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師 (已完成)

   
陸雲 2013-6-22 03:27: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8 2796705
x24685 發表於 2013-7-4 14:49
第四十章如何擠走上司(五)


    口口聲聲說,我在為大家謀福利,卻暗中飽了自己的私囊,這就很招人恨了。

    當然也可能是前任司吏搗的鬼,但無論如何,李晟是賬目編造人。按照規定,他對每一筆賬目都要經過核實後才能確認,還要加蓋朱色戳記來明確結果。

    比如收受清楚便加蓋『收訖』字樣,支付完畢加蓋『付訖』字樣,過賬加蓋『過入』二字,賬目對應結清則加蓋『結清』戳記。而且凡收入事項,突出說明該筆收入的來源;凡支出事項,首先突出說明其去向,然後附帶說明該筆支出之來源。儘管不能完全彌補單式記賬法的不足,但這種方法至少讓事後倒查時,可以明確找到責任人。

    所以李晟至少也是夥同者,其罪難逃!

    而且這件事發生在四年前,當時的司吏已經得急病死了,李晟完全可以將責任推到上司身上,再活動活動,避重就輕,只背個失察之罪。

    失察的話,最多就是開革,甚至只是降職,這樣就算自己舉報他,也沒有太大心理負擔……

    是的,張典吏十分想幹掉李司戶,一是更進一步的欲望。典吏和司吏雖然都是經制吏,但地位和權力差的太遠。且不說一房事務由司吏大權獨攬,典吏不過是個帶著書辦們幹活的,誰吃肉誰喝湯不言而喻。單說在堂官面前,非正式場合下,司吏是可以看座的,典吏只能站著,司吏還能得到免呼其名的待遇,典吏就只能被直呼其名了。

    種種差距,不一而足,你讓張典吏如何不動心?

    加上李晟是個媚上欺下的主,對頂頭上司刁主簿,那是百般逢迎,唯恐不周。對自己這個下屬,則向來不放在眼裡,連起碼的尊重都欠奉。你讓張典吏如何不懷恨在心?

    但張典吏叫張華,不叫張飛,不是想幹就幹的主,他得考慮後果。畢竟李晟也算根深蒂固,上面還有刁主簿保他,要是自己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那就不划算了。

    是以琢磨了一下午,他也沒拿定主意。過晌散衙後,他離開衙門準備家吃飯,恰巧碰上司馬師爺。向來摳門的司馬求,一反常態拉他到酒樓喝酒。張典吏心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但不敢得罪司馬師爺,不僅欣然願往,還表示一定要自己請。

    兩人來到臨縣衙的周家酒樓,見司馬師爺和戶房二爺來了,酒樓老闆周禮忙親自迎進去,安排在二樓雅間,又親自布菜,燙了壺好酒。見兩人有話要說,便知趣的退了出去。

    寒暄之後,張典吏便等著司馬求交底,誰知這廝扯東扯西拉家常,就是不說正事兒。張典吏終於憋不住道:「先生向來都是從後門出入,這次在前門碰見,想必不是偶遇吧。」

    「呵呵,隨便你怎麼想吧,」司馬求呷一口小酒,翹著老鼠鬍子笑道:「張令史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啊。」

    「是麼?」張華摸摸臉,乾笑道:「可能是最近有些累了。已經到了收秋糧的日子,本房卻還忙著重核黃冊,能不著急麼?」

    「這也是自找的。」司馬求淡淡道:「本縣這三年來風調雨順,亦無水旱蝗災,為何人口會連年銳減?有些人做的太過了吧!」

    「這種事……」張華心一緊,又一顫,暗道司馬求這話裡有話啊!分明是衝著李晟去的!想到對方莫名其妙請自己喝酒,他似乎一下有了答案……這真是想睡覺有人送枕頭啊,張典吏暗暗道,遂謹慎試探道:「在下也覺著不​​太正常,但是先生知道,黃冊登記都是由本房司吏獨攬,我這個典吏也無法知情……」

    「哼,李晟太張狂了……」司馬求似乎也很生氣,怒哼道:「大老爺早就想換了他,可惜找不到理由!」說完好像自知失言,不再提李晟,轉而沒口子誇獎起張典吏道:「張令史真不錯,大老爺很欣賞你,只是吏班論資排輩的厲害,沒什麼機會提拔你,一直深以為憾呢。」

    張華被司馬求忽悠的暈暈乎乎,當晚回家就失眠了。既然睡不著,索性拿出偷帶回家的賬冊,開始按照王賢的法子,將那些異常零散、十分分散的購買記錄,從賬冊上一條條提取出來,然後匯總起來……

    等他完成統計,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張華卻不累也不困,反而興奮的渾身顫慄,因為經過他親手驗證,證明王賢所說完全屬實!

    再想想昨晚司馬求的那些話,他終於一咬牙,拍案道:「幹了!」便胡亂抹把臉,穿好青衫,抱著賬冊衝出家門,直奔縣衙!

    進了縣衙,張華過六房而不入,徑入後衙簽押房!

    簽押房裡,魏知縣正和司馬求枯等,雖然感覺已是水到渠成的事兒,但今日排衙沒見張華出現,讓魏知縣的心提得老高……

    聽到戶房張典吏求見的消息,魏知縣長長鬆了口氣,對司馬求笑道:「先生真乃神人也,算計的一絲不差!」

    其實,這又是人家王賢的主意……司馬求接受奉承的同時,又有些悲哀,他發現自己快要離不開那小子了。

    待張華進來,魏知縣十分客氣的看座,讓張典吏受寵若驚。

    「子華所來何事啊?」知縣大老爺和氣的問道。

    「回答老爺的話,」張典吏咬咬牙道:「卑職近日無意聽屬下說起,四年前本縣的胥吏可都是巨人,一天能吃二十九斤米,還不算菜和肉。一年能穿二百五十尺的布,還不算日常便裝……」

    「開什麼玩笑?」魏知縣失笑道:「我以為宋朝宰相趙溫叔,一喝酒就是三斗,下酒的豬羊則要各五斤,已經是史上之冠了。感情來我縣食堂的話,還算個食慾不振的呢……」

    「雖然聽著是玩笑,但卑職呵斥了那屬下,誰知他竟說,不信你去查永樂五年的賬簿,」張典吏一本正經道:「卑職被他這一說,覺著事關官府錢糧,不能馬虎,於是調閱賬簿、仔細核查,結果發現……」說著將自己所列清單,雙手奉上。

    司馬師爺接過來,呈給魏知縣,知縣大人一看,勃然變色道:「果有此事?」

    「每一條都可在賬簿上查證!」張華又呈上一摞厚厚的賬簿道。

    「……」魏知縣隨手翻開一本,看到記賬人是李晟,陰下臉道:「叫刁主簿來!」

    刁主簿片刻便至,這時張典吏已經迴避了,外簽押房裡只有魏知縣和司馬求。

    刁主簿進來,便見魏知縣在生悶氣,他詢問的望一眼司馬求,司馬師爺便努努嘴,讓他看桌案上的清單與賬簿。

    「這……」刁主簿是專管縣裡文書賬冊的,打眼一看,變色道:「這是誰幹的!」

    「李晟。」魏知縣冷聲道答。

    其實刁主簿的意思是,這種翻舊賬的缺德事兒是誰幹的?但見魏知縣臉陰得滴水,他只好壓住怒氣,低聲道:「眼下正是收秋糧的關口,卻有人拿這些陳穀子、爛芝麻來找李司戶麻煩,我看這是存心破壞大局!要徹查,徹查!」說著說著,又忍不住提高了聲調。

    「不錯!」魏知縣本來是想讓刁主簿別管閒事的,現在卻見他氣焰囂張,存心要壓住自己。登時也來了火氣,大聲道:「要徹查!查查這些年來,他到底做了多少假賬!」

    「大人……」刁主簿神情一滯,接著擺出一副『你還是太年輕的表情』道:「誰在他那個位子上,都免不了這個。要是他來真格的,縣裡從上到下,五百多口,只能喝西北風了,大人哪有錢給司馬師爺開束脩?」

    見他又來了那套『貪污有理』的理論,雖然魏知縣承認這是事實,但他實在聽不慣,堂堂朝廷命官,也公然掛在嘴上說事兒!

    「不如本官這就下令,讓這五百多口集合起來,咱們一起說道說道!」魏知縣現在是身懷利刃,根本不懼這老油條。

    「這……」刁主簿登時沒了火氣,氣焰低了好多。

    他哪敢答應,因為縣裡根本沒有五百多胥吏!

    富陽縣府衙六房三班,正式工加臨時工,共有二百五十三人。此外還在縣境設有縣學、鋪房、巡檢司、驛站、河泊所、課稅局、批驗所這樣的管理機構,都有正式官吏編制。還有慈幼局、養濟院、安濟坊、漏澤園這樣的官辦公益機構,亦有州縣衙門委任的管理者,自然也要縣里開工錢……林林總總、各種機構加起來,人員竟比縣衙裡的人數還多。

    實際上,三班六房還好些,那些派出機構全都缺編嚴重,本來該胥吏幹的活,皆用不花錢的役夫頂替。然而每個月,縣裡都是按照五百三十人發放俸祿。自然,多出來的差額,便​​進了經手人的腰包……

    這個,李晟跑不掉,刁主簿更是首當其衝!要是魏知縣踢爆的話,他非得掉腦袋!

    豆大的汗珠從刁主簿額頭沁出……
x24685 發表於 2013-7-4 19:16
第四十一章如何擠走上司(六)


    刁主簿雖然知道魏知縣,不會真把吃空餉的事情踢爆。但也知道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你們那些門門道道一清二楚,你要是再不鬆口,就陪他一起完蛋吧!

    『看姓魏的這樣子,就知道他手裡已經有確鑿的證據,真把這種二愣子惹急了,他什麼都幹得出來……』權衡利弊之後,刁主簿不出意料的選擇了自保……

    回到主簿衙,刁主簿尋思了好久,才讓人把李司戶找來。

    李晟一進門,便掛起謙卑的笑容道:「大人,您找我有何吩咐?」

    「老李,坐。」刁主簿讓李晟坐下,又讓人上了茶,幾次都難以啟齒。

    「大人,到底有什麼事?”李晟奇怪道:「只管說就是,讓屬下赴湯蹈火,也再說不辭!」

    「沒那麼嚴重,」刁主簿呵呵笑道:「不用赴湯蹈火,只是要派你個差事。」

    「什麼差事?」李晟一愣。

    「咱們富陽地處要津,會江驛的事務十分繁忙,張驛丞三番五次要縣裡派得力吏員前去輔佐。」刁主簿硬擠出笑容道:「大老爺經過慎重考慮,決定讓你去擔任這個驛吏……」

    「呵呵……」李晟聞言乾笑道:「大人講的笑話真可樂,笑死屬下了,哈哈……」一個平日死板著面孔的傢伙,此刻要把臉笑成菊花,實在是件很恐怖的事。

    「我不是說笑的。」刁主簿嘆口氣道:「這是調令,你明天就得去會江驛報導……」

    「……」那朵殘菊凝固在李晟的臉上,久久不能散去。

    刁主簿等他接受這一噩耗,「我知道這很艱難,但我已經盡力了……」

    「為什麼?」李晟終於斂去笑容,聲音冰冷而憤怒。

    刁主簿又嘆口氣道:「數年來,你虛支費用、中飽私囊的事情,被人捅出來了。」

    「怎麼可能?」李晟顧不上否認,震驚道:「我的賬本做得天衣無縫!」

    「殊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刁主簿道:「人家從永樂五年的賬簿裡,倒查出來的……」

    「永樂五年的?」李晟又懵了,這不是自己用來難為王賢的麼?難道那小子比我水平還高?怎麼可能!一定是有高人幕後相助……他登時想起,今天早晨張典吏沒有應卯,直到現在還不知所蹤。

    「張華!」李晟額頭青筋直跳,咬牙切齒道:「果然是『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我真低估了他!」

    「我也琢磨著是他。」刁主簿點點頭道:「只有他才會整天琢磨著,找你的漏洞……」

    「大人,你可要幫我!」李晟壓下恨意,他知道現在什麼最重要,忙起身哀求道:「這些年,我待大人如何?大人可不能不管我!」

    「我要是不管你,出了這麼大的簍子,你還能去當驛吏?」刁主簿嘆氣道:「是我為你苦苦辯解,魏知縣才相信,是原先的司吏貪瀆,你不過是失察而已,事先並不知情。魏知縣這才答應不把你移送法辦,也不開革你,只是讓你離開戶房,舊賬一筆勾銷……」

    「這跟殺了我有什麼區別?」李晟抬起頭,血管雙瞳道:「大人的家業,多了不敢說,一半以上都是我給掙來的。這些年來,壞名聲都讓屬下擔了,大人只管坐享其成!才出了這點破事兒,大人都不能擔待麼?」

    「我怎麼沒擔待?!」刁主簿不快的皺眉道:「你以為自己就這點破事兒?實話告訴你吧,吃空餉、倒庫糧、拿銀庫的錢放貸……你幹的這些事兒,都讓人家查出來了!要不是我給你擔下來,你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

    「啊?”李晟登時呆住了,難道張華那廝這麼厲害?竟能讓我無所遁形?

    「老李,你先起來聽我慢慢說。」刁主簿放緩語氣道:「這些年你撈的錢,八輩子也花不完。凡事物極必反,還是要見好就收的……到驛站呆幾天,你可以告病回家,買田置地,當你的富家翁。同時呢,我還給你保留著吏員的資格,要是將來有機會,再調你回來當司戶就是…… 」

    「……」李晟明白自己除了接受,別無選擇。他頹然坐在椅子上,感到一下被抽空了靈魂……

    ~~~~~~~~~~~~~~~~~~~~

    李晟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值房的,他在自己的桌案後,枯坐了整整一個下午,不吃不喝,不言不語,只是死死盯著屋裡的一花一草、一桌一櫃……

    當年接替去世的上司,成為戶房司吏不久,他便重新裝修了這間值房,並精心佈置了每一樣家具擺設。當時他以為,自己可以在這間屋裡坐到老,所以不惜工本的購置。誰知道這才三年不到,這間凝聚自己心血的值房便要易主了!

    李司戶越想越傷心,最後竟伏案無聲痛哭起來……

    「大人……」正哭得傷心,簾子被掀開了,戶房另一名荀典吏,也是他提拔的心腹進來,便見李晟哭得梨花帶雨。荀典吏打了個寒噤,就想退出去。

    「什麼事?」李司戶已經坐直身子,把頭側向窗外道。

    「外頭風傳……大人要離開縣衙了,是不是真的?」荀典吏小聲問道。

    「不錯。」李司戶淡淡道:「大老爺對我另有任命。」心中嘆道,這種時候才能看出遠近,不枉我對他栽培一番,還知道來看看我。

    「那,有沒有說……」荀典吏小聲問道:「誰來接大人的班?」

    「滾!」李晟登時氣炸了肺。還以為是好心來安慰的,原來是惦記自己空下來的這把椅子。

    「你那麼大動靜幹什麼?」荀典吏卻沒像往常那樣應聲而滾,而是拉下臉道:「你當我是你養的狗麼?在位的時候隨便你折騰,下台了也還任你折騰?」

    「你……」李晟氣得險些吐血。

    「估計你現在還不知道,是誰搞得你吧?」荀典吏撇撇嘴道:「我告訴你,是那個你最瞧不起的王賢。」

    「他,怎麼可能?」李晟哪裡肯相信?如果是被自己的副手擊敗,他還能好受點。要是被那個他視若狗屎的王賢,那他豈不是連狗屎都不如?

    「是張華親口說的,」荀典吏道:「他說昨天去探視王賢,那小子拿出一份清單,上面是他核查永樂五年的賬簿時發現的問題,請他轉交知縣。他怕惹惱了王賢,再查出別的問題來,大家一起報銷。是以昨晚想了一宿,今天還是決定大義滅親,保住大家……」

    『噗……』李晟一口鮮血,終究還是噴了出來……

    他怎麼能想到,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竟然栽在一個剛到衙門的新丁手上,而且還是自己親手給他的刀子。

    人生之悲慘有甚於此乎?李晟眼前一黑,又軟軟癱坐在椅子上。

    「大人,你沒事兒吧?」荀典吏說完,便暗罵自己賤骨頭。

    「沒事兒……」李晟突然想到什麼,強撐著站起來,用袖子胡亂擦下嘴角道:「他在哪裡,帶我去見他。」

    「誰?」

    「王……賢。」這是他第一次提到這個名字,沒有用輕蔑的口氣。

    「吏舍。」

    「帶我過去。」李晟說完,便跌跌撞撞往外走。

    荀典吏哪能再鞍前馬後,只找了個書辦,讓他帶李晟過去。

    ~~~~~~~~~~~~~~~~~~~~~~~~~

    官家人的一大好處是,可以享受免費醫療。縣醫學的醫官們,不能光顧著給外面看病賺錢,還得對衙門裡的官吏差人承擔起醫療義務。甚至老百姓在服勞役的階段,也可以享受到這種醫療。當然規定從來不能當真,朝廷的政策能不能落實,還得看你的身份高低。

    王賢雖然只是個非經制吏,但有他爹的面子,加之吳大夫對自己救活的『活死人』,難免懷著特殊的感情,是以這點小傷也親自出診。

    吏舍中,吳大夫正在給他換藥,痛得王賢哎呦哎呦的叫喚……

    「行了,別裝了,你瞞得了誰,也瞞不了我吳康遠。」吳大夫說著,往他腚上撒了點藥粉道:「老夫在醫學坐館十幾年,看過的屁股比你見過的臉都多。還看不出你這是最輕最輕的皮外傷,瞧著血淋淋的,其實屁事兒都沒有。」

    「還是很疼的。」王賢這個尷尬啊,以他的耐受力,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但這是苦肉計的一部分。必須要裝得很慘很慘……

    「你這是要騙誰啊?」吳大夫說著,便聽外面有人問道:「王賢兄弟在哪個屋?」

    「這兒呢。」吳大夫手麻腳利的給王賢把腚包上,便見個書辦和李晟出現在門口:「王賢兄弟,李大人來看你了。」

    「嗯……」王賢呻吟一聲,彷彿渾身都動彈不得,「是李大人……來了,吳大夫快……扶我起來,給大人磕頭……」

    「還是算了吧,」吳大夫鄙視王賢一眼,替他遮掩道:「棒傷發作,都燒糊塗了……」

    「算了算了。」李晟忙道:「吳大夫,我想和王賢兄弟單獨說兩句話。」

    吳康遠點點頭,和那書辦退出去。

    吏舍中,兩人一趴一立,李晟深深看王賢一眼,然後,竟撲通一下,雙膝跪地,俯身磕頭道:「是我一時糊塗,害慘了兄弟,我給你磕頭賠罪了!」

    「使不得,使不得……」王賢看一會兒磕頭,才想起來微聲道:「快起來吧……」

    「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歲兒子,我要是完了,他們都活不成。」李晟磕頭哭泣道:「還請兄弟放我一馬,我李晟發誓,將自己的萬貫家財奉送給兄弟,這輩子當牛做馬也要報答兄弟。我求求你了,不然我就不起來!」

    「那就跪著吧……」王賢小聲道:「不,我是說,我也沒辦法啊……」

    「有,我做得賬只有你能看懂,你只要說那清單,是你想報復我捏造出來的,我自然就得救了。」李晟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連忙道:「你不用擔心自己會有事,我會承認錯誤,說自己不對在先,大人們看在你年輕無知的份上,自然會放過你這次。日後,我會好好栽培你,讓你接我的班……」

    他正滔滔不絕,突然聽王賢含糊說了個字。李晟馬上閉嘴道:「兄弟你說什麼?」

    王賢又說了一遍,但更含糊。

    李晟便膝行上前,湊到他嘴邊,側耳道:「再說一遍。」

    「我是說……」王賢聲音微弱依舊,只是到最後一個字,突然暴喝一聲道:

    「滾!」
陸雲 發表於 2013-7-5 21:45
第一卷富春山居圖 第四十二章 鳳凰落毛



     王賢舌綻春雷,一個『滾』字噴出。李晟猝不及防,被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兩耳嗡嗡,驚愕的望著他。

    「你,你……」錯愕之後,李晟恍然大悟:「你是裝的!」

    王賢只是冷笑,顯然默認了。

    「原來是你陰我啊!」李晟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霍得從地上彈起來,揮舞著雙手,竟要掐死王賢。

    他顯然沒見識過,當初何員外是如何屁股朝後平沙落雁的……

    只見王賢雙臂抱胸,雙腿蜷起,兩腳猛地一彈,便踹到了他的小腹上。

    喔地一聲,李晟便倒飛回去。吏舍狹窄逼仄,李司戶的身形還沒舒展開,後背就撞在牆上,狼狽的跌落到地下,又吐了一口血。

    李司戶滿眼金星,痛不欲生,擦擦嘴角的血痕,目光陰狠道:「小子,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哈哈哈……」李晟如睡佛般側躺在床上,笑容燦爛道:「你以為我爹會放過你麼?」

    「……」李晟眼前浮現出王興業那張笑眯眯的面孔,登時不寒而慄,竟連狠話都不敢放了……

    丟了魂兒似的從吏捨出來,李晟又直奔吏房,要求見王子遙。劉源說司吏大人不在,他根本不信,徑直闖進了裡間,果然見王司吏在怡然自得的喝功夫茶。

    「大人,我攔不住他……」劉源小聲惶然道。

    王子遙擺擺手,示意他出去,才對李晟道:「坐下喝茶。」

    李晟搖搖頭,他的吏巾早不知去了何處,頭髮一綹綹散落下來,嘴角還掛著血絲,一身青衫更是髒得不像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唉……」看著他這樣子,王子遙嘆息一聲:「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大哥!王大人!」聽到這一句,李晟掉下淚來,雙膝一軟,又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兒上,拉我一把吧……」

    「起來,像什麼樣子。」王子遙皺眉道。

    「你不答應我就不起……」

    「那你就跪這兒吧。」王子遙作勢起身道:「我走。」

    「別……」李晟只好站起來,在杌子上擱了一絲屁股。

    「還沒看明白麼?你把大老爺得罪恨了,這次非要撤掉你不可,」王子遙給他斟上一小盅茶湯:「連三老爺求情都沒用,你找我有什麼用?」

    「我知道王大哥跟省裡關係硬,看看能不能從上面使勁兒,讓大老爺放我一馬!」李晟忙道:「兄弟我願傾家蕩產,讓大哥運作這件事!」

    「……」王子遙面上八風不動,心裡卻歡喜異常,他知道李晟這些年,貪下了萬貫家財。戶富吏貴,自己這個群吏之首,可光是名頭響,實惠比李晟差遠了……這種敲大財主竹槓的機會,可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趁機把他骨髓都敲出來,哪能對得起他這麼信任自己?

    心裡雖然如是想,面上卻假惺惺勸道:「你撈也撈夠了,回去買田置地當你的富家翁多好,何必在衙門裡當牛做馬受夾板氣?」

    「我倒也想,可是沒有這身皮,萬貫的家財也守不住!」李晟咬牙道:「我要是離開縣衙,王興業肯定把我往死裡整!大哥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那倒也是。」王子遙聞言頷首道:「你當年給何常支招,太不地道了,也難怪王興業會恨死你。」

    「這……」這看似不經意的一句,一下戳中了李晟的心窩,讓他剛恢復點血色的臉,瞬間變得煞白煞白。

    「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來著?」王子遙搖頭嘆道:「王興業一直不明白,何常那種土老財,怎會知道何觀察一定會乘機發難。他早就猜到有人在背後支招,這個人八成就是你。」

    「……」李晟額頭沁出汗珠,微微發顫道:「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王子遙冷笑道:「他是糧長,你當年是糧科典吏,你倆交情可不是一年兩年了。你又和王興業有仇,他肯定第一個懷疑到你頭上!後來何常下了獄,王興業讓李觀私刑伺候,一問便知果然是你!」

    「啊……」李晟的眼裡,終於只剩下驚恐之色。

    王子遙說得沒錯,當初何常之所以能在何觀察來時上告,就是李晟在背後使壞。但後來王興業鹹魚翻生,把李憲嚇得不輕,才會對王賢表現的那麼極端——他看不得王興業的兒子在眼前晃悠,那會讓他神經過敏的。

    原本以為,王興業只會報復他欺負王賢,破財就能免災。但現在王興業知道,是自己害他險些家破人亡,肯定會要自己老命的……

    「大哥,救命……」李晟雙膝一軟,滑下杌子,又一次跪在地下。

    「不是我不幫忙。」這次王子遙沒讓他起來,而是板著臉道:「弄不好,我可得得罪王興業……聽說吏部擬授他仁和縣典史,也算是在省裡為官了,你說我該交好他,還是得罪他?」

    典史和典吏,雖然只差一橫,但卻是天壤之別。典史就是古代的縣尉,掌管一縣的獄囚警邏,也就是後世的縣公安局長。雖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權力著實不小,尤其是讓王興業這種人來當,必然風生水起。

    「大哥請放心,只要我能出得起,砸鍋賣鐵,絕對不含糊!」李晟反而鬆了口氣,因為王子遙這話,分明就是要錢。

    「這話說的,好像我管你要錢似的。」王子遙一臉正直道:「除了打點的花費,你一文錢不用多給。」

    「那,我先準備一千兩銀子,如何?」他越是這麼說,李晟就越不敢摳門,一咬牙道。

    「一千兩啊……」王子遙捏著小小的茶盅,享受的呷一口道:「先辦辦看吧,不夠再說。」

    「沒問題,多謝哥哥。」李晟千恩萬謝爬起來,又說了好些表決心的話,才離開吏房。

    待他離去,王子遙將給他的那杯茶潑在地上,想了想,又把那個茶盅也扔到廢紙簍裡,啐了一口道:「晦氣!」

    ~~~~~~~~~~~~~~~~~~~~~~

    待回到戶房,李晟見大門已經鎖了。原來散衙的時間一到,眾書吏便把大門一鎖,作鳥獸四散……渾不顧李晟的便裝、挎包什麼的還在裡頭。

    見人還沒走,茶就已經涼了,李晟不勝悲涼,望著房門前的一叢殘菊,滾下幾滴淚珠。

    他就這樣狼狽的回到家。李司戶是不住在縣衙吏舍的,他住在鄰著衙門兩條街的巷子裡。推開虛掩的院門邁步進去,李晟心說終於回家了,不用再受氣了……

    誰知另一腳還沒邁進去,他家的長工便操著根棍子出來,罵道:「你這叫花子,快滾出去!」說著就要打。

    「二蛋,是我……」李司戶險些被打到頭,狼狽的躲開道。

    「啊……」長工聞聲驚呆了:「東,東家,你這是怎麼了,掉溝裡了?」

    「沒事兒。」李晟鐵青著臉甩甩袖子,進去院子。他家從外頭看不出什麼,但一進去,就會發現裡面出奇的軒敞精緻,一重重門廊亭台、屋舍樓閣不說,竟還有花園假山花池子,可謂是內有洞天!

    原來他買了相鄰的兩座三進宅子打通了,一座為家眷居住,另一座則推倒修成亭台花園,這樣既享受到庭園舒適,又不招搖,顯然花了大心思。

    裡頭的擺設比何常家還要奢侈,不是親見你根本想不到,這是一個小吏的住處。

    此刻,他一妻四妾倆孩子,正坐在燈火通明的飯廳裡,有說有笑的吃飯。因為李晟常在外面應酬,這個點不回來,肯定是到外面快活去了,是以家裡人也沒等他。

    正吃著飯,卻見一個披頭散髮、衣衫骯髒的男人闖進來。

    一見到他,他六歲兒子尖叫一聲:「鬼呀!」

    他四姨太則怒道:「二蛋他們死哪去了,怎麼讓個叫花子進來了!」

    「你他娘才是叫花子呢!」李晟憋了一肚子的火,終於爆發出來,像一頭憤怒的瘋狗,朝著四姨太咆哮起來。

    四姨太驚呆了,摀住嘴道:「老爺,你怎麼弄成這樣了?」

    「我,我怎麼成這樣了……」李晟看看桌上的殘羹冷炙,雙眼血紅的咆哮道:「連你們也不把我放在眼裡,叫我吃剩飯麼?我叫你們吃,我叫你們吃!」說著操起把杌子,把餐桌上乒乒乓乓打得杯盤碎裂、湯水四濺……

    一家人都嚇壞了,倆孩子更是哇哇大哭。李晟咯咯獰笑道:「哭,再哭掐死你倆!大家一起不活啦!」說完掄著杌子,見什麼砸什麼,彷彿要把滿腔的怨毒都砸出來。

    還是他二姨太見事明白,出去叫了幾個長工進來,趁著他沒注意,將他用繩子捆了,然後扛到床上。見他還是劇烈的掙扎,她趕緊讓人去請吳大夫和道錄司的人來看,因為誰也不敢說,他是得了瘋病,還是魔怔了。

    好在是吳大夫先到,看了看說,不是魔怔了,是痰迷了心竅。

    「那該怎麼治?」李晟老婆們問道。

    「這麼治。」吳大夫一把揪住在那裡掙扎不止的李司戶,重重一個嘴巴扇了下去,然後反手又是一個!

    在李家人驚詫的目光中,吳大夫正反打了十八個耳光,把個李晟硬生生打成了豬頭,終於暈過去……

    「好了!」吳大夫揉著生痛的手面道:「把他弄醒看看。」

    李晟老婆們一齊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他漸漸喘息過來,兩眼直淌淚,卻也果然不再瘋了。
陸雲 發表於 2013-7-5 23:48
第四十三章 回家


  -

  話分兩頭,說回王賢這邊。

  因為檢舉有功,翌日,知縣大人批假讓他回家休養,其實也有讓王賢避避風頭的意思。

  秦守簡單幫他收拾好東西,又和兩個壯丁用門板將他從屋裡抬到大車上。就連秦守這種白役,都知道王賢要發達了,伺候起來比先前慇勤許多。怕王賢硌著,他還在板車上鋪了棉被……

  其實王賢只受了很輕的皮肉傷。有道是術業有專攻,皂隸這一手打板子的絕活,都是從十幾歲就開始練,一練十幾年。一共練兩招,一招叫『外輕內重』,另一招叫『外重內輕』。

  前一招,是用衣服包裹著一塊厚石板,要求打完之後,衣服完好無損,裡面的石板卻要打成碎石。照這樣的打法,不消二十下,犯人的骨盆甚至內臟便被打碎,從外表卻看不出什麼損傷,實際上非死即殘。

  後一招則是用衣服包裹著一摞紙張,要求打完之後,衣服破破爛爛,裡面的紙張卻毫髮無損。照這樣的打法,看起來是皮開肉綻,實際上是傷皮不傷肉,更別說骨頭,沒什麼危險。

  皂隸把這兩手練熟了,便可玩出無數花樣,才能勝任衙役這份很有錢途的差事。說很有『錢途』一點不虛,譬如唐朝宰相畢誠出身微寒,他舅舅就是太湖縣衙門裡的皂隸,靠賺杖頭錢致富。畢誠顯貴後,想替舅舅謀一個官職,他舅舅還執意不肯,說『我幹這個行當,每年光事例錢便有六十緡可拿,且苟無敗闕、終身優渥,不知道你想替我謀什麼官職?』言外之意,天下還有比行杖更好的差事麼?

  六十緡就是六十貫,而且不是坑爹的寶鈔,相當於一個縣令加縣尉,縣裡一二把手的俸祿總和了,也難怪老娘舅堅決不想做官……

  給王賢打屁股的兩個,就是老娘舅那樣的老闆子,技術爐火純青,把他打破了皮,打出了血,卻一點肉沒傷著……

  只是你總不能剛把上司幹掉,馬上就活蹦亂跳。做戲要全套,王賢趴在大車上出了吏舍。路過六房時,認識不認識他的書吏,都探出頭來指指點點,隱約在說:
  『就是這小子,查出賬有問題,把李晟幹掉的……』

  『才進衙門幾天,就能把戶房司吏給干倒,這小子不凡啊……』

  『哎,他哪有這能耐,你忘了他爹是誰了?肯定是他爹在後面使勁了。』

  『也對,不然我們都一頭撞死好了。』

  可謂眾說紛紜,但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質疑他的人品,這才是王賢最在意的,人品要是壞了,日後可就沒法混了。不過想想也是,自己都被欺負成那樣了,反抗也是理所應當,誰能說自己不是呢?

  板車離開衙門,招搖過市……

  縣城的八卦速度令人瞠目結舌,昨天李司戶才倒台,今天就已經傳遍大街,而且盛傳是王賢被他欺負慘了,一怒之下把他告倒的!

  街上做買賣的人們難以置信,六房司吏這樣的『大人物』,在普通民眾心裡,就像山一樣。除非有何觀察那樣強大的神仙下凡,否則應該永遠佇立在富陽縣才對。怎麼讓才進衙門沒幾天的王二郎,給掀翻了呢?

  但上午從醫館傳來消息說,李晟昨天晚上痰迷心竅,差點瘋了。這就由不得他們不信了……

  「哎呀,王小官人這是怎麼了?」見到王賢趴在車上,街上人呼啦一聲湧了上來,硬把去路給堵住了。

  「唉,都是李晟那廝太狠毒!」秦守一臉義憤的演講道:「竟把小官人打成這樣!不過李晟罪有應得了,大老爺命小人秦守護送小官人回家養傷,待小官人復原後,定要大用的!」

  「哎呀,那李晟真活該!」街坊們義憤填膺道。

  「小官人沒事兒吧……」街坊們愛心氾濫道:「可得好好養著,要是落下什麼傷,那李晟就是死一百次也賠不起!」

  「小官人,這是早晨剛摸上來的王八,這麼大個可不常見,肯定是知道小官人受傷了,巴巴趕來給小官人補身子呢……」賣魚的七哥奉上個殼有碟子大的王八。那王八一對綠豆眼裡滿是無奈,好像在說,我有那麼賤麼……

  「小官人,別聽他的。傷筋動骨還得吃排骨!」賣肉的朱大昌把一扇最精細的肋排,剁得一塊塊大小相等,用荷葉一裹,放到大車上:「蓮藕燉排骨,強筋又壯骨!」

  「小官人,拿只烏雞回去燉湯喝,最補了……」

  「小官人,天快冷了,阿膠可是補元氣的好東西……」

  ~~~~~~~~~~~~~~~~~

  等到了他家巷子時,大車上竟然快堆滿了,弄得王賢很是尷尬。

  那秦守倒很會說話,「可見小官人人緣真好……」

  「呵呵……」王賢乾笑兩聲,便讓他去叫門。

  家門打開,銀鈴探出頭來,一眼就看到王賢趴在車上,嚇得她大叫道:「二哥,你怎麼又受傷了,還傷得這麼重?!」

  話音未落,便聽天井裡有瓷器破碎聲,接著林清兒也面色慘白的衝到門口,未曾開口先紅了眼圈,「你沒事兒吧……」眼神裡的濃濃關切,讓王賢很是受用。

  狠狠瞪一眼大驚小怪的銀鈴,王賢道:「進屋再說。」

  於是秦守便將王賢背下大車,進了天井問道:「哪個是小相公的房間。」

  「西廂房。」王賢不假思索道。

  秦守便向左轉,掀開粗布簾子進了屋。只見裡面乾淨樸素,除了一副桌椅,僅牆上掛著幾幅花中四君子,案上一隻青瓷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幾部書,一個茶杯而已,除此之外再無一樣器物。

  再看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但就是瞎子,也能看出這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居處,而不是男子房間。

  王賢才想起,自己搬去衙門住後,這間屋便成了林姐姐的,回頭看她一眼,只見她玉麵粉紅,裝作低頭收拾打碎的茶壺。

  秦守不敢多問,將王賢放在床上,連鞋也沒給他脫,便趕緊退出去,告辭離去了。

  王賢趴在床鋪上,聞著床褥上殘留的少女清香,陶醉的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感到有人在給他脫鞋。王賢是被銀鈴服侍過的,知道妹妹沒有這麼輕柔的動作,顯然是林姐姐了。

  給他除下兩隻鞋,林清兒又給他解開襪帶,把兩隻襪子脫下來,然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的被子攤開,輕輕蓋在他身上,然後悄悄退出去。

  王賢起先是裝睡,但被這樣溫柔的服侍著,身心都感到熨帖,竟真的睡著了……

  等他被叫醒,已經是中午了,王賢感到嘴角冰涼,趕緊擦擦嘴。低頭一看,好大一灘口水印在床單上,不禁尷尬道:「抱歉,趴著睡覺難免……」

  林清兒溫柔的笑笑,將個托盤端到床邊,輕聲道:「吃飯了。」

  王賢看那托盤上一碟一碗,碟子裡是黑乎乎的一碗菜,碗裡是米飯。不禁皺眉道:「銀鈴這死丫頭,今天是用腳炒菜麼?!」

  林清兒的臉騰地紅了,險些咬破嘴唇,聲如蚊鳴道:「這是我做的……」

  「啊……」王賢趕緊補救道:「不過米飯悶得極好。」

  「米飯是妹妹悶得……」林清兒快要哭出來了,說著要去端那碗菜,「我給你重新炒……」

  林清兒一伸手,王賢看到她雪白的手背上,起了幾個小水泡,不由關切問道:「油燙的?」

  「我笨死了……」林清兒泫然欲泣道:「學了好幾天,還是學不會。」

  「其實挺好吃的。」王賢擋住她的手,夾一筷子嘗嘗道:「就是醬放多了,所以賣相不佳,但這樣味道足,下飯絕了!」

  「真的?」林清兒驚喜道。

  「你說呢?」王賢運筷如飛,就著米飯將一碗菜飛快的消滅。

  「下次我會改進的,爭取做到色香味俱全!」林清兒破涕為笑,開心極了。

  「呃……」王賢狂飲了一大碗水道:「別了,你這是繡花彈琴的手,怎麼能炒菜呢?這些粗活還是讓銀鈴干吧……」

  「不讓我幹讓妹妹干?」林清兒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道:「你是親哥哥麼?」

  待她端著托盤出去,銀鈴氣哼哼的衝到床邊,伸手去擰王賢的軟肉,怒道:「你是親哥哥麼?」

  「當然,你是親妹妹麼?」王賢反問道。

  「當然。」

  「那就千萬別讓你林姐姐再做飯了,」王賢面色慘白道:「不然我可能會早逝的……」

  「撲哧……」銀鈴忍不住笑了,小聲道:「娘也不讓姐姐幹活,她刷碗刷破盤子,洗衣裳能用一整塊胰子,老娘說看姐姐幹活夭壽……」

  「唉,人家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現在能學著刷碗洗衣裳,已經很努力了,」王賢正色道:「可不能笑話她。」

  「哦哦,知道了!」銀鈴伴著鬼臉道:「二哥,你就光知道疼林姐姐,不知道疼妹妹,不理你了!」說著蹦蹦跳跳出去,不一會兒就興高采烈的叫嚷起來:「哇,這是什麼,我愛吃的大棗哦,這是二哥買的麼,二哥最疼我了!」

  -
陸雲 發表於 2013-7-6 20:21
第1卷 第四十四章 十年河西


  -

  下午繼續趴在林清兒的床上,一邊吃著妹妹新剝開的蓮子,一邊喝著林姐姐泡好的菊花茶,王賢愜意的合不攏嘴。

  直到老爹回來,無情揭穿了他裝傷病、博同情的醜惡嘴臉,他的待遇登時驟降。被老娘一腳踢到東廂房,去和王貴睡一屋。而本來,林清兒是打算衣不解帶整宿照顧他的……

  王貴震天的呼嚕聲中,王賢是一宿沒闔眼,也不知大嫂是如何在這種環境中睡著的。

  早晨起來,王賢問道:「你晚上老咧嘴笑啥?做什麼美夢了?」

  「哪有?」王貴訕訕笑道,下一刻又忍不住主動說出來:「我已經按照你說的法子辦了,感覺真神了,從沒這麼……刺激過……」

  「呵呵……」王賢乾笑兩聲,心說兩個只知道在床上摸黑搗鼓的傢伙,換成白天在蘆葦蕩裡偷情,不爽才叫怪了。

  吃過早飯,王貴去上工,老娘帶著銀鈴和林清兒去趕集,只有老爹和王賢兩個在家。

  老王一手端著茶壺,一手摳腳,得意洋洋道:「怎麼樣,你爹的計謀不比周公瑾差吧?」

  小王馬上諛詞如潮,把老爹誇得暈暈乎乎,方問道:「聽說李晟臨走前,和王子遙談了很久。爹,王子遙不會插手吧?」

  「你消息倒靈通。」老爹看他一眼;「李晟不找王子遙還好,這下非讓他榨光骨髓不可。」

  「爹說王子遙不會幫他忙?只會敲詐他?」王賢吃驚道。

  「哼哼……」老爹吸一口茶水,一臉得意道:「沒有老子唱白臉,王子遙一個人紅臉有什麼用?」

  「啊?」王賢瞪大眼,難以置信道:「原來是老爹和王伯伯是一夥的!」

  「你小子真是沒臉沒皮,剛才還一口一個『王子遙』,這下又改叫『王伯伯』了。」老爹笑罵一聲道:「你以為省裡京裡的跑官不花錢?」說著嘆口氣道:「吏部那幫書吏黑著呢,不打點到位,就等著去云貴那邊送死吧。可老子是刑名口的,要說跟刑部打交道麼,還有些門道。吏部那邊,也只有王子遙能使上勁,不然老子豈會白便宜他?」

  「為何那次王子遙主動提起來,爹爹還要矢口否認呢?」王賢想一想,不解道。

  「竟然問這種愚蠢的問題!」老爹氣得鬍子直翹道:「我那時候不知道能把李晟將死,拿什麼去求王子遙?你以為他『王扒皮』的外號是假的麼?見不著真金白銀,豈能替我辦事?」

  「原來如此……」王賢撓頭苦笑道:「老爹還真是算無遺策!」

  「那是!」老爹剛要自吹自擂一番,突然聽到巷子裡有腳步聲,便住了嘴。

  果然,外面響起敲門聲,老爹開門一看,是縣裡的白役秦守。

  「給老大人磕頭了,」秦守一見王守業,趕緊作勢要下跪,王守業扶他一把道:「瞎跪什麼,我還不是官呢。」

  「那還不是板上釘釘的。」秦守討好的笑道,最後還是行了稽首禮。

  老爹讓他進來後,王賢已經改成趴姿,秦守又向他行過禮,站在一旁恭聲道:「小人是來給小官人報信的。」

  「什麼事?」王賢問道。

  「今天大老爺在堂上宣佈,鑑於秋糧完稅任務緊迫,命張典吏署理本房司吏。他空出來的典吏一職,不再論資排輩,而是由戶房眾書吏競爭,誰能最快最好的完成稅收任務,就讓誰當這個典吏!」頓一下又補充道:「大老爺還特意強調,不拘是經制吏,還是非經制吏。」

  「……」王賢聞言默然,聽秦守接著道:「得知這消息後,本房便炸了鍋,從原先對下鄉收稅避之不及,到現在狼多肉少,七個糧區根本不夠分……張司戶讓小人來問問,是不是安心將養身子,把上新鄉讓給別人?」到上新鄉催稅的票牌還在王賢手裡,張司戶當然也可以重新出一份,但他腦子還沒進水,知道得先問問王賢的意思。

  「張司戶想讓我讓賢?」王賢皺眉道。

  「倒是沒這樣意思,應該只是詢問一下。」秦守搖搖頭道。

  「你答覆張司戶,」王興業開口道:「說王賢輕傷不下戰場,就是躺著也會把差事辦好!」

  「……」秦守這個汗啊,又望向王賢。

  「自然聽我爹的。」王賢苦笑道。

  「那好,小人明早套車來接小官人。」秦守哈腰道。

  「不用。」王興業一本正經道:「你明天去一趟上新鄉,跟晁公正說『依法納稅是大明子民的義務,相信他一定會保質保量的儘早完稅』。」

  秦守這個汗啊,但哪敢再問,喏喏應下離開了。

  待秦守一走,王賢便有些不快道:「司馬求這傢伙,真把我當成拉磨的驢了!」

  「這次你怪不著他。」王興業卻搖頭道:「是我讓王子遙攔你一下的。」

  「啊?」王賢吃驚道:「爹是什麼意思?」

  「靠踩上司上位,怎麼說都不光彩,你又是新人,這麼上去後患無窮。」王興業道:「還是來一場『公平競爭』做做樣子,不凸顯點本事,怎麼服眾?」說著冷冷一笑道:「再說本就打算修理那晁天焦,這下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

  「爹爹真是高招……」王賢都無力吐槽了,老頭子整天算計來算計去,到底累不累啊,「孩兒拭目以待了。」

  「嗯,」王興業點頭道:「這邊都安排好了。你在家安心養傷便是,為父明天去趟南京,爭取把差事敲定……」

  ~~~~~~~~~~~~~~~~~~~~~~~~

  王賢現在有些迷信老爹了,既然讓他靜觀其變,便兩耳不聞窗外事,安心在家裡養傷看書。

  對和王賢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林清兒起先還有些緊張,但見他對自己持禮甚恭,並沒有什麼輕浮舉動,也就漸漸放下了心。又見他雖已是官家人,卻每日裡用功不輟,更是欣喜不已,於是按下羞赧,與他促膝而坐,為他一句句講解經典。

  王賢在國文方面,悟性只能說普通,記性卻是極好。這也難怪,能考出注會來的,哪個記性差了?用了這小半月時間,他把一本《論語》愣是囫圇吞棗,背了下來。現在林清兒拿著《論語集注》,為他掰開揉碎了講。王賢每每聽得昏昏欲睡,但一看到她那張如花嬌顏,露出淡淡的失望神情,便強打精神繼續,心裡不禁苦笑:『這也算美人計的一種!』

  因怕他貪多嚼不爛,林清兒每天只講十句,讓他融會貫通,再將朱熹註釋背牢。第二天要能講出來,背得全,方會接著講下去。

  王賢雖然學得認真,但一直沒忘了收稅的事兒,這些天吳為幾個來看過他,說六個糧區的負責人,皆是資深書辦或與張司戶關係密切的傢伙。這些人如今已不來衙門報導,一天十二個時辰與本區糧長泡在一起,督促他們盡快完稅。

  不過因為重訂的黃冊,比原先多征兩成稅,令糧長們大為不滿。他們似乎商量好了,要拖到官府讓步、答應按原先標準徵稅為止,是以各路人馬都很不順利。

  但也有例外,便是去三山鎮收稅的一路。何常被捕後,兩個副糧長為了爭奪他的位子,打得不可開交。到那裡收稅的書辦宣佈,誰能多收兩成稅上來,就把糧長位子給誰。只是副糧長也不是被哄大的,一個小小書辦空口無憑,他們怎能相信?

  不過那書辦在衙門頗有能量,正在全力運作此事,據說已經快申請下來了……

  總之,最沒進展的就是王賢這一路,吳小胖子言語間,對他佔著茅坑不拉屎頗為不滿。那意思是,你不去讓給我試試,總好過這麼白白浪費了吧?

  王賢故作高深的笑而不語,實際上心裡一點底兒都沒有。直到兩天後的傍晌,他正讀書悶了,給林清兒和銀鈴講笑話道:「朱子說聖人門下有七十二賢人,請問姐姐,不知有幾個是大人,有幾個是小孩?」

  林清兒仔細回想半晌,搖頭道:「書上沒有。」

  「怎麼沒有?《論語》裡說得明明白白,成人三十人,小孩四十二人。」王賢一臉『你竟不知』道。

  「何以見得?」林清兒大奇,她自問經義爛熟於胸,完全不記得有這茬。

  「《侍坐》一篇裡明明說,『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六七四十二,加起來正好是七十二賢人。」王賢嘿嘿笑道。

  「啊……」林清兒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掩口笑著白他一眼:「淨會胡扯,我要是先生,非你打板子不可!」

  銀鈴見兩人笑得眉來眼去,卻完全沒聽懂。這時聽到有人敲門,她便蹦起來道:「我去開門!」

  她打開院門,便見個身材高大的白髮老者,正一臉拘謹的站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兩個挑擔子的長工。

  「請問這是戶房王小官人家麼?」

  「是啊,」銀鈴點頭問道:「老爺爺是?」

  「老夫晁天焦,乃上新鄉糧長,特來拜見王小官人。」平素趾高氣揚的晁公正,很是客氣道。

  「啊,你就是晁天焦?」銀鈴杏眼一瞪,拉下臉道:「我哥不在家,倒讓公正白跑一趟!」

  「不知道啥時候回來?」晁天焦心說,這話咋這麼耳熟?

  「這個沒數,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也是有可能的。」銀鈴稚聲稚氣,不緊不慢的答道。

  「那不什麼都耽誤了……」晁天焦急道:「去找找不行麼?」

  「這可沒法找,我哥哥交友廣泛,有可能在富春江和人釣魚,也可能去仙霞嶺找他兄弟賭錢,每次都是盡興而歸,我們可找不到。」銀鈴笑容假假道:「家裡只有姐妹兩個,就不請幾位爺進去了!」說著砰地一聲,把門關上!

  -
陸雲 發表於 2013-7-7 14:34
第1卷 第四十五章 低頭


  -

  「老爺,怎麼辦?」看著砰然關閉的大門,外面仨人傻眼道。

  「唉……」晁天焦哪會不知,這是人家在報復自己。可是誰知道他是王興業的兒子,誰知道李晟能轉眼倒台?兩條知道一條,當初他也不至於,將王賢拒之門外。

  「太不像話了,他以為自己是誰?戶房司吏也不敢這樣對咱們!」長工們憤憤道。

  「唉,誰讓少爺他……」看到晁天焦面色陰沉,長工的聲音越來越小,「中了人家的奸計呢……」

  原來,晁天焦的大兒子晁蔡端坐家中、禍從天降,莫名其妙吃上了官司……

  晁家家大業大,在上新鄉有宅院,在鄉下有莊園,秋收曬場的季節,晁蔡都是住在莊園裡,帶著長工們幹活的。

  這種鄉下的莊園,向來安靜無事,然而昨天早晨,長工們起來幹活時,便發現曬糧的場院裡,躺著一具死屍……

  晁蔡被叫來一看,見是個倒斃的乞丐,他又不是專業仵作,無從判斷死因和死亡時間,只能瞎猜可能是翻牆進來想偷糧食,結果發急病死了。

  晁蔡一面暗叫晦氣,一面和老長工們商量該怎麼辦?有人說當然報官了,但另外一些人說,人死在咱們場院裡,報官說不清楚,只怕要被敲竹槓的!

  晁蔡聽說過,官府的公人最是流氓,每每發生這種人命案子,也不做調查,先把死屍附近的、沒有背景的富戶指為嫌疑犯,然後把他們拘押起來敲詐勒索。那些被拘押的富戶,就算破財消災,也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倒霉的還會被不分青紅皂白,大刑伺候一頓再說。

  晁蔡是越想越害怕,跟幾個老長工一合計,決定把死屍遠遠運出去丟掉,省得惹麻煩。

  拿定主意,長工們便將屍體抬上大車,在上面蓋好草蓆子。趁著天還不亮,兩個長工便趕車出了莊園。

  一上午,晁蔡都心神不寧,一直盯著莊口,等那兩個長工回來。一直等到傍晌,他倆終於回來了,不過是五花大綁,被一大群捕快、民壯押解著過來。

  『壞了……』晁蔡心裡咯噔一聲,趕緊在眾長工的簇擁下迎上前,拱手連連道:「諸位差爺請了,這兩人是我家中長工,身家清白,並無犯罪……」

  「呸!殺人兇手也敢稱清白?」領頭的正是縣裡副捕頭張麻子,他冷笑一聲道:「有人親眼看見,他倆在蘆葦蕩裡挖坑埋死人!」

  「差爺誤會了。」晁蔡心說怎麼這麼寸,竟被人看到了?只好實話實說,說這具屍體是今早,在自家場院中發現的,因為怕惹麻煩,故而讓長工偷偷運出去。

  「不說別的,若是乞丐生病倒斃,你應當通知里長,請官府來驗屍後才能掩埋!」張麻子冷笑道:「你偷偷摸摸,必然是害了人命,怕被官府追究,才讓幫兇毀屍滅跡的!」說著一揮手,捕快便將鐵鏈套到了晁蔡頭上。

  晁蔡連呼冤枉,長工們也大聲爭辯,卻被官差一股腦捉了,又把莊園搜了個底朝天,結果發現刀槍若干,還有弓箭……這都是莊園備來防盜的,此刻全被當成了罪證。

  待官差壓著一干嫌犯返程時,晁天焦聞訊趕來,求諸位差爺放他兒子一馬。所奉的腿腳錢、酒飯錢比平時豐厚十倍。

  張麻子笑納了他的孝敬,一抱拳道:「公正莫慌,咱們也沒說人是你兒子殺的,認定兇手那是大老爺的事兒。讓令公子跟咱們走一趟,保證不難為他。」

  因為拘押嫌犯是官府的權力,晁天焦也無可奈何,只能放他們回城。

  回到家裡,晁天焦收拾了一包銀子,讓長工套車拉自己進縣城。他也是個老江湖了,焉能不知此事必有蹊蹺?有道是『皇權不下鄉』,除非有案子,否則官差是不會在鄉下晃蕩的,哪會那麼巧,正好碰上去埋屍體的長工?

  在衙前街上的旅店住下後,他四處拉關係走門路,終於從刑房的某位典吏口中得知了真情,原來是自己得罪了王興業的兒子,有人在替老上司出氣呢。

  晁天焦找到縣裡主管刑獄的馬典史,請他放人,誰知馬典史說,你兒子被抓了現行,搜莊子又搜出刀劍,不經縣老爺審判,誰敢放人?

  晁天焦請他代為說和,馬典史卻道:「我說是可以說,但縣老爺九成九是不肯放人的。」

  「為啥?」晁天焦傻眼道。

  「縣老爺上任以來,頭一次正經收稅,實指望能得個開門紅,在上司面前好看。誰知道你竟躲起來,不見上門的官差,這不是想給縣老爺拆台是什麼?」馬典史一副『你老糊塗了』的表情道:「現在令郎落在他手裡,你覺著能輕易放人麼?」

  「不能……」晁天焦滿嘴苦澀道。

  「這不就結了。」馬典史起身要走,卻被晁天焦一把拉住,央求道:「馬四爺指條明路!老朽定有重謝!」

  「其實也沒啥,我送你一句話,」馬典史甩開他的糾纏道:「解鈴還須繫鈴人。」

  晁天焦恍然大悟,趕緊讓人買了禮品,以向王賢賠禮道歉的名義,直奔王家而來。誰知卻吃了閉門羹!

  儘管肚裡窩火,但想到兒子在牢裡,還不知被獄卒折騰成什麼樣,有沒有被同監舍的犯人爆菊……他就一點脾氣都沒了。

  ~~~~~~~~~~~~~~~~~~~~~~~~~~~

  當天下午,晁天焦又來一次,又吃了閉門羹。

  次日上午,晁公正再來一次,再吃閉門羹。

  下午,他第四次登門拜訪,這次更是直接跪在了王家門口,這才終於見到了,那個曾經十分想見自己而不得的王賢王書辦!

  天井裡,王賢趴在躺椅上,一臉挪揄道:「公正好生彆扭,在下數次登門,均被你拒之門外,現在我不去了,你又來四顧茅廬,」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愈發陰冷,真得很有敲竹槓的潛質。「這樣很好玩麼?!」

  「小官人息怒,」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晁天焦陪著小心道:「那都是李司戶的意思,老朽不敢不從啊。」

  「你倒推得乾淨。」王賢冷笑道:「李晟為何不讓你見我?」

  「李晟倒沒說不讓我見你,只是囑咐我,千萬不要聽小官人的,收糧的事情能拖則拖,等其他糧區定下來再說。」晁天焦一張方方正正的臉上,寫滿了懊悔道:「李司戶也算我們糧長的頂頭上司,他的話我不敢不聽,考慮到無顏面對小官人,我才不得不躲著不見。」

  「那現在怎麼又來了?」王賢瞥他一眼道。

  「是這樣的……」晁天焦看看院子裡,並無王興業的人影,遂小聲問道:「令尊呢?」

  「去南京了。」王賢淡淡道:「你不放心跟我說,就等他回來吧。」

  「他什麼時候能回來?」晁天焦問道。

  「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王賢搖頭晃腦道。

  晁天焦知道自己又得罪這小子了,只好低聲道:「其實,跟小官人說也是一樣的……」

  「說吧。」王賢呷一口茶道,「我不保證會聽。」

  「本鄉定於明日收糧,請小官人前去驗看。」晁天焦恭聲道,心裡卻暗罵不裝逼會死麼?

  「準備按照哪個冊子收?」王賢眼皮都不抬道。

  「當然是……」晁天焦暗暗嘆道,諸位兄弟勿怪,我救兒子要緊,只能不仗義一次了。「按新核定的賬簿收了……」

  說完他便感到心下滴血,損失實在太慘重了……

  「你也別跟瘟雞似的!」王賢看不慣他這副嘴臉,冷聲道:「上新鄉到底瞞下了多少戶口,你比誰都清楚。就算多上繳兩成,你依然有的是賺頭,無非就是賺多賺少罷了!」說著冷冷一笑道:「不信我把上新鄉的黃冊貼出來,看看老百姓會站在誰這邊!」

  「這……」晁天焦語塞,要是讓老百姓知道,他們多年來交的稅,有四分之一沒進國庫,而是被他這個受人尊敬的糧長,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鄉,真沒有立足之地了。

  不過晁公正也知道,王賢只是在嚇唬自己,因為他根本承擔不起,公開黃冊帶來的後果——別忘了黃冊可是官府造的,賬面上的人口減少,是衙門裡相關官吏的傑作。沒有官府的包庇,給晁天焦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侵吞朝廷稅糧。

  官府需要這筆穩定豐厚的收入,來支付像王賢這樣的非經制吏、白役等臨時工的工食銀。來供給諸位老爺的日常所需,沖銷縣裡的各項雜費……可以說,誰敢掐斷這筆收入,就是跟本縣全體官吏為敵,王賢一個小小書辦,敢麼?

  但晁公正知道王賢的意思,是在警告自己越線了。他和某些人的貪婪,已經嚴重損害了本縣的賦稅水平,讓縣老爺很不高興了!別人沒有把柄被捏著還好說,自己兒子在人家手裡,要是還不配合,只能是自尋悲劇了!

  想到這,晁天焦頹然道:「小官人教訓的是,我這就回去通知鄉親們,明日場院裡完稅。」

  「去吧!」王賢揮揮手,按捺住喜意道。

x24685 發表於 2013-7-7 21:51
第四十六章 踢斛淋尖


    國朝的制度設計,完全由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心意決定。比如收稅,他認為貪官污吏會藉機魚肉鄉里,讓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賦稅水平,將一個縣化為若干糧區,以其中田產最多、名聲最好的富戶為糧長,全權負責稅糧收解。

    通常一個糧長負責幾千到一萬石的稅收任務,但也有少至數百石的,這主要跟州縣的地理環境有關,像富陽縣這樣'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個糧長基本負責一個鄉、十幾里、千餘石的徵稅任務。

    每到納稅時節,本區的糧長副糧長,便會知會各里里長組織鄉民,於指定日期到指定地點納糧。期間,官府會派書辦充任會計,也行監督之實。這種半官方的徵收方式,自然談不上什麼效率,一天最多能有兩三里的百姓完稅,七八天收完,就算頂厲害的了。

    其實也不少了,兩三里就是兩三百戶,一戶戶的錙銖必究,工作的確很繁重。是以徵糧這些天,糧長並縣裡書辦,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頭,支起桌子、攤好冊簿,等百姓前來完稅。

    天剛擦亮,便有十幾艘敞口船,破開清晨的霧氣,橫七豎八靠近上新鄉的河埠頭。船上蓋著草蓆,把船身壓得很低,裡面裝得自然是新米……這是離著鎮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來完稅了。

    碼頭上的晁家長工,大聲提醒帶隊的里長,讓他盡量把船停得密實,好給後來完稅的船隻,留出地方來。

    國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戶。其中上等十戶稱為里長戶,戶主輪流為里長。其餘百戶稱為甲首戶,則輪流為甲首。故而里長之下,總有十個甲首,每個甲首管十戶人家。

    里長吩咐各甲首照辦,自己則跳上埠頭,來到窄窄的棧橋盡頭,便見一張長桌橫在眼前。桌上擺著賬簿筆墨,桌後擱著兩把椅子。左邊椅上坐著一身絳紫色直裰,頭帶**帽的晁天焦,右邊坐著個頭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輕人,應該是縣里來的書辦。

    里長朝兩人行了大禮,方對晁天焦道:“公正,我們十八里的秋糧已經運到,勞煩您老收驗。”

    “嗯。”晁天焦攏著鬍鬚,看看王賢,待他點頭後便道:“老規矩,上等戶先來吧。”

    “公正貴人多忘事,我們十八里沒有上等戶。”里長陪著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冊簿繳。”晁天焦翻翻賬簿道:“統共是三戶,上中下各一則。”

    “啊……”里長有些發蒙道:“之前沒聽說啊。”

    “這不就聽說了麼?”晁天焦緩緩道:“還有中戶也多了十戶。喏,這是名單,你跟這十三戶說下,讓他們要麼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來補上,要麼明天一併交齊。”說著咳嗽一聲道:“先讓其餘人來完稅吧。”

    “這,這一時間,如何交代……”里長拿著名單,愁苦萬狀道:“上調戶等的,非罵死我不可。”明朝將百姓按田產、財富、人口分為三等九則。等級越低,稅率也就越低,等級越高、稅率也就越高。下等戶最低三十稅一,上等戶最高十稅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無怪乎百姓會如此低調謙遜,家有良田千畝,也說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畝田產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當然,歸在何等何則,是要官府說了算,這就孳生了極大的尋租空間。每年登記時節,便是戶房書吏、里長、坊長的盛宴。切身利益相關,每一戶都不敢省這個錢。拿了錢就得替人辦事兒,現在又告訴人家辦不成了,不光是退錢肉痛,還有個患不均的麻煩。

    憑什麼是我家不是別人?那些倒霉的家戶,非把他罵死不行。

    “跟他們直說便罷!”立在晁天焦邊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聞言一翻白眼道:“無論如何,他們今年都得按這個數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過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時候和差爺慢慢理論就是。”

    別看收稅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強制性的。可一旦有拖欠發生,官府便會露出猙獰面目,派人下鄉催課。那一番騷擾,可謂雞飛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繳還不交,官府就會追比,打板子、站枷號,非讓你傾家蕩產也得把欠稅補上……

    里長見沒法講理,只好轉回去,讓第一甲的鄉親先去完稅,卻留下其中一個道:“你家被上調為中等上了。”

    “為啥?”那人的反映如出一轍,大驚道:“不是訂好了下等上麼?”

    “這是王八的屁股——規定!”里長兩手一攤道:“我還被上調為上等中了,上哪說理去。”

    “不行,俺也是給了錢的!”鄉民就是直,從簡單的心裡噴出憤激的話道:“憑什麼別人不漲,就俺家漲!”

    鄉親們紛紛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漲你就高興了?“里長怒道:“縣老爺嫌定的太鬆,讓下面緊一緊而已!今年你家多交點,明年他家多交點,十年才一輪,嚷嚷個啥勁!”說著呵斥其他人道:“還不趕緊去完稅,也想跟著漲漲麼?”

    鄉親們由同情變成了氣憤,不再理會他和里長的爭吵,爭先恐後卸船、挑著擔子去排隊交糧。

    第一個交糧的鄉民,向晁公正報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冊簿,唱道:“十八里一甲甲首戶,戶主季大年,下等上,交米三斗六升,絲七兩二錢。”他用的不是官府核定的白冊,而是自家統計的私冊。

    那季大年應一聲,將一束絲交給收稅的過秤,過秤的副糧長隨手一抓,板著臉道:“太潮壓秤,打八折,應收九兩!”

    這是睜著眼說瞎話,但老百姓這麼多年早習慣了,那季大年陪著笑道:“您老稱稱看,正好九兩。”人為刀殂、我為魚肉,你要是敢異議,待會兒他還在稱上玩手腳,非讓你交過一斤去不可。

    這邊副糧長稱了稱絲的重量,唱道:“絲完稅!”

    那邊季大年倆兒子,交糧時也遇到了同樣的麻煩,收糧的晁地焦抓一把米道:“太潮壓秤!打九折!應收四斗!”

    季大年倆兒子同樣不敢囉唣,將擔子上的糧食,小心翼翼將白花花的大米,倒入寫著'四斗'的斛中……斛是官府用來量糧的標準容器,這樣收糧可以不用過磅,只消用不同的斛來組合便可。

    按規定,斛裡的糧食要倒滿不說,還得超出斛壁,堆成尖堆型……季家倆兒子,按照要求,將斛裡堆得不能再滿,剛要為終於完稅鬆口氣。卻見那晁地焦將袍子下襟挽起,退了兩步,凝神屏氣、氣沉丹田,然後大喝一聲,衝到斛前,猛地一踹!

    超出斛壁部分的大米,自然嘩啦啦落到地下,季家兒子慌忙去撿,卻聽晁地焦大聲道:“別撿,這是損耗,沒聽見?再撿就別交了!”

    季家兒子只好再把斛倒滿……

    ~~~~~~~~~~~~~~~~~~~~~~~~

    目睹這一幕的王賢,自然是目瞪口呆。

    一旁的晁天焦微微自得道:“這一踹,叫'踢斛淋尖',踢斛,可以讓米粒密集充實以便再裝。淋下來的尖,就算是耗羨了。”

    “鄉民們能服氣?”王賢嚥下口水道,這一腳下去,最少多交半斗米。

    “不服可以不交,等著官府催收時,就不止這點耗羨了。”晁天焦滿不在乎道:“千百年來都是這樣,不服又能怎樣?”

    “唉,實在是沒必要……”王賢心說,把斛做得稍微大點,效果不也一樣麼,吃相還好看點。

    “呵呵……”晁天焦笑瞇瞇道:“這些灑在地上的米,可有一半是歸小官人的……”

    “唔……”王賢乾咳兩聲,他爹囑咐過他,喪良心的錢不能拿,'呆出息'也不必拒絕,因為你不拿就全進了別人的腰包,人家還罵你蠢豬……

    太祖皇帝體恤百姓,所定稅率是極低的,哪怕加上這些花頭,鄉民們也承受得起。這也是讓糧長收稅的好處,他們土生土長,不敢盤剝太過,激起民變,基本不會超出鄉民的承受範圍。

    忙忙碌碌一天下來,收了三里三百三十戶,一千五百口百姓的糧食。實際上,經過四十多年的休養生息,這三里的百姓早超過兩千口,但為了避稅,全都隱匿不報,當了黑戶。所以別看交稅的弱勢,一樣滿是心眼跟收稅的暗戰……

    至於收稅的晁公正,則是收解兩本賬……按照洪武年間的標準收,按照官府核定的白冊解。收解之間,差不多便截留下兩成。這兩成二八分賬,兩成歸晁天焦所有,八成由王賢帶回衙門,交給戶房處理。

    至於地上的糧食,官府就見不著了,由收稅的人私分了事,所以說這是個肥差。

    天擦黑時,該交的稅糧已經入倉,截留的部分並那些耗羨則直接賣給糧商,連夜運走……
陸雲 發表於 2013-7-8 00:15
第1卷 第四十七章 大功告成

  -

  因為要監督入庫,王賢謝絕了晁天焦到家裡吃飯的邀請。晁公正便讓人將酒菜送到庫房,陪他在倉庫裡用飯。

  晁天焦再不敢小覷這王小官人了,且不說他那個陰險狡詐的爹,單說王賢本人,也是精明強幹的嚇人。一天下來,收多少、欠多少,多少該入庫,多少歸官府,全都算得絲毫不差。讓晁天焦徹底絕了糊弄他的心思。

  晁天焦估計用不了多少年,這小子就能坐上戶房司吏的位子。往後打交道的日子還長著呢,盡快修復好關係是正辦。他甚至有用美人計將其收為孫婿的衝動,可惜王賢已經定親了,讓晁天焦連呼可惜。

  本就沒什麼化不開的怨,又經過晁天焦這幾天刻意奉承,兩人早就一笑泯恩仇了。晁天焦見火候差不多,方問道:「小官人能幫著打聽下,我兒子啥時候能回家麼?」

  「這燒雞味道真不錯,哪買的?」王賢笑道:「這是刑房的事情,在下哪裡知道?」

  「自家瞎做的,難得小官人喜歡,回去帶兩隻給家裡嘗嘗。」晁天焦強笑道:「刑房都是你父親的老部下,打聽一下總沒問題吧?」

  「好,收完稅我就回去問問。」王賢點點頭,便見那個叫周洋的糧商稱完糧食過來。說起來這周洋,正是半月前被枷號的那位。王賢白天問過他犯了什麼事兒?周洋鬱悶道,啥事兒也沒犯,就是因為收稅在即,大老爺找由頭整治他一番。

  原來這富陽縣產糧有限,百姓大都以種茶、造紙、絲織為業,買糧納稅。是以每逢納稅時節,富陽縣便會糧價騰貴,糧商們趁機大撈一筆。誰知道新任的魏知縣,十分重視治下民情的穩定,唯恐糧價暴漲、百姓怨聲載道。竟提前把縣裡的兩大糧商拿了,在衙門外枷號三天,以示警告……

  一說起這事兒來,周洋便眼淚汪汪,做生意不就是賤買貴賣麼?又不是什麼饑荒缺糧、囤積居奇,何況他還什麼都沒幹……至少今年沒幹,怎麼就把他枷了呢?

  沒辦法,誰讓這年代,商人地位低下來著?官老爺想立威揚名,邀買民心,不拿他開刀拿誰開刀?沒見老百姓一片叫好聲麼。

  不過周糧商也真夠敬業,脖子還沒好利索,就跑來上新鄉收糧了。他僵直著脖子在王賢身邊坐下道:「小官人算得分毫不差,統共是四十三石三斗七升米,按照小官人的要求,全用銀錢支付。」說著把一袋錢擱在桌上道:「小官人查收一下。」

  王賢打開錢袋一看,見是個二十兩的銀元寶,還有幾串銅錢,皺眉道:「多了。」

  「不多,剩下的算是一點心意,感謝小官人照顧敝號。」周糧商討好笑道。他是糧商,對王賢這樣年輕有前途的戶房書吏,自然要好生巴結。

  「好說好說,咱們都是朋友了麼。」王賢知道,老爹眼看就要去杭州了,以後的路全靠自己走。想在縣裡吃得開、混得好,只能學那宋公明不拘身份、廣交朋友。「來,我敬公正和周老闆一杯,小弟頭一天出差,什麼都不懂,給二位添麻煩了。」

  兩人趕緊舉杯飲下,晁天焦笑道:「小官人雖說頭天出差,但這份老練持重,卻比許多老人還厲害。可見小官人非常人也,將來必將飛黃騰達!」

  「那是一定的!到時候,可一定提攜兄弟呀!」周洋也吹捧道。

  三人把酒言歡,一直喝到半夜,晁天焦請王賢家裡去睡,王賢卻執意要睡在庫房。他前世的職業告訴他,該謹慎的時候,一定不要嫌麻煩,安安生生的交差,比什麼都重要。

  ~~~~~~~~~~~~~~~~~~~~~~~~

  第二天繼續收稅,帥輝和劉二黑兩個也來了,其實王賢沒啥事兒要他倆辦,只是單純叫他倆過來蹭飯。收稅這幾天,晁天焦自然要管飯,而且每頓大魚大肉,極其豐盛,不吃白不吃……

  畢竟是多少年的兄弟,帥輝兩個把王賢的事兒當成自個的事兒,不像秦守那樣,光算計著自個怎麼撈錢。有他倆處處盯著,王賢倒省了好些精力,只是他仍不敢大意,依舊每日睡在倉庫裡。

  直到第七天,所有的兩千八百石稅糧收訖,裝船運抵縣城後,王賢才松了口氣。來不及換身乾淨衣裳,他馬上到縣衙交差。

  在原先李晟的值房裡,張司戶給王賢倒杯茶,微笑道:「這些天累壞了吧。」

  「讓大人費心了,坐著收稅沒什麼可累的。」王賢卻沒有給了顏色開染坊,神態恭謹道:「所幸不辱使命,上新鄉的稅糧已全數收訖……」說著雙手遞上賬簿。

  「哦?」張司戶不無意外道:「那被上調的十幾戶,沒有異議麼?」

  「有是有,但屬下讓其他人先交,使那些被上調的感到孤立無援。然後又告訴他們,這個是輪流上調的,這次交完了,至少可以安生九年。在這九年裡,其餘人家也都會輪到,誰也跑不了。」王賢答道:「他們想想是這麼回事兒,就都補交了。」

  「好。」張司戶拊掌笑道:「這一手看似簡單,其實深諳人心。看來這個典吏,你可以勝任!」

  「多謝大人栽培!」王賢一臉感激道:「屬下定將鞍前馬後,為大人排憂解難!」

  「好好好!」張司戶笑得更加燦爛了:「我果然沒看錯人!」好似自個有多大功勞似的……

  「另外。」王賢將個沉重的包袱擱在茶几上,打開道:「這是所有的零頭和耗羨。」

  看見白花花的七錠銀子,還有幾十串銅錢,一串是一百枚。張司戶有些意外道:「這麼多?」

  「這裡有清單。」王賢又從靴頁裡掏出張紙,奉給張司戶。

  張華接過來仔細一看,見每一日的每一筆收入,都列得清清楚楚。看完後,張司戶讚道:「晁糧長也好,周糧商也罷,都是老油條了,你竟然沒讓他們坑去一文錢。看來我可以徹底放心了!」

  「也許只是他們出於種種原因,不敢弄虛作假。」王賢謙虛道:「屬下其實什麼都不懂,還請大人耳提面命、多多教誨。」

  「唔哈哈……」拍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像王賢這樣不露痕跡,讓被拍的人自己爽,那才是真的爽。張華合不攏嘴道:「我現在就教你件事兒,該自己留下的,不用拿給上司看,大家心知肚明即可。」

  「屬下還不懂,哪些該拿哪些不該拿。」經過李晟的蹂躪,王賢太知道一個看你順眼的上司,有多重要了。因此毫無節操道:「而且機會都是大人給的,由大人處置也是應當的。」

  「呵呵,規矩不能破。」張華笑道:「你把這些銅錢收起來,要是覺著過意不去,就請戶房的兄弟們吃一頓,自然就心安理得了。」

  「多謝大人教誨!」王賢便將銅錢重新包起來,告辭出去。他其實想留下一半給張華來著,但那樣顯得太老練,跟他粉嫩新人的形象不符,容易引起上司警惕。

  回到公房,眾書吏紛紛朝他道喜。上新鄉是七糧區裡第一個完稅的,那典吏的位子,自然就落在負責此處的書辦身上——王賢以區區二八年華,進衙門不足一個月,就成了他們這幫老書辦的的上司。這讓眾人恭維之餘,難免有些又酸又苦。

  這還是王賢通過競爭,誰也無話可說的上崗呢,要是光憑著告發之功,坐上典吏之位,今日還不知有多少怪話呢……

  不過恭維的話說一萬句,也不值一文錢。書吏們便商量著去哪裡,請未來上司吃酒慶賀。

  王賢卻堅持要自己掏錢,請諸位前輩吃酒。書辦們知道他今天剛發了財,按說他請也是應該的,但哪敢讓未來上司壞鈔。

  爭來爭去,最後的結果是,今天王賢請大夥,慶祝大發利市。等正式任命下來,大夥再為他祝賀一番。這番推讓可不是無意義的,至少讓大夥知道了,未來的王典吏,不是個吝嗇的傢伙!

  這一點很重要,尤其對不求出息只求財的書辦來說,跟著誰混不重要,重要是的是能分到多少好處……

  中午時,王賢讓秦守在周家酒樓定了三桌酒席,沒辦法,誰讓戶房人多?這還是有六路人馬沒回來呢……

  下午時,王賢又去請張司戶和荀典吏,都被兩人謝絕了。其實也好理解,前者是因為當了領導,要端著。後者則是因為沒當上司戶心緒不佳,更有些遷怒於王賢的意思,不願和他攪和……

  不過對書辦們來說,沒有上司出席才好放開了喝酒耍樂。散衙後,一群白衫書辦便成群結隊來到周家酒樓,一直喝到半夜。王賢這個東道兼未來上司,自然成了灌酒的對象。他酒量本就一般,又不好推辭,車輪大戰之下如何招架?儘管吳為替他擋了好些,還是被灌得爛醉如泥,被橫著扛回家去……

  家裡頭早都睡下了,聽到動靜,王貴披衣起來一問,趕緊開門讓人把他抬進門。

  -
陸雲 發表於 2013-7-8 19:28
第1卷 第四十八章 小冤家

  -

  老娘和林清兒也被吵起來,披衣出來看他,只有銀鈴不受打擾,依然呼呼大睡。

  老娘最煩老爹醉酒,一看王賢爛醉如泥,登時大怒道:「小小年紀不學好,誰再敢帶他喝酒,老娘打斷他的孤拐!」嚇得眾書辦鳥獸四散。

  見王賢吐了一身,老娘氣哼哼的要給他收拾,卻聽林清兒小聲道:「交給女兒就行,娘去睡吧。」

  老娘聞言轉怒為喜道:「好主意。」便很利索的轉身進屋去了。

  「大哥把他扶到西屋吧。」林清兒紅著臉道。

  「這不好吧,熏臭了你的屋。」大哥很厚道的說:「還是讓他睡東屋吧。」

  「沒事兒。」林清兒輕聲道:「大哥明早還得上工,就讓我陪他熬吧。」

  「那辛苦妹子了。」王貴也是實在人,點點頭,便將王賢架到西廂房,看著整潔的床鋪,他又有些猶豫道:「還是算了吧……」

  「放下他吧,扛著怪累的。」林清兒低著頭,心下無奈道,自己還能嫌這無賴小子又髒又臭?

  王貴將王賢平放在床上,囑咐林清兒,有事兒叫一聲,便掩上門出去了。

  門關上,屋內孤燈如豆,萬籟俱寂。只有王賢粗重的呼吸聲。這是林清兒頭一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心下難免緊張。但聞到他身上濃濃酒味,令人一陣陣胸悶,便也顧不得許多,斟了壺濃茶想服侍他喝下。卻看見王賢的衣衫已經髒得不成樣子,林清兒只好給他寬衣解帶。雖是深秋初冬,但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子,給個大男人脫衣服,還是累得香汗淋淋,手腳發軟。

  好容易除下外衫,卻又見中單上也沾上了不明污漬,林清兒輕嘆一聲,只好再動手,把王賢脫得僅剩褲衩一條。

  昏黃的燈光下,王賢那年輕的身體,已經初顯出淺淺的肌肉線條,與兩個月前骨瘦如柴的樣子截然不同。身體不會說謊,它會忠實的體現出,你付出了多少汗水。

  可惜林清兒的目光,卻落在他的中單上。只見本應是雪白的衣領、袖口,如今卻油黑油黑的,整件內衣都散發出濃重的汗臭味……按說現在這季節,就是一個月不洗衣服,也不該這麼髒,何況王賢下鄉前,不僅裡外一新,還帶了一身換洗的。

  這七天他到底出了多少汗,晚上睡在哪裡?林清兒想想就覺著心疼,目光終於移向王賢的面龐。和從前比起來,他清秀的五官沒什麼變化,但輕浮市儈之氣已然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讀書人才會有的沉靜斯文。

  『他果然變了,是因為我麼?』少女想到王賢曾經的那番話,一顆正芳心微微甜蜜呢,卻見王賢眉頭緊皺,胸中似有滿溢之狀。

  接著見他掙紮著要起身,林清兒趕緊扶住,讓他朝床外垂著頭。見王賢一個勁兒的打干噦,林清兒知他要吐,忙用手撫摩其背。說時遲那時快,王賢喉間忍不住了,張口盡情一嘔,林清兒怕他摔下床去,也不敢躲閃,終究被吐髒了衣裙。

  嘔畢,王賢閉著眼討茶,林清兒支著身子,一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杯濃茶回頭,才發現他已經換了姿勢,仰躺在自己兩腿上,腦袋還拱啊拱的。

  林清兒已經狼狽萬狀,哪還顧得上害羞,只管喂他喫茶,王賢連吃了兩碗,便又轉了身子,面朝林姐姐的小腹,兩手環抱著她的纖腰,不太肅靜的睡著了。

  林清兒哪被人這樣摟過腰,雖然與他定了姻緣,卻羞赧不已,想把他搬回床上,卻沒那力氣。又聽王賢叫『頭痛』,她只好任其趴在腿上,用蔥管般的手指,幫他輕輕按壓太陽,紓解痛苦。

  長夜漫漫,纖云弄月。林姑娘低頭看著偎在懷裡的王賢,認命似的暗嘆道:『今日方知什麼叫前世的冤家……』她想起唐朝小曲《醉公子》,便輕啟朱唇,婉轉低哼起來:

  『門外猧兒吠,知是蕭郎至。剗襪下香階,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羅幃,不肯脫羅衣。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

  唱到最後一句,林姐姐的芳心撲撲亂跳,暗罵自己怎會唱這種淫詞濫調,實在是太不應該。可是為何心底裡,總覺著是那樣有共鳴呢……嗯,人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跑,一定是受這無賴影響了了……林姑娘狠狠瞪王賢一眼,卻見他在睡夢中緊皺著雙眉,好像心事重重。

  林清兒伸出手指,輕輕撫平他的眉頭,暗暗心疼道,這人也是個喜歡把心事藏起來的……便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像哄嬰兒似安撫他沉沉睡著。

  ~~~~~~~~~~~~~~~~~~~~

  王賢這一覺睡到天大亮,睜眼時見自己在林清兒房間,身上還蓋著她的被縟。

  這是咋回事兒?他揉著腦袋坐起來,只覺頭痛欲裂,半晌回不過神來。

  「醒了醒了。」聽到屋裡有動靜,銀鈴探進頭來,對外面叫一聲,然後轉頭對王賢扮鬼臉道:「二哥丟死人了,把林姐姐吐了一身不說,還壓得她到現在都兩腿發麻……」

  「呃……」王賢這才發現,自己光著身子,不禁吃驚道:「誰給我脫的衣裳。」

  「林姐姐唄。」銀鈴一臉笑意道:「壞了,二哥被看光了……」

  「胡說什麼!」王賢見林清兒端著個碗出現在門口,忙呵斥妹妹道。

  「不打擾你們了。」銀鈴吐吐小紅舌,蹦出去道:「剩下的衣裳我來洗,姐姐照顧你的小冤家吧。」

  銀鈴只是無心之語,卻讓林清兒的臉變成大紅布,把酸筍湯端給王賢,小聲道:「以後別喝那麼多了。」

  「嗯嗯。」王賢闖了禍,自然虛心受教。

  「還有,以後不要那麼拚命,」林清兒看著他把湯喝下去,輕聲道:「倉庫裡哪是睡覺的地方,年輕不注意,等老了會落下病根的。」

  「你咋知道?」

  「帥輝早晨來看過你。」林清兒低聲道:「他說你在上新鄉七天,就沒離開過倉庫。」

  「唉,沒辦法。」王賢嘆氣道:「不盯緊點是要出問題的。」

  「都已經入庫了,糧食還能少了不成?」林清兒不解問道。

  「糧食雖然不會少,但會被掉包。」王賢解釋道:「我聽說,解送京城的大米,總是摻著沙石、稻殼,還有一部分糙米。但看百姓上繳的都是精細的上等大米,更別說摻沙子了,便暗暗警惕。後來讓帥輝偷偷去周糧商的船上一看,果然發現了帶殼的糙米。你說我要是不盯緊了,不得讓他們在眼皮底下耍了?」

  「唉,都是些奸猾之輩。」林清兒聞言不安道:「你和他們打交道,可得處處小心,別讓他們坑了。」

  「正是這個理。」王賢點點頭,安慰林姐姐道:「估計完稅之後,就會輕鬆很多。」

  「嗯。」林清兒點點頭,輕輕撩起額邊的發絲,淺笑著福一福道:「還沒恭喜弟弟,榮升戶房典吏呢。」

  「小吏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王賢也笑了,「哪能入得了姐姐的法眼。」

  「你想岔了。」林清兒搖搖螓首,低聲道:「看到你上進,我是極高興的。」

  「咱說話能不這麼客氣不?」王賢不禁苦笑道:「整天跟唱戲似的。」

  「……」林清兒無奈道:「我也覺著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改?」

  「算了,還是順其自然,日後再說吧。」王賢說著穿鞋下床,兩眼四下尋找起來。

  「找什麼?」

  「我隨身的褡褳呢?」

  「洗了。」

  「裡頭的錢串子呢?」

  「被娘收走了……」林清兒說著指指桌上道:「給咱倆一人留了一串。」

  「昨晚的酒席還沒結賬呢。」王賢鬱悶道。

  「帥輝說已經有人結了。」林清兒告訴他。

  「這幫傢伙……」王賢還以為是戶房同僚們付了帳,不禁暗嘆當上典吏果然不同了。

  當天下午,王賢沒去衙門,本想在家好生歇著,誰知道家裡來客不斷,有提著禮物前來探望的,還有拿著請帖來請他出席的。

  到了傍晚時候,王賢竟收到六份請柬,這讓習慣了二哥無人理睬的銀鈴很是興奮。加之她最近識字不少,存心顯擺,便打開一份唸起來:

  「小女本月十日于歸,荷蒙厚儀,謹訂於是日下午五時淡酌候教。席設仙鶴樓,恕不介催。周有財頓首……」

  「于歸是啥意思?」唸完後,銀鈴不解問道:「周財主的閨女怎麼了?」

  「就是嫁女兒的意思。」林清兒解釋道。

  「十日不就是明天麼?」銀鈴忽閃著大眼睛道:「怎麼現在才請我哥?」

  「這是臨時下的請柬。」林清兒掩口笑道:「誰讓你哥才當上典吏?」

  「原來如此,還真是勢利眼呢!」銀鈴撇撇小嘴,翻開下一份道:「『小秦淮』是哪裡?他們家閨女出閣,怎麼還要請客吃酒。」

  「……」林清兒登時無語。她雖然是正經人家的閨女,也知道那是縣裡數一數二的窯子……

  「咳咳,」王賢將那請柬一把奪過來,團成一團罵道:「小孩子瞎看什麼,是要長針眼的?」
陸雲 發表於 2013-7-8 21:57
第1卷 第四十九章 青衫令史


  -

  雖然對那勞什子『小秦淮』的清倌兒出閣很感興趣,但當著林姐姐的面,王賢還是要裝出正人君子樣道:「如今真是世風日下,妓院居然把請帖送到人家裡來了。」

  「這沒什麼。」林清兒卻淡淡道:「原先我哥和一干同窗,時常在青樓宴飲,也算一樁雅事。」

  「呃……」王賢瞥她一眼,不知林姐姐此話當真,還是在詐自己?索性岔開話題,拿起一份素淡封面的請柬道:「說起來,還有一份秀才相公的請帖呢。」

  林清兒接過來一看,娥眉一蹙道:「這個李寓,不是好人……」說著玉面竟閃過一絲怒氣。

  「怎麼了?」王賢問道。

  「沒什麼,他是官宦子弟,也算有幾分才學,可惜德行敗壞。」林清兒憤憤道:「當年我哥下獄後,他以為我哥伸冤為藉口,騙了我家好些錢去,還想納我為妾,幸虧我娘堅決不答應……」

  雖然林清兒說得的別人,王賢卻臉上發燒,這李寓的德性,真跟自己有一拼啊。

  「這就奇怪了,」王賢乾咳兩聲,把話題拉回來道:「就算我當上典吏,也入不了官宦子弟、秀才相公的法眼吧。」

  「是,」林清兒實誠的頷首道:「而且他們開的是詩會,你哪會作詩啊。」

  「咳咳……」王賢一陣尷尬,心說我卻也作過一首,現在還掛在縣太爺的書房呢。心裡也差不多明白了,那幫秀才為啥會請自己,八成是好奇想見見,他這個會作詩的小吏。

  可惜王賢這種抄詩公,可是不敢參加什麼詩會的,萬一人家要分韻作詩,或者詩詞唱和之類,自己豈不原形畢露?是以把那請柬隨手一扔,便將此事拋之腦後了。

  ~~~~~~~~~~~~~~~~~~~~~~~~~

  王賢已經養成早起的習慣,翌日天不亮,便爬起來洗臉穿衣。今天他卻不再穿白衫,擺在他面前的,是一頂帶雙翅的烏紗吏巾,和一襲疊得整整齊齊的青衫……其實明明是藍衫,他到現在也無法區分青色和藍色。

  穿好白襪黑靴,在白紗中單外面,罩上藍色的盤領衫,腰間繫上黑色的絲絛,最後將吏巾穩穩戴上。王賢輕輕搖頭,耳後一對烏紗翅便微微搖晃,感覺確實不錯。

  不知何時,老娘出現在他背後,看了又看,怎麼看都看不夠。在老娘的意識裡,這身青衫烏紗,是世上最好看的打扮,因為她老頭子一穿就是十幾年……

  不過老娘總覺著少了點什麼,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一拍腦門,快步回到正屋,翻箱倒櫃一番。回來後,在他腰間絲絛上,繫了一塊帶紅信子的玉珮。

  老娘退後幾步,上下一看,拊掌笑道:「這才對味!」

  「娘,戴這個太扎眼了。」君子佩玉,這是讀書人的特權,當然有錢人也會附庸風雅。

  「我兒如今是令史了,如何不能戴玉?」老娘拍拍手道:「這是我和你爹的文定之物,磕了碰了丟了,你就提頭來見吧。」

  「那還是還你吧。」王賢心說,感情我腰上別著枚炸彈啊。

  「戴著!」老娘不容商量道,然後一腳把他踢出門去。

  藉著濛濛亮的天光,王賢來到衙門口。守門的皂隸見了,不再喚他『二郎』,而是改口稱『令史』,神態也恭敬了一些。進去衙門,王賢習慣性回到戶房,幾個早來的書辦正聊天呢,見他出現在門口,趕緊起身恭聲問安。

  前些天還給這幫傢伙端茶倒水呢,現在卻成了他們的上司,王賢頗不習慣,乾笑兩聲道:「不要拘禮,咱們還是以兄弟相稱。」

  「禮不可廢。」眾人哪會當真,忙拒絕道:「對了,令史怎麼不去排衙,來房裡作甚?」

  「哦,差點忘了這茬。」王賢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經制吏了,得參加大老爺升堂的。朝眾人拱拱手,趕緊奔到二堂,幸虧還不算晚,不然遲到是要挨板子的。

  只見二堂裡已經鬧鬧哄哄一大堆人,坐著的八九位是本縣各色官員,清一色的綠袍。站著的二三十個是各房司吏、典吏,清一色的藍衫,倒是涇渭分明。

  王賢第一感覺就是,誰說古代機構精簡,可以來這裡看看。一個不到十萬人口的富陽縣,科級以上幹部四十人,不在編的財政供養人員,更有十倍之多,跟精兵簡政可扯不上邊。

  不過想到自己現在,也算是副科級幹部,吃得是官家俸祿,不再只是個臨時工了,他又覺得很高興。

  人啊,在哪個層次操哪個層次的心,你讓王賢一個小小的副科長,去關心什麼國家大事,那不是咸吃蘿蔔淡操心麼?

  他目前只想好生過日子,活出個樣子來,給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這有什麼錯?

  ~~~~~~~~~~~~~~~~~~~~~

  退堂之後,王子遙叫住王賢,笑眯眯道:「賢侄,還得一番例行公事,你跟我去一趟吏房吧。」

  「遵命。」王賢恭聲應下,跟王子遙來到吏房,填了三代情狀,並一應文書,這都是要送到吏部備案的。從今往後,他在吏部有自己的人事檔案,正式成為官吏階層的……最底層一員。

  幫他填供狀的正是劉源,這個王賢來衙門頭一天認識的老書辦,臉上寫滿了羨慕道:「老弟造化非常人啊,一個月不到,就到哥哥前面去了。」

  「我倒寧肯沒有這番造化,也不想讓李司戶那樣折辱。」王賢苦笑道。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麼。」劉源心說要是能當上典吏,我願意被折辱一百遍啊一百遍:「再說李晟現在日子可不好過,整天在家裡裝病,到現在沒去會江驛報導呢……」

  「辦完了嗎。」王子遙在裡間等得不耐煩,催促起來道。

  「辦完了,辦完了。」劉源呲呲牙道:「快進去吧。」

  王賢點點頭,進到裡間,王子遙笑容可掬的招呼他坐下,親手沏茶道:「賢侄,這身青衫比白衫,穿著要舒服吧?」

  「還沒感覺到。」王賢答道。

  「很快就感覺到了。」王子遙笑道:「尤其是戶房的典吏,那真是百般好處,只待你自行體悟。」說著給王賢斟一杯道:「其實你早些日子,就能穿上這身青衫,是老夫拖了你幾天。」

  「聽我爹說了,伯伯一片苦心,小侄豈能不識好歹?」

  「呵呵,不管怎麼說,老夫也得補償你一番。」王子遙笑道:「你既然是令史了,再住在吏舍,也有些不成體統了。前年陳縣尊在任時,在縣衙西邊,為我們這幫司吏,起了一排直廬,雖然也不大,但好歹獨門獨院,總比和一幫子書辦混在一起強。」說著笑笑道:「老夫從二尹那裡,給你要了一套。」

  「這不合適吧。」王賢知道,典吏可都住在吏舍裡,不過大部分都嫌條件差,在外頭賃房而居。如今自己一個新人,若是住進司吏直廬,豈不讓那幫典吏眼紅?

  「甭擔心那個,因為那套房,是你爹當年住過的。」王子遙笑道:「你住進去,誰也不會說什麼。」

  以王子遙不容商量的態度,王賢甚至沒有拒絕的可能,只好拿了鑰匙,回到本房。

  戶房裡,接掌糧科的荀典吏下鄉巡察去了,今年秋糧收得頗為不順,除了上新鄉和三山鎮基本拿下外,其餘五個糧區都進展遲緩。

  張司戶也在發愁,他這個司戶還是署理,要是把這頭等差事辦砸了,大老爺一怒換人都有可能。是以看王賢進來,張司戶只是擠出一絲笑容道:「都辦妥了?」

  「辦妥了。」王賢點頭道。

  「原本各方典吏,都是按班排輩,這樣雖然拘泥,上位的卻無不是老成稔熟之輩。」張華閒言少敘道:「但你當典史之前,當差統共半個月,估計對本分事務還不清楚吧。」

  「幾乎一無所知。」王賢很實誠道。

  「簡單說來,舉凡本縣有關財政錢糧、戶口耕地的一切事務,都歸戶房打理。此外,本房還負責處理有關田土、房宅、錢債等等方面的訴訟事務。」張華嘆口氣道:「本該好好教教你的,但眼下徵收秋糧、事務繁重,我明日也要下鄉催收去了,只能待日後再細說。」

  「那戶房這邊?」王賢問道。

  「你來坐鎮。」張華看看他道:「不太緊急的事情,你先壓一壓,緊急的就讓人送到鄉下,總之以不出錯為要。」

  王賢自然無不應允,從張華值房出來,便見吳為在門口張望。看見他出來,吳為笑道:「令史這邊走。」

  王賢朝他笑道:「沒打招呼就把你要過來,實在不好意思。」

  「那是令史看得起我,屬下高興還來不及呢。」吳為心態調整的倒快,領著王賢進了最頭上一間房。

  一進去,王賢便見九名白衫書辦,站在那裡一齊向自己行禮:「拜見令史!」

  這就是他的公房,這就是他的手下了……

  -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陸雲

LV:6 爵士

追蹤
  • 2

    主題

  • 755

    回文

  • 2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