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 類神 作者:沁紙花青 (已完成)

 
mk2258 2013-4-22 22:39:10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27 75653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3
第八十四章 一個人的舞臺

這黑衣的暴君走下冰冷的王座,面孔依舊籠罩在陰影里。。他并非一個魁梧的壯漢,但自有山岳一般的威壓隨行。燈光將他的背影投射在墻壁上——那陰影幾乎遮蔽了半個大廳。

然而奇特的是,他的臉上卻露出笑意來。倘有人見過十幾年前的李真,或許會覺得這笑容熟悉。這是發自內心、如釋重負的、仿佛因為終于可以袒露一切辛秘而露出來的笑容。

甚至他還抬手,像是老朋友之間開玩笑那樣向著其中一位點了點:“那么這個時候……你們就是不信我了。”

然后他贊許地說:“你的刀用得不錯。”

十三個熱血沸騰的人,身軀微微一頓。能夠在這種時刻出現在這位君王面前的刺殺者當然不會是蠢貨。除去強大的武力之外,他們還應該有冷靜縝密的頭腦。所以在聽到這兩句話之后,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幾十分鐘之前,他們殺死了“李郝凡”。他們對李郝凡說:“我信你。”

然后他們一刀切斷了李郝凡的脖頸。

于是那人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意識到一件最不可能發生,卻又無比恐怖的事情——

然而李真已經踏出了第一步。他的手沒有放下,而是輕輕地向虛空里切了一下子,并且說:“其實我的刀也用得不錯——有人送過我一柄刀,名叫秋水雁翎刀。”

那人的頭顱沖天而起。在他的面前有那樣強力的防御網,然而毫無作用。在頭顱落地之前。他的一腔熱血就已經染紅了大廳之中的某一盞吊燈。

殺戮已然開始。

在第一位犧牲者灑落的血雨再次落地之前,驚恐而又絕望的十二個人發起他們最強的攻勢。

但那暴君又踏出了第二步,說:“我第一次殺人,是墜落而死。”

他說這句話用了兩秒鐘。于是有兩個人已經沖到他的面前,并且手臂上閃耀著極度危險危險的光芒。他們看清了這暴君的面孔,看得清他的每一根發絲,看到他光潔得不似人類的皮膚——

然后在他們的知覺當中,整個世界顛倒過來。仿佛重力不再來自腳下,而來自正前方。他們向著自己奔跑的方向飛速“墜落”,他們距離眼前的目標只有幾公分。卻覺得自己在這幾公分里足足墜落了幾十秒鐘——

然后兩個人癱倒在地面上。用自己模糊的骨頭與鮮血將整片地面浸染。

“后來。”這暴君又說,并且走出第三步,“我殺死了一個王者。就像這樣——嗵。”

緊隨其后的三個人仿佛撞上迎面而來的炮彈——不,那是比炮彈更加可怕的力量——身體在同一時刻變成了三張薄餅。而他們的鮮血化為一大片蒙蒙的血色霧氣。潑灑在寬廣的大廳之中。很快淡去。

血腥味兒已經濃重到令人作嘔。七個幸存者終于意識到,他們打一開始就已經從獵人變成了獵物。他們是一個龐大布局當中最關鍵的收尾部分,然而現在。另一個更加龐大、可怕的布局才剛剛開始。

而他們似乎就是第一批犧牲者。

這暴君,就是那個李郝凡!!他們的病毒并未起作用!!

一旦這個念頭生起,再沒有人敢于同這個已經踏入不可知境界的超級王者纏斗。勇氣比來時褪去得更快,克勞迪婭希弗喝了一聲:“走!”

然后她第一個脫離戰團,只在一瞬間便出現在大廳的另一頭,即將沖破那扇已經被封死的窗戶。

李真看了她一眼。

于是這高大女人的身軀違背了物理規律,從極高速變為靜止,一聲不吭地砸在地面上。

還剩下六個人。六個處于極度驚恐之中的人。其實每一個人都有過直面死亡的經歷,但那種經歷與現在不同。在很多時候他們可以奮力一搏,甚至渴望在瀕死之前給予敵人重創。因為那個時候他們的對手是人……不是神。

這是一場毫無希望的戰斗。等待他們都是死亡——站著死,或者跪著死。

兩個人跪倒在地。力量之大甚至將大理石的地面砸出了裂痕,但他們卻一無所覺。高大壯碩的身軀盡可能地匍匐于地面上,他們像古老時代的臣子請求君王寬恕那樣痛哭流涕,發出悲切的哀嚎——

但那冷酷的“暴君”只向他們投出一瞥。于是嚎啕聲音戛然而止。

還有四個人。這是四個打算站著死的人。

他們見識到了這黑暗君王的力量。那力量已經超出了他們認知的極限……他們甚至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境界,才可以像現在這樣,只一眼,便輕易地剝奪一個極端強大存在的生命。

可眼下他們準備迎接這“榮耀”——勇敢并且孤注一擲地死在這個“神”的手中,哪怕在臨死之前可以碰觸他的一片衣角。

然而就在這決死的一刻,大廳厚重的門被推開了。

另一個李真走進來。在“幸存者們”面面相覷,并且意識到發生了什么的一剎那,走進門內的李真揮了揮手。于是這四具曾存于世上的軀體化為灰燼,很快消散在虛空當中。

來者像只是揮手趕走了幾只蒼蠅那樣未曾停下腳步。他一直走到那暴君的身邊,再向前一步,便徹底地融他的身體之中。

這是今夜他數十上百個分身當中的一個。或者說這廳堂之中的君王,也只是那些分身之中的一員。他們是獨立的、強大的,卻又完全統屬于一個意識。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或許另外那些被派去清理“暴君至親”的人的命運更加悲慘——因為他們要同時面對五個同樣恐怖的存在。那些人不是“李正道”、“于清清”、“張可松”、“李開文”、“宋肖蘭”,而都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貨真價值的“李真”。

是的。今夜,這位“神圣皇帝”一個人的舞臺。

而在中都的某一個偏僻角落,安若鴻沒有如自己預期的那樣,收到意味著“暴君已死”的加密信息。

一種無法想象、卻又似乎早在情理之中的深沉絕望感攫住了他的心。之前那種成竹在胸的“期望”像是包裹在這“絕望”之上的厚重糖衣。只是這一層看似厚重的、令他躊躇滿志的糖衣卻沒有他想象得那樣甘美堅實……

現在這糖衣如湯沃雪般的在冰冷殘酷的事實面前消融殆盡——只花了幾分鐘的時間。也是直到此時他才忽然打心底生出了一種奇特的荒謬感——原來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這樣一個他認為完美得無懈可擊的計劃都是在自欺欺人。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3
第八十五章 寂靜

但安若鴻留給自己的軟弱時間就只有這樣短短的十幾秒鐘——因為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看他。他們是他從前的部屬,所以他知道這是一群狼。這樣的一群猛獸,從舊帝國時代到新帝國時代經歷了十幾年,但心中的獸性仍未褪去。無論在何樣的面具之下,他們都擁有同樣的鋒利的爪牙。

可他擔心的并非反噬,而是更加可怕的沖動與暴虐。那些人心中的震驚與遺憾之情不會比他更少,但他有狼,而那些人要少些。

或者說……這些人都是一些純粹的效死之徒。他們會因為他的一句話或者一個眼神而沖向皇宮同李真戰斗,但問題是……

安若鴻不想死。

因而恢復清醒之后,面對那些隱藏著不安與沖動的眼睛,他用極鎮定的語氣說道:“夷平它。”

“召回他們,分批撤離。”他繼續下達命令,并且快步走向通往地下的入口,“五分鐘之后毀掉這個基地,活下來的人——你們知道去哪里找我。”

安若鴻在一邊大步向入口走去的時候一邊側臉向皇宮的方向看,同時抬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乳白色的“陣列51D”導彈發射車”發出低沉而延綿不絕的嗡鳴聲。震動滲透進每一個人的骨縫兒里,好像血液都要被加熱、沸騰。這是因為這輛發射車在執行它最后一次的任務。

這種車可以用來發射洲際導彈。但從沒有人嘗試過用它來同時發射四枚中程戰略彈道導彈——而且是四枚戰術核彈。

這是他們送給那個暴君的最后贈禮。哪怕他只用十秒鐘就能將這東西攔截下來,這里的人就可以多出一分的逃生機會。而哪怕只有一枚被成功引爆,那暴君就不可能再有心思關注他們這些人。

他在邁出第二步的時候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在那個看似遙遠但實際上并不遙遠的時代,就連B級能力者都可當得起“強力”這個評價。那時候他身為快哉風的一員,聽到過這樣一種說法——即便是王者,也無法抵擋一枚大當量的彈道導彈。然而“要動用彈道導彈才能對起構成威脅”這件事,本身就已能夠說明他們的強大了。

他當時的確起過這樣子的念頭——想要這樣試一試。但他從未想到,自己今天如愿了。雖然他目前面對的敵人遠比一個王者要強大,而且他使用的是核武器。

他不知道是這一步邁得漫長,還是自己的腦筋因為卸下了那樣多的謀略與計策而變得清楚靈活起來——他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比如他的妹妹以及父親。還有一個算得上美好然而不愿再去回憶的童年以及少年時代。他以為自己可以成為一個傳奇。但自從那個暴君出現之后,他便意識到自己的光彩都被那少年人奪走了。

他的父親死在帝國,他的妹妹死在西伯利亞。據說妹妹將死之時曾想留下最后的一句話。然而那暴君便是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給她。

然而他如今卻拿那個家伙毫無辦法。

然而他如今只得狼狽逃竄,以期東山再起——那又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這些事情真是令人喪氣。

于是安若鴻邁出了第三步。嗡鳴聲終于停止了。短暫的、詭異的安靜之后。明亮的電光將整片廢棄的體育場映照得纖毫畢現。四枚載有核彈頭的地地導彈尾部拖著幽幽的藍光。在強大的電磁力推動下射向夜空。

空氣當中傳來一陣懾人的暖意。安若鴻覺得自己的皮膚干燥起來。他瞇起眼睛看那四道漸漸淡去的尾跡,又看了看更遠處的建筑群。

眼下,從前潛伏于各處的組織成員應當已經行動起來了。依照預備計劃。他們將會在任務失敗之后進行破壞、引發混亂,給本部的人更多轉移的時間。

無論他的力量多么強大,他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安若鴻又走出四步,在踏上通往地下的臺階之前看了看皇宮的方向。

……那里沒有火光。也沒有爆炸聲。一片寂靜,什么都沒有。就好像那四枚威力巨大的導彈憑空消失了。那座冰冷沉默的皇宮在今夜就仿佛一頭魔怪,沉默無聲地吞噬著一切——包括他的希望。

失望與絕望感再次襲來。安若鴻在臺階上停留了一秒鐘,轉頭沉聲道:“炸掉吧。”

這是下策——引爆預裝的炸彈,摧毀大量民居。這樣的任務就由散布在城市各處的組織成員們執行——而他們之中的一部分人在更早之前曾經負責監視那暴君的車隊。

留給他轉移的時間大概還有三分鐘。今夜的行動全面失敗,這似乎意味著對方已經洞悉了自己的計劃。那么接下來……他認為自己將遭受狂風暴雨般的全面打擊。

因為對方是統治著整個南半球的皇帝——半個世界的軍事力量都將被動員起來,試圖將自己找到、殺死。

但對于他來說,三分鐘足夠了。因為他還有那樣多——他看了一眼跟隨在身后的幾個人、更遠處正在銷毀導彈發射車數據的幾個人——那樣多的野獸。狂躁的、聽命于他的野獸。

至少還有些希望。安若鴻對自己說。他最后看一眼這中都的夜色,打算在第一聲轟鳴響起來的時候踏下第一步。

然而……

一秒鐘過去。

兩秒鐘過去。

三秒鐘過去。

萬籟寂靜。

安若鴻瞪圓了眼睛——他可以接受刺殺李真失敗,可以接受那四枚威力巨大的導彈寸功未建,然而……如今是怎么回事?

他撒出去的一百多人——統統出了狀況么?!

在驚恐之中他看了一眼身邊的人。于是那個同樣被震驚之情攫住了心靈的男子眨三次眼,遲疑著說道:“命令……已經確認發送了。”

“走。”安若鴻只簡短地說出這一個字。

隨后他聽到腳步聲。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3
第八十六章 我知道你等得太久了

腳步聲從廢棄體育場的正門處傳來。其實安若鴻和他的追隨者們距離那個正門有近百米遠。在這樣的距離上,通常不可能聽到有一個人在走動。

但問題是,來者不是一個人,而似乎是一群人。腳步聲并不急促,就像是這些人在不疾不徐地趕路。正是這樣的節奏讓安若鴻感到疑惑——倘若是來追擊他們的武裝部隊,絕對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從聽到腳步聲到第一張面孔出現在遠處只隔了幾秒鐘的時間。一個身穿黑色作戰服的男人走到銹跡斑斑的鐵門前。他伸手在門上推了推,于是鐵門發出沉重的聲響并且傾倒于地,揚起一陣塵埃。

守門的老人從窗戶里向外看了一眼,又飛快地縮回頭去。

直到這時候,安若鴻身邊的人才將一片薄薄的顯示器遞送到安若鴻的面前。

顯示器在黑暗中發出幽幽的光,上面的畫面很清晰。安若鴻可以看到正有人從場外街道之上的天空中落下來,就好像下餃子——足有一百個餃子。這些人來得突然,以至于先前監控系統里毫無預警。

“都是……我們的人。”他的部下疑惑地說,“他們這是做什么?”

已經有人試圖同外面的人取得聯系——此刻這些人本該在城市里制造恐慌與混亂。然而沒有回應。對方在耐心傾聽他們急促的質問之后就切出通訊系統,頻道里靜默起來。

安若鴻停下腳步。微微嘆了口氣:“停下來吧。”

“您說什么?”身邊的人低聲問。隨后他們發現這位一號負責人臉上之前的那種嚴肅緊張已經統統消失不見,而是變得從容鎮定起來。

他的臉上似乎煥發出了光彩——一種因為生命在最后時刻燃燒起來而產生的容光。

第一個人身后跟著第二個人,第二個人的身后跟著第三個人。來者魚貫而入,戰術頭盔在夜色中反射著冷光。

安若鴻的部屬們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兒。他們放棄轉移的打算,開始進行戰斗準備。但之所以是“戰斗準備”而沒有直接撲上去,是因為他們同樣一直到他們的一號負責人似乎極度忌憚那些走過來的家伙。

這種時候沒人會蠢到認為人還是“自己人”的地步。只不過他們弄不清那些人怎么會被同時策反。而他們竟然絲毫沒有覺察!

但是到了下一刻他們就知道為什么了。眼前發生的景象令他們甚至快要忘記呼吸。這并非僅僅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惶恐。因為他們想起了一個傳說——

據說在很久以前,在那個暴君還不是“暴君”的時候,他曾經被重炮轟擊得支離破碎。然而他卻又從廢墟當中奇跡般地復生——復生為很多一模一樣的人,然后變成之后的“李真”。

現在已經不是從前的世界——絕大多數人對“異能”“靈能”之類的東西毫不知情——他們清楚那位近乎傳奇般的傳聞。所以他們也就應該知道——

那暴君降臨了。

來者停下腳步。

在這個距離上安若鴻以及他的忠誠下屬們看得清來人的臉。

都是一模一樣的面孔。

然后那一百多個人同時說話。聲音在夜空當中回蕩。好像無數人發出詠嘆——

“你做了一件好事,安若鴻。”

遇著聲音同時而來的是無比強大的威壓。整片廢棄體育場館的空氣好像凝固,燈光統統被圈禁。它們發出的光芒仿佛不再在夜色中傳播,而是就被禁錮在小小的光圈里。于是每一個人都感受到冰冷的意味以及身處夜幕當中的恐懼感。

李真的聲音平靜。但上百個那樣的聲音匯集在一處。卻令人感受到無比詭異恐怖。

也是直到這個時候看到這樣的場景。他們意識到……

站在他們眼前的這個生物。

早已不再屬于人類了。

安若鴻用三秒鐘的時間奪回自己面部肌肉的控制權。然后他強忍著不在張開嘴的時候發出恐懼的嘆息、長呼出一口氣之后說道:“我想過也許會失敗。但沒想過是這樣失敗。”

他想要表現得更加鎮定從容一些。可他意識自己做不到。

那是發自骨髓的恐懼,并非他的意志所能克服。

于是他垂下眼只盯著李真身前的地面,好不讓恐懼和敬畏感攫住自己的狼。他從牙縫兒里擠出字句來說:“這一切不會停止。還會有后來人……呵呵……力量遠比你……”

“你說朱照煦啊。”李真打斷他的話。“帝國的皇帝。”

安若鴻猛地抬起頭,眼眸中終于浮現出最徹底的絕望。

“你……”他說,“你……”

“靈運行在天空上,安若鴻。你以為這句話只是我們從前在說‘人在做天在看’么?”李真向他走過來。

出于巨大的恐懼感,每一個人都想要后退。然而他們動不了。

在這一刻他們覺得自己像是失掉一切能力的普通人,被什么恐怖的妖魔鬼怪牢牢束縛在地上。

于是他們意識到……

此乃“權能”。

多么令人絕望的對手呵。

李真每走一步便有一個身影與他融合,就仿佛幻影們合二為一。于是那共鳴的聲音隨著他的每一句話變得微弱,直至最后變成清晰、平靜的男聲。

“其實還應該等一等的。”他邊走邊說,“一些人還沒有準備好掌握這個世界,另一些人又沒有準備好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但命運這東西總是出人意料——那么我們還是隨緣吧。”

他走到安若鴻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你生錯了時代。”李真說。

萬籟寂靜。

然后這一整個廢棄場館當中的人,整齊地仆倒在地。

李真抬起頭看向夜空。

“我們去北邊走一趟。我知道你等得太久了。”他說。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4
第八十七章 決定

“李真要來帝國。來燕京。”應決然對戴炳成說。

此時兩個人身處山西省最高執政官官邸的情報分析室內。往日這個分析室當為山西總督所有,但今夜歸屬組織的“一號負責人”,以及“最高統帥”。

而山西總督彭定凱本人安靜地坐在房間的另一邊,冷眼觀瞧這一整個房間里的人在忙來忙去。但他的心里并不像他此刻表現出來得這樣平靜,因為但凡有一點點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會知道,自己被牽扯進一件大事當中了。

而這件“大事”的標準,并非一城一國的級別,甚至不是某一個歷史階段的級別——是在整個人類文明的尺度上。

因為南方的那位皇帝參與其中了。

就在兩分鐘之前,他們得到一個消息。李真在中都敲掉了組織的中都分部,并且殺死安若鴻。

房間里地位最高的三個人對此都沒有表示驚訝。

應決然與戴炳成清楚安若鴻本人壓根就對他構不成什么威脅——如果兩個人戰得轟轟烈烈天昏地暗才是一件令人感到驚訝的事情。

至于山西總督彭定康……他都可以將自己的情報分析室借給“組織”的兩位最高級成員使用。這世界上已經少有事情能夠在他心中掀起波瀾了。

應決然盯著傳來的數據思考了很久,才又問戴炳成:“您怎么看?”

戴炳成的臉色在顯示器所發散出來的冷光中顯得冰冷,同時有些蒼老。

在這一生的時間當中他做過不少重大決定,但沒一次像眼前這樣難于出口。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自有一個專業高效團隊可以為他提供建議、分析策略。其實這樣的團隊此刻也有,但戴炳成不想從他們那里聽取一絲一毫的意見。

因為他眼下所要做出的決定就只跟一個人有關系——李真。

這件事情,有關人性。有關認識與信任。

或許還能再扯上一點兒同“情操”“信仰”之類的東西掛上邊兒的事情。

所以他意識到自己這一次,似乎要賭。從他第一次見到李真的那一刻起。一直賭到此時此刻。賭注則是這個岌岌可危的世界的未來。

其實此刻他倒是覺得輕松。因為實在再用不著權衡什么利弊得失,他只需要跟著自己的本心走就可以了。而這樣的感覺,他有多久沒有體會過了?

用一個小朋友“要不要吃掉冰箱里那個蘋果”的心態,去做一個可能影響世界的決定。

五秒鐘之后,戴炳成對應決然說:“我們去燕京。”

應決然沉默了一會兒,彭定康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說:“閣老。你這是在冒險。”

十年前彭定康四十五歲,那時候他的的確確還是要仰望戴炳成。但他也知道很多有關這個傳奇人物的事情,他對戴炳成的印象一直是一個“老謀深算的政治家”。因而此刻他感到對方的決定過于草率,他甚至懷疑是不是將近十年的冬眠對他的大腦產生了影響。

但戴炳成從臉上露出一絲輕松的笑意,似乎在做出那個決定之后,他整個人都如釋重負了。

他對應決然以及彭定康說:“這是我的意見。如果我在十年之后醒過來的確要做點什么事情的話,我想,這個意見就是第一步。但這一步要不要走出來,決定權交給你。”

彭定康盯著兩個人看了一會兒。從座位上站起身。

“我身體不大舒服。”他低聲說,“我去休息一會兒。”

然后這位山西總督開門走了出去。

“他不信您。”應決然低聲嘆了口氣。他低頭沉思一會兒,又說,“但我信。”

“好吧。總要來。”這是同樣的話,但說話的這個人口氣很平靜,且室內就只有他一個人。

這個室內是指“靜齋”——帝國天子的書房。

皇帝朱照煦還未睡去,且衣袍整潔。他坐在寬大的幾案之后,但就僅僅是坐著而已。他在傾聽外面的聲音——今夜是個無風之夜。且月色皎潔。他早讓人關了房間里的燈,又關了附近一整片區域的燈。

于是月華便自窗戶里傾瀉了一地。他漸漸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能夠聽見衣服摩擦的細微聲響,甚至還能聽見更遠處的警衛走動的聲音。

從收到安若鴻死訊的那一刻起到現在,過了十分又四十三秒。

在第四十四秒的時候,他聽見推門聲。潤滑良好的門軸沒有發出一丁點兒多余聲響,但月光從門外透進來了。一個人踩著月光走進門、關上門,隨開房間里的燈。

朱照煦花了幾秒鐘的時間才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光線。他瞇起眼睛看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李真。但沒在他身上找到“風塵仆仆”的味道。

他便嘆口氣,笑:“中都和燕京差不多隔了半個地球,你十分鐘就趕到了。如今這世界真成了你的后花園。”

李真在房間里看了看,發現朱照煦早為他備好一張椅子。他就在椅子上坐下來,說:“我們的事情算辦成了一半。只不過這天來得有點兒早。那么……現在你怎么看?”

“都不打算聊幾句。直入主題。”朱照煦說。但他的笑容里有些難以掩去的傷感,還有些落寞與不甘。他深吸一口氣,收斂笑容,肅聲道:“我能怎么辦呢。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我得聽你的。我只是覺得……你知道我前幾天看了一部很老很老的片子,叫做末代皇帝。”

“這是我家傳統。那片子你也看過吧,講的是立憲那時候的事情。那倒的確可以稱得上是“末代皇帝”了——沒有了皇權,成為名義上的元首。但從前看的時候就僅僅是看,其實你也知道,之前和再之前,差別并不是太大——總要適應世界,總要擺擺樣子。然而我前幾天,倒是真體會到那種感覺了。”

朱照煦站起身,輕輕跺跺腳。似乎因為坐的時間太久,他的腿腳發麻了。

“幾百年的基業,就斷送在我手里了。”

李真耐心地聽他說話,并不作聲。

朱照煦感慨了這一切,故作輕松地甩甩手:“事情都在按照我們計劃的來。把戴炳成凍起來,我們把所有人管起來。然后我們再把事情做好——在大局已定之后,將戴炳成放出來,把我們建立的新世界交給他們。”

“我只是有點兒不甘心。你知道的,錦衣夜行的感覺。你拿安若鴻開了個頭兒,然后再讓這世界亂起來、烽煙四起,把一切權利再交給戴炳成,或者應決然,或者說他們的那個組織、但沒人會知道我們做了什么。這種感覺真難過。”

李真還是不說話。

于是朱照煦零零碎碎的聲音便停歇下來。

李真只開了這房間里的一盞燈。光源在朱照煦書桌的頂上,此時從他頭頂照下來,將他的眼窩映成一片黑色。而李真坐在光線更加昏暗些的地方,如同往常一樣處在陰影當中。

似乎剛才一口氣說了那么多話,朱照煦有些氣喘。他就微微喘息著,將一只手撐在書桌一角,隔了很久之后才低聲說:“其實你想殺我。”

“一開始你就這么想的,對不對?”他低頭思索一會兒,嗤笑一聲,“也對啊。就像我說的,畢竟幾百年的基業。哪怕我退位了……嗯,說實話,我總還有影響力。我還不甘心,或許還有野心。退一步說哪怕我自己不想,也許會有別的人想呢……你不想看見再亂……所以你想要殺死我。”

他又說了一長串的話,喘息得更厲害了。

他瞪眼,伸手指向李真:“你要殺朕!”

李真看了他一會兒,忽然說:“你自己怎么看呢?我是說,你是先知。在幾年前,我們打算這么干的時候,你看到的自己的結局是什么呢?”

“……沒人會樂意去觀察自己。”朱照煦說。

“那就奇怪了。”李真笑著搖搖頭,“你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可以把自己藏得那樣好。那時候你甚至就有一個獨立的情報體系和自己的支持者。那時……你比當時的我大不了幾歲的吧。我呢,那時候還什么都不懂。到了如今你擁有半個世界的力量,你卻要告訴我,你頹廢至此了?”

“呵……攤牌么?”朱照煦冷笑起來。

“我只是,單純地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李真說,“你說我要殺死你。但其實你有選擇的機會的。”

“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

朱照煦將手臂慢慢放下來,眼角的肌肉跳了跳。他皺眉,仔細去看李真。但他看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很久之前那個少不經事的少年人了——你很難從他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思。

他的嘴唇動了動,像是有些話要脫口而出。但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朱照煦在原地走幾步,又走到書桌后,似乎焦慮矛盾得打算再跺跺腳。

但在他將腳抬離地面之前聽見李真說——

“用不著了。你腳底下的傳感器已經被我弄壞了。”

“應決然和戴炳成已經離開了山西總督府——其實彭定康是我的人,不是你的人。他沒碰他們。”

我這么一個正經嚴肅的人,你們竟然覺得我在開玩笑。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4
第八十八章 你怕不怕

朱照煦的腳終究沒抬起來。他用震驚的眼神看了看李真,然后扶著那張寬大的書桌慢慢坐下來。在這個過程當中他一直看著李真的眼睛。這一次他是真的很想再看出點兒什么來。

他坐定,但身子沒有剛才挺得那么直。

又隔許久他才說:“彭定康是你的人。呵呵……那么……你知道多少?看樣子已經都知道了。”

李真搖頭:“都知道,我就不會在這里同你說話。”

“我第一次來燕京,是同戴炳成一起來的。那時候我剛剛經歷神農架戰役,就要來面對質詢。那天在路上第一次見到你,戴炳成告訴我,你就是太子。你給我的印象很不錯,其實之后也很不錯——你是一個想要做點兒什么的人。”

“到了這幾年……我們合作得還算愉快。”李真平靜地說,“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暴力終究是解決問題的最后手段。所以你說我要殺你——我有這個想法。但僅僅是想法而已。關鍵還在于你。我言盡于此,再不多說。選擇權在你。”

朱照煦眨了眨眼。其實應該說,是眼皮顫了顫。他咬緊了牙,花了好些力氣才說:“那么你……打算之后怎么處置我。”

“你跟我一起升天。”李真說,“升天技術。我不放心你去火星。”

“可你都不知道那樣做之后要面對什么。”朱照煦反駁著,“從前我們說可能有鬼混,死掉之后看不見摸不到,去了另一個世界——你說的升天技術,和那樣子有什么區別?萬一是更痛苦的狀態呢?”

“的確有這個可能性。但是同死去相比,你喜歡哪一種結局?”李真說。

朱照煦暴怒起來:“為什么你就不能還我自由?!幾百年的基業。一個大帝國,半個地球!我都可以不要!我配合你做了這么多事!這樣的誘惑,有幾個人能做得比我更好?!”

李真站起來身來。

他的這個動作令朱照煦的身子微微后仰,但臉上的憤怒一點兒都沒有收斂。

因為在他看來,或者在絕大多數人看來……

升天技術其實就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笑話。

并非這技術本身無法實現、不成熟。

而是因為一來,人們都清楚這東西不是人類弄出來的。那是“恐龍文明”搞出來的技術。恐龍和人類……差異有多大?適合那些生物的。未必就適合人類。

二來,其實反對升天技術的絕大多數也都是華人。因為類似的傳說實在太多了。地府,閻羅,鬼魂。甚至就在目前,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地府和十殿閻羅是真的存在的——恐龍文明當初搞了很多人率先體驗了升天技術,然后成了那些幽魂。一部分成功者變成了閻羅和鬼差,而另一部分失敗者,則要永遠遭受折磨。沒法兒解脫——地獄的那些受苦的冤魂就是這么來的。

在人類已經可以移民火星、得知月球也是一個“人造物體”的大背景下,這種說法竟然真的就流行起來了。不少人對此篤信不疑,各種陰謀論也甚囂塵上。

朱照煦聽說過這種說法。他并不完全贊同。但他有自己的擔心——誰知道,那會是怎樣的一個未來?

對于他而言,和死去也沒什么差別了吧。

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對于這個世界的巨大秘密還是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也許他不會對死亡有如此強烈而偏執的恐懼。

但現在的問題是……

整個人類文明,都面臨著巨大危機。

他們這些人。最早知道,也付出了最多。如今終于有了希望。可以“安然脫險”。但這個時候忽然有一個人跑過來對他“抱歉雖然您出力很多但是因為您的出身問題我還是想要干掉你”——

他好不甘心。

但李真站起了身,看著他說:“道理我都懂。其實我沒什么權力剝奪你的自由意志和生命價值——我們又不是一國人。但現在的問題是……沒人比我更強。你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行。所以盡管我不樂意這么做,你也不樂意看見我這么做,可我還得這么做。”

“朱照煦。你不死,我不安心。”

朱照煦瞪大眼睛看著李真。他一直到覺得自己的眼睛都酸痛了,才說:“……當真沒有另一條路可走?”

“升天計劃。”李真說。

朱照煦就笑起來。他也站起來。凝視著李真的眼睛:“那么,好。”

“你盡可以試著殺掉我——就在此地,此刻,殺掉我。”他一邊說,一邊自顧自地走到門前。一把推開門,走進夜色里。然后朱照煦伸直了胳膊指向天空,高聲道,“然后你看看,那上面會生什么?!”

他的聲音很大,而皇宮里又很靜。他這么一聲喊,立時驚動了遠處的守衛。于是附近的一整片區域都躁動起來。

但就在這股勁頭剛剛開始的時候,朱照煦又大吼一聲:“給我滾開!!”

沒人聽過皇帝這樣說話——他一向是個沉默而冷靜的人。甚至有些人在私底下推測,他是在模仿南方的那位神圣皇帝。但如今……他忽然顯露出狂躁而憤怒的一面。

于是在朱照煦第二次以“滾”字驅逐他們之后,那些守衛們暫時退卻了。

可此刻已靜齋為中心,整個皇宮都已經高度戒備起來——他們打算隨后應對可能出現的危機。

盡管朱照煦知道,這些力量在李真面前,就像是一層紙那樣軟弱無力……

或者壓根就算不得存在。

在周圍重新安靜下來之后,李真也隨他走出房門。他往天空上看了一眼。

今夜的燕京無風,能見度極好。

他可以看到燦爛的銀河,以及銀河上的那個“卡”。其實用不著看也知道,朱照煦所指的就是那東西。

這也是……他沒有直接將其格殺的原因。

“你在那里做了什么?”李真問。

朱照煦冷笑著看著李真:“我知道那里也有你的人。而且幾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你的人。”

“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效忠于我,那么,我就可以在那里安置一枚炸彈。”

“不是核彈,也不是什么大當量的東西——一旦爆炸的話,可能也就只能摧毀一臺汽車那樣大小的零部件。”

“但已經足以毀掉半個天基站,令你的進度再向后延期五年了。”

朱照煦笑:“所以你怕不怕?”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5
第八十九章 讓它待在那兒

    “人類移民工程天基站”。

    它處在月球軌道上。這意味著它比戴炳成當初所想的,要大得多。戴炳成在第一眼看它的時候,覺得它或許是一個類似空間站之類的東西——總還是要離地球近一些。

    但實際上,這個天基站的大小遠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任何一棟人工建築。但它並非一個整體,而是由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密封艙連接起來的。一旦建成,這些密封艙將被劃分為不同的功能區域。

    只有十分之一的密封艙被用來供人類居住,而剩下的,則為居住在此的人類提供生活所需的必需品。從地球到火星,將是一段持續一年之久的旅程。

    其實在幾十年前人類的探測器抵達火星就只需要幾個月的時間而已,但這畢竟是一座無比巨大的“星際飛船”——它在火星軌道上,就得徘徊兩個月之久。

    在這巨大天體的周圍可見點點光芒——就像是圍繞著一棟大廈飛舞的螢火蟲。可這些螢火蟲的體積卻一點都不小。每一個,都足有地球的公路上奔馳著的那種重卡一樣大。

    天基工程{的工人們稱其為“星梭”。這個浪漫又古典的稱呼來源于帝國的古籍——據說上古的仙人們便乘坐這樣的東西遨游海天之間,將世間美景盡收眼中。

    星梭看起來真就像是一枚桃核。它兩端都有透明的前窗。這種設計類似于地球上的火車——無論向前向後,你都可以輕易開動。它可以載人、可以載物,還可以裝載另外一些東西。

    比如一枚炸彈。

    巴拉是這枚星梭的駕駛員。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擁有“豐胸”“細腰”“長腿”等等美麗女孩兒的一切特征。這令她在空間站里格外受歡迎,幾乎沒什麼人能忍心拒絕她的要求。

    所以她在出示了一份並不完整的出勤證明之後便被放行了,代價僅僅是一個微笑和一次晚飯的許諾。然後她駕駛一輛編號為“k-5182”的星梭離開天基站的飛行艙。這飛行器腹部的動機矢量噴口微微旋轉、閃耀三次火焰。調整了它的飛行姿態。而後它就像天基站的西北方滑行過去。

    西北方是一個“節點”。

    假如在並不遙遠的未來這天際基站建造完成並且更名為“無盡深空”號,那麼它將是一個圓盤狀的龐然大物。以圓盤中軸為中心點,以一個又一個相連的密封艙為圓周,每隔五度都將安裝一個核聚變動機。它們將在為期一個月的加過程中為“無盡深空”號提供動力,然後在即將抵達火星軌道時為其進行減,並且還會被安置在火星的第一個大型生態圈中。作為維持這個生態群的核心動力。

    現在巴拉所操控的星梭就在向西北方的某一個節點駛去。

    但巴拉本人並不清楚她為什麼要到那里——她僅僅是接到一個命令而已。

    “人類移民工程天基站”上的所有工作人員都隸屬兩個級帝國聯合組建的“移民工程辦公室”。但就如生活在這個天基站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巴拉也有另外一個隱秘、不為人知的身份。

    實際上她是北方帝國天軍司令部六號特別行動小組的一員,上尉軍餃。從她入職到現在的將近五年時間里,她就只對一個人負責——該人自稱“一號同志”。對于她而言這位“一號同志”擁有無比巨大的權限,甚至越了天軍司令部的總司令官。

    巴拉曾經試著猜測過那位“一號同志”的身份,但結果之荒謬令她不敢多想。

    因為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會成為帝國皇帝的直屬聯絡人——哪怕她心里早已對此篤信不疑。

    而今天她接到的指令是,駕駛“k-5182”號星梭,前往1332節點。

    巴拉意識到。可能有什麼相當重要的事情生了。因為信息來自于一個特殊頻道。在她曾經受到過的培訓里,一旦這個頻道被使用,那麼她的身份也將有可能暴露。那同樣意味著做成了這件事之後,她將離開天基站回到地表,去做一個普通人。

    在上天之前巴拉挺喜歡太空。但在這里待了幾年之後她就只想要過腳踏實地的生活。周圍都是無盡深空,而地球看起來就像一枚彩色的、大大的彈珠。它距離自己那樣遙遠,月球又在地球的另一邊。目力所及之處只有更遠處一顆孤零零的太陽。然而在這樣的距離上,即便是太陽看起來也顯得冷淡落寞——她時常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眼下她與她的星梭在廣袤而冷漠的太空中滑行。

    星梭有自動駕駛系統。但太空中。自動駕駛系統實際上比人類手動操作更加高效便捷——因為你用不著去躲避行人注意路況關注紅綠燈。而在與空間站對接的時候,操作系統的精確度要比最高明的人類駕駛員強上一百倍。

    她站在舷窗前看了一會兒。就從座椅上脫離,飄飄蕩蕩地往後部的貨倉而去。指令當中要她運送一樣東西,而她想要瞧瞧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作為一個軍人,她不應當生出這種心思。但作為一個天基站的工作人員——她以及她的很多同僚們早就與地面上的那些人不同了。

    環境對人類的改造比心理學家想象得要快一些——尤其在這樣寒冷孤寂的太空中。巴拉所熟識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有一個小“毛病”。

    極度強烈的好奇心。他們對周圍的一切都好奇。希望得到一點新鮮有趣的新聞,來排解身處這片空間當中的孤獨感。

    巴拉打開了貨艙門。依照常理來說這事兒得花費一番力氣。因為貨艙門本身是需要密碼開啟的——幾乎每一個貨運星梭都是如此。但她自有自己的手段。她在兩年前覺醒了一種異能,但她和絕大多數有此類異能的人一樣,沒有把這件事兒上報。

    這種能力令她輕易破解了長達二十四位的密碼,然後用三秒鐘的時間打開貨艙門。

    寬廣的貨倉里。幾乎空空蕩蕩。足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的面積,正中就只放置著一件東西。疑惑的巴拉在冰冷的門框上推了一把,讓自己滑行過去。在即將撞上那一只電飯鍋大小的“貨物”之前她握了握手,于是胸前的兩個小小噴口迅噴出二氧化碳氣體,止住她的去勢。

    她帶著疑惑的神情打量這東西——看起來的確就像是一只電飯煲。

    在略略遲疑之後巴拉伸手,試了試打開它的“蓋子”。

    裝置上的某種感應設備起了作用。蓋子的底部噴出一陣淡淡的霧氣,打開了。

    巴拉向里面看。

    她看到里面安放的,是一個類似沙漏一樣的物體。只不過在“沙漏”的兩端,不是沙子。而是兩個小小的光點。亮白色,好似兩只螢火蟲。這兩只“螢火蟲”懸浮在半空中,周圍則是如絲一般細小的電芒——很像十幾年前曾經風靡一時的靜電水晶球。

    巴拉用疑惑的目光盯著這東西看了一會兒,打算伸手將它拿起來。但就在這時候,她听到一個人說——

    “要是我,我就讓它待在那兒。”

    “那是一枚反物質炸彈。”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5
第九十章 它要醒了

    這聲音在太空艙內回蕩,听起來平靜溫和。然而巴拉卻只覺得心中響起一聲炸雷——怎麼還會有人在這艘星梭上?!

    她立即握了一下拳。腳底的磁力裝置開啟,將她的雙腳吸附在地面上。而後她轉身、從腰間拔出一柄小巧的電擊槍,直指向身後發聲的位置。

    她看到艙門口站著一個人。這人……她見過。就是給她開了通行證的警衛。

    在她印象里這警衛是一個性格大大咧咧的家伙,又有點好色,覬覦自己許久。從前他的臉上總是一副懶洋洋的表情,只有見到漂亮姑娘的時候才會精神一振,隨後目送那位姑娘走遠。

    但此刻這個男人站得筆直,抿著嘴,表情平和從容,看起來仿佛是……

    一個聖人。

    就是那種心懷堅定信念、終于听到了天主的最終啟示與召喚,打算以身殉道的那種聖人。以及那種聖人在生命最後一刻所特有的平和與滿足的表情。

    這種表情意味著這男人出現在此地並非偶然。至少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為什麼要來這里。

    于是巴拉握緊電擊槍,試圖令自己看起來也同他一樣鎮定,說︰“你是什麼人?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那是一枚反物質炸彈。”男人的視線越過巴拉的肩頭,落在那個“沙漏”上,“里面有一克氫,還有一克反氫。一旦湮滅,就會爆炸。至少摧毀三個節點。”

    他收回目光,看著巴拉的眼楮︰“還會引發殉爆。爆炸時候噴射出去的物質將會產生反沖力,把整個天基站推離軌道。考慮到目前天基站的自轉方向,巴拉小姐,你猜會它會偏離向哪里?”

    他並不想要巴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自問自答︰“會偏向地球。如果是完整的無盡深空號,還有自我修正軌道的能力。但到了那時候,它將會慢慢向著地球墜落——誰也無法阻止。”

    “這是一個二十億噸的人造天體。攜帶有大量燃料,甚至還有不少同你身後這枚類似的反物質炸彈。一旦撞擊地球,你知道會引發怎樣的一場災難嗎?”

    巴拉忍不住微微側臉,用余光看了看那小小的“沙漏”。

    現在。她的確知道那是什麼了。

    但她還不知道,為什麼給自己的指令,竟然會是這樣子的。

    “……我知道。”她澀聲說。

    “不,你不知道。”男人微微搖頭,“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災難是什麼?毀掉一個大陸?激怒古神?都不是。遠比那嚴重許多。”

    男人輕嘆一聲,在原地踱了幾步。腳底的磁力裝置令他這幾步看起來有些沉重。他的表情慢慢發生變化,從平靜從容變得有些激動。

    巴拉了解這種表情。這是每一個在太空待了足夠久的人都有可能出現的表情——一些事情在心里壓抑太久,而廣袤冷漠的太空又強化的這種壓抑。

    某些事情不傾訴出來,會把人逼瘋。

    男人停下腳步。抬起頭,看看巴拉手中的電擊槍,笑起來︰“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建造這個天基站嗎?”

    “為了移民。”巴拉說。

    “為了移民。”男人重復一遍,“為了逃避什麼?古神?”

    “那還能是什麼?”巴拉覺得自己心里稍稍鎮定了下來。這男人……像是打算同自己多談一會兒——他的秘密應當也在心里隱藏太久了。

    “呵呵。”男人搖搖頭,在艙壁輕拍一下。于是星梭外部的防護板緩緩收起,廣袤宇宙中黯淡的星光,以及極遠處像一枚彩色彈珠一樣的地球出現在視野中。

    “你做什麼?!這樣很危險!”巴拉驚叫起來。

    宇宙空間當中常有微小隕石。而這里又沒有大氣層防護。在天基站建設的這些年當中,人們有相當一部分精力都用于維修那些時常被微小隕石摧毀的部分。很多人開玩笑說這里是槍林彈雨的戰場——雖然子彈的密度沒那麼大。但每隔一兩個月也總能听說有在太空中行走的人被微隕石擊中,整個人開了花。

    星梭兩邊駕駛艙的天窗玻璃是特制的。但中間部分不是。在這樣的空間里收起外部防護板,一旦不幸正好被一枚微隕石,那麼兩個人都不可能活下來。

    男人的唇邊浮現出微嘲的笑意︰“巴拉小姐有載著這枚反物質炸彈去節點並且打算引爆的覺悟,卻是會怕死的麼?”

    “我並沒——”巴拉下意識地反駁他,但很快收聲。

    男人又笑︰“這麼說你也並不知情。只是執行命令。那麼我告訴你,我們需要逃離的是什麼。”

    他伸手指向極遠處的地球︰“是它。它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並且即將甦醒。”

    “你說什麼鬼話……”巴拉忍不住想要去看地球。但她沒有轉身,仍然用槍口對準那男人。

    可下一刻她發現男人臉上的表情變了。

    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先是神色一滯,而後微微張開嘴、瞪大眼楮。

    巴拉認為這男人想要這種低級伎倆騙自己轉身,然後將自己制伏。可隨後她發現男人大步朝她。或者說朝著透明的艙壁走過去。

    “站在那別動!”巴拉厲聲喝道、

    但男人對她的警告置若罔聞,腳步一刻未停。

    巴拉咬牙,扣動扳機。藍色的電芒擊打在男人身上,輕微的焦臭味轉瞬即逝。然而男人沒有一絲停頓,繼續向前走去。

    電擊槍對他不起作用。可巴拉已經意識到這男人的目標並非自己。于是她終于轉過身去,也隨那男人一起看向遠處的地球。

    隨後她的表情變得同這個男人一樣。

    地球看起來像是一枚彈珠。其實遠比彈珠要大些,大小類似一個柚子。

    現在他們發現,這柚子的一端,也就是南極的位置,出現了一個小紅點。像是一張五顏六色的面孔上。出現一個痤瘡。

    但兩個人都意識到,這個“痤瘡”的面積,可能有四分之一個南極大陸那樣大。

    “那是……”巴拉驚呼出聲,下意識地掩住嘴,仿佛這樣就能摸到那塊令人心驚肉跳的紅斑。

    男人死盯著那個位置看了一會兒,低聲道︰“應該是火山爆發。”

    “這麼大的火山?!”巴拉睜大眼楮看著他。“那不是說整個南極大陸就是一個火山?!”

    男人緩緩轉頭︰“只要它願意,哪里都可以是火山。現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麼?它,是活著的。我們建造這個天基站,是為了逃離它,而非那個所謂的古神。而即便是那個古神,也巴不得遠離它!”

    “它……你……”巴拉看看觸目驚心的地球又看看這男人,“你怎麼會知道這種事?你到底是誰?”

    但男人沒有回答她的話,只盯著她︰“現在你還想做那件事麼?把這東西運去節點?然後讓這座天基站撞擊地球,將它提前喚醒?”

    巴拉愣了一會兒。咬咬嘴唇,回頭看看那沙漏︰“我原本也不是想……但是這個命令——”

    “皇帝給你的。”男人點點頭,“你那位一號同志,就是帝國皇帝。”

    “怎麼可能?!”巴拉緊皺眉頭,“他也還在地面上!”

    “為什麼不可能?”男人的聲音發生了變化。不但他的聲音發生變化,就連他的樣子也改變起來。人和人的相貌差異取決于某些微小細節。而眼下這些發生了變化的微小細節,勾勒出一張完全不同的臉。

    這是一張,巴拉也很熟悉的臉。

    她難以置信地眨著眼。微微後退一步︰“你是……李真?!”

    “是我。”李真說。但巴拉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里隱藏著戲謔的笑意。

    巴拉的心亂起來,覺得自己之前強裝出的鎮定完全不見。變得有些局促︰“你怎麼會……在這里?”

    “因為你們的皇帝打算拉很多人一起死。”男人說,“但我不能讓他這麼干。”

    “現在,如果不想要更多的人死去,你得告訴我,你在天基站的同志們,還有哪些人?”

    ※※※※※※※※※※※※※※※※※※※※※※※※※※※※※※※※※※

    遠在數十萬公里之外的地球上。黎明似乎提前到來了。

    李真與朱照煦同時看到了南方的紅光。

    仿佛太陽走錯了路,沒有從東邊升起,而是從南邊升起了。

    他們甚至感受到輕微的震動。好像有人在他們附近用力地跺腳。

    “那是什麼?”朱照煦疑惑地放下指向高天的手,微皺起眉頭。

    因為他發現李真的臉色也變了。在他的印象里很少有什麼事情可以令這個無比強大的存在露出這種、哪怕是一點點的、恐懼的神色。

    很多人說李真已經非人,而是近乎神明的存在。朱照煦很不喜歡這種說法。然而他知道自己的潛意識里更加傾向于贊同這種說法。于是如今這人臉上的神情變化令他更加不安起來。

    他意識到有什麼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他看到李真緊盯著南邊那片淡紅色的雲霞,在長達十秒鐘的時間不發一言。隨後他身上、剛才那種幾欲將自己就地格殺的可怕氣勢褪去。

    李真轉過臉看了朱照煦一眼,用平靜的語調宣布︰“它要醒來了。”

    “誰?”朱照煦下意識地問。

    但下一刻他自己找到了答案。

    “你說……它?”朱照煦情不自禁地放低聲音,指指腳下,好像害怕驚醒些什麼。

    李真知道這位皇帝此刻的反應與自己十年前如出一轍。在剛剛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不敢再使用自己的異能,甚至走路也要輕手輕腳。明知道這些事情對于腳下的這個巨大存在全然不構成影響,然而深埋心底的恐懼告訴他,這樣做,你會好受一些。

    “我不殺你了。朱照煦。”李真對他說,“現在,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了。”

    被巨大恐懼籠罩的朱照煦想要應答幾句得體的話。但他就是說不出口。

    他知道今夜感到如此恐懼的,大概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那個巨大而無比恐怖秘密的人。他從未如此刻這樣羨慕那些無知無畏的平民。

    “你……說。”他澀聲道。

    “停止你針對天基站的一切活動。我也會同應決然交涉。然後,開始撤離。”李真說。

    “撤離去天基站?”

    “是的。”

    “但那里還沒建成!”

    “那麼執行二號方案。”

    朱照煦當然知道二號方案。這是原計劃在最悲觀的情況下執行的最終計劃。

    他們設想過最悲觀的情況。比如在工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今天的這種狀況出現。

    而無盡深空號之所以由一個又一個節點拼接而成,除去為了便于建造工作之外,還因為,一旦無法完全建造完成,那麼那些被提前建好的節點,同樣可以組成一個小型生態圈。

    但這意味著一個殘酷的事實。

    如果說整個天基站最終建成之後可以容納一百萬人。那麼由一半的節點所組成的小型站,只就只能容納十萬人。

    最重要的是,沒有完全建成的天基站,將不具備返航能力。那將是一次極少數幸運兒或者不幸者的單程旅行。一旦向著深空進發,他們永別這顆母星。

    而剩下的絕大多數人,將面臨毀滅,或者選擇永遠失去自己的**——升天。

    朱照煦癲狂地笑起來︰“二號方案——現在建造完成的節點只有二百二十三個。這些東西拼接到一起,能帶走多少人?一萬人?李真——哈哈哈,你的心比我還要狠!”

    “不然怎麼辦呢。”李真平靜地說,“總得……有人活著啊。”

    他又看了朱照煦一眼︰“你有二十個小時的時間。你把這件事情做好,我給你五個名額。你可以帶上你想帶的人。”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李真看看朱照煦,突然笑起來︰“你沒得選。”

    然後他向著那片紅光飛起來。並且他感受到了大洋深處那個巨大存在的召喚。

    他回頭看了一眼,突破音障。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5
第九十一章 我連自己也不信

    李真先是看到了一堵高牆。

    他貼著海面飛行,超音速巡航時帶起一陣狂風,將身下的海水犁開一道長長的軌跡。他本是打算,倘若在海面上遇到了失事的船舶,或許可以幫上一把。

    但在看見那道高牆之後他意識到,大概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足有四十米高的巨浪。從天際的這一頭,延展到天際的那一頭,沒有邊際。如果飛得足夠高,從極高空向下看的話,會意識到這不是一道牆,而是一個由四十多米高的巨浪構成的圓環。

    這巨浪的圓環以南極大陸為中心,向著四面八方擴展,好像一枚原子彈爆炸之後產生的沖擊波。但它將會具有令人更加恐懼的力量,堅定地摧毀沿途遭遇的一切事物。

    哪怕這僅僅是腳下那個巨大存在的“第一聲啼哭”或者“第一個哈欠”,在舊時代也已經足夠將人類文明毀滅一次了。

    李真飛得更高一些,讓那道巨浪在自己身下凶猛地推進過去。他听到了比炸雷還要震耳欲聾的巨響,震得他的身體都微微發顫。緊隨巨浪其後的是一片烏黑色的濃雲,仿佛玄幻世界里邪惡師播散出來的瘟疫之雲。狂暴的風雨席卷而來,一旦落到人的身上便蒸騰起濃重的灰色霧氣他的衣服很快就變得殘破不 長 風 文 學,c︿ t堪。

    這是可怕的強酸雨。

    陽光被遮蔽了。李真緊抿嘴唇破開這酸雨,繼續向前飛行。

    他想要去看看那座“火山”。他並不如何擔心自己家人的安危,因為古神的力量足以照料他們。然而那個巨大而古老的存在也表現得急切不安。因為這世界上唯一能夠令它惶恐東西即將甦醒。它想要李真踐行曾經對它的承諾,但如今已經不是十年前人類茫然無措,沒有任何一樣可以同它“坐下來談談”的資本。

    至少他們還有升天技術。到了如今這局面,“升天”大概會是絕多數人唯一的出路。要麼死去。要麼變成他們所一直畏懼的“孤魂野鬼”。

    他只花了十分鐘的時間,便見到南極大陸的輪廓。這片長年被冰雪覆蓋的淨土已經變得猙獰可怕。李真先是看到一塊晦暗不明的“紅寶石”。整片大陸上都布滿暗紅色的紉。潑天的強酸雨傾瀉到火熱的紉上,卻被迅速蒸發。那些岩漿還在流動,從大陸邊緣流進海洋里,附近的海水都在劇烈沸騰,仿佛一個巨人在熬一鍋粥。

    整片大陸上的冰雪都已經消融、匯入海水當中。先前見到的巨浪便是那一次噴發的杰作冰雪轉化成的液體被狂暴的沖擊波推動著。擴散向北方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即便廣闊無垠的大洋也無力在短時間里消化這樣的力量,它們終究會席卷每一片大陸。

    神話傳中滔天的大洪水,很快將變成現實至少對于那些不在內陸深處的人而言。

    再疾速向前五分鐘,李真看到了那可怕的“傷口”。那是一個如同海洋一般遼闊的火山口,數以億萬噸計的岩漿在邊緣構成落差幾十米的火紅色瀑布。

    此處的溫度已經極高,李真身上殘存的衣服開始自燃,很快化為灰燼。

    他身處這火山口的上空,周圍的空氣變成淡紅色。這一片區域的大氣成分已經完全改變,他幾乎沒法兒呼吸到氧氣。

    但身體里另外一些遠不同于人類的結構開始發揮作用。將一切用得著的元素轉化為他新的動力源泉。

    這一次爆發……來的蹊蹺。

    因為李真沒有感受到“峰值”的到來。

    人類的物理學水平已經可以勉強做到提前預警了至少可以在下一次“峰值”到來半年之前尋到蛛絲馬跡。

    而這一次絕不會是“自然災害”。舊時代人類雖然沒有大規模普及超級能力,然而不可能連南極大陸冰雪層之下隱藏了這樣巨大的一座火山也搞不清楚。他來此就是想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蛛絲馬跡,但就眼下的狀況來看,即便曾經有,也早被紉摧毀了。

    李真在這樣一片火雲里吐出一口濁氣,再次沖向高空。

    所以即便是他,接近神明的存在,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也沒有意識到就在他腳下這片南極大陸的土地上、在厚重的岩漿流之下。藏著一枚“膠囊”。

    這枚膠囊的位置,在從前的“長城站”。自從人類天基工程開始建造之後這里就被廢棄了。人們要離開這顆星球、駛向更加廣袤的太空。再去探索它的秘密已經毫無必要。而且更加擔心將其驚醒。

    膠囊就在被廢棄的長城站土層之下。

    膠囊實際上是一個生物艙。但不是十幾年前那種簡陋在當時當然算得上先進的東西。

    它已經大了很多很多,在天基站工程剛剛開始的時候,是太空星梭上的標配。實際上這東西就相當于游輪上的救生艇。

    但它能夠在星梭失事之後高速返回大氣層。哪怕像一顆流星一樣墜落、與大氣高速摩擦,堅固的表面也能保證其中人類的安全。

    艙內的營養液可以維持一個普通人類一年到兩年的休眠。倘若在其中的是一個擁有特定能力的異能者,那麼這個時間,有可能延續到十年。

    現在身處這顆膠囊之中的一個男人。瞪大了眼楮,在面前昏暗斑駁的屏幕上看到李真的身形遠去、漸漸消失不見。

    隨後他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吐出的氣體在膠囊不大的、被液體填充滿的空間內部變成一連串咕嚕咕嚕作響的氣泡,很快被艙壁上的維生裝置吸收,變成新的養分。

    他想要試著活動身體,但意識到自己幾乎已經對四肢、軀干失掉操控能力。

    緊貼著面孔的顯示屏發出微弱的熒光。照亮有限的一片區域。可以看到他的頭發和胡須已經很長很長,像一團濃密的海藻那樣,將他自己的身體包裹起來。艙內空間不大。幾乎可以被看做是一口稍微寬敞一些的棺材。

    他已經在這里沉睡了八個年頭。

    八年的沉睡令他的肢體萎縮,只剩下一顆突兀的大腦袋。但就是這顆大腦……

    引發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災難。

    這男人又歇了一會兒,才眨眨眼。屏幕捕捉到他眼部的動作,彈出一個窗口。依照很多年前的計劃,這應該會啟動一個逃生程序。

    但彈出的窗口上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枚淡綠色的光標跳動不停。

    男人愣了一會兒。微微苦笑起來。他意識到真相應該是,這個計劃一開始就沒有預留什麼“逃生程序”。

    但他並不以為意。

    他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重新陷入再不會醒來的沉眠。

    ※※※※※※※※※※※※※※※※※※※※※※※※※※※※※※※※※※

    紅光出現的時候,應決然剛剛踏上飛機的第一級舷梯。

    一個小時之後他得到消息,南半球露出海平面的陸地面積,已經不足一小時之前的十分之一。

    他知道這是多麼可怕的災難。

    隔離帶,現在還存在著。這意味著人們的活動範圍受限,即便通過特殊裝置可以打開“門”,但也不能像從前一樣。自由行動。

    這將會給疏散工作帶來多麼可怕的影響!

    他已經能夠想象那畫面了也許一個小時之前南半球的人們得知噩耗,試圖逃離。然而成千上萬的人擁堵在一扇門前,卻只能分批次通過。即便他們因為外力的約束真的做到了井井有條,那災難也不會留給他們什麼機會。

    巨大浪潮席卷大陸的低窪地帶,也許某一部分能力者可以在那樣的狂暴力量摧殘之下活下來,但對于絕大多數人而言……那樣的自然偉力是他們不可能抗拒的。

    北半球的沿海,毫無疑問也將緊隨其後被徹底摧毀。不可能有太多人活下來。

    “怎麼會這樣?!”他抓緊了座椅的扶手,懷著無處發泄的悲憤之情叫出聲來。

    但戴炳成沉默無語。在很久之後只輕嘆一口氣。

    “我們應該沒必要去燕京了。”這位老人說。“就在這里等吧。我想李真很快會來。”

    “我們……”應決然遲疑著說。他覺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在這種程度的災難面前,令自己也感到有些羞愧。“應該不能成事了。”

    是的,他感到很羞愧在這種時候,他心中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念頭,是如此的。

    顯而易見的局面。

    腳底下那東西可能要提前甦醒。在這樣緊迫而巨大的危機面前,李真不會再允許爭奪權力這種事情發生,遑論什麼“和平移交”。

    天基站建設沒有完成。只能帶走極其有限的一些人。至于誰走誰留……這需要鐵腕鎮壓。

    如果真的如戴炳成所說,李真一直知道“組織”的存在、甚至一直清楚他應決然自己在這些年里身處何地、一直默許著“組織”的發展只為在最後一刻將權力重新交還給他們的話,那麼意味著到了現在,“組織”已經完全失去了李真需要的那種價值。

    沒有時間,再讓他們全面接手;沒有時間。再讓他們平息社會動蕩;沒有時間,再讓他們完成收尾工程、領導全人類歡欣鼓舞地移民火星。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決然。”戴炳成微微搖頭,隨後向空乘人員說,“你們可以離開這兒了。”

    待機組人員下了飛機,戴炳成才看著這位他多年前的老部下、如今額頭已經生出細紋、但相比自己還算得上是年輕的應決然說,“事情還沒那麼悲觀。可能你不清楚一件事。”

    “十多年前在世界峰會之後,在一個房間里,就只有我和李真。那時候他對我說的是,他從未想過能把所有人,都給拯救了。”

    “他想要建造移民工程,但他自始至終就沒有打算帶上那些普通人。他想要送走的,是新人類。包括他的兒子那樣的人。”

    “至于後來有了升天技術,大概他才開始真正想要試著拯救所有人。李真是一個好人,但並非聖人。”

    應決然錯愕片刻。

    戴炳成又笑起來︰“其實今天這樣的局面已經是萬幸了。你們這些年輕人,無論你還是李真,你們都有一個理想,總想要做點兒什麼。不管你們曾經如何向現實妥協,但我知道你們心里總還是一個完美主義者。”

    “我在醒來之後知道如今這狀況,說實話這樣的局面在我冬眠以前,在世界峰會之後,我曾經擔憂過。一個像李真那樣的人,擁有了近乎神靈的力量,又想要拯救些什麼……如今想,這樣的局面幾乎是必然的。”

    “像一個賭氣的孩子或者青春期的少年人你們可以不理解我,但我一定要做給你們看。做成之後,你們總會體諒我感激我。”

    戴炳成喝了一口水,將水杯放在面前的小桌上,盯著那水杯,繼續說︰“所以他妥協了。他搞出兩個帝國,高壓統治。但也只是為了一個偏執的完美主義理想想要拯救所有人。”

    “但如果是我,我不會冒這樣的險。決然,你們是多麼幸運?十年的時間里,它竟然沒有甦醒,能讓你們完成大半個天基站的建設。”

    “李真對我說他不確定那東西什麼時候會醒過來也許明天,也許十萬年之後。但他要做的是什麼事?他要做的事,賭注是整個人類文明。他怎麼敢哪怕他自己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嚴酷怎麼敢花費十年的時間來做這麼龐大的一個移民項目?”

    “又怎麼敢在十年之後,打算冒著社會全面動蕩的風險,再將那樣巨大的權力移交?無論移交給我還是移交給你……他怎麼敢信得過?”

    “局長,你……”應決然挺直了身子,皺起眉。

    戴炳成笑了笑︰“我信得過你。或者我也信不過你。實際上我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也不知道幾十年後的某天你會不會變了這世界上沒什麼是永恆不變的。”

    “所以我說,這未必是一件壞事。”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1:56
第九十二章 其言也善

    “但您……並不想看到這樣的一個社會。”應決然沉聲道。

    “我看到了這樣一個我並不喜歡的社會。然後我意識到,這個我並不喜歡的社會,原來是有其存在的理由的。”戴炳成微嘲地笑了笑,“如果沒有十年之前的那次冬眠,或許到了今天,我能做出來的,會比李真做的嚴苛十倍。”

    “人總是會變的。或者說從來都不會變。”戴炳成低聲道,“其實我們都還是孩子。”

    應決然的臉色慢慢沉寂下來。從微微的錯愕,變得平靜麻木。他盯著戴炳成已經略顯佝僂的身形,說︰“那麼,您同意做組織的領導者……實際上你的目的與我想象的並不同。一旦你得到了權力,想做的,其實還是現在這一套麼。”

    “如今我可以告訴你,是的。”戴炳成平靜地說。

    “您對我說過您甦醒之後知道這個世界如今的狀況,心里是怎樣的厭惡。從您甦醒之後到今天不到半個月——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您的想法發生了這樣的變化?認同了他?”

    “是的。”戴炳成說。

    應決然沉默不語。

    戴炳成搖搖頭︰“決然,令我的想法改變的,正是這半個月的經歷。”

    “你知道我在嚴酷的表象下看到了什麼嗎?安逸。”

    “安逸?!”應決然緊皺眉頭,“您看到了安逸?這樣的一個高壓社會,到底哪里安逸?!”

    戴炳成將頭後仰靠在椅背上,似乎覺得很累。他緩緩地說︰“你們在這樣的高壓統治之下生活了十年。李真幾乎將所有人都改造成了能力者。你們因為這樣的制度、能力,在這樣短的時間里建造出了那樣龐大的一個空間站。”

    “這是毫無疑問的奇跡。哪怕人類文明在今天就被終結,這也是一個奇跡——十年前我們只能用造價昂貴的化學火箭將幾個人送上火星,十年之後我們已經可以將上百萬人送上火星、建立永久定居點。”

    “你們誠然不認可、不喜歡這種制度。但無論是那些暗地里痛罵李真的平民。還是你這樣心存理念要建立更好新世界的戰士……你們有誰,不會從心里贊嘆如今這樣的成就?因為這樣的成就,你們的潛意識里——或許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變得安逸起來。”

    “因為你們知道自己有辦法解決那場巨大危機。盡管情況並不樂觀,但一切按部就班,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決然你剛才對我說我們不能成事了——因為你知道災難爆發了。是的,災難爆發了。你覺得在這時候繼續從前你們以前做的那些事,有害無益。”

    “但你們從前為什麼那麼干?因為你們同樣認為前景如此光明。你們認為這空間站必然完美收工。所以你們有了時間與精力,去考慮一些人文關懷。就我這些天所知道的……你們甚至還有在空間站建成之後、先不開始移民、先在這個故鄉建立你所追求的美好社會的打算。”

    戴炳成睜開眼楮看著對面的年輕人︰“但你們怎麼敢……怎麼敢這麼安逸?哪怕你們所走的不是一條鋼絲而是一座鋼鐵橋梁……但那也是一條隨時可能垮塌的橋梁!不能因為這橋面如此平坦堅固,就忘記這個事實!”

    “你們看到了希望……但別忘記絕望一直緊隨其後!”

    “它隨時會醒來!”

    這時候一個聲音傳來。

    “是的。它隨時會醒來。”李真說。

    應決然立即站起了身,但戴炳成安坐在座椅上。

    李真從未關閉的登機口走進來了。

    這是應決然在這十年當中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李真。他發現這個人還沒有變。

    這是指他的樣子。他依然那麼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出頭。歲月與風霜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絲毫痕跡,他的皮膚光潔、頭發烏黑、牙齒閃閃發亮。即便他的身上穿著不知從哪里隨便找來的衣服,也依舊掩蓋不了他身上那種無比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那不是人類可以擁有的力量。

    “你竟然真的來了?”應決然緊盯著他,“你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麼?!”

    “天基站?”李真微微搖頭。“有人在上面。余子青。”

    他看看應決然,略一猶豫,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

    “你看著老了不少。”他說。

    應決然的身子原本是繃緊的。但這句話讓他緩和下來。他抿了抿嘴,試圖找到一個恰當的表情。可最終他只輕輕出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肩頭微微舒展。

    他牽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我已經是三十七歲的人了。去年長了第一根白頭發。”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早達笑彈冠。”李真輕聲說,“你怕我。”

    應決然收斂了笑容︰“這十年來我是你最堅定的反對者。我想過很多種我死在你手中的場景,想過很多那時候該跟你說的話。”

    “那種事情不可能發生。”李真又搖頭。他慢慢地在戴炳成對面坐下來。看著他說,“我的朋友不多了。很多人做過一些我不喜歡的事情。但目前為止你所做的一切。卻都是我喜歡並且想要做的。我怎麼會殺你。”

    應決然站在那里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那你是來招安我。”

    “沒意義了。天基站只能帶走一萬人。一萬人,誰來跟你講意識形態,誰在乎什麼獨裁民主。真到了那邊,能不能好好活下來都是問題——你我從前所要考慮的,放在如今太遠了。”李真拿起那杯戴炳成喝過水的一飲而盡。轉向他,“你說得對。是我們安逸了。”

    “這不怪你。”戴炳成說,“你終究是一個人。”

    “是的,我是一個人。”李真疲憊地閉上眼楮,“直到我看見南極那個火山口那一刻我意識到這件事了。我還是一個人。我覺得自己很強。非常強。能夠威脅到我的東西極其有限。給我一背包補給,我想我現在可以在火星撐上一個月。”

    “所以我沒有危機感。我的危機感……都是來源于別人的。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朋友,順帶還有另一些因為普世價值觀而要我自己不得不負起責任的陌生人。我曾經以為我為他們殫精竭慮但現在我意識到……我很久沒有為自己的命去拼過了。沒有為自己的命去拼,我永遠都安逸。”

    他閉了一會兒眼楮,睜開看向應決然︰“他們都已經到那里了。三十分鐘以前。”

    應決然疑惑地皺皺眉。

    “空間站。”李真自嘲地說,“他說得對。我早就有打算了。中都附近有一個秘密發射場,一旦出現這種情況,我的家人,還有我指定的人,優先登上空間站。”

    “你——”應決然瞪大了眼楮,但頓了頓,只嘆一聲,“人之常情。”

    “而另外一些人……在他們離開升空之後——我是說中都的上百萬人口,能活下來的大概只有幾百人吧。”李真看著手中空了的水杯說。“王遠偉給我看了那邊的景象。澳利亞已經幾乎陸沉了。整片大陸從中間斷裂成兩半,那里的人……”

    “夠了。”應決然低聲喝道,“跟我說這些做什麼?你想要我安慰你?還是在懺悔?”

    應決然的心里生出突如其來的憤怒。但他知道這憤怒不是針對李真的。這是一種……因為無能為力而感到絕望的憤怒。

    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去怨恨一個人或者一個原因。這種怨恨能夠讓你舒心。但這時候應決然不知道應該去怨恨誰。因為他知道至少……站在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人”的角度……

    他們都已經做得太多了。

    他喘息了幾口,也坐下來。

    李真將杯子放回到桌面上,對戴炳成笑了笑︰“你原本沒打算冬眠十年的。這件事,是我做的。”

    戴炳成點頭︰“嗯。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原因。”

    李真思考了一會兒,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因為張可松看到了一些東西。”他看著戴炳成。“她是先知。現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個先知。她告訴我,你會給這個世界帶來很不好的影響。但在那之後。你可能又會給這世界帶來希望。”

    “那種時候,雖然不知道所謂的影響、希望是什麼,但最保險的方法就是將你雪藏起來。我要建天基站,我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我想要所有人听命于我,我不想有一丁點兒波折。”

    應決然欲言又止。李真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抱歉,決然。雖然這麼說你會難過——但我的確不擔心你。如果你把換成戴……叔叔,我就寢食難安了。”

    “所以在我覺得一切都已經接近尾聲的時候……我讓你醒過來了。”李真輕嘆一口氣,“卻讓你看到這樣的局面。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你沒有沉睡十年,如今事情會不會變得不同。”

    戴炳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似乎打算結束這個話題。

    他表現出了少見的寬容。

    “天快亮了。”他向舷窗外看了看。

    但今天是一個陰天。實際上從今天開始,到之後很久很久——久到這地球上沒有一個人類——大概一直都會是陰天了。

    太陽怯生生地從東邊透出一絲光線。正是這光線讓飛機里的三個人都看得到南邊的天空。濃重的黑雲正在迫近,天空被分成了兩邊。一邊是黯淡的微藍色,一邊是黑色。

    幾十分鐘之前李真同王遠偉聯系的時候王遠偉告訴他根據模型計算,即便此後風平浪靜不再有任何一座火山噴發,這片由南極火山噴發出來的物質也將包裹地球長達一百年。它們將變成一個厚厚的罩子。雖然火山噴發的時候釋放出大量的熱量,但這些對于以後的漫長時間而言顯得微不足道。

    地表將變得寒冷,而酸雨則將毀滅地球上的絕大多數物種,或許只有微生物可以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王遠偉也告訴了李真另一件事。

    就在南極火山爆發之前,他們檢測到一次強震。

    這個“之前”所指代的時間大約在十至十五分鐘。那是一次指向型強震——發生在地表之下一公里處。能量沒有向地表或是四面八方擴散,而被集中向下,就好像一枚無形的尖錐。

    這次“地震”的強度大于里氏九級——意即超過了地震里氏分級法所能測量的極限。

    更加形象一點說,就是將一枚千萬噸級當量的核彈,在一個極長的、不會被摧毀的汽油桶里引爆了。

    有人扎了它一針。

    有人喚醒了它。

    “天快亮了。”戴炳成又重復一遍,“其他人呢?你真不管他們了?”

    “我能怎麼管。”李真微微攤開手,“系統性的移民工程、應急性的措施,都有自己的套路運作,我不可能每件事都摻和進去。更何況……南邊還能撤出來什麼人。”

    “如今你說到千萬人的生死,也是輕描淡寫了。”應決然說。

    李真微微一笑站起身︰“因為我試過了,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你該去你忙你自己的事情了。天基站,給你留了五個名額,你來或者不來。我想你要忙的就是‘升天’的事情。這件事兒……我正要去看一看。”

    他看看應決然,又看看戴炳成︰“快走吧。時間不多了。”

    當李真的身影消失于雲層當中之後,戴炳成輕輕出了一口氣。

    “戴叔叔。”他在心里低聲重復這個詞兒。

    十幾年前李真這樣叫他,後來就以“你”相稱了。但就在今天,就在剛才,他重提了這個詞兒。

    應決然同樣注意到這個詞語。他舒了一口氣︰“李真看起來……對您沒那麼抵觸了。”

    戴炳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走吧。料理後事。”

    應決然轉過身去。

    于是戴炳成伸出一只手,試著踫了踫剛才李真握過的、又重新放在了桌上的那個水杯。

    宛若細沙簌簌而下的聲音。

    那杯子變成一堆白色粉末。

    戴炳成盯著那堆粉末沉默無言地看了一會兒,在應決然再轉過身看到這一切之前將它輕輕地拂到地上。
GGCMEAT 發表於 2017-3-11 22:01
第九十三章 升天(一)

    李煙花被電話鈴聲從夢中驚醒的時候,是凌晨五點二十三分。于是她本能地意識到,有些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如今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很忙,像機器人一樣被嚴苛規定束縛,在一個套子里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少了很多自由,但同樣的,也少了很多意外。

    人們很少遭遇“臨時加班”這種事——如果你的正常工作時間是從早八點到晚二十三點,還哪有時間給你加班呢?

    因此李煙花立即從床上坐起來,接听電話。

    她听到的是mj無比嚴肅的聲音︰“出事了。馬上過來。”

    這是mj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同她說話。mj是她的上級,在二十六年前是法國移民——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

    兩個人在同一個部門工作︰人類移民工程升天計劃辦公室平陽部。

    雖然單位前面冠有“人類移民工程”這個本該無視一切規則的名字,但李煙花從第一天報到時就知道,“升天計劃辦公室”和“天基工程辦公室”可完全是兩碼事。

    天基工程是眾望所歸,看得見、摸得著。在晴朗的夜晚下班走在路上,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個巨大的銀色發卡瓖嵌在銀河之上。無論有多少非議,那都是全人類的驕傲以及希望。絕大部分人都想有朝一日能夠登上那飛船去往另一個地方,而不是……

    升天。

    因為升天這種事情實在匪夷所思。即便在單位內部,也總有好些年紀大些的人夾著煙,用那種不屑一顧的口氣在私底下說︰“什麼升天?不就是變成孤魂野鬼嗎?連那玩意兒都沒了活著還有啥意思?”

    每當這時候就會有幾個人心領神會地一起笑起來,李煙花就會紅臉。

    但如果作為辦公室主任的mj在的話,他們是不敢這樣說的。mj不是那種整天板著臉吹毛求疵的領導,然而馭下有方。中國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官場學問和厚黑學被他一個法國移民研究得透徹。哪怕再挑剔的人也得說,mj是個不錯的領導。

    而且mj還很懂得浪漫。

    比如在如今這樣物資緊缺的年代,他也能時不時地弄來巧克力或者玫瑰花送私底下送給李煙花。

    于是在兩個人有限的幾次親密相聚、同床共枕之後,李煙花覺得自己愛上他了。

    盡管她知道mj有妻兒。

    她沒來得及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mj就掛斷電話。

    李煙花坐在床上發了兩秒鐘的愣,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岔子。讓mj生氣了。她還有點兒擔心是他的妻子知道了兩個人的事。

    她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穿好衣服簡單洗漱,便帶上手機往樓下趕。走到二樓的時候听見“叮咚”一聲。手機屏幕亮起來,在黑漆漆的樓道里很顯眼。

    李煙花一邊走一邊解開鎖屏看了一眼。

    推送的消息說,南極洲有一座巨大的火山爆發了。她意識到這事兒可能跟自己被叫起來有關系——這是內部網絡,這消息可不是平民能夠知道的。

    她就松了一口氣——既然不是她擔心的那種事情,那就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如今這年頭人類都想要離開地球了,一座大火山爆發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是南極洲……

    李煙花和很多普通人對于南極洲的印象就只是一片冰雪皚皚的大陸。上面有企鵝還是北極熊來著?

    哦,北極熊是在北極。

    但終歸是在南半球,又沒在帝國。

    遠著呢。

    李煙花出了門。發現街上不像以往一樣冷清。竟然有行人。雖然三三兩兩,但在這個時間,也算是“熱鬧”了。在黯淡的光線中,那些人腳步匆匆,看起來也是同她一樣,被臨時叫起來的。

    五分鐘之後她乘上了車。這是一輛破破爛爛、開起來左搖右晃的公交車。李煙花估計這車原本都是已經報廢了的,現在又被拉出來。

    因為需要運載的人實在太多了。二十年前平陽市的私家車保有量是一千三百萬台。二十年後,即便經歷了大災難人口銳減到不足從前的十分之一。但現在整個平陽的私家車保有量是……

    零.

    一切為了移民工程。不容許資源的浪費。

    好在這個時間出門的人不多,李煙花找到了位子。她想要閉上眼楮小憩一會兒。但很快的。身後兩個人的對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兩個人應當也是體制內的工作人員。他們在討論火山爆發的事情。

    通過她听到的只言片語,李煙花意識到……事情似乎沒有她想的那麼簡單。

    開什麼玩笑,四分之一個南極大陸那麼大的火山?!

    她听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轉過身,問︰“那會怎麼樣?”

    身後的兩個男人微微吃了一驚,隨即發現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皮膚光潔衣著講究。看起來營養良好。這意味著她不是那種在工廠的流水線上一站幾個小時的“苦力”。

    李煙花從嘴角擠出一絲笑容,解釋說︰“我在移民辦。我也是被叫起來的。”

    身後的男人愣了愣,隨後很感興趣地問︰“天基辦,還是升天辦?”

    李煙花說︰“升天辦。”

    然後她以為這兩個人會露出她看慣了的那種表情——從前會有人問她在哪里工作。她會說移民辦。然後人們的臉上會露出羨慕吃驚的神色,接著問出剛才那個問題。

    一旦得知是後者。要麼言不由衷地說“哦那也不錯”,要麼就轉移了話題。

    因為升天技術這回事兒甚至都不是帝國自己搞出來的——據說是類種和恐龍搞出來的。兩者都非“我族”,誰知道是不是其心必異。因而同“天基辦”比起來,“升天辦”真真是一個清水衙門——他們甚至連升天計劃的進展、核心技術都不清楚。

    但李煙花發現,這一次那兩個人不同于以前的那些人。兩個男人對視一眼,搖搖頭︰“姑娘你運氣可真是好。”

    看起來並不是調侃。

    李煙花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同她說話的男人笑了笑︰“我叫萬山洪。我們在資源部工作。”

    他往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你們要火起來了。”

    李煙花還有些沒搞明白。問︰“……怎麼說的?”

    “這次是大爆發。人類已知的地質史上,還沒出現過這種級別的火山爆發。”萬山洪低聲說,“我們估計,撐不了多久。頂多也就半個月,最多一個月,生態環境就得惡化。這個地球。就不適合人類居住了。”

    李煙花愣了幾秒鐘,才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她從來沒想過事情會這麼嚴重。

    “天基工程還沒收尾。以前別人不看好你們,因為都想著太空移民。到了這時候,這麼多人,往哪移去?”萬山洪搖搖頭,“不管樂意不樂意,都得升天了。只不過以前是不想升天,到現在……想升天,都得排隊了。姑娘你說說。你們那邊以前有計劃麼?真開始了,一天能接走多少人?”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李煙花的思維有些混亂。她怔怔地看了萬山洪一會兒,才說︰“我……我也不清楚……”

    萬山洪笑了笑。他只當是這姑娘忽然知道了自己從事的工作的重要性,變得矜持起來了。他說︰“呵呵,我倆倒是不在意這個。”

    他指指自己,和旁邊的那個略顯沉默的男人︰“我倆應該得上天。之前就有風聲了,正好我倆都是搞技術的——哪怕天基站沒收尾,但一兩百萬人過去了。到了火星也要地質學家啊。我就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李煙花看看他的表情。那表情里充滿了一種微妙的、胸有成竹的、高枕無憂的優越感。

    她知道對方這表情不是針對她。可即便這樣子。令她胸腔里生出了一股郁郁之氣。

    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她自己怎麼辦呢?

    她從前在升天辦工作,覺得還好還好——至少不用那麼累,說起來也算體面,內部消息總還知道得多一些。

    但到了現在,听到這男人的話,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

    沒有父母沒有丈夫沒有家庭。只有一份她不知道到底牢靠不牢靠的……“愛情”?

    而且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要移民還是要升天。

    從前本來是打算跟著mj走的。如果mj要移民,她就也移民。那時候移民的名額還很多,據說像他們這種身體健康的內部人員,大概都可以走。

    但听了萬山洪的話。李煙花意識到如今移民的名額應該更搶手了。搶手到萬山洪一點都不認為自己可以走那條路——“姑娘你運氣可真是好”——也只是和那些升天都要排隊的人比來好一些罷了!

    李煙花勉強笑了笑,轉過頭去。再之後,她就完全沒心思听身後的那兩個男人說什麼了。

    二十分鐘之後,李煙花到了辦公室。

    她是最後一個到的。

    五六個同事圍著mj,在听他說話。看見她走進來mj朝她招招手︰“小李你也來听听。”

    平時在人前mj都叫她小李。但今天听起來,李煙花就覺得刺耳。

    但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看見mj端著一杯咖啡說︰“大家肯定都看見推送消息了。南極洲火山爆發,很嚴重的地質災害。所以從今天起,全球的升天計劃辦公室都要進入緊急狀態,組織疏散。”

    “今天凌晨上面來了文件。要求我們在兩天之內,統計清楚平陽市到底有多少人打算升天。然後在這些人里甄選出一些條件合適的,開始進行操作。”

    “我現在分派一下任務——咱們辦公室里的人都要下基層。去各區的辦公室做監督工作。這種時候人心惶惶,搞不好要出亂子。我要求你們做的工作就是維持穩定,預防發生……”

    說到這時候有一個人插話︰“主任,那我們怎麼辦?升天計劃都要提前的話,那移民工程是不是更要提前?要是有人想要移民走呢?”

    mj看看說話的人,喝一口咖啡︰“你要移民走?”

    說話的人猶豫了一會兒。訕笑道︰“我就問問。我打算找人活動活動,看能不能提前走。”

    “別想那個了。”mj放下杯子嘆口氣,說,“原先是說咱們大部分都能上天。但那時候是打算天基站完工,能跑幾個來回,把想走的人都接走。但是到現在。我跟你們說實話——上面說最多也就能接走一兩百萬,單程。”

    他說完之後人們沉默了。

    如果是十幾年前听說這種事——數億人當中只有一兩百萬能走,人們必然驚詫莫名義憤填膺,當即沖到街上抗議。

    然而先經歷類種帶來的恐懼,再經歷古神帶來的更大恐懼,最後被鐵腕政策統治十年……

    他們都已經不是黃金年代的那些人了。

    mj也陪他們沉默了一會,嘆口氣、拍拍手說︰“都精神精神吧。看開點。現在升天是絕大多數人的選擇。你們應該都知道,平陽的樣機一棟也就六部,能轉換的人數有限。哪怕升天呢。多少人也不一定輪得到。但是我跟你們保證,不管我跟上面怎麼說,咱們屋這些人,一個都落不下。”

    顯然這話並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但終歸還是讓人心里略微有了些底。

    好死不如賴活著。

    mj又說了一會兒,宣布散會。他給每個人都分派了任務,包括李煙花。

    然後mj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向李煙花招手︰“小李你晚點走,你去資料科給我拿點東西。”

    這麼一耽擱的功夫。其他人都三三兩兩收拾完東西出了門。

    mj就站起身大步走到門口將門關上,轉身換了表情。

    “煙花你別去了。事情不大妙。”mj站在門前搖搖頭。神色看起來有些焦慮。他抓住李煙花的肩膀,“沒我說的那麼樂觀。天基站最多能接走七八十萬人。剩下的,大概也只有一兩千萬能趕在第一波升天。”

    他看著李煙花的眼楮︰“所以現在第一波升天的名額……也不大好辦了!”

    李煙花早有心理準備。不過听到mj這樣一說,盡管他看起來還是很焦慮,然而李煙花卻覺得心情好些了。

    至少這個男人在這時候,沒有想要拋下她。心里曾經短暫存在過的無依感瞬間遠去。這樣的情緒甚至可以讓她鎮定下來。仰起臉問平靜地問mj︰“那你呢?”

    mj因她這樣的反應而略略吃驚。但很快嘆了口氣︰“我?我是不可能在那七八十萬人里面的。我只能升天。不過如果你想移民走……我盡全力給你試一試。我有個朋友是——”

    李煙花撲進他的懷里抱緊了他,將面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听見他的心跳。

    她忽然覺得有點兒小幸福。

    “我跟你走。”她動情地說,“你去哪我就去哪。”

    mj的身體僵了僵,慢慢將李煙花抱在懷里。過了一會兒澀聲說︰“煙花我還是有妻子和……我都不能給你什麼——”

    “我不在乎。”李煙花第二次打斷他的話。

    mj又將胳膊收緊了些。低聲說︰“好。我盡快給你安排,先把你的名字弄上去。其實第一波……可能今天下午就要開始了。”

    李煙花驚訝地抬起頭︰“這麼快?怎麼會這麼快?”

    mj低頭看她︰“現在很多人不知道這次火山爆發有多嚴重。據說,以後可能還會有。一旦人們意識到嚴重性了,搞不好會沖擊升天辦,甚至有人會想要搶設備。那時候一亂起來,搞不好真走不了了。”

    “我現在要他們出去統計的,實際上是第二批。要等到四天以後。那時候情況怎麼樣,真不好說。”

    “那……你呢?”李煙花問。

    “我不可能現在走。”mj說,“我這時候跑了,得被槍斃。也許我是第二批或者第三批吧。也就能撐到那時候了。但你沒關系。我做做工作,安排你先走。我這里有名額,升天之後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社會構成,但總得有維持秩序的——你用這個名額走,名正言順。”

    李煙花咬緊嘴唇,覺得胸腔里的那種感動,要將自己的淚水逼出來了。她死死抱住mj,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來吧。別讓別人看見,跟我來。”mj低聲說,“你先走,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

    李煙花第一次看到從前屬于高度機密的升天設備。

    她原以為這東西看起來會充滿科技感,但親眼見到的時候,有點失望。

    它看起來笨笨大大的,甚至可以說有些粗糙,像是那種巨大的老式鍋爐。密密麻麻的管線從白色的巨大機器底部探出來,一直連接到房間里的一頂頂看起來像是摩托車頭盔的裝置之上。

    百多個頭盔被擺放在座椅上,李煙花確信那種座椅就同他們辦公室用于接待客人的椅子一模一樣。那絕不是什麼高科技。

    “所以你看……到底有多急。”mj對李煙花說。

    房間里差不多已經被佔滿了。神色各異的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著頭盔。大多數人都沉默無言,偶爾有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就抓緊最後的時間擁抱著拉扯著傾訴著,但也都刻意壓低聲音。 本帖最後由 GGCMEAT 於 2017-3-11 22:0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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