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兄弟(五)
唐門中人很少有人會去猜測老太爺的心思,一方面是因為這沒什麼用,老太爺只在乎你的實力,能力,還有潛力。在唐家堡,拍馬迎合之類的小把戲就像擺弄洋娃娃在狼群中玩家家酒一樣的無聊。
而最重要的還是,老太爺的心思也很少有人能猜得到。
當老太爺宣佈輪到甄選他們這一輩的內門弟子的時候,唐輕笑心中只有一個聲音:終於等到這天了。
這是一個成為名動天下的唐門弟子,成為絕世暗器的第一步。在唐家,只有每一房最優秀的弟子才能得到老太爺和老太太的親自教導,而他們最後也將成為唐家的中堅力量,其中的佼佼者更是無數關於唐家的江湖傳說的主角。
唐輕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會落選。按照慣例,每一房的名額都是一個,無論這一房有多少人。而他們這四房就只剩他一個。更何況他本來也是唐家這一輩弟子中天賦最高的,最用功最努力的,對唐家的心也是最熱的最純的。他不能入選,還有誰能入選?
就算是現在突然多了個哥哥,這個哥哥似乎還頗受老太爺關照,但是對於這個內門弟子的位置唐輕笑依然有絕對的信心。就算是在武學上確實有天賦,但是那種不知所謂的性格絕對不配做一個真正的唐門子弟,老太爺不過就是利用他來激勵家中的其他弟子罷了。
而且這個哥哥對內門弟子這個身份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即便是接到老太爺的命令,要他們各自出去行走三個月的江湖以做考核。唐公正也只是在唐家堡外隨便找了個小鎮開始喝酒聽戲,然後遊山玩水,四處遍嚐各種蜀州小吃。
所以唐輕笑真的非常有自信,就算他在天火派分舵中的行動失敗了,沒有偷取到那枚蘊含了朱雀靈火的石蛋,他也不是太擔心。他相信這個內門弟子的名額一定是屬於他的,就像太陽一定是亮的,夜晚一定是黑的一樣。
但事實上太陽也有不亮的時候,晚上更不一定就會黑。
當唐輕笑回到唐家堡的時候,剛剛也碰到他哥哥唐公正也回來了,是被抬回來的。原來他慕名去到蜀州南邊瀘水城品嘗那裡的醬牛肉和九釀仙酒的時候,那瀘水城中正興起一陣莫名疫病,數十個青壯男女病死。他一時興起出手查了查,才發現這些男女都是被人用藥暗害了;也不是真死,而是一種普通人難以分辨的假死,那些被家人當做屍首埋下的人幾日間就會被人偷偷挖出去不見。順藤摸瓜之下,他居然發現了隱藏在城中的魔門幻妖宗總壇,那些男女原來是全被當做了妖獸的血食。連通知其他正道中人或者唐門也沒有,他徑直就提著自己的那把玄陽刀怒闖幻妖宗,直殺得屍山血海,人頭滾滾,迫得幻妖宗宗主帶著那條人血飼養的妖狼狼狽逃竄。他也不顧自己同樣重傷,一直追到了峨眉金頂,將幻妖宗宗主和妖狼一併斬殺,這才力竭倒地。
這一役震驚蜀州黑白兩道,最後峨眉金頂之戰更是引得數位正道領袖親臨側目,唐公正之名響徹蜀州。於是都等不到唐公正傷癒,老太爺就宣佈這一次四房的內門弟子就是他了。
唐輕笑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完全傻在了那裡,足足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太爺居然會選一個完全沒有絲毫唐門味,做事絲毫不經過腦袋考慮的人做內門弟子;而且這個人本身都絲毫沒有這個意願,那一番作為也不過是他自己興之所致而已。難道唐門還會在乎那一點點不痛不癢的正道聲譽麼?那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心願、血汗,又算是什麼?
更何況他還能隱隱猜出,那幻妖宗什麼的說不定便是門中暗裡培植的一股力量。唐家堡在蜀州經營數百年的消息網路,一個魔教分支潛伏其中數十年,怎麼可能會毫無知覺?甚至有可能那根本就是某一房的附屬。唐公正這樣一闖一鬧,這股暗中的力量無疑是廢了。
但偏偏就是這樣,老太爺居然還是將他收作內門弟子。
為什麼?憑什麼?
這兩句話一直在唐輕笑的腦袋裡盤旋不去,把一切地方都佔據滿了。他整天到晚好像都陷在這兩句話構築的夢境裡,他不服,他想不明白,他無法接受。終於,在祠堂裡,老太爺正式將挑選出來的人授予內門弟子的儀式上,他猛地開口怒吼了一句:我不服!憑什麼?
老太爺從來不需要向人解釋為什麼,更不需要向人解釋憑什麼。而膽敢在祠堂裡對老太爺咆哮,這種忤逆犯上的行為卻不需要解釋。老太爺只是皺了皺眉,就有兩個連面貌也看不清的叔伯跳了出來將唐輕笑制住,等著他的是和之前懲治唐公正同樣的家法:三個月的水牢。
「怎麼老太爺對我的時候就連手指頭也沒動一下?」這是唐輕笑當時心中唯一的想法。
水牢很黑,除了每天送來一點點食物的時候有一點光亮,其餘時候都是一片漆黑,黑得分不出白天黑夜,黑得看不見任何的東西。剛開始唐輕笑還會憤怒,還會哭喊,但很快地他就沒力氣了;那每天都會有一半的時間漫上來浸到喉嚨口的冰水足夠把任何人的任何火氣都全部浸息,不使出所有的力氣來維持自己的清醒,來抵抗這種冰冷,人的思維和活力很快也會被這片漆黑和冰冷吞噬、同化。
三個月之後,唐輕笑被人架出水牢的時候,也只剩下一口氣了。這時候誰都再也在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憤怒和不平;不過這並不是消失了,而是被這三個月的黑暗和冰冷壓在了心底最深處。壓縮凝固成了一種漆黑,黏稠的東西,就像地底的石油一樣,靜靜地潛伏在那裡。
回過氣來之後,唐輕笑沒和任何人說過話,只是自己一人靜靜地悄悄離開了唐家堡。
也許是湊巧,唐公正那天正好被老太爺派去了其他地方,所以唐輕笑沒看見唐公正,也不知道這個已經被收作內門弟子,已經算是成了唐家中流砥柱的哥哥是不是會有什麼改變。偶爾他也會想像一下,只是隨之而來的那股漆黑的、黏稠的、說不清是憤恨還是什麼的東西也會隨之湧上來。把一切都淹沒過去。
時隔六年,再見到這個大哥的時候,唐輕笑才發現原來他一點都沒變。
雖然模樣很狼狽,那副鬍子拉碴、邋裡邋遢的模樣幾乎讓人看不出他原來的樣貌,但是這一開口,一出手,就和腦海深處那個影子完全地契合在一起了:這還是那個從唐家子弟的角度來看,完全是沒頭沒腦、不知所謂的私生子,唐公正。
不,現在已經是唐老太爺親自授業的內門弟子,代表了唐家堡四房的唐家四少,唐公正。和這個念頭一起冒出來的,還有唐輕笑心底的那股漆黑的冰冷。
「蜀州唐家堡... 四少爺唐公正...」
林總鏢頭的聲音在發抖;倒不是害怕,只是單純的敬畏和激動到了極點。作為一個行走江湖的總鏢頭,消息是一定要靈通的。這位唐門四少的大名他自然也早就知道,而對於這個在江湖上掙扎求生的小鏢局來說,天下聞名的世家大族的子弟,就好像螞蟻眼中的猛虎一樣,簡直是對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仰望。
而這隻猛虎居然還出手救下了螞蟻,這螞蟻的仰望和激動有多麼難以自己,也就很容易理解了。鏢局中所有人都難抑臉上的驚喜和激動。只有唐輕笑的臉上沒有表情。
根本沒理會周圍驚慌的馬賊們正如潮水一般的退去,唐公正走向好像呆了一樣的鏢局眾人面前,眼光先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然後在林筱燕的身上停了停,最後落在唐輕笑身上,一笑:「好個溫柔賢慧的小姑娘!小夥子劍法不錯,眼光也不錯。」
林筱燕的臉紅得像顆熟透了的蘋果,一旁的林總鏢頭則馬上抱拳過來作揖行禮:「在下徐州有德鏢局總鏢頭林勝志,此番多謝四少爺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沒齒不忘。久聞蜀州唐家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方知...」
「算了,江湖客套話那些便免了。不過看不慣那群馬賊以眾欺寡罷了。」唐公正擺擺手,一笑。
「四少爺氣度非凡,果然是唯大英雄能本色。這才是真正的世家風采啊!」林總鏢頭著實地感慨。這也真的不是拍馬屁,是他真的就這麼想。就算是他之前早就看到過這個在路邊攤上大口吃麵的漢子,這漢子現在也和剛才一樣的邋遢,一樣的隨意。但是同樣的人同樣的話,配上不同的身份也會給人以完全不同的感覺,特別是這些人習慣仰望的時候。
唐公正並沒在意,只是看著唐輕笑,不過眼光神情中也沒露出什麼多餘的東西,好像只是單純地對這個少年劍客很有興趣似的問:「這位小兄弟的劍法看起來靈氣逼人,頗為不凡,不知是哪家哪派的高足?」
「我自己練的。」唐輕笑冷冷地看著他,眼中神情中也沒什麼多餘的東西。
「阿笑是我們鏢局的鏢師,五年前才開始練劍,一手劍法全是自己琢磨出來的,便是蓬萊劍派的掌門見過他的用劍天賦之後也是讚不絕口。」林總鏢頭不失時機地加進來向唐公正解釋。「阿笑之前受過重傷,是被我家小女救下的,之前的事全都忘了,性子也因此有些冷漠古怪,對誰都是這樣。之前蓬萊劍派的掌門要收他為弟子他都不去,還請四少爺不要見怪。」
唐公正當然沒有見怪,只是微微愣了愣,就連連點頭:「只有自己的劍法才是好劍法。小兄弟能明白這一點,很是難得。」
除了唐輕笑,所有人都忍不住因此而動容。雖然他們早就知道自己鏢局的這個少年鏢師天賦極高,但是能得到唐門四少爺的認同,那意義又完全不一樣了。原來他不願意去拜師學藝還有如此深遠的原因麼?
唐輕笑對周圍人的反應和面前唐公正他都全不在意,徑直跳起拿下了被彈在房樑上的虹影劍,然後走到了正在想辦法搬弄刺蝟般的大當家的幾個馬賊面前,揮了揮劍把這幾個馬賊趕走,然後把劍架到了大當家那幾乎看不見的脖子上。
「你...你不能殺我,我是...」大當家那張露出眼睛和鼻子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是皮甲縫隙中不斷朝外流的小溪般的冷汗,很讓人懷疑他的那個可以失禁的器官是不是長在這腦袋上了。也不知道他是怕的,還是被身後那上百處箭傷給痛的。
唐輕笑似乎沒興趣理會他是什麼,只是冷冷說:「不想死就回答我的問題。我問什麼,你答什麼,別說什麼多餘的廢話。你應該明白我說的廢話是什麼。」
「我知道...你是說...我知道我知道...」大當家雖然長得像豬,但並不真的是豬。而且人在不想死的時候無論哪方面的潛力都能激發出很多來。
「之前那幾個白虎軍的騎兵是不是和你們勾結的?」
「是,是。」
「你們居然敢肆無忌憚地出現在這裡,不怕白虎軍知道?」
「我...我...白虎軍中有我們的兄弟...」
「他們將和我們一起的那個野道士騙到哪裡去了?」
「...不是騙,是真的帶到到白虎軍裡去了。」
「帶他去那裡做什麼?」
「我...我...」大當家眼神中微微有絲遲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說令狐將軍真的要想見他...」
「別騙我!」唐輕笑蹲了下來,剛才這個馬賊首領的遲疑沒有瞞過他的眼睛。他一把扯住了大當家背後插著的兩枝弩箭,扭了扭、搗了搗再慢慢地往外扯,一邊扯還一邊慢慢旋轉。大當家殺豬一樣的嚎叫起來。他剛開始還扭動,但一動就牽動了背後上的更多箭傷,更是痛得厲害。
「說老實話,否則我就這樣慢慢把你背上的箭一枝一枝地拔出來。反正你肉多,不一定死的掉。」唐輕笑丟掉手裡的還掛著些肉絲的箭枝,冷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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