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師 (已完成)

   
陸雲 2013-6-22 03:27: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8 2796717
陸雲 發表於 2013-7-23 22:27
第2卷 第八十章 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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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盞盞蓮花燈、龍燈、葡萄燈、槊絹燈、詩牌絹燈、走馬燈、琉璃燈、諸般巧作燈、平江玉珊燈、海鮮燈、人物滿堂紅燈,將夜空映得亮如白晝、七彩繽紛……

  非但街巷間一片輝煌火樹,就連玉皇山、寶石山上都沿山襲谷,枝頭樹杪無不設燈。站在西湖邊望去,好像天上的星河倒注凡間,化作萬萬盞、閃閃爍的燈火,浴浴熊熊、遍地生輝。

  更讓人目眩神迷的是那如夢似幻的西子湖。湖上有成百上千條畫舫,全都掛滿了各色綵燈,燈火璀璨,倒影在湖面上,更是一片流光溢彩,令人如墜仙境。

  這仙境的中央,是一艘高達四丈、懸掛著上萬盞花燈、如一座燈山般的樓船。下面人只見燈山上有丫鬟往來穿梭、傳送珍饈,有歌姬奏曲,如仙樂一般,還有身姿窈窕的舞女在翩翩起舞,她們穿著雪白的衣裙,頭頂各色髮冠,轉動之間珠光流溢,幾乎將岸上人的眼都映花了。看著她們身姿優美的舉手投足,彷彿可以聽到環珮叮噹之聲,看到巧笑倩兮的俏臉,天上的瑤池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王賢和二女駐足岸上,都要看呆了。良久,小銀鈴才長長吐出口氣,讚道:「真是人間仙境啊!」

  「我中國氣象!」林清兒也讚道,話語中帶著與有榮焉的自豪。王賢卻微微皺眉,剛要開口,卻聽身邊一聲冷哼:「荒唐!」

  王賢轉頭一看,便見十四五歲的少年書生,面容極為清秀,卻板著一張臉,一副氣哼哼的樣子。

  「這位兄弟,你幹嘛生那麼大氣?」王賢笑問道。

  少年意識到自言自語被人聽到,連忙默念兩聲『慎言慎言』,本不欲回答。卻聽那人身邊的小丫頭道:「哥,他肯定是撈不著上去玩,急的。」

  「胡說,古人云,業荒於嬉!」少年登時怒道:「我于謙是不願與他們為伍!」

  「那你著什麼急?」銀鈴笑嘻嘻問道。

  「你懂什麼?」少年哼一聲,還是說實話道:「這一艘是水師的樓船!」

  「然後呢?」銀鈴眨著眼道。

  「朝廷備倭的戰艦,卻被用來當作花船!」少年一臉『你真愚蠢』的表情道:「這難道還不荒唐麼?」

  「呃……」銀鈴有些不太明白,轉頭望向王賢道:「哥,你咋了……」只見王賢瞪大眼,一副活見鬼的模樣。「你說你叫啥?于謙?」

  「是啊……」少年奇怪的看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你認識我麼?」

  「咳咳,不認識。」王賢忙搖頭道:「只是聽說杭州太守也叫虞謙。」

  「太守是帝舜的『虞』,在下是『之子于歸』的『於』,」少年淡淡道:「音同字不同,沒有任何關係。」

  「也沒人把你當成他啊。」銀鈴扮鬼臉道:「你這種小鬼,說是太守的孫子還差不多。」

  「哼!」少年憤怒道:「聖人真沒說錯!」

  林清兒拉一下銀鈴,小聲責備道:「不能跟人家這麼說話,快賠個不是。」

  「哦。」銀鈴倒是很聽話,朝那少年斂衽作禮,嬌聲道:「鄉下丫頭不會說話,這位於哥哥別往心裡去。」

  看著這青春嬌媚的小娘朝自己行禮,少年白玉般的面龐,竟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還禮道:「是,是小生的不是。」

  「本來就是……」銀鈴趁著哥哥姐姐看不見,吐吐小舌尖,挑釁似的回應。

  「你……」少年卻再也發不起火來,只是覺著無奈,聖人真沒說錯啊……

  「好了好了。」王賢回過神來,對那少年道:「於兄弟是一個人遊玩?」

  「一班同窗拉我出來,結果走散了。」少年這才道:「還沒請教這位兄台大名?」

  『我叫郭德綱。』王賢真想來一句,但還是一本正經道:「小可王賢。」

  「原來是王兄。」少年抱拳道:「久仰久仰。」

  王賢心說我對你才是久仰呢,便笑道:「既然於兄弟找不到同伴,不如我們結伴同遊如何?」

  「這……」少年見他帶了兩個女伴,有些意動,但還是拒絕道:「敬而遠之,禮也,不太方便。」

  「是這樣啊,那於兄弟請便吧。」王賢笑道。

  「抱歉,」少年倏地瞥一眼銀鈴,旋即目不斜視道:「若是有緣再會,定與王兄結伴、暢遊西湖。」

  「好,一言為定。」王賢笑著拱拱手,便與他分道揚鑣。

  銀鈴頻頻回頭看他的背影,待回過頭來時,便聽王賢打趣道:「魂兒都要被帶走了。」

  「才沒有呢。」銀鈴羞赧地兩手拍打著哥哥道:「那種比老夫子還迂的傢伙,就是看個稀罕罷了。」

  「咳咳……」王賢忍俊不禁,不愧是老娘的閨女啊。

  「這後生眉目端正,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子弟。」林清兒也笑道:「若是尚未婚配,定是一樁好姻緣。」

  「姐,連你也消遣我!」銀鈴的臉成了一塊紅布,又去捉林清兒。姐妹倆正在笑鬧,突然聽到一聲叫:「嚇,這不是林姐姐麼,真巧啊……」

  林清兒笑容頓時斂去,下一瞬才轉過頭,輕聲道:「刁妹妹……」

  正是久違了的刁小姐,只見她一身白裙,身段風流,確實是個美人。刁小姐笑眯眯的看看林清兒,又看看站在她身邊的王賢,一副這下你還怎麼狡辯的神情,用羅帕掩口笑道:「上次姐姐還否認,原來你們真是一對兒啊!」

  「……」林清兒有些羞赧,卻沒有避而不答,她輕撩髮絲,點點頭道:「是。」

  「哈哈哈……」刁小姐笑著轉向王賢道:「王小弟好福氣啊,上次還說癩蛤蟆吃不著天鵝肉,這不還是吃著了?」

  王賢勃然變色,但見她身後還有李琦李秀才,並一眾穿著襕衫帶著皂巾的書生,強忍住『賤人就是矯情』之類的話語,冷冷一笑沒有說話。

  李琦頗為尷尬的上前,抱拳道:「王兄莫怪,拙荊開玩笑呢。」

  「我說什麼了麼?」刁小姐淡淡道:「話都是他自己說的。」

  「好了好了,子玉放心。」一個高大俊朗的書生走出來,哈哈大笑道:「王押司可不是鼠肚雞腸之人。」不是冤家不聚頭,和李琦同來的,正是李寓、於逸凡幾個當初鬧堂的生員。

  「李相公、於相公,還有諸位相公。」見敵眾我寡,王賢很明智的收斂道:「好巧啊。」

  「是啊,好巧啊,早知這樣咱們一起出發多好?」李寓說著,笑眯眯瞥一眼林清兒道:「清兒妹妹也在啊。」

  「李相公是讀書人,」聽他當眾叫自己的閨名,林清兒面上浮現淡淡怒意道:「小處不可隨便。」

  「唉,抱歉抱歉,過年過的忘形了。」李寓抱歉笑笑,說著親熱的拉著王賢的手臂道:「走,我請王押司和林妹妹吃酒。」

  「好意心領了。」王賢情知宴無好宴,一邊抽手一邊道:「只是我妹子有些倦了,要早些回去。」

  「唉,上元不眠夜,哪有睡覺的啊?」於逸凡把住王賢的另一隻胳膊,另幾個書生也上前,幾乎是架著他上了停在湖邊的畫舫。

  刁小姐並一眾女子,亦簇擁著林清兒和銀鈴上了船,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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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艘畫舫是李家租下的,跟其他畫舫比起來,也算是中上。廳裡頭雕樑畫棟,明燈高懸,擺著兩張八仙桌,桌上鋪陳著豐盛的酒菜。看來他們是到岸上觀燈,然後回來吃酒。

  見還有歌姬在彈琴,王賢不禁暗啐一口:『有錢人真他媽會享受……』此時畫舫駛離了湖面,走是走不掉了,他也定下心來,管這群書生想幹啥了,反正他們不敢亂來。索性既來之、則安之,看看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再說……

  於是他用眼神示意銀鈴聽林清兒的,便在男賓桌上就坐。姐妹倆自然跟刁小姐她們,在女賓桌坐下。

  坐下後,那李寓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場面話,又鄭重其事的向王賢和林清兒道歉,他人長得帥,此刻又風度翩翩,真讓王賢有些自慚形穢。奶奶的,這等高富帥應該統統閹掉才是……

  李寓是調節氣氛的高手,連著勸了幾杯酒,廳裡的氣氛便融洽許多。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便有人提議說,如此干吃悶酒有何樂趣?不如我們行酒令吧。

  眾人轟然叫好,便推舉刁小姐為令官,刁小姐吃過一盅令酒,興奮的起身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為我是主,違了我的令,是要受罰的。」

  眾人轟然道:「那是自然,酒令如軍令。」

  「衙門有五刑,酒筵亦有五刑,笞、杖、徒、流、罰。」刁小姐又宣佈酒律道:「輪到某人行令,推辭不行者笞三十。行令犯諱者,杖一百。中途退出者,流三千里。不認罰者徒五年……」聽起來怪恐怖的,其實這是酒桌上的黑話。比如笞三十就是罰酒三杯,杖一百就是罰酒十倍,流三千里就是罰酒三百杯……

  王賢登時明白了,原來這幫賤人,準備用這種方式報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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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4 09:30
第2卷 第八十一章 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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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知道,休要囉唣。」眾秀才急不可耐道:「你只管出令就好。」

  「小可有言在先,若是籌令、花枝令、骰子令之類,我還能奉陪,」刁小姐未開口,王賢先把話撂下道:「若是讀書人的雅令,咱個刀筆小吏可玩不了。」

  他一點都沒猜錯,這幫人早就看見他了,幾乎是一拍即合,決定藉機報復他。他們都是官宦子弟,又有功名在身,還怕他個青衫小吏不成?於是連拉帶拽把王賢弄進局來,非要他出個大醜不可!見他要自貶脫身,豈會答應?

  「王押司這話誰信啊?」李寓笑道:「試問我們這些措大,哪個能寫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來?」說著問眾秀才道:「你能麼,能麼?」眾人都是紛紛搖頭。

  「就是,你就算是吏,也是雅吏,比我們有學問多了。」於秀才道:「王押司是不屑此道,否則考個秀才,豈不如探囊取物?」

  「胡說八道。」銀鈴多機靈的小丫頭,一下就看出他們要整治哥哥,馬上生氣道:「要能考上秀才誰不考?我哥也就是識字而已。」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於秀才瞪她一眼道:「剛識字就能作詩,有可能麼?」

  「我說過,那詩不是我作的。」王賢壓著火,悶聲道:「是我從古書上看來的。」

  「哪本書?」眾人問道。

  「破書沒皮。」

  「在哪?」

  「當柴火燒了……」

  「呵呵……」眾秀才心說鬼才信。書籍是個稀罕玩意兒,王賢家裡兩代小吏,都只是識字而已,上哪去找古書去?

  秀才們又互相看了看,暗道,看來沒猜錯,那詩是林清兒作的。

  話說王賢題詩之後,好似除了把魏知縣感動得一塌糊塗外,便再無波瀾。那是因為他所處的圈子是又低又俗的胥吏百姓,對他們來說,詩是什麼,能吃麼?只有聽到秀才們交口稱讚,他們才會將王賢當成『才子』、『文人』、『雅吏』之類……

  這就是話語權,向來歸讀書人掌握。富陽縣屁大點地方,讀書人自然都聽過那首詩,但幾乎沒有什麼公開評論,偶爾有幾句,也是『通篇不用一典,也叫詩麼?』、『就是一首打油詩!』之類,自然引不起大反響。

  但事實上,這幫傢伙都快要嫉妒死了,他們自幼學詩,當然知道古今勝句,多非假補,皆由直尋。比如白居易的《長恨歌》,通篇只用了『小玉』『雙成』兩個典故,因為他的才氣綽綽有餘,不需要靠尋章摘句來增加詩文的文采。

  可是,你讓這些自以為才華滿腹,不輸子建的傢伙,如何接受一個粗鄙小吏,也能作出這樣天才的詩句來?那樣的話,他們的十年寒窗,豈不成了笑話?

  是以他們仔細打聽了王賢的過往,知道他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別說作詩了,連字都不會寫……這從刁主簿對女兒的描述上,也可見一斑。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會作詩呢?坐哪哪濕還差不多。

  他們又想起韓教諭曾稱讚林清兒的才學,便篤定這首詩一定是出自林清兒之手。而今日的法子也正基於此,他們先讓男女分桌,斷絕林清兒暗助王賢的可能,再讓王賢把臉丟盡,看他還怎麼人五人六的在富陽縣混!

  。

  見王賢推脫,那刁小姐冷笑道:「酒令已經開始,想中途離席可以,流三千里!」

  「……」王賢無語了。明朝的酒不是宋朝的,武松連喝十八碗都能打死老虎。他要是連喝三百杯酒,肯定就醉死了。

  見他不滿,李寓勸慰道:「都不是外人,就算說不上來,多吃幾杯酒,醉了睡覺去,還有誰笑話押司不成?」

  王賢只好不再言語,暗道,今日著了他們的道,且打落牙和著血往肚裡咽,日後再還他們顏色瞧瞧!

  見他不吭聲了,刁小姐得意道:「你們大才子還是要用雅令的,我們小女子倒可以用花枝令。」

  「雅令多著呢,謎語、詩詞、對聯、拆字、離合字……」眾秀才笑問道:「刁妹妹出哪一種?」

  「既然王小弟說,自己沒讀過經書,那咱們就來詩令,這可以你擅長的,對吧?」刁小姐朝王賢幸災樂禍的一笑,道:「先來個『七平七仄令』吧,每人吟詩一句,要求七字都是平聲或都仄聲,合席輪吟,誤者笞十,不能者笞三十。」

  於是她這個令主出頭一條道:「何方圓之難周兮。」七平。

  李寓便接道:「翩何姍姍其來遲」七平。

  於逸凡接著道:「有客有客筷子點。」七仄。

  李琦接著道:「帝得聖相相曰度。」七仄。

  輪到王賢了,他才剛剛懂平仄而已。這得從小浸淫十幾年,才能達到他們這種程度,只好認罰三杯。

  又玩了兩圈下來,王賢已經喝了九杯,這下銀鈴看不下去了,怒道:「你們欺負人,為什麼光我哥哥喝?」

  眾人哂笑道:「酒令如軍令,行不上來自然喝了。」

  「誰知道你們以前行過沒。」銀鈴雖然只是氣話,還真說中了,他們這幫公子小姐,三天兩頭的宴飲,在酒令上那是下足了功夫,這些詩都是早就準備好的。

  「雖然絕對沒有,」李寓大度的笑道:「但為了讓小妹妹放心,刁妹妹,你就換一個吧。」

  「那……好吧,」刁小姐想一想,又道:『飛春字令』,諸位每人吟詩一句,第一人所吟詩句必須『春』字居首,第二人所吟春字居次,依次而降至『春』字居尾後,再從頭起。」

  「這個簡單。」眾秀才聞言大喜,因為他們日常吃酒,飛字令不知玩了多少回,包括這個『春字下樓令』。

  於是令主刁小姐先來第一句:「春城無處不飛花。」

  李寓便接道:「新春莫誤由人意。」

  於逸凡接道:「卻疑春色在人家。」

  「草木知春不久歸。」下一人道。

  「十二街中春色遍。」又一人道。

  該輪到王賢了,他想了想,答不上來,只好認罰三杯。

  「昨夜日日典春花。」人家卻能接下去。

  「詩家情景在新春!」

  秀才們又玩了三圈,王賢依然沒對上來,自然又喝了九酒杯,一張臉已經成了塊紅布。

  秀才們卻幸災樂禍,大聲催他喝酒,催刁小姐出新令。

  那廂間,女眷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有的跌足道:「你倒是對上一個呀。」有的捧腹道:「還頭次見這種草包呢。」還有的捂嘴笑道:「『咬定青山不放鬆』,怎麼成了『咬緊牙關不開口』?」

  聽她們對自己敬愛的哥哥冷嘲熱諷,銀鈴氣得眼圈通紅,霍得站起身來,卻又被林清兒一把拉住,道:「你坐下。」

  「不行,我哥都被欺負成這樣了!」銀鈴怒道。

  「我去。」林清兒卻站起來,走到王賢身邊,朝眾人斂衽一禮道:「我家郎君已經不勝酒力,接下來就讓妾身替他吧。」

  「你……」眾秀才互相看看,心說把兩公母一起灌倒,然後扔到小船上才有趣哩。便都望向令主。

  刁小姐巴不得林清兒跟王賢一樣出醜,她壓根不信,以有備對無備,他們還能輸了不成。便笑道:「當然可以,只是姐姐也要一樣罰才行。」

  「那是自然。」林清兒點點頭。

  於是接著又起什麼《四書五經》令、天干支令、林清兒行令如流,根本難不住她。

  眾秀才不禁刮目相看,心說這小娘子天性聰慧,博聞強記,且又生得如此可人,嫁與這草包小吏,真是鮮花插牛糞了。

  「我來一令。你若對上來,就算你贏。」見等閒酒令奈何不了林清兒,李寓只好出絕活道:「有水也是溪,無水也是奚。去了溪邊水,添鳥便成雞。得勢貓兒雄似虎,褪毛鸞鳳不如雞!」這分明是在諷刺王賢在縣裡狐假虎威,作威作福,現在卻原形畢露,醜態百出。

  林清兒一聽,玉面生寒,冷聲道:「有木也是棋,無木也是其。去了棋邊木,添欠便成欺。魚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原被犬欺!」直接把李寓等人說成是蝦、狗之輩。

  一番反駁,讓李寓無言以對,眯眼望著林清兒,咂咂嘴道:「可惜可惜……」

  「李相公請自重。」林清兒扶著王賢道:「我家郎君醉了,煩請幫叫一條小舟,我們不打攪諸位的雅興。」

  「呃,」李寓正沉吟著要不要就此放過王賢,那邊李琦站起來道:「我去給你叫船。」

  說著不理刁小姐要吃人的眼神,掀開門簾出去,旋即卻又轉回道:「諸位,陳師兄來了。」

  「哎呀呀,什麼風把叔振兄吹來了。」李寓馬上把王賢拋到腦後,帶著眾人起身相迎。

  來者是個二十五六歲,穿一身黑色直裰,頭戴黑色逍遙巾的男子,他哈哈大笑道:「子裡老弟,來了杭州也不找我,太不夠意思了。」

  「叔振兄如今往來應酬的都是達官貴人,小弟這樣的小秀才,可不敢打攪。」話雖如此,李寓卻一臉的自豪。

  「哈哈,這是你的不對了,險些害你們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那叔振兄爽朗大笑道:「看你們的樣子,還不知道胡閣老今晚要品評我浙江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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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4 21:15
第2卷 第八十二章 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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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振兄快快請坐。」李寓連忙將那叔振兄拉入席中,著緊問道:「到底是何情形?」叔振兄叫陳鏞,高中今年浙江鄉試第三名,未來的進士前程,乃至選庶吉士入翰林都是十拿九穩。足以讓李寓這樣高富帥,也自慚形穢了……

  眾秀才也是著緊至極,就連李琦也不例外,歉意的看一眼林清兒,便圍到陳鏞身旁,唯恐漏聽了什麼。

  林清兒見走不了了,只好先扶著王賢坐下,擔心的看他一眼,見他朝自己笑笑,才回到女賓桌。

  便聽那陳鏞笑道:「今日胡學士應我浙省三司長官之邀,於西子湖賞燈。為此,新昌伯甚至出動了水師樓船……」

  一眾富陽秀才登時恍然道:「怪不得……」也只有浙江都指揮使唐云,才能調動那樣的巨艦。聽說浙省的三巨頭在那樓船上招待胡閣老,眾秀才無不心馳神往,暗道,這要是能在場……哪怕端茶送水呢,都是這輩子吹牛的本錢。

  「在下因藩台錯愛,有幸侍奉左右,」陳鏞云淡風輕道:「便聽徐提學提議說,今夜杭州放燈,浙省的士子多半云集,何不讓他們一展才學,請胡閣老品評一二?」

  「嚇……」眾秀才的眼睛全都瞪得溜圓,那胡閣老是何人?十二年前的狀元,當今的內閣首輔、解學士入獄後的贛黨魁首、文壇盟主!若是能得他一句好評,哪怕無名小卒,也會聲名鵲起,享譽文壇,從此人生大不一樣!

  「這建議得到了鄭藩台、虞府台的大力支持,胡閣老推脫不過,只好答應。」陳鏞接著道:「幾位尊長商定,命本省書生以上元為題賦詩一首,不限格也不限韻,由我等收上去共同品評。」頓一下笑道:「尊長們會挑出十名優秀者,邀其上船共賞佳節。」

  「哇……」秀才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個別想像力豐富的,甚至開始幻想,自己從此青雲直上,過不了幾年就成了兩榜進士……

  「先把口水擦掉。」陳鏞笑罵道:「我這是頭一個通知你們,別浪費時間了,一會兒我就會回來收稿。」陳鏞的父親和李寓的父親,是同榜及第的進士,兩家也算有世誼,這點優待還是有的。

  說完,他朝眾人拱拱手,去往別的畫舫,眾秀才已經一個個咬著指頭、皺著眉頭、撓著狗頭苦苦尋思著,竟沒有起身相送的……

  那邊女賓也知道,這時刻對相公們的重要性,不比科舉應試差多少,全都老實坐著,一點動靜不敢出。銀鈴見哥哥醉態朦朧的坐在那裡發呆,想要卻陪陪他,卻被那幫女人一起惡狠狠的瞪視,還同時做出噤聲的動作。

  林清兒攬住銀鈴,示意她少安毋躁,至少那幫秀才的注意力,已經不在王賢身上,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吧……

  時間的快慢是相對的,對那些在邊上作呆鵝狀的女人來說,無比漫長,但對尋章摘句、唯恐不工的秀才來說,卻如轉瞬一般,陳鏞便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摞信封,笑問道:「諸位定有佳作了吧?」

  眾秀才擦著汗,乾笑道:「不堪入目,不堪入目。」便將自己憋出的酸文,工整謄抄在詩箋上,然後裝入信封封好口。這是為了防止被人抄去,到時候說不清。

  陳慵耐心等著,卻掃見有一人面前的稿子上空空如也,心說,這一定是個不會作詩的。誰知那李寓一直盯著他的目光,見陳慵看向王賢,便笑道:「還沒給叔振兄介紹,這位就是作出『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王押司。」

  「哦?」陳慵眼前一亮,拱手笑道:「原來是冷面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久仰久仰!」

  對方是舉人老爺,王賢忙起身還禮。

  「為何不見王押司落筆?」陳慵奇怪道。

  眾秀才聞言暗暗竊笑,心說他林姐姐沒給提前準備唄……

  「胡閣老要品評的是書生,」王賢卻淡淡笑道:「在下刀筆小吏爾,豈能魚目混珠。」

  「哎,王兄弟太過自謙。」陳慵搖頭笑道:「太祖還是淮右布衣呢,英雄不問出身,有才者必後來居上。」

  這番話大得林清兒和銀鈴的好感,心說終於有個說人話的了……

  「是啊。」卻聽李寓又接話道:「以王兄的才學,科名如探囊取物,叔振兄都這樣說了,你不能再推脫了。」眾秀才也紛紛勸說,給陳鏞面子是一方面,更是要讓王賢繼續出醜。

  銀鈴氣得咬碎銀牙,這幫人太可惡了,一點同鄉情誼都沒有,剛要大聲斥責他們,卻聽王賢悠悠道:「那在下便獻醜了。」

  說完,把手一伸,邊上人下意識把筆遞給他,就好像是他的書僮一般。

  便見王賢筆走龍蛇,一氣呵成。然後捧起紙片,吹乾墨跡,裝入信封,雙手遞給那陳鏞。

  朝眾人抱抱拳,陳鏞笑道:「各路人馬,我差不多是最後一個了,諸位繼續吃酒,敬候佳音吧。」說完便離開畫舫,乘小艇往那樓船上去了。

  陳鏞一走,李寓叫人重開一桌新席,眾人卻已無意吃酒,那點心思全飛到高高在上的樓船上。

  「子理和子玉都在杭州遊學,時常參加文會詩社,見識比我們高多了,」眾生員問道:「不知咱們富陽縣在省裡是個啥水平?」

  「論起詩詞來,肯定是省城的士子更好,」李琦不太自信道:「紹興、嘉興難分伯仲,其餘地方都要差一些。咱們富陽比浙西要好,但比起杭州和二興來,還是要遜色的。」

  「這沒辦法,咱們縣城裡有什麼詩人?大家不過閉門造車罷了。」眾秀才道:「看來就指望子理和子玉了。」

  「讓我制藝還有些信心,這詩詞一道麼,可就非我所長了。」李寓搖頭笑道:「子玉的詩卻是極好的,在杭州城的名氣可不小。」

  「子玉快將佳作,給我們欣賞一下。」眾秀才聞言催促李琦道。

  李琦推脫不過,只好清清嗓子,將他所填的一《生查子》誦出來,果然贏得滿堂喝彩。

  那廂間,女賓桌上,刁小姐興奮的臉蛋漲紅道:「我家夫君還真是有才呢,連大名鼎鼎的鶴山先生,都說他在詩詞上是一絕。」說著朝林清兒掩嘴笑道:「我說這個姐姐又該不高興了吧……」

  「妹妹這話說的。」林清兒淡淡道:「你的夫君有出息,我當然替你高興了。」

  「其實王小子也不錯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姐姐跟著他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這輩子還圖啥?」刁小姐笑容更盛道:「是不是,姐妹們?」

  「是啊是啊。」一眾女眷自然和刁小姐是一國的,幫她一起笑話林清兒這個小吏之妻道:「林妹妹將來成了富婆,可別不理睬我們這些酸秀才家的。」

  「你太賤了。」林清兒俏面煞白,顯然在強抑著怒氣,銀鈴卻再也忍不住,罵道:「秀才很了不起麼?去年富陽縣上吊死了仨,倆就是窮秀才!」

  「噗……」王賢和林清兒當時就噴了,這小妮子還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富陽縣哪有上吊自殺的秀才?但她確實說中了,大部分秀才屢試不第、窮困潦倒的真相。

  其餘人的臉色就難看了,儘管他們大都是官宦子弟,將來就算屢試不中,也不至於淪落到那一步。可這死丫頭一句話,卻讓他們的優越感蕩然無存,是啊,考不中舉人,秀才算個屁?有什麼好得瑟的?

  而且身在浙江這個死亡之組,就連李寓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一定能殺出重圍、桂榜提名,有是有信心也不敢壞人品啊!

  表面的和睦被銀鈴撕破,船廳裡陷入了尷尬的安靜。唯獨刁小姐要吃人似的瞪著銀鈴,因為她從『你們太賤了』,聯想到了『賤人就是矯情』,刁小姐一直和文雅人打交道,講得是罵人不帶髒字。哪能受得了這種讓人無地自容,毫無還手機會的攻擊。她恨不得撕爛這小蹄子的嘴,但那太破壞自己的淑女形象,最後只好朝可憐的李琦發作道:「李子玉,你給他們叫的船呢?趕緊讓這些俗人消失!」

  「就你不俗。」銀鈴撇撇嘴,脆生生道:「一晚上光見你上躥下跳、扇陰風、點鬼火、唯恐天下不亂,李大哥娶了你這樣的媳婦,還不如娶個大馬猴呢!」

  這下不光王賢和林清兒,就連幾個素來看不慣刁小姐做派的秀才公母,也忍不住吃吃笑起來。

  「我撕爛你的臭嘴!」刁小姐怒不可遏的撲上去,林清兒沒想到她能動手,趕緊站起來去擋,卻已然來不及。

  但林清兒卻低估了小銀鈴的敏捷,只見她倏地一竄,便閃開身子,躲到王賢的背後,刁小姐撲了個空不說,還不知怎地,猛地腳下拌蒜摔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地板上,登時鮮血崩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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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5 20:04
第2卷 第八十三章 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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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呦,誰絆我?!」刁小姐摸一把腦門,見是滿手鮮血,登時嚎啕大哭起來。「救命啊,救命啊……」

  那廂間,極其隱蔽的伸腿的王賢,在飛快收腿的同時,早就轉過身去,摸著妹妹的小腦袋,一臉關切道:「她有沒有傷到你?」

  銀鈴瑟瑟地靠在哥哥身邊,一臉『驚魂未定』道:「嗚嗚,好可怕……」說著便哇哇大哭起來。兄妹倆心有靈犀,配合的天衣無縫,豈能讓那刁小姐摔一下,就從惡人變成了苦主?

  船廳裡同時兩個女人嚎啕大哭,引得相鄰船上紛紛停了絲樂,人們翹首探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難道有人樂極生悲,掉西湖裡了?

  這讓李寓無比尷尬,因為畫舫外面高挑著『富陽李氏』的燈籠,丟得可是他李家的人!

  「都別哭了!」他低喝一聲道:「你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這一聲罵對小銀鈴無所謂,她過了年才十二歲,又有一顆遺傳自老娘的心。可對那刁小姐就不一樣了,她可是書香門第、大家閨秀,向來自我感覺良好,這次卻鬧得如此狼狽,還沒得到同情,反倒被人厭棄。實在無地自容,只好暈過去了事……

  「我們走吧,」王賢拉著妹妹的手,先對林清兒點點頭,又對眾人微笑道:「感謝諸位的款待,小可難忘今宵,日後必有厚報!」

  「還是等結果出來再說吧。」李寓說道:「要是押司被點中了,人卻不在,豈不惹惱了老大人們。」

  「老大人們豈能會跟我個小吏一般計較。」王賢淡淡笑道:「若是僥倖被叫到,煩請諸位幫著解釋一下,說在下不勝酒力,先回去了。」

  說完他便離開艙室,誰知一出來,就見樓船上一支煙花衝天而起,發出響亮的啪地一聲,然後是幾十人齊聲高唱道:

  「今夜上元詩會,前十名出來嘍!請叫到名字的相公上船來!」

  眾秀才聞言呼啦一聲湧出艙室,乞食小狗一樣仰頭巴望著,心裡狂念道,『一定要有我,一定要有我。』

  熱鬧的湖面上剎那安靜下來,只聽樓船上的差役們齊聲高唱道:

  「第一位,慈溪鄭維桓相公!」

  「好!」一陣歡呼聲響起,眾人循聲望去,便見一艘掛著『慈溪』燈籠的畫舫,在船上人的歡呼聲中,開始朝樓船駛去。

  好半天才收回豔慕的目光,眾人又聽樓船上高唱道:

  「第二位,杭州黃振相公!」

  「好!好!好!」坐地戶就是不一樣,歡呼聲比方才高出十倍。又一艘畫舫向樓船駛去,經過處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第三位,山陰縣周誠相公!」

  「第四位,錢塘縣羅思誠相公!」

  「第五位,餘姚縣王翰相公!」

  果然如李琦所言,除了第一個寧波慈溪的秀才外,後面基本被杭州和紹興壟斷了……杭州府城由仁和錢塘二縣組成,紹興府城則由山陰和會稽二縣組成。

  「第六位,仁和縣于謙相公!」

  「嚇!」銀鈴一直支愣著耳朵聽著,聞言激動道:「是早先那個小子麼?」

  「安靜!」卻引來眾秀才一起喝斥,銀鈴吐吐舌頭,小聲道:「橫豎沒你們啥事兒,瞎緊張幹啥……」

  「我們沒戲,你哥哥更沒戲!」一個秀才怒道。

  「那可未必。」銀鈴撅撅鼻頭,她簡直討厭死這幫秀才了。

  「要是有你哥哥,我們寧可跳下船游回去!」秀才們冷笑道。

  「呃……」銀鈴扮個鬼臉。卻聽她哥沉聲道:「我們不妨打個賭!」

  「打賭就打賭!」眾秀才也徹底受夠了和王賢虛與委蛇。

  「要是有我,你們就一起游回去。」王賢掃他們一眼,淡淡道:「沒有的話,我游回去。」

  「我們這麼些人,你卻只一個,不公平!」

  「我裸泳。」王賢露出本色道。

  女眷們一陣吃吃直笑,秀才們聽著,已經到了第八個,還沒有富陽的,便有人沉不住氣道:「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王賢點下頭,眾人全都支楞起耳朵來,細聽最後兩位。

  「第九位,於潛縣周易相公!」

  「還有最後一位了,」秀才們嘲諷的望著王賢道:「想必非押司莫屬?」

  「嗯。」王賢點點頭,「把船起錨吧。」

  「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眾秀才毫無顧忌的嗤笑起來。

  笑聲未落,便聽樓船上的差役們,高聲唱出最後一個名字:

  「第十位,富陽縣令史王賢!」

  「呃……」笑聲戛然而止,一眾秀才驚得合不攏嘴,女眷們更是掉了一地下巴,只有小銀鈴在那裡又蹦又跳,歡呼道:「贏了,贏嘍!」

  西湖上也是一片安靜,各船的人們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令史』是書吏的尊稱了,難道這第十位,竟然是一名書吏?這讓自詡才高的浙江士子們,把臉往哪擱?

  一片複雜難言的氣氛中,富陽縣的畫舫向樓船駛去。

  富陽畫舫上的氣氛,更加複雜難言。本來麼,這種詩詞比賽,又不真是科舉,被唱名自然是莫大榮譽,可沒被唱到名字,也沒啥損失,是以各縣士子們尚能保持著良好的風度,為被取中的同鄉喝彩。

  但富陽縣這一船上,秀才們是存心為了作弄人,才把王賢拉到船上來的。而且成功驗出了他的成色,逼得他顏面掃地,得靠兩個女人來護駕。

  就在前一刻,所有人都瞧不起他,把他當成個笑話,誰知這一刻,他竟狠狠扇了他們的耳光,讓他們之前的所作所為成了笑話!

  對富陽秀才們來說,不被唱名也沒啥,縣城來的就是跟省城、府城的有差距嘛。但是被唱到名的是王賢,之前的嘲笑豈不成了笑話?這讓他們情何以堪?

  「這,這也太過離奇了吧……」越靠近樓船,畫舫就越密集,能清楚聽到臨船上秀才們的議論聲:「有這份才學,還當胥吏作甚?」

  「就是,一個胥吏能有啥才學?」又有人道:「莫不是他想要揚名,買的詩吧?」

  「或者是老大人們看錯了?」眾秀才們半是冒酸水、半是難以置信,的確,若是才華能蓋過闔省的生員,又怎會跑去當小吏呢?

  「這個人選怕是難以讓人信服……」剎那的震驚後,秀才們心情複雜的漸漸統一口徑,他們不能接受被一個小吏騎在頭上。「不如,我們請求老大人們說明一下!」

  「都住口!」一聲斷喝從樓船的二層傳來,眾秀才一看,是個一身錦袍、三縷長鬚的中年人,趕緊齊齊行禮道:「宗師!」

  那中年人正是本省提學道徐觀,闔省生員都是他取中的,因此『宗師』之稱當之無愧。對生員的議論,他聽得清清楚楚,終於忍不住開口訓斥起來。

  他一開口,場中一片安靜,眾生員都俯首帖耳,乖乖聽徐提學訓斥道:

  「我問你們,爾等之前見過王賢此人?此人之前可有何劣跡為爾等所知?」

  「這……」眾秀才無言以對。

  「事不目見耳聞,便臆斷其有無,可乎!」徐提學又問道。

  「不可……」眾秀才答道。

  「這般心性,妄讀了聖賢書!」徐提學哼一聲,放緩語氣道:「爾等可曾聽過,『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

  「聽過,不是無名氏所作麼?」

  「哪個混賬說的,」徐提學冷哼道:「就是那王賢所作!」

  「嚇,他一個小吏……」眾人還是難以置信。

  「小吏怎麼了?」徐提學冷笑道:「藩台老大人還是吏員出身呢。」

  「這……」秀才們頓時不敢多言了,心裡卻大不以為然,洪武朝時科舉停了十幾年,才有大把吏員竊居高位,早晚要把他們都清理掉!

  「都好好反省反省吧。」徐提學說完,拂袖而去。

  這時候,畫舫也靠上了樓船,王賢朝眾秀才抱拳笑笑道:「失陪了。」

  李寓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勉強抱拳回禮,滿嘴苦澀道:「押司要替我富陽爭光。」

  「不給你們丟人就不錯了。」王賢淡淡一笑,但這次,誰都認為他是在說反話。

  那廂間,刁小姐其實沒暈,只是裝死而已,不過這下差不多要真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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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攀著梯子上得樓船,穿越一層層戒備森嚴的樓梯,待到眼前豁然開朗時,王賢看到讓他終生難忘的景象。

  只見無比寬闊的平台上瓊香繚繞,燈火繽紛。屏風紗幔下,幾十名身穿輕紗的舞姬在樂聲中翩翩起舞。四周擺設著一圈楠木描金桌,千花碧玉盆。桌上擺著珍饈百味、異果佳餚,就是王母娘娘的瑤池會,也不過如此吧。

  「來了來了。」一名身穿錦袍,滿面虯髯的大漢哈哈大笑道:「人來齊了,快停了這鳥舞吧!」

  邊上的一眾文士心裡暗嘆道,真是對牛彈琴,這麼好霓裳舞,卻說是鳥舞……卻也不敢違背他的意思,只好叫停了舞蹈。

  舞姬們款款行禮,魚貫而出,將中央位置讓給王賢加上九個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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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5 20:04
第2卷 第八十四章 王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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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賢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趕鴨子上架的感覺。

  他是個不吃虧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冷靜的,但今晚卻被那幫秀才徹底惹火了,甚至等不及日後再報仇。於是抱著出口氣的想法,寫下了那首詩。但那陳鏞一走,他便後悔了……要是被叫到樓船上,進一步考這考那,自己豈不露了餡?

  他當即決定腳底抹油,誰知老大人們在處理閒務時,效率竟出奇的高,害得他沒來得及走脫,就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撐下來,能裝到啥時候算啥時候了……

  懵懵懂懂的跟幾個秀才一起,朝幾位老大人行禮。按說他是要跪拜的,不過沾了秀才們的光,只是深深作揖。

  「今日上元詩會,爾等十人出類拔萃,有幸得胡學士親口指點,還不快謝過學士?」眾人行禮後,那徐提學便沉聲道。

  眾人再次向那撚鬚頷首的胡學士行禮,「謝學士指點!我等洗耳恭聽。」

  「呵呵,指教不敢當,我等相互切磋罷了……」胡廣四十開外、氣度雍容、十分有文壇盟主范兒。他對眾人溫和笑道:「人說浙江多才子,果然不假,諸位的詩作或是婉約、或是大氣,或是清麗、或是考究,對你們這個年紀來說,實在算是不錯了。」頓一下道:「譬如那句『瑤空湧出秀芙蓉,寶樹參差近九重。』還有那句『正憐火樹千春妍,忽見清輝映月闌。』就頗有小李小杜之風,很是不錯……」

  能考中狀元的,果然是非人類,胡廣只是看過一遍,就能把那些拗口的詩詞,記得七七八八,點評起來也是讓人信服。

  「不過有一首,卻要勝過餘子一籌,」待將九個秀才的詩點評了一遍,胡學士點評起最後一首,而且頭一次背誦全詩道:

  「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

  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滿街珠翠觀燈女,畫舫笙歌樂銷魂。

  不展芳尊開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胡學士抑揚頓挫,貼合著整首詩的意境,一氣呵成的背誦下來,便將一副熱鬧的西湖上元景象,活靈活現展現在眾人眼前。眾秀才聞之無不心服,暗道,確實非吾所能及……

  在座眾位大人,已然品評過這首詩,但此刻再聽,卻又有新的感受。起先他們覺著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才氣順流而下,渾然天成,令人耳目一新,大呼過癮。此刻再品,他們更真切感受到詩的意境空靈高遠,卻又極有人間煙火氣息,那似乎就是他們一直以來,在尋找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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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詞發展到明朝,已經進入了瓶頸期,在國初四傑被太祖悉數弄死之後,更是落入了萬馬齊喑的境地。幾十年來,詩人們一直尋求突破,但窮盡辭工者難免流於浮豔,返璞歸真者往往失於直白,整個詩壇陷入漫漫黑夜,找不到方向。

  再加上這次作詩的都是在校的生員,生員們以舉業為要,並不放多少精力在詩詞上,是以水平都是一般。

  這就不難理解,胡廣與諸位老大人為何會看得那麼快了。換成誰,翻看那一摞摞臨時抱佛腳,堆砌典故辭藻的玩意兒時,都沒有心情仔細品味,不過是應付公事罷了。

  也就不難理解,他們看到一首超凡脫俗的詩時,會是何等的興奮了。真如大夏天吃到了冰鎮酸梅湯、在黃土塬上看到一叢綠一般……

  「唔,好詩好詩。」最早發現這首詩的,是杭州知府虞謙,他攏須讚道:「諸位快聽我念這首,我為大明朝發現了個白樂天。」

  眾人聞言大感興趣,都抬起頭,聽虞知府緩緩念道:「有燈無月不娛人,有月無燈不算春。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

  虞謙唸完之後,眾大人回味良久,才紛紛嘆氣道:「這份才華,天造地成,我等難忘項背……」

  「解學士當年曾說,高才不需用典,才氣綽綽有餘,何需尋章摘句?」胡廣也大加讚許道:「今日聽聞此詩,才知道解學士所言誠然。」說著高舉酒杯道:「當為詩此浮一大白!」

  「當浮一大白!」眾人紛紛舉起酒杯,乾杯之後,有人笑道:「僅憑這一首詩,我大明第二才子也當得。」第一才子自然是關在牢裡解學士了,僅憑其修《永樂大典》之功,地位無人可以撼動。

  「是啊,此等高才,不當籍籍無名。」胡廣重重點頭,興奮道:「吾當為其揚名!」說著問虞謙道:「不知詩人姓甚名誰,哪裡人氏?」

  虞知府光陶醉去了,這才想起去看那名字,見是自己治下的,便很自豪的答道:「富陽小吏王賢……呃……」說完就愣住了。

  眾人也都愣了,難以相信一個小吏,竟把浙江的秀才全比下去了……

  「不會是開玩笑吧?」眾人問道,「越是有才的秀才越孟浪,也是有可能的。」

  「不會。」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周新,這才出聲道:「咬定青山不放鬆,就是他作的。」

  「哈,原來是鐵寒公親封的『江南第一吏』!」眾老大人恍然道:「難怪難怪!」既然之前有過佳作,老大人脆弱的小心靈便容易接受一些。

  「如此才華,為何甘願作吏呢?」有人不解道。

  「不是誰都有錢讀書的,」周新對王賢的印象很不錯,而且他用王賢的法子,將了都轉運鹽使司一軍,果然讓鹽司不敢再亂來,取消了浙東西販鹽的限制。

  此舉不僅解救了鹽商,更讓浙西鹽價大降,惠澤無數百姓。為此周新一直很感激王賢,此時自然要替他說幾句話了,「這王賢的父親叫王興業,因為當年的秀才殺妻案,而被冤枉下獄數載,耽誤了他讀書。去歲他父親平反,富陽知縣才照顧他進縣衙,當上了書吏,這才解決了生計問題。」

  「原來如此,」聽了周新的解釋,眾大人紛紛嘆氣道:「可惜可惜,如此才華卻沉淪下僚,真如明珠暗投啊……」

  「沒什麼可惜的。」那徐提學心中一動,笑道,「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他還不到十七歲,現在督促他認真讀書,未嘗不是又一個蘇明允!」他對此事極為上心,聽到有質疑聲,還專門出去替王賢解釋……

  見他如此熱心,周新一愣,旋即明白了徐提學的小算盤,不禁眉頭輕皺,自己好像幫倒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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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船上,就著王賢的詩,胡學士擺足了天下大宗師的派頭,教育諸生道:

  「這首詩平白直敘、談不上煉字和雕琢,但琅琅上口,美不勝收。為什麼呢?因為它如琴瑟叮咚而無雜響,如行云流水而無阻滯。」頓一下,胡學士看了一圈,才想起件很重要的事道:「哪個是王賢?」

  「小人在。」王賢不是讀書人,自然沒法自稱學生,趕緊出列行禮。

  眾人見他眉目清秀,根骨清奇,渾沒有衙門裡刀筆小吏的庸俗勁兒,心裡的疙瘩登時去了不少……若這種詩的作者,是那種一看就俗不可耐的胥吏,得讓人多堵得慌?

  「你可有表字?」胡學士和氣問道。

  「草字仲德。」王賢恭聲道:「乃縣老爺所賜。」

  「很好。」胡學士心裡暗嘆,要是沒有多好,老夫賜你一個,也是一樁美談。「仲德,我來問你,你上過幾年學?」

  「回學士的話,小人只上過幾天蒙學。」王賢雖然不明白胡廣啥意思,但似乎要替自己洗白,自然乖乖配合答道。

  「跟誰學的作詩?」胡廣又問道。

  「沒人教。」王賢道。

  「嚇,」眾老大人笑道:「那你怎麼會作詩?」

  「小人只知道基本的對偶、平仄,平日好讀《唐詩三百首》,」王賢怯怯答道:「日子久了,也斗膽做些打油詩、順口溜啥的……」

  說完心裡一塊大石落了地,至少把話撂這兒,再不用擔心露餡了。當然,這都得感謝胡廣胡學士,就是存心當托兒,都沒這麼稱職的。

  「自學有自學的好處,譬如稚子,一切都發乎自然,可以不受師承、風氣的影響,反倒可以學到唐詩的意境。」胡學士對王賢的配合,也很滿意,繼續教訓眾生員道:

  「而你們都是科班出身,作詩的時候難免為了賣弄學問,而苦心孤詣的雕琢用典,結果反而詰屈聱牙,有失自然之意境。姜白石說『雕刻傷氣』就是這個道理。」

  「但也不是讓你們學他,那樣又會邯鄲學步,學不到那份自然,連原先的精巧也沒了,結果成了兩頭不靠。」頓一下,胡學士沉聲道:「如何平衡好雕刻和自然的關係,委實大可講究!最後,老夫用陸放翁的一句話,送給你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方向我已經給你們指出來了,至於將來能達到何等成就,一看爾等天分,二看爾等努力,好自為之吧……」

  「學生受教了!」生員們激動的一塌糊塗,這可是大宗師的教誨啊,他們彷彿看到了一條通往詩神寶座的金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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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7 01:05
第2卷 第八十五章 提學的賞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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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盛世上元夜,學士教孺子,必是一段佳話啊……」見胡廣說完了,那位據說也是小吏出身的鄭藩台站起來。

  幾十名舞姬端著托盤上來,每個托盤上一個高腳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來來,年青人們,滿飲此觴,感謝學士的教誨!」他端著酒杯站起來,笑吟吟朝胡學士敬酒。

  胡廣一飲而盡,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他甚至覺著,解縉一直不出來也挺好,自己還能過足文壇盟主的癮。

  鄭藩台也一飲而盡,兩人相視一笑,望向那群年青人,催促他們把杯中酒一氣喝乾。

  眾秀才受寵若驚,都趕緊一飲而盡,王賢自然也不例外。唯有站在他一旁的于謙,沒有去接那托盤上的美酒。

  「少年郎,大家都喝了,為何只有你未曾動一下酒杯?」鄭藩台問道。

  「回稟老大人的話,小學生年紀尚幼,家父嚴禁飲酒,」于謙打了個禮,雖然面對著一省之長,仍面色平靜道:「還請老大人見諒。」

  「哈哈哈……」鄭藩台定睛一看,這少年郎才十四五歲,生得唇紅齒白、眉目堂堂,不禁心生喜愛道:「喝一杯不打緊,回去你父親要問起來,就說是鄭棠讓喝的,他不敢歸罪你。」

  「小學生不敢違父命,」于謙卻依舊搖頭,「更不敢拿老大人脅迫父親。」

  鄭藩檯面子有些掛不住,咳嗽兩聲道:「這位小兄弟家教甚嚴,好事,好事。」

  「好個鳥!」那虯髯大漢卻嘲笑起來。他是浙江都指揮使唐云,奉天靖難的功臣,世襲罔替的新昌伯,哪會把一干文官放在眼裡,大笑著挪揄道:「這小子分明是瞧不起你老鄭!」

  「小學生絕無此意。」于謙忙辯解道,「只是家父定下的規矩,不能不遵……」

  「今天就改了規矩!」唐云竟親自下場,從托盤上捏起夜光杯,頂到于謙嘴邊,獰笑道:「你要是不喝,老子就把你扔到西湖裡喝個夠!」

  沒人懷疑唐云這話的真實性,這個殺人魔王,每每逮捕倭寇後,不審不問,全都綁上石頭沉到錢塘江喇叭口。

  于謙卻鎮定的迎著唐屠夫的目光,雙手接過酒杯,竟又擱回托盤上,然後深深作揖。

  船上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于謙身上,刺得他渾身都不自在,而他依然一動不動。

  「你不怕我殺了你?」唐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捏起于謙的下巴,冷聲問道。

  「怕。」于謙平靜答道。

  「那還敢爾?」唐云聲音陰、目光冷,讓人不寒而慄。

  「威武不能屈。」于謙蹦出幾個字道。

  「嗯……」唐云哼出重重的鼻音,目光兇狠的瞪視著他,于謙夷然不懼的對視著。

  「哈哈哈哈!」良久,唐云仰天大笑起來,大手一下下拍著于謙的肩膀,「好小子,說不行就不行,九頭牛也拉不回,老子年輕時也是這脾氣。不錯,將來要成大事,非得有這份犟勁兒不可!」

  這讓眾人鬆了口氣,他們真怕新昌伯會發飆,把這小子弄死,那這場彰示著安定祥和的盛會,就要成為笑話了。

  王賢在一旁看著,心裡暗嘆道,不愧大明朝未來的救時宰相啊,從年輕就自帶主角光環……咱這種小人物,只有各種仰視的份兒。

  正胡思亂想間,他突然見那唐云眼中凶光一閃,暗叫一聲不好,便聽他獰笑道:「不過擔大任之前,還得學個聖人不教的理兒,今日我便教教你……」說著揚起蒲扇大手,就是重重一耳光,把個文弱小書生,割麥秸似的劈倒在地。「什麼叫『好漢不吃眼前虧』!」

  一片嘩然中,唐云收回手,再不看他一眼,大笑著歸位坐下,對左手邊的黑鬚中年人道:「胡閣老,你說我教訓的是不是?」

  那胡閣老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這唐云分明是指桑罵槐,在譏諷於他!胡廣這一生可謂超級贏家,科舉考狀元,當官當首輔,卻不大讓人瞧得起,就是德行有虧,太沒操守了……

  那邊鄭藩台忙打圓場道:「伯爺你也真是的,跟個孩子一般見識。」說著揮揮手,讓人把于謙扶下去休息。然後笑道:「諸位小友入席吧,今晚我們共度上元佳節!」

  「謝老大人。」眾人便在侍女的引領下,在下首新添的桌邊就坐。

  待他們坐下,樂聲又起,舞姬們翩然而出,身姿優美的舞動起來。

  坐下之後,生員們對著百味珍饈卻食不甘味,對舞蹈也視而不見,一個個盤算著該如何跟那些難得一見的大人物套套近乎,不然豈不太浪費這個機會了?

  王賢卻沒什麼興趣,他覺得對大人物們來說,所謂品評詩詞不過是個娛樂插曲,完事兒自然不會再理會這些生員。所謂『共度佳節』千萬別當真,只是讓你蹭頓飯罷了。

  那就安心蹭飯唄,這麼多見都沒見過的好東西,怕是這輩子都吃不到第二回,王賢便專心致志的大快朵頤,根本不理會那些秀才的目光。當小吏有當小吏的好處,可以不用像秀才們那樣酸氣……

  不過胡吃海塞之餘,他的目光不時掃過胡閣老那桌。那個疑似錦衣衛的漢子,依然站在他身後,卻有些心不在焉的望著湖面上的遊船畫舫,好像很嚮往似的。

  上次王賢就發現,這侍衛實在大牌。這次見他竟露出孩子氣的舉動,王賢不禁更加奇怪了,看他滿臉鬍子、黑鐵塔似的一老爺們,怎麼會是腦殘呢?再說腦殘能當錦衣衛,還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

  這時,那人若有所覺,警惕的朝他看過來。王賢朝他呲牙笑笑,那人愣一下,也朝他笑笑,旋即轉過頭去。

  這哪是錦衣衛啊……哪有這麼不著調的錦衣衛啊?王賢心裡大叫,到底是什麼人呢?竟能讓胡廣如此收斂!

  正在尋思著,突然見身邊秀才都起身行禮,王賢定定神,發現是那浙江提學道,端著酒杯過來了。他趕緊也起來行禮。

  「都坐下吧。」徐提學說著,也在王賢身邊坐下,問他道:「飯菜可口麼?」

  王賢想站著回話,卻被他拉著坐下,趕忙正襟危坐道:「回稟提學,小人還是頭一次嘗到此等美味。」

  「那就多吃點……」徐提學笑道:「其實也不用急在這一時,你今日中了胡學士的頭彩,很快就會名聲鵲起的,還愁沒人請你吃飯?」

  「小人惶恐。」王賢忙道。

  「放鬆點,」徐提學微笑道:「就當是和家裡長輩聊天,不必把我當成一省提學。」話雖如此,卻把最後四個字咬得很重。

  「小人不敢。」

  「瞧你這點出息。」徐提學呵呵笑道:「我問你,日後有何打算?」

  「回縣裡,繼續當我的戶房書吏。」王賢老老實實答道,心裡卻暗暗警惕起來,這是要作甚?

  「你打算當一輩子書吏?」徐提學淡淡問道。

  「老大人這話說得,誰願意當一輩子小吏?」王賢苦笑道:「但是沒辦法啊,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還等米下鍋呢。」

  「這樣啊……」徐提學勸說的話,一下憋了回去,好久才道:「話雖如此,但人不能只看眼前。說實話,胥吏之列,道德敗壞,幾無一人不貪贓枉法。你若在此道沉淪太久,難免也會染上一些惡習。」

  「小人也這樣認為,」甭管心裡咋想的,先聽徐提學說完是正辦,王賢恭敬道:「請老大人指點迷津!」

  「離開公門,專心向學!」徐提學捻著三縷長鬚,一副為人師表的架勢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以你的才華,不應該和一群卑賤胥吏混在一起的。還是要多結識些良師益友,這樣才能長進。」

  「這樣啊……」王賢面上浮現出醒悟之色,心裡卻把徐提學罵成豬頭了,你知道老子弄個肥缺多不容易?這輩子就指著它過活了。你卻讓我辭職!辭了職我一家老小你養著啊?「可是讀書的花銷太大,小人實在負擔不起。」

  「本官與杭州西泠書院的山長有些交情,可以免費讓你入讀。」徐提學如大慈大悲觀世音道:「你只需安心向學就好了。」

  「老大人錯愛,小人銘感五內。」王賢感動熱淚盈眶道:「但小人無法當即答應,因為還要問過縣老爺才行!」

  「那是自然。」徐提學緩緩點頭道:「需要本官幫你寫個條子麼?」

  「應該不需要,小人直說就行。」王賢搖頭道:「老大人,小人有個不情之請……」

  「講。」徐提學點頭道。

  「開春後,便是十年一度的重編黃冊了,我們縣太爺十分重視。為此小人籌備了一冬天,貿然換人的話,只怕事有不協,誤了縣裡的大事。」說著誠懇抱拳道:「懇請老大人能同意,讓學生完成心願,問心無愧的離開縣裡吧!」

  徐提學暗暗盤算,時間上還來得及,便不那麼急切道:「本官也是起了愛才之心,才跟你多說幾句,至於該怎麼辦,那是你自己的選擇,別人幫不了了。」

  「是……」王賢暗暗擦汗,心說好懸就把差事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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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7 01:06
第2卷 第八十六章 歸去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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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江提學道,相當於浙江省的教育廳長,王賢不知道這麼大一干部,為啥如此關心他這個小蝦米。

  這樣想就說明他還不懂大明朝的文官和文化圈,一個能得胡廣如此讚許的詩人,必然名揚天下。但他胥吏的身份,注定要讓士大夫們感到各種不舒服……想想吧,大明朝最好的詩人,竟然不是讀書人,而是個粗鄙卑微小吏,這對大明朝的讀書人,是多大的諷刺?

  這時候只有一個辦法,能讓士林感到舒服,就是讓他青衫變襕衫,由胥吏變為士人,則可皆大歡喜。而一手促成此事的徐提學,也會得到『慧眼識珠』、『不拘一格選人才』的好名聲,這正是提學道最需要的補藥……這件事操作好了,徐提學將受益匪淺。

  徐提學總掌一省學政,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如果沒啥效果,也談不上什麼損失。一盤算,硬是要得!他才會降尊紆貴,來跟王賢說話。

  王賢不太明白徐提學的小九九,但他知道對方必是看中了自己的『詩才』……可自家事情自家知,他撐死能吃幾碗乾飯?之所以被人刮目相看,那都是唐伯虎的功勞!但有名的明清詩詞本就不多,他能記住的就更少了,偶露崢嶸還能糊弄糊弄,要是真混入文人圈子裡,還不幾天就露餡了?

  傷仲永的故事他很清楚,那傢伙不就是穿越者當文抄公失敗的例子?誠然有了機遇一定要抓住,但還有句話是『機遇總是給有準備的人』,自己還沒準備好,貿然好高騖遠,八成要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王賢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好事兒沖昏頭,他始終記得魏知縣才是自己的靠山,抱緊那根年輕有為的大腿,自己一樣可以得到想要的,無非就是慢點費勁點罷了,但踏實。

  當然他也不會傻到不識抬舉的份兒上,所以他沒有拒絕徐提學的好意,只是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將辭職時間拖後半年。貴人都是多忘事的,估計半年後,徐提學八成忘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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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提學離開後,一眾生員都難以理解的看著王賢,坐在他身邊的一個搖頭嘆氣道:「多好的機會啊,就讓你錯過了……」

  「兄台此言差矣,」王賢正色道,「王某深受知縣大恩,早立志肝腦以報。在下雖然不是讀書人,卻也知道聖人曰『有始有終』,焉能半途而廢、忘恩負義?」

  眾生員聞言肅然道:「仲德真吾輩也!」在他們看來,這就是對一個小吏最大的讚賞了……

  「慚愧啊,比起王兄弟來,我真是枉讀了聖賢書。」那生員更是一臉尊敬道:「在下周易字不難,日後定要多多走動。」

  「榮幸至極。」王賢小聲笑道:「周兄若是有暇,可到富陽一遊,富春江的美景甲於天下,還有富春江的鰣魚,保準讓周兄滿意。」

  眾生員聞言笑道:「難道只請周不難,不請我們?」

  「諸位想來,在下隨時恭候。」王賢笑道,「巴不得諸位賞光,只是怕耽誤了你們的學業。」

  「這點時間還是有的。」眾生員笑道。他們也意識到,自個和老大人們的身份差距實在太遠,除非像王賢那樣,人家主動跟他說話,否則根本沒可能套近乎。於是便收起巴結之心,相互間交談起來,頓時感覺輕鬆許多。

  愉快的聊了一會兒,那周易小聲道:「也不知那被打的小子怎麼樣了?」

  「是啊,下手可夠重的。」眾人唏噓道:「真擔心把他打壞了……」

  「小聲點,別讓人聽見。」有膽小的趕緊阻止道:「再連咱們一起打了……」

  說話間,就見王賢站起身,眾人問道:「你去哪?」

  「去看看他。」王賢說著朝眾人拱拱手,便下了樓梯。

  「膽子真大……」望著他的背影,秀才們搖頭嘆道。這樓船可是浙江大佬齊聚的地方,未經允許,他們可不敢到處走動,萬一行差踏錯怎麼辦?

  但其實他們想多了,王賢下樓問了問,便有人帶他進了一間艙室,看到于謙正失神的坐在床上,半邊臉腫成發糕。

  「冰敷一下會舒服些。」王賢見床頭銅罐裡是冰塊,便夾了幾塊出來,用紗布包了,貼到于謙的臉上。「人家都給你備好了。」

  「嘶……」痛得于謙絲絲倒抽冷氣,這才回過神,看一眼王賢道:「王兄。」

  「傷得重不重?」王賢拉把椅子,坐在他身邊道。

  「還好。」于謙小聲道:「就是臉腫了。」

  「看出來了。」王賢呵呵笑道:「怎麼,擔心會毀容?」

  「不是。」于謙搖搖頭,小聲道:「實在沒想到,新昌伯會如此霸道。」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王賢笑道:「下次學乖點就是了。」

  「你也覺著我錯了?」于謙黯然道。

  王賢默然,片刻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錯在哪兒了?」于謙抬起頭來,一個眼瞪得溜圓,一個眼眯成一條線,雖然滑稽,卻難掩鄭重。

  「哪有什麼對錯?有道是『寧折不彎』,」王賢淡淡道:「你不想在強權面前低頭,就得做好被折被辱被殺頭的準備。」

  「……」于謙的神情更加黯然,「難道寧折不彎不對麼?」

  「你得分什麼事兒,」王賢這個汗啊,自己竟教訓起民族英雄來了!這還了得?要是把好孩子教壞了,日後沒人站出來力挽天傾,這罪過可就大了去了!咳嗽兩聲,王賢決定還是不把庸俗的思想,灌輸給少年道:「事關大節,當然要寧彎不折。」

  「言外之意,小節可以權變麼?」小于謙皺眉道:「可是大小之間如何分界?一個平日裡便處處從權的人,遇到大事時,真能靠得住麼?」

  「呃……」王賢發現,自己真是多慮了,於少保是那種注定要改變世界的人,豈會被自己三言兩句就改變了?他便不再接話,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他已經問過船上的差役,說他們可以隨時離開。

  于謙默默起身,跟他走出艙室,突然道:「王兄,我能搭你的船回去麼?」

  「可以。」王賢知道,他是無顏見那些同窗,點點頭,與他搭乘小舟,卻遍尋不著掛著『富陽李家』燈籠的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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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船伕不耐煩時,王賢突然聽到銀鈴清脆的叫聲:『哥、哥……』循聲望去,就見她和林清兒在一艘快船上朝自己招手。

  趕緊讓船伕靠過去,王賢和于謙上了她們的船,「怎麼回事兒?」

  「他們輸不起了唄……」銀鈴撇撇嘴,雖然被人攆下船,卻像一隻得意的小孔雀道:「怕大哥讓他們游回去吖!那個李寓給我和姐姐叫了條船,就先跑掉了。」說著奇怪道:「咦,二哥,這個人是誰,好可憐啊……」

  「呃,你剛見過的。」王賢回頭一看,見于謙的半邊臉腫的厲害,辨識度確實不高。

  「在下于謙。」于謙用袖子擋住半邊臉道。

  「嚇,」銀鈴湊上前,瞪大眼觀察著,「你這是怎麼弄的?摔得麼?」

  「是……」于謙心說,這不算說謊吧?

  「我看像被人扇的……」銀鈴卻有了新的結論。

  「呃……」小于謙也不知為啥要臉紅,紅著臉道:「不,是摔的。」

  「摔成這樣可真不容易。」銀鈴奉承道:「你真有本事。」

  「一邊玩去。」王賢把好奇寶寶踢到一邊,對于謙道:「回去照實說就行了,這事兒不丟人。」

  「嗯。」于謙點點頭,不再言語。見那小丫頭一直盯著自己看,他使勁把臉藏在陰影裡,不願被見到。

  到了花港將于謙放下,兩人拱手作別。開船之後,銀鈴大聲道:「用熟雞蛋滾一滾,可以消腫祛瘀……」

  「多謝。」于謙撓撓頭,擺擺手,在碼頭站了好久。

  船兒又向武林門駛去,在那裡可以搭乘夜航船回家。

  槳兒划水船兒推波,將上元夜的浮華喧囂漸漸拋在腦後,倦意也就湧上來。銀鈴偎在王賢身旁沉沉睡去,林清兒靠在他另一邊,夜風微寒,貼近了才會感到溫暖。林清兒也不說話,螓首貼在王賢的肩頭,望著越來越遠的西子湖,眼神中蕩漾著幸福的微笑。

  也不知想到什麼,她突然伸手在王賢肋部輕輕擰了一把,讓同樣在想心事的王賢一愣。

  「討厭,害得人家跟一幫臭男人吆五喝六。」林清兒的嗔怪說是撒嬌更恰當。

  「咳咳,」王賢苦笑道:「其實那李寓說得對,最多就是喝醉了……」

  「是我不對,後來你上了船,我才明白,你是宅心仁厚,是想讓他們出口氣,化解他們的怨氣。」果然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在林清兒看來,王賢的無能表現,竟成了『宅心仁厚』,「以後我不自作主張了……」

  王賢這個汗啊,明明是我被玩得七葷八素了好吧?只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沒有發作罷了……

  「你閉上眼……」林清兒突然嬌羞道。

  王賢以為她要獻吻,趕緊閉上眼,誰知道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伊人的香吻。睜眼一看,卻見她從袖中往外掏摸點心……

  見他睜眼,林清兒羞赧的小聲道:「估計你在樓船上也吃不飽,我,趁人沒注意,給你拿了幾樣吃食……」

  「差點忘了,」王賢一拍腦袋,也從懷裡掏摸出幾樣,用手絹包著的蘇樣點心,小聲道:「這是大老爺們宴席上吃的,咱們見都沒見過,快嘗嘗……」

  月兒清輝照耀萬物,兩人的身影匯成了一條,倒影在這西子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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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7 01:06
第2卷 第八十七章 傲嬌的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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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富陽歇了兩天,轉眼到了正月十八,這天又叫『收魂』,顧名思義,大傢伙兒都收收心,學子攻書,工人返肆,農商各執其業,衙門也得正經辦公了。

  這天早晨,魏知縣穿戴朝服,帶著闔縣的大小官吏,先拜了土地、衙神,祈禱新的一年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別說還真靈,剛上完了香,天就陰上來,地上似乎看見雨點了。

  『我就靠了,老子拜的不是龍王……』魏知縣黑著臉從土地祠出來。話說每位知縣從土地祠出來,臉色都不會好看,因為明代縣衙的土地祠,又叫皮場廟,裡面除了住著土地公公,還陳列著數個人體標本,乃是太祖皇帝殺掉貪官後,剝皮充草製成的反腐倡廉道具。

  回到大堂,官吏排衙,大老爺講了幾句『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勤勉有加、不可懈怠』之類,便問蔣縣丞道:「還有什麼事?」

  「剛開年能有什麼事?」蔣縣丞搖搖頭道:「不過還真有件事……」說著看一眼立在吏班的王賢道:「三日前,西湖上元詩會,胡學士品評我浙江學子詩文,評出的第一名,正是我富陽縣的。」

  「哦?」魏知縣淡淡道:「不知是哪個秀才?」

  「此人不是秀才。」蔣縣丞搖頭道。

  「那就是處士了?」

  「也不是處士。」蔣縣丞不賣關子了,一指王賢道:「而是大人麾下的王司戶。」

  「他?」魏知縣瞥一眼王賢,面無表情道:「老兄不會是聽錯了吧?」

  「不會的,這有王司戶的詩文為證。」蔣縣丞從袖中掏出片紙詩箋,將那首《元宵詩》念了出來。

  「好詩好詩!」縣學韓教諭聽完拊掌大讚,卻見別人都面無表情……排衙時書吏就是個背景,沒有他們說話的地方,典史、巡檢、驛丞之類的官員,都是從吏員升上來的,沒那鑑賞能力。但魏知縣和刁主簿應該有反應吧?可他倆一點表情都欠奉……弄得韓教諭有些惴惴道:「難道不好麼?」

  「好,」蔣縣丞道:「不好能被胡學士評為第一?」

  「那為何……」韓教諭讀書讀迂了,摸不著頭腦道。

  「不務正業!」魏知縣冷哼一聲。

  「作詩是書吏該干的事兒麼?」見知縣也惡了王賢,刁主簿大喜過望,忙落井下石道:「我聽說他原先啥都不會,突然就迸出這麼首詩來,恐怕是找的槍手吧?!」

  「這怎麼可能?」韓教諭是地道的書呆子,否則也不會二十多年了還當教諭,「這樣的驚采絕豔,怕是在大明朝都數得著,怎麼可能甘當槍手?」

  「這世上不可能的事兒多了!」刁主簿惱火的瞪他一眼,說著站起來拱手道:「王賢這廝還踢傷了我女兒,請大老爺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堂上嘩然,心說刁小姐怎麼和王賢攪一起了?

  「竟有此事?」魏知縣看看王賢道:「你這狗才,還不從實招來?」

  「回稟大老爺。」王賢趕緊出班道:「那天晚上的情形亂的很,容屬下慢慢道來。」說著連說帶比劃道:「當時我們一桌十個人,九個男的,一個女的便是刁小姐……」

  「咳咳……」魏知縣連忙打斷他的話,「胡說八道,你們九個男人吃酒,刁小姐一個女子摻合什麼?」

  「她是錄事啊……」王賢忙答道。

  『噗……』『撲哧……』大堂上響起一片忍俊不禁,眾官吏肚子都快笑抽了,還得使勁板著臉。錄事,原先是官名,比如錄事參軍。後來在酒席上督酒的人,被雅稱為錄事。再後來,因為酒宴上往往由妓女督酒,因而又成了妓女的雅稱。

  總而言之一句話,錄事就是妓女的別稱……

  「一派胡言!」刁主簿氣得面皮發紫道:「你竟敢玷污我閨女的清名,大人,小吏凌辱上官,當如何處置?」

  「呃……」魏知縣惱火的瞪一眼王賢道。「你怎敢胡亂誹謗?」

  「大老爺明鑑,屬下若有半句虛言,願遭天打雷劈。」王賢指天發誓道:「當日吃酒的秀才都在本縣,大老爺可招來詢問!」

  剛剛拜完了神,堂上官吏都信他不會咒自己,何況那麼多人在場,撒謊是立不住的。於是望向刁主簿的目光都變了……

  『刁德易的閨女似乎向來風評不好……』

  『據說結婚後,還跟那幫生員走得很近……』

  『唉,這種女兒,掐死算了……』

  『小娘們真騷啊,不知道咱有機會不……』

  刁主簿則愣在那裡,聽王賢的意思,顯然閨女沒說實話……他女兒說,男女是分桌坐的!

  魏知縣不敢再問下去,大堂之上,豈是開黃腔的地方?萬一再有什麼更香豔的情節,刁主簿還要不要做人了?想到這兒,他板起臉道:「事涉閨幃,慎言!」

  「是……」王賢馬上閉嘴,不過其實後面也沒啥了。

  「刁兄,你是本縣三衙,更應該合規合矩。」魏知縣又望向表情難堪的刁主簿,道:「若要告這狗才,還是先寫份狀紙,待放告時遞上來,本官自會秉公而斷!」

  「是。」刁主簿也不敢糾纏了。他發現魏知縣沒有藉機發作王賢,很可能是自己判斷有誤……

  「你這狗才,本來要升司戶的,這下先擱著吧。」魏知縣又睥向王賢道:「等把案子查清了再說!」

  「是……」王賢無奈道。倒不是無奈煮熟的鴨子飛了,而是因為魏知縣一口一個『狗才』,不知哪來這麼大怨念?

  散衙之後,王賢也顧不上回戶房訓話,徑直到後衙求見……往日裡他都是無需通報,直接進簽押房的,但今天門房卻不放行。

  「老牛你個囊球。」王賢瞪他一眼,低聲罵道:「老子年前才給你二百兩……」

  那門房叫牛文元,聞言苦笑道:「小人哪敢攔著司戶?是大老爺傳話說,不讓你進的。」

  「你幫我進去說一聲,」王賢道:「說不定你聽錯了。」

  「可不敢了。」劉文元心有餘悸道:「大老爺現在規矩大,那些敢不聽招呼、自作主張的,都被發落了……」

  「那我回頭再來。」王賢只好先回去戶房,吃過午飯,他出去到了距離衙門不遠的一處小院找司馬求。司馬求最近在外頭養了個小的,從拉皮條到租房子,都是王賢一手操辦的……

  敲開門,就見一個身材高大、胸前一對面瓜的胖女人迎出來,一看到王賢便掩口笑道:「媒人來了,快裡面請。」她就是司馬求新收的小妾如花。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司馬師爺獨愛大胸脯……王賢惡意的想到,不會是司馬求小時候沒奶吃吧?

  如花將王賢迎進屋,只見飯桌上擺著幾盤精緻的小菜,司馬求正搖頭晃腦的喝著小酒,看王賢進來,招呼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是給我溫鍋麼?」

  「初六那天剛給你溫過。」王賢白他一眼,坐下道:「司馬先生是『新人娶進門,媒人扔過牆』啊!」

  「這話說的,我是很感激你的。」司馬求笑呵呵的拉起如花的手,「幫我找了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寶貝。」

  「討厭。」如花嬌羞的摀住臉,她其實五官挺漂亮,就是胖,臉又大又圓,兩隻手捂不過來。

  「噗……」王賢險些沒一口水噴到倆公母身上。

  「寶貝,你先下去。」司馬求摸摸如花的小手,笑道:「我有事和王司戶談。」

  待如花乖乖下去,司馬求捏一粒茴香豆,慢慢咀嚼到滿口生香,才挪揄道:「怎麼,才半天就沉不住氣了?」

  「那可不,日子一長就生分了。」司馬求面前,王賢毫不掩飾道:「要是大老爺和我生分了,我也有空了,第一件事就是接我老嫂子來與你團聚。」

  「去你的!」司馬求明知道他是嚇唬自己,還是驚出一身冷汗:「少拿那母老虎嚇唬我!」

  「先生,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哦。」王賢苦笑道。

  「好吧好吧。」司馬求也苦笑道:「本來大老爺囑咐我,起碼諒你十天,可誰讓我吃人嘴短呢?」說著煞有介事道:「實話告訴你吧,對於你在上元節的表現,大老爺很不高興。」

  「為何?」官場沒有秘密,何況是那種萬眾矚目的場合。對於魏知縣這麼快就知道了,王賢並不奇怪。

  「這不明擺著的麼!」司馬求瞪他一眼道:「胡學士問你師承時,你為何說是自學?把大老爺置於何地了?」

  「是大老爺不許我對外人講的啊……」王賢叫起了撞天屈,「未經請示,我哪敢對胡學士說?」

  「那也得分情況啊!」司馬求一副『你咋這麼笨』的表情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過去就不會再有,那些老大人還會重新聚起來,聽你解釋麼?」

  「不會了……」王賢搖搖頭,不禁暗暗苦笑,這魏知縣未免也太傲嬌了吧?「但已然如此了,我該怎麼辦?」

  「幸虧你還算有良心,沒有答應徐提學的邀請,還說了大老爺的好話。」司馬求露出笑容道:「所以大老爺雖然生氣,但對你的感情並沒變,從早晨刁主簿的事兒上,你還看不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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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7-27 21:38
第2卷 第八十八章 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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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魏知縣只是矯情,王賢也就不往心裡去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做——再過兩天,老爹和老娘就要帶著銀鈴去杭州了。

  從過了年開始,老爹就一直忙於應酬官紳,到了正月十八才開始準備禮品、打點行裝,忙得一塌糊塗,二十早晨才收拾停當。

  王賢今天告了假,準備送老爹老娘去杭州城安頓。不送不行啊,家裡東一箱籠、西一挑子全是老娘要帶到杭州去的家當,不僅他兄弟倆得去送,還得找幾個人幫著一起抗才行。

  王貴本打算上街去雇幾個勞力,卻被老爹踢了屁股,罵道:「你不是打小二臉麼?以他如今的地位,還用花錢僱人?」

  跟王貴一個想法的王賢,只好無奈道:「是啊,秦守、帥輝幾個,待會兒就該到了。」說完對老娘道:「不過娘啊,馬桶就別帶了吧……。」

  「你這貧窮乍富的熊孩子,不知道破家值萬貫啊?」老娘瞪他一眼道:「橫豎都有人幫著搬家,帶到杭州去就省下再買新的。」

  「買個新的用著多舒服。」王賢苦笑道。

  「等你真有了錢再說吧。」老娘嘆氣道:「一家分三家,開銷可就大了去了。你爹這差事,還不知怎麼樣,你哥的買賣也不知啥時候賺錢,到時候不靠你貼補就不錯了……」

  「你說這話虧心不?」被老婆看扁,老爹不樂意了,「明明是換了別的馬桶就拉不出屎來……」

  「嗷……」兒女們恍然大悟,老娘羞惱道:「笑什麼笑,還不是生你們這幫兔崽子,落下的老毛病!」

  一句話震住全場,老娘心裡暗爽,這招真是屢試不爽啊,什麼毛病都以往上面安……

  卯時剛過,秦守、帥輝和劉二黑,就帶著幾個民壯來了,開始在老娘的指揮下,一趟趟往大車上搬運。

  「都小心著點,輕拿輕放,說你呢,別給我摔碎了!」

  看著一輛輛板車推出去,家裡一點點被搬空,儘管知道這是舊的結束、新的開始,老娘還是忍不住罵了聲娘:『跟被抄了家似的!』

  「呸呸呸!」老爹怒道:「我這是去上任,吉利點!」

  「就你講究多……」老娘還有下半句『也沒免了去鹽場曬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慢慢掩上院門,老娘告別了這個代表王家最艱難歲月的陋居,眼淚還是沒忍住滑了下來……

  當她轉過頭,就見街坊四鄰都站在巷子裡,前幾日他們陸續送過程儀了……老爹老娘的行李所以用了八輛大車,大半都是街坊鄰居、還有那些同僚親朋贈送的……但這次仍然提著籃子,裡頭裝著些路上吃的糰子、果子之類的吃食。

  一邊低聲細語說著道別的話,四鄰們簇擁著老娘出來巷子,大街上的人們也紛紛向她揮手作別道:

  「哎呀,王貴他娘,你這還沒走,我們就先捨不得了……」

  「是啊大嫂子,你這一走,沒人跟我砍價了,我賺錢都不痛快……」

  「別走了吧,哪天不聽你罵街,我們覺都睡不好。」還有人抹淚道:「杭州有啥好的,有我們這些被你罵慣了的街坊麼?」

  老娘聞言很是感動,朝眾人點頭道:「既然大家如此挽留,那我就不走了!」

  「千萬別!」街坊們登時慌了神,趕忙改口道:「還是省城好,咱們小縣城沒法比。」「人往高處走,我們不能拖你後腿啊!」「是啊,杭州城的百姓也需要你去教訓呢!」「我們想你了,可以去看你麼,反正這麼近……」

  「虛頭巴腦,」老娘哼一聲:「就知道你們巴不得我趕緊滾!」

  「不是不是,」街坊們忙笨嘴笨舌的解釋起來,但怎麼解釋,也解釋不清那種既不捨又解脫的複雜的心情……「」

  「行了,別說了。」老娘見碼頭到了,朝眾人揮揮手道:「老娘光欺負你們也過意不去,所以老娘去禍害省城,你們也解脫了!」說著話鋒一轉道:「不過也別高興太早,我要是在杭州住不慣,還是會回來的!」

  「哪能呢,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保你去了就不想回來……」眾人大笑道。

  「老娘兒子還都在富陽呢,媳婦生了孩子,你們給伺候月子?」老娘冷笑道。

  「你這婆婆真不著調,媳婦都懷孕了,還不老實伺候著……」眾人和老娘笑罵起來,那點好容易積起來的離愁別緒,一下子被葷腥不忌的調侃,沖得乾乾淨淨。其實這才是老娘習慣的調調,那種傷感的小情調,在她的領域裡,根本沒法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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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碼頭送別的人群涇渭分明,穿體面長袍戴方巾的,是來送老爹的;穿布衣戴氈帽、布衣釵裙的是來送老娘的,後者的數量竟比前者多了十倍不止……

  這讓銀鈴大為不解,「為啥老娘整天欺負他們,他們還都來送她呢?」

  「娘的人緣好唄……」王貴自豪笑道。

  「瞎說……」這答案顯然無法讓銀鈴滿意,她又轉向王賢。

  「他們雖然提起老娘就恨得牙根癢癢,」王賢輕聲道:「但都很尊敬她……」

  「既然恨得牙癢癢,又咋會尊敬呢?」小銀鈴糊塗了。

  「這不矛盾的,老娘牙尖嘴利、愛佔便宜,街坊們自然恨得牙癢癢,」王賢望著被圍在中央,神采飛揚、大聲說笑的老娘,向妹妹解釋道:「但她在咱們家遭受滅頂之災時,一個人撐起了這個家,一直撐到云開月明,中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街坊們也都看得清清楚楚。」說著輕輕一嘆道:「越是生活艱辛的人們,就越知道這份堅韌多可貴,他們發自內心的尊敬她,有什麼奇怪?」

  「哦……」銀鈴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小聲道。「我也覺著老娘頂頂了不起。」

  「是啊。」王貴也點頭道:「娘是世上最好的娘!」

  「呵呵……」王賢微笑頷首,心裡卻直翻白眼道,也是世上最摳門的娘,把家裡錢搜刮的乾乾淨淨,讓我和林姐姐怎麼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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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午時,船到杭州,秦守下去雇了大車,又帶人將行李卸下來,運到老爹去歲賃好的宅子去。

  杭州城是南宋古都,儘管已經歷經三朝,卻仍處處透著泱泱大氣,讓縣裡上來的土包子們,難免縮手縮腳,頗有些自慚形穢的意思……

  好在老爹老娘非常人也,就算心裡緊張也不會讓人看出來。車隊穿街過巷,來到了清河坊太平裡。王賢扶著大車,正要拐入巷子,突然聽到驚喜的一聲叫喚:「仲德兄!」

  循聲望去,便聽銀鈴歡快的笑道:「呀,是你呀,臉好的可真快!」

  便見那小于謙夾著書冊,滿臉笑容走過來。聽到銀鈴的話,他的臉不爭氣的紅了,點頭道:「多謝妹子,你的法子很見效。」

  「那是。」銀鈴得意洋洋道。

  「咳咳……」王賢咳嗽一聲,把于謙的目光轉過來道:「還真是有緣分,又碰上了。」

  「是啊,真巧。」于謙見車上滿是箱籠,還有馬桶,不由驚喜道:「仲德兄,這是要搬來杭州定居?」

  「我爹娘搬來,我不來。」王賢笑道。

  于謙這才意識到,後面坐在車上的兩公母,是王賢和小丫頭的爹娘,趕緊恭敬拜見。

  王興業來到省城,還是比較收斂的,至少沒坐在車上摳腳,笑著與這少年秀才見禮。

  于謙便陪著他們進了巷子,說來也巧,於家也住在太平裡。王興業所賃的這處住宅,還是于謙他二大爺的房產呢。

  聞聽此信,王興業不禁暗暗鬱悶,和老婆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同一個意思……要是早認識這小子多好,肯定能便宜不少。

  于謙本來聽說王賢還要回去,感到十分遺憾,但聽說銀鈴要在杭州長住,不知怎麼,卻又感到十倍的喜悅。他也不知道為啥這麼高興,反正就是很高興。

  王賢看到他這樣子,不禁暗道,他和銀鈴正是早戀的年紀,可別湊成一對了。對於民族英雄,王賢自然景仰萬分,可讓自己的妹妹嫁個民族英雄,他是一百個不樂意的。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記得歷史上于謙的老婆被發配山海關,好像還哭瞎了眼,王賢可不想自己的妹妹,來扮演這個角色。

  轉念一想,又不禁失笑,這想得也太遠了吧?人家倆小孩還懵懵懂懂,我先想到幾十年後了……

  果然,每個哥哥都是妹夫的大敵,此話一點不假。

  定定心神進了門,王賢發現老爹還真會享受,這宅子比原先富陽的老宅可氣派多了,四水歸堂的三進兩層四合院,高高的馬頭牆,一水的黛青瓦,真有點大戶人家的氣派了。

  「沒辦法。」老爹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如今當官了,就得維持體面,打腫了臉也得充胖子……」

  「沒事兒,應該的……」王賢擦擦汗,他終於明白老娘為啥把地皮都刮到杭州來了。因為老爹如今是官了,自然不能再讓官太太、官小姐洗衣做飯倒馬桶,出門也得帶跟班了。這可都是花銷啊!

  。
陸雲 發表於 2013-7-27 21:38
第2卷 第八十九章 小日子


  。

  把爹媽妹子安頓好,王賢便和王貴回富陽了。

  侯氏已經搬去侯家的宅子住了,老娘果然神機妙算,侯家對此一點都不牴觸,還雇了一個丫鬟一個婆子伺候她。是以這一晚,王貴就要去新宅居住了,他依依不捨的拉著王賢的手道:「二郎,你倆還是過來一起住吧……」

  「衙門裡有規定,我得住吏舍啊。」王賢當然搖頭道。

  「唉……」王貴眼圈通紅道:「昨天還一大家子人,今兒卻要分三瓣了,真讓人難受……」

  「有散就有聚,大哥放寬心,」王賢安慰大哥道:「我會時常過去看你們的。」兄弟倆在碼頭依依惜別,然後各奔東西。

  王賢也不再回老宅了,他去杭州的功夫,已經安排帥輝和劉二黑,幫著林清兒將箱籠搬到吏員宿捨去了。

  回到宿舍時,天已擦黑,王賢見一排院落都亮了燈,想到其中一盞是為自己而亮,他的心一下子又暖又軟起來……

  但看到自家的院子時,他卻嚇得魂飛魄散……只見一股濃煙衝天而起!

  竟然有人縱火!嚇得他箭一般衝進家去,見濃煙是從廚房冒出來的,再仔細一看,竟是林姐姐在燒火……

  王賢登時哭笑不得,趕緊把咳嗽連連的林姐姐拉出廚房,然後自個對著濃煙滾滾的灶台發了會兒呆,最終也被嗆得逃了出去。他也沒燒過火,哪知道該怎麼辦?

  林清兒臉上滿是黑灰,一雙眼被嗆成了桃子,見王賢也沒辦法,急得快哭出來了……

  好在這時鄰居一位胖大嬸以為他家著火,過來看看是咋回事兒,見狀將灶台裡的柴火掏出大半,然後猛拉了幾下風箱,那濃煙才漸漸小了……

  胖大嬸回過頭,像看白痴似的看著兩人道:「塞這麼多柴火進去幹啥?」

  林清兒羞得躲在王賢背後,王賢尷尬的呵呵笑道:「沒做過飯,頭回生火……」

  胖大嬸不信道:「她都這麼大了,竟不會燒火?」

  「以前在家裡都是吃現成的。」王賢撓撓頭,心說這誰家老婆,這麼二?趕緊虛心請教起燒火的正確方法。

  胖大嬸手把手教他燒火的要訣,想起自家還坐著鍋,又囑咐幾句千萬別把房子點了,才不放心的走掉了。

  送走了好心的嘮叨大嬸,王賢轉回身,就見林清兒抱膝坐在廚房門檻上,小聲抽泣起來。

  「姐,你哭啥?」王賢走過去,和她並肩坐下。

  「我沒用,嗚嗚……」林清兒張飛似的小臉上,現出兩道雪白的淚痕,抽泣道:「看著家裡都收拾好了,還有現成的食材,想給你做頓晚飯來著,」可能是覺著太丟人,她雙手摀住小臉道:「結果發現我學了半天,卻忘了學燒火……」

  「這不就學會了麼?」王賢無奈苦笑,也只能安慰道。「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

  「嗯。」林姐姐振奮精神,用手背擦擦淚,徹底成了大花臉道:「你等著,我這就做飯去!」

  「算了。」王賢趕緊拉住她道:「今晚喬遷之喜,咱們去下館子慶祝一下吧。」

  「哦……」林清兒一聽,頓時如釋重負。她倒不饞,只是對做飯太打怵。但想到老娘的囑咐,又搖頭道:「可是娘說了,不許亂花錢。」

  「人餓了吃飯,這是天經地義的。」王賢笑道:「再說我到誰家吃飯是給他面子,誰還收錢?」說著拉起林姐姐道:「快去洗把臉,咱們去吃大餐。」

  「還是不要白吃的好,人家掙點錢也不容易,」林清兒道:「再說欠情欠意的將來也麻煩。」

  「姐姐說的是。」王賢呵呵笑道。

  林清兒便不再說什麼,進去屋裡把臉洗了,出來時已經換了身男裝,雖然一看就是西貝貨,但本就是為了出入方便,又不是真要掩人耳目。

  王賢看著這俊後生,笑道:「真是別有風味。」

  林清兒白他一眼,抱拳粗聲道:「小弟林青,請教尊姓大名。」

  「在下姓倪,字老公。」王賢抱拳笑答。

  「就知道占人便宜……」林清兒不依的嬌嗔起來,從宋朝起,夫妻間就有老公老婆的稱謂,後來宋室南渡,這稱呼也傳到了杭州。

  「早晚的事兒。」王賢打個哈哈,和她拉著手出去,將院門鎖上,幾步就到了衙前街。

  衙前街上燈火亮堂,夜市繁華,當然跟杭州沒法比,林清兒趕緊把手抽出來,問道:「兄台,我們去何處用飯?」

  「就這家吧。」王賢帶她進了一間飯館,笑道:「這家的三鮮暖鍋是一絕。」

  「要不怎麼說王官人是吃行家呢。」一見是王賢,胖胖的店老闆趕緊從櫃檯後面迎出來,滿臉堆著笑道:「小人在杭州當廚子時,連臬台大人都吃過我的三鮮暖鍋!」他是那買肉的朱大昌的哥哥,叫朱大由,原先在杭州城飯店裡當過廚子,後來攢了點錢,回鄉開了這家飯館。當初在省城做飯時的經歷,自然被他反覆拿來吹噓。

  對了,司馬求的小妾如花,就是他和朱大昌的妹子……

  「你就吹吧。」王賢卻戳穿他道:「我上元節見過臬司大人了,人家說向來是吃素的。」

  「小人說的是前任臬司……」朱老闆笑嘻嘻的回道,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笑完了,朱老闆把王賢請到二樓的雅座,幹這行的都眼明心亮。自然看出林清兒是個女的,便也不多問,只跟王賢說話。

  「暖鍋之外,看著上幾個小菜。」王賢吩咐道:「再去隔壁沽斤梅子酒。」

  「隔壁已經關門了……」店夥計傻愣愣道。

  「關門不會敲開啊!說王官人要吃酒,讓他們看著辦吧!」朱大由一腳把夥計踢下樓去,對王賢陪著笑道:「剛來的,欠調教。」然後也不用夥計,親自把暖鍋端上來。

  暖鍋就是火鍋,不過用的是紫銅皮的鍋子,大肚皮細腿,擦得錚亮的鍋蓋上,兩端有活絡的銅把手。鍋底下燒的是富陽特產的竹炭。竹炭無煙,正可避免煙熏火燎的尷尬。

  朱大由將鍋蓋掀開,裡面鋪著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都切成整齊的長條,錯落碼放的十分巧妙,在滾沸的鮮湯中也沒散亂。之外又有冬筍香菇點綴其間,用清淡中和肥美,正得中華美食之精髓。

  朱大由又上了十幾樣精緻的小吃點心,這時候梅子酒也到了,兩人便就著暖鍋小酌起來,再不用擔心回家晚了、吃多了酒老娘會罵,真是其樂無窮。

  用罷酒飯下樓,王賢對朱大由笑道:「多少錢。」

  朱大由滿口拒絕道:「什麼錢不錢,官人來小店吃飯,是給小店面子。」

  「還是要給錢的。」王賢便從靴頁裡摸出一摞寶鈔,笑道:「一碼歸一碼,你要是不收錢,我可再不來吃了。」

  「瞧您說的……」朱大由只好不情不願收下,將王賢送出店門老遠。心裡卻暗罵,你裝清廉不要緊,我明天再給你送去不說,還得搭上個門包……

  走遠了,林清兒突然莞爾道:「還以為你要吃霸王餐呢,最後還不是一樣會賬了。」

  「那不是姐姐教導有方麼。」王賢笑著抓住她的小手道:「該怎麼獎勵我?」

  「明天給你做一頓豐盛的早餐吧……」林清兒笑道。

  「呃……太好了……」一想到林清兒的暗黑料理,王賢就胃疼。但為了不挫傷她的積極性,他覺著應該默默的忍受一下。

  兩人都忙了一天,可回家想洗澡時又傻了眼,沒有熱水咋洗啊?平日王賢都是到澡堂泡澡,倒也沒感覺不便,但現在一來澡堂已經關門,二來也沒有女澡堂,只能在家裡洗了……

  大眼瞪小眼片刻,王賢一拍大腿道:「燒水!」院子裡有水缸,被二黑挑得滿滿的。灶裡還有餘燼,按照胖嬸的法子添上柴火,林清兒輕拉風箱,果然爐火越來越旺,紅彤彤映紅了兩人的面龐。

  兩人便像孩子似的歡呼起來。

  讓林清兒看著火,王賢去西屋找出來一隻浴桶。他的窩雖小,但家裡的一應用度,全是富陽縣能買到的最好的,而且是一水嶄新。譬如這只浴桶是新伐後晾乾的松木製成,幾乎沒有疤,王賢用冷水刷乾淨,擺在堂屋裡。這時候水也燒開了,王賢提了一桶倒進去,一股松木香味便氤氳騰起。

  又提了一桶熱水一桶涼水,伸手試試水溫,他拖長腔道:「娘子可以泡澡嘍……」

  林清兒已經找好換洗的衣裳,紅著臉把王賢推出去,又把門閂上道:「不許偷看。」

  王賢被關在屋外,只見燈光將美人的剪影印在窗上。她寬衣解帶的一舉一動都看的那麼清楚,卻又啥也看不見。急得他抓耳撓腮,到處找窗戶縫,可惜下面人為了討好他,花了大價錢請木匠重打了門窗,哪有一絲縫隙。

  王賢又想起電視上的一幕,趕緊用口水濡濕了手指,往窗紙上捅去。哪知道窗上是厚厚的數層紗,根本就捅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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