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十州風雲志 作者:知秋(連載中)

 
mk2258 2012-11-18 10:26:3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3 165343
foxglove1109 發表於 2017-8-5 11:20
第七十六章 因果(四)

    “我便知道跟著你這老鬼來定然不會是什麼好事!你巴巴地叫我來,原來便是讓我來給你作打手的嗎?”徐正洲勉力支起上半身,滿臉怒意地看著旁邊的希夷老道。

    “我說老徐你這人什麼都好,便是有一點太過於斤斤計較了。”希夷老道面色一整,好像微有些不悅地說。“你便只看到你出了幾招,擋了一聲那禿驢的幹嚎的力。確實累是累了些,卻沒想過今日見識到的種種大場面那可是尋常能見到的嗎?話說天下間有幾人見識過這淨世舍利塔的真正威能?這可是那群禿驢積攢了幾百年,不知道念了多少的佛經加持不知道填了多少禿驢的骨灰進去才弄出來的鎮壓宗門氣運,定鼎人道的寶貝,被你幾劍便斬出個窟窿來,內中主持金剛胎藏界的禿驢還生生嚇死了。這等顯赫事跡一旦傳將出去,比上那什麼膩膩歪歪的除妖令上個十次八次的還要出名,不止你老徐從此被人視作高手高手高高手,你那些點蒼派的徒子徒孫也要跟著沾光,天下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將你羨慕嫉妒得要死。若是將這機會讓與其他人,別說是累得喘氣,就是累得吐血也有大把的人願意來。如今你非但不感謝我專門帶你來,卻還老是計較這點皮毛小事算是怎麼回事?”

    還是小夏抱著明月上前一躬身:“多謝徐老爺子出手相助。”

    “你便不謝謝我了?師傅我也出了力的呢!”希夷老道一瞪眼。

    小夏連忙說:“當然也要多謝師傅。正是師傅的微言大義震懾了那老和尚,我才有機會從那裏面逃出來。”

    “那是自然。”希夷老道撫須微笑點頭。

    這時候小夏懷中的明月睜開了眼睛。左右看看,從小夏的懷中跳了下來。她好像剛從一場長夢中醒過來,卻又還沒有完全擺脫夢境的感覺一樣。一雙大眼睛中帶著迷糊和恍惚看著周圍。

    不遠處的其他幾人也和她差不多,羅圓圈傻愣愣地癱坐在地,不遠處的南宮無忌還是有些魂不守舍,看著羅圓圈似乎是想上去詢問,唐輕笑則是看著手中的長劍面色陰晴不定。剛才的一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太過神奇,那淨世舍利塔所展現出來的神通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般意義上道法和神通概念,直如神話傳說一般的不可思議。

    此刻。那舍利塔已經落在了十方的掌間,只有數寸高下的佛塔綻放著淡淡白光,好像只是一個精美之極的雕飾。怎麼看也和之前那包容天地造化萬物的神通扯不上絲毫關係。

    “如此大道神通,原本該當用於對抗異族妖神,定鼎人道守護眾生之時,淨土禪院卻因一己之私將這虛耗在此。如今落得一場徒勞。慧光和尚白白浪費了一身修為和自家性命,不可不說是天理循環,咎由自取。”

    轟轟的雷鳴聲又開始轟鳴起來,那是遠處張元齡的雷光馬車又重新煥發了無匹的電光雷霆,逐漸漂浮上天。張元齡懷抱著張恒亮枯瘦的屍體靜靜矗立在馬車上,曆經這許多跌宕起伏,好像只有他才沒有完全被這些變化震驚失措。那琉璃佛土一消散,他立刻就尋到了張恒亮的屍身。此刻懷抱著自己兒子的屍體站在雷光馬車上,他面上既有說不出的沉痛哀傷。又有絲幸災樂禍的竊喜,偏偏還沒有忘記著自己天師的身份和地位,他好像永遠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能驅動此塔威能的僧侶淨土禪院算下來不過區區數人,慧光和尚已是其中修為最高一個,如今身隕於此不說,還白耗舍利塔威能。異日對上西狄狼妖之時,本天師便看你等如何向整個天下交代,向一直照拂你等的大乾天子交代!”

    任憑天上雷聲滾滾和張天師的責問,十方好像沒有聽見一樣,只是閉目單手豎起,對著舍利塔緩緩誦經。

    張元齡又將目光投向了小夏和希夷老道那邊,他是先深深地看了小夏一眼,再看向希夷老道和徐正洲:“點蒼派徐前輩仗劍直言,本天師在這裏多謝了。不知旁邊那位自號希夷的道長又是出身於何門何派?師承何處?”

    “仗劍是老徐仗劍,直言卻是老道我在直言。張天師不可搞錯了。”希夷老道對著張元齡哈哈一笑。“至於什麼門戶派別師承,老道卻是從來都沒有。”

    “原來只是一介散人野道。”縱然有滾滾雷聲的襯托,張天師的聲音也好像有些鬆了口氣的味道。“那邊那位可是茅山派的清風道人嗎?本天師在龍虎山之時便聽說你和十方和尚一起協助禦宏師弟追捕地靈師,在此便多謝了。這位希夷道長雖是你授業之師,但你既已拜入茅山門下,那便當以門戶為重。本天師問你,你那一道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是從何而來?”

    小夏默然不語。直至此時,那一道變幻不定,至簡卻好像又是至繁的雲紋依然在他識海靈台中跳動,不斷振動著和他的感覺共鳴,親切而自然,好像那根本就是他感覺中與生俱來的東西,他甚至感覺自己可以微微調動那雲紋的一部分,雖然他也不知道具體要怎麼去調動,能調動來做什麼。

    剛才地靈師,慧光老僧和張天師關於這道雲紋的對話小夏並沒有聽見,之前沉浸在自身識海中之時,對外界的一切並沒有什麼感知和記憶,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明白張天師此刻說的是什麼,只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若本天師猜得不錯,你該是從五陰山石道人手中得來的吧?你可知那是何物?”

    小夏一怔,卻還是沒有答話。

    “那道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曾是我龍虎山張道陵祖師所有之物,乃是天地大道在此塵世間的顯化。祖師借煉化此物衍化出我正一教一脈道法神通。只是在祖師駕鶴西去之時此符也不知所蹤,我龍虎山多年以來一直多方尋找此物。多年前五陰山石道人便仗著一對飛劍縱橫江湖,本天師與他見面詳談之後。便猜他那對號稱是上古仙人遺寶的飛劍本質極有可能便是此物,只是他不知所以然,仗著劍客本心硬生生將之磨礪成了禦使飛劍的劍意。本天師曾力邀他入我龍虎山,他卻自持重寶在身不以為然。卻不知那等天地靈寶又豈是尋常之人所能禦使的?既然此符在此,他必定已是身死無疑。清風道長你將此物送到本天師面前來,也正是天數所定。如今便請清風道長隨本天師一同返回龍虎山,將此物歸還於我天師教。”

    隨著張元齡的聲音。一片雷光和金光混雜而成的階梯就從虛空中浮現,從雷光馬車上一直蔓延到了小夏面前。那滾滾的雷聲裹挾著話語,帶著完全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威勢。

    小夏當然沒有這麼聽話地直接邁步而上。不過他也眉頭大皺,面前這位畢竟是正一教主,當今天下道門名義上的第一人,就算撇開這些不說。這漫天浮動跳躍著的雷光。好像也在時時提醒這位正一教主的威嚴並不是裝出來的。

    不提其他魂不守舍,還沒對面前這狀況完全醒過神來的幾人,喘過氣來的徐正洲的眉頭首先皺了起來,在漫天越來越盛的雷光照耀下他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也越來越難看。不過他還沒開口,旁邊的希夷老道卻是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張天師你是在開玩笑嗎?”希夷老道笑得像是聽到了大笑話一般,對這漫天的雷光和在雷光中威嚴無比的張天師他好像沒有感覺到絲毫壓力,雖然還是口稱張天師,但語氣隨意得就如是在對街邊熟識的小販老農。如果不是這距離實在太遠,他說不定還會伸手去拍拍張天師的肩膀。“老道我便說你們正一教的人慣會裝腔作勢。剛才你在那禿驢的金剛胎藏界中的狀況老道雖然沒親眼所見,但怕是好看不到哪裏去吧,怎的剛剛一出來就拿出如此威風的架勢出來,剛才被壓得大氣也出不了一口的難道是別人嗎?”

    半空中的張元齡並沒有答話,只是雷霆轟鳴之聲越來越重,金光紫電彌漫四周天地。

    希夷老道卻像是壓根都沒感覺到這變化一樣,口沫橫飛地繼續說道:“老道便是隨手在路邊撿個石頭,也不敢名正言順地說那便是老道我的。你說那符既然是天地大道之顯化,你龍虎山何德何能便敢據為己有?便是張道陵有幾分德行可以拿來用用,以他的眼光手段,不是也沒敢說那是他張家的東西?至於什麼天數之說也就更不用拿出來哄人了。老道我前些時日遇見一算命的瞎子便說老道我紅光蓋頂紫氣衝霄,多有奇遇必得異寶,我看這小子將這寶貝送到我面前來這才是天數所定呢!”

    “無知野道,胡言亂語!”張元齡低沉沉的怒喝中,數道金蛇交纏成的雷電之鞭迎頭就向希夷老道抽來。

    雷光電閃自然是來的極快,不過就在這雷光一閃而未到之前,希夷老道旁的徐正洲依然是來得及眉頭一挑肩膀一動,不過也許是他之前的勞累還沒緩過勁來,也許是覺得這雷光似乎也沒什麼或者其他什麼原因,他這一動肩膀之後也就沒了接下來的動作,任憑這道雷光之鞭抽向希夷老道。

    但希夷老道並沒被這雷光擊中,因為小夏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就將這雷光接在手中。

    雷光當然是不可能接住的,就像火不能抓起來,風不能裝起來一樣,那只是一種現象,並非本質,但小夏偏偏就這樣辦到了,他就像抓住一條靈活之極的蛇一樣,一出手就將那條雷光之鞭抓在了手中。

    這下不止是旁邊的徐正洲,半空中的張元齡,連小夏自己都是一呆。

    以小夏的身手,當然不可能是看見電光閃起的時候才出手能擋住的。就在張天師開口,甚至還沒有開口,可能只是起意之時,小夏就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了虛空中那流轉的天地元氣所即將造成的景象。就像看見一塊忽然砸向希夷老道頭頂的異物一樣,小夏根本就沒有多想就連忙上前伸手攔去,然後他就看見自己真的將這條雷電擋在了手中。

    擋住的並不是真的雷電。小夏馬上就感覺到了。在他手中搏動的那不是雷電,而是一道道和天地元氣交雜在一起的神念,他抓住的是張天師的法術。然後他隨手一抖,這道法術中的元氣神念就徹底散亂,就那樣泯滅在了他手中。

    而這種‘擋住’‘抓住’‘感覺到’的感覺,正是他識海中那道玄奧的雲紋,那道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傳來的。當張天師神念裹挾的天地元氣剛剛一動。這道萬有真符立刻也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一同微微搏動,將這些感覺傳遞給他,而他卻又像是早熟悉過無數遍一樣本能地就能明白。

    “怎怎麼可能?你你怎能”雷光馬車上的張元齡張口結舌。震驚得難以言語。而一片呆然的沉寂之後,隨即而來的就是無比的震怒,他須發皆張,怒視著下方的小夏。“這這絕無可能!無狀小子。讓你看看我龍虎山的紫薇雷光正法!你便再擋擋試試罷!”

    下一瞬間。小夏就感覺到了更有千百倍的天地元氣如海潮一般地聚集顫動,張天師的神念似乎撬動了這天地虛空中的某一個關節,無數從不知多遠處延伸而來的神念幫助他一同共振著這方天地。

    這一次襲來的雷電肯定不能再擋下,小夏立刻就知道了。剛才他抓住那道雷電法術,靈台中那道萬有真符的形象便模糊了一些,他隨手將那法術中的神念元氣碾碎,萬有真符的形象又更模糊了一些。還是那種突如其來般卻又自然而然的本能,他知道他最多只能再擋住四五次那樣的法術。這道萬有真符就會完全地模糊下去,就像最初那般無法辨識。那時候這樣的雷電就能輕易將他劈成焦炭。而這即將從虛空中生出的雷電相比於剛才,又何止於百倍。

    純以這真符之力去抵擋是行不通的,那就只有借助符籙道法。小夏的心念電轉之間就將自己現在身上所有的,所能用的符籙都過了一遍,但是相較於這即將如怒海狂濤一般劈頭而下的滿空雷電,他身上所有的符籙加起來也不過如螢火之於皓月,就算全用出去也連一絲漣漪都激不起就會被湮滅。

    不,還有一道符籙。那一道他曾經感歎向往揣摩過無數次,卻始終沒有一點頭緒的符籙,也是張禦宏之前只是象征性地施加在他身上,一直潛而未發的那一道法術,現在借助著那一道萬有真符,他感覺那些曾經玄奧莫測,好像天書一般的繁複神念他都能理解,再進一步,依靠著萬有真符的悸動,他甚至可以去導引去指揮。

    滿天從虛空中誕生出的雷電交織如海洋一般,張元齡就如這雷電海洋中的神祗,隨著他的伸手一指,方圓近百丈的雷電海洋就濃縮成一團只有丈許大小的雷球,閃耀出的電光耀眼無比,將附近的景物都照得如同要透明一般,連天上的太陽在此刻都顯得微弱無力。

    就算是之前對上地靈師之時,張元齡都沒有這樣全力施為。這樣一個雷球,純論破壞力而言早已遠超過之前所有人施用過的所有道法武功,一旦落下足以讓方圓裏許都盡成熔岩巨坑。但他心中此刻沒有絲毫得意,只有無比的驚怒。剛才那個年輕道士隨手接下了他的道法,這看似輕描淡寫的舉動背後蘊含的意義沒有誰能比他更清楚,那正是他之前最擔心的事。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以太上正一拘神氣禁法散發在虛空中的神念都在被隱隱牽動,當然不是被那年輕道士牽動,而是被那一道衍化出所有天師道法的彌羅萬有真符所牽動。

    但只是一個無門無派,毫無根基的野道士教授出來的小子,為什麼,憑什麼能將這自己尋了半生想了半生的至寶這樣簡簡單單的就掌握了?那可是足可演化世間萬法,連張道陵祖師也沒能完全參悟透的的無上真符。他不甘心,更不相信,他現在唯一想做的能做的就是將這人徹底擊成焦炭飛灰,再從那殘骸中將真符尋回。

    但就在張元齡即將出手之時,一龍一虎兩個金光虛像忽然出現在了他身側,隨即引動了一道至陽至純的太陽正氣從天而降,和這一龍一虎呼應而成朝著張元齡身上彙聚。

    “這這是你怎麼會”感覺著這熟悉無比的法術,張元齡吃驚得連如何應對都暫時忘了,只是瞪大著眼睛看著下方並指虛點向他的小夏,這道法術居然是由小夏手中發出。

    “天師封魔,乾天鎖妖!敕!”隨著小夏的一聲高喝,絕大的荒誕感和法術的桎梏一同襲上心頭,所有一切外放的元氣神念一同被切斷,張元齡完全呆住了。

    聚集了海量元氣的雷光球失去了掌控,正在半空中緩緩消散,所幸那雷光馬車並沒有受到影響,倒也不至於讓張元齡一頭從天上掉下來,只是站立其上的張元齡也沒有心思在乎這些了。他怔怔地看著下方的那個小子,頭一次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這乾天鎖妖符並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這畢竟是天師教的符法,他畢竟還是天師教教主,畢竟修煉了一輩子的天師符法,就算不用其他人幫忙,自己解除這桎梏也用不了多久。

    但是解除之後呢?

    “哈哈哈哈”希夷老道撫掌大笑,張元齡感覺這笑聲似乎正一個個音節地抽在自己臉上。“張天師,如何,這天數並不是你說的那樣吧。”

    張元齡的身體在緩緩顫抖,這是他數十年來第一次這樣的感覺。好在他也很快地就明白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也只能做些什麼了。他默默無言地調轉了雷光馬車的方向,化作一道雷光向著南方而去。

    旁邊的徐正洲,明月,不遠處的十方,逐漸回過神來的唐輕笑和南宮無忌甚至還有羅圓圈各自臉上都掛滿了形態各異的古怪表情看著小夏。

    “哈哈哈哈”希夷老道繼續大笑,走上來一巴掌拍在小夏的肩膀上。“小子,不錯啊,居然能有這般手段,也不枉師傅自小對你的一番栽培。”

    噗通一下,小夏卻被希夷老道的這一拍給拍的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foxglove1109 發表於 2017-8-5 11:22
第七十七章 說符

    轉眼間,距離那場風波過去已經有五天了,小夏的頭還是痛。

    那場風波平息得很快,也很安靜,雖然無論從深度還是廣度來說,大乾十州已經有些年頭沒有如此重大的江湖風波了,天下有數的幾個勢力都牽扯在其中,都各自受了不輕的震蕩,有些甚至可說是傷筋動骨。

    宏景縣城被夷為平地,死傷百姓數以百計,距離宏景城二十來裏外的一座小村莊更是人畜不留,當時的龍虎異象,金光雷鳴等等數十裏外都清晰可聞。但這般大的動靜之下,到底當時那裏發生了什麼,緣由又是如何卻無人知曉,江湖上流傳開的傳言中,最多的也只是說天師教的伏魔真人和影衛因為某種誤會起了衝突,這才大打出手之類的。參與進這場風波中的各方勢力出於一種彼此都明了的默契,都沒有將這震蕩的餘波傳開來和擴大,都盡量默默地將力量收斂到幕後,最多以暗流的方式各自交彙流動一下便是。

    對小夏來說,這當然是件最好不過的事,否則他的頭至少還要再痛上十倍。

    識海之中,那一道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依然還是在以哪種玄奧莫測的方式緩緩變幻著,又好像根本就沒動彈,傳來的感覺是無比的親切又那麼地自然,好像天生就已經伴隨了他幾十年一樣的毫無隔閡感。但直到這個時候,小夏依然弄不明白這一個據說是凝聚了天地大道的異寶到底是什麼,究竟能不能將之取出來。

    不過他弄不明白。卻有人來幫他弄明白,至少是很想幫他弄明白。

    “嘿,小子。睡醒了沒有?睡醒了就快來,今日師傅我又想到了幾種新法子來試試!”

    剛剛睡醒過來,還躺在床上發著愣,小夏就聽見外面急匆匆的腳步聲,然後門碰的一下被推開,希夷老道躊躇滿誌地大步邁了進來。小夏一下就覺得自己的頭更痛了。

    當天用出那道乾天鎖妖符鎮住張天師之後,識海中的萬有真符一下就完全地模糊了下去。徹底變回了他最初之前在那無邊意識海中見過的那般,似乎遠在天邊又完全無法捉摸,同時感覺所有的精神都被抽空了。好像十天十夜沒有睡過覺一樣的頭昏眼花。他足足在床上躺了兩天才恢複過來。但是導致他將那頭痛一直延續到這時候,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幾天被希夷老道拉著的不斷試驗擺弄。

    好幾年沒看見師傅,乍一見之下小夏當然是又驚又喜,但馬上他就高興不起來了。他還在為這莫名其妙地落入自己手中。肯定會帶來無數麻煩的大麻煩而煩惱的時候,希夷老道卻好像驟然的得到了一件稀罕的玩具一樣高興無比,只恨不得能將那道萬有真符從小夏身體裏取出來好好玩玩。

    “小子,你也別整天臭著個臉,你沒看見張家那個天師小子想要這東西想要的快瘋了麼。還說是天地大道顯化而成,如此神奇無比的寶貝就這樣落在你手裏,你卻好像強被別人塞了坨狗屎進嘴裏一樣,簡直浪費了這天大的大好機緣。”

    “我倒寧願不要這什麼機緣。”小夏摸摸頭站起來。很有些無奈地說。

    “呸,好個沒出息的臭小子!”希夷老道呸的一口。“既然是機緣。那便由不得你了,什麼寧願不寧願的。好吧,便當真是你被人塞了一坨狗屎吧,既然塞都塞了,也還都吞落下肚去吐不出來了,那你還在那裏唉聲歎氣怨這怨那的有什麼用?還不如好好回味一下這難得的味道,你當是所有人都有這般的運氣能被人塞一嘴狗屎嗎?還是這般上天下地獨一無二的狗屎,不知有多少人,比如那張家的什麼天師,想吃一口嚐嚐這狗屎的滋味還不可得呢。”

    “”

    “好好好,廢話不用多說,快跟我出來,今日我可請了老徐來試試這符呢。”

    跟著希夷老道走出倉房,來到了甲板之上,迎著迎面吹來的江上清風,曬著清晨的太陽,看看寬闊的江面和遠處兩岸難辨牛馬的景象,小夏心情莫名地一鬆,終於覺得頭似乎沒那麼痛了。

    他們現在正乘著一條大船,順著龍江一路向東而去。

    在荊北休息了兩天之後,希夷老道就拖著昏昏沉沉的小夏一起跟著徐正洲找了艘點蒼派產業下的貨船乘船離開了荊州。龍江是大乾天下第一大江,從蜀西高原的幾條冰河起源,沿途彙流其他幾條支流一路向東滾滾而去,途經蜀荊徐揚青五州,最後在青州入海。

    小夏雖然認不出沿途景色,但算算時間,也知道這時候應該過了徐州地界,正在揚州北部,快到青州了。順著這個路線走下去的話,最後大概會是在洛水城下船。這也正是他一年之前去青州時走的水路,也就是在一年之前的洛水城,他在那裏遇見了明月,很多事情才由此而起。

    小夏看向了船頭,明月正赤足站在最前方,迎著江上的風,她一身白衣飄飄,滿頭烏絲飛舞,好像臨江的洛神仙子正要飛天而去。

    經過那一場波折之後,明月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大一樣了,也不再像以前那般老是纏在小夏身邊,這幾日間小夏看到她的時候大都是這樣獨自一人發著呆,再沒有以前如小獸那般的淳樸天真,機靈跳脫,清澈如泉的眼神深處也多了些什麼東西。

    “臭小子,看這邊。想看姑娘便等會叫姑娘陪你去艙裏自己慢慢看個痛快。”希夷老道一巴掌拍在小夏頭上。“你現在可以將那道萬有真符用出幾分力來?”

    小夏定了定神,仔細感覺了一下識海中的萬有真符,相比起那種最遠最模糊的樣子。現在要清晰了幾分。這幾天來陪著希夷老道用各種方法去嚐試,他也算有些摸到了運用這道萬有真符的門道。

    似乎可以這樣說,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道萬有真符在他的識海中會慢慢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接近,直到達到當日他蘇醒過來之時那樣,如果是好好休息兼之靜養凝神,大概兩天兩夜就會從最模糊的情狀下恢複最清晰的地步。而隨著他像接住張天師的法術,發出那道乾天鎖妖符一樣借用這道萬有真符之力,這道真符又會漸漸模糊下去。

    根據這幾日的經驗。判斷了一下識海中的萬有真符的模樣,小夏說:“大概現在只有四五分力的樣子。”

    “嗯,差不多正好。老徐,便照你說的那樣來試試吧。”希夷老道對一旁的徐正洲揮了揮手。“你看,這便又是老道帶給你的好處是不是?若是不跟著老道來荊州一趟,你也沒機會見識這連張天師都垂涎三尺的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吧?更別說還能讓你試試招了。”

    徐正洲聞言卻是先沒好氣地瞪了希夷老道一眼。雖然同在一條船上。小夏這幾天來還是頭一次看見徐正洲。而且現在看來他的臉色似乎還帶著絲蒼白,五天前面強行斬開那淨世舍利塔的損耗居然到現在也沒有完全恢複。

    “小子別動,也別緊張,放鬆些。”徐正洲並指如劍,兩指緩緩向點向小夏的眉心。

    小夏當然沒有動,只如徐正洲所說的那樣盡量去放鬆。但同時,他也能感覺到徐正洲那緩緩點來的指尖上正帶著一股祥和棉柔的劍氣。相比於道法引動的磅礴卻略嫌散亂的天地元氣,武道氣勁尤其是先天之上的武道真意凝練內斂。徐正洲這個境界的武道修為,又不是刻意顯露的劍氣。以小夏那三流的武學根基原本是萬萬感覺不到的,但現在他透過萬有真符的勃動,小夏的感知也比以前靈敏了不知多少倍,他不止能察覺到,還能像欣賞一幅山水畫一樣品味出其中的味道來。

    徐正洲指上的這一股劍氣雖然不顯得龐大,但意境卻異常磅礴深遠,生機連綿,宛如有生命一般可以演化出無窮可能。這有些像是他曾接觸過的那些先天法術,但又比那些法術更為鮮活。

    武者修為貫通天地之橋,領悟先天之境後,武技便會逐漸蘊含天地法則,變幻莫測,變得越來越像道法,道法反而則會更凝練自如,變得越來越像武道。徐正洲這一劍中蘊含的意味顯示出的境界之高妙,小夏覺得恐怕已是生平僅見。

    這一股深遠而生動的劍氣一接觸到他的眉心,就要朝他筋脈中蔓延而去,但那識海中的萬有真符忽然開始鼓動,居然以極快的速度變得清晰起來,同時徐正洲點入的那一股劍氣也宛如泥牛入海一般消失無蹤。

    “咦,果然如此麼。”徐正洲微微點了點頭。“如何,那一道萬有真符是不是更能運用如意了?”

    “是。”小夏有些驚喜地點頭。此時,識海中萬有真符的形象居然是前所未有的清晰。而他眉心穴的筋脈也只是有些微微脹痛而已。

    希夷老道湊過來問:“那老徐這一下,能讓你用出這真符的幾分力?可能發得出先天法術來嗎?”

    “這看是什麼樣的先天道法了,乾天鎖妖符那等是肯定不行的,戊土甲兵咒還可以,土遁術大概也能維持個十息多的時間。”小夏撓頭。通過這幾天的不斷演練,他已經可以鼓動這萬有真符之力用出各種道法來,他對法術越是熟練,道法的品級越低,消耗萬有真符之力自然也是越小,不過一旦使用的法術到達先天之上,消耗的真符之力便會陡增數十倍。當時他面對張天師的時候能發出乾天鎖妖符,那還是借助了張禦宏原本施加在他身上的禁製,即便如此也是將真符之力直接損耗一空,還大傷精神。相較之下,五行甲兵咒算是先天道法中最為低階的,他也曾經用過戊土甲兵咒,還拿著厚土門長老石中泥贈送給他的先天符咒揣摩使用過老久,對土行先天道法算是最有體會的,這才能用出戊土甲兵咒和土遁術。

    “哎。只可惜這種法子不能用來製作符籙,否則便如這樣老徐一指下去,你便能繪一張上品符籙。一指再下去,你又能繪製一張出來,這般弄法日進鬥金又有何難?”希夷老道長歎一聲,滿是遺憾地拍拍小夏的肩膀。“不過這樣也算不錯了。能用出上品道法,放到哪裏去也算得上是道法高人。小子日後須得好好練上一門鐵頭功,時時準備挨上別人幾掌幾拳,回手便是無窮無盡的法術。也可以在江湖上闖出個名堂來了。鐵頭法尊這諢名就十分不錯,既有氣勢又有寓意,你看如何?”

    “哪裏有這般簡單的事。”徐正洲嗤笑了一聲搖頭道。“眉心上丹田乃是人身要穴。直達神念彙聚的識海,是修道之人最為緊要之處,我是刻意將勁力放到最緩最柔,先天劍意也收斂到了極處。還得力我的劍意原本便是偏向生機演化的一側這才能做到。若是勁力略微外泄。或者劍意是偏向肅殺攻伐,那便是非死即傷的下場。”

    “徐老爺子,師傅,這是怎麼回事?”小夏問。

    “嗯,想要簡單幾句話也說不明白這幾日我與老徐推斷參詳了一番,也算基本弄明白了這東西的道理,便講與你聽吧”希夷老道拈著胡須想了想。“便還是從這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到底是什麼說起吧。嗯,這符的名字是張道陵起的。當真是正一教那幫神棍的做派,又臭又長好似起個難懂的名字便能將人嚇得納頭便拜一般。不過也就暫時就用這名字吧。”

    “雖然老道也不知曉此物從何而來,為何而生,但張道陵說此物為天地大道所顯化,這話倒不全是吹牛,也是有幾分道理的。以佛門那般禿驢的說法,此物似乎該稱為菩提法果咳,說是此‘物’,其實這並非是個‘物’,也不能說是個‘事’但若直接說‘無所從來亦無所從去’或者說便是‘先天地生寂兮廖兮’吧又肯定沒到那地步只是有些那個意思而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東西便不是道,也可算是道之一二,或者說佛門密宗曼荼羅上極為靠近最中央大日如來的一點,你明白嗎?”

    “近道之法?”小夏想起他和張禦宏談論過的話來。

    “哎,姑且也可算是那樣吧。小子你能說出這詞來,便可見這些年來眼界確實是有長進的。總之,這玩意照道理上來說可演盡世間萬法,天師教有一門彌羅道尊神臨,便是模擬這玩意來的。只是如今落在你小子手中,卻有些明珠暗投了,所以就算你小子走了大運能將之駕馭,最多也只能以這玩意來用出幾個你自己熟悉的道法便罷了。”

    “這玩意近與天地大道同存,綿綿若存用之不竭,照理來說是永沒用盡之時,但還是剛才那句,礙於你小子那粗淺修為,演化道法之後便會逐漸脫離你的掌控,所以你才說你越是動用這真符在識海中便會越模糊。不過與之相應,以越是接近的天地法則去引之共鳴,又能讓你更容易掌握些。這便是老徐用指頭戳你一下你便說能用出道法來的原因。”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小夏恍然大悟。正是徐正洲那一指劍意中蘊含的天地法則激發了那萬有真符,他反過來又能用萬有真符去鼓動天地法則演化其他道法。只可惜就如徐正洲剛才所說的,這法子若非徐正洲這種絕對信得過的高手卻是萬萬不能使用,功力境界未到,或者是功法類別不符都不行,例如就算唐公正還活著,他那走破滅之道的武道真意就算修煉到了再深湛的地步再能控製收放自如,恐怕自己也是承受不起。

    想到這裏,小夏忽然又想起,先天之上的符咒也是鼓動天地法則所製,而且遠不如武道意境那般凝練而有殺傷力,便問:“那若是用上品符咒來振動真符也應該是可以的吧。”

    “自然是可以的,不過師傅我可沒上品符咒給你練手,而且也勸告你一聲,就算你有的話也不用行那脫了褲子放屁的多餘事,不如將之送給師傅拿去賣了換做酒錢。”希夷老道鉤鉤手指頭。“既已製成符咒,那其中的法則元氣都是結合到了極佳的地步,你引去振動靈台識海中的真符然後又再使用出來,一來一去的就算再熟悉的法術也會有不少折損,將兩道或者三四道可以長期留存又可以賣錢的符籙轉化成一次性同品法術,腦袋被驢踢了才會做這事。”

    “嗯,那說起來這也沒什麼用處。”小夏不免有點微微失望。說起來這等好似神妙無比的寶貝落到自己手上來卻是沒什麼多大的作用,只能是相隔兩三天能用上一次五行甲兵符這樣最基礎的先天法術,相對於這寶貝給自己帶來的麻煩來說,實在是有些不值一提。

    “也不用泄氣,小子。”徐正洲卻淡淡說道。“你現在和那石道人當年一樣,都是借助這萬有真符直接踏入了半步先天的境界。那石道人憑著一腔對劍的執著之意,活生生地將這原本妙用無窮的至寶給弄成了操控一對飛劍的東西,可說走上了一條歪得不能再歪的歪路。可即便如此,年生日久之下也有了身縱橫天下的神通。此物可演化萬法,亦心亦法,可說你希望那是什麼,那便漸漸化作什麼。你隨著這老道學了二十年的符法,又心無掛礙自由自在,可說是最為適合這萬有真符的路子,只要自己好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日後成就說不定不會在那張道陵之下。”

    “徐老爺子謬讚了”這當真是好大一頂帽子。小夏就算向來沒什麼豪情壯誌,也被說得有些心潮起伏。

    說到這裏徐正洲歎了口氣:“當年我也見過年輕時的石道人,若論用劍的天資其實不在我之下,只可惜礙於外物,活活被這至寶給拖累了一輩子,雖然他的那對飛劍在攻伐對敵上威力奇大,遠超普通先天高手,但本身境界卻不得寸進。照你所說,最後還是死在這東西上,當真是可歎。”

    “呸,老徐你也知礙於外物讓人不得好死,那你又吹這是什麼至寶可讓這小子不輸張道陵那神棍的牛皮。張道陵那神棍有什麼好羨慕的?你看他傳下的龍虎山張家一脈基業,如今淪落成什麼樣子了?我告訴你小子,你之前那心態便對了,這就是坨狗屎,既然不小心吞下肚去吐不出來,那好好回味一番記下這味道也就是了,該怎麼樣還怎麼樣,明白不?”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7-8-9 11:21
第七十八章 新的開始

  閉目盤膝坐在床頭,小夏靜靜地感受著識海中萬有真符傳來的脈動。逐漸的,他的感知由這脈動延伸到外界,然後他慢慢地能感覺到這方天地,連同他自身都在和這真符傳出的脈動共鳴著。

  不是萬有真符去震盪天地外物,而是天地萬物本身就在以一種極為玄妙而不可知的方式勃動著,看似完全靜止的一粒灰塵,一滴水珠,其實內中都是蘊含了無數難明的波動,當這些波動以種種形式相互交匯碰撞到更大程度更激烈的程度之後,便形成了個各型各式的天地元氣。

  而人之一身,血肉精氣,神魂心念,又要比尋常事物的波動廣大深邃複雜無數倍,小夏可以感覺到他即便是這樣靜坐不動,其實都無時無刻和周圍天地相互共鳴,吞吐元氣。而他自身又是一方精微難言,自成循環的天地。這並不是說他有甚麼特異之處,而是人人原本就是如此,人人都是天地循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是他現在才看出來而已。

  原來這就是先天之後的景象。小夏明白了。這天地,這世間萬物的本質是流動,是週而復始地運動著的,是有生命的。而人又是這個大生命中的一個小生命。

  小夏回憶起了張御宏為他講解先天境界時候給他暫時過的情形。張御宏一手持茶杯,以杯中水寓意後天之形,一手變化水為雲霧雨滴的一方天地,寓意先天之法,當時他心中只是有一種難以言喻,似乎明白又說不出來的感覺,直到這個時候眼前的景象才捅破那一層的窗戶紙,才明白當時張御宏所說的話的意思。

  以自身去感知這種最根本的脈動,和這種最根本的脈動共鳴,以自身生命的流動去帶動天地的流動,這便是道先天之上道法的本質。張御宏當時沒有直說,因為說了也沒用,不能親眼感知並見到這般景像之前,自以為是地從字面上去理解,反而會妨礙看到這一番神奇景象。就如告訴一小孩,他跑動的動作是由無數細微筋肉協同拉扯後方能產生,若小孩反而想要去深究如何掌控那些細微筋肉,那只能是緣木求魚適得其反,連原本的動作也不會了。

  大道至簡。簡單到一句話就能說清楚。但那卻是站到能看到至簡景象的人所看到的。站到甚麼高度才能看到甚麼景象,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也不同,看不到也就理解不到。

  小夏終於能看到了。雖然只是借助了這萬有真符看到的,相比於其他靠著自身走到這一步的人來說缺少了經驗和厚重感悟,只能盡力去模仿別人,如同只能蹣跚學步的幼兒,但這些只要隨著時間的推移就能慢慢積累,終有一日也能奔跑如飛。

  長長吐出一口氣,小夏難免有些躊躇滿志。他可是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走到那般地步的,日後手指一點,先天法術噴薄而出,移山倒海天地色變甚麼的也大可嘗試一番了。

  不過這種好心情只是淡淡一掃也就過了,小夏對揚名立萬甚麼的沒半點興趣,如同師傅之前說的,這東西有了也就有了,該幹甚麼還是去幹甚麼。

  至於現在該做的麼,就是跟著希夷老道和徐正洲一起去出海去瀛洲。

  大概明天早上,這條船就走到這條龍江水道的盡頭洛水城了。洛水城再往東就是出海,這條只供內陸江河行駛的船隻可經受不起東海中經年不息的大風大浪,眾人也就只能在那裡下船,然後希夷老道和徐正洲就打算換船出海前去瀛洲,據說這本就是他們以前所定下的行程。

  瀛洲是在東海之上的一片大島,名義上是大乾一州,但那其實是從前朝繼承過來的說法。瀛洲自古以來就自成一國,風土人情俱都與神州大陸不同,只是一直在人文風俗上受神州潤澤,也算是一脈相承,在前朝之時瀛洲國主奉國獻土自願稱臣,於是天下九州便成了十州。大乾立國之後雖然瀛洲也在名義上受大乾節制,但事實上大乾朝廷卻遠無前朝那般顯赫無雙的實力和凝聚力,更沒甚麼精力和能力再派遣流官節制。

  這時候跟著師傅和徐正洲一同去瀛洲避避風頭是個不錯的選擇。畢竟這道萬有真符帶給小夏的不止是機遇,更是天大的麻煩。張天師肯定是對此物念念不忘,影衛之前的四處搜尋也好像是衝著這東西,淨土禪院倒是態度難明,但慧光老僧之死可說和此物有關,想要去尋求庇護那是不大可能的。所幸的是如今這幾家都暫時自顧不暇,尤其是影衛方面,連南宮無忌都被廢了一身武功,荊州的精銳高手也是死傷殆盡,否則就算有徐正洲一路同行,也難說能這樣一路暢行無阻順風順水地走到這裡來。

  按照徐正洲和希夷老道所說,這神州大陸即將有一番風起雲湧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即便是拋除這道萬有真符的因素,繼續留下來也不是甚麼好主意。而瀛洲的風土人文自成體系,除了五行宗的神水宮和佛門密宗頗有影響之外,包括天師教在內的道門幾乎沒有絲毫蹤跡,連當年的魔教之亂也沒怎麼波及到瀛洲,所以那裡相對於風起雲湧的神州大陸來說確實應該可以安生許多。

  即將脫離這團巨大的風波漩渦,小夏心中稍定之外好像又還微微有點失落。這一年間固然是跌宕起伏驚險無比,但確實也見識到了無數尋常難得一見的景象,收穫亦是不少,要不是這萬有真符牽扯到的實在太大,他還真有些捨不得離開。

  躺在床上一邊想著,一邊聽著船艙外隱隱傳來的波濤水浪聲音,小夏漸漸就要睡去,忽然間一陣莫名的感覺襲上心頭,他睜眼看向了艙門。

  看不見甚麼,也聽不見甚麼,但他感覺到有人無聲無息地走過來了,正站在艙門之外看著他。

  「明月姑娘麼?」小夏坐起來。「進來吧。」

  門開了,藉著窗外傳來的依稀月光,可以看見正是一身白衣的明月。

  明月走了進來,一雙白生生的赤足走在地板上不發出絲毫的聲音響動,她徑直走到了小夏的旁邊坐下,卻並不開口說話。

  小夏也不說話。他是有很多話想對明月說,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一時間兩人就那樣靜靜地並肩坐在床頭,只聽著窗外傳來的嘩啦啦的流水聲。

  從小夏甦醒過來以後,明月就沒有和他說過話,只是一直不聲不響地跟著他們,有時候在遠處呆呆地看著他,有時候一個人看著遠處發愣。小夏很想去問問,卻一直找不到機會,而且他也不知道該問甚麼,他還有些怕一旦開口就會發現,這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明月了。

  「夏道士,我們是要去哪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明月忽然開口問。還好,依然還是以前那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和小孩子般的語氣。

  「明日就會到洛水城了。在洛水城換了海船之後,我們就去瀛洲。」

  「洛水城……是以前夏道士你剛剛遇見我的地方麼?」明月想了想,轉過頭來看著小夏。

  「對。」小夏點點頭,微笑著看著明月那雙還是如以前一樣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睛。

  「我想去看看黑木先生,你陪我去,行麼?」

  「當然行。」小夏點頭。那座黑木林離洛水城並不遠,也就是一天的路程。去瀛洲的船不是隨時都有的,因為要請神水宮的人隨船而行應付風浪漩渦,所以海船大都是聚集成隊一併出發的,一月一次或是半月一次。所以他們大概會在洛水城等上一段時間。這應該沒甚麼問題。

  明月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忽然說:「謝謝你,夏道士。」

  小夏一呆。這卻不像是明月會說的話。

  「你陪我睡覺吧。我一個人很害怕,睡不著。」明月又說。

  「好吧。」這卻又有些像是明月會說的話了,只是小夏想不明白她怎麼會害怕,又是在害怕甚麼。

  就這樣挨著明月和衣躺下,小夏想了想,還是沒有開口問她甚麼,不過就在他剛剛閉上眼的時候,嘴唇上卻傳來一陣溫熱濕潤的觸感,一股如蘭似麝的氣息也傳入鼻端。

  小夏睜眼,藉著窗外的月光正好看到明月的臉正在眼前,隨著她的立刻退開一點,唇上那一點溫熱也隨之而去。

  小夏呆住了。明月卻好像甚麼都沒有做過一樣,小臉上沒有一絲異樣,還是一臉平靜,認認真真地看著小夏,好像看著一個無比陌生又無比熟悉的東西。

  月光下,如此近距離的一張美如天仙的小臉,隱隱能感覺到的體溫和觸感,鼻端傳來的幽幽暗香,唇間還遺留著那溫熱的感覺,小夏感覺自己腦海深處那用極樂逆生法封住的地方好像傳來一陣勃動和迸裂聲。

  當他從恍惚間清醒過來的時候,明月卻已經閉上了眼,蜷縮在他懷中睡著了。

  小夏暗歎一口氣,輕輕後退了一些,拉開了和明月之間的距離,也閉上了眼睛。早在雍州的時候,他就已鍛煉得可以無論在那種情形下都迅速睡著的,但今天卻失眠了,一直到天朦朦亮的時候才勉強睡去。

  ……

  小夏是被船甲板上傳來的喧嘩聲吵醒的,睜眼一看,眼前卻早已沒了明月的身影,只有一縷幽香尚存。

  從外面傳來的日頭判斷,大概是接近中午時分了,船好像也停下了。小夏鑽出艙門走上甲板,看到果然是已經到了洛水城的碼頭,四周儘是各式各樣的貨船,水手民夫上上下下一片喧鬧繁忙的景象,這船上也有幾個水手和民夫正在將貨艙中的貨物搬出去。船頭上,希夷老道正和兩人高聲說著甚麼,其中一個赤膊短衣,滿身水銹好似常年在海上討生活,另外一個滿臉和氣雙手攏在袖中,好似商賈模樣。徐正洲就站在一旁看著希夷老道對這兩人口沫橫飛指指點點。

  「咦,小子,你終於醒了麼?昨晚怎麼樣?」看見小夏走過來,希夷老道用很古怪的表情和聲音對他說。「師傅我可是看著那明月小姑娘從你房間裡出來的。」

  「也沒甚麼,只是睡覺罷了。」小夏難免有些心虛,其他人還好,這畢竟是師傅。

  「也沒甚麼,只是睡覺罷了。」希夷老道陰陽怪氣地重複了一遍。「當然只是睡覺了,要不然還能做甚麼,你還會彈琴奏樂,下棋品茶麼?」

  「真的沒甚麼。」小夏撓頭。「不信你問徐老爺子,他可察覺有甚麼響動麼。這船就這麼大,有甚麼難道會瞞得過他麼?」

  「哼,你也別將事往他人身上推。老徐這人壞毛病不少,卻肯定沒聽牆角這一個。」

  小夏當然知道和自己師傅扯嘴皮子是沒意義的,左右張望了一下,卻沒在甲板上看見明月,於是問:「明月姑娘呢?」

  「沒有了,不見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死心吧。」希夷老道雙手一攤。

  小夏再撓頭,撓得頭皮也嗤嗤地往下掉,還想再說些甚麼,卻有一個人從另一邊的船艙中走出,朝小夏走了過來,說:「夏道士,我在這裡啊。」

  小夏轉頭看過去,卻是一愣。這當然正是明月,只是明月卻不是平常那般的白衣披髮赤足的模樣,她一身半舊的粗布衣服,頭上包著一塊花巾,腳上穿著雙不大合腳的半舊布鞋,臉上灰撲撲的好像是煙火熏的一樣。

  「你……你這是……?」

  「你以前不是這樣教過我,說人多的時候打扮得和別人一樣才好嗎。這是船上那個燒飯婆婆的衣服,我拿你的錢去向她買的呢。」明月微微一笑,雖然那層煙灰依然是難掩麗色,相比她平常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卻是不那麼惹眼了。

  「啊……是的。」小夏臉色有些古怪地點點頭。去年從天火山回來的一路上自己替明月喬裝打扮過,也這樣和她說過,現在看看她臉上的那些煙灰,好像還真有幾分自己當時給她弄的模樣。

  「哎,這小子,師傅早就看出你遲早要在女人身上吃大虧。」希夷老道一聲歎息。

  不過轉頭看向明月,希夷老道臉上的微笑又是十分的慈祥,還伸手去拍了拍明月的頭:「不過這也不是小姑娘你的錯,說起來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啊,和這倒霉小子一起也難為你了。」

  明月微笑著低著頭任由希夷老道拍著她用花布巾包好的頭,像是個聽著長輩勉勵的小孩子一樣。

  「好了,師傅我和老徐剛剛和這位船主說好了。這就可以轉去他們船上,等著傍晚時節我們便可以出海去了。你兩個去收拾收拾就跟著我們走麼?」

  「怎麼,是今天就走麼?這海船平常不都是一月才走一次麼?」小夏一呆。

  希夷老道以手撫鬚得意洋洋地道:「也不看看是誰出的主意,師傅我老早就算好了時間,剛剛一到就能趕到這邊海船出發的時間,怎麼樣,厲害吧。」

  「但是……」小夏為難了。從這裡到黑木林雖然不遠,卻也不算近,再如何今天之內卻是難以趕回來的。他轉頭看向旁邊那兩人問:「可否能明天再走麼?耽誤了大家的功夫我賠銀子便是……」

  「那如何能夠?那也不是銀錢的問題,公子別為難我們了。」那商賈模樣的人搖頭苦笑。「若是只有我們一條船,或者是走龍江水道那還好說。但這次可是足足二十來條海船,大家都是約定好了今日傍晚出發。隨船的神水宮的女先生也是說了,今日傍晚出海便剛剛能順著一條海流而去,否則就要大費周章了。」

  「這樣啊……」小夏也沒辦法了。東海之上風浪無常,這海外遠航風險不小,極為仰仗神水宮的水行道法來感知洋流躲避漩渦風暴,集結成船隊也是為此,隨船的神水宮的人既然這樣說了,那就肯定沒有回轉的餘地。

  明月看了看小夏為難的神情,說:「夏道士,你先和師傅他們走吧。不是說他們隔段日子就會又去的麼?你們先去,我再來找你們就行。」

  小夏看看她卻搖搖頭,轉而對希夷老道說:「那師傅和徐老爺子便先行一步吧,我和明月姑娘還有事在身,等到下班船隊出發我們再來瀛洲找你們便是。」

  「你真的不去?」希夷老道一鼓眼睛,然後又釋然。「也是,和我們兩個糟老頭子一船確實也太過無趣了些,哪裡及得上和小姑娘一起有意思。不過你就不怕那些天師教和甚麼衛的狗腿子來找你們的麻煩麼?」

  小夏一笑:「也不是今日才來的麻煩,還有他們不是正自顧不暇麼?不過是在這洛水城多呆十多二十天的事,向來沒甚麼大礙吧。」

  「你也別嚇唬他們兩個了。」一旁一直沒說話的徐正洲對希夷老道說,然後轉過來看著小夏。「天師教和影衛方面倒是確實不用擔心,張元齡和南宮無忌自身的問題就夠他們折騰一陣,更別說算起來西狄那邊的時間也差不多了,他們大概沒太多的心思來找你們。但是這神州大地風雲將起,終究是是非之地,青州地處邊緣多少也會有些波及。你們也要小心為上。」

  「多謝徐老爺子提醒。」小夏看了一眼旁邊的那個商賈和水手模樣的人,兩人看著徐正洲都是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商賈還伸指頭挖了挖耳朵,顯是根本聽不見徐正洲在說甚麼。徐老爺子的江湖經驗很足,自然不會像希夷老道一樣當著外人的面口無遮攔。

  「哎哎,罷了罷了,便宜你小子了。」希夷老道像是忽然想起來似的,伸手進自己的懷中掏摸半天,摸出來一個東西遞給小夏。「這是師傅我多年前偶然間得來的一件護身符,辟邪防身妙用無窮神奇莫測,便借給你小子吧。可記得千萬莫要弄丟了,你可賠不起的!」

  小夏接過在眼前看了看,卻是一條用細麻繩串起來的甲片,好像是從大魚還是甚麼有鱗之類動物身上剝下的,微微感覺一下卻是甚麼異樣的氣息都沒有。不過小夏也只能老老實實地將這件寶物繫在脖子上,對著希夷老道一拱手:「多謝師傅。」

  「好了,滾吧滾吧。」希夷老道有些意興闌珊地揮手。

  看著小夏和明月的身影在碼頭上忙忙碌碌的人海中消失,徐正洲忽然轉頭問希夷老道:「你真的就這樣放心?我們也陪他們在這等等也是無妨吧?」

  「怎會是無妨?船錢都給了,難道去找那些跑船的要回來麼?你就不怕折了你點蒼派的名頭?」希夷老道白眼一翻。「那小子又不是剛學走路的小孩子,難道還要我事事去替他操心?路該怎麼走是他自己在選,自然也該由他自己來擔著。」
mk2258 發表於 2019-4-4 22:37
十州風云志 第七十九章 各方

凈土禪院中,依然是一片香火鼎盛,人來如織。高達一百零八丈的琉璃舍利塔下晝夜香火不停,從能看到這舍利塔的數十里之外,就有信眾一步一叩拜地匍匐而行,大小禪房中的誦經聲連綿如海,一片莊嚴凈土的肅穆景象。幾日前那發生在荊州的風波好像根本都沒有任何波及到這里。

當然,這也只是普通人眼中所能看到的而已。

入夜時分,禪院中的人漸漸少了下來,趁著這時候,一行有些特別的客人也沒經過知客僧的通傳引領,直接就來到了主持晦光方丈的靜室之外。

這一行是五人,為首的是一個錦衣中年男子,這男子身量不高,行止間自然而然帶出令行禁止的威嚴氣勢顯示了不凡的身份,只是眉目之間透露出不少的焦躁憔悴之色。其他服色相同的三人都是神光內斂,龍行虎步,太陽穴高高鼓起的大漢,一看便知是修為不凡的高手,只是神情肅穆嚴峻,緊緊跟在錦衣中年人身后。最后的一人卻是被他們其中最為高大的那個夾在臂膀中,這是個看起來有些狼狽的胖子,雖然雙目圓睜卻是身體僵硬一動不動,看起來是被制住了穴道。

這一行人剛剛走到門外,靜室的門就自動一下打開了,端坐其中的晦光禪師睜開了眼睛,看向外面的一行五人淡淡道:“諸位請進吧。”

為首的錦衣中年人不驚訝也不客氣,直接邁步而入。

“晦光方丈,你該知道我為何而來。”中年錦衣男子看著晦光方丈,神色有些不善。后面的三個大漢也是夾著那胖子跟在后面走進禪房內,站在錦衣男子身后有些虎視眈眈地看著晦光方丈。

若是有其他人看到這一幕,肯定會懷疑這氣勢洶洶。一看樣子就來者不善的幾人是瘋了。這可是凈土禪院之內,十方琉璃凈世舍利塔就在不遠之處,那淡淡的卻仿佛無處不在的佛光籠罩之下任是再高的高人再兇的兇人。只要一動惡念,在佛光中也不過如螻蟻一般。而這幾人卻還居然氣勢洶洶毫不客氣地對著晦光方丈,大有一言不合就要讓他好看的意思。

不過晦光方丈卻是知道這幾人當然沒有瘋,那為首的錦衣中年男子確實是天下間有數的幾個敢在這凈土禪院里發火,也有理由發火的人,迎著這男子頗為不善的眼光,他只是嘆一口氣說道:“南宮大人,若你是想要為荊州之事要個解釋的話,貧僧確實沒什么好說的。因為貧僧的解釋你不會去聽。也不會去信。”

錦衣中年男子正是幾日前才在荊州率領一隊影衛去追尋蛇道人的蹤跡,最后卻吃了大虧的南宮無忌。這一次荊州之行不止沒有達成之前的目標,手下的精銳還折損不少,連一身奪天造化功都失去了,現在他死死看著晦光方丈,極有威嚴的目光好像要將晦光方丈碾壓粉碎一般。

但晦光方丈迎著他的目光卻沒絲毫不自然,那樣看似隨意敷衍地回答過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語。

半晌之后,南宮無忌終于收回了眼光,深吸一口氣,說:“好。既然晦光方丈自有度量,那我也不好多說,只盼你們此番的失敗不要對日后的大計有所妨礙。不過眼前還有一件事是需要你們出手幫忙。你們也必須幫忙。”

“南宮大人請說。”晦光方丈點點頭。

南宮無忌轉身指了指后面被壯漢夾在手中,動彈不得的胖子,說:“這位佘兄弟當年為了修煉鬼心咒,以秘法割裂自身全部記憶而祭煉成一道鬼心咒靈。那道鬼心咒靈中不只囊括了無數學識和智慧,對我們日后計劃說不定極有幫助,更包含了這位佘兄弟前半生的情感。他原本乃是驚才絕艷的天才,卻變得渾渾噩噩虛度光陰,也就是因為缺失了那些記憶的緣故......后來那道鬼心咒咒靈被地靈師所吞噬,而地靈師又被收入舍利塔中鎮壓。還請大師動用舍利塔,將那份記憶取出重新歸還與他。”

頓了頓。看看晦光方丈剛剛要張嘴的樣子,南宮無忌又補充說道:“我知曉此事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以舍利塔之能必定能辦到,大師若還要砌詞推脫那就不必了。這也不是如慧光大師那樣全力動用舍利塔,最多只是略微有損方丈大師你的修為罷了,事后我必定有所補償。”

“沒錯。舍利塔借用佛祖之能,能虛空造化演化萬法,此事確實是能做到的......”晦光方丈微微點頭,不過他看了看被壯漢制住的胖子,卻說:“但老衲觀這位施主好似并不愿意行此之事,南宮大人又何必要強人所難呢?”

被壯漢夾在手中的,自然就是羅三當家羅圓圈了。他此時雖然不能動彈也不能開口說話,但從那一雙滿是血絲的眼中,還有那扭曲的神情,誰都能看出他并不愿意。

南宮無忌看了羅圓圈一眼,微微嘆了口氣,轉向晦光方丈說:“這位佘兄弟歷經大變,對之前的記憶很是抗拒,但那不過是一時的心中魔障而已,只要將那些記憶歸還于他之后一切便都好了。”

“魔障......”晦光禪師緩緩點頭。“那確實是魔障。若非魔障,又何以會起心去修煉彌天鬼心咒那等至邪至惡的道法。既然這位佘施主已經斬去心中魔障,那心中魔障又已經鎮壓在舍利塔中,這已是這位施主的業障已去。南宮大人又何必要為了一己之私,將這魔障業障重新加諸于這位施主身上呢?抑或.....南宮施主你難道還沒從自身的魔障中醒過來么?”

最后這一句話宛如暮鼓晨鐘,雖然聲音不大,卻帶著仿佛能穿透人心洗滌神魂的震蕩在這靜室中回蕩不絕。羅圓圈因為努力掙扎而猙獰的神情一下完全放松下來,那三個大漢一直凝練有力的眼神也是微微一滯。

只有南宮無忌卻好像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甚至他神情和聲音中的怒意和氣勢只有更加旺盛:“時已至此,大師還要用那些哄人的廢話來敷衍我么?我說了此事極為重要。大師便說愿意幫我還是不幫吧。”

晦光方丈輕嘆一口氣,搖了搖頭,卻不說話。

南宮無忌眼中的怒意一下旺盛到了頂點。隨即又和他的表情一起飛快地冷凝下來,默然半晌之后。他才開口,之前怒意全化作了聲音中陰森森的寒意:“這些年來我們明里暗中相助凈土禪院,大師是沒看在眼中還是覺得此是理所當然?這只不過需要大師略微損耗一下舍利塔的法力而已,在荊州慧光和尚那般恣意妄為,還搭上自家性命都可以,須知我這事論重要性不見得就在你們佛門大計之下......難道大師就當真以為我奈何不得你們么?影衫衛能給你們的,自然也能拿回去再給別人。”

晦光方丈終于站了起來,邁步朝門外走去。一邊說道:“看來慧光師兄雖然將南宮大人功法上的魔障給拔除了,南宮大人心中的魔障卻依然故我。老衲佛法修為不足,難以替南宮大人開解,還是只有請能說動南宮大人的人來了。”

晦光方丈推開了門,邁步而出。南宮無忌正要開口呵斥,但看到門外站著的另一人卻是立刻眼神一凝,張口結舌。

這是個年入花甲的老人,一身尋常之極的儒服長袍,容顏清癯,神態從容間又有些慵懶。好像一個滿腹詩書又喜歡在閑暇時候發點牢騷的私塾先生,不過和尋常的儒生和同年的老人不同的是他面白無須,下巴上光生生的一根胡須也沒有。容貌間好像還帶一點陰柔之氣。

“大哥!”南宮無忌驚呼出聲。

晦光方丈側身讓開,老人邁步走入。南宮無忌驚呆在原地居然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而站在他身后一直橫眉冷眼如木偶雕塑一樣三個大漢也全身一震,恭恭敬敬地對著老人躬身行禮。

縱然是護衛天子的影衫衛精英,在這個老人面前也沒有絲毫身份可言,雖然這老人早已從廟堂之上隱退,從身份上來說只是一介草民,但即便是當今天子見了這位老人也不敢要他行禮,反而只能客客氣氣地稱呼他一聲無極先生。因為這老人就是南宮家的當代家主。天子帝師,曾將大乾朝的天下從瀕臨崩亂一力拉扯回來的擎天玉柱。國士無雙南宮無極。

極少有人能像南宮無極一樣,除卻根本觀念就和世人迥異的魔教中人之外。無論在江湖還是廟堂,儒家還是佛道兩門,甚至是一些窮兇極惡的黑道中人,對他都是尊敬有加,贊不絕口,因為他的所作所為確實當得起。國士無雙這個稱號并不是江湖中人隨口說說的,而是經過白鹿書院所有大儒們商定之后的天子御賜,天下無有不服。

實際上年輕時的南宮無極,當他還只是叫做南宮極的時候,根本就沒人想象得到他會走到這一步,會成為這樣一個人。那時候他雖然也以才華卓然,劍法出眾而小有名氣,但也和大多數的世家子弟一樣眠花宿柳放浪不羈,更不時爆出些匪夷所思的丑聞來成為浪蕩子中的翹楚,連他的授業老師都因他的荒唐行徑而氣得提劍追斬他,白鹿書院還將他開出門墻,更聲言以后無論南宮家再出多少銀子也不會放他再踏入書院半步。對一個傳承自前朝的儒門世家子弟而言,這是無可比擬的奇恥大辱,當時便有人放言說,南宮家肯定就會敗在這小子手中。而當時南宮家確實已經有了衰敗之相,家業流落人才凋零,朝堂之上的力量已經遭受到了極大的削弱,幾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這敗家子的好戲。

只是等到天子駕崩,連太子都在登基之前莫名其妙地死了,剩余三個皇子為爭皇位明爭暗斗,西狄又乘機南侵,大乾天下眼看就要四分五裂甚至天翻地覆的時候,這個所有人都看不起的敗家子卻走了出來。他先是跟隨真武宗的祖師玄玄子道人以及一群江湖義士一起乘夜偷襲西狄大軍,浴血苦戰之后直接將幾個首領和薩滿盡數斬殺,為大乾邊軍的正面沖殺制造良機,將西狄最強的一軍生生逼回了草原深處。隨后他又只身入京,仗著和二皇子有舊交,在私下會面之時忽然出手將二皇子制住。劫持二皇子前去拜見三皇子,然后和三皇子坐而論道談了整整兩日兩夜,說服了三皇子也放棄皇位之爭。將皇位讓與最為勢弱卻又是最為仁厚穩重的五皇子。而后為了防備并不甘心的二皇子反撲以及隱隱顯出蹤跡妄圖渾水摸魚的魔教,他又毅然揮劍自宮。貼身護衛五皇子及其親人一直到登基成帝。而后他又重整影衫衛,親自帶領手下輾轉于當時并未完全死心的各大勢力之間縱橫捭闔恩威并施,四處剿滅打壓有死灰復燃之勢的魔教,總算如履薄冰地將大乾天下給慢慢維護了下來。而后等到先皇駕崩,宮中又因奪嫡陷入混亂之時,又是他一手挑選出了當今天子,維持住了宮內和朝堂上的安穩,總算沒讓天下重新又亂起來。否則十年之后的西狄入中原。那元氣大損的大乾王朝可能就再沒有力量將之逐出,烽煙絕不僅僅止于中原三州,整個天下都不會是如今這般模樣了。

而就當朝堂漸安,自己一身功業都走到了頂點的時候,他卻又急流勇退,辭去所有朝堂宮中的職位告老還鄉,退回了南宮家在豫州的老宅中去安享晚年,不問世事,連會客都是極少,在很多人眼中好像一下就從這世間消失了一樣。這令少數對他位高權重頗有微詞的人再也啞口無言。

至此。再也沒有人能對南宮無極這個人有任何指摘,連早年將他逐出門墻的白鹿書院也送上了國士無雙的稱號,一時間衰微之極的儒門也好像因為這個人的存在而再度發出了光芒。

“多番打攪方丈清修。失禮了。”南宮無極對晦光方丈拱了拱手。他的聲音淳厚,雖然因為身體殘障而帶著點陰柔,卻一點也不給人別扭的感覺,反而會令人感覺非常入耳好聽。

“不敢。卻是老衲無能,還要多番勞累公公。”晦光方丈合十躬身還禮。“那老衲便告退了。”

等晦光方丈離開后,南宮無極看了南宮無忌背后的三個壯漢一眼,也揮了揮手:“你們也都退下吧。”

原本應該是對南宮無忌唯命是從,絕對忠心的三個影衫衛高手只是略微猶豫了一下,就轉身朝外走去。

南宮無忌見狀也沒有絲毫的不悅。他連想都不敢朝這方面去想,現在他心中全是愧疚和不安。

“等等。”南宮無極指了指被其中一個壯漢夾在臂膀中的羅圓圈。“將他留下。”

壯漢將羅圓圈放在地上便速速退出去了。南宮無極走上前去輕輕一點,羅圓圈身上的所有禁制便消散一空。他連忙站了起來。面帶感激又帶點戒懼地看著面前這個老人。他并不認識這個老人,南宮無極的名聲和事跡雖然早已傳遍天下,但更多只是在上層次的圈子中,又早已隱退,對萬虎幫三當家來說那些故事太過遙遠,羅圓圈雖然不笨,但只憑南宮無忌的一聲大哥也難以將這個看似尋常的老人會和那般傳奇的名字掛在一起。

“這位小兄弟如何稱呼?”南宮無極看著羅圓圈很客氣地問。

“在...在下萬虎幫三當家羅圓圈。”羅圓圈拱手作答。

“哦。但他們卻說你是姓佘,說你曾是聰明無比的天才人物,只是丟了自己的記憶才會變成如今這模樣。現在有個機會能讓你找回自己曾經的記憶,那你可愿意么?”

“我不愿意!”羅圓圈馬上就斬釘截鐵地給出了回答。

“哦?為什么?”

如果是其他人問這樣的問題,羅圓圈一定會有所顧慮,會去考慮問話人的身份和意圖,再照一定的需求來回答,但面前這個老人卻給他一種祥和,安寧,又十分真誠感覺,這也是這些天來他能感受到的唯一的平靜和親切,他不自覺地長嘆一口氣,幾天之前在那廢墟般的小村莊中所發生的一切又在腦海中閃過,他臉上的神色極其復雜地變幻了一會之后,宛如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過去的便讓他過去吧......我寧愿我就只是萬虎幫三當家羅圓圈。”

“嗯...”南宮無極微笑著點了點頭。“那你日后又有什么打算?”

“我...我...”這一下卻是把羅圓圈問住了。他這幾天都沒想過日后的打算,或者說他都沒想到過自己居然還能有‘日后’。隨之而來的驚喜之色又禁不住地浮現出來,一時間一張胖臉上的神色再度復雜之極的變來變去。

南宮無極也不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羅圓圈靜靜等著。足足半晌之后,羅圓圈才長嘆一口氣:“我...我也不知道能有什么打算...”他看了一眼南宮無忌,又看著面前的老人,問:“我能有什么打算么?”

“你能有什么打算都可以,我保證沒有人會妨礙你。”面前的老人很平靜很親切地回答。

“大哥!”一旁的南宮無忌急得叫出了聲。

南宮無極只是微微擺了擺手,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南宮無忌就再也沒有出聲了。

不過呆了半晌之后,羅圓圈還是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日后我還能去哪里,去做什么...”

“回家去如何?”南宮無極忽然說。

“家?”羅圓圈一怔。“我的家.....”

“我是說你以前的家。”南宮無極淡淡說。“既然你無處可去,也不想再與之前的恩怨情仇有所牽掛,何不干脆便回以前的家呢?”

“我以前的家?在哪里...?”羅圓圈的眼睛中閃過一絲渴求的光芒。

“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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