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師 (已完成)

   
陸雲 2013-6-22 03:27:0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98 2796732
陸雲 發表於 2013-8-7 23:55
第2卷 第一一零章 死馬當活馬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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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懇請大人體念浙江受災百姓嗷嗷待哺,通融則個。」許知縣近似央求道:「若是懷疑船上有私鹽,可以馬上派人檢查的,五十艘糧船,也就是幾天工夫。」

  「貴縣是在教本官麼?」楊同知臉上現出不悅道。

  「下官不敢。」許知縣忙搖頭道。

  「哼……」楊同知的蒜頭鼻子哼一聲道:「看在浙省兩大憲和貴縣的面子上,本官近日便行文蘇州府,請求加緊審理此案。」頓一下道:「至於糧船,也會盡快搜查的……但是這種滿載的糧船,檢查起來十分麻煩,必須把糧食全卸下來,然後拆船才行……總之會盡快的。」說著起身送客道:「貴縣回去敬候佳音便是了。」

  「是……」許知縣只好也起身行禮,轉頭對王賢道:「你還有沒說的麼?」

  「大人容稟。」王賢朝楊同知深深施禮道:「既然糧船檢查十分麻煩,不妨由鹽司的人解往富陽,再由鹽司卸船入庫,這樣有沒有私鹽一目瞭然,而且兩遍功夫一遍做,即節省了鹽司的人力和時間,也解了本縣百姓燃眉之急。」

  「這個法子好,以運兼查,兩難自解。」許知縣讚道。

  卻見那楊同知眯著一雙金魚眼,連瞧都不瞧王賢,意思很明顯,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麼?

  這種被無視的恥辱,讓王賢怒火中燒,他悶聲道:「聽聞大人與我富陽楊氏是同宗,只是元末戰亂才分散兩枝,求大人體念這份香火情,高抬貴手,救敝縣一命吧。我舉縣父老永念大人的恩德……」

  王賢突然來了這麼一段奇怪的話,許知縣不禁暗暗著急,你說這些有的沒的的作甚?姓楊的怎麼可能在意?

  但許知縣沒想到,一直眯縫著眼的楊同知,一下子睜開雙目,吃驚的瞥了王賢一眼,顯然沒想到這層隱秘的關係,竟然已被對方偵知。

  不過畢竟是老江湖了,楊同知很快鎮定下來,拉下一張胖臉道:「國法如山,豈容私情!來人,給我把他拉下去,賞他二十大板!」

  「大人息怒……」許知縣忙攔住求情,好說歹說,才幫王賢免了這頓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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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狼狽的從分司衙門出來,許知縣黑著臉坐上轎子,顯然十分惱火。王賢的臉更黑,悶著頭坐上車,跟著他回到長洲縣衙。

  好在兩人都老於世故,待回到縣衙,坐在簽押房時,都已經恢復的七七八八。

  「你還是衝動了。」許知縣連喝了五杯茶才解渴,嘆口氣對王賢道:「惹惱了楊同知,倒霉的還是你自己。」

  「就是跪著求他,他也不會通融的。」王賢冷聲道:「師伯看不出來麼?他已經拿定主意,在鹽運分司、蘇州府衙、杭州總司之間踢皮球了。他是準備把我們當猴遛了!」

  「你這比喻……倒也形象。」許知縣苦笑道:「我何嘗不知是這樣,但又有什麼辦法?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還是不歸地方管的鹽運司。」頓一下道:「賢侄,你提富陽楊氏什麼意思?」

  「我懷疑楊同知之所以會作梗攔下糧船,其實是受富陽楊氏所托。」王賢意興闌珊道:「但沒什麼證據,我純猜的。」

  「這種事,你查不到證據的。若賢侄沒有更好的辦法,眼下只能等待了。」許知縣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照實說道:「你知道楊同知為何如此強硬?因為當年靖難的時候,他是漢王麾下一名書記,跟著殿下南征北戰,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後來聖上登基,漢王便為他求了個縣官當,可他能力低下不說,還貪酷好色,被御史連年參劾。饒是如此,他的官卻越當越大,八年時間從七品升到從四品,完全是青雲直上。」

  許知縣雖然只是講述,王賢卻聽懂了他的意思,人家楊同知的後台硬著呢!

  誰都知道,永樂皇帝雖然在文官的輪番勸說下,立了長子高熾為太子,但對痴肥的太子一直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卻一點不掩飾對漢王的寵愛,允許他擁有軍隊、滯留京城、並將三大營交他統領。

  所有人都說,皇上還是屬意漢王的。立高熾為太子,不過是為了敷衍大臣,一旦機會合適,肯定會易儲的!

  有漢王殿下給他撐腰,所以楊同知才敢胡作非為!

  許知縣的潛台詞是,認栽吧大侄子,要是等不及,就趕緊想別的轍吧……

  哪還有時間想別的辦法?如今正是春荒時節,除了湖廣,大明朝各省都缺糧。可再去湖廣已經來不及……

  「師伯已經盡力了,我想家師知道了,亦必感激不盡。」王賢起身,誠心誠意的向許知縣行禮道:「剩下的事情,讓弟子自己來吧,不再給師伯添麻煩了。」

  聽出他語氣中的悲壯,許知縣皺眉道:「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弟子不做傻事。」王賢淡淡一笑,躬身施禮,離開了縣衙。

  望著他蕭索的背影,許知縣不禁暗嘆,這世道是怎麼了,為何秉承正道的人,總是走得這麼艱難?

  。

  離開縣衙,王賢見兩個勁裝漢子候在那裡。兩人正是昨日跟著黑小子的侍衛,見他出來,便上前問道:「忙完了麼?」

  「嗯。」王賢點點頭。

  「那就上車吧。」侍衛的語氣並不客氣,掀開車簾道:「我家公子等很久了。」

  王賢順從的坐上馬車,馬車穿街過橋,駛入位於獅子林的官驛之中。

  通過層層戒備的門洞,來到內裡深深一處庭院,便見昨日那黑小子,穿一身青袖箭衣,正在與幾個侍衛搏鬥。儘管侍衛們肯定留了手,但他的拳腳虎虎生威,每一下都帶著破風聲,顯然也是個高手。

  至少相對於田七叔,是這樣的。

  王賢便和那衛士候在一旁,直到黑小子把幾個侍衛都打倒在地,得意的大笑道:「我這功夫,足夠行走江湖了吧?」

  躺在地上的侍衛要裝痛苦,開口回答豈不露了餡?是以王賢身邊的那位恭維道:「公子在江湖上,是可以橫著走的高手了。」

  「呀,王兄來了?」黑小子這才看到王賢,下意識一摸下巴,發現自己忘帶鬍子了。便面不改色道:「快快裡面請,我去洗把臉。」當然以他的膚色,面不改色毫無難度。

  侍衛將王賢領進堂屋,又奉上茶點。不一會兒,黑小子便換了身月白色的儒袍出來,愈發顯得面黑如鐵,而且還長出了滿口大鬍子……

  王賢就像沒看出他的變化似的,起身向他問安。

  「王兄請坐。」黑小子伸手虛讓,自個在主位坐定道:「怎樣,今日的事情還順遂?」

  「唉……」王賢嘆口氣,一臉鬱卒道:「不提也罷。」

  「怎麼,不順利?」黑小子問道。

  「昨日所料果然不錯,那楊同知虛與委蛇,存心拖延。」王賢恨聲說道,便將今日遭遇對黑小子講了一遍。

  黑小子聽完後,也是一臉憤慨道:「這狗官,一點不在乎老百姓的性命!」便抬頭問王賢道:「你打算怎麼辦?就這麼算了?」

  「不能就這麼算了!」王賢切齒道:「但我不能讓那幫衣冠禽獸得逞了,否則還有何顏面回去見富陽父老!」

  「你想怎麼做?」黑小子沉聲問道。

  「我聽說,上月皇太孫代表皇上,前往江西為胡太夫人致祭,如今從江西返回,大駕業已杭州,不日即將抵達蘇州!」王賢一字一頓道:「到時候,我要攔駕告狀!上達天聽!」

  「你膽子可真夠大的!」黑小子面上閃過一絲怪異,吃驚道:「真鬧到皇上那裡,不說楊同知,他的靠山亦會著惱,到時候可不是光你倒霉,連你家知縣也要吃掛落!」

  「顧不了那麼多了。」王賢義憤填膺道:「我家大老爺時常教導我等,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比起千百條人命來,頭上的烏紗算什麼?大爺尚且可以不惜身,我這個小吏還有什麼好在乎的?」頓一下道:「何況,他有靠山,我也有靠山!」

  「哦?」黑小子顧不上問紅薯是什麼,驚奇道:「你的靠山是誰?」

  「自然是當今永樂皇帝!」王賢肅容朝南京方向一拜道:「當今聖上乃堯舜禹湯一般的明君!我和我家縣令是為聖上辦差,自然有聖上做靠山!就不信姓楊的靠山,能比聖上還大!」

  「確實是你的靠山大……」黑小子像不認識他似的,端詳著一臉正氣的王賢,心說沒想到這還是個大忠臣呢。默然片刻道:「可是你和聖上之間,相隔千山萬水,只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所以懇請大人援手!」王賢霍然起身,推進山倒玉柱,拜倒在黑小子面前,悲聲道:「我知道大人業已完成任務,沒有義務幫忙,但我更知道大人宅心仁厚、忠君愛民,不會容許那些狗官無法無天,戕害陛下的子民的!」

  黑小子目光怪異的望著王賢道:「你怎麼知道我能幫上你?」

  王賢一聽,如聞仙音!他只是本著死馬當活馬醫來求告,想不到這黑小子竟真能幫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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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7 23:55
第2卷 第一一一章 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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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知道我能幫上你?」黑小子又問一遍,眾侍衛的目光也凜然起來,不過昨天那個中年帥哥倒不在場。

  「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忙……」王賢苦笑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個大人物,我已經無計可施,只能病急亂投醫了。」見黑小子面色緩和,他又順桿爬道:「我看兄檯面相貴不可言、正氣凜然,這種事不知道便罷,知道了怎麼能不管呢?」

  「嘿……」黑小子忍俊不禁道:「別給我戴高帽,我就是個錦衣衛千戶而已,品級比姓楊的低,而且你也說了,我這趟的任務是護送,不能惹事生非的。」

  「這怎麼是惹事生非,這是主持正義!」王賢充分發揮牛皮糖精神,纏著黑小子不放道。「而且錦衣衛不是天子耳目,有偵緝之責麼!」

  「呵呵……」黑小子笑道:「你說的那是鎮撫司。錦衣十二衛,南北鎮撫司只是其中一部分,我是鑾儀衛的,只有保衛之職,沒有偵緝之權啊!」

  「……」聽著黑小子一本正經的回答,王賢簡直要暈菜了。他沒想到這小子竟這樣難對付,簡直像老油條一樣滑不留手,好容易抓到他點破綻,卻又被他厚著臉皮抹過去了——這小子的臉皮實在太厚了,明明沒帶鬍子已經露了餡,卻仍厚著臉皮繼續冒充錦衣千戶……

  黑小子顯然不打算再糾纏此事,話鋒一轉,笑眯眯問道:「對了,你剛才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個紅薯是個什麼東西?」

  「就是地瓜。」王賢沒好氣的偏過頭去。

  「地瓜又是什麼?」

  「就是山芋。」

  「山芋又是什麼?」

  「紅苕。」

  「紅苕……」

  「草瓜茹。」

  「……」黑小子徹底無語,轉而卻又笑眯眯道:「生氣解決不了問題,你好好跟我說話,說不定我一高興,就幫幫你哩。」

  「國家大事,豈容兒戲?」王賢憋屈、氣苦、鬱悶道。

  「我管閒事是要看心情的。」黑小子兩眼望天,一副『你乃我何』的表情道:「心情不好,誰願意管閒事……」說完低頭一看,登時愣住了——就見王賢兩眼閃著金光,一副乖乖聽話狀,就差兩手抱住他大腿了。

  「呃……」黑小子一陣惡寒道:「你咋了?」

  「公子爺要問啥?」王賢快速眨著眼道:「小人保準知無不言就是。」

  「你先起來,坐下說話。」黑小子與他拉開距離道:「地薯是什麼?」

  「是地瓜,也叫紅薯。」王賢便正襟危坐,一臉諂媚道:「原產自南美,是一種神奇的作物。適應性強、什麼地裡都能長;栽培簡便、只需剪一段藤插進土裡,澆一瓢水就行了。而且旱澇保收、抗病蟲害、產量驚人,是種糧食的好幾倍,且可以當主食,使百姓免於饑荒……」

  「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作物?」黑小子難以置信道:「要是我大明朝的土地全部改種地瓜的話,那豈不再無饑荒?」

  「呃……」一想到大明要全部改種地瓜,頓頓吃烤地瓜、蒸地瓜、地瓜面窩頭、地瓜面包子……王賢就忍不住流淚,這是何等悲催的世界啊。但忽悠的訣竅在於誇大療效,他重重點頭道:「是啊,所以南美的老百姓都不干活的,整天穿著金戴著銀,唱著歌跳著舞,喝著可可抽著煙,餓了就烤倆地瓜,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光吃地瓜不會膩麼?」黑小子聽得目瞪口呆,卻也沒失去自己的判斷。

  「膩了就改烤玉米,烤辣椒……」王賢卻從容道:「還有西紅柿、南瓜啥的……」

  「可可是什麼?煙為什麼用抽的?還有辣椒、西紅柿、南瓜長啥樣?」黑小子變成了好奇寶寶。

  「可可是一種香濃可口的飲料,還可以做成巧克力,吃一口唇齒留香,幸福到心裡。」王賢那張嘴,說是舌燦蓮花一點不為過,何況那些異域的美食本就十分誘人,「至於辣椒更是神奇,吃一口嘴裡像火燒一樣,能把人辣的汗流浹背,卻十分開胃,讓你越吃越想吃……」

  別說黑小子了,就連一干護衛都聽得津津有味,都沒意識到那中年帥哥從外面進來。

  待王賢講得口乾舌燥,喝水潤喉時,黑小子才發現屋裡多了個人,拊掌笑道:「哈哈,大行家回來了,驗真假的時候到了。」便問那中年人道:「馬叔,他說的地瓜、西紅柿、可以抽的煙,可以泡著喝的可可,都是真的麼?怎麼從沒聽你提起過?」

  「我也沒聽說過……」那馬叔搖搖頭道。

  「看來你是吹牛皮了。」黑小子嘿嘿笑望著王賢道:「我馬叔可是帶著……呃,帶著錦衣衛保護鄭公公下西洋的,那個見多識廣可不是你能比的。」

  不待王賢回答,那馬叔卻又悠悠道:「但是海洋廣袤,世界無邊無涯,我到過的地方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哪怕這一小部分,也只是蜻蜓點水,未能深究。」頓一下,微笑道:「所以我沒見過的,不能說就不存在。」

  「你沒去過的地方,我大明朝也沒人去過;你沒見過的東西,我大明朝也沒人見過吧。」黑小子對馬叔叔倒是真心崇拜。

  「呵呵,小友,你說的這些東西,都產自哪裡?」馬叔對瞭解未知的興致,遠超吹噓自己的經歷。

  「南美。」

  「在什麼地方?」馬叔問道:「南洋那邊麼?」

  「不是,是往東。」王賢指著東方道:「沿著蘇州河進入大海,一直往東三萬里,就會見到美洲大陸,我剛才說的東西,都產自南美。」

  「你怎麼會知道呢?」黑小子難以置信的問道:「難道你出過海?渡過三萬里重洋,到過美洲,見過那些東西?」

  「呃……」王賢知道,這個撒不了謊,以對方的能力,只要隨便一查,就能摸清自己的底細。只好含糊道:「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這些東西就像印在腦子裡一樣。」

  「莫非是生而知之?」黑小子笑道。這年代不能解釋的事情太多,人們對奇聞怪事的耐受力自然更高。

  「差不多吧。」王賢大言不慚的點頭道:「但也記得不太清楚。」

  「呵呵……」這時那馬叔厚道的為王賢解圍道:「公子,就別刨根問底了。你叫他來,不是問蟲經的麼?」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黑小子一拍腦袋,便不再問那些天方夜譚,拉著王賢道:「快快,繼續講蟲經,昨天講到哪了?」王賢自然無不應允。

  黑小子好像很趕時間,吃飯都顧不上,一直聽王賢講到天黑,才將玩蟋蟀的方方面面都記錄下來。小心翼翼將厚厚一摞稿紙收好,黑小子才心滿意足的放王賢回家。

  至於那幫忙之事,儘管王賢旁敲側擊,他卻顧左右而言他,根本不給句準話。將個王賢吊在半空、不上不下……一會揣測黑小子是要幫忙的意思,一會兒卻又感覺不像,也許對方的身份再高,也不願意招惹漢王的門下吧?

  王賢一晚上輾轉反側,好好體驗了一把命運握在別人手裡的痛苦……結果他竟然失眠了。第二天頂著一雙黑眼圈起床,王賢感到一陣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

  見他有些消沉,林清兒為他沏一杯香茗,又取來兄長的古琴,為他彈琴解悶。

  琴聲琮琮,從兩人的房間裡悠然飄出,在天井裡迴蕩著。連帥輝和二黑倆粗人都深深陶醉,說話也不禁輕言細語起來:

  「你說這次這事兒,有沒有戲?」帥輝小聲問道。

  「懸。」二黑悶聲道。

  「我也這麼覺著,」帥輝點頭道:「鹽司的人竟然連藩台和臬台的面子都不給,簡直讓人沒法相信。」

  「不奇怪。」二黑淡淡道:「去年周臬台用大人的計策,下了鹽司一城。人家老大不懷恨在心?這次姓楊的這麼幹,他們老大非但不會反對,反而會暗中力挺……覺著這手下太夠意思,還記著給老大報仇呢。」

  「你這是混混思維。」帥輝不信道。

  「有區別麼?」二黑白他一眼道:「大人常說,官場江湖險惡。可見官員就是些高級混混。」

  「呃……」帥輝想想似乎也對,便不再糾纏道:「姓楊的敢不賣藩台、臬台的賬,咱們大人的賬,肯定也不理會了……」

  「廢話。」二黑點下頭。

  「那這次的事情豈不要黃?」帥輝面色發白道:「大老爺只能把民夫們辛辛苦苦幾個月開的田,賤價賣掉換糧食了?」

  「不然就得老百姓賣田,那還不如官府賣呢。」二黑那張總是表情欠奉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不爽道:「臨來前我爹就說,千百年來,都是強龍不壓地頭蛇,沒有能鬥得過鄉紳的縣令,我還不信。現在才知道,我爹真他娘的有見地!」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有敲門聲,帥輝趕緊拍屁股起身開門一看,就見個穿著綢袍的肉球,頂著個酒糟鼻子,滿臉堆笑的立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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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8 23:11
第2卷 第一一二章 拜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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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這位大叔,」帥輝嚇一跳道:「你怎麼能大清早出來嚇人呢!」

  那胖子登時一臉尷尬,他身邊的隨從登時怒喝道:「放肆,竟敢這樣對我們運同大人說話!」這真是經典的官職別稱,可惜在這年代,除了王賢沒人能體會它的精髓。

  「住口。」胖子卻不許隨從發飆,轉而笑眯眯對帥輝道:「請問這位小兄弟,這裡可是富陽王司戶的貴邸?」

  「是啊。」帥輝這才發現,人家身後跟著一大串人呢,縮縮脖子道:「請問你是?」

  「勞煩通傳一下,」胖子親自地上名刺,客氣道:「就說鹽司衙門楊同知冒昧來訪,還請王司戶不吝賜見。」

  「楊,楊同知……」帥輝一下瞪大眼道:「您您是楊同知?」

  「正是區區。」胖子笑容可掬道:「小兄弟你家司戶在家麼?」

  「在,在。」帥輝趕緊讓開門道:「您裡面請。」

  兩人忙不迭把楊同知讓到堂屋裡,一個泡茶,一個趕緊去請王賢。

  「什麼,」王賢正斜躺在床上聽曲,聞言一下彈到地上,難以置信道:「楊胖子來了?」

  「是啊。」二黑點頭道:「而且態度還很恭敬呢。」

  「我靠?」王賢撓撓頭道:「這是唱的哪一出?」

  「大人下得這一注,又大賺了唄。」二黑憨笑道。

  「唔。」王賢想想也沒別的可能,趕緊穿戴整齊,出去與那楊同知相見。

  。

  來到堂上,王賢一見果然是楊同知,趕忙大禮參拜道:「大人屈尊前來,折殺小人……」

  對方是四品高官,王賢見了自然是要跪的,但還沒等他屈膝,那楊同知就跨步上前,一把將他托住,笑容可掬道:「愚兄沒穿官服,賢弟不必拘禮。」

  「這……」賢弟?王賢這個汗啊:「小人惶恐……」

  「哎,別這麼說。我一看王兄弟就分外親切,想和王兄弟結為異姓兄弟。」楊同知親熱的拉著他的手道:「不知道老哥哥我有沒有這份福氣?」

  「呃……」王賢登時瞠目結舌,這楊同知比他爹的年紀還大哩。他能在富陽縣遊刃有餘,但在楊同知這種厚顏無恥的老江湖面前,還是稍顯稚嫩了。

  「怎麼?」楊同知一臉傷心道:「難道王兄弟瞧不上我這個死胖子?」

  「豈敢豈敢?」王賢無可奈何,只好對巴望著自己的楊同知道:「老哥……」

  「唉,好兄弟!」楊同知笑得滿臉橫肉直顫,立馬呵斥左右道:「愣著幹啥!我要跟王兄弟拜把子!」

  楊同知竟然自帶了香案、雄雞、烈酒、黃紙、線香……看著他的隨從轉眼擺設好台案,然後悄無聲的退下。帥輝和二黑嚥了咽吐沫,意識到自己和一流跟班的差距。

  楊同知便拉著王賢在香案前跪好,然後斬雞頭、燒黃紙,換庚帖,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帥輝聽了,小聲對二黑道:「那咱們大人豈不很虧?」

  「虧大了。」二黑難得贊同帥輝一次。

  結拜完畢,楊同知緊緊拉著王賢的手,滿含感情道:「賢弟……」

  「老哥……」王賢也是淚眼朦朧。這會兒工夫,他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生活被強姦,如果不能反抗,還是儘量享受吧。甭管死胖子安得什麼心,自己還是儘量撈好處吧!

  隨從們撤下香案,又搬了個大大的圓桌面進來,擺在林家的方桌上。這才提進來八個大食盒,打開盒蓋,將一道道菜餚擺在桌上。先是壓桌菜,乾果八碟、香藥八盞、雕花蜜煎八件、脯臘八盤,才四色的壓桌菜,已經將大圓桌滿滿牙牙的擺滿了。

  這邊上菜,那邊楊同知親切道:「兄弟,既已是通家之好,不妨請令泰水、內兄、弟妹出來相見。」

  「岳母有恙,不良於行,」王賢抱歉道:「還請老哥海涵。」

  「哎呀,是當哥哥的不對了。」楊同知立即吩咐,請蘇州城最好的大夫前來為老夫人診治。

  王賢叫林家兄妹出來見禮,因為仍在守制,所以不能宴飲,兄妹倆請客人隨意,便迴避了。

  「唉……」楊同知頗為尷尬道:「都怨我,來得太倉促,結果鬧了大笑話。」說著一揮手道:「撤了!」

  隨從們便在王賢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將一桌價值十兩銀子的席面,全都收拾下去,倒在門外的河裡……

  「走,哥哥領你家去吃。」楊同知不容分說,拉著王賢出門上了大轎。這頂八人抬的轎子極為寬敞,兩人對坐一點不擠,內裡裝飾更是極盡奢華……和田地毯鋪地,如霞云錦掛壁,紫檀木的安樂椅上,墊著厚厚的八福緞面坐墊。椅旁還有茶几、香爐、點心匣,真他媽會享受……

  楊同知打開個精緻的點心匣子,裡面擺著八樣精美的糕點,熱情相讓道:「吃馬蹄糕還是桂花糕?我是愛吃云片糕的,你也嘗嘗吧。」

  王賢不好推辭,只好接過片一嘗,能甜死個人。

  見他皺眉,楊同知笑道:「吃不慣蘇式糕點吧?回頭給你備點杭州風味的。」

  「杭州小吃也夠甜的。」王賢苦笑道。

  「甜有什麼不好,我就愛吃甜。」楊同知說話間,已經三五樣點心下了肚。

  王賢微笑看著楊同知進食,心說,怪不得這麼胖,但面上一聲不吭。他已經明白自己的處境,對方是老虎,自己就是黔之驢,藏拙保持神秘感是唯一正確的辦法。

  見他還真能沉得住氣,楊同知不禁暗暗吃驚,吃下最後一片桂花糕,意猶未盡的吮下手指道:「兄弟,不是我說你,既然認識那種大人物,昨天何必要跟許知縣過來呢?弄得哥哥好生沒法做人。」

  「呃……」王賢心說,看來是黑小子找過他了,而且真管用。便有意含糊道:「為這點小事兒,輕易不願麻煩人家。」

  「也是。」楊同知點點頭道:「這對那位公公來說,確實是小事兒。」

  『公公……』王賢當時就驚呆了,公公不是太監的意思麼?難道那黑小子是太監?面上卻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楊同知又問道。他實在無法理解,堂堂大內總管怎麼會和個縣城小吏搭上關係,還替他出頭呢?

  「也算機緣巧合吧。」王賢笑道:「就像我和老哥,昨天之前也不認識,現在還不成了兄弟?」

  「呵呵……」楊同知點點頭,皮笑肉不笑道:「確實。」心裡卻鬱悶道,這能一樣麼?要不是因為那位替你出面,我會理會你個小癟三?

  不過楊同知也明白了,王賢年紀雖輕,卻是只難纏的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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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同知沒有回衙,而是帶著王賢到了他位於三元坊的別業中。

  這處別業原先是北宋大文人蘇舜欽修治的『滄浪亭』,後來成了南宋韓世忠的國公府,幾經輾轉落在楊同知手中,可謂明珠暗投。

  楊同知便在綠水環繞的滄浪亭中請王賢吃酒,亭子對面隔著荷花池的,是個有簷的樂台,上面有舞姬在表演『天女散花』。樂聲悠悠中,舞姬們長袖飄飄,蓮步輕移,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隔水相望,把酒觀賞,王母娘娘的瑤池會也不過如此吧。

  見王賢看得出神,楊同知有些暗暗得意,他雖然只是從四品,卻佔著天下排前十的肥缺,又有漢王殿下做靠山,所以才能過上這種寶馬輕裘,美酒美姬的神仙日子。

  不誇張的說,這世上他怕的人,一隻手都能數過來,就連在杭州的轉運使大人,他都不放眼裡……所以才會沒怎麼猶豫,就答應同族堂弟,幫他們把富陽的糧船扣下兩個月。當然他之所以答應,除了同宗的情分,還因為五千兩銀子的好處……可是萬萬想不到,對方的幫手竟在那一手之列!

  回想著昨天夜裡會面的場景,那位公公雖然一直和顏悅色,但人的名、樹的影,還是嚇得楊同知汗如漿下。再想到對方是當今天子最信任的近臣,要是給漢王惹出什麼麻煩,殿下能把他這一身肥肉片下來涮著吃了!

  送走了那位公公,楊同知是一宿沒闔眼,好容易才冷靜下來,意識到對方既然秘密來見自己,肯定是不想聲張,只要自己補救得當,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那該怎麼補救呢?那姓王的小吏自然是關鍵。楊同知雖然是文官,但是行伍出身,解決問題的思路,仍是軍中的那套,拜把子!拜了把子,大家就是兄弟,那些事兒還叫事兒麼?然後酒杯一碰,萬事大吉!

  秉著這樣的思想,他大清早便爬起來進行危機處理,讓人打聽清楚王賢的住處,巴巴趕過去和他結拜,然後又把他拉回家來吃酒耍樂……

  酒過三巡,楊同知感覺火候差不多了,終於進正題道:「這次的事情,大水沖了龍王廟,純屬誤會。」說著對隨從吩咐道:「去知會一聲蘇州府衙,讓他們放人吧。」

  「那糧船呢?」王賢問道。

  「隨時可以開走。」楊同知笑道:「兄弟你再讓人看看損耗,少了多少哥哥十倍賠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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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9 23:55
第2卷 第一一三章 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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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賤則無敵』,古人誠不欺我。楊同知堂堂四品高官,之前倨傲到連布政使、按察使的面子都不給,卻能轉眼放下架子和王賢一個青衫小吏結拜……著實是個人物。

  但王賢沒有像他想的那樣受寵若驚,繼而像小受一樣百依百順,反而開始得寸進尺了……

  「真的可以麼?」王賢又是驚喜又是擔心:「不會給老哥添麻煩?畢竟蘇州府比老哥還高半級。」

  「高半級有什麼用?」楊同知一臉不屑道:「我高興叫姓侯的一聲府尊,不高興直接叫他大馬猴,他也得賠笑應著。」

  「鹽司這麼厲害?」王賢驚訝道。

  「不是鹽司厲害,是哥哥我厲害。」楊同知得意的吹噓道:「你不知道吧,老哥我可是靖難功臣!當年白溝河之戰,今上幾為瞿能所害,漢王殿下帥精騎數千前往救援,陣斬瞿能父子,救出當今皇上,哥哥我就在其中!」

  王賢一臉敬仰的聽著,大大滿足了楊同知的虛榮心,便繼續講古道:「後來東昌之敗,榮國公戰死,今上隻身走,漢王引軍接應,擊退南軍,我亦在陣中。再後來徐輝祖敗我軍於浦子口,我燕軍險些崩潰,又是漢王引朵顏蕃騎前來,挽狂瀾於即倒,我還在陣中!」

  有這段靖難的資歷在,他自然不把那建文遺臣出身的轉運使放在眼裡。

  看著胖成個球的楊同知,王賢很難將他與身經百戰的靖難之臣聯繫在一起。不過當今皇上格外優待靖難功臣倒是真的,縱使他們有不法之事,也總是不忍處罰,這也養成了功臣們驕橫跋扈的性格。

  「哼哼……」吹牛雖爽,也得有聽眾才行。王賢無疑是優秀的聽眾,他能用適當的驚嘆和提問,把發言者的興致越撩越高,後來楊同知竟得意的吹噓道:「別說在這蘇州地界,就是整條長江上,你報我楊魏的名號,都可暢通無阻!連稅都不用交!」

  『咳咳……』終於等到這一句了,王賢忍不住咳嗽起來。激動之餘,心中不禁狂叫道,你丫太多餘了,既然楊魏何必運同呢?

  「怎麼,不信麼?」楊同知好似受到侮辱,瞪著他道。

  「不是不信,只是稅關也歸鹽司管麼?」王賢一臉好奇道。

  「稅關當然是地方官府管了,但是我鹽司的船都是不收稅的。」楊同知傲然道:「不信我借你一對牌子,你在船頭豎起,看看哪家敢上你的船收稅。」

  「原來老哥竟然是靖難功臣,怪不得老哥這麼厲害!」王賢討好的給楊同知敬酒道:「不過小弟的糧船,並非只有這些。」

  「哦?」楊同知一滯道:「你個縣裡賑災,還要多少糧食?」

  「我富陽縣本身不產糧,要從鄰縣購買口糧。但我浙省種糧的也越來越少,自給自足尚且吃力,更沒有多少糧食賣給我們。」王賢苦著臉道:「這導致本縣糧價畸高,而且受制於人。好比這次受災,我們有錢都買不到糧食……」頓一下道:「是以小弟和湖廣那邊達成協議,常年不間斷購買他們的糧食,讓本縣徹底擺脫糧荒。」

  「……」楊同知心說好個小崽子,給你根桿子就往上爬,還想把這種好事兒變成常態化!但他之前把話說太滿,也不好拒絕。

  「當然,不會讓哥哥白幫忙。」王賢一臉肉痛道:「不瞞哥哥說,我在裡頭佔了一成乾股,這樣吧,咱們三七開,我三你七,如何?」

  「這話說的……」楊同知發現自己真是作繭自縛了,前面把話說的太滿,至少今天是必須要裝大哥了。胖臉勉強擠出慈愛的笑道:「不能白讓你叫聲哥,那兩塊牌子,就當見面禮了,你一直打著就是。」頓一下道:「你也不用給我乾股,哥哥我不缺這點兒螞蚱腿。只要你心裡有哥哥,就行。」

  王賢知道,他讓自己給唬住了,以為自己跟那位公公有啥密切關係呢!殊不知大家就是個萍水相逢,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人家叫啥,過後也必然相忘於江湖。一個縣城小吏,和南京城的大人物,怎可能再有交集呢?

  不過這不妨礙王賢拉大旗作虎皮,反正自己又沒保證什麼。

  「多謝哥哥,小弟沒齒難忘!」王賢笑容燦爛極了,又向楊同知敬酒道:「能和哥哥結拜,是弟弟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兒!」

  「呵呵,以後有事,儘管報我的名號就好!」楊同知笑著點頭,心裡卻鬱悶道,我卻虧得很!

  「啊,讓哥哥這一說,還真有個事兒……」王賢一拍腦門,呵呵笑道。

  「呃……」楊同知差點沒噎死,有完沒完啊小子!老子的結拜兄弟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哪個像你這樣,拿個針鼻當棒槌的!就是親弟弟,這樣跟我得寸進尺,我也非得抽死他不可!

  可惜王賢這個弟弟,是他危機處理的結果,若是鬧掰了,豈不弄巧成拙?若那位公公覺著自己不給他面子,發起飆來可不是自己能承受的……

  是以楊同知面色數變,忍了又忍,還是擠出一絲笑道:「什麼事兒?」

  王賢焉能不知,自己已經惹得楊魏兄火大了,但他並不在意。因為楊同知和他結拜,不過是權宜之計,待此間事了,這兄弟也就到頭了。不趁熱打鐵,多撈點實惠,對得起自己那一聲聲『哥』麼?

  他雖然不能拒絕和楊同知結拜,但豈能便宜了這個便宜哥哥?他王賢的哥哥是那麼好當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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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楊同知的鬱悶,王賢視若無睹,滿臉笑容道:「前年開始,都轉運鹽使司下令,允許兩浙僻邑,官商不行之處,山商每百斤納銀八分,給票行鹽。此法官民兩便,深受那些縣的歡迎。」頓一下道:「我們富陽身處山區,按說也符合條件……」

  「那為什麼不許你們縣的商人買鹽引?」聽說是鹽司衙門內部的事兒,楊同知鬆口氣道。

  「因為我們縣上頭沒人。」王賢悲憤道:「那些上頭有人的縣,哪怕條件遠好過我們縣,也得以獲准購買鹽引,但我們縣那時候知縣空缺,沒人管這事兒,結果就把我們落下了。」說著巴望著楊同知道:「求哥哥幫著說句話,把我們縣補上吧!」

  「……」楊同知微微皺眉道:「要是我蘇松分司的,自然是一句話的事兒,但你是在浙江……」

  「剛才哥哥不是說,你說一,轉運使不敢說二麼?」王賢小聲道。

  「我說過麼?」楊同知簡直鬱悶透了,我把話說那麼滿幹啥?

  王賢很肯定的點點頭。

  「下不為例……」楊同知無奈的答應了王賢的請求,同時忙不迭關上大門。再讓他無休止的索取,他真要賠掉褲子了……

  這個滿臉橫肉的傢伙,其實胸有城府之嚴,心有山川之險。無奈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跟文官耍無賴自然無往不利,但跟個無賴耍無賴,這不是關公門前耍大刀,夫子廟前賣文章麼?

  得虧楊同知臉皮夠厚,不然被王賢這塊牛皮糖纏上,非得被禍害到破產不可!

  宴席後半段,王賢雖然沒再提啥非分的請求,當然不算非分的要求可沒少提……

  離開滄浪亭時,王賢身後跟著長長一串隊伍。先是扛著兩面官銜牌的帥輝和二黑,然後是兩名歌姬,一個廚子,還有一幫背著大包小包的僕役。

  滄浪亭門口,王賢拉著楊同知的手,戀戀不捨的垂淚道:「真是一刻也舍不得跟哥哥分開啊!哥,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楊同知的表情已經凝固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滾!再也不見到你這小王八蛋!

  不過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他十分勉強的乾笑道:「一世人、兩兄弟,我的就是你的……」

  「真的麼?」王賢歡喜道。

  『噗……』楊同知竟吐了一口老血。

  「啊,大哥,你吐血了?」王賢吃驚不小,不就是吃點拿點,舉手之勞,對你又沒什麼損失。不至於氣得吐血吧。

  「戰場上的老傷,一到這季節就發作。」楊同知搖搖頭,用手帕捂著嘴道:「我得靜養幾天,你出發時我就不去送了。」

  「小弟前來辭行也是一樣。」王賢關切道:「不看著老哥康復,總是走不安生。」

  『再讓你來一遭,我就直接去見太祖了!』楊同知心中大怒,忙拒絕道:「你來了我不安生。總之我可能去城外,找一處水鎮靜養,具體在哪還不一定,所以你當我不存在,直接走就行了。」

  終於把王賢打發上車,楊同知有種『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的感覺,長長吁口氣,轉身進了宅子。

  身邊的家丁目睹了一切,低聲問道:「大人,要不要教訓他一頓?」

  「別再節外生枝了。」楊同知鬱悶道:「鄭公公對王爺太重要了,我不能惹他不快,壞了王爺的大事。」

  「唉,就這麼便宜他了?」家丁鬱悶道,向來只有他們占人便宜,這次卻被人佔盡便宜,自然不爽。

  「便宜就便宜吧。」楊同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閉眼嘆氣道:「哪有光佔便宜不吃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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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9 23:55
第2卷 第一一四章 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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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陽縣,永豐倉。

  在杜子騰和吳為的陪同下,蔣縣丞和刁主簿站在甲字號糧庫裡。

  庫房裡還有一半的稻米,但這也是永豐倉最後的半倉糧食了……

  「這米能夠一天支用麼?」蔣縣丞眉頭緊鎖道。

  「按照大老爺的吩咐,將每個人的配額減半。」杜子騰面容愁苦道:「所以勉強夠。」

  「那過了明天呢?」蔣縣丞問道。

  「只能吃我這一百六七十斤了……」杜子騰無計可施道。這體重在明朝絕對是大胖子,看來啥時候都餓不到管倉的。

  「還不夠塞牙縫的呢。」蔣縣丞哼一聲,轉向吳為道:「你那邊再拖下去,老百姓就要餓肚子了。」

  「卑職也不想這樣。」吳為苦著臉道:「可是大老爺嫌我賣賤了,大戶們又不肯加價,兩邊僵在那裡,我個辦事的小卒奈何若?」

  「難道就一點沒談妥?」蔣縣丞問道。

  「已經完工的那批,勉強談好了,四石五一畝,」吳為道:「分歧在沒完工的七千多畝上,大老爺堅持一個價,說已經是賤賣了,不能賤上加賤。而且必須是一次付清,不能先付定金。」

  「那分歧可夠大的……」蔣縣丞嘆氣道:「至少先把談好的交割了吧?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不能讓老百姓斷了炊啊!」

  「大戶們不答應,說官府之前說了,一畝完工的搭四畝沒完工的,必須要全談妥了,才肯交割。」吳為一臉鬱卒道。

  「這是趁火打劫啊。」蔣縣丞氣憤道:「拿斷糧來威脅官府就範!」

  「也不能這麼說……」一直沒說話的刁主簿,此時開口道:「大戶家的糧食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如今災荒年景,稻米金貴,你不出高價,憑什麼讓人家出糧食?」頓一下道:「再說了,他們不也開粥場了麼?」

  「別提他們那粥場。」杜子騰啐道,「米湯子稀得能當鏡子照,一碗裡有十幾個米粒子就不錯了。」

  「誇大其詞了吧?」吳為冷笑道:「怎麼也有……二十幾粒。」

  聽他倆怪腔怪調,刁主簿知道他們嫌自己屁股坐歪了,但他這次理直氣壯,哼一聲道:「人家開粥場是善舉,你們少在這風言風語,要不是大老爺逞能,非要以賙濟災民為重,咱們富陽百姓何至於吃糠咽菜?」

  「確實。」在這件事上,蔣縣丞倒和刁主簿看法一致:「別的縣都是想方設法先保證本縣百姓,我聽說淳安、建德幾個縣,從一開始,就只每天正午施粥一次,不論老幼,一人一碗,餓不死就行。」說著鬱悶的搓搓臉道:「哪有像咱們大老爺這樣的,只要肯幹活,就全家管飽……」

  「所以人家還能堅持,咱們縣卻要斷糧了。」刁主簿接話道:「在接受災民的十幾個縣裡,咱們富陽是頭一個斷糧的吧?」

  「還沒斷。」吳為小聲強調道。

  「你閉嘴。」刁主簿已經忍他很久了!自從王賢成了戶房的頭,這個本該歸主簿管的部門,就徹底無視他這個三衙老爺了。哪怕王賢不在富陽這段時間,吳為也是直接向魏知縣匯報,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大老爺鬼迷了心竅,就是你和那個王二灌的迷魂湯!」

  「好了好了。」蔣縣丞勸住刁主簿道:「眼下應當和衷共濟,不要起內訌。」

  「我不是要內訌,」刁主簿兀自激動道:「是要讓知縣大人明白,不能再受身邊小人的擺佈了。必須趕緊和大戶合作,解決了百姓的口糧,不然要出大事的!」

  「嗯。」蔣縣丞深有感觸的點點頭。自從馬典史被借調到府裡後,縣裡的治安刑獄就歸蔣縣丞負責,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從縣裡缺糧的傳聞起來,尤其是官府將口糧配額減半後,本地百姓對外來災民的怨氣便迅速加劇。各種挑釁、毆打災民的案子每天都層出不窮,甚至還出了好幾起人命,這讓他感到壓力極大。「等下午知縣大人回來,我和你一起去找他,勸他向大戶讓步。」

  「早該如此!」刁主簿大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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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縣衙簽押房。魏知縣隔兩天便會回來半天,好處理下積攢的公務,今天下午,正好又是他辦公的時間。還沒處理幾件公事,蔣縣丞和刁主簿便聯袂而至。

  「休想!」聽了兩人的勸說,魏知縣的反應仍舊強烈,「本縣花費錢糧巨萬,上萬民夫辛辛苦苦,血汗交加,不能全成了那些巨室豪紳的便宜!」

  「不然又能怎樣呢?」蔣縣丞苦口婆心的勸道:「是人命要緊,還是這些田產重要?」

  「從湖廣買的糧食,不日就回抵達。」魏知縣悶聲道。

  「要是抵達不了呢……」刁主簿危言道:「飢餓的百姓會把憤怒宣洩到災民身上,到時候釀成民亂,我們可要掉腦袋的!」

  「不至於……」魏知縣搖搖頭,剛要說些什麼,便聽外面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魏知縣皺眉問道:「什麼人?」

  「大老爺,是胡捕頭來了,有急事。」長隨趕緊稟報導。

  「進來吧。」

  「大老爺,大事不好了,」胡不留一進來,顧不上向二尹三衙行禮,便焦急道:「也不知是誰帶的頭,本縣的百姓開始驅逐災民,不讓他們住在家裡了!」

  「什麼!」魏知縣心裡咯噔一聲,暗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災民們又不是白住,是付房租的。而且百姓還因此得免一年稅賦,怎麼能攆人呢!」蔣縣丞登時就急了,要是出了亂子,他頭一個跑不了。

  「老百姓哪懂什麼大道理。」刁主簿卻說起了風涼話:「他們就知道官倉馬上沒糧食了,自己要餓肚子了。沒有白米講不了道理啊,大人!」

  「先去看看!」魏知縣黑著臉起身,接過胡不留奉上的烏紗,沉重的戴在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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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位官老爺的轎子在衙門口便停下了,魏知縣掀開轎簾,只見柵門外已經聚集了上百號災民,而且還不斷有人攜家帶口朝縣衙湧來。

  他們來到八字牆前,也不吵也不鬧,全都是靜靜地跪著,黑壓壓的一片。

  縣衙的民壯和弓手,全都手持武器,隔著柵門,緊張的注視著災民的一舉一動。

  整個衙門前一片死寂,氣氛凝重之極。

  直到魏知縣的轎子出現在大門口,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望過去,望向了坐在裡面的富陽知縣魏源。

  魏知縣也望向他們,他從災民的眼睛裡,看到了憂鬱、憤怒和惶恐,災民們則從他目光中,看到了憂鬱和沉重。

  「大老爺!」張麻子上前,單膝跪下稟報導:「這些災民被房東驅逐後,便聚到縣衙門前了!該當如何處置?」

  「把兵撤了。」魏知縣淡淡道。

  「啊……」張麻子愣了。

  「聽不懂麼?」魏知縣面如寒霜道。

  「是!」胡不留趕緊應一聲,擺擺手道:「趕緊撤了!」

  一眾弓手和民壯便從柵門前撤走。

  「把柵門打開。」魏知縣又下令。

  「萬萬不可!」蔣縣丞和刁主簿都嚇壞了,連忙阻止道:「咱們的家眷可都在縣衙裡住著呢!萬一……」

  「不會有萬一的,」魏知縣沉聲道:「我瞭解他們,他們只是無處可去,來尋求庇護罷了!」

  魏知縣這話說得理直氣壯,因為他和災民們朝夕相處快倆月了,彼此間早就建立起了信任。災民們用勤勞質樸贏得了他的信任,他用清正廉明,同樣贏得了災民們的信任。

  肝膽相照,何懼之有?

  「把所有房間都空出來,容納這些無處可去的災民。」魏知縣下令道。

  「這……」蔣縣丞和刁主簿難以置信道:「這成何體統?」

  見一眾官吏仍不願動彈,魏知縣又冷聲道:「我允許你們這段時間,帶著家眷搬出縣衙居住,直到你們確定安全為止。」

  說完,不理會那些面面相覷的手下官吏,魏知縣大步走到柵門前,要親手去開門。

  胡不留趕緊搶上前,替他打開了柵門的鎖頭。

  柵門緩緩打開,災民們和魏知縣之間,終於再無阻隔。

  他們卻沒有起身,只是仰望著魏知縣,一雙雙眼睛默默流淚。

  魏知縣的臉上,也現出兩道淚痕,他深吸口氣,抱拳朝災民們深深一揖道:「你們還信我麼?」

  「信!」災民們流著淚道。

  「感謝你們沒有和房東發生衝突,」魏知縣誠心誠意道:「感謝你們對本官的愛護!」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是他們的里長,蒼聲道:「大老爺待我們如何?天日可鑑!我們沒什麼可以報答的,唯有逆來順受,不給大老爺添亂……」

  「慚愧……」魏知縣剛擦乾的眼眶,又有了淚水:「這裡面可能有些誤會,在消除之前,請你們在縣衙暫住!」

  「我們不能住縣衙啊,那樣大老爺成何體統?」災民們不願意影響他的衙門。

  「如果讓你們露宿街頭,我這大老爺,才真是成何體統?」魏知縣扶起那個白髮老者,對眾人道:「都跟上來,不用我一個個請了吧!」

  災民們又流淚了,這次卻是感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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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10 23:09
第2卷 第一一五章 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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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知縣一聲令下,縣衙便將能空的宅院全都空出來,安頓被房東趕出來的災民。

  老百姓們有幾個進過縣衙的?就算進過的,最多也就是到了大堂、二堂,其餘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都是那樣的神秘。他們帶著好奇的目光,畏畏縮縮的被差役帶入一間間房中。

  儘管縣衙共空出來近一百間房,但有源源不斷的災民陸續趕來,很快就把這些房間佔滿了。

  看著肅穆的縣衙裡塞滿了災民,那白髮老者小聲問差役道:「大老爺住哪?」

  「喏。」差役用下巴一點道:「正中的院子就是。」

  「嚇,大老爺的住處也給我們了?」白髮老者吃驚道。「那他的家眷怎麼辦?」

  「咸吃蘿蔔淡操心,」差役罵道:「問那麼多干啥?」

  卻見白髮老者已經走進知縣宅中,對裡面的災民道:「都出來,這是大老爺的內宅。」

  災民們也大吃一驚,二話不說,全都捲鋪蓋出來,還沒忘了把裡面的物件恢復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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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廂間,這麼多人住進縣衙,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安排,魏知縣已經焦頭爛額了。

  當他聽說還有很多人沒處住時,終於忍不住發火了:「房間不是足夠麼?哪裡還空著?」

  「大老爺的宅子。」

  「不是讓夫人和小姐搬出去了麼?」

  「夫人和小姐是搬出去了,但災民們聽說是大老爺的宅子,執意不肯往裡住。」差役答道。

  「唉……」魏知縣嘆氣道:「把秦里長叫過來。」

  「是。」

  不一會兒,那位白髮蒼蒼的老者過來了。

  「讓鄉親們住進知縣宅吧。」魏知縣請他坐下,面上難掩疲憊道。

  「我們不能打擾大老爺一家。」秦里長卻堅決道:「大老爺不用擔心,我們擠擠就是了。」

  「我家人口單薄,只有拙荊和小女,」魏知縣搖頭道:「她們已經住到我學生家了。」說著一抬手道:「就別犟了,這時候,服從安排就是對我最好的支持。」

  「這……是。」秦里長只好低聲應下。

  好容易把災民們安頓下,又讓人妥善照顧他們的飲食,魏知縣剛要喝口水,鬆口氣,胡不留又一臉無奈的進來了。

  「又怎麼了?」魏知縣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有氣無力道。

  「堂尊,」胡不留吞吞吐吐道:「又有百姓……跪在衙門口了。」

  「讓他們一併進來就是,」魏知縣閉著眼道:「住不開就擠一擠,兩家一個房間。」

  「這次不是災民,」胡不留咽口吐沫道:「是咱們富陽的百姓……」

  魏知縣猛地睜開眼,盯著胡不留,一字一頓道:「為什麼?」

  「堂尊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胡不留卻不願意刺激魏知縣道。

  魏知縣一言不發站起身,消瘦的身子晃了晃,胡不留趕緊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再次戴上官帽,魏知縣步履沉重的踏出簽押房,向前衙走去。

  這條路他每天都要走,從沒像現在這樣沉重過。哪怕是方才,聽說災民們被趕出來,他也沒有這麼沉重。

  但走得再沉重,也有走到的一刻。當他走到衙門口,便見百餘本縣百姓跪在柵門外……一見到他出來,那些人便放聲大哭起來。

  「諸位諸位,」魏知縣壓住滿腔的憤懣,抬起手臂道:「有話好好說,先不要哭了。」

  可他的話沒有效果,哭聲反而更響了……

  「你們到底在哭什麼?」魏知縣從沒感到這樣無助過。

  「他們在哭陳知縣。」胡不留小聲道:「早先一直在喊,『陳縣令你去了哪?怎麼就撇下我們』之類……」頓一下,啐道:「不識好歹的混賬!」

  魏知縣卻像僵住了一樣,一張臉煞白煞白。他的心都碎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他感到羞恥的?這是赤裸裸的打臉啊!

  自己苦苦堅持都是為了誰?難道是為了那些災民,不,跟他們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自己是為了富陽,為了富陽的百姓啊!

  可他們卻如此回報自己!

  魏知縣胸中氣血激盪,終於眼前一黑,暈倒在衙門口。

  「大人,大人……」差役們慌亂成一片,趕緊七手八腳把他扛回簽押房。

  剛要去找吳大夫來看,魏知縣卻醒了,緩緩道:「讓外面那些百姓,派幾個代表進來說話。」

  「堂尊,您的身體……」胡不留小聲道。

  「快去!」魏知縣陡然提高聲調,重重拍著床沿。

  「是。」胡不留再不敢廢話,趕緊跑出去,盞茶功夫,領了七八個老人進來。

  見把大老爺氣成這樣,老人們心中惴惴,跪下磕頭,口稱有罪。

  「都起來,請坐吧。」魏知縣歪在床上,有氣無力道:「諸位何罪之有?」

  「把老父母氣病了……」老人們惴惴道。

  「我沒生氣,只是太累了而已,」魏知縣卻不承認,淡淡道:「請你們來,也不是為了興師問罪,而是開誠布公談一談,本縣到底哪裡做得不周,讓你們如此想念前任知縣?」

  「這……」

  見老人們囁喏,魏知縣道:「我們就是聊聊天,說說話。把我罵成什麼樣都沒關係,我絕不會怪罪你們。」

  「那就斗膽說了……」老人們才小心翼翼開口道:「其實他們都說,老父母心裡沒有他的子民,只想著陞官發財……」

  「……」魏知縣的眼中,閃過熊熊怒火。好容易才強自壓下道:「為什麼這樣說?」

  「他們說,別的縣都是先管本縣的百姓,至於外縣災民只要餓不死就行,只有咱們富陽縣,是先管那些外縣人。我們這些本縣的百姓,反而成了後娘養的!」老人們越說越生氣,最初的畏懼蕩然無存:「他們說,大老爺這是為了討好上司,目的自然是陞官了!」

  「……」魏知縣臉色鐵青道:「那『發財』又是從何而來呢?」

  「當然那一萬畝梯田了,」老人們答道:「他們說,縣裡之所以遲遲不肯賣地,是因為不想賣賤了!大老爺為了多賺錢,寧肯讓我們老百姓斷炊!」

  「就是,當初不讓民間交易田產,不就是為了避免大戶手裡的糧食,落到我們手裡麼?」

  「呵呵……」魏知縣心頭升起濃濃的悲哀,對這些愚昧的老人,他都生不起氣來。低聲問道:「他們,到底是誰?」

  「他們,」老人們咂咂嘴,小聲道:「就是那些有見識的人了。」

  「你們被他們當槍使了。」魏知縣淡淡道:「他們是想逼我就範,把田賤價賣給他們。」

  「就算被當槍使,我們也願意。」老人們卻頑固道:「我們只知道,永豐倉已經空了,我們老百姓要餓肚子了!」

  「誰告訴你們永豐倉空了?」魏知縣冷聲道。

  「他們……」老人們道:「這種事瞞不住的。」

  「那你們知道,現在富陽縣的糧食,都在誰手裡麼?」魏知縣已經過了那股憤怒傷心的勁兒,漸漸冷靜下里。

  「他們……」老人們面色微變。

  「你們知道他們有多少糧食麼?」魏知縣又問道。

  老人們搖搖頭,這他們哪知道。

  「最少五萬石。」魏知縣淡淡道:「如果你們對這個數字不瞭然,我可以告訴你們,永豐倉的容量,也就是七千石。」

  「啊,這麼多?」老人們不禁暗暗心驚,他們萬萬想不到,災荒快持續倆月了,大戶們家裡,竟藏有七個常平倉的糧食。

  「咱們浙江多雨潮濕,故而倉庫裡存糧都不算多,所以這些糧食,不可能是他們之前存下的。」魏知縣又道:「另外誰都知道,春荒只是暫時的。而且朝廷免了浙江今年一半的稅糧,這樣等到夏收,糧食自然足夠。」

  「也就是說,春荒最多還剩兩個月。那麼我要問問諸位,他們弄五萬石糧食存在家裡,是個什麼意思?」魏知縣幽幽道,他謹遵孔子教導,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下決心要和那幫大戶開戰。

  當然不是用來吃了……老人們心知肚明,這是在囤積居奇!

  「他們是打算,等富陽縣糧盡了,好用極低的價錢,收購百姓的田產!」一旁侍立的吳為,此時沉聲道:「也不拘是田產,還有縣城的房產,作坊,鋪面!只要是值錢的東西,他們來者不拒!」

  「想想吧諸位。」吳為接著道:「你們家裡的茶園,一畝可以賣三十貫錢,卻因為青黃不接,被人家趁機以四石糧食買去,你們願意接受麼!」

  老人們齊刷刷搖頭,但其中一個小聲道:「不接受也沒辦法,總不能眼看著家裡人餓死。」

  此言一出,眾人都神情黯然,一旦到了那種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有拒絕的權力?

  「現在諸位知道了,眼下這段時間是糧價最貴,田價最賤的時候。」吳為冷笑道:「我家大老爺不是貪財麼,會選在這個時候賣田?」

  眾老人一起搖頭,小胖子說的對,大老爺這時候賣田,肯定不是為了賺錢。

  「大老爺是為了保護你們的家業,才禁止民間田產交易,才拿官田來賣!」吳為憤怒道:「你們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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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10 23:09
第2卷 第一一六章 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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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大老爺不管你們,他大可不下這條禁令,讓你們拿自己的祖業,去換那點救命糧!那樣既不得罪你們,又不得罪大戶,還損害不到官府,何樂而不為呢?」吳為怒火熊熊道:「但他還是下了這條禁令,他為什麼自找麻煩?還不是為了保護你們的產業!你們非但不領情,竟然還背後捅刀子!還算人麼,你們!」

  遭到吳為的指責,老人家們都沉默了。原先大戶們覬覦他們的田產,他們自然感到氣憤,也很感激魏知縣。但當他們聽說,大戶們要買的,不是民田而是官田時,情緒便起了變化。

  反正是官府的土地,賤賣貴賣跟他們有何關係?所以他們不再介懷大戶的貪婪,反而成了大戶的幫兇,逼著縣裡趕緊賣地換糧食!

  「既然要賣官田,那為什麼遲遲不成交?」一個老人小聲道出了他們的心聲。「反正是那些外縣人開的,管他貴賤了……」

  「愚蠢!」吳為罵道:「那些外縣人不過是雇工而已!我富陽縣出錢出糧,雇著他們開荒,開出來的地算誰的?還不是我富陽縣的!」

  老東西們不吭聲了,心說反正不是我們的……

  「你們也知道開梯田的成本很高。即使以最保守的算法,一畝田的本錢也在二十兩銀子以上,這還不算土地本身的價值。這些錢說是縣衙出的,可縣衙的錢哪來的?每一文都是你們交上來的!」吳為沉聲道:「而大戶們對已經開好的梯田,只出四石五,還沒完工的那些,更是低到三石!連四分之一的本錢都收不回來,如果大老爺答應了,這不等於把縣裡七成以上的積儲,全都白給了那些大戶麼?那可都是你們交上來的皇糧啊!」

  老東西們終於變了臉色,若沒有吳為提醒,他們萬萬不會想到,大戶們是在變相侵吞民脂民膏……但要是能講清道理,也就沒有愚民了,幾個老頑固仍只看眼前道:「市井小民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不管賣貴賣賤,我們都只能得到點餬口之糧而已。」

  「你們……」吳為氣得說不出話來,他也無話可說了。還能指望這些小老百姓,去替朝廷替官府考慮?

  簽押房裡一陣安靜,眾人才發現魏知縣已經沉默很久了,只見他靜靜躺在床上,雙目滿是濃濃的悲哀。魏知縣終於深切體會到,當初永樂皇帝對他說的那句——做官難,做好官更是難上加難了!

  他一心一意做好官,希望無愧於朝廷、無愧於百姓、無愧於自己的良心。然而他越想處處周全,就越是都不周全……本縣的百姓們不滿意,大戶們不滿意,身邊的官員不滿意,災民們也不滿意……真是可憐可嘆可笑!

  良久良久,魏知縣才回過神來,卻不願看那些老人一眼,他望著屋樑幽幽道:「明天賣地……」

  「多謝大老爺!」「大老爺仁慈!」「大老爺觀音再世啊!」老東西們這下滿意了。

  「大老爺……」吳為卻滿眼是淚……

  待那些老東西,心滿意足的告退,吳為才對魏知縣嘶聲道:「大老爺,真至於此麼?」

  「大道理說一萬,老百姓不願跟你一起勒緊褲腰帶也白搭……」魏知縣黯然道:「待災情過後,本官會上書自劾的。」

  「大老爺何罪之有?」吳為搖頭泣道:「您是無可指摘的好官!」

  「你謬讚了。」魏知縣卻痛苦道:「我太好大喜功,太婦人之仁了,要是早聽王賢的,只給民夫吃個半飽,哪怕是七分飽,也不至於等不到他回來……」

  吳為默然,他知道王賢說過,『以工代賑』,賑才是本,工只是避免災民吃白食,引起本縣百姓不滿而已。但魏知縣希望出政績,將『工』當成了目的,結果梯田是轟轟烈烈搞起來了,但消耗也太大了……

  在大災之年,糧食就是本錢,就是信心的來源,魏知縣在以工代賑的路上走得太急,原本該到的兩湖之糧又逾期,一下子就沒了本錢,不得不任人宰割。

  兩人都清楚,王賢短時間內返回的希望十分渺茫,如果不想讓富陽縣發生騷亂,只有吞下賤價賣田這枚苦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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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日上三竿,楊員外和王員外兩位大戶代表才姍姍來遲。

  踏進衙門口時,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志得意滿之色,管你是強項令,還是臥虎令,終究不是我們的對手!

  吳為面無表情的,將他們領進簽押房。

  魏知縣也是面無表情的坐在大案後,面前擺著一式兩份的契約。

  兩人行禮後,魏知縣沒有看座,只是緩緩道:「看看吧。」

  吳為便各給兩人一份契約。

  兩位員外一看……一萬畝田地整體出售,一畝成田搭配四畝半成田,總價是十八石稻米。

  楊員外皺眉道:「應該是十六石五才對。」

  「成田四石五,半成田不到三石五!」魏知縣重重拍案道:「本官已經讓了一大步,你們還要死咬著呢?」

  「呵呵……」這價錢倒也可以接受,但他們這次買田,已經比預想的貴了。兩位員外心說,這時候應該乘勝追擊,跟他客氣沒意義,純屬跟錢過不去。王員外便乾笑道:「要是我們說了算,肯定就答應大老爺了。」

  「可我們說了不算,」楊員外一副商量的口氣,接著道:「要不明天再談,我們回去商量一下,看看有沒有可能再讓讓。」

  魏知縣豈能不知,他們這是在要挾自己,一張臉變得鐵青。

  「欺人太甚了吧!」吳為怒不可遏道:「你們就不考慮日後了麼!」

  「吳令史這話好沒道理。」楊員外撇撇嘴,冷下臉道:「我們奉公守法、與人為善,官府憑什麼威脅我們?」

  「罷了罷了,買賣的前提是自願,」王員外大搖其頭道:「既然縣尊這麼不願意,我們也不要勉強了。」

  「就是,好像我們強買強賣似的,」楊員外也點頭道,說完兩人作勢要走!

  「回來!」魏知縣低喝一聲,對吳為道:「按他們的意思,重寫一份。」

  兩個員外的眼中流露出勝利者的神情,卻又聽魏知縣淡淡道:「但有一句話你們記住。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今日不跟我講情面,他日也不要求我講情面。」

  魏知縣聲音不大,兩個員外卻從心底升起寒意,陡然想起那句『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但旋即又自嘲的笑起來,怕他個球,大不了走走關係,把他從富陽攆走就是。

  於是,兩人裝作沒聽見的,等著吳為重寫了契約,再仔細看一遍,確認無誤了,才在上頭簽字畫押。

  吳為也替王賢在上頭簽字了,然後黯然將一式兩份的契約,擺在魏知縣面前。

  魏源提起筆來,只覺重逾千斤。落筆寫下自己的名字,也給自己的仕途畫上了句號……賤賣官田之事,必須有人負責,就算朝廷和省裡不追究,他也過不了自己這關,不會再觍顏當這個朝廷命官了。

  當然光簽名是沒用的,哪怕民間田產買賣,都需要縣官用印才能生效,何況是官田了。擱下筆,他打開印盒子,拿起那枚知縣大印,在約書上按下,拿起,再在另一份上按下,契成……

  兩個員外捧著約書,興高采烈的離去了……

  魏知縣痛苦的閉上眼,失敗,自己徹底失敗了……

  吳為憤恨地一拳打在椅背上,竟將那花梨木的官帽椅,打了個粉碎!

  當天下午,大戶們便按照契約,將一萬七千石糧食,運到了永豐倉,其中九千石是購買那兩千畝成田的全款;還有八千石,是另外八千畝半成田的定金。

  無論如何,富陽縣的糧食危機過去了,老百姓鬆了口氣,大戶們更是在李員外的別業裡,通宵達旦的擺酒歡慶,徹夜笙歌,慶祝大發利市是一方面,但更讓他們高興的是,那桀驁不馴的魏知縣,終於向他們低頭了!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對鄉紳巨室來說,勢壓州縣,至少是結好州縣,才是他們習慣的生存模式。在這種模式下,他們可以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風風光光的傲立在鄉間。但魏源不願與他們沆瀣一氣,更想將他們壓倒,這是鄉紳們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那麼只有將他壓倒了,而且他們也做到了……

  翌日清晨,富戶們才結束了通宵的荒淫,乘車坐轎各自家去了。

  楊員外坐在自家的馬車上,得意的哼著小曲。這次他居功至偉,得到的好處也最多,足足兩千畝梯田,至少值六萬兩銀子。就算扣掉給那位同宗大人物的,也足夠他三代揮霍了。

  想到得意處,小小車廂已經容納不了他膨脹的心,楊員外讓人卸掉車簾,像國王巡視領地一樣,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百姓。

  突然他目光一凝,彷彿白日見鬼!

  他竟看到那個應該還在蘇州求告無門的王賢,在幾個伴當的簇擁下,從碼頭方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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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11 20:08
第2卷 第一一七章 楊員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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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員外看到王賢,王賢也看到了他。

  見到這個罪魁禍首,王賢的目光霎時陰冷起來。

  楊員外也不甘示弱的回瞪著他。

  王賢並指如刀,橫在喉頭一劃,冷笑裡多了絲絲殘忍氣息。

  儘管是江南仲春,暖風醉人,楊員外卻遍體生寒,不禁打了個寒噤……

  馬車交錯而過,一直駛出幾條街,楊員外才回過神來,旋即自嘲的笑了,老子連知縣都不怕,怕個吏員干球?

  但轉念一想,又有點小小擔憂,按說王二現在,應該在蘇州求告無門、焦頭爛額啊,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莫非他知難而退了?那怎會如此囂張?莫非是輸不起、恨極了,要打擊報復?

  楊員外越想越覺著有可能,便盤算著要囑咐家裡人,這段時間不要惹事,以免成了人家的出氣筒。

  不過小插曲不足以影響楊員外的心情,待馬車駛入家門時,他的臉上重又掛滿了笑容,是啊,今天是個必須要大肆歡慶的日子,那些小事還是過兩天再說吧。

  果然,家裡滿是歡聲笑語,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氣洋洋。更誇張的是,也不知誰的主意,竟然張燈結綵,弄得跟過年似的!

  全家幾十口都在堂屋等他回來,一邊興奮的討論著,到底該要哪幾個山頭,一邊打著自個的小算盤,看看自己能得到多少畝。

  楊員外在轎廳下了馬車,全家人齊刷刷起身,擺出最親熱的笑容,用最甜蜜的語言,將他包圍在愛的海洋裡,差點沒把一宿沒睡的楊員外淹死。

  最後還是他弟弟為他解圍道:「大哥累了,先請他去休沐,午宴時再和大家說話。」

  眾人紛紛附和道:「是極是極,休息為重,可不能把大爺累著……」

  楊員外這才得以回到後宅,便見管家迎上來,小聲稟報導:「蘇州大老爺派人來了。」

  「哦?」楊員外一下就精神了,「在哪?」

  「把他請到老爺書房了。」

  「不早說!」楊員外三步並作兩步,前腳剛邁進書房,便熱情洋溢的笑道:「哈哈,我說早晨怎麼喜鵲兒老是鬧枝,原來是張大哥來了。」對方不過是楊同知的一名長隨,楊員外卻絲毫不敢怠慢,比見到親哥還親。

  「呵呵,員外有禮了。」那張大哥卻沒笑,低聲道:「你確定那是喜鵲,不是老鴰?」

  「哦…哈哈哈……」楊員外大笑起來:「想不到張大哥,也愛說笑話了。」

  「我從不說笑話。」張大哥依舊板著臉道:「我是奉我家大老爺之命,來給員外送信的。」

  「哦?」楊員外只好斂笑容,問道:「什麼事?」

  「是口信。」張大哥沉聲道:「我家大老爺讓我把這段話,原封不動說給員外聽,員外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在下洗耳恭聽。」楊員外肅容道。

  「好,」那張大哥便清清嗓子道:「楊簡你個白痴,日你先人板板,可把老子害苦了!惹誰不好,你惹姓王的小子!」

  楊員外聽得目瞪口呆,一時竟想不起,是哪個姓王的?便聽那張大哥接著道:「老子不管你的破事兒了,已經放人放船,你好自為之吧。另外奉勸你一句,你們有什麼恩怨,在縣裡解決,別鬧大了,不然我也救不了你們,沒人能救得了你們……另外,讓老張替我抽你兩耳光解解恨。」

  張大哥複述完了,見楊員外好半天呆若木雞,只好輕咳一聲,「得罪了,員外。」說著掄圓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打得楊員外一張臉都變形了。

  張大哥反手又是一巴掌,他的臉又向反方向變形,兩頰浮現出兩個鮮紅的掌印。

  楊員外卻顧不得鼻血直流,拉著張大哥的手,惶然道:「張大哥,到底是怎麼回事?王二區區小吏,怎能讓大老爺如此忌憚?」

  「他是小吏不假,但後台硬。」張大哥平時沒少得楊員外的好處,只好點撥他道:「連大老爺都惹不起。」

  「啊!」楊員外是徹底震驚了,「怎麼可能?大老爺不是說,天下他惹不起的,不到一隻手麼?」

  「可惜人家正是其中的一個。」張大哥嘆道:「跟你說實話吧,千萬別往外傳……那王賢不知走了什麼狗屎運,竟有鄭公公替他說話。」

  「哪個鄭公公?」楊員外瞪大眼道。

  「還能有哪個鄭公公?」張大哥道:「就是那個率我大明水師三下西洋的馬三保唄。」

  「啊……」楊員外的臉漸漸腫起來,表情愈發難看道:「鄭公公是大內總管,大明朝云端上的人物,怎麼會認識王二那種小羅嘍呢?」

  「不光你覺著奇怪。」張大哥苦笑道:「我家大老爺也想不通。」頓一下道:「但是我家大老爺不會認錯人,確實是如假包換的鄭公公。那可是永樂皇上最信任的近臣,連漢王殿下都要敬他三分,我家大老爺自然要給他個面子,放船了事。」

  「怎麼會這樣呢?」楊員外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誰能惹得起三寶太監?」

  「你也別太擔心。」張大哥安慰他道:「鄭公公何許人也?怎麼可能管你縣裡的一點破事兒。我家大老爺說了,你們在縣裡該怎麼幹怎麼幹,替他好好教訓下姓王的,只要別把他往死裡整,都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楊員外緩緩點頭,不禁萬分慶幸道:「好在契約已成,他回來也無濟於事了。」

  「那就好。」張大哥點頭道:「大老爺這次什麼也不要了,你好自為之吧。」說完便告辭離開。

  楊員外趕忙封了銀子,又說了幾句感激不禁的話,才送張大哥離開。也不知感激他什麼?感激他把自己打成豬頭?

  送張大哥返回,已經快到中午了,前面酒席已經備好,家人也都等著他了。他兄弟過來請他去吃飯,卻看到他的兩邊臉腫得像發糕似的……

  「咋啦,大哥……」

  「摔得。」楊員外沒好氣道。

  「摔只能摔一邊,怎麼兩邊都摔了?」

  「摔完又撞牆上了。」楊員外怒道:「你問個屁!」

  「那還去吃飯麼?」他兄弟心說,八成是不吃了。

  「吃個屁。」楊員外接過管家遞上的斗笠,坐進馬車裡,對車伕道:「去李員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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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廂間,王賢也回到衙門。

  魏知縣一看見他,眼淚都下來了,一把揪住王賢的領子道:「你早回來半天,又何至於此?」

  「屬下已經日夜兼程了。」王賢見他情緒激動,沒有拍開他的手。

  「那就是蒼天不仁了,」魏知縣垂淚道:「昨天才剛把地賣出去。」

  「才賣出去?」王賢驚奇道:「不是早就讓老師賣地麼?」

  「大老爺一直堅持不肯賤賣,直到縣城斷了糧,老百姓開始騷亂,才不得不妥協。」吳為在一旁嘆氣道。

  「唉,大老爺還是不信我的話。」王賢也嘆氣道:「您忘了我當初的保證了?」

  「我沒忘你的話。你當初保證說,只管把那些官田賣掉,又不是真給他們。不過是讓他們過過手,等咱們的糧食到了,再把田拿回來就是。」魏知縣又嘆氣道:「可是那些大戶貪婪如狼,他們吃下去的東西,豈有吐出來的道理?我擔心你失了算,縣裡的損失可就大了。」

  「如果肉裡藏著刀子呢?」王賢卻冷笑道:「那群中山狼,不吐也得吐!」

  「怎麼講?」魏知縣精神一振。

  「契書拿來。」王賢一伸手。魏知縣趕緊打開抽屜,取出他視為恥辱的那份文契。

  王賢仔細看了一遍,一口氣徹底鬆下來道:「還好,主要條款沒變!」

  「那是當然,」魏知縣苦笑道:「為師啥時候都沒忘你那番話,就算為了保留一線希望,也不敢改動你定的條款。」

  「嗯。」王賢興奮的點點頭,指著契書上的條款道:「就怕他們光買了那兩千畝成田,沒買那八千畝假田!現在他們都吃下去了,就等著鬧肚子吧。」

  「假田?」魏知縣和吳為都瞪大眼道:「什麼意思?」

  「難道是真田麼?」王賢反問道:「那些圖紙上規劃出的山頭,現在有梯田的影子麼?」

  「一片荒山而已。」吳為有些明白了,眼前放亮道。「司戶的意思是,不讓民夫繼續開田了?」

  「但已經寫進契約裡了。」魏知縣畢竟是端方君子,搖頭道:「官府豈能失信於人?」

  「我們沒說不開啊,只是暫時不開。」王賢淡淡道:「這是沒辦法的,因為四月到了。」

  「四月到了?」魏知縣愣了一下,旋即恍然道:「是了,必須要停工了。」

  江浙一帶將四月叫『蠶月』,顧名思義,是蠶寶寶吐絲作繭的關鍵月份。所謂王政之本在農桑,桑就是養蠶紡織,尤其是對兩浙一代,更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江南幾乎家家養蠶,養蠶是精細活,蠶苗嬌嫩,對溫度濕度氣味聲音都很敏感,一旦養蠶人掉以輕心,防範不到位,就會遭受損失。所以養蠶又是個體力活,一到這時候,就得全家齊上陣,日夜照料,大街上都沒了人影。

  為此,官府明文規定,蠶月不得婚喪嫁娶、不得喧嘩吵鬧、甚至連夫妻同床、串門訪友、大聲說話都被禁止。至於官府本身,也停徵罷訟。還規定衙門裡除了必要值班人員,都回家伺候蠶寶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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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11 20:08
第2卷 第一十八章 條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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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啊,蠶月停工,名正言順!」吳為笑道:「按規制,縣衙四月份應該停徵罷訟、與民休息!這個『征』包括徵稅,也包括征夫!」

  「那災民怎麼辦?」魏知縣問道。

  「仍舊以工代賑,只是改為在家養蠶,官府發給他們蠶種、口糧,讓他們專心養蠶,到時交給官府生絲。」王賢顯然早有定計道:「上個月,我就讓錢糧商幾個,到杭州、嘉興、湖州去買了大批蠶種……」

  「你早料到會有這一天?」魏知縣瞪著他道。

  「屬下也不是神仙,」王賢苦笑道:「只是擔心萬一出了岔子,也有個補救的措施。」

  「未料勝先算敗,唔,不錯不錯。」魏知縣不再深究這些細節,現在只要能挽回損失,又不讓官府失信,他就謝天謝地燒高香了。但他畢竟是端方君子,講究言必信、行必果。覺著既然簽了契約,不履行就是失信,「只是蠶月過了怎麼辦?定好的事情,總不能一拖再拖。」

  「保準不出蠶月,問題就解決了。」王賢拍著胸脯道:「當然,還需要大老爺出一道告示。」

  「什麼告示?」魏知縣問道。

  「大老爺不是傷心說,富陽百姓埋怨你麼?」王賢笑道:「這道告示一出,老百姓的心,保準一個不落的,全跑到大老爺這邊!」

  「你就別賣關子了!」魏知縣的心裡百爪千撓,催促道:「快快道來!」

  王賢便道出告示的內容,聽得魏知縣和吳小胖都傻了眼……

  「這,這也太狠了吧……」吳為瞠目結舌道:「你這是要把他們往死裡玩啊!」

  「好!」魏知縣卻興奮起來道:「既能解決困頓民生的痼疾,又能讓那些大戶的糧食砸在手裡,還為本縣解了圍……真是一箭四雕,何樂而不為!」

  便立即親自起草,寫了兩份告示,用印後讓人先將前一份張貼出去!又將後一份交抄發房各謄抄五百份,在全縣張貼!

  從簽押房出來,吳為小聲問道:「大老爺說一箭四雕,怎麼只說了三個。」

  「小胖,你真有武功麼,」王賢轉過身,捏捏他的腮幫子道:「看不出來啊。」

  「……」吳為鬱悶的點點頭。「跟我爹學了點三腳貓。」

  「真人不露相啊。」王賢笑著壓低聲音道:「這就是大老爺的第四雕。」

  「原來如此。」吳為一點就透。他知道大老爺一副君子相,報復心卻很重。所以第四雕就是,能得到機會報仇。

  王賢鬆開手,改為搭著他的脖子,大笑著走出後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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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家別業中,諸位員外再次聚在一起,廳堂裡的氣氛,卻跟昨日判若雲泥。

  一張張還殘留著志得意滿的臉上,全都陰云密佈。沒辦法,看著楊簡那張被打成豬頭的臉,縱使平日和他有仇的,也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聽楊簡講完了事情經過後,眾員外的心情就更糟了。他們一樣想不通,王賢怎麼會認識馬三保呢?

  「這下可麻煩了。」於員外憂心忡忡道:「有鄭和撐腰,魏知縣還不跟我們拉清單?」

  「怕啥。」王員外卻滿不在乎道:「沒聽老楊說麼,鄭公公是什麼人物?不會管到咱們縣裡來的。只要別鬧大了,咱們該怎樣還怎樣。」

  「也是。」李員外點頭道:「咱們沒必要慌神,這段時間囑咐家裡小心點,不要授人以柄,官府能奈我何?」

  「我們的田……不會有問題吧。」這才是眾員外最關心的。

  「不會有事的。」王員外斷然道:「魏知縣已經在白紙黑字的契約上用了大印,他自己都沒辦法賴賬!」

  「也是。」眾員外點頭道:「官府裡的契約,就是到了永樂皇帝那兒,也得認賬。」

  「還有件事兒,大家想過沒有。」於員外又小聲道:「王賢回來了,糧船還會遠麼?聽說是五十艘四百料的糧船……每船七八百石,就打七百石算,也有三萬五千石稻米……咱們那五萬石稻米,還不得貶值啊。」

  眾人登時就下來汗了。這兩個月來,富陽鬧春荒,大戶們卻天天樂開了花。因為他們儲存下的五萬石糧食,是一天一個價,都漲到天上去了。能賣到七八錢一斗,也就是七八兩銀子一石,你還別嫌貴,有錢都沒處買!

  這讓他們體會到了資產飛速增值的快感,心情自然也飛到云端。但湖廣的大米一到,糧價肯定應聲下跌,至少得跌去一半,那得少賺多少錢啊……

  「這真是個麻煩事。」楊員外擦汗道:「不能讓糧價跌下來!」

  「怎麼可能……」眾員外發現他不光長著豬頭,還有一個豬腦,「要是和縣裡關係好,甚至能控制住知縣,還有指望。可現在姓魏的都恨死咱們了,不可能幫咱們抬價的。」

  「沒什麼好猶豫的了。」李員外拍案道:「趁著老百姓還不知情,趕緊分頭出貨去吧!能賺多少算多少!」

  「好。」眾員外紛紛點頭,於員外道:「要想儘可能多賣,是不是得降點價?」

  「最少六兩一石。」李員外想一想道:「但不到最後別亮底,能高價賣一石,就多賺一點!」

  「曉得了。」眾人便起身要往外走,卻見李寓李秀才,一臉見鬼似的急匆匆進來,顧不上向諸位長輩問安,便惶急道:「爹,大事不好了!」

  「冷靜!」李員外感覺有些丟臉,呵斥道:「平常怎麼教的你!」

  「……」李寓鬱悶的抿抿嘴,低聲道:「孩兒是驚呆了。」

  「你將來是要做官人的,不管什麼事,都要保持鎮靜。」李員外這才板著臉,端起茶盞,輕呷一口,八風不動道:「講吧。」

  「縣衙貼出佈告說,因為四月蠶忌,官府停徵罷訟、與民休息!故而暫停開田一月,一應災民不再出夫,改為為官府養蠶……」

  『噗……』李員外一口水,結結實實噴在兒子臉上,聲音都變了調道:「什麼?」因為過於激動,又被口水嗆到,李員外劇烈咳嗽起來。

  廳堂裡登時炸了鍋,員外們的表情精彩極了!

  「太無恥了這也!」王員外怒不可遏道:「把我們的糧食騙去,轉眼就不認賬了!」

  「卑鄙!」楊員外氣得直哆嗦道:「才簽字用印就不認賬,姓魏的還有一點信用麼!」頓一下道:「人無信不立,他就不算個人!」

  「畜生啊畜生!」李員外終於在兒子的幫助下順過氣來,一張臉仍憋得發紫道:「太不要臉!人怎能這樣不要臉呢?」

  「難道他能隨意停工?」眾人望向楊員外和王員外,文契是兩人簽署的,自然應該熟悉條文。「你們是怎麼看的合同?」

  「契書上有限定交付日期啊。」兩位員外無比冤枉道:「不信拿出來看看!」

  「快,拿出來!」李員外摸出鑰匙遞給兒子。

  不一會兒,李寓將那份由李家保存的契書取回。眾員外圍上來一看,見第三條上明明白白寫著交付日期……一共分五批,一批兩千畝,第一批四月初五交割,第二批五月初五,之後一個月一批。

  王員外見狀大聲道:「我說吧,我們當時仔細看了,沒問題的!」

  「哈哈,有這個就不怕他們耍賴!」員外們不太踏實的笑道:「大不了告到省裡,官府自己定的合同,官府必須認賬!否則如何取信於民?」

  那楊員外卻似乎想起什麼,翻到約書最後一頁,細讀其中一個條款,登時慌了神:「壞了……」

  眾人聞言,都瞧向那條款,只見上面寫著:

  『以上條款之履行,應以不違背國法律條、公序良俗為前提。若有違背國法律條、風俗良俗的情況發生或可能發生。雙方有權免除或推遲條款之履行。」

  「這是啥意思?」好些人看不太懂。

  「就是說,在這兩種情況下,他們有權免除或推遲履行合約……」李秀才小聲解釋道。

  「這次他們能用上這條?」眾員外瞪大眼道。

  「蠶月官府停徵罷訟,是兩浙不成文的法條,民間禁止外出,專心養蠶,也算是公序良俗。」李秀才嘆氣道:「能用上。」

  「他們豈不是可以名正言順的拖延?」眾員外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之禍,又被一泡尿澆滅了。

  「更可怕的是,」李秀才腦子轉得快,黑著臉道:「養完了蠶,又該收夏稅了,收完了夏稅又該編造黃冊了,編完了黃冊,又該收秋稅了,收完了秋稅,災民也該回家了……官府可以一直有理由拖下去!」

  「這……」員外們聽得心肝直顫,於員外小聲道:「三月到十月,官府確實不征民夫。但那是對本縣百姓來說。這次開田的民夫是外縣來的災民,在本縣沒有田產生業,沒道理也不能征發吧?」

  「要開工,光有民夫不行,還得有官府的人組織、監工啊!」李秀才苦著臉道:「魏知縣完全可以說,衙門要忙著收夏稅,忙著編黃冊、忙著收秋稅,抽不出人手來組織開田……依然可以往後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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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 發表於 2013-8-12 19:51
第2卷 第一一九章 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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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倆怎麼簽的合約?」員外們將怒火傾瀉到楊員外和王員外身上,紛紛憤怒的指責道:「眼看著讓人家下套!」

  兩人卻滿腹委屈道:「前天把文書拿回來,你們不也都看了,哪個看出問題了?」

  眾人登時沒話說了。那契書之厚難以想像,為大多數人生平僅見。他們耐著性子逐條看過,難免頭暈腦脹,對好些條文更是似懂非懂。就好比這坑爹的一條,其實大家都看過,但沒一個覺著有問題的,直到人家引爆了炸彈,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個陷阱!

  「這要打官司的話,怕是難言必勝了吧?」沉默許久,於員外方小聲道。

  「嗯……」李員外點點頭,悶聲道:「哪能真打官司?這種事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

  「總不能由著他們賴賬吧!」眾員外萬難接受道。

  「賴不了賬!姓魏的不就是想把這事兒拖黃麼?休想!」李員外恨聲道:「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不知道富陽縣到底是誰的天下!」說著目光掃過眾人,沉聲道:「這件事不著急,先放一下日後再說。眼下頭等大事是賣糧,他不仁我不義,咱們也沒必要理會禁令了。不拘是銀錢,田宅、工坊之類的都敞開收購!」重重一捶几案道:「這五萬石糧食一粒不留,能買到什麼就買什麼,能買多少就買多少,這都是咱們對抗姓魏的本錢!」

  「好!」「是!」「明白!」眾員外哄然應聲。奶奶個熊的,歷來只有他們玩弄縣官,姓魏的竟敢反客為主,把他們當猴耍!怒火熊熊燃燒,化作無窮動力,他們要跟姓魏的拼了!

  員外們帶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哀兵之態,再次走出李家堂屋,誰知王員外的兒子又跌跌撞撞跑進來,失聲大叫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住口!」員外們一起怒吼道:「我們已經知道了!」

  「呃……」王員外的兒子一愣,道:「衙門口剛貼出來,你們就知道了?」

  「是那個蠶月停工的告示麼?」李寓李秀才道:「我已經稟告過諸位叔伯了。」

  「不是那個。」王員外他兒大搖其頭道:「後來又貼出一個……」

  「什麼?」眾人一愣,「又一個?!」

  「是。」王員外他兒點頭道:「官府說,他們成立了『富陽縣立糧行』,第一批從湖廣所購之四萬石稻米,於兩日後抵達富陽,將以低價向百姓敞開供應。」使勁咽口吐沫道:「且日後每月都有兩萬石低價米常態供應……」

  前一條告示,還能讓員外們暴跳如雷,這後一條直接讓他們呆若木雞了。好半天,王員外才嘶聲道:「低價……到底是多低?」

  「一兩銀子一石。」他兒子帶著哭腔道。

  「啊……」員外們終於承受不住,當場暈過去三個,還有好幾個站立不穩的,登時跌坐在地上。其餘人雖然站著,但也無不形容駭然、如喪考妣,甚至有人嚎啕大哭。但這次李員外沒有出聲喝止,因為他是暈過去的三人之一……

  之前官府的第一張告示,雖然讓員外們切齒痛恨,但於他們沒什麼損失,因為畢竟有兩千畝成田到手,哪怕搭上一萬七千石糧食,也不算賠。何況那八千畝規劃田總要有個說法,最差也是按合同退一賠一,他們還是賺的。

  因此更多是被愚弄被羞辱而產生的憤怒,然而這第二張告示,卻要了他們老命!

  本朝推行科舉制度,賦予有功名者以特權,故而本朝的鄉紳巨室,多與科舉掛鉤。誰家能考中舉人,家族便會迅速興旺,誰家有人做了高官,則立即成為巨室。但若子孫沒有出息,無緣功名,家族又會喪失特權。所以這些鄉紳巨室與漢唐時的門閥士族截然不同,他們的特權與族人的功名官位息息相關,如果不能抓住擁有特權的時期完成積累,家族難逃快速衰落的宿命。

  大戶們都知道,大災之年也是暴發之年。在災年什麼都賤如土,只有糧食金貴,只要你有大量的糧食,就能以極小的代價擁有良田萬頃、屋舍千梁。那位傳奇巨富沈萬三,就是這樣發家的。富陽大戶們雖然嘴上瞧不起沈萬三,但心裡一直以他為榜樣,可浙東十多年風調雨順,固然是國家之福、百姓之福,卻讓大戶們徒呼奈何……再不遭災黃花菜都涼了。所以這次浙江大災,大戶們的反應也就可想而知了。

  別處不知道,反正富陽的大戶們把所有的錢都拿出來不說,還把家產都變賣了……因為預期災年各種資產價格要暴跌,所以他們很有魄力的先將家產賣掉,都換成錢去買糧,這樣等糧價高企時,可以以白菜價買回原先十倍的產業!一夜暴富!

  他們還向錢莊告貸,甚至將老婆的嫁妝當掉,最終湊起了二十萬兩白銀,來實現他們瓜分富陽的偉大計劃!

  光有錢不行,還得有糧。這年代不是後世,人們沒有互聯網,也沒有電視報紙,更加上本朝嚴厲限制百姓流動,所以他們活動範圍僅限於本縣本府,所瞭解的世界也就是本省。見識限制了思維,當要買糧食的時候,他們的目光也只侷限在本省,最多還有蘇松一帶。

  不得不服的是,富陽大戶們的能量還是蠻大的,人家確實有傲的本錢。官府已經在省裡買不到一粒糧食,他們卻能打通重重關係、繞過層層阻攔,買到七萬五千石糧食。當然付出的成本也是夠高昂的,平均二兩六一石!

  再算上各種損耗,至少要賣三兩一石,才能保本。

  但是官府給出的糧價,竟然是一兩一石!

  不誇張的說,這院子裡得有一半人破產,剩下一半也得回到元朝末年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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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戶們痛不欲生,富陽百姓卻感到幸福來得太突然。當戶房的書吏大聲向他們宣讀這條告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為哪怕是平常年份,富陽的糧價也從沒掉下一兩一石來。如今全省遭災,又逢春荒,哪怕是省城杭州,糧價也飛漲到三兩一石,還必須是錢塘仁和兩縣居民才能定量購買。戶籍不在這兩個縣的,多少錢你也買不到!

  杭州之外,各府各縣糧價都在三五兩上,富陽這樣的缺糧縣,糧價更漲到七八兩,還根本買不到。

  現在縣裡卻突然宣佈,要一兩一石賣糧,而且敞開供應,百姓的第一反應,不是高興,而是懷疑。這怎麼可能?不是真的吧!

  但各裡各坊都張貼出這份告示,現已是全縣皆知,縣太爺敢開這麼大玩笑?

  很快,縣衙門口便聚集了數千百姓,黑壓壓的堵住整條衙前街,人們想要弄明白這條消息的真假。

  與此同時,縣衙內,二堂上,官吏齊聚。

  眾官吏也是看了告示才知道,七嘴八舌向魏知縣求證。

  「怎,怎麼可能?」刁主簿結巴了。

  「不,不會是真的吧?」王子遙王司吏也結巴了。原因很簡單,刁主簿和鄉紳們穿一條褲子,王子遙本身就算是鄉紳,這次瓜分富陽,兩人也是下了血本的。

  蔣縣丞和馬典史沒什麼錢,和鄉紳們的聯繫也不緊密,自然沒撈著『發橫財』的機會。是以雖然震驚,卻沒結巴:「大人,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

  「當然是真的!」魏知縣一掃多日來的陰霾,兩眼放光、龍馬精神道:「本縣從去年便開始籌劃此事,只是沒想到趕上今年大災,哈哈哈哈,可見天祐我富陽百姓啊哇哈哈哈哈!!」

  魏知縣是聖人門徒,講究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不形於色。大夥兒還從沒見過,他笑得如此……說好聽點叫快意,說實在的便是花枝亂顫。

  眾官吏卻都驚呆了,刁主簿更是直接暈過去,王司吏雖然撐得住,但滿頭大汗,面色發白。邊上人趕緊給他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二位這是怎麼了?」魏知縣睥睨著兩人,笑道。

  「可能最近太忙,累得。」吏房典吏趕緊為上司解釋道。卻引得一片哧哧哂笑,最近各房都忙得焦頭爛額,但再忙也忙不到吏房。

  「那要注意休息。」魏知縣淡淡道:「快把刁主簿和王司吏扶下去,本官准二位放假休息。」

  「這……」刁主簿暈著不知道,王司吏卻一驚,這不是要停職的節奏麼?趕忙掙紮著起身道:「救災要緊,屬下能堅持……」

  「不必!」魏知縣突然拉下臉,冷哼一聲道:「還愣著幹什麼!」

  堂上皂隸趕緊將刁主簿抬下去,又有兩人一邊一個,硬是把賴著不走的王司吏,架出了二堂。

  見魏知縣秋後算賬了,眾官吏一片凜然,堂上針落可聞。

  這時,前面守門的皂隸進來,稟報說數千百姓聚集在衙門前,求證糧價之事。

  魏知縣聽了,對侍立階下的王賢道:「你出去向百姓解釋一下。」

  「卑職人微言輕,百姓恐難信服。」王賢心裡暗罵,真是矯情,我要是搶了風頭,你還不鬱悶死?忙提議道:「還是大老爺親自去對百姓解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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