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師 (已完成)

   
陸雲 2013-6-22 03:27: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8 2796700
陸雲 發表於 2013-6-22 03:35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章 烏篷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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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林清兒,銀鈴便從竹簍裡,端出兩個燒餅、半隻燒雞,給王賢當午飯。

  王賢拿個燒餅咬一口,既酥又脆,滿口留香,不禁大讚,原來這年代也有美食啊!

  「那是,天下的美食多了去了,吃一輩子不帶重樣的。」銀鈴笑道:「不過得有錢才吃得起。」說著雙手支頤,口水嘩嘩的憧憬道:「真想吃個遍啊……」

  話音未落便聽院門口一聲笑道:「好香啊……」

  兄妹倆回頭一看,只見個頭戴栗色絹巾,身穿綠褶子,面容清秀狡黠的年輕人,伸進頭來,朝王賢笑眯眯道:「哥,你好了?」

  王賢還沒說話,銀鈴登時變了臉色,拿起豎在屋角的笤帚,朝那年輕人喝道:「帥蚱蜢,你還敢來!」說完便揮舞笤帚要打。

  帥螞蚱自然是諢號,這小子姓帥名輝,動作很是敏捷,像個蚱蜢似的躲開銀鈴的笤帚,閃身到王賢身邊,腆著臉笑道:「來者是客,妹子你不上茶,卻請我吃笤帚,這不合適吧?」

  「滾出我家去!」銀鈴卻瞪大眼睛,怒氣衝衝道。

  「哥,你得管管你妹子啊。」帥輝嬉皮笑臉的對王賢。

  「我要是手腳利索,早把你揍一頓了!」王賢冷哼一聲道:「還有臉來見我!」這帥輝原先是王二的狐朋狗友,當日他和王賢一起從賭坊出來,但王賢被套了麻袋後,這小子便逃之夭夭,一點義氣都不講。

  「哥,你是知道我的。」帥輝不好意思的笑道:「他們五六個人,都是彪形大漢,我這細胳膊細腿的,就是留下,也陪你一起挨揍。本著最小損失的章程,我才當機立斷,去叫人來幫忙……」

  「二哥,你不是說,以後要改過自新麼。」見兩人磨嘰上了,銀鈴又急又氣道:「不要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了!」

  「妹子,你先進去,我跟他說幾句話。」王賢朝妹妹笑笑道,「就一會兒。」

  「哼!」銀鈴狠狠瞪王賢一眼,氣鼓鼓的回房去了。

  「不愧是王大娘的閨女,烈性!」銀鈴一走,帥輝在王賢身邊坐下道:「哥,我聽說你好了,趕緊來瞧瞧,這半年可想死我了!」

  「你想的是白吃白喝吧。」王賢冷笑道。

  「哥,瞧你說的,咱們還是有感情的。」

  「少來。」王賢一抬手道:「我有個事兒,你給我辦一下。」

  「哥,你說。」帥輝見王賢似乎真生氣,忙正經了點。

  「打我的那幫人,你還記得長什麼樣?」

  「記得。」帥輝想一想道:「一共六個,各個膀大腰圓,面生的很。反正不是咱們縣城的,不然小弟不可能一個都不認得。」說著望向王賢道:「哥,你不會想找他們報仇吧?」

  「他們差點殺了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王賢恨聲道,「你去趙家莊給我盯緊了,看到他們趕緊來報信!」

  「嗯,沒問題,這可是咱的強項,」帥輝說著卻又撓著腮幫笑道:「不過本著量力而為的章程,咱們還是把他們當個屁,放了吧…」

  王賢不願跟他廢話,抬手打住道:「事成之後,我給你兩貫鈔!」

  「幾成新的?」帥輝馬上不勸了,不過他也不猴急。因為大明寶鈔如今貶值嚴重,舊鈔的價值,甚至不足面值的一成,不過越新的鈔票越值錢,全新的寶鈔一貫能值銅錢四百文。

  王賢也不廢話,從懷裡摸出一摞嶄新的寶鈔,點出五百文,遞給他道:「這是預付你的工食錢。」林姑娘今天走前,給了王賢五貫錢,作為盯梢的經費。幹這種這盯梢望風的勾當,王二的狐朋狗友,比林家的長工不知專業多少倍。

  這就是銅錢二百文啊,帥輝口水都下來了。忙不迭搶過來,看了又看,然後小心收到懷裡,嚥著口水問道:「另外一貫五百文,也是這樣的成色?」

  王賢點點頭。

  「你瞧好吧。」帥輝擦乾口水,再不廢話,一溜煙衝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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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兩天,銀鈴都氣鼓鼓的不理王賢,一家人看他的目光,也變成老樣子。王賢情知是自己病還沒好,又和狐朋狗友接觸,還大手送錢,讓家裡徹底失望了。但他不想解釋什麼,一是徒惹家裡人擔心,二是怕老娘不放他出門,還是讓時間來說明一切吧。

  好在他越是這樣,老娘就越對他和林姑娘的事情大開方便之門,恨不得兩人明天就成親,好把這這死不悔改的混賬,踢給他媳婦頭疼去!

  就這樣被家人鄙視了兩天,終於捱到第三日,一早便有人敲門道:「這是王小哥家麼?」

  老娘一開門,見是兩個轎伕,抬著個空滑竿,說是來接王小哥去碼頭的。所謂滑竿,就是兩根竹竿上綁了把椅子,乃轎子的最簡易版本。

  老娘二話不說,便和王貴一邊一個,架起王賢往外走。

  「娘,你有啥話要帶給老爹?」王賢問道。

  「讓他早點死,別耽誤老娘改嫁!」提起老爹,老娘氣呼呼道。嚇得兩個轎伕趕緊抬著王賢,一溜煙跑出了巷子。

  街坊們紛紛探出頭來,目送著王賢坐滑竿離去後,張嬸大聲道:「這是林家姑娘接小二去泛舟呢,據說明天才回來!」

  『嘖嘖……』鄰居們紛紛驚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王賢沒聽到那些閒言碎語,他已經坐在滑竿上,置身於富陽縣的大街上。

  這還是他醒來後,第一次上街呢。雖然市肆店舖都是記憶中的樣子,但只有親眼看到街兩側的簷廊上,那些店舖的招牌幌子,街上那些往來行走的人群,還有挑著擔子叫賣的各種南北貨物……才能對自己生活的大明朝,有生動鮮活的感知。

  轎伕們不解風情,轉眼就將他送到了碼頭上,便見七叔早就等在那裡。

  七叔付了錢,把轎伕打發走,便背著王賢往一艘烏篷船走去。

  一邊走,還一邊小聲警告道:「小子,你敢負了我家姑娘,我田七就宰了你!」

  王賢心說這哪跟哪啊,但這種事情如何解釋?估計自己說一句『你誤會了』,就會被他直接丟到河裡。

  悶不作聲的上了船,把王賢丟進艙,田七便化身船伕,搖船離開了碼頭。

  田七以為他倆早就那啥了,所以只顧著解氣,把王賢扔進去了事。誰料林清兒聽到動靜,正要掀簾子相迎,便見一個黑影摔了進來。

  一聲嬌呼,她就被王賢撲倒在地,再一聲悶哼,又被王賢結結實實壓在底下。

  林清兒登時就懵了,她冰清玉潔的身子,哪曾跟男人這樣親密接觸過?

  王賢倒是清醒著,有林姑娘柔軟的嬌軀作墊子,他一點沒摔著。他也意識到,兩人目前的姿態,對姑娘家的太不禮貌,想趕緊直起身子來。

  可是雙手那點力氣,還不足以支撐他的身體,王賢的身子起來了三寸,便重又落了下去。

  『哦……』林清兒剛鬆口氣,又被結結實實壓上,眼淚登時就下來了,也不知道是羞惱,還是被壓的。

  「你幫我一把。」王賢雖然覺著她的身子柔若無骨,壓著舒服,但不想被田七扔到江裡喂王八,還得趕緊起來。

  林清兒玉面霞燒,淚珠滾滾,一邊咬著嫣紅的下唇抽泣,一邊用力推他,王賢再自己使勁,終於一翻身,落在她身邊。

  這時,田七掀開簾子,道:「姑娘……」卻見兩人並肩躺在艙裡,他趕緊捂眼退了出去。

  艙內的空氣尷尬極了,林姑娘抱著雙臂,轉向艙壁,肩頭一抽一抽哭起來。

  王賢費老大勁坐起來,看一眼難過的林姑娘,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便從褡褳裡摸出本書看起來,看到專注處,還嗚啊嗚啊的發出聲。

  林姑娘等不來他道歉,自然更加鬱悶,但轉念一想,還能指望個無賴賠不是?便擦擦淚,委委屈屈的坐起來。又沒臉出去見大叔,只好雙手抱膝,和王賢對坐著。

  這時她定睛一看他手裡的書,不禁愣住了。本以為是什麼豔情傳奇之類,誰知竟是本《洪武正韻》。

  王賢家裡書不多,除了幾本律法書,就是這本被他爹當字典使的《洪武正韻》。他看這個一是學一些繁體字,二是想學學官話。將來不管做什麼,必須要會說官話。

  王賢似乎在很認真的學習發音,嘴巴像魚一樣一張一合,卻顯得很滑稽。林清兒繃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王賢茫然抬頭問道:「怎麼,我發音不對麼?」

  「當然不對。」林清兒這陣子總被這傢伙教訓,整的自己像個白痴。這下可逮著機會,便板著小臉教訓起來,「《洪武正韻》的作者太多,結果編了個亂七八糟的四不像,用這本書學不成官話,只能學一嘴怪話。你得讀《韻會定正》,而不是《洪武正韻》。」

  「啊?」王賢驚得張大嘴,感情自己白看了。

  「嗯,白看了。」林清兒點點頭,很是快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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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6-22 03:35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一章 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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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讓林清兒意外的是,王賢很快便收起沮喪,認真的向她請教正確的音韻。

  林清兒對能有強過他的地方很是高興。大明官話也叫江淮官話,沒有吳語那麼軟,沒有粵語那麼硬,也沒有北方話那麼粗糙簡陋,作為大明的官方語言,中正大氣,又比被蒙元胡化過的中原官話雅緻。

  這個年代的讀書人和商人,都要學習官話的,因為各地方言不同,尤其是南方,甚至一府之內都會有數種方言,在外地人聽來如同鳥語。只有會說官話,才能跟當地的士紳官吏交流。

  說白了,官話就是上流社會的語言,不會說官話,根本無法擠進上一階層去。

  林家家學淵源,林姑娘會一口標準的江淮官話,又好為人師,王賢悟性很高、學得又極認真,讓林老師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一路上就這樣一個學、一個教,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下午時分,烏篷船抵達了位於紹興西北二十里的錢清鎮。

  在碼頭泊下船,田七便去鎮上的鹽課司辦探視的票照,鹽場雖不是牢房,出入之禁也不差太多,擅入者以盜竊官鹽論罪。

  等到天擦黑,田七才辦好了票照,但今日已經無法探視,三人只好在鎮上歇著。

  這麼晚,碼頭也沒有滑竿可雇了,田七隻好對林清兒道:「姑娘幫我把他駕到岸上,然後咱們去客店投宿。」

  林清兒小臉騰地紅了,心裡暗暗埋怨七叔不懂事,男女授受不親,你怎麼能讓我個大姑娘扶他呢?但這話沒法說出口,只好忍著羞,和田七一邊一個,架起了王賢。

  王賢比林清兒高出半頭,站起來,手臂正好搭在她肩上,就像摟著她一樣。

  林清兒小臉滾燙,心快跳出嗓子眼了,腳像踩在棉花上,自個都不知道怎麼把他扶上岸的。

  好在上了岸,七叔便把王賢背起來,不用林清兒再搭手。到了鎮上的客店,要了兩間客房,七叔小聲問道:「姑娘,還是我跟王小哥睡一間吧。」

  林清兒氣的直哆嗦,難不成我跟他睡一間?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七叔對林清兒道:「小姐在客店等消息吧,我和王小哥去,傍晌就能回來。」

  林清兒才知道,能讓鹽場放兩人進去,已經是極限了,心中苦笑道,那我這趟是來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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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七背著王賢來到鎮外鹽場門口。先在攢典處驗了票牌、路引。其實王賢沒有路引,但田七使了錢也一樣。放行之後,兩人在一個場丁的帶領下,進入了一望無際的錢清鹽場。

  打眼看上去,這裡開闊平坦、阡陌縱橫,切割出一方方鹽田,人在田間勞作,在田壟行走,很像江南的水田。

  看著一具具水車,遠處的蘆葦蕩,嗅著空氣中腥鹹的味道,王賢感到很是愜意。讓人背著,不用走,當然愜意了……

  場丁帶著田七穿過數片鹽田,把七叔累得汗流浹背喘粗氣,才來到一片曬鹽場前。場丁對忙碌的役丁道:「王頭呢?」

  「蘆葦蕩裡歇著呢。」役丁赤著腳、光著背、手持大耙,渾身曬得黝黑。說完朝蕩子裡高聲道:「王頭,錢爺來了!」

  「錢爺稀客啊……」蘆葦蕩裡站起幾個男子,其中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長著跟王貴一樣的圓臉厚嘴唇,一副忠厚老實像,正是哥倆的老爹王興業。只見他未曾開口先堆笑,話裡透著親熱,「快進來歇歇,走這一趟可真夠遠的。」

  那老錢對他的態度,明顯跟對一般人不同,笑道:「你兒子來給你送冬衣了。」

  「呃……」王頭看到田七,還有他手裡的包袱,愣了一下,邊上人起鬨道:「王頭,你還有這麼大的兒子?」

  「別瞎說!」王頭瞪他們一眼,朝田七抱歉道:「老七別在意,一幫子賊配軍,說話跟放屁一樣,臭不可聞。」同樣是見到仇家,老爹的表現可比老娘強多了。

  田七笑笑側過頭,便露出王賢的臉,「爹,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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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進了蘆葦蕩,才見裡面別有洞天。鹽丁們將蕩子裡砍出一片空地來,鋪上厚厚的蘆葦,再搭起棚子,就是可遮風避雨的休息處。

  王賢看見位置最好的個棚子裡,擺著一張矮桌,上面幾個瓷碗,碗裡有茴香豆、拌海帶、醉蝦、醃魚,還有一壇黃酒。看四周的筷子酒盅,骨牌魚刺,顯然老爹方才在跟人吃酒耍牌……

  王賢當時就無語了,來之前,他設想過老爹各種悲慘狀況,已經做好了慘不忍睹的準備。還在為到底要不要掉淚,是無聲飲泣還是放聲大哭而糾結,此刻卻張大了嘴合不上,請問,你這是在勞改,還是在度假?

  王老爹有些尷尬,兒子拖著病體來看自己,自己卻在這裡喝著小酒玩著牌,確實不太像話,只好呵呵笑道:「苦中作樂、苦中作樂嘛。」

  說著背起兒子,對一個手下道:「趕緊弄兩個熱菜,陪錢爺和田兄弟喝幾盅。」他進來的時候身上帶著錢,又有個當刑書時賣過人情的朋友,在這裡當司吏,是以一來就當上這一片的灶長,基本沒下田曬過鹽。

  不過他會做人,上下逢源,倒也沒人特別不爽。

  眾人知道,王頭的兒子讓人背著來找他,肯定不是為了送冬衣,必然有什麼事要說,便只管喝酒,讓他父子倆到遠處說話。

  王老爹背著王賢往海邊無人處走,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咋弄成這樣了?」

  王老爹每月都會收到報平安的家信,竟對兒子差點被打死,家裡債台高築,兒媳跑回娘家這些事兒一無所知。

  王賢講完這半年來發生的事兒,低聲道:「娘可能是覺著,爹在這裡服勞役,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白擔心,所以沒說。」

  「唉……」王老爹嘆口氣,他知道兒子方才,為何是那副表情了。

  一路沉默的背著王賢,來到海邊,找了塊大石頭讓他坐下。王老爹緩緩站直了腰,又嘆一口氣道:「你娘看著精明,實際是個笨蛋。她要是告訴我,老子總能給她弄到錢。」說著看王賢一眼,目光中閃過一絲狠厲道:「是誰吃了豹子膽,敢動我的兒子?」

  王賢眼淚差點湧出來,心說,怪不得王二那樣的傢伙,做夢都想讓老爹回家。有爹的感覺,實在太是太好了……

  「說話!」老爹催促道。

  「不知道,是六個膀大腰圓的外縣人,」王賢輕聲道:「但應該和趙家有關係。」

  「……」聽到『趙家』兩個字,王老爹眼裡的寒芒盛了十倍,雙拳攥得咯咯直響,良久才長吁口氣,問道:「趙家為何要置你於死地?」

  「因為……」王賢低頭道:「孩兒找人寫狀子,想為老爹伸冤……哎呦!」話音未落,腦袋上便挨了一拳,痛得他眼淚都下來了,趕忙兩手抱頭。

  「混賬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吃幾碗乾飯,還想學人家翻案!」老爹氣得鬍子直翹:「要不是看你還病著,老子非把你卸成八塊!」

  「爹,陳知縣他爹已經下獄死了……」王賢抱著頭道:「林榮興也要秋後問斬了。」

  「唉……」老爹登時頹然。王賢猜得一點錯沒有,當年他吃了大刑也要保陳知縣,就是指望陳知縣的爹,那位凶名赫赫、震古爍今的左都御史陳瑛,能在救兒子的同時,拉自己一把。這選擇一點錯沒有,可是陳瑛這一倒台,自己就成了個笑話。

  所謂『造化能人』,不外如是。

  「爹,你是被冤枉的。」王賢輕聲道。

  「廢話。」老爹撇撇嘴道。「老爹我從來不收造孽錢,就是怕報應在你們身上。」

  「林秀才也是冤枉的。」王賢又道。

  「嗯。」到這地步,老爹也無可不言了:「就他那個熊樣還殺人,連隻雞他也殺不了。」

  「那女屍根本不是他媳婦,而是被上游一家大戶人家殺死的!」王賢接著道。

  「咦……」老爹面現驚疑之色道:「你怎麼知道?」

  「我大明齊民編戶、裡甲互保,小戶人家失蹤人口,根本瞞不住,父親查訪那麼久,都沒有消息,說明死者肯定是深宅大院裡的。」

  「你還知道什麼?」老爹不禁重新打量起王賢,這還是自己的兒子麼?

  「我還知道這個兇手,為了避免查到他頭上,才暗中脅迫趙家上告,因為他知道,何觀察和陳知縣有仇,只要有機會,一定會把他往死裡整!」

  「對!」老爹一拍兒子大腿道:「龜孫子就是打的這主意!」說完嘆口氣道:「知道有什麼用,人家用的是陽謀,已經板上釘釘了。」

  王賢痛得呲牙裂嘴道:「但是林榮興他媳婦很可能沒死!」

  「什麼?」老爹又是一驚道:「怎麼可能?」

  「很有可能……」王賢沉聲道:「我聽說,那趙美娘是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

  「美則美矣,就是太浪,不然林秀才也不會打她。」老爹色色的嘖嘖道。

  「現在所有人都認為她死了,而且案子已經結束,那幕後兇手有什麼理由殺掉她?」王賢悠悠道:「家裡死一個人,他既然能瞞住,當然也能瞞住,家裡多一個人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6-22 03:36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二章 胡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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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老爹想想也是,上一個女子死亡的後果,應該把那兇手折騰怕了。現下好容易才抹平,只要沒感到什麼威脅,他估計不會再殺人的。

  「所以只要找到趙氏,就能翻案!」王賢一臉果決道。

  「廢話!」老爹罵道:「老子找了她半年,把個富陽翻了個底朝天,人毛都沒見到一根!」

  「肯定有沒搜到的地方。」王賢道:「比如當年爹排查無名女屍案,即將查到的那個大戶家!」

  「不錯,老子後來在牢裡想過,就數他們家嫌疑最大!」老爹嘆口氣道:「可惜何觀察為洩私怨,根本不容我開口。」

  「那,是誰家?」王賢沉聲問道。

  「是……」老爹回頭看看他,一下下揪著鬍子道:「算了,這事兒你辦不成,等我家去再想辦法吧。」

  「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王賢斷然反對道:「林榮興的人頭一落地,誰還敢翻這個案子?那可是當今皇帝御筆勾決過的啊!」

  「嗯。」老爹知道,他說的是正理,卻搖頭道:「我差不多猜出,那廝的身份了,可正是這樣,我才不能告訴你。」

  「為啥?」

  「老子還不想絕後!」

  「這樣窩囊的活著,跟死有什麼區別?「!」王賢激動的揮舞著雙手道:「若不能平反,老爹這一生毀了,你兒子這一生毀了,甚至你孫子的一生,也毀了!這比斷子絕孫更可怕!至少斷子絕孫了,兒孫不用來世上被人踐踏一生,還能投個好人家!」

  王興業瞪大眼睛,看著血脈賁張的兒子,雖然他素來信奉『好死不如賴活著』,但也不影響他認為,兒子說得也對。

  「這件事,家裡沒人知道,連累不到他們!」王賢壓低聲音道:「何況就算我死了,也不過是給家裡減少負擔。爹,你就讓兒子試一次吧!我,不甘啊!」

  「……」老爹面色變幻許久,方盯著王賢咬牙道:「兒啊,你今年十六了,這是你選的路!要是被人宰了,可不許後悔!」

  「我不後悔!」王賢早想清楚了,這樣的人生不是他想要的,豁出命去,闖出一片天!不然,毋寧死!

  回富陽的船上,王賢心潮澎湃,望著兩岸蒹葭蒼蒼、蘆花飄飄、偶有水鳥從眼前掠過,他竟有劍客赴約決鬥之感,不是狂熱,而是冷靜!不是害怕,而是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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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第二天早晨,回到了富陽縣,在碼頭停穩後,田七招呼個滑竿過來,把王賢弄上岸去。

  林清兒一上了岸,正要跟王賢告別,突然聽到不遠處有熟悉的說話聲。她眼角一瞥,便看見一男一女,女的二八年華枝招展,體態風流眼兒媚。男的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生得唇紅齒白,濃眉大眼,後頭還跟著個提籃子的小廝。

  林清兒卻轉過臉去,似乎不想和來人照面。

  然而這碼頭狹窄,不照面是不可能的。果然,走到近前時,那女的站住了腳,像是才發現她似的,一臉驚喜道:「這不是林姐姐?」

  林清兒只好轉回頭來,抬出笑容道:「刁妹妹,好久不見。」

  「是啊,想死小妹了。」刁小姐親熱的笑問道:「姐姐,這是要出去啊,還是剛回來?」

  「回來。」林清兒輕聲道。

  見她不問自己去幹嘛,刁小姐瞥一眼滑竿上的王賢,大驚小怪道:「嚇,這不是王二麼,林姐姐,莫非傳言是真的?」

  「什、什麼傳言?」林清兒愣了。

  「好了玉娥,別說了,船要開了。」邊上的玉面書生有些繃不住,他叫李琦,是刁小姐的丈夫,也是林清兒的前未婚夫。

  刁小姐的父親是本縣主簿,李公子的父親則在直隸為縣丞,兩人無論家世年紀,樣貌才情,都很般配,至少刁小姐自己這樣認為。無奈神女有情、襄王無意,李公子卻迷上了林家姑娘,央著家裡和林家訂了親。

  眼看就要成親,結果林榮興案發,林家成了犯罪家屬,李家這樣的官宦人家,自然避之不及。為了斷了兒子的念想,李縣丞專門告假回鄉,向刁家求親。刁家小姐把李琦當成狗頭金,這門親事自然一拍即合。

  婚後刁家小姐很是快意,唯有一樁,就是夫婿一直對林清兒唸唸不忘,讓她很是不爽。是以想抓住機會,讓林清兒顏面掃地,徹底斷了丈夫的念想。

  「急什麼,我和姐姐說兩句話。」她白一眼李琦,用團扇捂著嘴,壓低聲音道:「姐姐剛回來不知道,縣裡已經傳開了,說你和王二同船出遊……」說著忍不住輕笑道:「我是不信的,姐姐怎麼可能,跟這種人鬼混在一起?沒想到……」

  她一口吳儂軟語,其實挺悅耳,但林清兒聽了,卻羞憤難當,臉都紅到耳根,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是豬啊!」她正無言以對時,突然聽王賢一聲冷哼。

  那刁小姐登時變了臉色,因為王賢是對著她說的。王賢坐在滑竿上,陰著臉道:「看不見老子癱著?林姑娘幾輩子沒見過男人,抬著個癱了的無賴二混子出遊,這得什麼樣的豬腦子才能想出來?又得什麼樣的豬腦子才能信?」老娘在家裡連打兩個噴嚏,暗道:『哪個猢猻背地罵我?』

  刁小姐氣得嘴唇直哆嗦:「那,那你們孤男寡女的出去作甚了?」

  「你瞎麼?沒看到還有田七叔一起?」王賢睥她一眼道:「至於我們去幹什麼,幹嗎要告訴你?」說完不再搭理這女人,轉而對林姑娘道:「教你一句話。」

  「啊……」林清兒錯愕道。

  「下次遇到這種女人,你就像這樣對她說……」王賢拍拍轎伕,示意起轎,然後冷笑著對刁小姐道:「賤人就是矯情!」

  刁小姐哪曾被這般羞辱?更要命的是一針見血,登時暴跳如雷。

  林清兒歉意的笑笑,放下冪羅,也離開了碼頭。

  走在回家的路上,田七憂心忡忡道:「姑娘,你和王小哥的謠言……」

  「管不了那麼多了。」林清兒沉默一剎,方輕聲道:「正事要緊。」

  「哎……」田七再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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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賢回到家,還帶回了老爹給的一罈子醉蟹。他去時是蟹子正肥的時候,鹽場這玩意兒多的成災,吃不了便用酒醉起來,到過年都可以享用。

  老爹不能讓他空手回家,便讓人裝了一壇帶回來,給老婆孩子嘗嘗鮮。

  「分了不?」王賢回來時,可不少街坊都看到了。

  「別急。」老娘眉頭緊皺,裡外端詳這一壇醉蟹道:「你爹鬼名堂太多,裡面不一定夾帶什麼呢。」

  「不能。」王賢搖頭道:「出來時候檢查的仔細,沒有任何夾帶。」

  「哼……」老娘卻只是冷笑,她讓銀鈴端個盆來,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發現螃蟹和酒湯都沒有異樣,老娘便將那罈子往石桌一摔。

  「別……」話音未落,兄妹倆就看見,那罈子厚厚的底部,竟然是中空的。摔碎之後,便露出雪白的食鹽,撒了一桌子,足有三斤……不愧是兩口子,果然心意相通!老娘就知道老爹終究不純!

  一夜無話,翌日一大早,王賢便讓哥哥給縣裡的捕頭胡不留,送去老爹的親筆信。

  胡不留正要去衙門應卯,見王貴送來老上司的信,便重新坐下,撕開『胡賢弟親啟』的信皮,掏出信瓤看了起來。越看他臉色越凝重,最後竟站起來,背著手在堂中踱步。

  王貴侷促的坐在客座上,也不知自己老爹寫了什麼內容,竟讓胡大叔這樣為難。但是弟弟囑咐他,無論如何也得有個准信才能回去,也只能硬著頭皮等下去。

  好半晌,胡不留才意識到自己要遲到了,趕緊把信收到靴頁子裡,對王貴道:「我得去應卯了,不然要吃板子的。」

  王貴趕緊站起來,小聲問道:「胡大叔,那這事兒,你答應不?」

  「我能不答應麼?」胡不留無奈苦笑道:「你回去吧,我會向縣尊稟報的。」

  「啊……」王貴也不知道什麼事兒,聽說還要跟縣太爺匯報,登時有些害怕,喏喏的送胡不留出了門,自己也去上工了。

  卻說胡捕頭一路上,乃至應卯排衙時,都魂不守舍,一直想著自己的心事。

  當年轟動一時的秀才殺妻案,如今伴著林榮興被判秋後問斬,似乎已經落下塵埃。雖然作為當時的經辦人,胡不留仍有滿肚子疑竇,但眼見著昔日的縣太爺、上司、同僚紛紛落馬,周仵作還被活活打死,他哪裡敢多說一句?只盼著林秀才趕緊人頭落地,徹底掀過這一頁。雖然他也知道,林榮興是冤枉的……

  但是王興業一封信,讓他不得不再次捲進這個要人命的案子裡。儘管很不情願,但他不得不照做,因為他欠著王興業的人情……當年王興業攬下所有罪責,才沒有牽連到他,不然他也得去鹽場曬鹽。更因為王興業手裡有他的把柄,自己若不照他的吩咐去做,就不只是去曬鹽那麼簡單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6-22 16:33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三章 知縣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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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師官場流傳著一個段子,說外任官與京職官相遇,外任官曰:『我愛京官有牙牌。』京官卻道:『我更愛外官有排衙。』

  排衙又叫『小上朝』。皇帝老兒在京城金鑾殿上大升朝,縣太爺們則在地方縣衙裡小上朝。雖然是典型的蒼蠅腦袋蚊子頭、螺螄殼裡做道場,但禮儀和制度不可廢。每日卯時,縣衙梆發炮響,縣丞、主簿、訓導、教諭、典史、巡檢、驛丞、稅監……這些頭戴烏紗的芝麻綠豆官,還有六房司吏、典吏、三班首領這些身穿黑衫的胥吏,全都在二堂分班肅立。

  待到二梆敲過,堂鼓擊響,長隨出來高唱一聲:『縣尊升堂了!』

  知縣大人才端著方步,從『海水朝日』的屏風後轉出,在大案後坐定。

  一眾官吏齊齊拜見,高唱道:「拜見堂尊!」

  然後知縣叫免禮,請一眾佐貳雜官就坐。一眾胥吏沒資格坐,只能站著聽大老爺講話。

  縣老爺在上面講,眾官吏卻眼觀鼻,鼻觀心,心神渙散……只盼著趕緊結束,好各回各衙,再拿自己的屬吏擺威風。

  這種縣裡的衙參,也跟國家大朝一樣,只是個儀式而已。正經的公務,有案牘往來,有單獨面議,只有形成決議,才會在這裡公佈而已。

  可能不少官迷,對排衙百試不厭,但富陽知縣魏源,今年只有二十九歲,正是意氣風發、銳意進取的年紀,對這種暮氣沉沉的儀式很是不耐。他一看到堂下那些貌似恭謹、實則各懷鬼胎的臉,就恨不得把他們統統打板子!

  可惜也只能想想罷了……

  寒暄之後說幾句套話,魏知縣便問眾官吏,可有事奏來?

  見眾人都不說話,他便微微頷首,長隨馬上唱道:「退堂!」

  眾官吏趕緊起身拱手:「送堂尊。」

  魏知縣朝眾人拱拱手,便轉到屏風後,回到自己的簽押房。

  又一名長隨為他更衣,然後端上茶點,魏知縣用了兩塊點心,感到心情不那麼灰惡了,才問道:「誰在外面?」

  長隨稟道:「是胡捕頭。」

  「讓他進來吧。」魏知縣對胡不留這個人,印象還是不錯的,至少對自己交代的事,還算兢兢業業。

  胡不留進來後,深深一揖道:「拜見堂尊。」

  「有什麼事?」魏知縣面沉似水道,作為一縣之長,他不能讓人看出自己的好惡。

  「卑職有要事稟報。」胡不留低聲道。

  「你先下去。」魏知縣一揮手,長隨便退出簽押房,將門掩上。

  「說吧。」魏知縣點點頭,胡不留便湊到近前,小聲道:「縣尊可記得,你上任之前,那個傷人案麼?就是原先縣裡的刑書王興業的兒子,被人打成了活死人那個。」

  「嗯。」魏知縣這才想起來。因為是他上任前的案子,且傷者應該是因為賭博糾紛受傷,不算什麼良民,是以只是例行公事的查問一番,便不了了之了。

  「那受傷的王賢,如今醒過來了。」胡不留輕聲道。

  魏知縣聞言驚奇道:「倒是命不該絕。」

  「今天早晨,王賢的哥哥王貴,到小人那裡稟報說,」胡不留按照王老爹的吩咐,低聲道:「他弟弟受傷並不是因為賭博糾紛,而是被人滅口。」

  「滅口?」魏知縣眉頭一鎖,一樁普通的傷害案,居然要發展成大案?

  「據王賢說,那時他已經請人寫狀紙,打算在大老爺上任那天,攔駕喊冤。」胡不留道:「結果不知怎麼走漏風聲,險些被人滅口……」

  「他要喊什麼冤?」魏知縣眉頭皺得更緊了。

  胡不留吸口氣,方低沉道:「林榮興殺妻案。」

  「……」魏知縣心裡咯噔一聲,暗道果然是那個,將他前任拉下馬的秀才殺妻案!

  他上任後,林家人也遞了狀子喊冤,狀紙上列明了此案諸般疑點,魏知縣看後深以為然,然而此案由分巡道定案,經按察司報到刑部,業已結案了。他哪能因為區區幾個疑點,就把省裡、京裡的大員得罪一串呢?

  所以魏知縣只推說此案已經上交分巡道,自己無權過問。後來聽說,林家人不屈不撓,竟到杭州按察使司告狀,繼而又去了南京,風聞有大員已經答應,秋審時重問此案!

  更要命的是,新任浙江按察使周新,以善於斷獄而著稱,人稱『冷面寒鐵』,據說林家也告到他那裡,以周新的性格,估計不能不管!

  魏知縣早和西席商定,橫豎林家沒有實證,自己只要置身事外,誰也挑不出錯。到時候泡一壺茶,坐看風起云湧就是。待塵埃落地,自己還是自己,不會惹什麼麻煩。

  是以魏知縣很快平復心情,緩緩道:「我聽聞那王二是個遊手好閒的破落戶,他的話不一定可信。」

  「堂尊說得對。」胡不留點頭道:「但是王賢提供了一條線索,卑職必須稟明堂尊。」

  「講。」

  「王賢說,那趙氏並沒死,而是藏在……」胡不留聲音越來越輕,只有魏知縣能聽到。

  「什麼!」魏知縣震驚的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方低聲道:「你覺著有幾分可信?」

  「卑職以為,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胡不留照著王老爹教他的話,複述道:「既然林家把此案捅到省裡,以周臬台的性格,八成要細細查問的。萬一秋審時,他親自來督查怎麼辦?」

  「嗯……」一想到那位周臬台,魏知縣就渾身寒毛直豎。在傳說中,這是一位見微知著、善斷奇案的青天大老爺。今年初來浙江,那些蒙冤下獄的百姓喜極而泣說,『我得生矣。』等到周新到任,果然斷案如神,而且出其不意,令那些貪贓枉法的官員防不勝防。

  比如有一次,為了瞭解一個案件的真情,他微服出訪,故意觸忤山陰縣令而被捕入獄。在獄中,他從囚犯口中瞭解到知縣貪贓枉法的實情,從而彈劾整治了貪官,此事一時傳為美談。

  但對他治下的官員來說,就是不折不扣的噩夢了。攤上這麼個愛微服私訪,還喜歡往牢裡鑽的臬台大人,下面各府縣一刻不敢大意,不僅不敢胡亂抓人了,就連對牢房裡的犯人,都得當祖宗供著,這日子簡直沒法過。

  估計林家也是聽了他的事蹟,才毅然省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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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來,魏知縣讓胡捕頭先下去,然後把西席司馬先生請來了。

  司馬先生是個老秀才,教過書、在衙門裡混過飯吃,後來被推薦到魏知縣幕下做師爺……當然這年月還不興叫師爺,而是叫西席,其實都是一回事兒。

  他本來在後頭睡懶覺,聽說知縣找,趕緊穿上衣服洗把臉,急匆匆來到簽押房,便見魏知縣在那裡一臉便秘狀,似有什麼事委實難決。

  「東翁,您找我。」

  「先生來了,快幫我拿個主意。」魏知縣趕忙招呼他坐下,將方才胡捕頭所稟道與司馬先生。

  「哦……」司馬先生捻著幾根山羊鬍,聽完後沉吟片刻道:「東翁,知道了那趙氏還活著,我們不宜再裝聾作啞了。萬一要是由別人破了這案子,東翁往輕裡說是瀆職,重裡說便是同謀。」

  說著他眉頭一挑道:「況乎此案曲折離奇,牽扯極廣,如果能翻過來,必然震動全國!人怕出名豬怕壯,做官卻最怕沒名聲!想想吧,刑部已經批決的案子,卻被你翻過來,東翁必然名噪海內,成為周臬台那樣的名宦,將來還用為前程發愁麼?」

  「先生說得太遠了……」魏知縣忍不住憧憬起來,嘴上還不能承認。

  「那就退一步說。」司馬先生卻激動難抑道:「東翁能破了此案,最少可以在本縣樹立威信,一掃顢頇敷衍之氣,倒看看誰還敢陽奉陰違?」

  原來魏知縣上任以來,縣裡的官吏欺他年輕,又沒有背景,卻偏偏多事,很是讓他碰了幾個軟釘子,弄得魏知縣啥也幹不成,有力無處使,整天干著急……

  聽了司馬先生的話,魏知縣終於說實話道:「不瞞先生說,我也這樣認為的。」說著嘆口氣道:「但是此案乃何觀察定案,我若是貿然插手,必然惹他憤怒。此人最是偏狹,看他對我前任便可見一斑,若是那王賢撒謊,可就坑死本官了。」

  「東翁這話在理,那王賢風評不好,他的話不能輕信,」司馬師爺點點頭道:「不如這樣,今晚我悄悄去他家一趟,摸摸實底,要是他說的不假,咱們再作計較。」

  「嗯,不急在這一時。」魏知縣點點頭道:「但千萬不能走漏風聲。」顯然他心裡的天平,已經傾向於管這閒事了。

  「東翁要是不放心,」司馬師爺笑道:「不妨給刑房派個明差,讓他們去給王賢補個口供,好了結他那個案子。」

  魏知縣想一想,拊掌讚道:「大善,虛虛實實,孰能料之!」
陸雲 發表於 2013-6-22 23:09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四章 一觸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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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賢對老爹佩服的五體投地。這叫什麼?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反正老爹一封信,調動了胡不留,打動了魏知縣,讓他的司馬師爺出現在自己面前……

  回憶當時,他老爹說,要是想翻案,現在其實機會很好。因為浙江按察使周新,以善於斷獄著稱,人稱『冷面鐵寒』,在他手下的官員,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推搪塞責的現象會輕很多。

  「爹的意思是,讓我去省城找周臬台?」王賢問道。

  「笨蛋!」王興業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氣哼哼道:「你要是直接去找周臬台,置縣尊於何地?置太尊於何地?我們翻案是為了什麼?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得罪了他們還怎麼過?」

  「是。」王賢抱頭道:「爹教訓的是。」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像林家那樣越級上控。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何況既是縣官又是現管?凡事你得先考慮他的體面,讓他出彩,他得了面出了彩,自然不會忘記你的好處,隨便照拂一下,就能讓咱王家鹹魚翻生!」王興業用他多年混跡衙門的經驗,教訓兒子道:「所以這一次,咱們搭好台,讓縣太爺登台唱戲,博個滿堂彩,明白了麼?」

  「明白了。」王賢怕再挨揍,挪開身子小聲道:「要是知縣怕事怎麼辦?」

  「不會的,你不是說,林家到省裡告狀了麼?估計『冷面鐵寒』已經盯上這個案子了。」王興業笑道:「只要知道趙氏沒死,縣太爺肯定坐不住,他怕被周臬台摘了烏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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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王賢對老爹的分析,還只是將信將疑,但當看到胡捕頭和司馬師爺時,他徹底服氣了。

  「二郎,這位是縣尊的西席司馬先生,有些話要問你。」胡捕頭給兩人引見一下,便退出屋去,把門守住。

  司馬師爺叫司馬求,以文人的尿性,有話是不會直說的,他打量著四下,只見屋中家徒四壁、孤燈如豆,桌上卻堆著好些書,哪像是浮誇浪子的住處,分明是窮書生的寒舍。

  司馬求是多年不第的老秀才,非但不覺寒酸,反倒有些親切道:「你在看什麼書?」說著自己拿起來一看,是一本《韻會定正》,這是林姑娘讓七叔給他送來的。司馬先生不禁笑道:「是要學作詩麼?」

  「學識字而已。」

  「為什麼要學識字?你要讀書麼?」司馬師爺好奇道。

  「是。」王賢早有『勵志傳奇——浪子回頭金不換』的腹稿,聞言嘆氣道:「晚輩這次死而復生,才知道生命之寶貴,深悔當年浮浪無行、蹉跎光陰,現在洗雖已心革面,可惜讀書已經晚了,只求識字明理,做個孝子良民。」

  「呃……」要是一般文人,估計就要被王賢這番話,感動的熱淚盈眶了,可司馬師爺混跡江湖多少年,自能從這番『肺腑之言』中,嗅出一些別樣的味道。這麼文縐縐的話,怕是打過腹稿的吧?

  他不禁端詳起這個青年。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模樣,卻能看清一雙亮若晨星的眸子……嗯,有心計,卻不讓人討厭,難得難得。

  收回目光,司馬師爺撚鬚笑道:「不晚不晚,蘇老泉二十七始讀書。你十七歲都不到,還有大把時間呢。」話鋒一轉,終入正題道:「老夫這次來,一是為了你的案子,二是為了你提供的線索,」說著笑笑道:「按你的說法,這其實是一件事。」

  「是一件事。」王賢點頭道。

  「但是縣尊不太相信,」司馬求緩緩道:「你知道,這個案子朝廷早已定案,人犯只待秋決,不能憑你幾句空口白話,就貿然行事。」

  「是,那就還是當成兩件事吧。」王賢早就反覆推敲過,成竹在胸道。

  「何解?」

  「後日是縣衙放告的日子,」王賢道:「我會去向縣老爺告狀,請緝捕謀殺我的兇手。」

  「兇手何在?」司馬師爺沉聲問道。

  王賢看看他,司馬師爺失笑道:「我是南京人氏,與你們富陽縣素無瓜葛。此番跟著東翁履新,實指望他能飛黃騰達,我也好跟著衣食無憂,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背主報信。」

  王賢雖然知道,這種口頭的保證沒有任何約束,但他實在太弱小,不得不選擇相信對方。要是被賣了,也只能自認倒霉了。想到這,他也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無妨,小心駛得萬年船。」司馬師爺呵呵一笑、王賢便將計劃有條不紊的和盤托出,聽得司馬師爺連連點頭,最後斂容抱拳道:「富陽縣藏龍臥虎!吾必向縣尊薦之!」

  「小人見識淺薄,瞎說一氣,先生能耐心聽完,便是錯愛。」王賢趕忙道:「還請先生自行斟酌,計劃周全,以免誤了老父母的大事。」也不知從啥時候興起的,縣裡的官紳百姓,無論大小,都管知縣叫『老父母』,哪怕是致仕的尚書還鄉,稱呼知縣時也是如此。

  司馬師爺一聽,心說,這小子真上道啊。小小年紀還知道不居功,實在是有前途。他本來打算,回去張冠李戴,把王賢的主意說成自己的,以獲取魏知縣獎賞。但王賢顯然知道他會這麼做,又說得這麼讓人舒坦,倒叫他不好意思獨吞功勞了,遂笑道:「老夫還需要借花獻佛,討好縣尊?不過你的主意確實有些欠妥,待老夫回去想想,為你查缺補漏一番,再稟明老父母。」

  說了半天,他還是要佔功,王賢還得一臉感激道:「多謝先生援手,我王家若能翻身,必不忘先生的大恩。」

  「好說好說。」司馬師爺心裡苦笑,這小狐狸,翻案還不知足,還要翻身。不過看他如此識情知趣,又頗有計謀,似乎正是縣尊所急需……罷了罷了,若此事真能成,我就賣他個人情吧!

  ~~~~~~~~~~~~~~~~~~

  司馬師爺返回縣衙,魏知縣竟還沒睡,在書房看書等他。

  聽司馬求說完經過,魏知縣深感振奮道:「想不到,這王賢竟與傳聞判若兩人,可見此中必有文章!」

  司馬求心說,這能有啥文章?不過既然決定要賣人情,他便順著說道:「應該是趙家故意混淆視聽,讓東翁以為,他不過是個無賴,忽視他的案子。」

  「應該是這樣!」魏知縣深以為然道:「本縣竟有如此大奸大惡之徒,本縣定為子民斬之!」說完問司馬求道:「先生可有計教我?」

  司馬求呵呵笑道:「學生正有一計,請東翁斟酌。」

  「請講。」魏知縣聞言一振。

  司馬求便把王賢的那一套,原封不動的搬了出來。

  魏知縣聞言振上加振,拊掌激讚道:「先生真乃子房再世也!」

  「呵呵……」司馬求竟還有節操殘存,有些羞臊道:「東翁謬讚了,其實此計離不開那王賢的配合。此人沉著機敏,又有擔當,萬一事敗,願意包攬罪責。正是天降此人,助東翁成事!」

  「唔!」讓司馬求這樣一說,魏知縣對那王二生出幾分好奇,笑道:「事成之後,倒要見見他。」

  隨後說了一句,兩人又反覆推敲了幾遍,直到窗外天光大亮,雄雞報曉,才最終定計。

  「東翁眯一下吧,老朽也要回去補一覺了。」司馬求揉揉眼,眼裡滿是眼屎。

  「不睡了,」魏知縣也是兩眼通紅,精神卻很亢奮,起身到臉盆架邊,用濕毛巾擦把臉道:「本官直接等排衙了!」

  這天早晨,縣裡的一眾官吏,都發現堂尊大人不一樣了,心說,不會是要納如夫人了吧?日,又要備份禮錢了!

  待散班之後,魏知縣留下胡捕頭,命他派幾個最精細的捕快,去富春江畔的三山鎮,密切監視鎮上首戶何員外宅,以防萬一。又吩咐他將最好的捕快、民壯,設法都集中在明日當值,以備所用。

  安排妥當之後,他便坐臥不寧的等待明天到來……

  那廂間,王賢也在為明天的決戰,有條不紊的做著準備。

  林清兒頂著風言風語,又來到王家。這節骨眼上,她根本無暇顧及其它。按照王賢的意思,林清兒一筆一劃的填寫『官定狀格』……就是從官府領的狀紙,每套正副兩紙,必須按要求填寫,否則不予受理,而且也不是白領,收費六十文。

  當年王賢就是求人填這玩意兒,結果遭了橫禍,這次他學乖了,讓林清兒來填,而且林家常年告狀,家裡的空白狀紙成摞,不用去衙門現眼。

  另一面,帥輝和一個黑不溜丟的大個子,都繃著臉聽王賢吩咐。黑大個叫劉二黑,也是王賢的死黨,和帥輝一起在趙家外面蹲守了三日,便發現了那伙兇徒中的一個。

  待那人醉醺醺從趙家出來,兩人跟著他出城十餘里,最後來到三山鎮何常何員外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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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6-23 15:52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五章 告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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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帥輝和劉二黑兩個,便抬著片門板來接王賢,卻被銀鈴攔在門口。兩人好說歹說,就是進不了門。

  最後還是老娘發話:「讓他們進來。」

  「娘……」銀鈴癟著嘴,氣呼呼的讓開去路。

  兩人趕緊閃進去,不一時,便抬著王賢從西廂房出來。

  王賢看見老娘心裡發虛,裝作若無其事道:「娘,我出去一趟,中午就不會來吃了。」

  「嗯。」老娘竟沒有劈頭蓋臉的罵娘,而是點點頭,別過臉去,半晌才道:「不用擔心沒人給你送飯……」

  「娘……」王賢鼻頭一酸,這一聲娘叫的心誠意切,低聲道:「是胡大叔告訴你的吧……」

  「嗯。」老娘點點頭,眼圈子通紅的伸手摸一下兒子的臉,恨恨道:「你那死鬼爹不當人子,拿兒子當槍使,但我想他總不會害你……」頓一下,又惡狠狠道:「要是害了你,老娘去鹽場把他醃成腊肉!」

  「呃……」王賢哭笑不得,老娘真是氣氛殺手,好容易有點催淚的溫馨,轉眼便給破壞殆盡了。

  「滾吧,滾吧,老娘晚上殺雞燉湯,回來晚了湯都不剩!」老娘不耐煩的擺擺手,把三人趕出家門。

  目送著三人出了巷子,銀鈴才小聲問道:「娘,二哥不是出去鬼混?」

  老娘搖搖頭,忍了半天的淚珠子,終於順著面頰滴下來……

  ~~~~~~~~~~~~~~~~~~~~~~~~~

  衙門三六九放告聽訟,據說是包拯傳下來的規矩。當年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下令打開衙門的大門,令民眾可以直接到他案前起訴,據說這樣一來,就使奸吏無法從中搗鬼。

  太祖皇帝覺著這手很好,因此規定州縣長官必須向老包學習,親自接受民間的起訴,不得經由書吏轉手,亦不准佐貳官代理。朱元璋精力超人,起草這項制度時,肯定沒考慮過,像包拯那樣精力過人的官員是少數。在整個洪武朝,官員們整日坐堂、無暇他顧,疲累欲死,痛不欲生。

  朱元璋一死,下面就自行調整,限定只有在一些特定的日期才可起訴,按照富陽縣『三六九放告』的土政策,今天是八月十九,正是衙門接受告訴的日子。

  一大早,衙門發頭梆、打開大門後,皂隸便打出放告牌。

  要告訴的人群,一見開門放告,便蜂擁上來,自然遭到皂隸的呵斥推搡。幾個公人一起,連罵待踹,才讓人群排好了隊。

  待發二梆後,公人們將告狀的領進縣衙大門,命其在堂前右側空地上跪好,才看見還有個躺著的。

  今日當值的侯班頭走過去,踹王賢一腳道:「滾起來!」在老百姓面前,就算這些屬於賤籍的皂隸,也是惹不起的凶神惡煞。

  帥輝趕緊陪笑道:「這是苦主,癱著呢。」

  「球,癱著還不忘了告狀。」侯班頭啐一口,走開了。

  『呸,狗腿子……』帥輝朝他背影無聲罵一句,心道:『早晚有一天,也得讓你跪老子一次。』

  又過了一會兒,堂上鼓響,便有親隨高唱:「大老爺升堂了。」

  堂外的百姓便亂七八糟的請了通安。

  然後當值的刑房徐典吏便出來,向眾原告講解幾句注意事項,大家都聽得極認真,因為違反了是要吃板子的。

  接著,在徐典吏的指揮下,跪在衙前的諸原告,依次從東階上月台,將狀紙遞交給坐在長桌後的刑房司吏……王老爹去曬鹽了,自然有新人替補。然後到月台中間給老爺叩頭後,再從西階下來,仍舊跪下等候。

  刑房司吏將狀紙逐一登記,等到全部收齊,再交給值堂親隨,由其呈給魏知縣。

  魏知縣便逐張翻閱,並逐個傳喚起訴人上月台問話,實在認為荒唐的,可以當堂駁回起訴,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問完後即退堂,把一疊訴狀交給內衙的司馬師爺,由司馬師爺看過後,才送刑房辦理。

  不過也有例外,比如人命大案、或者縣老爺極為重視的案子,也可能當堂發票,拘傳被告前來過堂。今天就遇到這麼一例……

  問過幾個互毆爭訟的小案子後,魏知縣拿起一份狀紙,問道:「哪個是王賢?」

  「在這在這。」帥輝和劉二黑,趕緊抬著王賢上堂,把門板往地上一擱,兩人跪下給縣老爺磕頭。

  王賢也掙紮著要跪,縣太爺一聲『免了』放過了他,問道:「你是王賢?」

  「回稟老父母,小人正是王賢。」王賢趴在門板上道。

  「所告何事?」

  「告今年二月十六,有兇徒六人,伏擊小人於錢家賭坊外,致使小人昏迷半載,老娘為了給我治病,不僅傾家蕩產,還舉債纍纍……」王賢說著,放聲哭起來:「請青天大老爺做主,緝拿兇手,賠償敝家!」

  『啪』地一聲,魏知縣一拍驚堂木,堂下皂隸便喝道:「肅靜!」

  嚇得王賢一聲不敢吭。

  「李刑書,你對此案可有印象?」魏知縣轉向刑房司吏道。

  那司吏是原先王老爹的手下,叫李觀,四十出頭,面沉似水,聞言起身稟道:「回稟堂尊,此案發生於堂尊上任之前,當時由二尹老爺接狀,令快班查訪多日,但因為王賢昏迷,不知兇手何人,故而暫時擱置下來。」

  「王賢,你可知道是何人傷你?」魏知縣又問王賢道。

  「知道。」王賢點頭道。

  「姓甚名誰,家住哪裡?」魏知縣追問道。

  「姓甚名誰小人不知。」王賢道:「只知道他們家住哪裡。」

  「何處?」

  「他們住在三山鎮何常何員外家!」

  「休得胡說!」魏知縣皺眉道:「何員外乃本縣七糧長之一,德高望重,豈會容留歹人?」

  「小人不敢胡說,我有證人。」王賢說著看一眼帥輝道:「他是我從小到大的兄弟,當日也見過兇手,前日到我家說,親眼見其中一個在縣城現身,他跟了那人一路,最後跟到了何員外家。」

  「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回老、老父母,小人叫帥、帥輝,本、本縣人氏。」帥輝被縣衙的威勢,嚇得結結巴巴道。

  「將你看到的如實講來。」

  「那個,這個……」帥輝越是緊張,就越是說不成串,只好簡化道:「就像我哥說的那樣,二黑也是見證。」

  「你又是何人?」魏知縣望向那黑大個道。

  「俺叫劉二黑,大老爺叫俺二黑就行了。」劉二黑甕聲道,惹得堂上人吃吃直笑,心說縣老爺跟你娘舅麼?還叫你二黑。

  「劉二黑,將你看到的如實講來。」

  劉二黑是個渾人,從不知緊張為何物,便將他所見講了一遍,誰都能聽出不是騙人的。或者說,沒人相信這樣的蠢物也會騙人……

  「看來此事不虛。」魏知縣目似朗星、鼻若懸膽,正氣凜然道:「兇徒謀殺半載,逍遙法外至今,天理國法何在?!胡捕頭!」

  「卑職在!」胡不留趕緊出班,今天他頭戴瓦楞帽、斜插孔雀翎,一身青衣外罩紅背甲,腰間懸著口賓鐵刀,腳上蹬著雙漆黑的快靴,一看就是精心打扮過的。

  魏知縣看了不禁暗嘆,粗人就是粗人,你搞成這樣子,就太刻意了。遂輕咳一聲轉向王賢道:「本官警告你,若是查實是誣告,你可要反坐,且罪加兩等的!」

  「小人知道了。」王賢暗嘆一聲,這下真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好,」魏知縣命刑書當堂出具勾票,然後硃筆一點,交給親隨道:「本縣命你速去三山鎮,鎖拿本案疑犯歸案!」

  「喏!」胡捕頭雙手接過,又道:「卑職請攜證人同往!」

  「可以。」魏知縣點頭道。

  「大老爺,小人也請一同前往。」王賢請求道:「我願跟何員外對峙!」

  「也罷!」魏知縣裝模作樣尋思一下,點頭道:「何家是三山鎮上的首戶,若不與他心服口服,必會生出事端。」便下令道:「備一輛馬車,帶原告一同前往!」

  「得令!」胡捕頭領命而下,帥輝和劉二黑,也抬著王賢跟了下去。

  因為早有準備,胡捕頭一聲令下,快壯兩班七十餘人,便全副裝備,集結完畢。

  「今日這差事,關係干天,誰敢懈怠苟且,回來不用大老爺發作,老子就讓你後悔生在世上!」胡捕頭看一眼手下,冷聲道:「目標三山鎮首戶何常家,分兩班出發,第一撥二十人,張麻子領隊,徑直帶原告、證人前去何家拘人!剩下的第二波,我親自帶隊!」說完把手重重一揮道:「出發!」

  因為無關人等,不得入內,外面人看到官差出動,不禁議論紛紛,猜測哪家又要倒霉了。

  衙門裡一個青衫吏員,卻叫過一個白役,低聲吩咐道:「快去何員外家,告訴他胡捕頭要勾打王二的兇手,叫他好自為之!」

  那白役點點頭,簡單換了身便服,從便門離開衙門,到街上客店門口,取了一匹快馬,徑往三山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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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6-24 00:26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六章 進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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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員外叫何常,在三山鎮乃至富陽縣,都是響噹噹的大人物。他今年四十出頭,生得面大魁偉、兩隻眼睛圓睜著,透著過剩的精力,一張大嘴緊抿著,帶著一股子傲慢勁兒。

  他的確有資格傲慢,因為他是三山鎮的糧長老爺。

  全國三千萬石稅糧,是靠全國三千名糧長收解上來的。為了籠絡這些不領俸祿的鄉官,朱元璋給了他們許多特權,比如可以世襲,有權管理鄉民,干預司法。若是干得出色,經舉薦可不必參加科考入朝為官。朱元璋也時常把他們叫去問話,瞭解民情,甚至請教解決問題辦法,經談話滿意,也有被留下當官,最高甚至能當上佈政使!

  這年代的糧長,無不是威福一方的大人物,比如何常何員外。他從他爹那裡,繼承了偌大的產業,以及在鄉下人眼裡,不得了的糧長頭銜。

  他住在三山鎮上的高門大院裡,養著數房妻妾、整日裡縱情酒色。又好舞槍弄棒,結交江湖人物,在富陽乃至浙西,名頭十分響亮。

  這天上午,他正在家中抱著最寵愛的小妾菱花飲酒,那菱花粉面含春、秋眸多情,穿一件剪綵合體的湖綠色長裙,粉紅色繡花端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顯得分外嬌美。

  何員外摟著美人的纖腰,聽著她呢噥軟語,無限陶醉道:「菱花,爺都和你膩歪兩年了,怎麼就不膩呢?」

  「爺就會哄人。」菱花捂著嘴笑道:「怕是跟她們也這樣說吧。」

  「跟她們說的是假的,跟你說的才是真的。」何員外色迷迷的笑著,手便不老實開了。

  菱花卻按住他的手道:「這大白天的……」

  「白日宣淫才看的清楚,黑咕隆咚有啥意思?」何員外說著,便去解她纏腰的絲帶。

  「別。」菱花聲音發顫:「我這陣心裡慌,老是夢見官差衝進來,把我抓走。」

  「怕啥?」何員外哈哈大笑道:「我是世襲糧長,誰敢到我家來搜查?何況我家前朝末年修的避難之所,可謂天衣無縫。你躲在裡面,一百年也搜不到!」說著一把捏住美人的椒乳,寬慰她道:「再說了,外面早就以為你死了,哪裡還會尋找?」

  「嗯。」美人兒這才放下心事,被他摩挲的也動了情,哼哼唧唧的扭動起嬌軀。

  何員外邪邪一笑,正待提槍上馬,與美人大戰三百回合,突然聽外面響起管家何福的聲音:「老爺,縣裡來人送信,說有官差持票來家裡拿人!」

  「啊!」菱花被嚇得魂飛魄散,何員外也緊張起來道:「怎麼可能?」趕緊整好衣裳,對菱花道:「你躲起來,外面有我應付。」

  「嗯。」菱花顧不上收拾衣裳,便踉踉蹌蹌進了內室。

  何員外則來到前廳,見是刑房的白役侯三,自己結交的刑房徐典吏的跟班,便一抱拳道:「侯幫辦請了,到底發生了甚事?」

  那侯三便將早先過堂的情形,講給何常知道。何員外聽後鬆了口氣道:「我還當什麼事呢。」

  「對員外來說自然是小事,」侯三陪笑道:「但還是有備無患吧,我看他們來的人不少,肯定是想敲員外竹槓。」

  「哼。」何常哼一聲道:「敲竹槓敲到我頭上了!」

  俗話說『堂上一點朱,民間千滴血』,那一點朱,就是縣太爺簽票的硃筆,捕快便靠這張牌票去訛詐被傳的人家。先騷擾一番、嚇唬一番,索要『跑腿錢』、『鞋腳錢』、『酒飯錢』。乃至更進一步的『買放錢』、『寬限錢』……如果被勾人不買帳,不願出錢、或出價太低,捕快就會自己撕破衣服、弄點血跡,回報被勾人武力拒捕,再得到拘票,被拘人就等著家破人亡吧。

  是以一聽到官差持票上門勾人,百姓無論貧富,都有天塌地陷之感。當然何員外是不怕的,只是覺著很麻煩,耐著性子對侯三道:「侯爺辛苦了,後面酒菜擺好……」

  「我得趕緊回去了,要是碰上就尷尬了。」侯三忙推辭道。

  「唔,那就改日吧。」何員外從袖中,掏出五貫半新的寶鈔,打發侯三走人。

  侯三一走,何員外重重的一拍桌子:「柱子幾個蠢貨,還是給人認出來了!」說著煩躁的吩咐何福道:「讓他們六個,趕緊去桐廬縣躲一躲,沒我傳話不許回來。」

  「是。」

  ~~~~~~~~~~

  剛把柱子六個打發走,官差便上門了。

  因為是一區之糧長,眾捕快也不敢造次,客客氣氣的敲門道明來意,才被何家人迎進宅去。

  何員外已經換上綸巾、身穿大袖寬袍,腰繫革帶,足蹬烏靴,笑容可掬的站在的廳前迎候。他這身裝束可不一般,那是永樂五年運糧進京時,當今陛下所賜。

  張麻子恭恭敬敬行禮,被何員外請到花廳,上茶後方問道:「不知諸位差爺來敝莊有何貴幹?」

  「奉縣老爺命,來貴處拘拿嫌犯,若有得罪,還請公正海涵。」公正是糧長的雅稱。

  「哦?」何常面現訝異道:「我家裡會有什麼嫌犯?」

  「是這樣的……」張麻子便將事情始末講過一遍,聽得何員外火冒三丈,拍案道:「污衊,純屬污衊!我府上人這半月,都未曾到過縣城!」

  「公正息怒,」張麻子笑道:「小得也是絕不相信,公正家裡會窩藏歹人,但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走這一遭。」

  「那請張爺回去向老父母講明,我何家無犯法之男。」何常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沓寶鈔,推到張麻子面前道:「弟兄們來回一趟不容易,我請大夥吃酒了。」

  「呵呵,要不了這麼多。」張麻子接過鈔票,喜不自勝道:「那成,我跟告狀的說說去。」

  「有勞了。」何常點點頭。

  張麻子出去片刻,何常便聽到院子裡又哭又嚎,何福慌張跑進來道:「老爺可不好了,要出人命了。」

  「你他娘的才要出人命呢!」何常啐他一口道:「晦氣!」趕緊出去一看,便見躺在門板上的那王二滿頭是血,手裡還拿著把剔骨尖刀,抵著自己的心口,對一眾差役大叫道:「反正我回去也得被砍頭,還不如死在這兒!」

  張麻子一臉怒意,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只能從旁勸說道:「你別亂來,我沒說不搜,千萬別亂來……」說話間看到何員外出來,他忙道:「公正幫個忙,原告要是死在你家,實在沒法跟大老爺交代。」

  張麻子已經給過面子,何常要是不還個面子,實在說不過去,厭惡的看了王賢一眼,道:「張爺要我怎麼配合?」

  「請張爺將府上男丁集合到這裡,讓這小子認一認。」

  「好,就給張爺這個面子。」何員外悶聲道:「何福,照張爺的吩咐做。」

  「是。」何福應聲下去,不一會兒,府上的門子護院賬房廚子……十五號人來到前院。

  「這是全部男人了?」張麻子問道。

  「嗯。」何常點點頭道:「還有我八歲的兒子,要不要也叫過來。」

  「當然不用。」張麻子不好意思的笑笑,轉過頭道:「愣著幹什麼,認人!」

  帥輝便走過去認了一圈,回來搖搖頭,「不在。」

  「不是不在,是沒有。」何員外哼一聲道:「這下滿意了吧?」

  「你騙誰呢?」王賢大聲道:「我早就打聽過了,你家護院號稱八大金剛,這裡只有兩個壯漢,另外六個呢!」

  何員外意外的看王賢一眼,沒想到這小子有備而來,便哼一聲道:「年成不好,府上養不起這麼多閒人,早就打發他們回家了。」

  「騙人,大前天我還看見了一個!」帥輝見他矢口否認,氣壞了,大聲道:「那傢伙腦袋上有個肉瘤子,我肯定人不錯!」

  「差爺,他肯定把那幾個歹人窩藏起來了!」王賢大聲嚷嚷道:「你搜一下,肯定能搜著!」

  「胡鬧,這裡是鄉紳宅邸,哪能亂搜。」張麻子大怒,見王賢舉起刀子就往心口攮,連忙大叫道:「別別別,一切好商量!」

  「你不搜,就是要害死我,那我還不如死了算完。」王賢盡使潑皮招數。

  「你有完沒完?」張麻子怒道:「一出接一出!」

  「就這一出,搜不著我認了。」

  「再反悔我不攔你了。」張麻子回過頭,一臉商量道:「公正,不如……」

  「不行!」何員外斷然道:「驚了我宅中女眷,你吃罪不起!」說完覺著語氣太硬,又緩和道:「別受這種潑皮要挾,我與你一併去見縣尊,不讓你擔干係!」

  「還是搜一下吧!」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一身鮮亮的胡捕頭,出現在大門口。

  他身後,十幾名捕快、民壯,擁著三條五花大綁的漢子進來,正是何員外讓逃去臨縣的六人中的三個。

  朝何員外拱拱手,胡捕頭粗聲道:「兄弟在外面逮到這幾個東西,招認說,宅中還有三個同夥。」

  「胡說八道!」何員外一看,變了臉色,脫口道:「明明是一塊走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6-24 11:39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七章 金屋藏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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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不留提前兩天,就在各要道安排了便衣捕快,本是為防止趙氏潛逃,誰成想那六個背著包袱、行色匆匆的壯漢,一頭撞了上來。

  捕快眼毒,一看就知道這些傢伙要跑路,於是上前盤查,沒問兩句,六人倉惶逃竄,捕快人手不夠,只逮到這三個。

  胡捕頭雖然粗豪,但幹他這行的,慣會使詐唬人,一下就讓何常露出了馬腳。

  「我家老爺的意思是,他們六個早走了,誰知道這仨又回來幹啥。」何員外一時口誤,一旁的何福趕緊補救道。說著還一直朝那三個夥計擠眼。

  無奈三人嘴裡都被塞了核桃,只能嗚嗚嗚,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既然嫌犯也這樣招認。」胡捕頭當作沒聽到的,對何員外道:「咱們還是搜一搜,好還員外個清白。」

  「……」何常黑著臉,半晌方恨恨點頭。

  「不要驚擾家眷,不要破壞財物!」胡捕頭對手下吩咐幾句,又轉頭對何常道:「還請公正將府上女眷請出來,以免兔崽子毛手毛腳,冒犯了貴眷。」

  「我後宅只有女眷,沒有男人!」何常鐵青著臉道。他已經從震驚中回過味來,自己分明被人下了套,但他以為,這多半是為了勒索自己:「胡捕頭,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何常號稱賽孟嘗,一切都好商量!」

  「方正,老胡正是給你面子。」胡不留一臉誠懇的笑道:「搜就得搜徹底,才好證明方正的清白,搜了前面不搜後面,到時候那潑皮又有話說了。」

  「嘿……」何常發現,自己被一句句被擠兌到牆角,竟只能聽其擺佈。恨恨看一眼已經坐在椅子上的王賢,恨不得生吞活剝了他!

  王賢的腦袋包成個紡錘,朝他呲牙一笑,氣得何常差點背過氣去。

  何福趕緊去後宅通知,這次等候的時間長多了,待何員外六房妻妾並各自丫鬟,還有些僕婦婆子,二十多口女眷,集中到正廳時,已經過去小半個時辰了。

  眾差人早等得不耐煩,呼啦一聲穿堂入室,開始地毯式搜查。

  「哎哎,別打壞我屋裡東西!」

  「要是少了什麼,你們可得賠!」

  「真是沒王法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也敢搜!」

  鶯鶯燕燕們嘰嘰喳喳,前廳登時成了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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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員外並一眾男丁,都到後面盯著去了,花廳裡只剩下胡捕頭並王賢幾個。

  胡捕頭卻也沒閒著,一腳踏進菜市場,鷹隼似的目光,在眾女子面前掃過,誰知卻招來一片群雌罵聲:

  「看什麼看,沒看過美女?」

  「賊眼睛盯著哪呢?」

  「再看挖了一雙賊眼!」

  「還不快出去,不然告你調戲良家!」

  見她們一邊罵一邊湧過來,胡捕頭趕緊落荒而逃,身後一片浪笑。

  回到花廳,胡捕頭看看兩個跟班,那是田七和林清兒假扮的,任務便是認人。

  兩人一齊搖頭,方才胡捕頭頂著狂風暴雨,為他們贏得了足夠的時間,卻都沒見到趙氏的身影,連相仿的都沒瞧見。

  「嗯……」胡不留看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王賢,低聲道:「莫非趙氏不在這裡?」

  田七和林清兒也緊張起來,今日所有謀劃,都建立在一個假設的基礎上——那就是趙氏在此!

  王賢也緊張的手心冒汗,嘴裡發乾,只是在強自鎮定:「不會的,她哪敢露面?指定藏在哪呢。」見胡不留撇嘴,他趕緊解釋道:「何常是不會放心,將她藏在外面的。不然要時時擔心,會不會有人看到她,她會不會露餡?而且這傢伙好色如命,不會放著趙氏那個大美人不碰。放在外面與她相會也麻煩,來往次數多了,總要露出馬腳。」

  胡不留不禁點頭,他在外面突審過柱子三個,知道何員外很少出門,更沒有規律可言。至少從安全出發,陽台相會肯定不如金屋藏嬌!

  「那該怎麼辦?」

  「聽說那是何員外的獨子。」王賢看看花廳與正廳之間,一個粉嫩可愛的小男孩,正在丫鬟的陪伴下逮螞蚱玩。

  「我也正有此意。」胡捕頭點點頭,和王賢對望一眼,登時湧起惺惺相惜之感。

  於是兩人一合計,決定由老胡把孩子夾回來,連打帶嚇,逼出實話。不過估計那就捅了馬蜂窩,後面難以收場。

  正在皺眉間,林清兒自告奮勇道:「我去!」

  「你行麼?」胡捕頭皺眉道,時間可是很寶貴的。

  「瞧著吧。」林清兒哼一聲,昂首出去。

  丫鬟秋香正百無聊賴的看著少爺,便見個唇紅齒白,眉目如畫的少年郎走過來。她頭一回見有人,能把捕快衣裳穿得這麼俊,就是太瘦了,瘦得惹人心疼……

  不過少年郎卻不是衝她來的,而是蹲下與小少爺一道玩耍,真真好有愛心啊……秋香花痴一發,氾濫成災。

  林清兒和那八歲的娃娃,很快便混熟了,兩人一邊逮螞蚱,一邊搭話道:

  「你叫啥啊?」

  「大寶……」

  「看來你爹娘很寶貝你呀。」

  「那當然。」娃娃驕傲道。

  「你有幾個娘呀?」見離著那丫鬟有些距離了,林清兒小聲問道。

  「七個……」娃娃不假思索道:「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六娘、七娘。」

  林清兒的心,登時緊成一團,顫聲問道:「我怎麼就看著六個?」

  「七娘古古怪怪的,有外人從來不露面。」娃娃撇撇嘴道:「三娘說她是耗子精,一見到生人就鑽洞。」

  「瞎說,人怎麼會鑽洞呢?」林清兒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不信拉倒。」娃娃生氣道。

  「真有地洞?」

  「嗯。」娃娃天真無邪的點頭道。

  「在哪?」

  「六娘說在我爹床底下,不過我也沒見過……唉,你去幹啥?」

  「上茅房。」

  「茅房在後頭呢……」

  ~~~~~~~~~~~~~~~~

  少頃,胡不留來到了後院,搜查已經臨近尾聲,只搜到幾根人毛……

  張麻子迎上來,擦汗道:「頭,咋辦?」

  胡不留沒理他,而是朝北屋走去,便見何員外冷笑連連道:「胡捕頭,咱們可得好好說道說道。」

  「不忙。」胡不留邁步進了房,便見裡面擺設豪華,氍毹鋪地、金瓶插梅,桌椅家什皆乃檀木,上面還設著錦繡的坐墊靠枕,桌上的杯盤碗盅,乃上好描金瓷器,連筷子都是象牙的。

  胡不留兩眼盯著桌上的酒菜杯筷,「公正這是和誰在飲酒?」

  「方才與我娘子。」

  「不知是哪一位?」胡不留說著,不露痕跡的遞個眼色出去。

  「呃……」何常心裡咯噔一聲。

  「方正記性這麼不好?」胡不留根本不給他思考的機會。

  何常深吸口氣,故意大聲道:「我五娘子!」他實指望著,何福他們能機靈點,趕緊出去串供。

  殊不知,胡不留問這句話時,已經命人把守住月亮門,不許任何人進出,然後讓張麻子去前面對證。

  等待的分分秒,胡不留貪婪的打量著屋裡的擺設,心裡暗罵,這土財主過得是神仙般的日子。老子閨女出嫁還沒像樣的嫁妝呢……

  那邊何員外卻備受煎熬,沒了之前的傲氣,走到胡捕頭邊上小意道:「胡爺看上哪件,我讓人給你送家去。」

  「都看上了……」胡不留脫口而出,說完哈哈大笑道:「我家小門小戶,擺不了這些貴重貨。」

  「哪裡哪裡……」何員外擦擦汗道:「是我說錯了,您老當然要買新的了。」說著低聲道:「一千兩銀子,胡捕頭放我一馬。」這年頭寶鈔貶值的厲害,朝廷越是禁止用金銀交易,金銀就越是值錢。

  胡捕頭一年明明暗暗加起來,大概能收入一百兩銀子,這已經是高的嚇人了。現在只要答應何常,自己可以少奮鬥十年!

  胡不留硬生生嚥下個『好』字,錢再多也得有命花才行,他倒不怕縣太爺怪罪,他怕的是那個在紹興曬鹽的王興業。王老爹干刑房書吏多年,對他幹過的那些貪贓枉法的爛事兒一清二楚,足夠讓他死上八回了!

  轉念一想,只要把何常抓起來,多少錢榨不出來?還有這些家什,何必急在一時。胡捕頭拿定主意,便默不作聲起來。

  「我再加五根金條!」何員外咬牙切齒道,「要不胡爺開個數?我就是傾家蕩產,也給你!」

  胡不留看他一眼,心說這真是個人物,但說什麼都晚了,他還是一聲不吭。

  「胡爺,別把我逼急了!」何常見求告無用,露出猙獰面目道:「到時候,就是你們縣太爺,也得跟著倒霉!」

  「那就等著公正的高招。」胡不留站起身,他看到張麻子回來了。

  「亂了套了,都說不是自己,我讓她們好好想想,最後才統一了口供,說是六娘。」張麻子哈哈大笑道:「公正,你怎麼看?」

  何常淡淡道:「我和丫鬟偷情,她們不知道!」

  「哪個丫鬟?」見他如此難纏,胡不留冷聲道。

  「不用去問,她不敢承認,不然會被我娘子打死的。」何常早想好了說辭。

  「哼,我看是金屋藏嬌吧!」胡不留徹底撕破臉,重重一拍桌案道:「給我把他的床,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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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6-24 21:09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八章 踢出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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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員外睡的是一張楠木朱金大漆雕花床,又叫千工拔步床。整個床就像一間房,所以胡捕頭才叫拆了!

  「慢著!」何員外大喝一聲,伸手阻攔道:「這張床是我祖上傳下來的,最少價值萬金,拆壞了你們賠得起麼!」

  「只管拆!」一身男裝的林清兒,脆聲道:「我家有張更好的!」

  「你是誰?」何員外一愣。

  「我大哥叫林榮興!」林清兒雙目噴火的望著他,一字一恨道。

  「啊……」何員外這下徹底明白了,原來他們諸般算計,皆因知道趙美娘在此!登時手腳發軟……

  「拆!」胡不留一聲令下,數名差人一擁而上,掀掉鋪蓋被縟,然後一起去撬床板。那床以楠木製成,極其堅固,幾條大漢使出吃奶的勁兒,連掰帶撬,終於轟得一聲,將整片床板撬了下來,待塵埃落定,眾人定睛一看,下面並沒有機關、也沒有暗道,不禁大失所望。

  正一籌莫展之際。被帥輝兩個用門板抬進來的王賢,突然低聲道:「奇怪……」

  「什麼?」眾人順著他的目光,便見臥室一角有一個小小的佛龕,嵌在牆壁之中。

  江南信佛之風盛行,這樣的佛龕十分常見。不少信徒將佛像供在臥室裡,朝夕跪拜,所以眾人都覺著不是奇怪,而是他大驚小怪。

  「別人供也就罷了,何員外白日欺心、淫人妻子,也敢在臥室裡供佛?」王賢輕聲道:「而且拜佛的蒲團哪裡去了?」

  讓他這一說,胡不留也覺著蹊蹺,過去伸手掰了掰佛像,卻似生根一般、紋絲不動。他又越過佛像,在裡面亂摸胡撳,出了滿頭臭汗依舊沒動靜。正要放棄時,一手無意摸著了頂壁上一塊磚,似乎與其它的磚塊不太一樣。

  他使勁摁下去,但聽一陣紮紮作響,那神龕竟然像大門一樣翻轉過來,露出一個可容人進出的洞口。

  眾人爭先恐後的瞧時,只見裡面是糯米灌漿的石壁夾道,盡頭還有亮光。

  許是聽到響動,裡面傳來怯生生的女聲:「爺,是你麼?」

  「是我啊。」張麻子哈哈大笑,下去片刻,便擒了個身材窈窕、面色慘白的美貌婦人上來。

  「嫂子!」「趙美娘!」見到那美婦人的剎那,林清兒和田七都瞪大了眼睛,一齊脫口而出:「你真的還活著!」

  「哈哈,果然被何員外金屋藏嬌……」胡不留大笑著看一眼何常,才發現他趁人不備,已經溜到門口。

  笑聲戛然而止,胡捕頭大喝道:「別讓他跑了!」

  見被察覺,何常拔腿就跑,但是好死不死,門口還躺著個王賢。方才所有人都去看熱鬧,只有他動彈不了,只能在門口幹著急。

  現在又成了何員外的絆腳石……

  「小子,去死吧!」何常對他早就恨之入骨,手中多出一柄短刀,揉身朝王賢撲去,他要殺了這個害慘他的小子,然後奪路而逃。

  「住手!」眾捕快趕緊追上去,但都已經鞭長莫及了。

  「死吧!」何員外弓腰一刀,往王賢胸口插去。

  「不要!」林清兒失聲尖叫,兩腿一軟,便跌坐在地。

  帥輝已經恐懼的閉上眼睛,劉二黑卻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看到了終生難忘的一幕!

  只見王賢仰躺在地上,雙手護胸,雙腿蜷縮,然後猛地蹬了出去!

  那一蹬竟帶著風聲,堪稱迅猛!何員外猝不及防,被他正中小腹,短刀脫手而出,擦著王賢的面頰劃過,斬斷幾根髮絲……

  何常踉蹌著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剛要爬起來,數把鋼刀加頸,已被捕快拿住!

  「好一招兔子蹬鷹!」胡捕頭定定神,朝王賢豎起大拇指道:「好一個扮豬吃老虎,你比你爹,還狠!」

  「你小子,原來你已經好了!」驚魂稍定,帥輝和劉二黑趕緊跑過去,使勁蹂躪王賢道:「裝得可真像啊,害得我們白擔心了!」

  「這是預先計劃好的罷了,」王賢一邊招架一邊苦笑道:「再說我確實還沒好利索,剛才來這一下,兩腿到現在沒知覺……」

  「瞎說,沒好利索能把姓何的踢倒?」兩人堅決不信。

  「他以為我是個癱子沒防備,一彎腰下盤不穩、空門大開,」王賢笑道:「其實跟踢個麻袋沒區別……」

  「話說,你剛才那招叫兔子蹬鷹?怎麼以前沒見你用過?」

  「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真不要臉!」兩人罵一聲,再不管他,便大步走掉了。

  「你們別走啊……」王賢無奈的喚道,他其實真沒好利索,方才生死之間亡命一擊,現在從腰到腿又痛又麻,根本站不起來。

  「臭小子,」這時田七走過來,板著臉道:「去紹興那次,你是故意讓我背你吧?」

  「絕不是。」王賢矢口否認,「當時確實走不動道。」其實他是報復田七上船時,摔自己那一下。

  「哼,你的話,得反著聽……」田七叔說完哈哈大笑起來:「不管真的假的,我背你回去!」說著抄起他來,背在背上,低聲哽咽道:「多謝……」

  山一眼的漢子,眼淚肆意流淌下來。田七卻不在乎,他只想放縱自己一次,好好流一場淚,慶祝從長久的噩夢中醒來。

  林清兒跟在一旁,更是早哭成了淚人,她得用手捂著嘴,才能不哭出聲來……

  ~~~~~~~~~~~~~~~~

  押送人犯離開何府時,又遇到狀況了,原來臨近的農戶聽聞糧長被抓,全都湧了過來,把他們的去路生生堵死。

  但胡捕頭應付這種狀況,可謂得心應手,但聽他暴喝一聲道:「何守業、李瘸子,立馬給老子滾過來!」

  這兩個人是三山鎮的正副里長,本來躲得遠遠的,沒想到胡捕頭眼睛雪亮,早看見他們了。只好擠過人群,來到胡捕頭面前。

  胡捕頭騎著匹大青騾,陰著臉道:「你們這是想造反麼?」

  「不敢不敢……」何守業趕緊解釋道:「只是何公正素來深得民望,大家聽聞他被拘,一時都有些激動。」

  「激動個屌!」胡捕頭啐一口,從袖中掏出勾票道:「這是縣尊大人硃筆點勾的拘票,老子奉命拿人,違者以造反論處!都讓他們滾蛋,不然你兩個就等死吧!」

  他罵人的時候,只對準兩個里長,嚇唬人的時候,卻是無差別攻擊,對付老百姓的功力,已經十分高深了。

  「總得給大家個說法,」何守業小聲道:「到底公正犯了什麼罪?」

  「殺人、拐帶、教唆、誣陷、還有殺人未遂……」胡捕頭如數家珍,冷笑道:「夠了麼?」

  「夠了夠了……」兩個裡正嚇壞了,要是亂套起來逃了罪犯,掉腦袋的可就是他倆。趕緊連哄帶嚇,把百姓驅散開,放官差押著何員外回城。

  路上,一干捕快自然諛詞如潮,奉承胡捕頭大智大勇,臨危不亂、勇擒惡犯、震懾刁民……把個胡捕頭捧得暈暈乎乎,像喝了半斤老酒似的。

  後面大車邊上,帥輝卻直撇嘴道:「主意是哥出的,地道是哥發現的,姓何的也是哥擒住的,這下倒好,全成了他的功勞。」

  王賢枕著雙臂,舒服的躺在大車上,望著秋日的長空。只見天高云淡雁南飛,但覺心懷無比開闊,竟是從來沒有過的放鬆。聽了帥輝的話,他搖頭笑笑道:「難道不是這樣麼?」

  人最怕貪心不足,既然已經達到目的,又何必得隴望蜀呢?

  「是這樣麼?」帥輝看看二黑,「我怎麼不覺著?」

  「因為你是笨蛋。」二黑咧嘴笑道。

  「我總比你聰明一點!」帥輝怒道。

  「笨蛋也這麼想。」二黑怪笑起來。

  兩人說笑著打鬧在一起,跑離開了大車。

  王賢笑望著他們的身影,忽然嗅道一陣清香,不用回頭,便知道是林清兒,那個梔子花般柔弱堅強的女孩子。

  「那個……」林清兒的眼通紅通紅,臉也通紅通紅,聲如蚊鳴道:「你渴麼?」

  「你有水麼?」王賢看她一眼,笑道。

  「沒有,不過有這個。」她捧出一枚金燦燦的橘子,靈巧的剝去外皮,又細心的扯去白絲,將金黃色的橘肉送到他面前。

  王賢還以為她會喂自己呢,但想想自己都兔子蹬鷹了,再沒有被照顧的理由,不由微微遺憾。將那橘子一分兩半,還給林清兒一半,林清兒哪好意思吃他過手的東西,搖頭表示不要。

  王賢也不理她,送一瓣入口,呲牙道:「真酸啊……」

  「啊。」林清兒趕緊拿過來,也嘗了一瓣,只覺甘甜如蜜,哪有一點酸頭,不禁嬌嗔道:「騙人!」

  王賢撇撇嘴,悠然自得的吃著蜜橘。

  林清兒也低下頭、紅著臉,斯斯文文的品著蜜橘,但覺口中甜絲絲的,心裡也一樣甜絲絲……

  騾車吱呦吱呦行在鄉間的大道上,王賢看著一旁女孩兒開心的樣子,不禁也開心的笑了。尤其他想起老娘燉了雞湯等自己回家,笑容就更燦爛了。

  歸去,夕陽正濃。
陸雲 發表於 2013-6-25 00:44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十九章 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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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捕頭回到衙門覆命時,已經是申時末了,魏知縣仍在焦急的等候著。得知他們馬到成功,縣太爺大喜過望,馬上命人前去逮捕趙美娘的父兄。

  待疑犯押到,天已擦黑。魏知縣卻片刻不耽誤,命人掌燈點火,他要夜審這個撲朔迷離的奇案!

  這一場閃電般的行動,真叫人眼花繚亂,縣裡的百姓也聞訊趕來,隔著柵門遠望大堂,眼睜睜瞧著知縣大人,看他如何剖斷此案!

  『咚咚咚……』升堂鼓響。

  『威武……』兩排皂隸用水火棍搗著地磚,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啪』地一拍驚堂木,魏知縣斷喝道:「堂下所跪,可是趙美娘!」

  「民女張菱花。」那花容失色的美婦人顫聲答道。

  「事到如今還敢狡辯!」魏知縣冷聲道:「你既然不是趙美娘,為何要藏在地道里,到底有何見不得人?!」

  「這……」美婦人早被堂上這般威勢嚇壞了,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你這女人的心腸,到底是用什麼做的!」魏知縣繼續發力道:「你私自潛逃,害得你丈夫家破人亡,如今他眼看要被問斬,你就沒有一點愧疚麼?!」

  「什麼?」美婦人聞言如墜雲霧,驚奇道:「逃跑的是我又不是他,他怎麼會被問斬?」

  「現在承認自己是趙美娘了?」魏知縣哼一聲道。

  「是,我是趙美娘。」美婦人終於點頭道:「但我沒害我丈夫。他打我罵我,還到官府告我與姦夫捐款潛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騎木驢,所以才藏在何員外家,可從頭到尾都沒害過人……」

  「我讓你見一個人。」魏知縣冷聲道:「把他帶上來。」

  於是兩名獄卒,將受盡折磨的林榮興扶上堂來。昔日玉樹臨風的林秀才,如今已骨瘦如柴,渾身是傷、一頭亂發直披到胸前,人不人鬼不鬼,把趙美娘嚇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後挪。

  「你仔細看看他是誰?」魏知縣止住她,下令道。

  趙美娘這才定下神來,睜大眼睛端詳半天,才認出他是自己的丈夫林榮興,登時哇的一聲,抱著他放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問道:「怎麼會這樣呢,為什麼這樣子?」

  林秀才卻神情木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此情此景,哪怕是那些鐵石心腸的胥吏也不禁動容,有人暗嘆有人掉淚……

  魏知縣強捺心情,一拍驚堂木道:「林趙氏,還不將經過從實招來!」

  趙美娘此刻自然不會隱瞞,抽泣著一五一十招供……

  原來,兩年前她失蹤前一天晚上,林秀才邀同窗到家中飲酒,趙美娘陪著飲了幾杯,便忘形放浪起來。林秀才窩了一肚子火,待散席後便罵起她來。趙美娘向來不吃他這套,跟他對吵起來,繼而扭打在一起。還是她公公和小姑子聽到動靜,把兩人拉開,才算告一段落。

  趙美娘越想越氣,翌日一早便挽著包袱出門了,因為她有吵架後回娘家的先例,林家人也沒在意。

  但趙美娘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林秀才的一名同學。那人叫馮念,生得魁偉倜儻,兩人原先便眉來眼去,早有乾柴烈火之意。現在見她幽怨獨行,馮秀才自然不會放過大獻慇勤的機會,力邀她到自己家做客。

  趙美娘本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婦人,亦對俊俏可人、風趣溫柔的馮秀才很有好感,覺著他比自己那木頭腦瓜的丈夫,簡直好一百倍。於是半推半就,跟著來到馮念家住下。

  當時她想的是,玩一陣子再回夫家,誰知道兩人勾搭成奸後,竟如膠似漆、樂不思蜀,一下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馮秀才說要送她回娘家,結果用轎子把她送到了何家。

  到了何家,馮秀才便消失不見,她見到的是何員外和她父親。

  兩人告訴她,林榮興已經告到官府,說她與姦夫攜款潛逃,現在縣裡正在懸賞緝拿她。只要她一露面,就會被抓起來,騎木驢遊街,然後被凌遲處死。

  趙美娘信以為真,嚇得渾身篩糠,問該如何是好?

  何員外便笑道,你安心在我家住著別露面,誰能找到你?

  她爹也說,是啊,何員外這裡深宅大院,離著縣城也遠,安全得很,你就安心住著吧。

  雖然覺著不能出門太悶,但還是小命要緊,趙美娘於是答應下來。不久,便淪陷在何員外的溫柔攻勢中,徹底斷了回家的念想,一心一意做起了金絲鳥……

  待她供述完畢、簽字畫押,魏知縣便命把她父親帶上來。

  見趙美娘已經招供,她父親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便招供說,當時以為女兒被林家打死,悲憤之下告女婿殺人。結果不久之後,馮秀才便登門坦白,說美娘並沒有死,而是在他那裡。

  聽聞女兒還活著,趙老頭是又喜又怕,喜不用說,怕是因為誣告要反坐,還得罪加兩等。

  正在左右為難之際,他的老朋友何員外來做客,主動問起美娘的事情。趙老頭知道何員外見識廣、主意多,忍不住將真相說給他聽。

  何員外聽了說,你們不去官府坦白是對的,不然就得反坐,是要掉腦袋的。何常是堂堂糧長,說出話來自然可信。這下可把趙老頭嚇壞了,央求何員外給想個辦法。

  何員外想一想,便說既然如此,就讓美娘先住我那,你們還當她死了,繼續告就是。趙老頭一想,也只能如此,便讓馮秀才將閨女送去了何員外家……

  就這樣過去一個多月,那具女屍出現了。官府通知趙家人去認屍,趙老頭趕緊知會他便宜女婿拿主意,何員外讓他們一口咬定,死者就是趙美娘,才有了驗屍現場那一幕!

  但陳知縣最終認定,死者並非趙美娘,趙老頭也只好罷休。

  就在趙老爹以為,事情要平安過去時,浙西分巡道何觀察,前來縣裡審視冤獄,何員外攛掇他將富陽縣上下,一股腦告上衙門。

  趙老爹自然不敢。何員外拍胸脯保證,說只要你告,就一定會贏,從此永絕後患。趙老爹還是不敢,何員外便威脅要將趙美娘送回林家,他也只好就範……

  結果,真的就打贏了官司,不但翻了案,還把富陽縣的官吏,拉下了馬。

  再後來,他聽說王刑書的兒子,求人寫狀紙翻案,便趕緊通知何員外。因為王賢是個賭徒浪蕩子,加上富陽正處在沒有知縣的混亂期,是以何員外乾脆派幾個人,在賭場附近把他打死了事……

  ~~~~~~~~~~~~~~~~~~~~~~

  再提審趙老漢的兒子,也是一樣的口供,至此,案情已經差不多明確了,但有一點魏知縣不明白,問二人道:「你們為何這麼聽何常的話?怕不只是閨女在他手裡吧。」

  兩人囁喏著不敢答話,魏知縣三木之下,才吐露真情道,何員外不只是糧長,還是錦衣衛的百戶!

  魏知縣心裡一顫,對負責記錄的李刑書道:「這段抹去。」

  李刑書點點頭,其實他壓根就沒敢記這三個字。

  因為錦衣衛的凶名太盛了,在指揮使紀綱的帶領下,更到了無法無天、濫殺無辜的地步。在他們眼裡,什麼王公貴族、什麼朝廷大員,都如草芥一般。只消冠以建文餘孽的頭銜,便可殺其全家!

  這是一群無視王法的凶神,哪怕一個小小的百戶,也是魏知縣得罪不起的!

  那廂間,胡捕頭聽得心驚膽顫,怪不得那廝那麼大口氣,原來有錦衣衛這座大山撐腰啊!

  待到提審何常時,魏知縣的氣場便弱了很多……

  何常也已經恢復了鎮定。他是世襲糧長,見官平起平坐,可以不受刑訊。而且這個頭銜,得上報戶部才能奪去,州縣無權剝奪。是以大喇喇的坐在杌子上,回魏知縣的問話。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窩藏趙美娘,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唆使趙家認屍,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脅迫趙家上告,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問他,為什麼要派人謀殺王賢,他說是幫朋友忙……

  魏知縣就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忍不住諷刺道,難道你金屋藏嬌,也是為了幫朋友忙?

  「是的。」何常點頭道。簡直是天字一號熱心腸。

  「那你為何要逃跑?還意圖殺人?」魏知縣冷聲道。

  「我不是沒逃麼,」何常無恥道:「當時恨不得把那誣告我的王二碎屍萬段,但想想這是犯法的,我又停下了。不然他一個廢人,能把我踢倒?」

  魏知縣拿他沒辦法,只能下令暫且收押。何常卻道:「縣尊,按洪武爺的規定,糧長是可以交錢免刑的,麻煩你幫著算算,我這些罪名,一共得罰多少錢!」說完便施施然下堂去了。

  一場氣勢十足的審訊,竟如此虎頭蛇尾,回到後堂,魏知縣難過的要死,難道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自己又一次搞砸了?

  司馬師爺安慰他道:「東翁不必如此,我們已經成功了,又何必求全責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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