大腸與小腸之間有個闌門,在這裡攔清和濁,渣滓分到大腸,水液分到膀胱,然後排出體外。如果心火過旺,因為心與小腸相表裡,就會影響到小腸,心火下移到小腸,燒灼分清別濁後所得水液,於是小便就會短赤,小便灼熱疼痛,甚至血尿等等。這就是心移熱於小腸。治療用導赤散,**心火下行,清熱涼血,利水通淋。」
「不錯。」老教授瞧著他,又問道:「我注意到了你剛才特意強調了『古代中醫』,的確,『心移熱於小腸』這種觀點,與現代解剖不一樣,也與現代中醫的理解不一樣,我想聽聽你用現代眼光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在現代社會,這種說法還能否適用?」
葉知秋想不到老教授聽得如此仔細,不過,博士就是要注重知識的深度,每一個問題都必須搞清楚來龍去脈,要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好在這個問題也不算太難,而且每個問題有三分鐘的思考時間,他在草稿紙上簡單寫了幾句,理了一個簡單的回答提綱,然後回答道:「根據現代解剖知識可知,小便不是來自於小腸,所以現代中醫理論認為,水液是經過脾臟胃腸吸收之後,上升於肺,由肺輸布全身,最後下歸於腎,由腎分泌到膀胱,而不是直接從小腸分過去的,因此,心移熱於小腸在現代解剖學上解釋不通!但是心火旺則小便赤熱這種現象是客觀存在的,其實是心火旺盛後,人體水份蒸騰,水份減少,小便減少,排出的氨一類的東西對尿道產生了刺激,灼熱疼痛。用導赤散之所以有效,是藥物增加了水份,降低了熱量,緩解了病症。」
那老教授緩緩點頭,瞧著他,又問道:「剛才你說了,『心移熱於小腸』這句話與現代解剖學不同,我們也都知道,小便是膀胱主管的,所以有學者建議將這句話改成『心移熱於膀胱』,你怎麼看?」
「我不讚同這種觀點,雖然這種說法從狹義上看跟現代解剖學相符合,但是,中醫學有自己**一整套理論體系,中醫的藏象學說是以中國古代哲學為基礎的,是環環相扣的一種條理性很強的理論,中醫所說的人的五臟六腑,跟西醫解剖學上的五臟六腑並不相同,包括但不限於西醫解剖學上的五臟六腑的功能,它其實是一種系統,比如『心主神明』這句話的心,不僅包括西醫解剖的心臟,還包括思維的相關臟器,所以,中醫的心主神明的心,其實包括瞭解剖學的心臟和大腦的思維功能。人的五臟都主導一部分的思維或者情志,很顯然,都不是解剖學相應的臟器本身。回到剛才談的主題,心移熱於小腸的小腸,我們不應該侷限於西醫解剖學上的小腸這個臟器,而是主管分清別濁的所有臟腑,當然也就包括了膀胱,這才符合傳統中醫的藏象學說的精神。既然『心移熱於小腸』這句話的小腸在藏象學說裡其實已經包括了膀胱的功能,又何必要更改為心移熱於膀胱呢?」
老教授笑了,抬手鼓掌,先前那個教授也跟著鼓掌,兩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頻頻點頭,目光中都滿是讚許。
中間主持的教授微笑點頭,說道:「剛才的幾個問題都回答的很好。看得出來,你的理論功底很不錯,下面呢,我想考考你的動手能力,讓你看看病。」
葉知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來臨了,在整個七年時間裡,他絕大部時間都是花在背醫書上面,理論上他一點都不怵,考試、寫論文那都是手到擒來。但是說到臨床,他就傻眼了,雖然大學裡安排有臨床實習,不巧的是他跟隨的實習老師是個悶頭葫蘆老古董,會做不會說,或者不願意說,跟著抄方就讓他們抄,從來不解釋,問了七八個問題也難得回答一個。也不讓他們上臨床給病人看病,所以,整個大學七年時間裡,葉知秋雖然飽讀醫書,卻還沒有親自給一個病人看過病。
老教授把袖口挽了挽,平放在桌子上,道:「我這把老骨頭年紀大了,毛病不少,你給看看我有什麼病。把凳子拿過來。先看看我的脈象。」
葉知秋拿著凳子過去,在主持老教授面前坐下,一顆心怦怦亂跳,想起醫書上說,臨診時醫生自己必須心平氣和,因為要用自己的心跳呼吸去衡量病人的脈息。如果自己的呼吸脈息都是亂的,就難以辨別準確了。
他深呼吸了幾次,心裡又嘰裡呱啦念了一通醫書,讓自己平靜一些之後,這才緩緩抬手腕,中指定關,食指、無名指分按寸、尺部,凝神診脈。這一按之下,不禁咦了一聲,怎麼尺部按不到脈呢?尺部主腎,難道他腎有毛病?
老教授花白的濃眉微微一皺,道:「我個子比較矮小,所以寸口三部相應比較窄,你手指分得這麼寬,如何診脈準確呢?」
葉知秋臉一紅,說了聲對不起,趕緊移動手指,靠攏一些,隨即,便感覺到了手指下尺部脈搏的跳動,心中更是慚愧,幸虧先前沒有把心裡想的說出來,要不然丟人可丟大了。
他凝神靜氣辨別脈象,這脈感覺好像是在皮下較淺表的部位,輕輕一按就找到了,再按也沒有空的感覺,嗯,這符合脈學上的「浮如水漂木」的感覺,便道:「教授您的脈像是浮脈。」
老教授輕輕搖頭:「不對,瘦人脈多浮,我這麼瘦,就算沒有表證,這脈也比旁人要浮的,我的病不是浮脈,你再好好看看。」
葉知秋用自己的呼吸衡量老教授的脈息,大概一分鐘之後,喜道:「教授您脈搏一息六至,脈數!」
這一次老教授終於點點頭:「如果連脈數脈緩都看不出來,那可就麻煩了,你再接著看。」
葉知秋又忙細細體察,可是,脈搏在手指下咚咚跳動,重按也有,輕按也有,腦海裡背誦的脈經典籍此刻彷彿都長了翅膀飛走了,說是滑溜的滑脈也像,說是艱澀不暢的澀脈也像,說是如按琴絃的弦脈也像,說是止無定數的促脈也像,坐看也像是右看也像,一時之間就,惶恐不知該如何作答。
老教授已經看見他額頭上冒出的密密汗珠,嘆了口氣,道:「脈把不准?」
葉知秋感覺到連耳朵都在發燙,紅著臉點點頭:「對不起,我,我還不太會看脈……」
「當中醫不會看脈,那可當不好中醫的。」老教授收了手,有道:「那你幫我看看舌象吧,看我有什麼病?」說罷把舌頭伸了出來。
葉知秋探頭仔細觀察,醫書上說,正常的人舌苔是「淡紅舌,薄白苔」,老教授的這舌苔,究竟算是正常舌苔,還是氣陽虛內寒的白苔呢?這舌苔究竟算不算厚?後半截好像有點黃,這算是黃苔嗎?這舌質有點紫,難道是熱極津枯?不對不對,要是這樣,他怎麼還能好端端坐在這裡?看他舌頭上舌苔有點滑膩,難道是濕濁內蘊陽氣被遏?也不對了,莫非是脾虛濕困?
他腦袋裡翻江倒海一般盤算著,卻不知道該如何給老教授的舌象下個定義。
老教授瞧著他,慢慢問道:「什麼是脈細?臨床意義是什麼?」
葉知秋想也不想,立即回答:「脈細如線,應指明顯,按之不絕。主氣血兩虛,諸虛勞損,還主濕侵。」
老教授又道:「那舌色淡紫,主什麼?」
「氣虛寒凝,溫運無力。」
「舌形紅絳而瘦小,少苔呢?」
「陰虛火旺。」
「舌態短縮,表明什麼?」
「寒凝經脈,熱灼筋痿。」
「那黃苔主什麼?」
「主裡證、熱證。」
老教授嘆了口氣,道:「你對相關知識瞭若指掌,為什麼卻不會診脈望舌?這可是中醫的基本功啊!」
葉知秋十分慚愧,低下頭不語。
旁邊一個教授也嘆了口氣道:「當真是心中了了,指下難明!」
另一個教授道:「他已經算很不錯的了,書本知識學得很紮實。你們看看其他學生,有幾個畢業就能馬上上臨床的?——『心中了了,指下難明』,我看這些學生,指下固然難明,心中只怕也不甚了了!不僅咱們中醫是這樣,西醫學生還不是一樣,考試高分,不會臨床,動手能力極差。連量個血壓都不會!」
「是啊!」主持的老教授道:「這也給咱們提了個醒,咱們醫科大學究竟是培養能寫論文的學者還是培養能看病的醫生?」
聽著幾個老教授的議論,葉知秋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主持老教授擺擺手示意不要說了,對葉知秋道:「這也不能全怪你,咱們的教育機制存在一些問題,算了,現在也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你先下去吧,成績等評論之後會通知你的。」
葉知秋站起身想說點什麼,可是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鞠了個躬,慢慢走出了大門。
先前笑話他的那幾個女學生圍攏上來問他怎麼樣,他只是沮喪地搖搖頭,什麼話都沒說,低著頭慢慢往校外走去。
心中了了,指下難明!
是啊,葉知秋心裡翻江倒海一般,醫生,不是只會寫論文就能算得上優秀,如果不會看病,連診脈望舌都不懂,背一肚皮醫書又有什麼用?難道,自己辛辛苦苦學了七年,全是在浪費時間嗎?
他出了校門,沿著窄窄的馬路往前走。想得入神,不遠處路上行人開始騷亂、驚叫,他都沒有聽見。待到狂風拂面,身子搖晃站立不穩時,他才猛然驚覺,抬頭一看,頓時嚇得目瞪口呆。只見他腦袋上方陡然出現一道龍捲風,合抱粗,跟一隻大漏斗似的鑽入半空,黑乎乎的十分恐怖。
大城市街道上怎麼會出現龍捲風?他來不及去細細考慮這個問題,轉身就跑,可是,龍捲風已經將他吸了起來,旋轉著向空中投去!
啊——!
長聲慘叫,轉瞬間,他的聲音就消失在了半空,隨即,那龍捲風也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