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士子風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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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uuuuuuuu 2013-6-7 08:35:59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91 829156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6 07:50
第一百六十章 :坑人
  

    事到如今,趙提學終於不願意繞彎子了,方才他繞了很大的彎子,無非就是不希望把自己和欽差的矛盾顯露出來,誰知徐謙比泥鰍還滑溜,讓他終於意識到,若是不對這小子透個底,只怕自己這一趟是白來了。

    他沉默片刻,隨即道:“欽差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想你中舉,你以為他這麼做,會遭受御使彈劾嗎?實話告訴你,上頭有許多人都樂見此事,欽差和你並非有什麼私怨,問題就在於,他這一次欽命來杭州,卻沒有辦法給上頭交差,既然如此,那麼總得給上頭一個交代,你……便是他的投名狀。”

    深吸一口氣,趙提學的臉色冷冽起來:“說實在的,徐謙,你這些時日做的事已經觸犯到了有些人的底線,你還不明白嗎?吳晗、汪名傳他們固然有錯,可是就算要整治,也輪不到你,雖然本學知道你是奉有欽命,可是欽命這東西說出來嚇人,只是下頭自然有章下頭辦事的章法,你拿著欽命壞了別人的規矩,這就是錯。”

    趙提學見徐謙的臉色凝重起來,心裡暗暗點頭,這個傢伙總算是正經了,趙提學又道:“其實上頭的事,本學不管,你們鬥得死去活來,和本學也沒有關係,有的人是靠著踩著別人升官,這是他們的事……”說到這裡,他很有深意地看了徐謙一眼,道:“你是本學的門生,本學是你的宗師,你能有出息,本學與有榮焉,所以本心上,本學是希望你能順順噹噹的。本學呢,安分守己。慢慢熬著自己的資歷,不願意攙和你們的事,只是現在,那欽差一面架空本學,一面又想對你報復,到瞭如今,本學不妨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若是讓著欽差如願,你今年是別想中舉了。要等,那也必須等到三年之後,而本學……”趙提學從容一笑:“無非就是處境尷尬而已,欽差用不了多久,終究還是要回京復命。本學還是提學,照樣督學一省。可是這位欽差大人,卻是壞了本提學的規矩,本學願與你同氣連枝,給這欽差一個顏色看看。”

    趙提學說出這等話,實在讓徐謙沒有想到,因為在他的眼裡。趙提學就是和稀泥的角色,別看平時總是板著臉,其實和巡撫一樣的性子。

    今日,徐謙才知道這位趙提學也不是省油的燈。官場上睚眥必報的事多了去了,不曾想睚眥必報的事還能和趙提學沾上邊。

    既然趙提學掏了心窩子,徐謙還是很厚道的,他皺起眉頭道:“那麼提學打算怎麼辦?”

    趙提學語氣平淡地道:“本朝的規矩。內閣制六部,六部統領天下官吏。而堂堂六部大員卻又受制於小小的御使和給事中。正如廠衛督促官員,文官制武官一樣。不同身份的人,只要能名正言順,以下剋上,卻也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本學來尋你,便是因為如此,欽差到了地方,固然是地方官員都要看他的臉色,可是士林清議會看他的臉色嗎?明報就是現成的武器,只要用得好,就能讓那欽差妥協,使他有所忌憚。”

    徐謙心裡嘆口氣,這位趙提學莫非也是穿越來的?居然還知道輿論的重要。不過話說回來,這是大明,卻不是滿清,這裡畢竟是真正讀書人的時代,官員也即是士人,大家同在一個圈子裡,所以對輿論多少會有一些顧忌,當然,也不是什麼官員都怕輿論,比如地方的縣官和知府們就不怕,這些人坑爹的事做得不少,還會在乎別人罵?可是有的官員就不一樣,有一種官屬於清流官,這種人身份高貴體面,前途大有可為,自然不得不重視士林輿論。

    很顯然,欽差大人就是後者,他畢竟從京師來,身份清貴,多少還是要點臉面的,一般到了他這個層次,再想再進一步,已經不是上官認可這麼簡單,若是平日聲名狼藉,誰敢保舉他?就如內閣大臣一樣,若是得不到百官支持又或者是名聲太臭,就算天子下了敕命讓你入閣,你也不好意思進去,否則你一接受,保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欽差大人畢竟是禮部右侍郎,這樣的高官是要面子的,趙提學的目的自然也就清楚了,無非就是希望把這欽差批倒屁臭。

    徐謙不由苦笑,看了趙提學一眼,道:“大人當真要如此嗎?”

    趙提學語氣平淡,道:“自然還是要看你的心意如何,總而言之,你只要明白一個道理,你若是和欽差生了衝突,本學定會站在你這一邊。”

    “好,學生便賣大人一個面子,給這欽差一個下馬威。”徐謙很爽快地答應下來。

    不過這個傢伙實在鬼得很,其實他早就想這麼做,現在趙提學提出來,他口裡說賣趙提學一個面子,倒像是趙提學出了面,他才這樣做的。

    對於趙提學給欽差使絆子的事,徐謙倒是見得多了,官場之上步步驚心,你害我我害你的事多了,倒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隨即對王艮道:“王先生,能請你寫一篇文章嗎?”

    王艮坐在一邊,一直沒有言,此時微微一笑,道:“老夫實在不擅長寫嬉笑怒罵的文章,不過若是徐小友求到頭上,也只好趕鴨子上架了。”

    徐謙心裡罵他,這傢伙,還真是會賣弄人情,說得好像自己還有貞操一樣,隨即他笑嘻嘻地回答:“學士並非請王先生寫嬉笑怒罵的文章,而是想請王先生撰文,好好地吹捧一下這位欽差大人,唔,就以他的學問為主題罷,只說他學問有多好,功底有多紮實,最好將他誇到天上去,時間不多,因此事不宜遲,還請最王先生立即動筆,至於學生,也有幾句話想要加進去,總之此文便讓學士斗膽與王先生雙劍合璧,定要寫出一篇曠世奇文出來。”

    聽到這裡,一旁的趙提學忍不住道:“徐公子為何吹捧欽差?可莫要幫了倒忙才好。”他心裡甚至是在隱晦的猜測,徐謙這傢伙不會是趁機給欽差溜鬚拍馬,好化解恩仇?

    徐謙卻是故作神秘地道:“若是讓報紙罵人,未免有失公正,報紙要控制輿論,絕不能是非黑白分得太清楚,趙提學身為一省提學,難道不曉得讀書人拐彎罵人的典故嗎?你等著瞧吧,明天這個時候,保準讓那欽差焦頭爛額,學生辦事,還請提學大人放心。”

    “本學若是放心你才出鬼了。”趙提學心裡暗罵,不過此時他也只能依靠徐謙來一場漂亮的反擊,問題其實很簡單,他在官場上遠遠不如欽差,身份上更是差得太遠,如今能夠依賴的也只有徐謙的明報,所以徐謙是不是坑他,他都只能乾瞪眼。

    堂堂提學宗師居然要和一個門生同流合污,想到這裡,趙提學就覺得很妖孽,不過徐謙的辦事能力還是有的,在趙提學眼裡,這傢伙或許人品不怎麼樣,可是整人之道卻是非同凡響,只是問題就在於這傢伙肯不肯花心思了。

    “罷罷罷,一切由你吧。”趙提學覺得不宜久留,已是站起身來,向王艮道:“學生告辭。”

    王艮此時也來了興致,他現在極想知道,徐謙這傢伙想弄出什麼文章來,他朝趙提學道:“老夫就不送了。”

    等趙提學一走,王艮已在自己辦公的桌上鋪開了白紙,提起筆來,道:“如何落筆?”

    徐謙背著手圍著這屋子轉了一圈,打定了腹稿,道:“先這樣寫……”

    一個大狐狸和一個小狐狸躲在這屋子裡,整整一個多時辰沒有出過門,有時徐謙想起一句話要求補充上去,有時王艮卻覺得不妥,又重新改良,提出自己的意見,你一句我一句,偶爾因為性情不和,免不了生幾句爭吵,結果二人各自坐在一邊,誰也不理誰,最後總是王艮讓步,畢竟他仗著自己是長輩,總不能喝晚生後輩計較。

    等到兩個多時辰過去,一篇修改了許多次的文章終於落成,王艮吁了口氣,便拿出另一份白紙來,重新抄錄一下,再將這篇文章定為明日頭版,隨時等候工坊印刷。

    徐謙見事情忙完,也就告辭出來,他本來想回家繼續讀書,可是想到了趙夢婷,便背著手,去尋了趙夢婷的賬房。

    其實現在,徐謙的叔父徐申因為要去蘇州那邊招募一批印刷的工匠,所以這報館裡的事一般都是由編撰和趙小姐來管,但凡是和文章有關,趙夢婷都不插手,其餘的大小事務,那些老夫子們也指望不上,最後這些重擔全部都落在了趙夢婷的身上。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6 12:18
第一百六十一章:欽差被坑
  

    進了帳房,卻發現裡頭同樣不只是趙夢婷一人。只見趙夢婷虎著個臉,正在和一個報館的外務主事說話。

    趙夢婷語氣冰冷地對著跟前的主事道:“到底怎麼回事?只因一個伙計的疏忽,就印錯了近百份報紙,活字排版的都是熟手,怎麼會出這麼大的失誤?”

    主事沉聲道:“出錯的伙計叫方順,確實是熟工,只是……只是他老母病重,所以熬了一夜沒睡,第二日上工時或許是因為瞌睡的緣故,所以……所以……”

    這個理由倒是讓趙夢婷的臉色不由溫和了幾分,她手裡轉著筆,似乎在思量著該怎麼處置,伙計排錯了版確實非同小可,這就意味著這一版的報紙統統作廢,損失的油墨、紙張不下十兩紋銀。其實銀子倒是其次,問題在於報紙的銷量本就火爆,供不應求,眼下每日的印刷量都保持在三萬上下,可正因為這伙計耽誤的功夫,卻不得不花掉許多時間去重新排版印刷,對於報館的工坊來說,每一個時辰都是寶貴的。

    沉吟了片刻,趙夢婷隨即道:“這麼大的疏忽,雖然情有可原,可若是不嚴懲,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人人都這樣,報紙還要不要賣?這個叫方順的伙計開革掉罷。給他多結一個月的工錢,權當是給他娘買藥。”

    主事有些不忍,忍不住為這方順說起好話:“他畢竟是初犯,況且……”

    趙夢婷卻是固執地搖頭,道:“規矩立了下來,就沒有情面可講,今日有人情有可原,明日又有人情有可原,那報館還要不要開?誰都有犯錯的時候,這沒有錯,可是報館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這兒一絲一毫的小錯都可能導致極大的損失,這件事就這麼辦罷,王叔叔,我知道你於心不忍,只是慈不掌兵,仁不行商,望你能體諒。”

    主事嘆了口氣,道:“也只能如此了,我這便去傳報一聲。”

    見主事走出去,趙夢婷這才注意到悄無聲息進來的徐謙,她俏臉不禁微紅,帶著微微驚喜地道:“你今日怎麼難得來一趟報館?怎麼,不用讀書了嗎?”

    徐謙籲了口氣,道:“隨意出來散散心。”

    趙夢婷頜首點頭,露出了幾分天真爛漫,道:“我看你是偷懶才是。”隨即她又顯出幾分小心翼翼,道:“我方才的處置妥當嗎?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無情了一些?”

    徐謙搖頭,嘆口氣道:“你做得很對,那方順雖然值得同情,可是報館畢竟不是善堂,若是沒有規矩,還怎麼打開門做生意?其實說實在的,做生意的事,我或許有點子,可是其他的卻不如你,換做是我,未必有你這樣果斷。”

    徐謙說得很誠摯,有的人天生就有某種天賦,很顯然,徐謙的天賦不是經商,他更適合上下折騰,最好有個貴氣逼人的老爺子那更好,因為他覺得自己生來就該有做紈絝的特長。

    趙夢婷幽幽道:“徐公子取笑我了,其實我不過是個女子,你讓來管理這麼大的攤子,我雖然自幼耳濡目染了一些經商的道理,可是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心裡只是想著不辜負你對我的信任那便好了,因此千方百計想把事情做到最好。”她撫了撫額前的青絲,自嘲地笑笑道:“似乎我現在做得還不錯,承蒙你誇獎,我心裡也就開心了。”

    徐謙笑呵呵地道:“不說這個閒話,我來這裡是想來問趙小姐能否賞光,讓小生請趙小姐共進晚餐?”

    趙夢婷吞了吞香舌,卻是福了福身,俏皮地道:“東家有請,奴哪敢不從?只是東家不是一直和鄧大哥形影不離的嗎?怎麼不和他一道共進晚餐?”

    徐謙像吃了蒼蠅一樣,連忙道:“趙小姐明鑑,我和那混賬清清白白,日月可鑑!”

    趙夢婷啐了一口:“你這人滿腦子都想些什麼,盡是齷齪。”

    徐謙理直氣壯地道:“齷齪是人欲,人欲人人有之,我是讀書人,也有人欲,只不過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他們只有人欲,可是我除了有人欲還能知善惡、能致良知,所以雖心有齷齪,卻是世間少有的君子。”

    趙夢婷聽得云裡霧裡,道:“這話聽得耳熟,好像誰說過。”

    徐謙道:“王先生。”

    帶著趙夢婷出去用了飯,又回到家裡,想到明日的報紙就要出來,徐謙竟是忍不住笑了,他倒是很希望看到,等到明天報紙出來之後,這杭州城會鬧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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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早,那些早已習慣了看報的讀書人如往常一樣,都會從各自的渠道,或是街上的報童,或是在茶樓酒肆裡櫃檯弄來報紙,因為報紙的銷量緊俏,以至於有時候為了買份報都需要趕早,一般卯時之後新的報紙出來,至多到了巳時,這報紙就要銷售一空。

    讀書人平時本來就閒得發慌,能惹來他們的興致的事少得可憐,這報紙看上去不起眼,卻偏偏對了他們的胃口,其實不只是這些讀書人,便是新來的巡撫也不能免俗。

    在京師的時候,他就久聞報紙的稀罕,現在到了這裡,自然不免叫人拿一份來看看,乍看之下,竟還真覺得有點意思,漸漸的也養成了習慣,每日讓人送一份到駐地來。

    清早起來,他先是見過了前來拜謁的官員,隨即尋了個空暇,舒舒服服地坐在梨木椅上,端起茶盞喝了幾口,慢吞吞地攤開報紙,因為他的眼睛不大好使,又命人點了一盞油燈,一般人看報,往往是從開頭看起,可是這位欽差大人卻是從末尾看起,所謂先苦後甜,最好的自然要留到最後。

    過了小半時辰,終於看到頭版,這頭版中的文章居然寫到了自己,欽差先是愕然,隨即露出喜色。

    他早就听說明報最擅寫人物誌,浙江的名人大多都曾記錄其中,這也算是明報的一個特色,想不到自己只是客居此地,明報居然也要拿出來撰寫一番。

    他便打起了精神,好奇地看下去,果然和他所料相同,文章之中對於自己大是吹捧,先是從官聲說起,說他所過之處,百姓奔走相告,歷任翰林、科道御使、地方布政再到禮部右侍郎俱都是徵集卓然。

    看到這裡,這位欽差捋鬚微笑,興致更加盎然。

    接著便是說欽差大人的德行,說他是官員榜樣,上孝父母,下督子弟,享譽族裡。

    欽差瞇著眼,微微頜首,心中大為認同。

    再接下來,自然免不了要誇幾句欽差的學問了,他是進士及第出身,文章自然是極好的,這本來就是欽差一直引以為傲的地方,現在明報又拿起他在翰林院參與編撰的明實錄為例,說自有胡侍郎入翰林編撰,明實錄增色不少。

    這是很普通的一句話,可是往細裡去琢磨,卻是非同凡響,因為明實錄是大量編撰參與的,幾乎每個庶吉士都曾參與過這本官方史書的編撰,而一句自從有了胡侍郎增色不少,這豈不是說他的地位比其他翰林更高?

    若是以這樣的眼光去看,這絕對算是一件了不起的殊榮,你若只說他學問好,人家未必看得上,可是你要說人家技壓翰林,這美名若是通過報紙傳出去,他胡大人就真正要名留青史了。

    其實看到這裡的時候,姓胡的欽差心裡忍不住有些疑惑,這報館不是徐謙開辦的嗎?怎的對自己這般極力吹捧?莫非他有什麼圖謀?

    旋即一想,胡大人心裡又冷笑:“這姓徐的莫不是走投無路,見老夫主考鄉試,因此病急亂投醫,想和老夫套近乎了。哼,無恥。”

    雖然明白了徐謙的心思,不過這畢竟是胡大人一件值得彈冠相慶的事,他繼續饒有興致地看下去,接下來的內容則是舉例說明了,你說人家學問好,總該有個理由才是,於是明報貼出了胡大人從前的一篇文章,這篇文章,胡大人有些印象,是他在翰林時閒暇所作,不知怎的流傳了出去,倒也頗為有名,這是胡大人的得意之作,明報將其張貼出來一句句的品鑑,可見人家的誠意。

    只不過……

    胡大人先是滿面笑容,可是慢慢的,臉色卻露出了幾分狐疑之色,品鑑沒有錯,可問題就在於,這所謂的品鑑和自己的原意多有相悖之處,明明自己寫的是這個意思,可是註解卻完全歪曲了原意。

    這種感覺讓胡大人有些怪怪的,其實這也沒什麼,畢竟這時候也沒有標點符號,同樣一句話,只要註解得好,便是完全背離作者的原意都不算什麼,瞧瞧那論語,後世各種各樣的註解,每個大儒都有自己的解釋,若不是官方將程朱的註解定為了官方標準,天知道會有多少個意思出來。

    只是,胡大人感覺自己的文章,被徹底的歪曲了。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6 21:21
第一百六十二章:欽差大人,不好了
  

    等到胡大人看到了末尾編撰者的署名,王艮二字格外的醒目,不由地陷入沉思。

    胡大人對這叫王艮的頗有一些印象,可是一時也想不起是誰,他心裡只是料定,這王艮應該是個大儒。

    不管怎麼說,胡大人心裡還是頗為高興的,至少這份報紙還是大大地褒揚了他,雖然註解的經義有點讓人不明所以,而且這編撰者王艮一副和自己很熟稔的樣子,妄自揣測了自己寫文章的用心,胡大人卻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畢竟這種事以訛傳訛,不是人人都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他心情大悅之下,不由地有了幾分得意,只是這個時候,外頭卻有個跌跌撞撞的讀書人衝進來,大聲道:“大……大人……不好了。”

    這個讀書人也是個舉人,胡欽差和他家算是世交,這一次南下,便索性充作了胡欽差的幕僚,想來江南見見世面。

    此人叫吳華,他和別的幕僚不一樣,其他幕僚大多都駐在欽差行轅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埋首案牘,尤其是這段時間,胡欽差鳩占鵲巢,包攬了鄉試,這些帶來的人更是忙得團團的轉。而吳華倒是清閒,仗著自己與胡欽差的關係​​,每日清早便興匆匆地出去會交友、踏青,日子過得倒是頗為滋潤。

    對於吳華,胡欽差倒是沒有太多的責怪,他當然知道,人家不過是個掛個幕僚來游玩的,本來就不指望他做什麼事,況且此人學問、品行在胡欽差眼裡都是俱佳,幾代深結的友誼讓胡欽差對吳華有著幾分寵溺般的大度。

    聽到不好二字,胡大人皺眉,因為他清楚吳華的為人​​,這個傢伙一向散漫,一個散漫的人對任何事都可以漠不關心,這種人大叫不好,多半是真出了什麼事。

    胡欽差鎮定心神,手撫案牘,雖然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可是臉上卻做出從容之色,道:“賢侄不必驚慌,注意自己的儀容。”

    吳華喘著氣,道:“外頭出事了,許多讀書人糾集起來,正在幾處議論,說是大人不適合主考,還有人膽大包天,竟敢說欽差歪門邪道,絕不能主持掄才大典,還有人說,要來欽差衙門請願。”

    “啊……”饒是胡欽差再如何有涵養,如何​​心機深沉,此時此刻也不由大驚失色。

    這是醜聞,絕對的醜聞,本來他想趁著鄉試,好好地混點名望和資歷,若是再能發現幾個好苗子,暗中給予一些提攜,將來這些人必定高中,一旦入朝,就是他的左膀右臂。

    這件事的阻力其實並不大,他是禮部侍郎,按理確實有督學的職責,又是欽差,地方上的許多官員都得巴結著他,唯一的阻礙就是那姓趙的提學,這位趙提學的背景,他也打探清楚了,沒有什麼稀奇之處,所以他才藉著這個機會,直接來了個喧賓奪主。

    可是假若浙江這邊的讀書人一齊反對,這件事就不再是官場爭鬥這麼簡單了,想想看,你堂堂禮部侍郎跑來這裡主考,結果大量讀書人站出來叫罵,這臉皮還往哪裡擱?你就算是主考,到時候放了榜出來,落榜的人自然會大叫不公,少不得又要罵他狗血淋頭。

    本來主考是好事,可如果發生這樣的事,那就是大大的壞事了。

    胡欽差只是稍稍想了想,道:“莫不是那個趙提學暗中挑撥生員滋事?”他不由冷笑:“難怪趙提學不動聲色,原來竟是暗中使絆子,嘿……本官倒是小瞧他了!”

    吳華卻是搖頭,道:“問題不在這裡,而是在今日的明報上。”

    “明報?”胡欽差拿起案上的報紙,略略地又看一遍,除了這頭版有一篇吹捧他的文章,似乎其他地方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可問題就在於,這文章又沒有挑唆讀書人來罵自己,分明是說自己學富五車而已,這和學生鬧事又有什麼關係?

    吳華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大人可知道撰寫這篇文章的大儒是誰?”

    胡欽差道:“上頭寫著的是王艮,老夫有些印象,卻是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人。”

    吳華嘆氣道:“這個王艮,乃是王學大儒,門生弟子遍布天下。”

    “王學……”聽到了這裡,胡欽差倒是有印象了,王學是新近竄紅的學說,據說在京師有不少高官都是王學門人,不過具體是誰,胡欽差也說不清,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王學眼下並沒有被朝廷明令禁止,甚至有一些官員並不忌諱自己是王學門人的身份,甚至還引以為榮。在禮部裡頭經常也會有理學和王學孰優孰劣的爭論,只是胡欽差並沒有參與這種事,在他看來,什麼學都只是敲門磚,有了官身,多研究一​​些詩詞歌賦才有些意思。

    吳華見胡欽差還是一頭霧水,忍不住跺腳,搥胸跌足道:“大人,這篇文章表面上是誇讚大人,可是卻包藏著禍心,不可小視啊。大人的文章被王艮拿出來註解,難道就沒有發現這註解有些怪異嗎?”

    胡欽差也意識到了問題,頜首點頭道:“不錯,確實有問題。”

    吳華苦嘆道:“問題就出在這裡,王艮是以王學的立場來解讀大人的文章,大人的文章明明是理學正宗,可是經他的歪曲,卻滿篇都是知善惡、致良知、知行合一。杭州的讀書人看了這篇文章,見王艮這般吹捧大人,會以為如何?定會以為大人和王艮必定是密友,既是密友,王艮的註解自然而然也就是權威解讀了,因此在讀書人們眼裡,大人便成了正宗的王學門人。”

    “王學門人……”胡欽差呆了一下,他頓時覺得大大不妥了,他可不想做什麼勞什子的門人,京師那邊各種學說確實也經常有交鋒的時候,可是現在朝廷對這種事管​​禁並不嚴格,即便如此,胡欽差也不願被人當坐哪個門人來看待。

    可是胡欽差又生出了疑問,就算他是王學門人,那又如何?這王學門人做官的多的是,為何唯獨這些讀書人卻是反對自己?

    胡欽差想不通啊。

    而這吳華遊手好閒的作用終於體現了出來,可見遊手好閒並非是壞事,至少耳目靈通,什麼事都瞞不過他,吳華苦笑道:“若是在其他地方,這倒也沒什麼,可是浙江這邊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大人可知道這明報有編撰六人,現如今贊同王學和理學的各佔一半,因此明報現在的文章之中,理學、王學都有,久而久之,這裡的讀書人對王理之爭格外敏感,每日報紙出來,理學罵王學文章,王學罵理學的觀點,日日都是這樣吵鬧。”

    胡欽差頓時明白了什麼,浙江這邊,王學和理學的矛盾激化得很厲害,許多事就是這樣,本來大家起先只是學術觀點不同,可是一旦把問題擺到了檯面上來討論,就少不了爭吵,一爭吵,情緒就會比較激動,若是在京師,王學、理學還在相互討教的範疇之內,可是在這浙江,王學和理學之爭已經徹底非此即彼了。

    吳華道:“大人想想看,那些理學之人見主考的欽差都是王學之人,會怎麼想?”

    胡欽差臉色一變,表情越來越難以捉摸起來,原來問題是在這裡,在矛盾激化下的浙江,自己被人誤以為是王學之人,自然會讓理學的人感到擔憂,畢竟這一次是他主考,理學的考生必定會受到影響,對於理學之人來說,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吳華嘆息道:“其實還有個更深的原因,那便是大人畢竟不是提學,大人雖然可以主考,可也只是主考而已,提學轄製本省讀書人,甚至可以對一些犯了學規的讀書人進行懲罰,嚴重一些,就算革掉功名也不是什麼難事。可是大人不一樣,大人畢竟不能革掉讀書人的功名,如此一來,大人雖然貴為上差,可是讀書人卻未必害怕,正因為如此,才有人敢於鬧事。”

    胡欽差忍不住道:“既然有理學之人鬧事,那麼那些王學之人呢,王學之人難道就沒有肯站出來說話的?”

    吳華搖頭道:“有是有,只是浙江這邊,王學的讀書人不過十之一二,起不了什麼作用,更重要的是,理學之人之所以鬧,是因為害怕大人到時候偏袒王學考生,所以才是激烈,甚至不惜有人要聚眾鬧事,王學之人畢竟沒有危害到切身利益,卻也只能袖手旁觀。”

    “好哪!”胡欽差忍不住拍案而起,怒氣沖沖地道:“此事定是徐謙作怪,此人還真是大膽,連本官都敢消遣。”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6 21:22
第一百六十三章:有人要完蛋
  

    “大人,這徐謙狼子野心,居然藉著明報鼓動讀書人對抗大人,是不是立即嚴懲,給此人一點教訓?否則縱容下去,天知道此人還會鬧出什麼來。”

    這吳華也頗為著急上火,他也不願意被人灰溜溜地趕回京師去,就算是回去,那也該是和欽差一道風風光光地返程,再加上他和胡欽差關係匪淺,不免和胡欽差同仇敵愾。

    胡欽差先是勃然大怒,可是漸漸的,竟是冷靜下來,他搖搖頭道;“淨之,你想得太簡單了,這篇文章從頭到尾都在誇讚老夫,老夫若是這個時候興師問罪,別人會怎麼看?怕是徐謙巴不得本官這麼做,士林清議和官場不一樣,官場上可以官大一級壓死人,可是士林卻不同,官身在這裡頭沒什麼用處,一旦把事情鬧大,到時真要有生員跑到這裡來滋事,禦使們趁機彈劾,那趙提學再突然反擊,本官縱是侍郎,只怕也難以脫身。”

    他幽幽地嘆口氣,自來了這浙江,他就感覺很憋屈,先是被徐謙搶了他的差事,既然交不了差那就交不了差吧,趁著這個機會養養聲望也好,一開始倒是出奇的順利,結果人家一篇文章就弄得自己手忙腳亂。

    雖說他是客場作戰,這徐謙乃是本地的地頭蛇,可是胡欽差感覺自己憋屈得厲害。

    不過他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這種事越是強硬,越是會鬧得下不來台,他咬咬牙道:“這件事不能鬧,人家就是巴不得我們鬧,眼下最緊要的還是闢謠要緊,你立即和周先生幾個商量一下,把消息傳出去,就說老夫壓根就不認識王艮,至於什麼王學門人,更是不知所謂之詞。”

    吳華沉默了一下,只好點頭道:“可惜便宜了那個徐謙,明明是他招惹大人,大人卻輕易放過他,罷了,事不宜遲,唯恐生變,學生這就去辦。”

    吳華走了,胡欽差的心情卻久久不能平靜,他感覺到,在杭州有一撥人似乎在耍弄一個陽謀,明知是計,他卻無路可走。就算是闢謠,真的有用?

    只是他官老爺做久了,在京師,雖然清議也厲害,卻也沒有這般坑爹的,因此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那吳華接了胡欽差的授意,連忙去和欽差行轅的幾個幕僚商議了片刻,隨即便放出了消息,無非是對於眼下所有人關注的事否認,消息傳出,那些義憤填膺的讀書人先是安靜下來,似乎有打退堂鼓的打算。

    既然欽差都已經否認了,看來似乎沒有糾纏的必要。

    可是到了次日清早,這一次胡欽差並沒有上頭版的人物誌,而是在時事新聞的小版面裡佔了一小則消息。

    “欽差行轅矢口否認與王艮私交,再三否認與王學牽連。”

    一句非常簡短的話一點都不起眼,不過畢竟欽差主考浙江,如今已經成了所有讀書人關心的人物,但凡有他的消息,大家都不敢錯過去。當有人看到這則消息,卻是勃然大怒!

    其實明報確實是如實的報導了欽差行轅的舉動,只不過明報沒有說“欽差與王艮並無私交,亦與王學並無關聯。”反而在這裡頭加了矢口否認、再三否認的詞句。

    這其實就是一個暗示,大家都是讀書人,真當大家是傻子嗎?大家都是靠文字混飯吃的,若是連這個都看不懂,那才怪了。

    欽差否認和王艮有關係,嚇,人家王艮在報上也並沒有說和他過從緊密,有什麼私交,王艮的文章只是一篇單純的人物誌,這明報的人物誌已經涉及到了數十個知名人物,難道這些編撰個個和人物誌中的人有私交?人家既然沒有說和你有關,你矢口否認什麼?這難道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此外,欽差又否認與王學有關聯,若是沒有關聯,你又否認什麼?

    其實這一則小消息看似簡單,卻是一種高明的暗示,暗示欽差大人在看到清議洶洶之後立即做了縮頭烏龜,要和王艮、王學撇清關係,他越是撇清,就越讓人覺得這其中定然暗藏著蹊蹺。

    那些理學之人似乎對欽差並沒有覺得滿意,理由很簡單,大家覺得欽差大人很無恥,而且到了無恥之尤的地步,更是有人猜測,這位欽差必定是和王艮有私交,便委託王艮為他撰文,立下一個好牌坊。王先生一片赤誠之心,權當是為自己友人立傳,將欽差吹噓的天花亂墜,結果誰知道文章出了問題,這欽差不但不念舊情,當機立斷的和王艮撇清關係。

    其實你是王學的都無所謂,大家是學術之爭,爭得紅了脖子,終究是有人支持,有人會反對。可現在既然涉及到了道德問題,那麼就讓人難以容忍了,理學之人唾棄欽差的德行,心學之人不但唾棄欽差的人品,再加上王先生素來是他們敬重的偶像,他們覺得王先生受辱,更加暴跳如雷,就在前一天,還有心學的人為這欽差辯護,現在這些人立即調轉了槍口,比所有人都更加激進。

    杭州城炸開了鍋,別人可以沒有道德,可​​是你是欽差,又是本次鄉試的主考,將來是許多人的大宗師,認這麼一個傢伙為宗師,誰肯心甘情願?

    於是乎,一群群讀書人在酒肆裡,在茶樓裡,在商業協會裡聚集起來,先是抨擊,接著就是商量鬧事,讀書人不怕鬧事,唯獨不敢鬧提學的事,因為提學對讀書人有生殺大權,可是欽差不一樣,他就算是主考,可畢竟不是提學,他能越權主考,難道還能越權處置讀書人?

    既然不怕你這個欽差,這種事不鬧白不鬧,不過畢竟是欽差,雖然大家都在想鬧事的辦法,可是過激的手段卻是不多,其實也有鬧事的讀書人,到了欽差行轅外頭寫了一首諷刺的詩詞,結果被當值的人拿了,據說欽差那邊下發到了杭州府處置,說是要以儆效尤。

    到了這個時候,倒是有許多人有些退縮了,讀書人惹上官司畢竟面上不太好看,畢竟人家有欽命在身,又是禮部侍郎,是京師來的高官,況且巡撫衙門那邊似乎也和欽差穿了一條褲子,已經下了條子,說是近來有讀書人妖言惑眾,尋釁滋事,眼下鄉試在即,讀書人不好好讀書,卻是整日遊手好閒,若再有人犯禁,定然嚴懲不貸。

    巡撫衙門的態度,畢竟非同凡響,這一下子,雖然叫罵不絕,可是大多卻都是君子動口不動手。

    第三日,也就是在鄉試的前一天,這一天是個很平凡的日子,不過對於明報來說,卻是一次見證歷史的時刻,最新出爐的報紙經過最後的查驗之後,隨即便全部放了出去。 、

    而在王艮的房裡,這位王夫子的臉色有些疲倦,顯然一宿未睡,此時的他卻勉強打起精神,因為徐謙清早趕來,就坐在他的對面。

    “今天之後,這欽差就要滾蛋了!”徐謙伸了個懶腰,打著哈哈道:“哎,本來嘛,他做他的欽差,主持他的鄉試,和我有什麼關係?學生畢竟是個讀書人,讀書是我的正業,結果卻非要鬧到這種撕破臉皮的地步,若是主考官重新換上了趙提學,不知會不會給我一點加分,說實在話,我已連中小三元,而鄉試是大元的第一步,若是能中個解元,這才是真正的風光。”

    徐謙旁敲側擊,打聽王艮的態度,因為他知道,趙提學和王艮是穿一條褲子​​的,藉著王艮,想听聽這趙提學的意思。

    王艮卻是一點都不顯山露水,道:“你就這麼肯定欽差今日就要逃之夭夭?”

    徐謙在這方面很是自信,道:“除非他不想在官場上混了,否則非走不可,你等著看吧,等今日的報紙賣出去,我們就有樂子瞧了。王先生,求你不要顧左右而言其他了,趕走欽差,可是趙提學授意學生和你相互勾結,狼狽為奸,這麼一樁醜事是大家一起做的,趙提學到時主考,不會對我這'戰友'無動於衷罷?若真如此,學生冒著這麼大的干係做這等事,豈不是給人當了槍使?”

    王艮含笑道:“徐公子寬心,以你的本事要中舉不難,只要考場發揮得好,位列前茅,卻也不是難事。”

    徐謙發現王艮這傢伙不知是不是不開竅,又或者是故意消遣自己,自己是來走後門的,跟你扯什麼臨場發揮?真材實料,他是有,不過考試這東西很多事都是說不清的,若是趙提學能給自己悄悄加一點印象分,這才更有把握。

    結果徐謙是將心向了明月,明月卻照了溝渠,人家壓根就在跟你打太極。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7 06:50
第一百六十四章:你完了

  
    “賣報,賣報……”

    清晨嘹亮的賣報聲響起,薄薄的霧氣被初露的曙光驅散,清晨時分,露水沾衣,不過早起的人早已各自在茶館裡閒坐,聽到賣報的聲音,便有人下意識地朝茶博士吩咐一聲,緊接著,便有報童將一封封報紙送到了茶客們的手裡。

    “咦,這吳文是誰?從來沒有聽說過此人,怎的竟也能上人物誌?”有人不禁生出疑竇。

    因為這個人,他們聞所未聞。

    雖然大多數人不知道,倒也有熟知內情之人,道:“這位吳文吳公子,便是昨日在欽差行轅題詩的人,不過聽說被欽差衙​​門的人拿了。”

    大家才恍然大悟,低下頭去看文章,很明顯,這位姓吳的讀書人算是出名了,一個小小生員居然直接上了明報人物誌,明報先是講了這位平凡的生員一些生平,無非是說他自幼家貧,用心苦讀,總算苦心人天不負,中了個增廣生員。就這麼一個原本默默無聞的人,甚至連舉人都可能考不上,結果卻是成為了諸多名人一樣並駕齊驅的人物,明報的大儒王勝親自主筆,將此人的英勇事蹟好好地宣傳了一番。

    眾人看得心潮澎湃,其實讀書人雖然手無縛雞,而且軟骨頭較多,可是最嚮往的卻又恰恰是剛直的人,而吳文不畏欽差,只因一時不忿欽差的無恥,而題詩一首的事蹟自然也算是不畏**。

    文章之中還直接抄錄了吳文的詩出來,對詩詞進行了評價,最後得出來的結論是,此詩雖非精雕細琢,不過浩然之氣蕩氣迴腸於胸,已是難得的佳作。

    吳文這一下算是出了名,轉眼之間就成了義士,成為了一時風頭無兩的人物,當大家得知吳文現在還被軟禁在知府衙門時,心裡既對此人生出嚮往,又懷著同情。

    一時之間,關於這位吳同鄉的一舉一動都得到了大家的關注,其實一開始就有一些躍躍欲試的人想要鬧事,有的人是出於公義,自然也有人打著自己的算盤,想想看,只要被知府衙門拘禁,就能成為義士,畢竟大家都是有功名的人,諒這知府衙門不敢怎麼樣,可是一下成了士林偶像,這卻不是一般好處能換來的。

    明報就像是發出了一個賞格,而賞格就是能保證你出名,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有了吳文這個榜樣,不少人又羨又慕。

    緊接著,一個消息傳出來,卻是吳文的親屬數十人,浩浩蕩盪地跑去了欽差衙門門前哭告,請欽差立即下文,釋放吳文。

    而此時的胡欽差已是騎虎難下,若是輕易把人放了,這姓吳的不但得了名聲,還可得到自由之身,這等於是告訴別人,來鬧吧,來這裡鬧事不但不會受到懲罰,還能搏一個清名。

    可要是不放人,這些人跪在外頭,終究不是個事,很容易激起公憤。

    胡欽差此時想上吊的心思都有,他很快意識到,那姓徐的很難纏,不但難纏,而且軟刀子捅起人來也能要了他的老命。

    正在踟躇不決的時候,外頭又有門子來報:“大人,不好了,趙提學帶著許多人去了知府衙門,說這吳文乃是讀書人,知府衙門無權抓人,就算是犯了殺頭的罪,那也該是提學衙門管的事,還說如果知府衙門不放人,就要動強了。

    動強……胡欽差的面色慘白,趙提學臨門一腳,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是否要人,也不在於讀書人是不是可以任由知府衙門拘禁,真正的關鍵問題在於,趙提學在恰當的時機出現,等於是火上澆油,點燃了這件事的火藥桶。

    “好啊,這個姓趙的……”胡欽差氣得嘴唇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

    吳華此時也急匆匆地趕來,嚇得面如土色,道:“大人,外頭的事,大人聽說了嗎?”

    胡欽差苦笑:“怎麼會沒聽說?先是徐謙的動作,再是這趙提學,這二人一起上演的好戲!好,真夠好的,姓徐的在鼓動這些讀書人鬧事,標榜鬧事的人是義士,而姓趙的給讀書人鼓氣,暗中告訴這些讀書人,就算出了事也不必怕,提學衙門是站在讀書人一邊的,誰也革不掉他們的功名,只要功名還在,誰也動不了他們分毫……”

    “要不……”吳華也感覺不妙,對方的招數其實很淺顯,可問題就在於,雖然是個很簡單的招數,欽差衙門居然想不到破解的方法,吳華顯然已經預感到問題不簡單了,繼續道:“要不把人放了吧。”

    胡欽差又是苦笑,道:“若是半個時辰之前把人放了倒也無妨,可問題在於趙提學突然出面勒令知府衙門放人,這又何嘗不是讓老夫向他低頭?若是真把人放了,本官也賣不到什麼好,最後反而便宜了趙提學,讓別人認為趙提學和他們讀書人穿一條褲子​​,人之所以放出來,是因為趙提學為他們做的主。可是本官……”胡欽差慘然道:“可是本官照舊還是做了壞人,在大家眼裡,只是一個被趙提學踩在腳下的惡人而已。”

    吳華急得跳腳,道:“左又不是,右又不是,這該如何?大人的考量也對,人若是放了,別人只道是大人向那趙提學低頭,不但惡人已經做了,還要被人恥笑,這更是鼓動那些不明所以的讀書人盡量來找大人鬧事,可是……可是不放人,只怕事情會鬧得更大。”

    胡欽差深吸一口氣,道:“且再等等看,等等看吧,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無論什麼決定,都會上對方的當,你……你再去打聽打聽消息…… ”

    其實他說話的功夫,已經沒有打聽消息的必要了,在欽差衙門外頭除了哭告的吳文家眷,已經聚攏了不少讀書人,這些人高呼欽差滾回京師的口號,並且和門外的差役發生了衝突,差役們自然不敢放他們進入,而這些讀書人都卯足了勁,眼看聚集來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的膽子都不禁增大起來。

    有的時候人到了某種環境,少不了做一些瘋狂的事,於是一些要趕人的差役倒了黴,他們手裡提著戒尺剛要打人,結果被讀書人團團圍住,有人大吼:“我等士人身份清貴,何曾受過這等賤役的毆打?欽差猖狂如此,趙提學正為我等討還公道,我等還等什麼?打!”

    接著便有差役被拖入人潮之中,無數手無縛雞之力的拳頭雨點般的落下,拳頭雖然無力,可是勝在夠多,況且時不時有人在人潮中伸出一腳來,瞬時之間,方才還滿臉肅殺的差役鼻青臉腫。

    欽差行轅外頭已經亂作了一團,聽到外頭排山倒海的聲音,胡欽差嚇得大氣不敢出,這……這算不算激起了民變?不,不,若只是激起民變還好說,總能找個理由先彈壓住,然後敷衍過去。可問題在於,外頭都是讀書人,莫說他只是戶部侍郎,他便是內閣學士,只怕也沒這個膽子下令彈壓,再退一萬步,就算他敢下這個令,誰有這個膽子聽從?

    胡欽差一屁股呆坐在椅上,整個人說不出話來,吳華連忙勸道:“大人,快,快放人吧,再不放人,只怕……只怕……”

    胡欽差哭笑不得,道:“遲了,已然遲了,這邊有了動作,知府衙門那邊不會不知道,想必我們的條子還沒傳過去,知府衙門那邊就已經服了軟,完了… …完了……”

    正在這時,又有人急匆匆地來報:“大人,生員徐謙求見,此時正在後門等候。”

    “他還敢來?”胡欽差終於明白,這姓徐的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他怒急攻心,狠狠地拍案大喝一聲。

    “大人息怒,何不如請這徐謙進來,且看看他怎麼說。”吳華覺得這樣不是辦法,眼下左右是無路可走,這徐謙反而成了救命稻草。

    胡欽差攥著拳頭,咬牙切齒地道:“本官……本官只是恨……”

    吳華再勸道:“大人的官聲要緊啊,這件事真要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大人只怕想要全身而退都難了,放眼這天下,誰還能保住大人?”

    聽到這話,胡欽差打了個冷戰,臉上的怒氣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茫然,隨即苦笑道:“去,請他來,請他來吧。”

    過不多時,徐謙穿著一身儒衫,閑庭散步一般邁動著腳步跨檻進來。

    他左右張望,目光落在胡欽差的身上,隨即臉色變得恭謙起來,好整以暇地給胡欽差作揖行禮:“學生徐謙,見過大人。”

    胡欽差失魂落魄地看著他,眼中滿是複雜,有憤怒,有嫉恨,有不甘,甚至……還有一丁點的恐懼。

    這個少年,居然能讓自己生出如此復雜的情緒,生出這樣的感覺。

    胡欽差攥著拳頭的手無力地鬆開,搭在了案牘上,幾乎用盡了全部的氣力,道:“徐生員來此,不知有什麼話要向本官相告?”

    徐謙連道不敢,微微一笑道:“學生來見大人,只是來奉勸大人的。”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7 19:23
第一百六十五章:滾出去


    奉勸……

    聽到這個詞,胡欽差想笑,可是笑又笑不出來,只是盯著徐謙,恨不得一眼能將這小子看穿。

    良久,他冷冷地道:“你以為你耍弄這些陰謀詭計,本官就會怕了你?徐謙,你好大的膽子!”

    徐謙的態度隨和,微微一笑道:“學生只不過儘自己的本份而已。”

    把欽差大人坑成這樣,也叫做應盡本分?胡欽差聽得沒差點氣死,只是此時此刻,聽著外頭嘈雜的吵鬧聲,這巨大的危機迫使他必須冷靜,胡欽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道:“本份,這就是你的本份?”

    徐謙嘆口氣道:“其實學生已經給過欽差大人一次機會,如果欽差大人肯息事寧人,你我也不必鬧到這個地步。只是欽差大人卻一心想討好內閣,藉此機會彌補自己無法交差的過失,甚至放出風聲要阻攔學生的功名的之路,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麼你我各為其主,自然是應盡的本份。大人要交投名狀,學生也要交投名狀,你整了學生能取悅內閣,可是你卻忘了,你整學生的那一刻,其實就是故意要和宮里為難,這世上的事非黑即白,你既不能為宮中所用,那麼學生整了你,自然也是大功一件,以學生的立場,這難道不是本份嗎?”

    胡欽差默然,抿嘴不語,其實徐謙的話雖然囉嗦,卻道出了問題的本質,他選擇了另外一條路,一條自認為可以彌補自己過失又能得到某些人欣賞的道路。既然如此,徐謙進行反擊又哪裡錯了?

    更重要的是,他對付徐謙的那一刻,其實已經得罪了另一邊的人,只怕宮中已經有人對他嫉恨上了,徐謙整他,不但是保護自己,同時也算再立新功,人家有機會當然把你往死裡整。

    胡欽差冷冷地看著他道:“你以為單憑外頭這些鬧事的學生就有用?你可知道浙江各衙門的許多人都仰仗著本官的鼻息,他們這失察之責,全憑本官說了算,本官只要一個條子下去,他們便是咬著牙也會派出差役來彈壓此事,只要老夫拼著前程堅持到主考,你這鄉試定然名落孫山!”

    徐謙微微一笑道:“大人固然可以拼掉前程不要,而且甚至還有獲罪的可能,從此以後,大人的一切都完了。而學生今年名落孫山,明年還可以再考,到了那時,誰還可以阻擋學生?說來說去,大人若想同歸於盡,最後燒死的只是大人而已,至於學生,此時年紀尚輕,早一年中舉和遲一年並沒有什麼不同,大人以為這樣就能威脅到徐謙嗎?”

    胡欽差此時終於怒了,手指徐謙道:“你……你……好,本官就和你同歸於盡,寧願斷了本官的前程,也要廢了你今年的學業!”

    徐謙嘆了口氣,道:“大人,你真的要這樣做嗎?其實你要是真這樣做,學生敢保證,大人必定會死無葬身之地。你可知道,就在這行轅的後門,學生早已安排了幾個人在那裡等候了。”

    胡欽差幽幽地看著徐謙,冷冷地道:“安排了什麼人?”

    徐謙微微一笑道:“自然都是杭州的一些娼ji,學生給她們許諾了重利,只要學生點個頭,她們便會衝進來。”

    又是一個道德問題……

    胡欽差的臉色更加蒼白,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少年根本就是個不擇手段的妖孽,假若他只是被士林清議叫罵,至多也就是沒了前程,如果更進一步,他彈壓住了這些學生,也不過是坐一下冷板凳,被人發配去南京而已。畢竟他表明了態度,上頭終究會有人保他。可一旦徐謙又玩出這麼一個鬧劇出來,他便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一旦私德有虧,又慘遭士林非議,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哪位大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保他?屆時牆倒眾人推,他胡欽差不死也得掉一層皮。

    “你這是構陷本官?”胡欽差厲聲喝問。

    誰知徐謙的聲音比他更大,聲色俱厲地道:“沒錯,我就是栽贓陷害於你!”

    胡欽差呆了一下,他想不到這傢伙栽贓陷害都如此理直氣壯,倒彷彿他不是誣陷別人,更像是剛剛扶了老人家過了馬路,做了好人好事一樣。

    心裡無數個念頭在他腦中劃過,胡欽差的臉色陰晴不定,盛怒之下,他確實想過同歸於盡,可是所謂的同歸於盡,不過是賭上自己的一切來延緩徐謙中舉的時間而已,他僅剩下的理智告訴他,眼下絕不能這麼做,他是個有妻兒的人,畢竟還要老臉,前程可以不要,可是絕不能連最後一絲名譽和遮羞布都扯下去。

    眼下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這些女人一旦衝進來,自認自己是良家婦女,受了他的玩弄,再等外頭的讀書人衝進來做了見證,到時這些所謂的'良家婦女'從此消失不見,遠走高飛,而他便永遠洗不清自己了。

    長嘆一口氣,胡欽差居然服軟了,他幾乎是用祈求的眼神看著徐謙,道:“徐……徐生員,你直說罷,你想要老夫如何?”

    徐謙幽幽地看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種貓戲老鼠的輕蔑,他的回答很直截了當,只有一個字:“滾!”

    堂堂欽差竟被人這樣折辱,一個滾字把胡欽差最後一點自尊都擊得粉碎,他嘴唇哆嗦,渾身顫抖,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徐謙繼續道:“現在,立即給我滾​​出杭州!”

    …………………………………………………………………………………………………………………………………… ………………

    當一群讀書人衝進欽差行轅的時候,發現這裡已是人去樓空,欽差帶著他的隨員早已從後門溜走了,留下的一個書吏的回答是欽差已經回京,至於其他,一概不知。

    撲了空的讀書人紛紛愕然,他們有些難以置信,這可是堂堂欽差,居然被他們一鬧,就已逃之夭夭。

    除了對這位胡欽差的人品再唾棄一番,似乎也沒什麼可以再追究的,從此以後,這位胡欽差至多也就是被編成各種段子,成為了數年乃至數十年之後被人取笑的對象了。

    而這時候,趙提學的聲望也達到了​​頂點,鄉試就在明日,那吳文已經重獲自由之身,眼下一切似乎都拉回了正常的軌道,大鬧一場的人們這才意識到,明日便是決定所有人命運的時刻,於是那些明日即將參加考試的生員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徐謙也回了家,一切似乎都平靜下來,那胡欽差滾得很乾脆利落,而他也藉此機會賣了趙提學一個偌大的人情,這個人情自然是要償還的。

    徐謙乖乖地捧起了書,乖乖地抱起最後一刻的佛腳。

    他心裡有些鬱悶,可是想到若是能中舉,便又大感興奮,老老實實地溫習了功課,到了傍晚的時候,趙夢婷放下了報館裡的所有事趕了過來,她並沒有去打攪徐謙的功課,只是輕盈地到了廚房,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擺到了徐謙的書桌上,隨即帶著如牡丹綻放一樣的微笑道:“你將就吃著吧,我再給你烙幾個餅,留著你進考場時填肚子,你喜歡吃蔥油餅,我特意買了許多食材回來,保準不會餓你的肚子,是了,筆墨紙硯,你要清查一下,不要遺漏了……”她說到這裡,覺得又是不放心,便不禁道:“算了,你不用管,好好看看書,早些去睡,明日清早,我會打點好就是。”

    徐謙心裡生出了幾分溫馨,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太壞了,任何殺頭的事都敢去做,或許這是受了老爺子的影響。可是有些時候,卻又發現自己的心靈似乎受了洗滌,不染煙塵,這似乎又與趙夢婷的耳濡目染有關,他放下書道:“算了,臨時抱佛腳也沒有用,還不如痛快歇一歇,你也不要太累,其實許多東西都可以直接採買的,我們現在也不缺這點銀子。”

    趙夢婷固執地搖頭,道:“自己佈置的會放心一些,你不用管,既然要休息,那吃過了飯之後便早些歇了吧。”

    這一覺,徐謙睡得很香甜,夢裡總有趙夢婷那張眼裡帶著微微的孤傲,卻總是對他露出溫柔微笑的臉。

    次日清早,鄧健便已經到了,他即將要出海,忙碌的事實在太多,不過今日鄉試,他還是大清早趕來,雇了一頂轎子,讓他們在外頭等候,待會送徐謙進考場去。

    徐謙醒來,洗漱一番,換了一身新衣,招呼鄧健用早飯,鄧健道:“好好的考,別的話,我也不多說什麼,考中了,你自是榮華富貴,一輩子衣食無憂,考不中,我便是出了海,心裡也是不安。”

    徐謙感動地道:“鄧兄弟對我太好了。”

    鄧健白了他一眼,道:“自然要對你好,你想想看,你這廝若是名落孫山,就還是一個遊手好閒的閒雜生員,將來你要娶妻生子,還要四處胡攪蠻纏,這都是要銀子的,將來豈不是要給鄧大爺一個負擔?喂……你瞪我做什麼!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徐謙瞪他,他的眼睛回瞪徐謙,比銅鈴還大,更加得理不饒人。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7 19:25
第一百六十六章:鄉試
  

    清晨曙光初露的時候,浙江貢院門口就已停滿了轎子,鄉試和小考不同,至少在監考的程序上比以往要森嚴了許多倍。

    而鄉試的主考自然是本省趙提學,除非朝廷突然對浙江的鄉試尤為重視,否則不會派翰林編修下來擔任主考。與此同時,本省的布政使司也派了官員來,名曰:提調,這種提調官主要是維持考場次序的。同時還有巡按浙江監察禦使的所謂臨監官,浙江按察使司派出官員充任監考官、省內各府推官、縣令也在昨夜的時候就已經趕到了,全部都充任為同考官。

    一個鄉試等於是將全省的官員全部聚在了一起,上到提學、布政、禦使、按察,下到各府各縣的推官縣令,一大幫子官老爺們濟濟一堂,在這容納數千人的貢院碰頭,緊接著宣布了試題,趙提學重複了一遍太祖皇帝時期擬定的考場規矩,隨即一聲令下,正式開考。

    炮聲響起,貢院的大門終於洞開,同考官們按著吩咐,已經出現在考場的各個角落,他們搬了椅子,一個個肅穆而坐,考試要進行整整一天,總計是三場,考生們折騰,其實這些同考官也折騰,別看平時他們人五人六,貴為一府推官和一縣縣令,可是到了這裡,他們連入明倫堂歇息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在外頭曬著太陽,若是遇到下雨,照樣還得冒雨巡考。

    此後,貢院大門打開,數百生員各帶著考藍進來,同是巡考的蘇縣令此時背著手,悠悠閒閒地在考棚間穿梭,看著一個個唱名、搜身、排隊進入貢院的考生魚貫而入,若是看到本縣的生員,蘇縣令便會朝他微微一笑,至於其他縣的,自然也沒有什麼好臉色看,人都是護犢子的,自己治下的人若是能考取,這都是與有榮焉的事。

    不過蘇縣令目光閃爍,卻是在搜尋什麼,終於,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嘴角揚起了一絲微笑。

    這個人在搜身之後也看到了蘇縣令,提著考藍居然很放肆地朝蘇縣令走了過來。

    蘇縣令不由皺眉,要知道,考生搜身拿到了號牌是不可隨意走動的,更不能和考官攀談,可謂這位老兄實在夠囂張,竟是直接朝自己走過來。以至於另一邊,一個臨監的考官注意到了這個情況,正打算喝止,可是認清了那個考生,臉色卻是變得古怪起來,於是便故意將臉別到一邊,權當什麼都沒有看到。

    來的正是徐謙,徐謙換了一身新衣衫,提著碩大的考藍,走到蘇縣令跟前,道:“蘇縣令好。”

    蘇縣令不由苦笑,只得板起​​臉來道:“你這像什麼話,怎麼,沒有落下什麼東西吧?”

    徐謙道:“大人,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蘇縣令卻是朝他搖頭苦笑道:“這東風不是已經被你招來了嗎?罷了,好好考吧,若是中了舉,本縣少不得要吃你一杯水酒。”

    徐謙呵呵地笑了笑,就此和蘇縣令作別,今日他的心情倒是淡定,考試最需要的是心理素質,許多文采斐然之人平時作的文章都是花團錦簇,一到考試時卻總是不理想,便是心理素質的問題。

    而如今徐謙已是老油條,坦然地尋了自己的考棚,坐進去之後,便有差役來鎖上了號門,這考試其實和蹲號差不多,無論什麼人,任你是將相子弟又或者是貧賤人家,但凡想有一些進取之心,就得乖乖在這考棚裡窩著。

    徐謙百無聊賴地等待出題,恰好看到這考桌上刻著一行字,曰:“乙丑年辛月,王子安在此答卷。”

    乙丑年是什麼年,徐謙已經推算不出了,不過看到這上頭的字,徐謙頓時忍不住想罵:“沒素質的東西,虧得你還是讀書人,難怪後世國人有此陋習,都是你這樣的雜碎言傳身教出來的。”

    這上面的字顯然是刻意的抹過,想來是貢院的差役發現,所以盡力擦去,只是雕得太深,仍舊是格外醒目。徐謙心里大罵了一通,頓時感覺自己正義感爆發,便從考藍裡取了剪子來,在這行小字下刻了一句,道:“嘉靖二年秋,生員徐謙在此觀王學長刻語,心有所動,曰:嗚呼!讀書人尚且如此,國人禮儀盡喪也。”

    寫罷,徐謙嘿嘿一笑,這小小的惡作劇讓他的考試生涯多了那麼一點點的趣味,此時考題終於放了出來,題曰:生之者眾。

    今年鄉試雖然加的是恩科,可是題目卻比往年難了許多,徐謙看了這題,竟是呆了一下,一時想不到這句出自哪裡,仔細回憶一番,才終於有了點印象,這一句的原句是: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恆足矣。題目取自其中四句而只寫出'生之者眾'四字,但凡記憶力差一些的,只怕連題目都看不懂。

    在這一點上,徐謙不由感到慶幸,好在他記憶力不錯,而且基礎紮實,否則單一個這樣的取巧截題,就足以要了自己的老命。

    他默想了一下程朱對這句話的題解,隨即沉吟起來,提筆開始破題。

    ………………………………………………………………………………………………………………………………

    一封加急的奏書送進了宮裡。

    說這是奏書,其實也不算是正式的奏書,更像是一封密摺,嘉靖皇帝雖然減少了廠衛人員,並且裁撤了許多鎮守機構,可是對於地方上的一舉一動比先帝更加關心,幾乎隔三差五就有從各地來的廠衛密摺遞進來。

    這封密摺之所以受人關注,在於這封奏書出自浙江,浙江的消息如今很受嘉靖的關注,尤其是兩份旨意到了浙江之後,嘉靖幾乎每隔一些時間都要詢問浙江的近況。

    上有所好,下頭能做的自然是投其所好,因此​​浙江那邊的廠衛自然更加賣力。

    嘉靖皇帝饒有興趣地拿著奏書,似乎浙江發生的每一件事,都讓嘉靖從中找到了樂趣,當然,最重要的是在浙江有一個讓嘉靖覺得有意思的人。

    比如前幾日,有快報傳來,說是胡欽差被徐謙狠狠地耍了一道,堂堂欽差到了杭州,奉命去處置汪名傳等犯官,結果這位欽差連人都沒有摸到,這群犯官就已經被徐謙打包裝船送走。

    而且廠衛那邊也遞來了消息,說是這位欽差因此對徐謙懷恨在心,已經暗暗透出消息,此次鄉試,徐謙是別想中了。

    為了這事,嘉靖幾天幾夜都沒有精神,吃不香,睡又睡不安穩,倒不是擔心姓徐的沒了前程,而是嘉靖不斷在思考,如果換做是自己,會怎麼解決?

    嘉靖是個自詡很聰明的人物,可是杭州出了個姓徐的妖孽,心裡不免有些攀比的心思。 、

    想來想去,這個問題似乎是無解,因為這位禮部的侍郎大人畢竟是欽差,而且插手鄉試,誰也無話可說,再加上官場的許多人都因為失察之罪,所以對這位欽差千依百順,假若他是徐謙這樣的生員,這件事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因此嘉靖已經認定,這一次徐謙完了,只是考試的事,他實在插不上手,手裡捏著送來的奏書,他並不急著看,而是值得玩味地黃錦問:“黃伴伴,浙江的鄉試已經開始了嗎?”

    黃錦躬身道:“已經結束,前日開始的。”

    “唔。”嘉靖又是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道:“你說這一次那徐謙能中舉嗎?”

    黃錦卻是呆了一下,心裡苦笑,這種事怎麼能來問他?所謂術業有專攻,這種讀書人的事,他怎麼能猜測?不過他想了想,答道:“徐謙有陛下庇佑,想來應當能中吧​​。”

    嘉靖搖搖頭道:“這卻未必,那主考要是欽差,徐謙就未必有這運氣了。”

    黃錦驚愕地道:“鄉試不是糊名的嗎?就算是欽差主考,與徐謙為難,只怕也未必能認得出他的卷子。”

    嘉靖淡淡一笑道:“這裡頭的名堂多著,雖說朝廷的規矩越來越森嚴,防的就是舞弊,可是對這些讀書人卻有的是辦法。哎……”嘉靖居然難得的嘆了口氣,道:“那傢伙若是實在考不中,索性就不要這功名,和他父親一樣到錦衣衛中公幹吧,朕會給他留個位置,這一次,只怕他要兇多吉少了。朕幾日夙夜難眠,想的就是這個問題,小小生員,畢竟還是胳膊拗不過大腿,而考試的事,無憑無據,朕也說不上話。”

    黃錦倒是笑了,道:“來廠衛更好,廠衛都是自己人,總比老是跟一群讀書人混著好。”

    嘉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隨即才打開了那浙江遞來的秘密奏書,他的目光先是帶著幾分散漫,可是隨即,卻不禁咦了一聲,道:“怪哉!”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7 22:11
第一百六十七章:天子很隨和
  

    以嘉靖皇帝的性子,很少像讀書人一樣酸溜溜地道出怪哉之類的話出來的,畢竟身為天子,天下的事無奇不有,眼界非同凡響,么蛾子的事雖然沒有看到,可是每日接受的信息量卻是巨大,能讓他覺得奇怪,卻是不太容易。

    偏偏嘉靖皇帝親口說了一句怪哉,隨即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以至於身邊的黃錦不知這奏書裡寫著的是什麼,心裡透著一股子不安,眼巴巴地看著天子。

    終於將這奏書看完,嘉靖皇帝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幽幽地道:“這個傢伙竟能這樣扭轉乾坤,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黃錦不由道:“陛下……”

    嘉靖皇帝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朕的那位禮部侍郎已經乖乖地回京了,不但沒有主考,而且是偷偷溜回來的,杭州那邊發生了震盪,徐謙竟是慫恿讀書人鬧事,把胡文龍給趕出了杭州,厲害,厲害,朕為什麼就沒有想到這個辦法呢。先用報紙張目,再聯合本地提學,不過錦衣衛的奏陳裡有個奇怪的地方,說是這徐謙當日僱傭了三四個煙花女子,這三四個女子都不是杭州本地人,徐謙準備了轎子讓他們在後門候著,只是自始至終,這些人都沒有露面,等徐謙出來,又讓人將她們送走了,這徐謙的用意是什麼?”

    嘉靖皇帝一時想不通,倒是黃錦畢竟經常出入宮禁,對於世情多少略知一二下,他忍不住道:“徐謙這個傢伙定是雇了這些女子去威脅那胡文龍,假若是這胡文龍不肯就範,這些女子便正好衝進去,栽贓陷害。陛下,官員私德不修是大忌,不只官場上要遭人唾棄,朝廷要處分,便是胡文龍這個年紀鬧這樣的醜事出來,連家人都無法交代。奴婢聽說這胡文龍的夫人本就是個​​醋罈子,胡文龍若是不肯讓步,怕這胡文龍不但要丟官,只怕後院也要著火。”

    嘉靖恍然大悟,驚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事實上他確實是絕頂聰明的人,在與大臣的鬥爭之中,一直保持著很高明的手腕,可是他萬萬想不到,原來對付胡文龍這樣的人,其實不一定得用政治手腕,而像徐謙這種雕蟲小技,反而殺傷力更加巨大。

    深吸一口氣,嘉靖凝重起來,他的眼眸瞇起來,慢悠悠地道:“朕看了這奏書,明白了兩個道理。”

    黃錦抿抿嘴,洗耳恭聽。

    嘉靖長嘆道:“其一,是徐謙這個人可以託付大事。其二,這個明報乃是朕的利器。這一次徐謙整治胡文龍,靠的就是這份報紙,原來報紙竟能有如此功效。 ”

    嘉靖顯得很是興奮,臉色有些微紅,微微笑道:“至於徐謙,朕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賞賜他的,內閣那邊吃了大虧,想來也不敢聲張什麼,既然賞不了徐謙,那麼朕就見一見他的父親徐昌罷,朕久聞他的大名,據說他是雜役出身,是嗎?”

    黃錦忙道:“陛下的記性真好,徐昌確實是雜役出身。”

    嘉靖語氣平淡:“朕記得他已高升為錦衣衛百戶了,怎麼樣?在錦衣衛中表現如何?”

    黃錦微微一笑道:“奴婢聽說徐百戶在錦衣衛里做下了幾個案子,立了些功勞,錦衣衛里頭有幾個頭頭對他頗為青睞。”

    嘉靖不由嘆道:“虎子無犬父,朕一直想親眼見見徐謙,不過他遠在杭州,一時也見不得了。那就不妨見一見他的父親吧,你立即傳朕的口諭,命徐昌火速入宮。”

    徐謙終於將嘉靖的好奇心勾了起來,以至於嘉靖皇帝此時竟有幾分迫切心情,想看看這徐昌,希望從徐昌的身上發現一點徐謙那傢伙的蛛絲馬跡。

    黃錦倒也不敢遲疑,飛快地去了。

    徐昌自從進了京,先是進了東廠,隨後稀里糊塗地進了錦衣衛,還一躍成了百戶,錦衣衛百戶雖只是低級武官,可是職權卻是不小,天子腳下,足以令三教九流聞之色變。

    人做了官,心裡不免膨脹,徐昌今日並不當值,正謀劃著是不是該給遠在杭州的徐謙修書一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不成器的傢伙,誰知這時候宮裡卻是來了人。

    “黃公公……陛下命卑下入宮,卻不知是什麼事?莫不是卑下辦差出了什麼差錯?”隨著黃錦已經穿過了午門,徐昌顯得惴惴不安,對於半年前的徐昌來說,皇帝簡直就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人物,以前的他,滿腦子想的還只是巴結黃師爺,誰知現在宮裡召見。

    他實在有些不安,亦步亦趨地跟在黃公公身後,眼睛不敢放肆張望,雖然進京之後見了不少世面,可是進了皇城,他照舊和大多數人一樣如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總是覺得這裡連一塊地磚都透著一股子神聖。

    黃公公朝他嘿嘿一笑,道:“陛下只是想見見你而已,不該問的不要多問,待會覲見的時候,規矩一定要懂,陛下問什麼就老實答什麼,既不要害怕,也不能胡說。”

    “是,是。”徐昌眼珠子一轉,道:“陛下會問什麼?”

    黃公公板著臉道:“自然是你那兒子。”

    “徐謙?謙兒怎麼了?他是不是犯了什麼忌諱?”聽到這話,徐昌頓時變得緊張起來,怒道:“這個逆子,叫他安安生生,他總是要惹事,黃公公,你透個底,陛下那邊是什麼意思?卑下就這麼個兒子,血脈相連,若是他犯了錯,還請陛下他老人家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算要懲罰,便懲罰卑下好了。 ”

    黃公公不由苦笑,道:“你竟是不知道?”

    “知道什麼?”

    黃公公嘆息一聲,道:“你和徐公子就沒有書信往來?書信裡就沒有說過什麼?”

    “說過什麼?”徐昌頓時愕然,隨即道:“平時書信往來都是我教訓他要好好讀書,不可滋事,他回信來也只是說每日在家用功,不敢造次之類。”

    黃公公搖搖頭,大跌眼鏡,道:“就是這些?”

    徐昌滿頭霧水,心裡想,壞了,這人一做了官,就免不了想教訓人,謙兒那傢伙一向是陽奉陰違的性子,教訓得多了,反而不敢和我這做爹的透底了,結果每次回信都是敷衍,我遠在京師,竟是被他麻痺住了。

    黃公公低聲道:“實話告訴你吧,咱家陪在陛下身邊,從未見過陛下如此重視一個人的,你家徐謙很對陛下的胃口,所以陛下想見見你。”

    聽到這句話,徐昌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隨即大喜起來,腰桿子也挺直了許多,彷彿一下子有了底氣,便笑嘻嘻地道:“黃公公,其實這是我這做爹的平日教得好,黃公公,我說句捫心話,徐謙小時候呆滯得很,我一看,這可不成,咱們徐家的人怎麼能這般沒有出息?於是我每日循循誘導,每日教他如何為人處世,哈……”

    黃公公聽得臉都拉下來了,陰惻惻地道:“徐百戶,你教兒子的事就不必和咱家說了吧,咱家可沒有兒子教。”

    徐昌頓感失言,尷尬一笑,再不敢聲張了。

    到了崇政殿外,黃錦進去通報一聲,過了片刻,殿里傳出聲音:“進來說話。”

    徐昌不敢怠慢,心卻是跳到了嗓子眼裡,小心翼翼地進去,頭都不敢抬,也不管前面有沒有人,便倒頭拜倒:“卑下見過陛下。”

    “頭……抬起來……”高高坐在御椅上的嘉靖天子麵無表情。

    徐昌抬起頭,眼神卻是有些躲閃,不敢直視。

    隨即,天子居然從御座上站起,慢悠悠地步到了殿中,虛扶徐昌,微微笑道:“你便是徐昌?不必多禮,你是朕的親軍,是朕的人,起來說話吧。”

    徐昌受寵若驚,連忙道:“是,卑下遵命。”他發現這個天子居然很溫柔,性子很隨和,甚至隨和到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地步。

    嘉靖天子又笑了,道:“進了京師,可還習慣嗎?京師比不得杭州,這兒氣候不好,朕從安陸到京師的時候,就覺得很不習慣。”

    徐昌忙道:“京師這邊就是偶爾風大了一些,這裡吃的是麵食,開始不覺得好,後來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了。”

    嘉靖天子哈哈一笑,道:“你也不喜歡麵食?朕其實也不喜歡,不過朕和你不一樣,朕在宮裡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他目光一轉,落在了徐昌的臉頰上,徐昌的臉頰上有一道傷痕,似是新傷,嘉靖天子漫不經心地問:“怎麼?你的傷是怎麼回事?”

    嘉靖天子的隨和讓徐昌定下了心來,畏懼之心減弱了許多,他心裡不由感嘆,果然是閻王好惹小鬼難纏,越是天子,這脾氣就越是好。

    顯然他現在還不知道,嘉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刻薄,一般人是伺候不了的。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8 08:26
第一百六十八章 :欽賜麒麟服
   

    徐昌是個小人物,若不是因為諸多因緣巧合,只怕也不能站在這天子堂上。

    一開始,他或許還有些放不開,可是見天子和藹可親,膽氣也就壯了,聽嘉靖皇帝問起自己臉上的傷疤,他連忙搖頭,很呆板的樣子道:“陛下……這……這……”

    他越是如此,嘉靖皇帝家多疑的性子便不免生出疑竇,沉聲道:“怎麼?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欲言又止?”

    徐昌這才道:“其實這道傷疤是卑下抓捕欽犯時,因為一時疏忽而造成的。”他很誠懇地道:“陛下息怒,卑下……”

    嘉靖皇帝的臉色頓時緩和下來,連忙道:“朕生氣做什麼?你不必膽戰心驚,這不是你的錯,很好,你很忠心,你們父子二人都很好。”

    徐昌長出了一口氣,他故意玩了一個小心眼,不過似乎效果還算不錯,心里頓時喜滋滋的,不由在想:“原來無論是天子還是黃師爺,其實都是一樣,都喜歡撿好聽的聽,也都喜歡別人表現忠心,錢塘和京師似乎也沒什麼不同,無非就是地方更大而已。”

    人就是如此,一開始的時候,見到大人物難免心虛,可是漸漸的發現大人物原來也是人,自然而然,這畏懼之心就沒有了,人有了自信,便游刃有餘起來。

    徐昌見嘉靖皇帝的臉色不錯,於是趁機道:“卑下來京師前,還以為天子腳下,本該太太平平,原來這裡的賊人膽子更大,也更加猖獗……”

    聽到這話,黃錦不禁捏了一把的冷汗。他心裡暗罵徐昌,別人都不多事,偏偏就你多事,你說京師裡頭賊人猖獗,這不是沒事找事?

    嘉靖皇帝的臉上並無表情,也不知他聽了徐謙的話是喜是怒,只是漫不經心的手裡把玩著一塊玉佩,並不吭聲。

    徐昌繼續道:“後來卑下仔細一琢磨,倒是發現了問題所在。京師這地方人口眾多,龍蛇混雜,更重要的是,各衙門職責不清,從順天府到廠衛又或是五軍營。都不願多管閒事,都相互推諉,結果這些賊人見有機可乘,便越發不可一世,以至於光天化日竟也敢行凶,便是見了錦衣校尉也不知收斂。”

    嘉靖皇帝皺眉,外頭的事。他略有耳聞,只不過這種街市上的細微小事,他畢竟不可能體察,聽到有人居然敢無視親軍權威。嘉靖皇帝頓時明白,這定是各個衙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毛病又犯了,不過他不動聲色,只是眼眸如刀一樣落在黃錦的身上。語氣平淡地道:“黃伴伴,是嗎?”

    黃錦心裡叫苦。他這時候終於明白,怪不得徐謙和徐昌是父子,這二人都他娘的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走到哪裡煽風點火到哪裡。現在皇上問起,他也不敢遲疑,更不敢隱瞞,連忙道:“是有這麼回事,東廠這邊倒是曾管過,不過效用不大,主要是人手不足,騰不出手來。 ”

    黃錦能伺候嘉靖這樣的人這麼多年,自然有他的長處,他方才一句話很有水平,先是承擔了責任,說東廠確實想過去管,可是呢……可是人手不足,人手不足的意思就是,這不怪東廠,東廠的編制只有那麼多,那些人滿為患的衙門多了去了,這些都不管,東廠實在是無能為力。另一方面也是暗示,如果陛下想讓東廠去管,那麼就必須增加人手,在這一點上,黃錦是求之不得,他是東廠掌印太監,巴不得東廠人手增加個十倍八倍才好,原本一件壞事從他口裡說出來,倒是變成了好事,只要陛下心念一動,說不准這位秉筆兼掌印太監的手免不了要伸得更長一些。

    嘉靖皇帝踟躇了片刻,隨即抬頭,考校似的看向徐昌道:“徐卿以為,要解決這些賊患,應當如何?”

    徐昌早有腹稿,道:“陛下,其實說來也是簡單,首先要解決各衙門的推諉問題,必須先劃分職權,什麼人可以管,什麼人不能管,什麼人該負責任,什麼人不該負責。”

    嘉靖頜首點頭道:“很有道理,朕果然沒有看錯人,還有呢?”

    徐昌的表現確實出乎了嘉靖的所料,雖然徐昌沒讀過什麼書,但是這個傢伙居然很有想法。

    其實嘉靖完全低估了一個雜役出身的人,正因為長期生活在底層,所以必須遊走在大人物之間,若是沒有足夠的智慧和能耐,徐昌如何能做上錢塘縣的班頭?反觀那些閹人,雖然鬥智有餘,可是大多數畢竟是被關在一個洞天裡,見不到大世面,也接觸不到三教九流,思想自然有他的局限。而那些讀書人出身的官員,大智慧其實也有不少人有,偏偏眼高於頂,心裡想到的只是治國平天下,顯然也沒興趣去管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徐昌得到鼓勵,繼續道:“這其次就是要佈置人手,必須組織一批人專門督辦此事,只有知根知底,才能大有作為。”

    嘉靖微微一笑,道:“其實朕覺得單憑這些還不夠。”

    徐昌忙道:“卑下只是胡言亂語,自然不能做到縝密,陛下聖明,只是不知還可以補充什麼?”

    嘉靖慢悠悠地道:“有一些賊人往往是狐假虎威,若是背後沒有人撐腰,怎麼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呢?既然敢行凶,這就說明他們有依仗,不怕事。因此要針對這些人,不但要專職專權,還需要有一道護身符,否則這件事還是辦不成。”

    徐昌若是不明白這裡頭的道道,那就是豬了。在錢塘縣,敢在地皮上橫著走的人物,哪個在縣衙里沒有關係?京師也是如此,沒有人撐腰,自然也無人敢這般囂張跋扈,只是他的身份自然不敢道出真相,否則就要得罪一大片人,於是他故意遺漏了這一點,就是等皇帝親口把它說出來。

    徐昌的臉色一下子精彩起來,他先是愕然,隨即呆滯,再之後又露出喜色,一副忍不住擊節叫好的樣子,感嘆萬千地道:“陛下竟也深諳這些內情,卑下服了,當真服了!”

    “哈哈……”自詡聰明的嘉靖不由莞爾,他自然能看透徐昌這種小把戲,不過嘉靖畢竟是人,固然是看透了這種把戲,照樣還是忍不住笑了,心情也變得格外舒暢,他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要地方上太平,必須得要人手足夠,其次還要有足夠的身份,依朕看,錦衣衛親軍可以擔起這個乾系,不過親軍畢竟不能專職管這等街面上的小事……”他的目光落在徐昌的身上,道:“徐卿家,不如這樣,在錦衣衛里頭特設一個廷尉司,專司緝拿京畿盜賊,直接由錦衣衛都指揮使直接管理,而這廷尉司的百戶一職,朕便交到你的手裡,你從親軍中挑選健校三百,專門負責此事,如何?”

    徐昌大喜,卻是扭扭捏捏地道:“卑下何德何能……”

    嘉靖冷冷地道:“你何德何能不要緊,最緊要的是朕說你成就成,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該扭捏也扭捏了,徐昌二話不說,直接拜倒在地,高聲道:“卑下本來不過是個小小賤役,承蒙陛下垂青,准許進入親軍,如今又委託重任,天恩浩蕩哪… …”

    嘉靖對徐昌的表現很是滿意,以至於他對徐昌居然生出了一些好感,徐昌這個人,往往說話很露骨,無論是拍馬屁還是表忠心,可是那種太委婉的馬屁聽得多了,反而覺得徐昌這種更加原生態,在嘉靖心裡已經給了徐昌一個定位,眼前這個人是個真性情,他莞爾一笑,道:“起來吧,你且先回去,朕到時自會派人給錦衣衛傳旨,你好好用命,朕不會虧待你。”

    徐昌連忙道:“卑下敢不盡心用命。”

    一旁的黃錦看得眼睛紅得像要流出血來,心裡不由地想:“對這個傢伙,原來還是小看了,瞧瞧人家的手段……哎……”他正在胡思亂想的功夫,卻聽嘉靖道:“黃伴伴……”

    黃錦連忙回過神,躬身道:“奴婢在。”

    嘉靖不容置疑地道:“去取麒麟服一套,賜予徐卿家。”

    黃錦呆了一下,便是徐昌也有些激動了。

    這一次徐昌是真正撈到了大便宜,雖然百戶之職原封不動,可是職權卻是大了許多,原先他這百戶要被上頭的千戶轄制,而現在卻成了直轄的百戶,除了對錦衣衛的至高層負責,其餘人都可以不必理會。

    更重要的是,他還搭上了皇帝的關係,就算將來皇帝對他不聞不問,可是誰都知道,他這廷尉司的百戶是陛下欽賜的,在錦衣衛里頭,誰敢輕易動他?誰能保證,這位徐大爺什麼時候又被皇帝想起來,或者突然過問呢?
uuuuuuuuuu 發表於 2013-7-18 16:19
第一百六十九章:御賜


    而更令人稀罕的是,嘉靖賜予徐昌的竟是麒麟服。

    正德年間的時候,皇帝好武,所以所謂的鬥牛​​服、飛魚服氾濫,原本只有一品才賜穿的鬥牛服,先後賜予出去的超過了千件之多,至於飛魚服就更不必說了,這位正德天子顯然覺得不夠過癮,居然來了個見者有份的把戲,幾乎朝中文武官員,人身一套飛魚,這也算是正德朝的一個景觀。

    嘉靖登基之後,革除了許多弊政,那麼針對這個現象,自然不免要撥亂反正,於是對於賜服的事一下子從寬鬆變得無比謹慎起來,登基了這麼久,滿朝文武賜服的沒有超過十個,而內閣又佔去了三個名額,至於錦衣衛最受寵幸的江炳,也不過是一件飛魚而已。

    在賞賜方面,嘉靖一向謹慎,有人說他刻薄,其實這也是受了正德的教訓,正德這人太大方,拿這嘉靖與他一對比,當然就不免刻薄寡恩了,可是正德的做法未必正確,因為一旦御賜之物濫發,就不免會讓人有兒戲的感覺,從前的時候,若是有人欽賜的禮服,覺得是滿門光鮮的事,恨不得穿戴出來讓人各種羨慕嫉妒恨。可是到了正德朝,大家對這種賜服就沒有興趣了,甚至許多人家中已經賜了幾套禦服,卻都不肯穿出來,道理和先前恰恰相反,只不過是因為人家覺得這東西跟兒戲一樣,拿出來丟份而已。

    既然已經改弦更張,可是嘉靖竟是很稀罕地將這御賜之服獎賞給了徐昌,這絕對是一件稀罕事,因為嘉靖所賜的大臣,最低的品級也是四品以上,而且嘉靖極其講究規矩,沒有一品絕不賞賜鬥牛,不是三品以上也絕不可能賞賜飛魚,可問題就在於,麒麟服乃是四品、五品官員的規格,按照禮制,是賜穿給四品和五品武官的,而現在的徐昌不過是個六品武官,這換在正德年間或許不是駭人聽聞的事,可是放在嘉靖天子這裡,就讓人有點猜不透嘉靖皇帝的心思了。

    徐昌到了京師也有這麼多時間,他本來就是圓滑的人,早就和許多人打成了一片,消息靈通,這裡頭的規矩怎麼會不懂?越是懂,就越是覺得這天子賜的麒麟服的可貴,這可是嘉靖天子御賜的東西,一件抵過去十件、百件,足夠他招搖過市了,他連忙道:“陛下隆恩浩蕩,卑下萬死難報萬一。”

    嘉靖天子似乎很享受這種感覺,手虛扶起徐昌,道:“你是朕的人,朕自然不會虧待你,不要說萬死的話,朕不要你死,朕要你活著,為朕好好辦事,好了,朕待會還要聽翰林師傅們經筳講課,你下去罷。”

    嘉靖的一句話很值得咀嚼,至少黃錦就一直在琢磨,等到嘉靖哪一句你是朕的人,他陡然明白了什麼,皇上向徐昌賜服既是以示恩寵,更是向人宣示他的態度,告訴大家,只要是天子的'自己人',天子還是大方的。

    徐昌也不再遲疑,拜辭而出。

    從崇政殿出來,徐昌又是激動又是慶幸,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把握住這個機會,他原以為自己見了天子,一定會惶惶不安,能說出得體的話出來就已經萬幸,卻也不知突然來了什麼勁頭,竟是拿自己在錢塘縣糊弄上官的手段連帶著把皇帝也糊弄了。

    看來,這上官和皇帝也差不多,拍馬屁的手段連湯都不必換,就按這藥方,照樣能無往不利!

    想到方才的一幕,徐昌便覺得有些得意,他鬼使神差的說出京師裡有惡徒不法,無非是他在錢塘縣里糊弄縣令、主簿們的手段罷了,他深知兔死狗烹的道理,所以在錢塘縣,他總是會憑空造出許多敵人,比如說縣里的那些潑皮,他雖然有本事統統讓他們老實下來,可是隔三差五,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何?無非就是在上官面前凸顯出自己的重要而已,這些潑皮是他賴以為生的器具。

    到了皇帝面前,其實也一樣,他陡然想到這個道理,所以才說出了京師裡的一些不法之徒橫行的事,所為的就是想告訴皇帝,自己很努力在辦事,而且現在天子腳下遍地都是兔子,身為獵狗的我,自然有了用武之地。

    本來徐昌只是想凸顯一下自己的重要,只不過竟是中了頭彩,他滿是興奮的朝宮外走,心裡卻是在盤算:“是不是該修書給謙兒那小子了,嗯… …如此重要的事還是告知他的好。”

    想到這個兒子,滿肚子歪門邪道的徐昌不由心中一暖,忍不住又想:“不知他的鄉試如何了,哎,若是能中,父子盡快在京師團圓了才好,他遠在浙江,總是放心不下。”

    而這個時候,在崇政殿裡,嘉靖天子正笑吟吟地坐下,他靠在御椅上,玩弄著一支玉筆,突然問黃錦道:“黃伴伴,你以為這徐昌如何?”

    黃錦愕然,隨即小心翼翼地看了嘉靖天子一眼,道:“奴婢也說不好。”

    “不是你說不好,而是不敢說。”嘉靖莞爾,隨即道:“這個人很聰明,好好雕琢一下,可以承擔大任。”

    嘉靖拋下御筆,乾脆利落地繼續道:“只是此人太圓滑,不過這也沒什麼……”嘉靖撇撇嘴,很不屑的樣子道:“能為朕所用就好。”

    …………………………………………………………………………………………………………………………………… ……

    杭州的天氣逐漸轉涼,秋風獵獵,落葉紛飛,這大街小巷裡多了幾分蕭瑟氣息,更不必提那肅殺之氣瀰漫的貢院,此時更增添了幾分蕭索。

    按照規矩,考試結束之後,所有主考、同考的官員在放榜之前都不得離開貢院,貢院外有專門的官兵把守,誰若是走出一步,都以舞弊論處。

    所以浙江上下近百個官員如今吃喝都在這裡,同考和監考的官員偏偏無事可做,每日只能聚在明倫堂裡飲茶,閒談。

    而對於閱卷官來說,任務卻是緊張無比,幾百上千張試卷絕對不是鬧著玩的,鄉試的規矩極其嚴格,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比如這閱卷的官員,採取的就是傳閱的方式,即一個考官若是覺得文章可取,則蓋上自己大印,緊接著再遞給下一個閱卷官,下一個閱卷官覺得可取之後依舊蓋上大印,總共六個蓋印的閱卷官,但凡有四個大印蓋上,那麼就說明這篇文章算是通過了審核,再之後,送至主考官面前,由主考官在這些取中的試卷之中擇定排名。

    六名閱卷官已經連續閱了數百份試卷,早已精疲力盡,卻又不敢怠慢,只得強打精神支持下去。

    已經持續了四天,所有的捲子總算陸陸續續地閱完。

    緊接著,便是討論開始,所謂討論,就是提學官在收到了數十份試卷通過的試卷之後,召集所有考官點評一下文章,尤其是對一些成績極其優異的文章分論高下,這本來是主考官一言九鼎的事,不過往往為了以示自己公平,提學都會把大家一起叫來商議,當然,最後的決定權自然是在趙提學手裡。

    趙提學眼窩子深陷,顯然也是累得不輕,他昨夜熬夜看了一夜的卷子,總算理出了一些頭緒,不過眼下卻遇到了一件難事,在一份卷子上,考官們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這是一篇極為縝密、文采斐然的試卷,若是不出意外,位列考試前三應當不成問題。可是偏偏,有考官認為,這篇文章裡頭出了重大的失誤。失誤在於,文章裡承題有一句叫:“顏苦孔之卓”的話。

    所謂八股文,其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最是要緊,那便是若是文章裡頭想要引經據典,那麼這個經典絕不能超出四書五經的範疇。而這句“顏苦孔之卓”,考官們幾乎都沒有印象,也不知是出自哪個經典,這就意味著,如果四書五經沒有這句話,那麼這篇八股文的引句就是杜撰,而一旦發現杜撰,那麼就屬於重大失誤,就算你寫得再好,就算考官同情你,使你不名落孫山,這名次最多也只是銜在尾巴上。

    開玩笑,作文章乃是代聖人立言,哪裡輪得到你自創言論?這可不是小事。

    趙提學已經看過了文章,這篇文章的文風,他實在過於熟悉,此時他也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處置。

    “按理說,試卷中出現重大失誤,是免不了置只四等,令其來歲再考的,不過這篇文章字字金玉,下官實在不忍,因此下官的意思,是置為二等,勉強讓他中舉,也算是成人之美。”

    “這樣的文章,實在是可惜,若沒有這一句'顏苦孔之卓',一等是必定有的,以老朽之見,或可名列第四。”

    “我卻不以為然,如此大的失誤,何必要留情面,連書都讀不通,文章再錦繡又有何用?不如打發了吧,讓他好好讀書,來年再考,給他一個教訓,​​對這考生也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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